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兵变之后,发抖的宇文化及承担起领导的职务,只可惜领导这么庞大一支队伍实在委屈他了,智商不够的他不仅穷于应付各种事务,还要忙中偷闲躲过两次暗杀,真是难为他了。
在江都兵变后的第十六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七日,宇文化及宣布率军西返大兴,所有排场跟杨广在世时一样,只不过主人由皇帝杨广换成了大丞相宇文化及。
智商不够的宇文化及以为西返只是简单任务,却没有想到对于他来说,西返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大军抵达行宫显福宫,刺杀宇文化及的暗流开始涌动,领导者是两个熟人,一个是民间杂技高手、杨广的韩信、死士沈光,另外一个是神人麦铁杖之子麦孟才,皇帝的两个死士一拍即合,含泪发誓,做掉宇文化及。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之前宇文化及居然认为沈光勇猛过人,特别委任沈光率领“给使营”专门负责自己的安全,这就是传说中的老鼠找猫当保安吧!
然而,最后的事实证明,暗杀这种高难度的工作只适合小规模行动,大规模行动就不叫暗杀了,得叫明杀。
此次沈光动用的部属有数百人,而麦孟才联络的老部属和朋友达到了数千人。暗杀这种东西,人数超过两个就有可能走漏消息,更何况人数达到了数千人。
果然,宇文化及和他的心腹连夜得到消息,金蝉脱壳,留下虎贲郎将司马德戡等待沈光等人上钩。沈光看到大营内兵马混乱,知道消息已经走漏,这个时候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了。
沈光带领自己的人马冲进了宇文化及的营帐,结果整个营帐只有一个人,倒霉的内史侍郎元敏。这个倒霉催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正好进入了宇文化及的大营,而沈光早就对这个投降宇文化及的马屁精起了杀机。沈光一条条述出了元敏的罪行,最后才来了痛快一刀,没砍到宇文化及,就用元敏先磨磨刀吧!
沈光转身再出营帐,迎面撞上埋伏已久的司马德戡,又是一番恶斗,沈光及其手下数百人无一投降,全部战死,这个被杨广慧眼识珠的猛将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了杨广,虽不成功,忠心天地可表。与沈光同时遇难的还有麦孟才,父子二人,忠诚一脉相承。
躲过了第一次暗杀,宇文化及还在暗自庆幸,然而庆幸没有维持多久,又一次暗杀开始悄悄酝酿,这一次酝酿暗杀的居然是江都兵变的发难者虎贲郎将司马德戡。
司马德戡发难的根本原因,是没有分到设想中的蛋糕。
当时宇文化及自称大丞相,立秦王杨浩(杨广三弟杨俊的儿子)为傀儡皇帝,杨浩只有一项权力,按照宇文化及的要求签字,在宇文化及看来,杨浩也就是一个用来唬人的橡皮图章。
尽管宇文化及智商比较低,但他比较会唬人,遇到部下向他请示时,他从来不当场表态,甚至不说一句话,这样留给对方的是不可侵犯的领导尊严和高深莫测的想象。正如普希金的长诗《欧根奥涅金》对诗中主人公的描写:
装着很有知识的样子,
在重要的争论中,
保持着沉默。
等到大家都下班以后,宇文化及再召来自己的几个所谓智囊,唐奉义,牛方裕,薛世良,张恺。这些人往大了说是群英荟萃,往小了说就是萝卜开会,水平偏低,人品偏次,马屁功夫则是恰好成反比。
有这么一群人围绕在宇文化及身边,司马德戡自然得不到理想中的蛋糕,反而受到了宇文化及的猜忌。也是,司马德戡连皇帝都敢反,更何况宇文化及这个草头大丞相呢。随即宇文化及擢升司马德戡为礼部尚书,堂而皇之地剥夺了他的兵权。
恼怒万分的司马德戡找来了当初一起商议的赵行枢,两人一起交流了兵变之后的感受,一致发现,兵变之后的待遇居然还不如兵变前,忙活了半天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还是赵行枢有想法,眼珠一转就有了新想法:“咱们能捧起他,咱就能摔死他!”
两人密谋之后,展开行动,司马德戡拿出全部家当贿赂宇文智及,要求担任全军的后卫将军。见钱眼开的宇文智及跟老哥宇文化及一商量,得,后卫就后卫吧!这一下,兵权又回到了司马德戡的手中,他的手下又有了一万多人。
按说这一万多人已经够成事了,但司马德戡还觉得不够,他准备再找个外援,这一找就给蛇添了足,把事情生生给耽误了。
司马德戡派出密使去联络附近的起义军首领孟海公作为外援,谁知道这孟海公居无定所,走位飘忽,不容易接上头,这一下时间就耽误了。
巧合的是,当年负责到骁果卫中散布小道消息的直长许弘仁和医正张恺得到了司马德戡即将兵变的消息,两个人遵循大力传播的新闻原则,亲口把小道消息传播给了事件的主角宇文化及,这下司马德戡的暗杀就变成了明杀,遗憾的是,司马德戡自己不知道。
宇文化及派宇文士及以外出打猎的名义来到了司马德戡的后卫军大营,不明就里的司马德戡走出大营迎接,却没有想到,宇文士及的猎物正是他。
临刑前,司马德戡痛斥大丞相宇文化及:“我们诛杀杨广就是因为无法忍受他的荒淫残暴,然而没想到,你比他更差!”
悲哀,司马德戡的悲哀,皇帝杨广的悲哀,隋朝的悲哀。
躲过两次暗杀的宇文化及继续西上,一路上他受到了司马德戡虚拟盟友孟海公的酒肉款待,也遭到了据守巩洛的李密的冷脸。宇文化及将目标锁定了李密部将徐世勣据守的黎阳,不为别的,黎阳有别的地方没有的东西——粮食。因为粮食,宇文化及与李密兵戎相见,相互残杀,情不自已的李密和宇文化及同时陷入了粮食的旋涡,也成了“狗咬狗”计划中两个争夺骨头的狗!
说起来,“狗咬狗”的计划还是来自民间智慧。
当时洛阳城正处于李密的包围之中,政令出不了洛阳城,外援也没有指望,要想活命只能靠洛阳城的生产自救。原本洛阳城内的杨侗与李密处在微妙的平衡之中,双方正在不断地拉锯,现在大丞相宇文化及率领数万骁果卫从江都逼近,他们的目的是回家,那么洛阳就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一个李密已经够让人头疼的,再加上一个令人讨厌的宇文化及,这还让人活吗?
