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律师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道:“别着急,比我们预期的要好一点。”
南宫炀看他嘴巴轻轻张开,吐出几个字:“二十年。”
“二十年。”南宫炀喃喃道。
“这已经很好了,”师律师说道,“考虑到秦原的自首表现,主动交出了自己的研究成果,而且,以后还能减刑嘛,十几年后出来,说不定还不到四十岁呢,呵呵。”
师律师故作轻松地干笑两声。
四十岁,南宫炀还从未考虑过这个数字,年轻的人总有一种青春永驻的错觉。
“那,上诉的话,还有没有再减刑的可能?”南宫炀揪紧了衣角。
师律师说:“秦原不太想上诉了,我再劝劝看,既然是她的权力还是要试一下。不过,基于目前的情况,上诉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咱们考虑实际的事,我建议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争取减刑上。”
“怎么减?我知道劳动改造表现好是可以减刑的。”南宫炀说。
“立功。”李子标自窗前转过身来,他逆着光,南宫炀只能看到他手插在裤兜里瘦削的轮廓,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眼神。
“怎么立功?”南宫炀怔了怔,秦原又不可能去冲锋陷阵。
“提供证据帮助破获重大案件,或者有重大的研究成果,发明专利,能够造福社会的。”师律师解释道。
南宫炀心里的惆怅虽然如无法消散的迷雾,但尘埃落定,感觉胸腔总算是归位了。
南宫炀再见到秦原时,已是2019年的春天。
那时二审开庭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秦原正式被送往监狱,开始了自己的服刑生涯。
第一个亲友会见日,她发现原来自己满心期待父亲能来,尽管这么多年来感情疏离,原来人处困境时,内心总会对亲情萌发出最原始的向往,就像年幼的孩子无条件地爱自己的爸妈。
但是秦原终究是失望了,父亲没有来,看到别人和父母子女见面时的亲切与激动,秦原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楚。
她终究是被抛弃了的孩子,曾经父亲为了自己的婚姻和生活,离她越来越远,而现在索性剪断了最后一丝关联。
女狱警走进来,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读了下一批会见亲友的名单。
“秦原,秦原。”
秦原猛地回过神来,跟着大家列队走出去。
南宫炀紧张地等待着,他不知道秦原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定比以前更瘦了,她在里面会不会受欺负,想到她身边不乏一些穷凶极恶之徒,他心里就很害怕。
秦原剪了短发,她的眼睛依然明亮,面容虽然有几分苍白,但是精神状态还不错。
见到南宫炀,秦原并不意外,她提交的亲属信息里,只有父亲和男友。他们从小相识相处,爱情里早已融入了亲情。
她眉眼微弯笑了笑,南宫炀一时热泪盈眶,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最终还是那句简短却包含了无数信息的开场白:“你还好吗?”
秦原说:“挺好的,跟以前一样,生活简单又规律。分管我们监舍的是个年轻的姐姐,比我大不了几岁,人很和善,天天操心我们以后如何融入社会。要是那些受害者知道我们这些人进来之后还被这样关心着,估计会心理不平衡吧。”
南宫炀藏不住心底的担忧,他小心地寻找措辞:“你,有没有找个,找个靠山?”
秦原笑了说道:“你别被美剧里的监狱误导了,什么靠山,没那么可怕。其实很多女性犯罪,本性并不坏,很多人背后都有令人心酸的故事。”
南宫炀看着秦原,红了眼眶,努力克制盈满的泪水滑落,他不知道秦原是不是故意这么说来安慰他。
秦原犹豫着伸出手,抹去南宫炀脸上的泪珠,她的手比从前更瘦了,指节突出,那小心谨慎的样子让南宫炀心口疼痛到无法呼吸。
南宫炀抓住秦原瘦削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久久不愿放开,他多想一直握着秦原的手保护她,为什么人生这么多无奈。
秦原笑了笑:“我正在写那篇论文,就快写完了,子标师兄说发表科研论文有助于减刑,但是我想无论如何,这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课题,也算是画上个句号吧。你呢,现在在干嘛,还在那家设计院吗,有没有交女朋友呀?”
