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年号的李诵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当初跟随他的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得为失败买单。
最先倒霉的是王叔文和王伾,王叔文被贬为渝州户曹(户籍官),一年后被赐死,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在开州憋屈地死去,他俩所主导的永贞革新彻底以失败告终。
王叔文曾经的同党、后来的仇敌韦执谊则被贬为崖州司马,崖州在如今的海南省琼山市,在那里韦执谊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七年,四十六岁时病逝于任上。
刘禹锡和柳宗元呢?
他们一生的悲剧刚刚拉开序幕。
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且容我用一点篇幅写一写大历史中的小人物刘禹锡和柳宗元。
在王叔文和王伾被贬的同时,刘禹锡和柳宗元也遭到了贬黜,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刺史(今广东连州),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今湖南邵阳),仅仅在几天前他们还是炙手可热的京官,现在他们就要到蛮荒之地报到了。
在那个“交通基本靠走,沟通基本靠吼”的年代,刘禹锡和柳宗元风尘仆仆地从首都长安赶往自己的贬所,一边赶路,一边感受着人生的巨大落差。
还有比这更差的结局吗?
这个可以有。
就在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人忙于赶路时,新的圣旨又到了,新任皇帝李纯认为把他们贬做刺史太便宜了,还是贬为司马吧!
这样,刘禹锡便由连州刺史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柳宗元由邵州刺史贬为永州(今湖南永州)司马,与他们一起被贬的官员同样被降到了司马一级。
除此之外,皇帝李纯在诏书上还有特别规定:以后即使皇帝大赦天下,八司马永不在大赦的范围之内,永远不准往内地调动。
一句话,死在外边,别回来了!
至此,唐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脉络彻底清晰,二王就是王叔文、王伾,八司马就是以刘禹锡和柳宗元为首的八个州司马。
这群原本充满理想的人,现在成了最失落的人,原本他们梦想一步登天,而现实是一步登空。两者只是一字之差,背后的境遇却是天差地别。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祸福永远相依。如果杜甫不是遭遇那么多苦难,或许也就无法成为诗圣;如果白居易不是遭遇挫折,或许也无法写就《长恨歌》和《琵琶行》;现在刘禹锡和柳宗元也遭遇了人生的落差,这次巨大的落差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呢?
人生的落差来了,诗人的诗情喷薄而出。
在朗州,刘禹锡不断地写诗,用诗表达自己的情怀:
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不是想看我落魄吗?抱歉,你看不到。
在此期间,刘禹锡还有一首与蚊子战斗的诗,很有意思。
聚蚊谣
沉沉夏夜兰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
嘈然欻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
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听者惑。
露花滴沥月上天,利觜迎人著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
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
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斗的是蚊子吗?斗的是人!
在刘禹锡与蚊子斗的同时,柳宗元在永州也没有闲着,他写就了可以载进中国文学史的山水游记——《永州八记》,其中《小石潭记》最有名,堪称中国山水游记的巅峰之作。
与蚊子斗,与人斗,寄情于山水,抒怀于笔端,刘禹锡便这样消磨着在朗州的时光,这一消磨就是整整十年。
公元805年他三十三岁,十年后,刘禹锡已经四十三岁了。
公元815年,随着一同被贬的程异重新得到起用,长安朝中渐渐有了将刘禹锡等人重新起用的声音,于是刘禹锡和柳宗元便满怀期望地从各自的贬所回到了长安。
刘禹锡原本对这次回长安还抱有希望,不过仔细一想,他的心凉了下来,因为与他一直不睦的武元衡还在。当年正是因为与刘禹锡发生矛盾,武元衡遭到王叔文的贬黜。现在乾坤倒转,武元衡已经贵为宰相,而刘禹锡只是一个等待重新分配工作的贬官。
随他去吧,爱咋地咋地。
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四十三岁的刘禹锡在玄都观游玩了一番,回来便写下《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写的是桃,讽的是人,意思是讥讽现在朝中那些忝列大臣的人,其实都是刘禹锡被贬之后才一个个提拔起来的。
言下之意,你们神奇什么啊!
写到这里,得说唐朝的政治氛围还是相对宽松的,如果这首诗放在宋朝,估计刘禹锡得脱层皮,如果放在清朝,妈妈咪啊!
《游玄都观》一诗很快在朝中流传了起来,武元衡等人找到了攻击刘禹锡的把柄,索性借着这首诗又将刘禹锡和柳宗元贬出了长安,刘禹锡被贬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柳宗元被贬为柳州(广西柳州)刺史,官职升了半级,然而离长安却越来越远。
这时,刘禹锡沉默了,他知道自己闯祸了,远去播州他可以不在乎,但他家中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呢?
更何况,他是家中的独子,老母只能跟着他生活,现在他被贬到了播州,难道还要八十多岁的老母跟着他去播州?
关键时刻,柳宗元站出来说话了:“播州是蛮荒之地,不适合人类居住,刘禹锡的母亲八十多岁了,根本不可能跟着他去,这样他们母子就要生离死别了。还是让我去播州吧,让刘禹锡去柳州!”