正当杨侗与几个棒槌心烦意乱时,一个叫盖琮的人给杨侗上了一道奏章,声称只要按照他的方案办理,李密和宇文化及都不足为虑。
什么方案有这么神奇呢?很简单,就是“狗咬狗”,游说李密死磕宇文化及,两狗相争,不死也伤。
棒槌元文都和卢楚一合计,此计甚妙,现在以洛阳城内的军事力量肯定打不过宇文化及。如果让李密去打宇文化及,两个人必定两败俱伤,到那时既赶走了宇文化及,又可以策反李密的部将擒获李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吗?
两个棒槌一撺掇,“狗咬狗”计划就这么定下了,然而这么大一方案派谁去实施呢?
想来想去,还是盖琮合适,既然由你提出,还是由你实施吧!
盖琮的级别不够怎么办?这个不难,现场加封,弄一件正四品的官服,从今以后你就是正四品通直散骑常侍了,另外一个身份是皇帝杨侗的钦差。
火线提干的盖琮走上了游说李密的道路,然而他心里其实没有底,“狗咬狗”计划说白了是一个策划,能否变成现实不仅取决于骨头,更取决于那两只正在对阵的狗。如果李密不理会东都抛出的骨头,又该怎么办呢?
事实证明盖钦差的担心是多余的,在他来之前,李密想东都的骨头已经想疯了。
李密不是以东都为囊中之物吗?为什么又惦记东都的骨头呢?
都是形势逼的。
原本李密以为自己会夺取洛阳,席卷天下,然而一年多的混战下来,李密陷入了苦战之中,比他后起兵的李渊已经占据了大兴,而李密还在洛阳的郊外当“洛漂”。从形势上看,李密短时间内攻取洛阳根本不现实,因此他一直在考虑着变通。在李密看来,建都称帝当然是第一选择,如果能进入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是理想的第二选择,最不济也可以结束自己的“洛漂”生涯。
李密的想法有了变化,盖琮的游说就变得简单起来。盖琮刚刚说完,李密当即表示同意,爽快得让盖琮有点吃惊。吃惊的盖琮看着兴奋的他,心中甚至有点同情他:“可怜,八成是想骨头想疯了!”
与洛阳达成了和解,李密彻底解除了后顾之忧,这下他可以放心地跟宇文化及决一死战了。
当时的形势是这样的,徐世勣率军固守黎阳仓城,宇文化及率数万骁果卫进逼黎阳仓城,李密则率领两万步兵和骑兵驻扎在清淇(今河南省淇县东南),双方因为粮食纠缠到了一起。
每次宇文化及率军攻城,徐世勣都会燃起烽火向李密报警,这时李密就负责冲击宇文化及的后卫部队。三方分工极为明确,徐世勣负责报警,李密负责袭击,宇文化及负责挨打。几次战事下来,还是宇文化及挨打的次数多。
说起来,宇文化及这个人实在是智商很低,低到了有点弱智的地步。
有一次李密与宇文化及隔着淇水对峙,两方主帅出阵对话,这次对话让宇文化及的低智商变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李密这个人文才了得,口才同样了得,骂人也有特长,基本不用打草稿。
李密指着对面的宇文化及开骂:“你们家本来就是匈奴人的家奴,本来姓个鳖姓‘破野头’,后来恬不知耻地跟着主人姓了‘宇文’。你们父子二人,在隋朝受到的富贵天下没有人能比,杨广有错,你不能冒死进谏,反而大逆不道地弑君,还想篡夺皇位,天下谁能容你?你现在如果早点投降,或许还能保全后代子嗣!”
李密骂得酣畅淋漓,痛快之至,两方阵营都期待着对方辩手宇文化及有出色的反驳,这样才能让这场辩论更加精彩。
谁知道等了半天,宇文化及憋得满脸通红,眼睛死盯着地面半天,猛然间又抬起了头,这一抬头引起了众人的期待,大家都在等待宇文化及的精彩辩论。
不承想,宇文化及瞪着眼睛就高喊了一句话:“我跟你要说的是厮杀,谁要听你那些书本上的话!”要了亲命了,这孩子没得救了!
这时李密落得一身洒脱,轻松地跟身边的随从说:“就宇文化及这智商,我拿根树枝就能让他满地找牙!哦,不对,我犯了个错误,应该叫他破野头化及!”
这一场阵前辩论以李密的狂胜收场,也让李密对宇文化及充满了轻蔑,然而李密忽视了一点,尽管宇文化及是一只愚蠢的羊,他手下的骁果卫却是一群战斗力极强的狼。
李密与宇文化及进入了暂时的相持之中,李密与东都洛阳则进入了短暂的蜜月期。在蜜月期里,杨侗任命李密为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主帅,封魏国公,虽然这个封赏与李密的皇帝梦还有距离,但毕竟已经是位列三公,位极人臣,如果真能实现,在洛阳政府内李密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个啃过树皮、教过私塾的起义军首领能到这个境界,已经相当不易了,无疑,杨侗抛出的这块骨头已经相当诱人。
然而在杨侗抛出诱人骨头的同时,洛阳城内又是暗流涌动,辅政的七贵迅速分化为两派,一派以元文都为首,一派以王世充为首,著名的棒槌段达则成了骑墙的两面派。
元文都等五贵对李密持欢迎态度,王世充则是坚决抵制。王世充怀疑元文都等人会把洛阳城送给李密,而元文都等人怀疑王世充会把洛阳城送给宇文化及,两派自此开始猜忌,尽管还保持着表面的和平,但在和平的下面,就是双方的磨刀霍霍。
伴随着与东都的蜜月期,李密与宇文化及开始了真正的决裂。
在真正决裂之前,李密还是对低智商的宇文化及耍了个心眼,派出使节向宇文化及表示和解,并在字里行间表露,如果有需要,李密将不遗余力地进行供应。
和解?供应?李密没有疯吧?
李密没疯,宇文化及疯了!
李密没疯,李密的此举旨在加快宇文化及粮草的消耗,让没有“后顾之忧”的宇文化及大加吃喝,快速将粮草消耗殆尽。
宇文化及疯了,他居然相信了李密的和解,放心大胆地让手下士兵放开肚皮“造”,反正李密有黎阳仓,吃光了李密自会供应!
耗子给猫当伴娘?你信吗?宇文化及就信!
然而宇文化及的错觉并没有维持多久,不久他迎来了一个客人,这个人是从李密大营逃过来的,犯了死罪,不逃就会被处死。本着试试看的想法他投奔了宇文化及,而且给宇文化及带来了见面礼。
见面礼只有四个字:“你被耍了!”
在客人的阐述下,宇文化及才明白,原来自己又被李密给耍了,这个世界上耗子是不会给猫当伴娘的,即使是有,要么是演样板戏,要么就是无间道!
