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走至尽头，廊回曲折，谷雨最终到达一个隐秘幽静的院落。
旁边，醒目的红色标识率先映入眼帘。
“机要重地，禁止入内。”
正前方，一扇门半开着，门口立着守门的狱长。
狱长腿半瘸着，装了一个假肢。
他从对面迎了过来，眉头不展，似有隐忧：“刘局要过来？”
那名向导狱警连忙接话：“不不不，谷警官今天替刘局过来了。”
谷雨闻言，立刻上前一步，介绍道：“您好，我是市局禁毒支队副支队长谷雨。刘局让我帮他探望老朋友。打扰了。”
狱长的打扮十分低调。
身上穿一套旧常服，看不出警衔的级别，只是瞧着年龄有些大了。
他微微颔首，打量了谷雨一眼。
“我以前也是干缉毒的。”狱长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细碎的忧伤。
“前辈，幸会。”谷雨赶忙大咧咧上去握手。
不过，手还没握上，狱长就一瘸一拐扭身了。
“我带你进去。”
“谷警官，您跟着老曹进去吧。”先前的向导狱警交接后原路离开了。
“麻烦前辈了。”
谷雨小步子默默跟在身后，担心曹前辈走路太过吃力。
她总想上前搀扶一把，又觉得这是画蛇添足。
这时，前人忽然开口：“我叫曹轩桐，你喊我‘老曹’就成。”
“不过，你刚才说自己姓‘谷’吧？”
“是的。”
“谷姓很稀罕。”
“你跟谷清平有关系吗？”
谷雨一愣，诧异着答：“谷清平是我老子。”
“原来如此。”
“哈？”
谷雨还没整明白，一道铁门打开了。
曹轩桐回头嘱咐道：“待会儿进去一个字儿都别说。”
“噢。”
阴暗潮湿的走廊，通向私密死寂的监室。
“我们要去见谁？”谷雨感觉四周氛围异常压抑。
“079。”
“身份编号？”
“嗯。”
“我是调来专门照顾079的监管员。”
“专门照顾？”
监室门前，曹轩桐正在开锁，忽对谷雨“嘘”了一声。
谷雨自觉闭嘴。
铁门吱呀开了，屋里阴黑一片。
一进去，谷雨就闻到一股经年不散的腐臭味。
斜对面，是一扇小窗，帘布把光挡死了。
曹轩桐走过去，拉开窗帘，对着轮椅上的僵影喊了一声：“079，你不舒服吗？”
无人回应。
谷雨立于身后，扫视监室一圈。
很明显，和普通的囚犯监室不同，这个单间很人性化，窗户虽小，但是低矮，往外看去，绿意葱茂，还挺养眼的，就是家具寥寥，冷清了不少。
窗边，轮椅上锁着一人。
谷雨斜着上前走了两步，才看清中年男人的模样。
驼腰弓背，骨瘦如柴。
曹轩桐看着079脸色不对劲。
他急忙俯身跪在地上，不停拍打呼唤那个人。
“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试试海姆立克急救法。”
“你负责锤击胸部，我去叫狱医过来。”
曹轩桐解开手臂镣铐，谷雨移步过来实施急救。
079双脚抽搐，脸色青紫，气道完全梗阻，嘴中只能发出一些唔唔的细碎声。
曹轩桐快步出去后，很快又带人过来了。
谷雨大喊：“他嘴里刚刚吐出来一些异物。”
狱医上前一看，叮嘱说：“继续帮忙，让他把异物全部排出。”
“知道。”
急救接力持续了20分钟，就在谷雨即将累瘫的时候，079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大团粘着唾液的白乎乎的东西。
是半块馒头！
他才大喘了好几口气。
人是活过来了。
但079一脸死气，只是静静看着窗外。
狱医吩咐两句，就离开了监室。
谷雨还在，斜靠着墙，气氛有些冷冽。
忽然，曹轩桐叹了口气，问道：“陈科，你彻底清醒了吗？”
079一怔。这个名字，忘了有些年头了。
“你生吞馒头是想快点噎死自己吗？”
079沉默。
谷雨静静观望一切。
“陈科，你是不是前两天清醒的？”
曹轩桐顾自叨叨：“你说你，好不容易戒毒了，疯病也过去了，劫后余生，苦尽甘来，为什么还要寻死？”
079反问：“我疯癫了这么多年，你怎么发现我清醒了？”
曹轩桐冷嗤一声：“我怎么会不知道。”
“前天，我仔细观察你的进药情况，发现你把药夹在手指缝里，好像仰一下头咽了下去，但后来悄悄扔进了马桶。”
“你以为没有人会发现。”
“昨天，你在我离开监室熟睡后，悄悄把被单撕成白条，再搓成绳，企图上吊自杀。要不是被及时发现，你现在已经没命了。”
“今天，你又恰巧被干馒头噎得快归西了。”
“我实在想不通，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怎么会突然整出这么刁钻缜密的自杀法子，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神志完全清醒了，你在拼命寻死。”
