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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起祸心恶仆欺主 弃尘缘广孝出家(1 / 1)


广孝到了滁州,持信去范府投谒范常。

范常见广孝沉静不浮,言行知礼合度,便问其所学,广孝道:“晚生学得繁杂,但最爱的是兵法战策和申韩之术。”

范常道:“你看过岳武穆论战阵吗?”

广孝道:“晚生看过。”

范常道:“请说说岳武穆的战阵观点。”

广孝道:“岳武穆对宗泽说:‘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晚生以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岳武穆的战阵观点。”

范常听了,默默点头称许,又问道:“为什么诸葛亮喜读《梁甫吟》?金末一位诗人说诸葛亮‘《梁甫吟》成白发催’,《梁甫吟》只是一种诗体,为什么用几十年才学成?”

广孝想了想道:“因为《梁甫吟》有特定的内容,是说齐国政治家晏婴‘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所以诸葛亮爱读。但诸葛亮用了几十年时间才把晏婴的政治策略和权术学成,因此说‘《梁甫吟》成白发催’。”这是个很难答的题目,广孝答完了,恭敬地看着范常,征询范常对他回答的评价。

范常捋着美髯,笑眯眯地道:“答得好。老实说,我从前对这个问题也常思不解。后来看了《梁甫吟》注解,知道它与《长相思》《华山畿》《子夜歌》等一样,有特定的内容,才一通百通了。”

广孝的回答颇使范常满意,又因是兄长托他照管的,所以范常就把广孝留在家中陪自己的儿子读书。

元顺帝一年多没捉住广孝,以为广孝定是死在哪里了。这次胡公公带若虹进宫后,向顺帝说:“听说姚广孝与若虹已定了亲。”顺帝听了,怒火复燃,当即下旨,令定远府县官员到范云家去捕广孝。府县官员在定远没捕到广孝,只好依实具本上报朝廷。太监又从若虹胸前搜到了一个丝绢画像,胡公公认出是广孝的画像。顺帝大怒,就让画师刻了广孝画像,印发告示在全国张贴。

滁州府县的城门上,也贴了带有广孝画像的告示。

捉拿钦犯的告示,范常及家人们都看到了。虽然广孝到范常家向外报的不是真名,但是看到了画像的家人,还是看出广孝就是通缉捉拿的钦犯。只因范常平时对家人很好,所以谁也不肯说破。

广孝自到范常家,足不出户,整日在书房中埋头苦读,但尽管如此,范常仍很担心。

一夜,范常把广孝叫到跟前,对广孝道:“公子,你能对我说真话吗?”

广孝看了范常一眼,心想:“范常叔叔为什么问我这些?他是好意,还是歹意?范常叔叔是范云叔叔的亲弟弟,又是方正学子,一向对我很好,大概不会害我。”于是道:“晚生愿意对叔叔讲真话。”

范常道:“很好。”

广孝低着头,目光垂下,慢慢地道:“我家住在长洲姚家庄。我姓姚,叫广孝。我就是那个钦犯。范叔叔,我既然选择相信你,就是你让朝廷抓我,我也不怨。”

范常道:“广孝,别乱想,叔叔不会让朝廷抓你的。我问你,你怎么成了朝廷钦犯,家里有人犯了重罪吗?”

广孝沉痛地道:“叔叔请相信我的话,我们都没罪,是无辜的。”

范常诧异地道:“那么为什么要缉拿你呢?”

广孝道:“说来话长,我父亲是当地名医,医德高尚,医术高明。只因父亲给一个叫韩于冰的叔叔治好了难症,韩叔叔出于好意,托范云叔叔请求长洲知府,给父亲送了一块大匾。从此,父亲的医术在府里有了名。前年,宫中皇太后有病,御医百治无效,就向全国征名医。知府为了讨好皇帝,就举荐了父亲。于是皇帝下诏,叫父亲进宫,父亲不敢抗旨,只得去了,可是一进宫门,皇帝就再也不让他回来。父亲念着家里,说什么也不愿在宫里当御医,皇帝大怒,就把父亲杀了,还把我列为钦犯,要抓我进宫……”

范常思索着道:“原来如此。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你就安心在敝府住下来吧!”

广孝道:“不,范叔叔,你能相信我的无辜,我就很感激了。我不能再在此住了,再住下去,就会连累你们!”

范常道:“不,没事的,你安心住下来……”

广孝道:“凭我感觉,叔叔今天问我,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我知道朝廷不会放过我。自从朝廷强迫令侄女进宫,我就知道朝廷一定会迫害我……”

范常道:“我侄女被征进宫,是不幸的,可是这与公子有什么关系?”