智商受到第二次侮辱的宇文化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要向李密证明,不管是宇文化及也好,破野头化及也罢,一样能把你李密打得满地找牙!
宇文化及率领数万骁果卫渡过永济运河,直扑李密设在童山的大营,发起猛烈冲击,战事从早上7点一直延续到晚上7点,整整进行了十二个小时。
有句名言说,“一头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往往打不过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然而理论仅仅是理论,宇文化及尽管很面,他率领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骁果卫,绵羊和群狼的组合几乎冲垮了狼和群羊的组合。
在骁果卫的冲击下,李密大军伤亡惨重,连他自己都中了冷箭,从马上跌落昏厥了过去。眼看主帅落马,随从们心急如焚,一咬牙,一跺脚,竟四散逃去!
眼看李密就要被骁果卫包了饺子,一员猛将在关键的时刻出现。这个人就是秦琼秦叔宝。
秦琼向李密冲了过去,奋力将李密救上马,然后带李密冲出了包围圈。紧接着秦琼一声大吼,喝住了败退的残兵败将,后撤改冲锋,群羊开始了反冲锋,这一冲终于逼退了群狼,毕竟战事已经进行了十二个小时,狼也有累的时候。
这一战在历史上着墨不多,其实惨烈无比,这一战打灭了宇文化及的士气,也打残了李密的精锐部队。在日后与王世充的决战中,李密一败涂地,根源其实在这一场恶战!
狗咬狗,一嘴毛,骨头依然若隐若现,只留下童山大战的一地狗毛。
童山大战,毙敌一千,自损八百,旋涡中的李密和宇文化及都损伤惨重,相比于李密,宇文化及更早地看到了自己的悲剧。
大战后的宇文化及进入汲郡,此时他的眼中只有粮食,因为全军已经断粮了。
宇文化及不仅在汲郡挖地三尺,同时派人到已经投降的东郡征缴粮草,无论官员还是百姓,交了粮草就是人,交不出粮草就不是人,一直打到交出粮草变成人为止。
如此一来,东郡城内哭声一片,当初举城投降的副郡长(通守)王轨开始动摇,他早知道宇文化及智商低,却不知道宇文化及的智商如此之低。
想来想去,跟着宇文化及恐怕是没活路了,投降李密呢?或许是条路!
下定决心,王轨派出自己的特使、内史省通事舍人许敬宗,此人就是在武则天面前八面玲珑的那个许敬宗。
说起来许敬宗也是从刀口下活过来的。江都兵变时,他的父亲许善心不买宇文化及的账,被宇文化及诛杀。原本宇文化及想顺便把许敬宗给收拾了,结果架不住许敬宗一个劲地求饶,心一软就把许敬宗给放了。这件事也成了许敬宗一生的污点,经常被老油条封德彝拿出来说事。
封德彝经常把许敬宗跟虞世南进行对比:“人家虞世南面对危险敢于请求替兄长虞世基去死,许敬宗看着老爹被诛杀却只是一个劲儿为自己求饶!”
货比货得扔掉,人比人得羞死。
经常被羞辱的许敬宗一直隐忍,终于还是等到了报复的机会。封德彝尽管一生左右逢源,小心谨慎,然而在他死后,还是有人向太宗李世民揭发,封德彝其实拥护过李建成。感觉受骗的李世民愤怒异常,剥夺了封德彝的谥号,让他在身后斯文扫地。而封德彝这样的重要大臣还是要收入《实录》的,《实录》的撰写者就是许敬宗,因此在许敬宗的笔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小人封德彝。
杀不死你,也要写死你!
许敬宗奉命晋见李密请求投降,李密大喜过望,马上任命王轨为东郡军事总管,至于许敬宗,就别回去了,留下来跟魏征一起管理文书吧。从这时起,许敬宗与魏征成为同事,然而两个人在历史上的名声永远不可同日而语。
王轨投降,东郡得而复失,尽管宇文化及智商低,但他也看出汲郡已不是久留之地。
西进暂时没有可能,南下又是回头路,东进前途未卜,东南西北,现实的只有北上。
然而同杨广一样,宇文化及此时也失去军心,跟随他的骁果卫开始离心离德。部将陈智略率岭南籍骁果卫一万余人,樊子盖之子樊文超率领江淮籍短矛勇士,张童儿率江东骁果卫数千人一起投降李密,自此宇文化及大军只剩下两万余人。
看着剩下的两万余人,宇文化及只有苦笑,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能北上寻找机会了。
宇文化及不会想到,在他的前方,一个隋末英雄正在等待他的到来,他正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聊城。
有些路,看起来是死路,其实是活路;有些路,看起来是活路,其实是死路!
逼走了宇文化及,招降了近两万骁果卫,此时的李密正朝着自己的太尉梦逼近,只要返回洛阳,他就不再是民间的李密,而是庙堂上的李密。虽然当年被杨广从仪仗队中赶出,现在却能以太尉的身份进入洛阳政府,这或许就叫命运,就叫轮回吧!
李太尉的梦正在酝酿,希望的肥皂泡也在膨胀,然而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出现,不由分说地扎破了李密希望的肥皂泡,这个人就是卷毛将军王世充。
伴随着李密的节节胜利,洛阳城的五贵开始手舞足蹈,在他们看来,“狗咬狗”的计划已经大获成功,接下来他们将迎接功臣李密。
在五贵欢呼雀跃的背后,一双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王世充。
在王世充看来,元文都这些人就是一些棒槌,只会动动嘴皮子,一旦李密入朝,一定会把这些人生擒活捉。而他王世充,是注定与李密不共戴天的,自己杀死对方那么多人,不是一身官服就能化敌为友的。
王世充把自己的想法在部属中传达,同时掐灭了媾和李密的念头,全军上下依然保持着对李密死磕的势头,而防御的矛头也偷偷地指向了倒向李密的五贵。
出人意料的是,首先准备发难的不是王世充,却是以元文都为首的五贵。
元文都耳闻了王世充的骚动,于是召来卢楚一起商量计策,很快大家达成一致,计划就在王世充上朝拜见时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诛杀。
神确实不知,鬼也没有察觉,可是那个叫段达的棒槌知道了,这个人虽然也号称五贵派,但还有一个身份,“骑墙派”。
在段棒槌的通知下,王世充很快就知道了五贵的计划,王世充准备先出手了。
七月十五日子夜三更(传统的起事时刻),王世充率军攻打皇宫的含嘉门。
王世充出手,元文都等人马上应变,他们的王牌是皇帝杨侗。元文都等人进入皇宫,请杨侗出,登乾阳殿,同时关闭宫城所有城门,严防死守。
仅仅防守还是不够的,元文都派出将军跋野纲出战王世充,然而没想到,跋野纲一遇到王世充就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然后熟练地下了马,投了降。
一个不行,再派两个,元文都又派出了两个将军,这两个倒是信得过,没投降,不过也抵挡不住王世充。
怎么办?危急时刻只能再出一军迂回包抄了!