什么是朋友,这就是朋友,哪怕只有一个馒头,他还是愿意把这个馒头让给你,把生的希望留给你,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
不像现在,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不出事都称兄道弟,一出事就各奔东西,把生的希望留给自己,把死的危险留给朋友!
听了柳宗元的话,刘禹锡无语了,他陷入到了艰难的抉择之中,让柳宗元做出牺牲他于心不忍,但是如果坚持去播州,那就意味着与母亲生离死别,此生恐难再有相见的机会。
这时,御史中丞裴度站出来替刘禹锡向皇帝求了情,好说歹说皇帝总算格外开恩,将刘禹锡改派到连州(今广东连州)出任刺史。刘禹锡和柳宗元在被贬十年后再次踏上了被贬之路。
再出长安,内心有太多不甘,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长安,如果能,那会是什么时候?
刘禹锡和柳宗元结伴走到了衡阳,再往前就要分道扬镳了,刘禹锡去连州,柳宗元去柳州。
临别之际,两个诗人泪眼朦胧,互相赠诗留念,柳宗元在离别的船上作《重别梦得》:“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刘禹锡内心同样凄苦,他回应道:“弱冠同怀长者忧,临歧回想尽悠悠。耦耕若便遗身世,黄发相看万事休。”
两位大诗人都没有想到,这次分别竟是永别。
这一别,柳宗元再也没能回来,四年后,客死柳州,享年只有四十六岁。
这一别,刘禹锡过上了四海为家的生活,再回长安,已是十三年后。
公元819年,当柳宗元去世的消息传到连州时,刘禹锡泪如雨下,他做梦也没想到衡阳的那场分别竟是最后的永别,如果知道这个结局,他宁愿那次分别时间拖得更久一点。
悲痛之后,刘禹锡开始着手整理柳宗元的文集,此后他用毕生的精力整理了柳宗元的大部分文集,并让这些文集永远地流传了下来。
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一书中曾经这样写道:今天我们纪念柳宗元不是因为什么,只是因为他那破旧箧箱里那一扎皱巴巴的诗文。这一切,有刘禹锡的一份功劳,如果没有刘禹锡,柳宗元的诗文能否流传下来,还是未知数。
带着对朋友的深切思念,刘禹锡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之中,尽管他只是一个贬官,尽管他的身上背着一个“永不受重用”的黑戳,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工作热情,他把自己的一腔真情,投入到自己任职的每一个地方。
在连州,他刚正不阿,重土爱民,重教兴学,连州的开化,由刘禹锡而起。
为了推进教育发展,刘禹锡在连州登台讲学,教泽州人,栽培人才,推动连州文化进入兴盛时期,由此开创了连州重文兴教的传统。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连州出了史上第一个进士——刘景,连州从此“破天荒”。
此后数百年,连州名人辈出,有唐一代,广东进士38名,连州占12名;北宋年间,广东出了127名进士,其中连州占48名。
根据不完全统计,连州历史上共有进士138人,登进士第者,既有名列前茅的,又有兄弟同中的,还有公孙三代相继登第的。由此,连州在广东科举场上有“科第甲通省”之美誉!
这一切,其实都跟唐代那位不得志的刺史刘禹锡有关,清朝人杨楚枝对此评曰:连州风物媲美中州,则禹锡振起之力居多。
一个人,一辈子,一句话!
在连州任职五年以后,刘禹锡转任夔州,就此开始了夔州刺史生涯。
在夔州,他的亲民依旧,与此同时,诗的创作也进入了一个高峰。夔州当地有传统的民歌——“竹枝词”,刘禹锡从中得到了启发,于是便效仿屈原创作《九歌》,他创作了《竹枝词九首》。
刘禹锡的《竹枝词》渐入佳境,便有了后世流传最广的那首《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别人被贬之后只会唉声叹气,他被贬后却能一方面爱民如子,一方面诗兴大发,贬黜他的人原以为会看到他的笑话,结果看到的都是一段段佳话。
数年后,刘禹锡的夔州刺史任期也满了,这时他又调任和州刺史。
夔州在今天重庆的三峡库区,和州则在今天安徽巢湖市下属的和县,从夔州到和州,最便利的交通工具是坐船。
刘禹锡坐船顺江而下,就在这次上任的途中,他又写出了流传千古的诗篇《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西塞山位于今天湖北黄石大冶东的长江边,三国时期是东吴的军事要塞。然而当刘禹锡乘船路过此地时,早已朝代更替,物是人非,此情此景,令刘禹锡顿生感慨,所谓山川险要,其实都是虚幻,历史的推动终究还是靠人。
王朝兴替,人事代谢,又有多少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呢?
带着对历史的感慨,刘禹锡到了和州,依然继续着他亲民、爱民的作风,与此同时,又留下了流传后世的经典——《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值得一提的是,现在的安徽和县还保有一座“陋室铭公园”,1990年时便投入一百万进行建设,近年来,更是投入了上千万进行建设。不过如此一来倒引起了争议,这么大的投资建设,是不是背离了刘禹锡写《陋室铭》的本意呢?
