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大人“满朝皆是钱谦益一党”的惊人言论,成功激起了众大臣的愤怒,不少官员开始扒他的老底,温体仁一下子成了焦点人物,站在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一般来说,成为舆论焦点绝不是什么好事,轻则罢官归里,重则性命堪忧。但温大人不一样,他向来是逆风飞翔,越飞越高,不怕千万人阻挡,就怕自己投降。
御史毛九华上疏,揭发温体仁强买强卖,被商人诉讼,因贿赂崔呈秀才免于处罚,不仅如此,温体仁还曾给魏忠贤写诗祝词、歌功颂德。在毛九华眼里,温体仁就是个侥幸逃脱的阉党余孽,攻击钱谦益不过是阉党的反攻倒算。
毛九华具有很强的正义感,实名举报,把每件事都说得很细,时间、地点、人物统统罗列:温体仁在老家的时候,用五百两银子强行收购三千两的木料,被告到东厂,靠着贿赂崔呈秀消灾。并且,在杭州魏忠贤生祠落成迎像的现场,温体仁和他的父亲匍匐奉迎,五体投地,为了赞美魏忠贤,甚至写诗绘图,做成册子售卖。
一般大臣遇到这种事就开始慌了,但温体仁有妙招,可化腐朽为神奇。他故技重施,先断言说这事儿不存在,是捏造的。然后大骂钱谦益和他的党人居心叵测、陷害忠良,证据一丝没有,理由就一条“我参了钱谦益,所以他们报复我”。进而大声哭诉自己因无党而被孤立:“因为钱谦益的事情,现在大家都针对我,连一个为我说话的都没有,我真是孤立无援啊!”最后,以退为进:“皇上您罢免我吧,不然难解钱谦益诸臣之怒火。”
他绝不会一板一眼地向皇帝解释那些参劾他的奏疏,那是在别人的“战场”作战,他要划出自己的“战场”,一个他将会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战场,这个战场叫“党争”。他只需反复强调“我没有党,都是钱谦益党人看我不顺眼”就足够了。
这招好听点儿叫政治手腕,难听点儿叫党同伐异,通俗点儿就是撒泼耍赖。
朱由检的仇恨名单上,“结党营私”是第一名,其他的都要往后潲。温体仁是第一个发现这点并运用自如达到化境的人,只要他“无党”,皇上就是他的“党”,此时无党胜有党,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党惟孤。
崇祯二年正月二十八日,温体仁与毛九华在文华殿开始了一场辩论。凭一己(皇帝)之力干倒钱谦益的温体仁很有信心,他决定再干倒几个炸刺儿的,这样离“一朝平步上青天”就不远了。
和钱谦益不同,温体仁做了充分的辩前准备,开场立论陈词非常精彩:“我要是写诗谄媚魏忠贤,一定是手写,哪有刻成册子的?既然你说有刻本,那必然是流传广布,岂有你在途中买到而京师一本没有的道理?况且十多个人一起刊刻册子,必定无法掩人耳目,为什么两年来从没人说起?为什么当初清查魏阉的时候没人提起?这本子究竟是我刻的,还是别人刻的?必定不是我刻的,一定是别人刻的,想来以钱谦益的能力,有什么不能作假?”
一番陈词,温体仁完成了一辩到三辩的所有工作,立论引申加质询,一系列自问自答连珠炮似的打出来,目标直指钱谦益,说他们假造诗册,党同伐异来搞自己,话里话外都是“钱谦益有党,钱谦益搞我,我冤枉,皇上保我”。对于强买强卖一事则是绝口不提。
朱由检本来是想听温体仁解释,结果他上来全是质询,流程有点超前,便让他再奏。
温体仁绝不解释,将话语又重复一遍。
朱由检只好问毛九华:“这册子哪来的?”
毛九华答:“我八月中在路上买的。”
朱由检问:“八月中得的,为什么到现在才揭发?”
毛九华说:“我十月才考选。”
温体仁插嘴道:“我十一月参劾钱谦益,毛九华十二月参劾我。毛九华有了这册子,为什么不参劾疏中的其他人,单单参劾我?他的真实目的已经暴露!”
且看温体仁这番回答,揪时间问题,说毛九华有小算盘。上回温体仁纠弹钱谦益,章允儒也是问他为何偏偏选在会推之时,温大人的回答是“会推之前是‘冷局’,此时参劾是‘为皇上慎用人’”,一番假公济私之话说得漂亮,一下子就把自己圈到皇帝的阵营里去了,等章允儒再骂他像魏广微的时候,皇帝自己就把自己带到阉党的坑里了。温大人很厉害,有着大辩之才,正方能打,反方也能打,还特别能插嘴,现在他用了上次章允儒的那套质问毛九华。有了先前经验,朱由检便问下去:“你为什么要等到温体仁参劾钱谦益之后才参?”
毛九华不够圆滑,老老实实回答:“我十月考选,十一月才到任……”
温体仁道:“那也隔了一个月!”
毛九华无言以对。
朱由检接过话茬:“那你知道册子是什么人刻的吗?”
毛九华回答:“我只是买了一本,并无从得知其为何人所刻。”
温体仁见毛九华卡壳,气势顿盛,言语化为利刃:“毛九华唯恐说册子是京师的,怕被查出来,就说是途中买的,查无可查!”