元文都亲自率军出发,计划从玄武门冲出,袭击王世充军的后背。然而到了玄武门下,城门上着锁,找来长秋监总监段瑜一问,元文都的鼻子气歪了,“钥匙找不着了!”
钥匙没了,怎么办?
掉头,奔太阳门!
要说元文都这个人智商实在太低了,钥匙没了不还有刀吗?谁说开门一定需要钥匙呢?
元文都等人原路返回,等回到乾阳殿时,王世充已经从太阳门冲了进来,这下元文都等人没辙了,只能各想各的活法了!
皇甫无逸无疑是智商最高的,说时迟,那时快,人家迅速冲到了宫城西门,三下五除二砍开了西门,一路往西投了李渊,随后当上了李渊的刑部尚书。智商决定命运,此言不虚!
卢楚的智商就低了一些,他躲进了宫廷膳食部皇家烹饪局(太官署),没多久,就被王世充的士兵给抓住了,马上乱刀剁了,看来是因为躲的地方不对,又是膳食部,又是烹饪局,不挨刀等啥呢?
此时躲得最好的就是元文都了,他跟段达一起躲在杨侗的身旁,这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杨侗命人询问王世充:“大半夜的带兵来干啥呢?”
王世充立刻下马道歉,极其委屈地说:“元文都、卢楚等人无缘无故想害我,只要杀了元文都,我听从处罚!”
王世充说是道歉,实际上是威胁,把他逼急了天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杨侗正在犹豫不决时,骑墙派段达已经下令把元文都抓了起来,此时留给元文都的只有死路一条。
大祸临头的元文都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对着杨侗大喊:“我早上死,晚上就会轮到陛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垂死的元文都说出了最后的实话。然而小孩子杨侗又能做什么呢?眼前就是磨刀霍霍的王世充,身旁是指望不上的棒槌段达,国难至此,过一天算一天了!
在杨侗的泪眼中,曾经的七贵之一元文都走出了兴教门,他的结局与卢楚一样,乱剁!
在元文都之后,赵长文、郭文懿也被王世充斩首,至此七贵有了各自不同的人生结局,皇甫无逸当上李渊的刑部尚书,王世充控制洛阳朝政,段达继续在洛阳当棒槌,卢楚、元文都、赵长文、郭文懿全都变成了刀下之鬼!
所谓富贵,难以到头,浮华过去,一切成灰!
辉煌总是短暂,洛阳七贵就这样成为过去。
此时洛阳主政的不是别人,正是卷毛将军王世充,这个江都郡郡丞出身的将军在不经意间取得了洛阳政府的权柄。杨广当时以为王世充会成为隋朝皇室的帮手,却没有想到,这个帮手有一天会变成皇室杀手。
诛杀了以元文都为首的五贵,杨侗已经感觉到了王世充日益逼近的刀锋。然而凭借高贵的皇室血统和与生俱来的帝王教育,杨侗还是壮着胆子问王世充:“怎么着,你还敢杀我吗?”
闻听此言,王世充心中暗笑,他知道帝王的尊严其实是与实力成正比的,有实力的帝王自然神圣不可侵犯,没有实力的帝王跟一只带毛的猪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王世充毕竟不是一般人,而是国家一级演员,看家的本领就是演啥像啥。
王世充伏地磕头,痛哭流涕,一边深情追忆了与杨广的君臣际遇,一边强调了元文都对自己的刀剑相逼,最后还声泪俱下地对天发誓,如有异心,天诛地灭。
什么是好演员,这就是好演员,明明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表现出来的永远是德艺双馨。
发完毒誓,王世充趁热打铁,顺便与杨侗一起到后宫拜见了杨侗的生母刘太后。王世充把发誓的程序又走了一遍,这一次更郑重,甚至解开了自己的头发,披散两肩,据说这样的发誓很灵验,如果不遵守诺言就会天打雷劈。
发誓时,王世充一定不会相信毒誓也会灵验,他只是把发誓当成了顺口溜。
然而冥冥之中还是有天意,日后的王世充虽然得到了李渊和李世民父子的宽恕,却没有躲过仇家的追杀。
搞定了杨侗,忽悠了刘太后,洛阳朝政正式落入了王世充的手中,以前是七贵并存,现在是王世充一股独大,老棒槌段达只负责给王世充打打杂!
在王世充的努力下,洛阳政府很快成了王氏家族企业,王世充的大哥王世恽出任内史令,王氏子弟盘踞洛阳政府的各个要害部门,著名电影《少林寺》中的大反派就是王世充的侄子,他的名字叫王仁则。
事实上,王世充是真的,《少林寺》是假的,李世民是存在的,而历史上也没有十三棍僧救唐王的史实。不过王世充的确有一个侄子叫王仁则,正是这个人奉命毒死了越王杨侗。
历史与戏剧之间有联系,也有区别,在多数时候戏剧掩盖了历史。
经过王世充不断的改制,洛阳政府其实与杨家已经没有关系了,杨侗剩下的权力与当年的杨侑一样:郊外祭天,四季祭祀祖先。而现在的洛阳政府,也只是隋朝延续的一个虚拟符号,权柄已经归了王世充,隋朝大业名存实亡!
一直蒙在鼓里的李密此时还在前往东都的路上,一路上他追忆了自己的奋斗岁月,追忆了那些艰苦的革命历程,现在看来那些奋斗都是值得的,毕竟他为自己赢得了在洛阳政府的庙堂高位。
然而,梦总有一天会醒,等李密走到河南温县时,他得知了洛阳城内的变故:七贵已经成为过去,王世充成了洛阳的主宰。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也没有比这更恼火的结局。闹了半天,太尉是假的,魏国公也是假的,自己跟宇文化及死磕了半天,居然为王世充做了嫁衣!
这叫什么事,爱人结婚了,新郎居然不是我!
洛阳是去不了了,还是回自己的基地吧,看来有王世充在,自己的“洛漂”生活就要继续。然而李密知道,自己与王世充之间一定还有一场决战,不是他王世充死,就是我李密活!(横竖都是王世充死啊?!)