“079，陈科，我说的对吗？”
079避而不谈，转换话题，问：“我的家人还好吗？”
曹轩桐沉默。
079冷笑一声：“呵，我就知道。”
“活着没意思。”
“老战友呢？你放得下吗？”
079不言。
曹轩桐继续说：“你身后，谷雨，谷清平的崽。”
079下意识扭身，但中途又停住了。
“刘羲曜，还在警局坚守，一直等你回归呢！”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079眼泪止不住地刷刷流下来。他伸手擦了擦泪迹，转动轮椅，看向谷雨，眸光里似乎闪着久违的金光。
“我已经废了，还能回去吗？”
曹轩桐回答：“我们警察常说一个词，勇者不孤。”
“我当年干缉毒废了条腿回来，现在不也把你照顾得好好吗？”
079听后微震，又问了句：“我身上的毒瘾彻底根除了吗？”
“身体的瘾早就结束了，心理的瘾你敢面对吗？”
079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缉毒人最清楚，心理的毒瘾是导致复吸的致命因素。
谷雨听着挺酸涩的。
曹轩桐叹口气，说了句：“虽然很难，站起来吧。”
然后他轻轻带上门，和谷雨走出了监室。
路上，谷雨试探着问：“老曹，陈科他没事吧？”
“心结这东西，谁也帮不了。”
谷雨决定冒昧问上一句：“他跟我老爹有关系吗？”
“老战友。”
此刻，谷雨已经跌入更大的疑问深渊。
今天之前，她甚至连自家老子从过警都一无所知。
自打她一出生，就和父母住国外。后来独自回国闯荡。
谷雨压根就不知道她老子这么厉害！
“和刘局呢？”
“老战友。”
“他——”
“行了，回去如实给刘局带话，真好奇的话直接问他。”曹轩桐一样全身藏谜。
“行，老曹，那我走吧。”
路上，谷雨感慨良久。
诚然，她是干缉毒的一把好手，可从没预设过自己的结局。
她脑中常常印着模糊的“死”字。
与毒共舞，不过一死。
可现在看来，有些战士，饱经忧患，征战归来却只能如蝼蚁般活着。
高贵赴死，微贱活着。
如果做二选一的题目，那种活法，是谷雨决计不能忍受的。
她想，或许是自己太侥幸，还未遇到这种绝境。
也许吧。
有关死亡的话题，对于缉毒警察过于哲学和沉重了。
谷雨忽然觉得，她还没准备好。
今天仍是端午假期，谷雨回到家时，已是午后。
她随便整了碗清汤西红柿鸡蛋面。
端坐餐桌前，雾气氤氲间，她拨通了刘局的电话。
三言两语，简单汇报了情况，然后便直奔质疑环节。
“刘局，为什么让我知道特殊监区的存在？”
刘羲曜轻笑：“你猜猜。”
“看我年轻气盛，特地来捶打我？”
“倒也没那么复杂。只不过是刚好顺路罢了。”
谷雨感觉领导在虚与委蛇，干脆换了话题：“您跟我老子啥关系？”
一句话意外燃起了对方的怒火。
刘局大嗓门吼道：“还能是啥，死对头，一提就来气。”
谷雨咂摸其中的意味：“怪不得呢。”
“什么？”
“怪不得我能一直被你俩蒙在鼓里。”
谷雨急忙攀附关系：“那领导，我往后能不能走一丢丢后门？”
“狗屁，休想。”暴击+1。
“我跟你爹上个世纪交情就断了。”暴击+2。
“你可别学他那副臭德行，专门喜欢走些歪门邪道。”暴击+3。
试图套近乎失败，好叭，好凶好暴躁的一只领导。
一阵沉默。
刘局主动搭话：“小子，参观完特殊监区有什么想法？”
“没啥，就感觉很压抑，很沉重。”
“嘿呦喂，你小子平常不是总一副乐观主义的派头嘛！”
“呵。”
“你知道陈科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
“为什么？”
“因为决策者的一个小失误。”
“如果谨慎点些，完全可以避免。”
“谷雨，如果你的朋友沦为毒战的牺牲品，生不如死，你是什么心情？”
谷雨不好回答：“我——”
刘局长半路抢话：“我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然后，他自顾自地继续絮叨：“谷雨，你刚刚升了副支，手下管不少兄弟，我最想对你说的是，保护战友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以后你做任何决策务必绝对谨慎，不要让同生共死的兄弟无辜受累。”
“明白吗？”
“嗯，知道。”
谷雨从警以来一向勇气满分，运气爆棚，逐级晋升，全程绿灯。
思想包袱，那玩意儿不存在的。
现在，她感觉沉重了。
“当年的事情绝密，少去骚扰你老子。”言外之意，把疑问全烂肚里。
刘局甩了句屁话，立马挂机沉水了。
谷雨忿忿跟了句“操”。
简直跟我老子一个臭德行。
她端碗喝了口汤，发现面条早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