毛九华被拉进了温体仁划好的战场,本该是他质问,温体仁回答,现在变成了他回答温体仁的质疑:“这册子制作精良,京师人做不得,还是杭州人做得。”
温体仁愈发自信,义正词严:“望皇上下令地方官彻查。”
他敢让查,并不是因为问心无愧,而是查无可查。毛九华士气耗尽,只道:“逆祠已是拆毁,从何处查?”
这事儿再说下去就只剩扯皮,朱由检便问第二件事:“疏中商人讼木事,是怎么说?”
温体仁说:“这事儿更容易辨别,直接让当地官员查证看看有无此事。”
朱由检说:“你往细里说说。”
温体仁道:“我当然没有强买强卖,如果有,商人为什么不告官?分明就是诬陷!”
毛九华指出问题:“这事儿没告官,你当初是找魏忠贤……”
温体仁强行打断毛九华发言:“如果是在东厂,那事情更容易查,这些年打击那么多阉党,难道偏偏我漏网吗?”
这件事一上来就开始扯皮,扯的还尽是些难以纠察之事,朱由检便问内阁辅臣怎么看。老东林党韩爌本着中立精神,捞了温体仁一把,说道:“温体仁平日还是有品望的,是因着参劾枚卜的事情才被大家攻击的。”
老东林党人都帮自己了,温体仁更加肆无忌惮:“我这三十年来,兢兢业业,从没弹劾过谁。就是因为钱谦益,才被群起围攻,凡是可以治我罪的,他们无所不用其极。难道我一个人贤奸顿异至此?毛九华就是钱谦益的党人没错了!我还是辞官吧,不然他们是不会收手的。”
朱由检对阉党抱有十二万分的警惕,对册子的真伪很在意,可是问来问去,终是无人得知其真伪。想了想,他得出结论:“温体仁也辩得是。”
不得不说,温体仁从开场就有着优势,只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和党争关联起来,再重复几遍“钱谦益党,钱谦益党”,自然“辩得是”。温体仁有没有强买强卖、写诗祝词重要吗?不重要,或者说,现在不重要了。
毛九华彻底败下阵来,换御史任赞化替补。任赞化这老哥一上来就不讨喜,他参劾温体仁娶娼妓为妾,还纵容娼妓的父亲海上走私,被抓后怕被牵连,直接给人弄死在狱里,果断狠辣。不仅如此,温体仁还以万为单位大收贿赂,强占田宅。
这要是参劾其他人就罢了,可温体仁是礼部尚书,最讲究“礼”的职位,弄出这等事情,简直是有损国体。不论是为了肃党,还是保卫国体,温体仁这事儿都不能发,朱由检直接说道:“刚才毛九华那事儿尚且不真,你怎么又生出这些无根之言?还尽是些秽词秽事。”
任赞化坚持自己没有错:“臣一时有失检点,但是所参事体,都是采访所得,千真万确。”
朱由检又问温体仁:“你怎么说啊?”
温体仁愈战愈勇,滔滔不绝:“这是污蔑!我家就老宅一间,五代同堂,别的地方根本没有房产,不信大可以去我任职过的地方问问,打听打听我的名声,只会有奉公守法的评价。任赞化不敢参我在任上的事情,只敢说我居乡时如何如何,不就是因为不好查吗?皇上不如下令地方官彻查,看看是否真有此事。”
温体仁声势一壮,任赞化就了,竟不打自招,说出:“这是万口宣传之事,我也是听来的。”
要不说两位御史的手段不知道比温体仁低到哪里去了,温体仁参钱谦益,虽然是弄人,但好歹抓着一件有记录的案子死整,这两位全是捕风捉影,怎么可能敌得过?来十个都不够打的啊。
不仅温体仁不受影响,皇帝也愈发帮衬起温体仁来:“你刚刚说了你是采访的,怎么又变成听说的了?”
温体仁见状,火上浇油:“既然万口宣传,那你找几个出来,我们当面对质。”
任赞化到哪去找人对峙,瞬间溃败。
温体仁穷追不舍:“任赞化就是钱谦益的党人!去年就上疏为钱谦益说过好话,说他有相才,现在因为我参了钱谦益,就对我恨之入骨,极尽诬陷!”
任赞化受不了了,大呼冤枉:“我推荐钱谦益的时候,他都没到京城,我根本不认识他!只因听说他有才华才上疏的,根本不可能是结党。”
温体仁碾压这帮御史上了头,全忘记了收敛,厉声道:“那你为什么参陈以瑞!”
陈以瑞是阉党。
任赞化:“陈以瑞的罪是皇上判的,温体仁为何如此保他?但凡有一个人说陈以瑞是好人,我甘愿伏法!”
温体仁的脑子的一下敲响了警钟,他暴露了和阉党余孽一条战线的内心,瞬间冷静,这件事如果再追问下去,他未必有好果子吃。
好在皇帝已下决心专心对付钱谦益,温体仁不能够是阉党,是也不是,他赶紧把话题掐了,休会,温体仁逃过一劫。
温大人一招鲜,吃遍天,准确地把握住了朝堂斗争的真谛,过关斩将。反过来,皇帝自以为帮助“无党”的温体仁就可以遏制党争,但其实吧,温大人一天到晚一口一个“钱谦益党”,本身就已经是党争了。并且,温大人这含着皇权色彩的党,在未来将更加所向披靡、无坚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