广孝道:“因为……因为我们曾发誓,互不背叛,我相信若虹绝不会顺从皇帝。这样,皇帝一定迁怒于我,怎能放过我……”

范常看着广孝道:“若不遇这些倒霉事,你和若虹真是珠联璧合。可惜呀!兄长和若虹总算没看错人……兄长已把你托付给我,你就安心住下吧!”

广孝道:“可是,叔叔,你到底听到了什么,能对广孝讲讲吗?”

范常道:“广孝,我实话告诉你,近两天,城门口贴了捕你的告示,上面还画了你的像……”

广孝诧异,问道:“画了画像?!他们怎知我相貌呢?”

范常道:“这就不知道了。告示上那画像很像你,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广孝道:“叔叔,这样我就非走不可了!我是钦犯,从叔叔家把我捕去,会连累你们一家的。”

范常想了想道:“广孝,你不要走。叔叔不怕你连累。你到我家后,没出过大门,外人不知你住在我家。那些家人都对我很忠诚,不必担心从他们口中说出去……”

广孝心想,眼下实在没有地方躲避,只得在范常家住下来。从此,他连房门也不轻易跨出。

范常有一儿一女。范公子叫洪伟,范小姐叫若凤。洪伟与广孝很要好,自广孝住进范家,洪伟再不出去玩了,天天陪广孝在家读书作文。若凤比广孝大三岁,把广孝当弟弟,对广孝很关心,时常给他换洗衣服,问寒问暖。

广孝在范常家饥寒不忧,也不寂寞,但他常思念家人,思念若虹。

范常知道广孝的心事,就托在宫中做宫监的表姐打听若虹的消息。

过了两个月,范常表姐唐夫人托人带出一封信。信里说若虹进宫后,又哭又闹,几日不肯吃喝,皇帝大怒,要拿她父母进京问罪,她这才不哭不闹了,但只说病了,不想吃喝。皇帝知道她是绝食,对她软硬兼施,命她侍寝。她说只求饿死,不愿屈从。但皇帝还是强暴了她。她平时只是吟诗,被强暴以后,就哭笑无常,把诗稿扔得纷纷扬扬,宫中的人都拾着看。唐夫人的信中还夹着一张诗笺,范常把它递给了广孝。广孝拿来一看,那纸上写着“深宫怨”三字,这正是若虹写的诗名。接下来便是一首七绝:“深宫终日闭长门,满院红紫不觉春;萧郎天涯知何处,临沟空羡韩夫人。”

广孝读着这首诗,不禁潸然泪下。广孝是知道韩夫人红叶传诗的故事的,所以完全可以体会若虹悲愤痛苦的心情,不禁暗道:“虹妹呀,虹妹!可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范常见广孝对若虹如此情深,心中非常感动,对广孝道:“公子,虽然若虹心里忘不了你,但深宫高墙,如山相隔,恐怕不能相见了。你已成年,也该娶妻了!”

广孝道:“我们是发了重誓的。我是磊落男人,怎能顿忘誓言呢?!”

范常道:“公子对若虹这样钟情,实令人敬佩,可是……你姚家……”

广孝道:“广孝誓言既发,就忠贞不渝,除非若虹……就是仙女下凡,晚生也不动心!”

范常对广孝的人品非常赞赏,心中更加喜欢,便让洪伟与他结为兄弟,将他视同己出。

若凤见父亲喜欢广孝,对广孝便更有好感,常与他讨论书中的疑难。

一日,若凤正和洪伟、广孝两个弟弟在假山后伴月亭里读书,忽然听到假山前吵嚷,若凤等三人侧耳细听,原来是两个下人在吵架。

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你是主人的什么人?你得了主人什么好处,值得这么忠心?我只是背后拿若凤那丫头说了句笑话而已,何用得着你人模人样地来管?!”

另一个声音道:“哼,开玩笑?你说早晚若凤小姐是你的,你要搂着她的嫩肉睡觉。怎能说这样的玩笑呢?”

尖细的声音道:“不是玩笑是什么?难道她真让我搂了睡?”

这些话,若凤都听清了,当时又羞又气,脸色煞白。

洪伟听有人用污言秽语污辱姐姐,不由怒火冲天,跑出亭绕过山骂道:“范果子!快闭住你的狗嘴!你这样污辱主人,就该掌嘴!”

