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一生真知己”
太平军兴后,左宗棠从最初隐居山中,直到参与湘幕,经历了一番曲折。他本意“隐姓埋名”,不问世事,在众多亲友邀劝之下,终于为“保卫桑梓”而出山。即使出山后,他仍然想抽身引退,匿迹荒山,在同时代人中是仅见,也可见他思想深处自有想法。在邀劝推荐他的众多亲友和官员中,有二哥宗植,友人胡林翼、曾国藩、江忠源、罗泽南、王柏心,地方大员张亮基、骆秉章,京官宗稷辰、潘祖荫等,他终于出山,真有“斯人不出,如苍生何”的光景。其中,胡林翼是推动他出山最热心、积极,最有影响的一位。
胡林翼是怎样一个人呢?在中国近代史上,他的名声远低于曾国藩、左宗棠,可能因他去世较早。有些人以为他一生只做了一件大事:镇压太平军。实际上,他是有功于中国近代史的人。他是一个才华横溢、胆识过人的人,对人和事都有独特和深刻的看法。他尤其重视人才的发掘,人称他“荐贤满天下”。在他推荐的众多人才中,有两位杰出人物:林则徐和左宗棠。如果不是他的极力推荐,林则徐和左宗棠可能是另一番命运,近代史也将改写。
胡林翼,字贶生,号润芝,湖南益阳人,道光十六年进士。陶澍素有知人之明,看中了微时的胡林翼,招为女婿。陶任两江总督时,年轻的胡林翼住在岳父的督署内。林则徐任江苏布政使,是陶的下属。胡林翼比林则徐小二十余岁,但过从甚密。他极钦佩林则徐的人品学问,在岳父面前竭力推荐,林则徐很快由布政使升任江苏巡抚。后来陶澍又奏保他才力能胜任两江总督。陶去世不久,林则徐调任湖广总督,因而点燃了鸦片战争之火,揭开了近代史上悲壮的一页。
胡林翼画像
胡林翼和左宗棠关系很深。他们是世交、同学、好友,又兼亲戚。而最重要的还是二人志同道合,意气相投。胡林翼的父亲云阁公(讳达源)与春航公同读书于长沙岳麓书院,感情挚笃。嘉庆十七年六月胡林翼出生,四个月后,左宗棠也出生。两位父亲异常高兴,买酒对饮,互相庆贺。胡林翼和左宗棠都是贺熙龄的学生。左宗棠和陶澍结成亲家后,和胡林翼也成了亲戚,胡林翼倒比左宗棠小了一辈。咸丰六年,胡林翼妹同芝又嫁给左宗棠侄儿左澂(癸叟),即宗植的长子。左宗棠告诫子侄们,决不可与胡林翼以平辈相待,应尊之曰先生。他说:“我父亲与胡云阁先生是挚友,我和咏芝又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我的立身行事,咏老知道最清楚,他看重我迥非他人可比。他的年龄比你们大上一倍,你们切不能只看亲戚辈分,我们家庭两代朋友、世交关系,远重于亲戚关系。”胡林翼信中称左宗棠为“丈”,左宗棠称他为“兄”,彼此十分敬重。
左宗棠第一次会见胡林翼是在道光十三年(1833年)。那年正月,他抵达京师参加会试。胡林翼住在父亲家中,左宗棠来胡家拜访,二人一见就成为好友。二人谈论古今大政,臧否时事。对朝廷腐败、官吏无能、人民生活困苦、各地闹事,西方列强日益逼近中国、虎视眈眈,他们深感忧虑,都预感到天下将大乱。
