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左失和内幕——“同时纤儒妄生揣拟之词,何足一哂耶”
太平军覆亡以后,湘军已经失去了重要作用,正是历史上所谓“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但是湘军领袖并没有受到迫害,反而进一步得到重用。曾国藩是有名的处世老练的人,难道他过去的重重忧虑都不过是虚幻之感吗?胡林翼也是深明世故、足智多谋的人,他生前为湘军将领安危担忧,并将善后重任托付给左宗棠,难道也是无的放矢吗?左宗棠受胡林翼生前重托,他是如胡林翼所说“谋人忠,用情挚,……临危难方知其可靠”的人,难道他对曾国藩的安危,也与自己密切相关的重大问题,竟然不出一策、袖手旁观吗?从常理判断,应该不是这样。但是历史上却没有留下有关他们保全自己的策略的记载。然而,恰好在太平军覆亡、金陵沦陷之际,曾国藩和左宗棠之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轰动一时,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却又令人十分生疑,即“曾左失和”,亦称“曾左交恶”事件。
左宗棠和曾国藩原来“情意孚洽之至”,虽然在一些用兵、用人等问题上,有过意见分歧,但是总的来说,彼此都很尊重、敬佩。这次失和很突然,正当天京陷落之际,他们二人对洪秀全儿子幼主洪福瑱的下落做了不同的汇报,又在皇上面前争执不休,并互为攻击,曾左交恶就自此始。交恶过程是这样的:
天京陷落后,曾国藩奏称:“伪幼主洪福瑱积薪自焚而死。”一个月后,左宗棠上奏说:“福瑱并未死,已逃至湖州。”正好李秀成招供中也说:“曾经挟之出城,后始分散。”看来洪福瑱已逃出无疑。慈禧大为不悦,下谕批评曾国藩,着其查明,“并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
曾国藩对左宗棠这一揭发非常不满。他素来是小心谨慎的,这次却大胆顶撞了一下朝廷,上奏说:
杭州克复时,伪康王汪海洋、伪听王陈炳文两股十万之众,全数逸出,未闻纠参。此次逸出数百人,亦应暂缓纠参。
杭州是左宗棠克复的,这段参奏显然是针对左宗棠。
左宗棠马上针锋相对地上奏说:“至云杭贼全数出窜,未闻纠参,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围,而杭、余则并未能合围也。金陵报杀贼净尽,杭州报首逆实已窜出也。臣欲纠参,亦乌得而纠参之乎?!”奏中还说,他对军事提过多次正确的意见,“臣屡以为言,而曾国藩漠然不复介意……因意见之弊,遂发为欺诬之词,似有未可”。奏末他还表示:公事公办,今后仍将与曾国藩和衷相处,共商国是。
清朝廷从曾国藩、左宗棠的奏折中,看到湘军二主帅有矛盾,很高兴。因为理在左宗棠一边,所以表扬了他,曾国藩有大功于朝,也不再责备。批示说:“朝廷于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藩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
朝廷既不愿大臣之间太亲密,也不愿他们互相对立。批文稍许压一下曾国藩,扬一下左宗棠,实际又替他们增添一点矛盾。左宗棠表示今后仍将和衷共济,是符合朝廷意旨的,因为还需要他们效力。
后来不久,洪福瑱在江西为清将席宝田抓获,曾国藩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但是从此曾、左失和,二人几乎断绝往来。清人笔记都认为“洪福瑱事件”就是曾、左失和的起因。
这次“失和”有许多可疑的地方。左宗棠和曾国藩在皇上面前互相攻讦是很不合常理的。这不符合他们素以道德文章名重天下的大臣身份,也不符合他们一向情意孚洽、彼此提携的交往历史。再者,错报一次军情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曾国藩只须上奏检讨一下,说是误听下属报告,以他攻克南京之功,清廷决不会计较,何必如此大动肝火?还将克复杭州的情况硬扯上去。他明明知道杭州与金陵情况不同,杭州城并未被全部包围,汪海洋等逃出,左宗棠也已据实上报。金陵明明错报了军情。以曾国藩的水平,无论如何是能见到这些的。他却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左宗棠辩白几句,也是理所当然,但何必又牵扯过去“不和”的事例?
他二人岂非有意造成不和的气氛,让朝廷知道,二人成见由来已久,湘军内部并不团结吗?
他们的做法也很可疑,每次上奏,必同时将奏折底稿互相抄送。20年后曾国藩去世,左宗棠这才说出真相,与孝威信说:“从前彼此争论,每拜疏后,即录稿咨送,可谓去陵谷,绝无城府。”表面上争论如此激烈,但背后立即将攻讦内容抄送对方,使对方做好准备。大臣之间这种做法,诚属少见。而且,既然彼此争论绝无成见,何以事后又断绝来往呢?
