在福州(上)——设书局书院——除陋规摊捐——经营台湾——办理外事
当清军于同治四年底在嘉应州消灭太平军最后一支部队后,第二年二月左宗棠回到福州。他认为现在是该开始从事建设的时候了。当时战后百废待兴,他立意要举办一些能促进民富国强的事业,先从福建搞起。这一年他在福建办了以下几件大事。
(一)开设正谊堂书局。左宗棠一向重视文化事业。在杭州首先做的几件事,其中之一就是设书局,刻印书籍。江南经过长年战乱,民间书籍荡然无存,不仅经史子集奇缺,就连幼儿初学识字课本如《三字经》《千字文》等也难购到。左宗棠开设书局为全国首倡。福州原有一个正谊堂,康熙年间有一位大理学家张伯行(字孝先,谥清恪)任福建巡抚时,曾在此刊刻先儒书籍60余种。左宗棠年轻时在湖南书塾中,就已见到正谊堂所刻20余种书,对那些书和正谊堂有良好的印象。他回到福州后,立即重开正谊堂书局,局址设在福州省城东街,共汇刻了55种古籍。他还亲自颁布一道谕告,招聘士子担任校对工作,愿者到总督衙门面试,合格者录用,还给予膏火费。他还表示,公务之余还要到书局和大家讨论学问。
(二)修建芝山和正谊书院。设立书院培养人才,是左宗棠历来所关心的事。年轻时他在长沙城南书院念过书,后来又当过渌江书院院长,认识到书院的重要。闽浙当战乱之际,书院大多已荒废。以前漳州有一所芝山书院,在开元寺旁,寺为唐代所建,规模宏伟,历代香火很盛。南宋大儒朱熹曾在寺右讲学,门生中有陈淳(号北溪)、黄榦(号勉斋)等有名文士。后人曾在该地建寺,并建立了芝山书院。因为书院大门比开元寺门小,读书人不服气,陈淳曾建议将开元寺改为书院,但谁也不敢触犯寺庙,建议没有实行。太平军战事蔓延到福建后,开元寺于咸丰三年被毁,但还留有部分房屋。同治三年,李世贤部攻陷漳州,太平军是素来反对佛教的,开元寺被烧成灰烬,和尚们也纷纷逃散。同治四年左宗棠督师入闽,经过漳州,就在开元寺后山扎营居住。漳州人士正在筹议修复书院,左宗棠十分高兴,就命在开元寺故址上修建,并将陈淳以前的意见告知大家说:“陈先生早在六百年前就命我在此建书院了。”同治五年春天,他从梅州班师回福州,又路过漳州,看到书院工程已完成过半,喜不自胜。当地官员请他为书院书联,以前有一副旧联,相传是朱熹遗迹,联云:
五百年逃墨归儒,跨开元之顶上; 十二峰送青排闼,自天宝以飞来。
左宗棠以为旧联似乎正是为今日情况说的,五百年来为释家占领的地方,五百年后终于回归儒家所有了,他也有一份功劳,于是书联云:
经始问何年,果然逃墨归儒,天使梵王纳土。 筹边曾此地,大好修文偃武,我从漳海班师。
他敢于把著名的开元古寺改为书院,敢使“梵王纳土”,做前人所不敢做的事,真是敢作敢为,有革新家的味道。他不信耶、佛、道各教,着眼点在“修文偃武”,只有振兴文化,提高全民族素质,同时积极学习西方,才是中国的出路。同治五年,他在福州开设正谊堂书局后,又办了正谊书院。不过书院和书局还未全部完成,就奉命西征。临行前,同学诸子请他为书院题写楹联,他遂写一联与同学们话别:
青眼高歌,异日应多天下士; 华阴回首,当年共读古人书。
他对年轻人寄予很大希望。当时书院还只有古书可读,书局也只能刊刻些识字启蒙书以及古籍,这是时代的局限。他于同时在福州创办求是堂艺局,教学生数学、外语、制图、机器制造等课程。及至光绪七年他到京师后,又提议科举考试加考数学,可见他的认识是随时代而前进的。因为他是一个实学派,素来反对空诞无用的八股文,重视经世致用之学,所以容易接受新思想。
(三)改革盐政,裁革陋规。福建盐政弊端极大。左宗棠到闽后,委任吴大廷(字桐云,又字彤云)为盐法道,奏请仿效湖南、浙江等省试行票运。朝廷交部议,部议提出诘难,因为福建过去已积欠课银四百万两,恐怕改票盐后,亏损会更多。批示说:“务期毫无窒碍,确有把握,再议试办。否则将来如课额亏短,将从严参办,责成分赔。”左宗棠又上疏力争,指出:“盐务为腥膻之场,为奸弊之薮。……兴利不如除弊,弊尽而利自生。”他毅然表示愿与巡抚和盐道承担责任,说:“虽部臣责臣与抚臣、盐道以参赔。……臣与吴大廷无所愧,亦无所怯也。”朝廷降特旨,同意他试行票盐,一年之后,不仅没有赔,反而收入增加三倍。