左宗棠因为对事物常有独特的见解,被认为是喜欢“抬扛”的人,他和宗植就经常争执不已。但是和胡林翼却一见如故。二人谈得如此投机,白天谈了一天,还嫌不够,晚上又连床夜话,有时谈一整夜。北京的春天风沙大,夜间春寒料峭,有时也会惊雷闪电,下起一阵春雨。他们不管外面刮风下雨,却越谈越兴奋,谈到悲伤处,互相唏嘘叹息,高兴时,宗棠高唱起来,林翼在一旁打拍子。他们还不时说说笑话,讥讽时政,评论人物。他们都是刚过二十的青年,宗棠中了举人,林翼连举人也还没考上。宗棠后来回忆林翼当时纵言阔步,气豪万夫,是才华横溢、不可一世的人物。亲友们看到他们高谈阔论、又哭又笑的情景,都惊奇不已,不知他们在忧叹些什么。云阁先生倒很同情他们,也赞赏他们胸怀大志和心忧天下的精神。但是谆谆告诫,要他们谨慎小心些。清政府在京师的耳目很多,多讥评时政,可能会引起麻烦的。
这次会试失败。道光十八年(1838年)左宗棠第三次来京会试,住在同乡周振之(字华甫,号铁门)家中。周振之是个京官,他的儿子开锡后来是左宗棠的学生,又成为西征军中的得力部将。左宗棠和胡林翼再度会晤,彼此的认识和交情又更深一层。左宗棠这次会试又失败,胡林翼却在两年前中了进士。后来胡林翼写信给他,回忆这次会见说:“我在铁门家中对你已了解至深了。那时我已是你的一生真知己。”
左宗棠回到家后,决计不再会试。此后以授徒为业,整年奔波在外,岁暮才回湘潭岳家,和家人团聚。道光二十年,他被邀请到安化陶家坐馆。那年他已29岁,侘傺无聊,对着自己的小像写了八首诗。
诗中回忆了儿时家中的艰苦光景、兄弟间的友爱、婚后家庭生活的乐趣,尽管赘居岳家,不免惭愧。又感到岁月悠悠,自己年纪已不小,“犹作儿童句读师”,前途茫茫,未免难堪。他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处此乱世,“愿长为农夫以没世”,一方面又不愿埋没,“圣明何事耻端居”,不甘心庸庸碌碌过这一辈子,愿为国家做些事情,诗中的积极愿望是后来推动他为民族国家建立功业的动力。
他在陶家坐馆,一坐就是八年。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胡林翼因丁父忧,回到益阳老家。他经常来小淹陶家,帮助岳母处理家事。旧友重逢,二人都高兴异常,似乎有谈不完的话。他们都精通历史,常以历史为鉴,借古论今。白天谈不完,晚上连床夜话,又回到九年前在京师初会时的情景,这时鸦片战争刚结束,屈辱的《南京条约》已签订。他们对外敌的侵略、当权者的卖国投降,感到痛心疾首。但是书生报国无门,不会有人来理睬他们。
他们之间既无所不谈,也常常开开玩笑,互相吹嘘。左宗棠以诸葛亮自诩,诸葛亮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忠于蜀汉的,同时也是“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的介节之士。左宗棠以诸葛亮的“忠介”自励。他也自以为“足智多谋,用兵如神”,可和诸葛亮比美。其实,照史家陈寿的记载,诸葛亮的军事才能并不高明,那是《三国演义》渲染出来的。左宗棠自比诸葛亮,也有开玩笑的意思,但是在友人中却传开了。胡林翼、郭嵩焘、曾国藩等在谈话和书信中,往往有“诸葛”二字,那便是指左宗棠,宗棠有时也以此自称。其实,诸葛亮只辅助了一个偏安王朝,而且是在内战中以失败告终,左宗棠的功业和军事才能是超过诸葛的。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左宗棠曾去长沙,见到老师贺熙龄。当他回到小淹时,才知道陶澍夫人已病逝。翌年胡林翼来吊岳母之丧,在小淹住了10天。这次又畅谈一番。
