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的官场病得很重,不光是百官在贪,监察人员(言官)也在贪,号称“抹布”,“只要他人净,不管自己污也”。
户科给事中韩一良曾上疏,说:“今之世局,何处非用钱之地?今世之人,又何官非爱钱之人?”那时的官场,已经不是“只要你有钱,没什么买不到”,而是“一旦你不花钱,必定一无所有”。
所有命运馈赠的官职,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总督、巡抚,五六千两银子;道台知府,两三千两银子;就算是举人、监生这种没品的,也都得要花钱来买。
这还只是入场券,进场之后,你的上司、上司的上司、监察官,全都需要打点,不打点就没前途,加上明朝官员薪俸低廉,大家都贪得心照不宣,谁也别抓谁的短,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制度性腐败是非常可怕的,上级克扣下级,下级克扣下下级,最后全都从老百姓身上刮。
韩一良还现身说法,讲自己刚当了两个月给事中,就有人登门送钱,送的还不少,整整五百两,好在自己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当即就给辞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必须视金钱如祸水,开创不爱钱的风气。
这个建议很理想,皇帝看了很欣赏。平台召对时,朱由检让韩一良作报告一样大声朗读自己的奏疏,读完了还要传阅各大臣,让大家好好品一品,发表一下读后感。
各大臣心里并不愉快,在他们眼里,韩一良就类似被老师表扬一下就扬扬得意的插班生。捧场是不可能的,但是皇帝的面子还要给。辅臣李标表示:“我不敢说他说得不对,也不敢说他说得全对。”
这发言简直恰到好处,我不敢说他没说什么,也不敢说他说了什么。
其他人也说:“这陋习确实由来已久,但是送钱也不都是贿赂,还有亲朋好友间的交际嘛。”
朱由检对这帮官场老油条的发言不感冒,决定破格录用韩一良。
吏部尚书王永光不开心了,韩一良说大臣们贪腐成习,分明就是在掘吏部的底、挖他的坑,这要是给这小子破格录用了,自己以后还能有好?王永光晃了晃肚子里的坏水,想出一招,道:“贪腐成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对此深恶痛绝,不如皇上您让韩一良指出几个贪污受贿之人,我们从重处罚,引以为戒。”
王永光这糟老头子坏得很,当着一众贪官的面指认一两个贪官,以后韩一良还怎么混。
韩一良惶恐起来,只说:“这事儿不能说得太细(臣未敢深言)。”
朱由检正想杀鸡儆猴,道:“你往细里说(难道一个不知,遽有此疏)。”
锦上添花的多,落井下石的更多,内阁辅臣纷纷附和,让韩一良必须指出名来。韩一良尴尬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朱由检知道不能再追问下去,便让他五日内写奏疏说明。
韩一良本来想出风头,不料朝堂群狼环伺,竟惹了一身麻烦。他只敢在奏疏里泛泛而谈,概括了四种高危分子:曾经参劾并下部处分尚待报告者,口碑不佳窃拥重权者,资历不及骤登要地者,钻谋陪推营求内点者。至于指名道姓,就拿天启年间的周应秋等人来凑数,最后再把责任推回给王永光,说这些核查本就是吏部的责任,王永光坏得很,不喜欢他的发言就甩锅给他。
会上不敢说,会下还是不敢说,这说明什么?说明贪官的势力很强大。一般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不了了之了,但朱由检决不妥协,继续发扬光大他的斗争精神,天底下没有打不倒的坏分子,如果有,那说明工作还不到位。权势滔天的阉党都给我整歇菜了,几个贪官还想翻天?办他!
又一次会上,朱由检取出韩一良的第一封奏疏再读一遍,读到辞却五百两贿赂的时候,问道:“这五百两何人所馈?”别的不知道,送你钱的你总该知道吧?韩一良表示自己有交际簿,给钱的不止一个人。阁臣附和说他们也详细看了奏章,还有未经指出者,韩一良需再奏明白。
韩一良这管快用完的牙膏,实在是怎么挤都挤不出来了,他声音小下去:“我记不清了(臣原记不真)。”
朱由检问:“你记不清,那为什么上疏?”
韩一良说:“我原来就说了这些都是传闻。”
朱由检道:“你怎么根据传闻就上疏了?”
韩一良说:“言官本来就可以根据传闻上疏的。”
对话逐渐失去营养,不论怎么盘,挤出来的始终只有“传闻”二字。朱由检失去了耐心,他确定韩一良心中有名单,如今畏缩不言,实在是敷衍塞责,本来打算让韩一良当都御史,现在不想了。
真正抓到贪官,还要到崇祯二年,事发部门为工部,揭发者是新上任的工部尚书。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大人直接抖出一个大料:部门拨款一千两银子去采购,最后到了商人手上竟只有三四百两,近七成款项去向不明。好家伙,采购采出个三七分成来。
朱由检刀早已磨好,就等人伸进脖子了,那么是谁这么幸运呢?
工科给事中王都和陕西道御史高赉明有幸被选中严惩。
文华殿内,面对质问,王都拒不承认,说从来没有二八、四六克扣的事情。高赉明则要清醒一点,知道皇上既然问了,肯定有证据在手,忙说这多花的钱都是劳务费,是正规花销。正规不正规大家心里都清楚,朱由检懒得废话,直接叫锦衣卫抓人,一并谴责科道官监察不力。科道官吓坏了,竟全都噤了声,克扣早已成了潜(明)规则,谁知道今天皇上就要拿人呢。
不光是朝堂在贪,地方在贪,南方在贪,连北防线上都在贪,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贪污。曾有官员描述边防重镇的情况,每每来此的文臣,仗着权力,鱼肉武官,从上到下妖风盛行,最终大家同流合污,一起克扣剥削,底层士兵和百姓穷得仅剩一副骨架了。
这些大臣各个身居要职、头脑灵活,拉帮结派、收受贿赂很有一手,他们官官相护形成势力,监察官拿他们根本没办法,查出来的也不过是些无能小卒罢了。
为了整肃吏治,朱由检殚精竭虑。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裁撤驿站。
驿站问题也是由来已久,本来是为了给予官员工作上的方便,方便着方便着,就方便到官员家里去了。大家都不把驿站当外物,朝廷的就是我的,“公马私用”和“勒索民夫”是家常便饭。朱由检曾下令整改,清除积弊,但收效甚微。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地方小官们依旧我行我素。
解决不了腐败,那就解决滋生腐败的土壤。刑科给事中刘懋二次上疏兜售自己裁撤驿站的观点,随后大批驿站被裁撤,除了“以礼致仕、飞报军情及奉钦差”,一概禁用驿站。
按照规划,此番改革可以节省大量钱财、减轻民间负担。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裁撤驿站省下的六十八万两银子一分都没留下来,被各级衙门以各种借口挪用,就此人间蒸发。
钱没省下来就算了,民间的负担甚至还增加了,无数的驿站民夫就此失业。待碰上饥荒岁月,难以为继的百姓群起为盗,大行劫掠,点燃了中原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