清代吏治腐败,左宗棠在湘幕和浙江巡抚任内时,都注重整饬二省吏治。到闽后,又感叹“闽省吏治废弛已久”。福建因连年兵祸,征收钱粮的簿籍毁失,地方官责成书吏收粮税,书吏又无凭据,就在民间浮收乱取。遇到强者,抗拒不交,弱者则受其鱼肉。官吏如收不足额,又将受上级斥责,因而官民交困,为害无穷。左宗棠认为恤民必先恤吏。他命清理全省赋额,定出收税多寡的章程,刻石公布于众,禁止借端浮收。这样解除了困扰人民和官吏多年的一大积弊。
州县官吏受累更重的还有各项陋规摊捐。所谓“摊捐”,就是各项临时、额外的用费,无处报账,就摊派给地方州县。例如上官过境,夫马费、招待费、门包过山礼费。上官到任,铺垫执事费、平时用费、生日节日送礼费,等等。对下级来讲,是摊派,对上官来讲,就是陋规。这类陋规相沿已久,上官认为是本分应得的钱,下级也认为是本分应出之项。下级拿不出钱,就从养廉金内扣,有时把养廉金全部扣除也不够,于是只好巧取豪夺于人民。上官收受了陋规,遇到下级有过失,则为之包庇,下级也以陋规来挟制上级。这里的弊端就大了。左宗棠感叹说:“上官之取于州县也一,州县之取于民也十。何怪民生之日蹙,仕风之日下乎!此察吏之,必先恤吏,恤吏之必先裁革陋规也。”
经过一番整顿,陋规概行裁革,摊捐各项酌给公费银两,由关税、茶税等余款贴补。对于地方小官吏,查实如养廉金太少、不够养家者,酌给津贴。这样使吏治有了一番振作,人民的负担也减轻了。他又命开设蚕棉馆,推广养蚕和植棉,并命令各州县广积粮食备荒。人民普遍感到满意。
(四)整饬兵治。清代正规的“制兵”即绿营兵,号称60余万,但素质低下,不能作战。太平军兴后,各省都另募勇丁(团练)以备战守。但制兵名额却不减少,兵额越来越多,饷筹不出来,于是克扣军饷,士兵只发半饷,哪能吃饱?因此年轻人不愿入伍,入伍的多是老弱和穷无所归的人。有些只挂个名,而以小商贩、佣工等为本业,有暇时才应应操差。甚至还有以当兵支门户,抗官府,窝藏盗匪。名为兵,而从不上操当差。饷是如此之薄,如果不准许当兵的找个“第二职业”,实在说不过去,事实上也难办到。既然士兵别营生机,就不能集中住在兵营,而是散居市廛,不能一呼即到,军纪也无从施行,实为一大怪事。左宗棠形容当时福建的军队说:“陆军不知击刺,不能乘骑。水师不习驾驶,不熟炮舰。将领只知趋奉应付,办名册,听差使,练操就像演戏,这样有何实用?水师的战船长期失修,全都腐朽了,遇到有巡逻任务时,只好雇民船代用。勇丁没有船炮,无从操练,名为水师,实际则住在陆上。一登上海船,就头晕呕吐不堪,站也站不稳。”
左宗棠认为各省绿营通病,是因军饷太低,“饷薄不能练兵,饷薄是由于兵多。与其欠饷,不若减兵;与其欠饷而养无用之兵,不若减兵而节可惜之饷。”他奏请朝廷大量裁兵,有四种兵应亟汰:老弱疲乏之兵,吸鸦片烟之兵,挂虚名之兵,分散各地零星之兵。大概选留可练之兵五成余,裁去四成余之饷加给留下的兵,士兵每月可得三两银或稍多一点,可够日用了。这样只减少无用不可练之兵,于兵制无所损害,于饷事则有所增加。兵精粮足,以后海上多事,可一战了。
(五)经营台湾。台湾是福建省的一个道。过去清朝廷忙于内战,对台湾无暇顾及。左宗棠到闽后,看到台湾为海湾门户,虽远隔重洋,实为全省安危所系,而且关系到东南沿海各省的安危。台湾不仅战略地位重要,资源也极丰富,实是一块宝地。因此他在闽时间虽短促,却立即着手对台湾的经营。他对台湾的军事、民政、物资和少数民族情况进行了调查,发现在军事方面,台湾几乎无防务可言。原来台湾开始设郡时,是由内地标营调兵去防守,三年轮换一次,兵额为1.4万余,设道标,由台湾道节制。咸丰初年,因为内地战事紧张,自身应付还不够,没有力量调兵来台,现剩兵员不到三分之一,道标也已撤除。有事时就临时招募勇丁,所募的勇丁多是游手好闲的无业之徒,聚集起来就是兵,分散开来则为匪。兵匪不分,人民受害最大,苦不堪言。至于台湾水师,也是一样腐败。过去有战船16艘,现在一艘不存,虽然没有船,仍照样领取修船费。武营虚冒侵占公款,文员不敢究诘。这样的海陆军,只要列强派几艘炮舰来,就能轻易占领台湾。