李密没有等待多久,两个月后他就迎来了与王世充的决战,而在这两个月的平淡期里,有一件极其荒唐的事情发生。
这件事情荒唐到了极点,在世界军事史上都极为罕见。
这件荒唐的事情就是,李密和王世充居然互相交换了军事物资!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李密占据黎阳仓有米无衣,而王世充占据洛阳有衣无米。本着“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的宗旨,王世充创造性地提出“绸缎换大米”计划,这个计划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凡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同意,李密也有智商,李密当场没有同意。
如果事情如此发展下去,也就没有了戏剧性,然而历史终究不会平淡发展,一个小人物的掺和让事情有了转机。
这个小人物叫邴元真,时任李密的秘书长。邴元真原本也是隋朝政府的公务员,天下大乱之后就投了翟让的起义军,因为有在政府工作的背景,因此深得翟让的赏识。等到李密成立起义军总部时,邴元真就被翟让推荐给了李密,当然这个推荐是有深意的,从此邴元真就有了一个新身份——卧底。
然而邴元真的卧底生涯非常艰难,从一开始李密就像防贼一样防着这个秘书长,因此邴元真一直被排斥在李密的核心层之外,过着自己的“狗不理”生活。翟让被杀之后,邴元真的卧底功能终结了,然而也没有赢得李密的信任。
既然不被信任,那么就另找出路。找来找去,邴元真又找到了一条路,什么路?无间道!谁的无间道呢,王世充的!
事实上,无论是李密还是王世充,他们都不是邴元真灵魂的主宰,那么什么是邴元真灵魂的主宰呢?
一个字,钱!
“绸缎换大米”计划对于别人来说只是一个计划,对于邴元真来说却是天大的商机。因为有流通就有机会,有交换就能有利润,而“绸缎换大米”让邴元真看到了自己的回扣!
邴元真加大了对李密的游说力度,经过他不断的游说,头脑不清醒的李密居然答应了这个“天才”计划,以绸缎换大米,即日生效!
于是我们会看到一幕非常搞笑的场面,王世充的军队兴高采烈地将绸缎布匹运到李密大营,李密的军队则把成车的大米源源不断地运入王世充的大营,明白人一看知道是敌我双方的战略物资交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场蓝军对红军的军事演习。
经过运作,李密的军队穿上了新衣服,王世充的部队吃饱了肚子。两相对比,王世充大胜,李密大败,自此王世充军队军心稳定,再也不需惦记投降李密吃顿饱饭,而李密面对的不再是饿着肚子的士兵,而是吃饱了肚子的虎狼之师!
绸缎换食品,换来了王世充的生机,换来了李密的末日!
仓廪实而知礼节,饱暖则思淫欲,吃饱了肚子的王世充开始酝酿对李密的反击。
此时的李密已是强弩之末,与宇文化及的大战虽然将对方逼退,但本方精锐也几乎损失殆尽,幸存的残余部队也疲惫不堪,战斗力急剧下降。
王世充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狡猾的王世充还是有自己的办法。
王世充军队的问题出在士气上,此时全军士气低落,主要原因还是被李密打怕了。那么如何重整旗鼓,鼓舞士气呢?王世充想到了一个办法,求助鬼神!
王世充安排了一个群众演员,左翊卫军的卫士张永通。王世充安排张永通四处跟别人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周公让他转告王世充:死磕李密,最后的胜利属于王世充。(难为周公了,既得知道王世充,还得知道李密。)
一级演员王世充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样子,然后极其虔诚地为周公搭建了一个庙,每次出军都要到周公庙前祭祀打个招呼,这就是给全军暗示:我们已经得到了周公的保护。
周公的牌亮出后,王世充又亮出了另一张牌:巫师!
巫师接着张永通的小道消息继续传播,这次传播更加吓人,巫师说:“周公命王世充进攻李密一定会成功,如果不出击,则会瘟疫流行,全军死光!”
出兵则大胜,不出则瘟死,二选一的选择题摆在了相信鬼神的士兵面前,结果没有犹豫,全军骚动,纷纷求战,不一会儿,两万精兵集结,两千战马齐备,入选的精兵暗自庆幸这下不会瘟死了,留守的士兵则在忐忑不安地准备着:“快让我上战场吧,我宁愿战死,也不愿瘟死!”
兵不畏死,则不可战胜!
尽管王世充集结好精兵,磨刀霍霍,其实战争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李密的手中,此时的李密依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打,一个是不打!
打,还是不打,李密的大营中分成两派。
李密、裴仁基、魏征是不打派,新归降的陈智略、樊文超以及老资格的单雄信则是打派。
行伍出身的裴仁基建议分出一军进逼东都,王世充一进攻,这支军队就攻打东都逼王世充回援,这样就让王世充军跑折返,累死了算!
李密认可裴仁基的建议,不过他觉得事情应该更简单:只要坚守不出,不出十天,粮食吃光的王世充军就会瓦解,王世充的脑袋也会送到李密的面前。
从事文书工作的魏征也站在了李密的一边,他的建议很简单:“深挖沟,高垒墙,等粮尽,再出击!”
现在的我们可以说魏征的策略非常正确,可惜当时的大多数人并不这么看。
魏征刚说完,老资格的郑颋就噎了老魏一句:“你这也叫计策,老生常谈!”一向富有斗争性的魏征生硬地回了一句:“这是奇妙计策,怎么叫老生常谈!”说完,拂袖离去。
有说打的,有说不打的,李密的头脑里也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最后李密一统计,赞成打的有百分之八十,赞成不打的有百分之二十,听从哪一派意见呢?
《孙子兵法》云,倍则击之,意思说人数超过对方两倍就可以主动出击,更何况我军现在超过对方不止两倍!
李密心中默默地背着《孙子兵法》,目光却在众将的脸上扫过,众将的脸上激愤的是大多数,冷静的是极少数,少数服从多数,还是多数服从少数呢?
还是少数服从多数吧,毕竟这是一条组织原则!
李密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绝大多数。然而行伍出身的裴仁基始终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最后对李密说:“你一定会后悔的!”
裴仁基是对的,魏征是对的,历史就是这样真实地存在,真理有的时候确实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决战开始,李密在北邙山上扎营,单雄信在偃师城北扎营,单雄信首先遭到了攻击。
得知单雄信被围攻,程知节(程咬金)与裴行俨前往支援。这次支援,裴行俨出了意外。
裴行俨骑马冲在最前面,不料一支冷箭袭来,裴行俨中箭落马。此时如果没有人援救,裴行俨就算报废了。
就在裴行俨绝望时,程知节冲了上来,这下裴行俨有救了,因为程知节是个宁舍命不舍兄弟的主。程知节将裴行俨扶上自己的马,然后两人共骑一马往外冲,一路上王世充的骑兵在后追杀,程知节左抵右挡,然而百密一疏,一支长矛还是洞穿了程知节的铠甲。
程知节究竟是个狠人,一咬牙,一瞪眼,再一转身,抓住长矛,“咔嚓”一声将长矛折断,顺手一刀把刺自己的小兵砍落马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看得王世充的骑兵不由自主地往一旁躲。
狠人程知节终于把兄弟裴行俨救了出来,正巧此时太阳落山,双方各自收兵,这一天基本是你死我伤,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入夜,李密还在筹划明天的战事,王世充则悄悄地在李密的大营中揳入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原来李密大败宇文化及之后,自信心膨胀到了极点,此时再次见到手下败将王世充,心理上不由自主地轻视这个对手。在他看来,宇文化及的骁果卫都不是对手,更何况你王世充的杂牌军呢?