还有一些可疑之处:金陵是曾国荃攻陷的,谎报军情一案曾国荃首当其冲。但是,左宗棠为此和曾国藩“失和”,和曾国荃却一直友好,而且还相互帮助。光绪十年(1884年)左宗棠任两江总督时,因病告退,奏荐曾国荃代理,两个月后曾国荃受代。正当那时,为左宗棠西征筹款有功的胡雪岩出了事,他所经营的钱铺多处倒闭,京师王公大臣多有银款存在胡雪岩铺内,怂恿朝廷下谕责成两江总督查办,并怀疑左宗棠与胡有私。曾国荃复奏详细说明西征借款的必要,对左宗棠维护备至,胡案因此未牵涉左宗棠。对曾、左失和这样的大事,当事人曾国荃却似乎与他无干。后来曾国荃和左宗棠还结了姻亲。
从曾国藩和左宗棠的私交看,也不至于为幼主洪福瑱一案而绝交的。二人论交很早,曾国藩一直器重左宗棠,曾多次邀他出山和奏荐他。左宗棠也敬重曾国藩“为人正派,肯任事”。有时为公事也争执,曾国藩比较虚心,常接受左宗棠的意见。他曾写信给左宗棠,说他和胡林翼“当危迫之际,每每有不自持之说,独阁下向无此失。……故知贤于弟远矣”。可以看出曾国藩衷心佩服左宗棠,认为“远胜”于他,也胜过胡林翼。“失和”若干年后,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任内,听到甘肃来人谈及左宗棠经营西陲情况,还赞叹说:“此时西陲之任,倘左君一旦舍去,无论我不能为之继,即起胡文忠于九原,恐亦不能为之继也。君谓为朝端无两,我以为天下第一耳!”曾国藩每谈到左宗棠,就会想到胡林翼,可见三人交谊之真挚,曾、左、胡联盟的影子跃跃可现。
曾国藩去世后,左宗棠对曾国藩的亲属关照备至。曾国藩第三子纪鸿(字栗)在京师贫病交加而卒,左宗棠送给生前医药费和死后殡殓衣棺、还丧乡里的费用。在两江总督任内,又将潦倒在江宁候补的曾国藩女婿聂缉椝,保荐到上海制造局任会办。他致函总办李兴锐,谈及他和曾国藩的交情时说:“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这样的生死交情,怎能为一点区区小事失和?
最后,还有一个重要疑点:胡林翼委托左宗棠保全曾国藩,又叮嘱曾国藩要绝对信任左宗棠。照理,他们二人应当互相信任,彼此帮助,一心一德,共度危难。这不单是实现胡林翼生前嘱托的一件小事,而是关系到保全他们自身以及湘军领袖的大事。何以他们不仅不亲密团结,反而吵闹起来,弄得天下皆知。这岂不是既不利于自己,也有负于亡友吗?
只有一个答案:他们的“失和”,只是一个假象,正是为了实现亡友的遗愿,也是保全自己的策略。
“曾左失和”后,社会上议论纷纷,有人认为左宗棠是曾国藩所荐,左宗棠不应该和曾国藩争吵。更多的人则“右左而左曾”,认为多半是左宗棠对。因为左既是曾荐,“乃致中道乖违,疑曾公或有使之不堪者”。还有的说:“左公不感私恩,专尚公义,疑其卓卓能自树立,而群相推重焉。”(薛福成《庸盦笔记》)薛福成自己则站在曾一边,认为左“不应背恩”。左宗棠对这些言论不屑一顾,与孝威信说:“吾与侯所争者国事兵略,非争权竞势比,同时纤儒妄生揣拟之词,何值一哂!”
他们并非争权趋势,这是无可置疑的。但是对洪福瑱下落有分歧,还谈不上是为国事兵略之争。这是左宗棠的掩饰之词。当时他还不能将真相完全暴露出来。但是在挽曾国藩的联语中,也流露出了一些真情。联云: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上联推崇曾国藩,一笔勾销了所谓“不和”。左宗棠告知孝威信说:“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这两句话,早在曾国藩生前,他就在奏章中以此赞扬曾国藩,并非始毁今誉。上联也透露出曾国藩比他更忠于清王朝。下联说,二人是同心同德,坚若磐石,终生如此。他们互相攻错则有之,至于互相攻讦,不过是有意制造的假象而已。
如果对“曾左失和”的前因后果,细心考察一番,就能发现若干破绽,前人已有所怀疑。如徐一士云:“益见宗棠之于国藩诚有异乎寻常之凶终隙末者矣。”亡兄左景清曾为文论述“失和内幕”,与保全湘军有关。清廷看到湘军二位主帅内讧,认为湘军的威胁不足重视了,因此湘军和将领们得以保全。这就是胡林翼生前委托左宗棠最后一道策划的实现。
历史结局确实如此,太平军失败后,曾国藩立即交出兵权,慈禧对湘军也不再猜忌,认为汉人无足畏了。当时强邻压境,西陲有事,还需要利用左宗棠和湘军。两年后左宗棠率兵西征,不久收复了沦陷于英俄走狗阿古柏之手13年的新疆,恢复了祖国六分之一的土地。足见曾、左、胡的谋划是成功的,保全了力量,也卒成“大功”。这和湘军打天下、做皇帝来比,其意义是不可同日而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