左宗棠采取了一些整顿措施。首先奏准恢复班兵轮换制,重新设立道标,由道台节制。修船费严禁中饱,一概用于造新船,在海岸巡逻。并募练新兵,增强海防。台湾物产富饶,官员趁机收取陋规,以饱私囊。左宗棠奏撤了不称职的官员,调补刘明镫为台湾总兵、吴大廷为台湾道员。吴大廷表示,将道署陋规全部归公;刘明镫也表示要裁革陋规以及节寿钱礼等,于是官场耳目一新。左宗棠仍按照省内办法,陋规革掉了,有些文武官员养廉金不够用,则另筹津贴,以贴补他们。
台湾人民有挟仇械斗的习俗,斗胜者就霸占败者家产,称曰“扎厝”。官员下乡办案时,先要索取一笔费用,又不认真办理,往往置正凶不问,抓一两个不相干的人敷衍塞责。老百姓气恨官吏贪污昏庸,结会私斗的风气更盛。当地谚云:“十年大反,五年小反。”其实都是官逼民反。左宗棠认为选任廉正明干的官员十分重要,必须严操守、勤访治,孜孜奉公、体贴人民,然后人心才能团结,也才能收到长治久安之效。新调派的道员吴大廷,他认为是“操守廉洁,有才干,兼通方略”的人;总兵刘明镫也是“功勋卓著,谋勇兼备”,台湾事交给他们二人,可以放心。刘明镫还带领了一部分楚军去台加强防务。
当地少数民族为高山族同胞,清代称为“生蕃”,内地人认为生蕃野蛮。左宗棠经考查之后,认为他们虽然各方面条件落后些,但主要问题是满汉官员不能平等对待他们,而且还敲诈剥削,使他们不满。上奏说:“台湾生蕃,性虽野蛮,却极驯顺。地方官如清悫自持,以简佚之道处之,最易见德。”以前高山族同胞献了一些地给政府,要求薙发,并取得与内地人民同等的待遇。疆臣上报朝廷,朝廷交部议,但官僚们却莫名其妙地不准,以致使山胞失望,离心离德,民族不和,对社会秩序造成不利的影响。左宗棠认为应该听任山胞薙发,但又不要强迫,对待山胞要与内地人民一律,不应歧视,这样对国家只有益处。
左宗棠原准备待省内务事料理得差不多后,亲自渡海到台湾视察,不料得到去西北的急诏,未能成行。离闽前,他特别将台湾军政各事详细奏陈朝廷。他认识到台湾地位十分重要,但因为在闽时间太短,没有来得及料理妥当,是来福建一件最遗憾的事。离闽后,他仍然念念不忘台湾。直到20年后,中法战争爆发,他这才又奉命回到福州,为经营和保卫台湾尽他最后的一点力量了。
(六)在福州还遇到一件涉外事件,给英帝国主义分子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英国驻福州领事原是有雅芝,他回国后,由贾禄接任。那年春天左宗棠准备购买轮船,便下了一道札(公文)给贾禄询问,本来是件好事,不想贾禄却摆起架子,向通商局道府说:“给领事文不应该用札,上海、广东都是用照会。”又说:“领事来见将军督抚时,上海、广东都开辕门,还鸣炮示敬,何以福建独不开门鸣炮呢?”一副倨傲、高高在上的样子。道员禀告了左宗棠,左宗棠叫他回答贾禄说:“福建、浙江向来都是用札的,是按照条约办事。领事来见,向来不鸣炮开辕门。外国领事地位大致与道员相等。上年接见前领事有雅芝就是如此,并不是对贾禄有所薄待。”贾禄无言可对,但却又去信给北京英国公使,说左宗棠接待欠周到。英公使向总理衙门提意见,总理衙门是惧怕洋人的,赶紧来信询问,左宗棠已和贾禄讲清楚,并已了解贾禄不受札的后台,回复总理衙门说:“贾禄已表示,不愿受札并不是他的本意。是奉英公使之命。贾禄要求清理中外交涉案件,因所请合乎情理,已妥为应付。”接着他告诫说:
夷性贪而无餍,罔知中国礼法,所用多中国莠民,教猱升木,靡事不为。从前和约迫于时势,不得不然。然若于条约之外更议通融,恐我愈谦,则彼愈亢;我愈俯,则彼愈仰,无所底极。
他严正地提出了对待西方侵略分子、办理外交不亢不卑的态度,也批评了上海、广东等地官员卑屈媚外畏外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