南宫炀想说话,但是喉咙处哽咽而滚烫,他试图发出声音,却嘶哑又难听,把自己都吓到了。
“我还在设计院,准备再干几年有了名气,就辞职做自由设计师。”
他看着秦原:“我能来这里看你,我们能打亲情电话,是因为我是你的男朋友。一直都是。”
秦原看着南宫炀,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感动于南宫炀对自己的念念不忘,也遗憾自己不能陪伴与照料,不想耽误他。
当年下定决心除掉孙川笠,除去为小夏报仇,一部分也是为了南宫炀能安心奔赴前程。
秦原相信此刻南宫炀的真诚与笃定,同时内心清醒地知道,他还那么年轻,或许日后慢慢就变了。
在监狱里见识了太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即便有人有意坚守,也由于常年不见感情越来越淡漠。
但秦原此刻的内心依然感受到无限的温暖与希望,只要还有事做,还有人爱着,人生就不会绝望。
她忽然想到了李子标,他沉浸于自己的事业,有没有人爱他理解他懂他在乎他,这件事他似乎并不关心。他会孤独吗,亦或是事业给予他内心的充盈与精神的丰富,足以抵御感情上的空白?
此刻李子标一如往常泡在实验室里。
“师兄,师兄。”
在师弟王可的呼唤声中,李子标回过神来。
王可一张娃娃脸,手里拿着实验记录本递给李子标说道:“这次结果是阳性,不过不是那么显著。”
李子标嗯了一声接过来,脑子里却还在想着,今天南宫炀去探望秦原了,他没有资格去,他既不是直系亲属也没有恋人关系,或许等再见到她的时候,自己已经是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
李子标盯着实验记录久久不说话,王可有点紧张,以为他是对自己的能力不满,低头说道:“我知道我离秦原师姐还差很远,不能很好地帮师兄分忧……”
李子标正在晃神,冷不丁听到秦原的名字猛然抬起头,王可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李子标喃喃道:“是呀,她是搞研究的料,但自己总说没兴趣,可那个研究,她做的多好,逻辑清晰,数据详实,论证充分。”
“她最可爱的地方,明明是一只厉害的小鳄鱼,表面上却是一只小白兔。”李子标小声自语道。
“啊?”王可听了个一知半解,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说的是M2D的研究么?”
李子标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并无斥责之意。真奇怪,他不是那种严厉苛刻的师兄,但王可始终觉得他很难亲近,不像秦原师姐,人非常可亲,让人容易接近。
但秦原似乎不怕李子标,还常常嘲笑他是大直男注孤生。
李子标点了点头,本想告诉王可发表这篇文章有助于秦原减刑,能减一天算一天。但是看到他青涩的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想想还是算了,何必跟一个孩子说这么多呢,他还从未体会过真正的痛苦呢。
王可说道:“早上我刷最新论文的时候,看到M2D的论文已经发表了,内容和师姐研究的差不多。”
“什么?”李子标豁地站了起来,或许力气太大,身后的椅子被带倒在地。
李子标眼睛直直地盯着王可:“你说什么?”
王可咽了口唾沫,身子虽然一动未动,内心却紧张到炸裂,他第一次见李子标这副样子,他的脸颊涨的通红,眼眶似乎要崩裂。
王可小声说道:“那篇文章,讲,讲M2D的突变对猝死的影响,已经,已经发在Nature子刊上了。”
李子标扶起椅子坐回电脑前,打开pubmed输入M2D和猝死作为关键词,点击搜索,弹出来的第一条论文,日期是昨天。
题目是:低浓度乙醛堆积诱导M2D突变携带者猝死的发生机制研究。
李子标向下扫去,发表论文的单位正是东海大学生命科学学院,论文的第一作者:Xueyao Su。
这种国际期刊的论文都是用英语写的,包括作者的名字,李子标脑子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是苏雪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