毛主席说过,在战略上要藐视对手,在战术上应该重视对手。李密呢,战略战术双藐视,根本没有把王世充放在眼里。
王世充却把李密放在了心里,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对手,自然要把这个人彻底摸透!
经过侦察,王世充惊讶地发现,李密的大营竟然漏洞百出,军营的四周不建营垒,连基本的观察哨都没有设。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既然李密的门户大开,王世充自然也不跟他客气,当夜二百名骑兵一路畅通地进入北邙山,潜伏在水涧山谷之中。他们的任务是等李密出营之后,居高临下,冲击大营,趁乱放火!
王世充还给李密准备了一样礼物,这样礼物特殊而神秘,在关键的时刻亮出将会有石破天惊的作用,这将是一件什么样的礼物呢?
九月十二日黎明,王世充向全军作了最后的动员,动员令很简单,“胜则荣华富贵,败则在劫难逃”,随后全军抢渡洛水,进攻李密大营。
就在这个时候,农民起义军业余的本性又暴露了出来!
原本李密计划在王世充半渡洛水时发起进攻,打王世充一个措手不及,因此安排了侦察兵在洛水设哨,一有情况马上汇报!
然而,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关键的岗位,负责侦察的侦察兵居然离岗了!
等侦察兵回到岗位发现异常,火速报告李密,王世充已经抢渡成功,逼近了李密的大营。惊慌中的李密还没有列阵,王世充的大军已经扑了上来。
如果此时单雄信能够及时增援,李密还有一线希望,然而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单雄信居然抗命不来了!看来当年残杀翟让在他心中还是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外援靠不住了,阵形靠不住了,只能靠面对面死磕了,李密与王世充陷入了混战之中。很快,王世充送给了李密两个礼物,一个是昨晚二百名潜伏骑兵放的大火,祝愿李密一生红红火火;紧接着王世充送给李密另外一个礼物,一个相貌与李密极其相像的人!
王世充命人把克隆李密押到高处,然后全军一起鼓噪:“抓住李密了!抓住李密了!”
这一喊石破天惊,这一喊闻风丧胆,这一喊军心涣散,王世充军士气高涨,李密军纷纷溃败,主帅都被人抓了壮丁,小兵还有什么希望呢!
远远地看着与自己非常相像的克隆李密,真李密的心中百感交集,自己奋斗了半辈子,居然被一个假李密全给毁了!
这个假李密到底是谁?是李密失散已久的兄弟,还是世上确有毫无血缘关系的相像之人?我们想不明白,李密也想不明白。
盘点手下的兵马,只剩下一万多人,这些人该往哪里去呢?哪里才是下一站呢?
去黎阳?去找徐世勣?
李密刚提出这个想法,就被部将们给否定了:“拉倒吧,当年你杀翟让时,徐世脖子上被砍了一刀,差点死了!”
“我当时给他敷伤口了,而且一直待他不薄!”李密无力地争辩了一句。
其实李密也知道,脖子上的伤口容易愈合,心中的伤口却可能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深。
这时王伯当已经放弃金墉基地,进驻河阳,李密带着一万多人又奔了河阳。
按照李密的最初想法,他准备坚持到底,向南以黄河为界,向北以太行山为界,东方连接黎阳,先求稳定,再图发展。
然而部将们的反应出乎李密的意料,众人只有一个表情,“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所谓强盛时一呼百应,衰败时分崩离析,李密的想法仅仅能停留在表面上,他的新根据地计划也只能胎死腹中,以李密军衰败的迹象,人心的恐慌,一万多人用不了几天就会溃散逃光。
黎阳去不了,河阳留不得,天下之大,哪里又是李密的家呢?
正当李密苦恼到极点时,“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对啊,去长安找老哥李渊!
有些路,看起来是断的,实际是通的;有些路,看起来是通的,其实却是断的!
投奔李渊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是明路,然而对于李密而言,这是一条不折不扣的不归路!
接到李密的来信,已经称帝的李渊乐得合不拢嘴,虽然他并非真的看重这个所谓的同宗兄弟,但他非常看重李密投降的符号意义。
此时的李密尽管惨败,尽管落魄,但是他的身份依然是一方盟主,李盟主向李皇帝投诚,无形之中就增加了李皇帝的号召力,更何况李密的手下还有两万多人马、另外有一批依然听命于李密的城市。
手里握着这么多人马,这么多城市的资源,李密对自己的前景非常看好,毕竟自己是带着资源入股,在李渊的政府里怎么也应该能算核心层兼大股东。对比东汉初年投奔刘秀的窦融,我李密的资源可要强多了,如果历史可以类比的话,在李渊的政府里享受个宰相级别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享受宰相级别”只是李密的一厢情愿,李密期待着李渊的盛宴,到头来却发现,李渊给他的只是俩发了霉的窝头。
前往长安的路上,李密的错觉在继续,李渊派出的使节络绎不绝,每个使节都在传递着李渊对李密的热情问候。在使节们的共同忽悠下,李密的错觉达到了顶点,他满心以为只要到了大兴,他就将迎来自己的大时代。
公元618年十月八日,满怀希望的李密抵达长安,在这里他没有得到想象中的鲜花,也没有热情欢迎的人群,他的大哥李渊也迟迟没有出现。在长安的宾馆里,李密成了“狗不理”。
先前络绎不绝的使节都消失了,宾馆中也根本没有专门接待他的人。李密的饮食能凑合就凑合,能将就就将就,那架势,根本就没把李密当盘菜。
李密总算还有口吃的,李密的士兵可就惨了,一天吃一顿饭成了家常便饭,有时甚至一天都得不到一顿饭。辛辛苦苦跟着李密投奔李渊,居然是这个结局,看来无论什么时候,投降这种事情都要想清楚了,别看广告,看疗效!