伴随着《陋室铭》,刘禹锡的和州刺史任期也满了,屈指一算,此时距离他元和十年的被贬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这十三年中,他的母亲去世了,他的朋友柳宗元去世了,他的政敌也去世了。
这十三年中,他的足迹到过连州,到过夔州,也到过和州,他的每一步都留下了踏实的足迹,至今还能在当地找到与他有关的历史印迹。
这十三年中,他培养出连州历史上的第一个进士,又写出了《竹枝词》和《陋室铭》。
这十三年中,虽然蹉跎,但也充实。
现在,他等来了重回长安的机会,而他的朋友柳宗元却再也回不去了。
返回长安的途中,刘禹锡路过扬州,在这里他结识了人生中的又一个至交——白居易,在席间写下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就此拉开了与白居易一唱一和的神交生涯。
告别扬州,刘禹锡继续赶路,长安越来越近。
长安,我终于回来了。
一别十三年,刘禹锡从四十三岁走到了五十六岁,而长安城中已是物是人非。
在这十三年中,长安城中居然换了三任皇帝:
公元820年,唐宪宗李纯驾崩,他的儿子唐穆宗李恒继位。
公元824年,唐穆宗李恒驾崩,他的长子唐敬宗李湛继位。
公元826年,唐敬宗李湛被宦官谋杀,唐穆宗的次子唐文宗李昂继位。
随着皇帝走马灯地更替,刘禹锡当年的政敌要么死去,要么老去,要么失势,要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官场混着。
或许对付政敌的最好办法就是坚强地活着,活得比对方长!
回到长安的刘禹锡得到了朝廷的重新任用,他被委任为礼部主客郎中,负责对藩国的接待工作。
不久,他又去了一次玄都观,这次又有了新的收获: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桃树没了,种桃的道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而那个曾经被贬的刘郎却回来了!
在这首诗的正文之外,刘禹锡还写了一个序,详细记录了自己与玄都观的缘分,并在序中写道,再过几年自己还会来,到那时再看玄都观变成什么样了。
一句话,这一生,跟玄都观摽上了!
这就是刘禹锡,一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诗人,别人遇到挫折后萎靡不振,他反而愈挫愈勇,在被贬的二十三年里从来没有停止战斗。
出任礼部主客郎中之后,刘禹锡的仕途依然起伏不定,一度他还有宰相裴度做后盾,后来裴度罢相,刘禹锡的仕途又跌宕了起来。
在朝廷不如意,刘禹锡索性又走出长安,到地方任职。他的脚步先后到了苏州、汝州、同州,于是在这些地方又留下了与他有关的历史印迹。
在苏州,他与韦应物、白居易一起并称“三杰”,后来苏州人民建造了“三贤堂”纪念他们。
在汝州,至今还流传着刘禹锡为民求雨的传说。
在同州,他爱民亲民也有历史记载。
到公元836年,刘禹锡六十四岁了,他终于承认自己老了,不再与别人斗了,而是转身与白居易开“斗”。
这时两人都是闲职,都住在洛阳,于是便拉开了刘白两人唱和往来的幸福时光。
后来有心的白居易还将两人往来的诗编成了诗集,一式两份,一份交给自己的侄子,一份交给了刘禹锡的儿子,算是两人友情的见证。
在白居易看来,刘禹锡就是“诗豪”,“其锋森然,少敢当者”。
至此,唐代的大诗人各就各位,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白居易是“诗魔”,刘禹锡是“诗豪”,还有一个“诗佛”叫王维。
白居易在诗集的序中如是写道:
我以前与元稹唱和颇多,这些诗很多流传很广。我曾经跟元稹开玩笑说,我跟足下二十年来可谓文友诗敌,真是荣幸,同时也是不幸。
吟咏情性,播扬名声,其适遗形,其乐忘老,幸也!
然而江南士女说起才子,多称元、白,正是因为你的缘故,使我不得独步于吴、越间,这就是不幸也!
今天垂老之际又遇梦得,难道不是另外的不幸吗?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诗。若论妙与神,我怎么能跟他比?
如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谓神妙矣!所以梦得的诗篇,应该有灵物看管,仅仅由两家子弟秘藏怎么能够呢!
谁说文人相轻?文人更有惺惺相惜!
公元842年,诗豪刘禹锡的生命定格在洛阳,享年七十岁。在当年所有参与“永贞革新”的人中,他的寿命最长,他当年的朋友或者敌人,没有一个活过他,他成为笑到最后的人。
在刘禹锡逝后,他被追赠为户部尚书,活着一辈子没能显达,死了倒有了显达的模样。
后来,刘禹锡被葬在河南荥阳,如今在荥阳,还有一个占地280亩的刘禹锡主题公园。
诗人已去,后人记住的是他的诗篇,他的《西塞山怀古》,他的《陋室铭》,他的《竹枝词》,他的《金陵五题》: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