范果子就是那个说污言秽语的人。这人的爹爹叫范合,与范常是本家兄弟。这范合是个势利小人,对有权有势者阿谀奉承,摇尾乞怜,对一般人却摆架子,凶狠专横,是地方一霸。乡民背地里称他“范盒子”。

范合是范常家的总管,他有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都仗势欺人,父子合称一狼三虎。范果子是范盒子的第二个儿子,跟随范盒子在范常家做事。这家伙像他父亲一样,也长着一张臭嘴和一颗黑心,虽是家人却不把主人放在眼里。他今年二十多岁,论年龄、辈分该是若凤的哥哥,可是这小子对本家妹妹的美色常存觊觎之心。几月前,趁着无人,他曾大胆调戏过若凤一回,遭了若凤的斥骂。自此,他便常在下人中以若凤为题说脏话。今日遭了洪伟斥骂,心中不服,便反唇相讥道:“什么东西,你才多大,就在我面前摆主子架子作威作福起来?还是别那么威风的好,我就是说了又能怎么样?不过说说而已,真让我睡我还不睡呢!”

这小子臭嘴越说越难听,气得若凤心跳身颤,簌簌泪下。

洪伟平时就看不惯范家哥儿们蛮横嚣张,今日见他把姐姐气成这样,不由怒喊道:“你给我快滚,我家使不了你这恶人!”

范果子虽是下人,可一向凌驾于众下人之上,从未受人斥责过,今见洪伟赶他走,便气急败坏道:“你赶我走,好,我走!我一定要让你们后悔……”说完,便愤愤离开主人家,到一个酒馆里喝酒。他边喝边骂,直到酩酊大醉。

范盒子知道了这件事,便把范果子抬回家里。范果子醒来后,向范盒子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范盒子听了,对范常恨得咬牙切齿,眼珠一转,就生出一个坏主意来。

他对三个儿子道:“他敢看不起我们,我叫他家败人亡!”

范果子道:“爹,你有什么主意?”

范盒子道:“他家养了个公子是不是?那公子很像一个人……”

范盒子这么一说,范果子猛然想起来了,拍手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很像钦犯姚广孝!”

范盒子道:“他正是钦犯姚广孝。以前我念与范常本家之情,没告他窝藏钦犯罪。现在他既无情,我何必有义!告他窝藏钦犯,既得赏金,又可使范常家败人亡,出出我们胸中的怨气!”

范果子道:“还是爹爹的主意好,我就去出首告范常!”

他们的话被范盒子妻子王氏听到了,王氏道:“你们父子这样行事,难道不怕天理报应吗?范常家看不起你们父子,你们应自己查查原因。就是他们真看不起你们,也不应该这样做呀!窝藏钦犯罪,可是要杀头的呀,我们和范常家有何深仇大恨?!”

范盒子的三儿子范平,尤为阴毒,他对母亲道:“我们为了金银,为了泄愤,谁管他杀不杀、剐不剐!我二哥出首是以奴告主,要受责的,还是我去出首告吧。”这小子是想自己得一笔赏金。

范盒子的大儿子范管道:“且慢,我看出首之事不要忙……”

范平眨着小眼睛愕然道:“为什么?”范家大公子一向阴险,他的话使范平很感意外。

范管胸有成竹地道:“我们先放出风去,让范常害怕,必先拿金银来封我们的口,这样,我们既可先得一笔财,又可再得赏金。”

范果子道:“不,我恨不得立即就出胸中怨气。这样一来,我怕夜长梦多,报仇不成。”

范管道:“二弟不要性急,这样做不但可以得到范常家的金银,还可得到若凤做二弟媳……”

范管这样一说,范果子才动了心,喜道:“好,好,就照大哥的意思办!”

范盒子认为大儿子的主意很好,便同意了。王氏夫人见劝阻不了他们父子,叹了一口气,从屋里走出去了。

第二天,范常收到心腹家人的报告,说范平要告他窝藏钦犯罪。洪伟赶走范果子的事,范常还不知道,心腹家人向他说了这件事,他才知道是洪伟惹的祸。

范常是刚正而有主见的人,没轻易到范盒子家去送礼,而是立即召全家人商量应付办法。

范常的夫人高氏道:“我们与范合家往日无仇,近日无恨,他们想出首告发我们,无非是为了赏金。为了息事宁人,老爷何不带了伟儿去,向他们赔个不是,再多送些金银,他们就可把念头消了。”

范常道:“我们与范合是本家,那范合父子虎狼之性,我很了解。今日和他们已经有了裂缝,想弥合恐怕难了。歹意既起,恐怕送些金银未必能堵住他们的口!”

广孝道:“范叔叔说得对。那范果子父子既是虎狼蛇蝎,今后又常要挟怎么办?”