不久,李渊总算热情地接待了李密,宾主双方还愉快地回忆了当年书信来往的日子,然后一起感叹时光飞逝,转眼间两人都年长了一岁。
见完了面,叙完了旧,双方谈话总算进入实质阶段。李渊对李密的工作进行了安排,任命李密为宫廷膳食部长(光禄勋)、上柱国,封邢国公。
光禄勋是干什么的呢?说白了就是宫廷打杂的,业务是负责安排调配宫廷的膳食,往好听了说是宫廷膳食总管,往难听了说就是一堆厨子和服务员的头,用现在的话说就相当于李渊家庭食堂的大堂经理!
理想是宰相级,现实是大堂经理级。
理想与现实之间,差距为什么那么大呢?
如果换成别人,能当上光禄勋已经算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对于李密,这却是十足的耻辱。怎么说自己也是八柱国之一李弼的曾孙、显赫一时的盟主,让李盟主给李皇帝当大堂经理,这不是屈才,而是太屈才了!
原本李密也告诫自己要淡定,然而现实工作中的耻辱让李密无法忍受。
由于光禄勋的级别相对偏低,因此能对口管辖到李密的官员还有好几个,更要命的是这几个官员还有一个毛病:喜欢跟下属索贿。光禄勋李密就是他们的索贿对象之一!
如果李密识相地贿赂这几位大爷领导,那么这几个领导也会客气地说:“小李,真懂事!”倘若李密没贿赂到位,那么这几个大爷就会给李密几张冷脸,然后不断地抱怨:“小李,太不懂事!”
在几位大爷领导的挤压下,李密迎来了上任以来负责的第一场大型宫廷宴会。在这一场宴会上,李密不是尊贵的座上宾,而是总跑堂,负责催酒跑菜,总之酒没了找李密要,菜没上找李密催。一场宴会下来,在座的贵宾都知道,原来这个总跑堂的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魏公李密。
让盟主、魏公李密跑堂,李皇帝很有面子,李盟主很没面子。
宴会结束后,比狗还累的李密回到了家里,他的兄弟王伯当早已等候在那里。
同李密一样,投诚的王伯当也生活在失落之中,尽管李渊给他的职务是左武卫大将军,但这与他的梦想也相去甚远。当初李密的梦想是太尉等三公的高位,而王伯当的梦想是至少当一个尚书,无论兵部还是户部。然而李渊任命的只是左武卫大将军,而且这个大将军还被李渊当贼一样防。
看着李密一脸的失落,王伯当知道,一代盟主李密绝不甘心为李渊催酒跑菜,在李密的心中,一定还有重整旗鼓的雄心。
王伯当轻轻地说出了两个人名,镇守黎阳的徐世勣,镇守罗口的张善相,只要把这两个人联系过来,黄河以南依然大有可为!
是啊?难道就这样当一辈子大堂经理?难道就这样一辈子当个总跑堂的?不,这不是我李密的性格。
王伯当的几句话点燃了李密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他要用心中的火点燃自己,进而照亮整个天下!
不过要想从李渊的眼皮底下跑掉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毕竟不能直接对李渊说:“老板,你被炒了!”
找借口自然难不倒聪明的李密,很快他就提出一个李渊难以拒绝的借口,“替李渊招降旧部”。
听说李密要去招降旧部,李渊的大臣们纷纷反对,在他们看来,让李密招降旧部无异于鱼回大海,虎归深林,一旦有机会,李密一定会背叛。
大臣们看破了李密的棋局,老道的李渊何尝没有看透。此时的李密尽管机关算尽,但他的一举一动早在李渊的意料之中。我们曾经说过,能提前看到以后十步棋的人就是天才,那么李渊就是天才,而李密呢,他的眼睛顶多看到后三步棋,他跟李渊的差距不是一两步!
单纯从棋力上讲,高段位的李渊要摆平李密只是分分钟的事,然而李渊并不急于出手,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现在的李密已经是鸡肋,弃之可惜,留之无用。既然自己想走,李渊自然也不会留。
以后的事实证明,放李密归山从头到尾都是李渊的刻意安排,目的就是让李密自投罗网、自取灭亡,而李渊还赚得宅心仁厚的美誉,李密则背上小肚鸡肠的骂名。最后的结果是,李渊成功,李密再一次上当。
在给李密的饯行酒宴上,李渊邀请李密和他的智囊贾闰甫一起登上御座,坐在自己的身旁,席间还不断地给两人夹菜,不断地敬酒,亲密无间的表情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至于好几次李密都差点脱口而出:“老大,我不走了!”
这次酒宴进行得很成功,很尽兴,老谋深算的李渊充分展示了特级演员的功力,而李密和贾闰甫也表现了一级演员的实力。
一顿酒两种心情,一顿酒两种心眼。
酒喝到了,话说透了,为了表示对李密的充分信任,李渊还大方地任命王伯当为李密的副手,哥仨一起启程吧,记得早点回来,省得当大哥的惦记!
走出大兴的李密兴奋不已,在经历了屈辱之后他终于又找回了自己,这一次他要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已经掉进了李渊的圈套。
原本按李密的想法,他准备带走全部部下,这样才能走彻底,然而李渊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给李密下了一道指令:一半人马留在华州待命,一半人马跟随李密出潼关。这样兵还没动,李渊就拆分了李密的人马,而且制造了李密士兵中的紧张空气。毕竟走一半留一半就是一个损招,剩下的一半就是留下来做抵押的人质,全看另一半能不能按期回来赎回。
历史有时候充满了极大的戏剧性,按常理来说,“走一半留一半”,吃亏的应该是留下的那一半,着急的也应该是那一半。然而这一次,着急的居然成了走的那一半。
李密的秘书长张宝德被安排在出走的那一半中,别人都惊喜不已,他却一声叹息。在他看来,李密此次出走必然一去不返,他可能又要跟着李密一起过着风雨飘零的生活。这种生活他太熟悉了,也厌倦了,他不想再当洛漂,他想留下来当长安土著。
想当长安土著,摆在张宝德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告密,只有通过李渊才能阻止李密,而只有阻止李密才能避免成为洛漂的生活。
一声叹息之后,张宝德给李渊上了一道亲启密奏,明确指出,李密将一去不返,请李渊早作打算。
事实上,这一切都在李渊的预料之中,接到张宝德的密奏,李渊顺势就坡下驴,派出使节召回李密,另有任用。
这一召就是杀机四起,这一召就是逼反李密,那个年月,谁都知道皇帝临时变卦准没好事,聪明的李密焉能不知。
接到李渊诏书时,李密已经走到稠桑(今河南省灵宝市),在这里他进退两难。
进,没有诏书,寸步难行;退,凶多吉少,在劫难逃。
进不得,退不得,傻子都知道只有第三条路:背叛。
对于李密计划背叛,贾闰甫和王伯当一致反对,在他们看来,李密已经没有背叛的资本了。如果假以时日,徐世勣和张善相或许还可以利用,然而仓促之中,逃亡路上,徐世勣和张善相都指望不上。再者李渊已经应验神秘预言,登基称帝,或许这就是天意,好汉不能与天争!