左宗棠和胡林翼虽然是莫逆之交,但性格却又不全同。宗棠自说是“刚而褊”(刚直而褊急),林翼是“通且介”(正直但通达圆熟)。宗棠考虑问题周密,性子太直,有什么话就说,也不管对象、时间和地点。林翼告诫他:“虑事周密固然好,但太过分则反有害。论事太尽,话说得太绝都不好。说话宜不着边际。”宗棠对前面的意见心悦诚服,对最后一句则不以为然。当然,这又是处境不同,胡林翼已是官员,见了上司、下属,有时不免打打官腔,泛泛而谈,这是应付仕途的手段,并非出自本心。
道光二十六年胡林翼入京报捐了知府,二十八年实授贵州安顺。那几年左宗棠仍处困境之中。有一年灾荒歉收,家中穷得精光,米缸中一粒米也没有了,家中值钱的东西也差不多典当光了。幸好胡林翼从贵州派人来,送了一笔钱给他,全家这才高高兴兴过了一个丰富的年。
他们之间的境遇差别已越来越大,左宗棠30余岁了,还蛰居在乡村,常自嗟迟暮,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出头了。看到天下大乱,就更加坚定了隐居山林的愿望。胡林翼是积极进取的人,坚决反对左宗棠隐居的消极打算,他尽了最大努力,决心要把左宗棠拉出来,在风雨飘摇的局势中,共同干一番伟大的事业。
胡林翼自认是左宗棠一生真知己,他对宗棠了解很深、评价极高,亟盼宗棠摆脱困处山乡的窘境,投身到社会中来,一展才华和抱负。他在给郭嵩焘的信中评论左宗棠说:“横览七十二州,更无才出其右者。倘事经阅历,必能日进无疆。”他认为尽管左宗棠有才有学,但必须经过一番阅历(实践),才能日精月进,趋于完善成熟的境地,干出一番伟大事业来。这和宗棠的认识是一致的。他一荐左宗棠于林则徐,二荐于湖广总督程矞采(字晴峰),三荐于张亮基,称他“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才品超冠等伦”。左宗棠多次谢绝邀请,最后,还是胡林翼的信起了决定作用,促使他加入张亮基幕府。
胡林翼对他的生活也十分关心。咸丰七年(1857年)他在骆秉章幕府中已工作了三年,在长沙没有住宅,家人仍住在柳庄。胡林翼劝他将家迁来长沙,又和骆秉章两人共凑了500两银子,在北城司马桥买下了一所住宅,送给左宗棠。全家从此移居长沙。这所宅子靠近郊区,以前是宋代爱国词人辛弃疾任湖南安抚使时的练兵故地,原来的寨子名“飞虎”,有一座桥,名“司马”。宅虽靠近城市,却似山村,有些空地,家人种了些蔬菜,又在池塘内养了几百尾鱼。左宗棠很喜欢这所宅子,虽然居住时间不长,后来征战在外,还经常怀念它,希望功成身退后,终老于是宅。但是这个愿望没有能实现。
左宗棠曾孙女婿梁赐龙在长沙城内司马桥左宗棠故居大门留影(1 9 8 7年拆毁前摄)
几年后,左宗棠受樊燮、官文陷害,几遭不测,又是胡林翼和郭嵩焘等挺身而出,解他于危难。胡林翼还几次疏荐给咸丰皇帝。咸丰十年,左宗棠在城南金盆岭练兵,胡林翼知道他没有养廉金,幕府待遇菲薄,他又“不私一钱”,特意写信给同在湘幕的郭昆焘,说:“季公不顾其家,应请吁门前辈饬盐茶局,每年筹三百六十金以赡其私,此亦菲薄之至。鄂中营官有家私者均不止此。若季公非有廉可领者也。”又写信给左宗棠,劝他用钱不必过于拘谨,虽赞他“不私一钱”,但也批评他“小廉曲谨”,信中说:“尝笑世无不用钱之豪杰,亦决无自贪自污自私自肥之豪杰。公之小廉曲谨,妇孺知名矣。不私一钱,不以一钱自奉,又何疑而不以天下之财办天下之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