高氏道:“可是不如此,怎么办呢?实在叫人着急!”

广孝道:“他们能威胁叔父的,就是窝藏钦犯之罪。如果叔父带了我去投案,就说见了告示后,发现我是钦犯,特擒了送官。这样,范盒子的坏主意就落空了……”

范常道:“广孝,你不要说了!你是无罪之人,把你送去领赏,我这圣贤之徒,与禽兽何异!”

洪伟道:“广孝,你把我父子看成什么人,我们命可丢,义不可丢!”

广孝无话可说。一家人都焦急万分,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范合的邻居刘仁给范常家送来一封信。

范常拆开信看,信写得很简单,只见上面写道:“见信快想办法,不要去贿赂恶人。他们已定好计,先诈了你们的金银,还要讨若凤,最后再出首告你们。”信后具名王氏。

范常看了信,没说话,将信递给大家看。若凤道:“爹,女儿誓死也不嫁那个恶人!”

广孝道:“范叔叔,你们全家的情义我广孝心领了。现在全国都通缉我,我躲到哪里去呢!既然命运如此安排,我何必还要躲藏,徒累叔父全家呢!”

范常沉思良久,道:“广孝,这个办法,非君子所为,你就不必说了……”

广孝道:“可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广孝执意去投案,范常坚决不同意,只是紧锁眉头思考办法。

全家都凝视着他。

范常沉思良久,道:“为了能躲避追捕,倒有一个救急的办法,那就是假出家。云宝寺的静玄大师与我是方外交,我可荐你到他那里去住。静玄和其师弟宗泐,都是饱学高僧,广孝若和他们在一起,对学识增长也有益处。只是这样做名义上先得出家,不知广孝愿不愿意?”

广孝道:“我现在父亡家丧,若虹也被夺走,万念俱灰了,出家倒是我的好归宿,永不还俗我都愿意。只是……只是我走了,叔叔仍难免有放纵钦犯之罪呀!”

范常道:“这你不必担心。你走后,我就带洪伟到外地躲一躲!”

广孝哭道:“这都因我连累,使叔叔一家不能安居乐业。叔叔、婶婶、姐姐、哥哥的恩情,广孝今生不能报,来生结草衔环也要报答!”

范常道:“不要说这些,我们快打点上路吧。”

范常父子也要就此离家,到金陵的一个朋友那里去,所以三人一齐动身。临别,广孝哭着给高夫人和若凤叩了几个头,道:“婶婶、姐姐,广孝今日一别,恐怕报答无日,给你们叩个头,表表心意吧!”

高夫人和若凤也都哭了。若凤道:“弟弟,你保重,盼事情过后,你再回来相见。”

范常一行三人开了后门出去,悄悄上路,到天亮已离家二十多里了。三人因走得太急,都觉得累了,就坐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休息。恢复了一下体力后,他们又接着走。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走小道。夜行,昼伏,绕关越岭,走了十多天,才到了洪都(今江西南昌)郊外的云宝寺。

范常领洪伟、广孝进了寺门,直奔禅堂,去见方丈静玄大师。

静玄大师正在参禅,听说范常来了,起身把他们迎进禅房。静玄与范常寒暄几句后,问道:“范处士今日远道来敝刹,定有事指教吧?”

范常道:“今日学生来是有一事托大师。学生有一朋友之子,本是善家,可是却被皇帝枉定为钦犯,捉拿甚急,请大师收留他,让他带发修行。他家还有祖父、寡母要靠他赡养,待情况好转了,再准他还俗。”

静玄大师打量着广孝,道:“小施主,你家谁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这么小的年纪就成为钦犯?”

姚广孝剃发受戒

广孝把他父亲因不肯当御医而致罪被杀的经过对静玄大师讲了,接着道:“广孝虽是钦犯,但是从未为恶作孽,请大师慈悲,收我为徒,我一定立志潜修,光大佛门。”

静玄大师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帮助无辜本是我佛本分。小施主既投来,就留在敝寺吧。不过,不赐法号可以,不剃发不行。”

范常问:“为什么呢?若剃发受戒,不就没法还俗了吗?”

静玄道:“还俗不还俗与剃发不剃发无关。广孝小施主是为避难,假若官家到敝寺来捕人,他若不剃发,怎能报出家呢?”

范常点头。

广孝道:“大师,快给我剃发受戒吧!我不还俗了……”

洪伟难舍广孝,劝道:“广孝,千万不要出家,你千万不可出家呀!”

广孝半闭双眼道:“阿弥陀佛!我尘缘已了,请回吧!”

范常见广孝留志坚定,就带洪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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