贾闰甫和王伯当的话并没有说动李密,在李密看来,神秘预言既适合李渊,也适合自己,毕竟大家都姓李。况且既然李渊已经放出自己,那就意味着自己是真命天子,可以化险为夷。现在山东地区依然挥旗可定,又何必再当李渊的大堂经理呢?
贾闰甫无法说服李密,甚至差点儿挨了李密的刀,王伯当也无法说服李密,只能一声叹息,跟随李密。同裴仁基一样,王伯当也跟李密说了一句大实话:“你不接受我的建议,我还是会跟随你,同你死在一起,只可惜我的死对你恐怕也没有帮助!”
贾闰甫的话是明智之言,王伯当的话是肺腑之言,只可惜都没有说动李密倔强的心。人一旦倔强起来,真是不如一头驴,现在李密就是那头不如驴的倔驴!
下定了背叛的决心,李密召来了传诏的使节。到这个时候使节依然没有意识到李密已经背叛,还在不断催促李密赶紧上路,李密冲着他微微一笑:“你不是急着上路吗?马上!”
等李密的手下抽出了刀,使节才明白,原来该上路的是自己。
手起刀落,一刀两断,李密用使节的脑袋向李渊宣布:兄弟反了,不再是你的大堂经理了!
处理完使节,李密就地转身,扑向了就近的桃林县,在这里李密将就地取得给养,裹胁士兵。
十二月三十日凌晨,李密敲开了桃林县的城门,用极尽忽悠的话语告诉县令:我奉命返回大兴,请安排我的家属先住进贵县的政府宿舍!
李密开口,桃林县令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至少李密现在的身份还是光禄勋,论级别来说还是县令的上级,他一挥手,李密带领着所谓的家属就进了县政府。
这些所谓的家属都是些什么人呢?其实是李密麾下的一些死士,这些人穿着女人的衣服,戴着女人的面纱,裙子里藏着叮叮当当的兵器,遮遮掩掩地进了县政府。
桃林县令总觉得这批女人有些奇怪,可就是说不出哪里奇怪,还没想明白时,这些女人动手了,十几个人一起揭开了面纱,操起了家伙,县令一看傻了眼:“完了,又被耍了!”
那时县城一般都是很小的,县政府也没有多大的规模,十几个人一冲击,桃林县政府就算报销了。李密指挥手下占领整个县城,就地获得给养,同时裹胁一部分壮丁成为自己的士兵,这些壮丁也未必真管用,不过能起到壮声势的作用。
尽管占据了桃林县城,然而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必须火速离开,不然准被包了饺子。李密一面指挥士兵直奔熊耳山,沿险要路段向东进发,一面派人通知镇守河南汝州的张善相前来接应。另外,李密没有忘记声东击西的伎俩,明明要前去投奔张善相,却大造舆论说要杀奔洛阳,死磕王世充。
尽管李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的意图还是被一个人早早看破,这个人就是熊州行军总管盛彦师。
盛彦师当时正跟随右翊卫将军史万宝镇守熊州,两人一起听到李密背叛的消息。在史万宝看来,李密这个人贴上毛比猴还精,现在又有王伯当给他当参谋,一时之间恐怕很难抵挡。
面对史万宝的忧虑,盛彦师却只是微微一笑,在他看来,李密是徒有虚名。只要给自己一点信任,他将还史万宝一个惊喜;只要给他一支人马,他就可以让李密死无葬身之地。
史万宝半信半疑地将人马交给了盛彦师,因为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姑且相信盛彦师一回!
盛彦师马上出发,率军越过了熊耳山,封锁了南方的道路。两边高地都埋伏好了弓箭手,剩下的士兵全部手持刀和盾牌埋伏到了山谷,盛彦师下令,等李密部队走到一半时发动攻击,往死里打,打死李密的有重赏!
尽管部将们毫无怨言地进入了指定位置,但他们对盛彦师依然有怀疑,“凭什么你就断定李密会走这里呢?这不就是守株待兔吗?李兔子如果不来怎么办?”
盛彦师看着部将,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继而徐徐道出了自己的理由:“洛阳已经没有了李密的落脚之地,眼下他能投奔的只是张善相,而要投奔张善相,这里就是必经之路!”
完了,李密的悲剧已经注定了,费尽心机的假动作早已被盛彦师识破,等待李密的则是盛彦师布下的口袋阵!
没过多久,那只叫李密的兔子出现了,他如约地翻过熊耳山,进入了盛彦师的口袋阵。一生经历大风大浪的他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山谷,竟然就是他辉煌一生的终点。
李密的部队刚过了一半,盛彦师的伏兵四起,将李密的部队分割成两部分,令其首尾不能相救,然后两个包围圈越围越紧,包围半径越来越小,直到包围的半径变成了零。
出人意料的是,盛彦师根本没有要活口,他干净利落地斩杀了李密和王伯当,让王伯当实现了跟李密死在一起的誓言,也让李密明白了两个成语,一是“虎落平阳”,一是“死不瞑目”。
更加出人意料的是,当李密和王伯当的人头被送到长安时,“大哥”李渊却是大喜过望,看着“兄弟”李密的遗像居然笑出了声。
这场二李的博弈,李皇帝轻松获胜,李盟主一败涂地,虽然说五百年前是一家,然而皇权面前哪有兄弟,更何况李密是那种原本八百竿子打不到的兄弟。
李盟主惨败,李皇帝兴奋,而熊州行军总管盛彦师也踩着李密的脑袋升了官。李渊兴奋之余重赏了盛彦师,然后又来了一句金口玉言:“从今以后,你就是葛国公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公元617年成为盟主的李密一定不会想到这样的结局,他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中故事的结尾。
三十七岁的人生路不长,李密却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和大落、大喜和大悲,辉煌时他当过盟主甚至一度接近太尉,落寞时他当过老师啃过树皮甚至被别人当过疯子。他的悲剧是读书人悲剧的一个缩影,也是知行不一的结局。
天下之事,李密了然于心,天下之事,李密拙于应对。李密想到的事情却做不到,李渊想到的事情却能够做到,一个是知行不一,一个是知行合一,于是注定了他们的人生结局,一个大起大落身首异处,一个平平淡淡却是开国之君。
人的一生,有想到,有得到,而想到和得到之间还有关键的两个字: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