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重回李适之手,接下来李适要腾出手对付的人便是李怀光。
自从举起反叛大旗后,李怀光便一直艰难度日,相比于称帝的朱泚,李怀光这个叛乱者实在有点不称职,不仅不思进取,反而步步后退,龟缩到河中只求自保。这哪里像个叛乱者,顶多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用肩膀死死顶住自己的房门。
即便如此,李怀光依然是一个烫手山芋,李怀光不思进取,并不代表着他的军队没有战斗力,况且,他的麾下是驰名已久的朔方军士兵,这曾经是一支英雄之师,现在虎落平阳,战斗力同样不可小视。
不到万不得已,李适不想与李怀光兵戎相见,唐军打唐军,打到最后谁才是赢家呢?
李适想到了一个人,给事中孔巢父。
孔巢父,字弱翁,孔子第三十七代孙,曾经与李白等人并称“竹溪六逸”。国画大师张大千有一幅名画画的便是“竹溪六逸”,孔巢父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李适之所以想到孔巢父,是因为不久之前孔巢父有过成功案例,他孤身深入魏博战区,说服魏博守将归顺朝廷。现在李适照方抓药,希望孔巢父能够再次在李怀光身上取得成功。
希望总是好的,只是很多事,往往事与愿违。
贞元元年七月十一日,李适命孔巢父前往河中为李怀光颁发太子太保委任状,同时宣布朔方战区将士原本被剥夺的官爵一律恢复。
无疑,这是一趟苦差,孔巢父却发扬先祖孔子“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的精神上路了,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七天之后,风尘仆仆的孔巢父抵达河中,他要代表皇帝发布对李怀光的委任状。
戎马一生的李怀光满腔悲愤,他有很多委屈,却无人倾诉,眼见钦差到来,只能做出顺服的姿态,叛乱本非他所愿,不到最后一步,他还是不想失去臣子的本分。
李怀光脱下官服,换上平民服装,此举有特殊含义,意味着“素服待罪”,以此向朝廷表明并无反意,忠心天地可鉴。
“素服待罪”本来是一场秀,只是一个姿态,向朝廷表明态度而已,并非真正的就地免职。按照惯例,钦差孔巢父应该请“素服待罪”的李怀光换上官服,然后好生劝慰,说一番肝胆相照的话,然后你好我好大家好。
出人意料的是,孔巢父居然没有请李怀光换回官服,而是听之任之,大帅李怀光便这样穿着刺眼的平民服装站在大堂之上。
汉人官员紧张地看着孔巢父,不知道这个钦差意欲何为,而李怀光的左右侍从都是胡人,他们的字典里没有“素服待罪”,他们压根儿不懂汉人这些花活,便嘀咕道:“完了,大帅没有官位了!”
声音虽小,还是传到了李怀光的耳朵里,李怀光也是胡人,“素服待罪”还是手下的汉人官员教他的,怒火从李怀光的心底腾起,愤怒的火药桶一触即发。
孔巢父依然不知不觉,冲着李怀光属下诸将高声说道:“军中可有能代替李太尉领军的人选?”
火药桶就此炸了!
孔巢父还在照本宣科地宣读诏书,李怀光的左右侍从一拥而上,可怜孔子之后孔巢父瞬间身首异处,没能活着回到长安。
照理,李怀光应该在第一时间制止侍从的暴行,但他却沉默了,眼睁睁看着侍从将孔巢父斩杀,也斩断了他与朝廷和解的希望。
这是一起由文化差异引起的悲剧,同时也是皇帝李适一手造成的悲剧。
以孔巢父的人生阅历和文化素养,他不会不知道“素服待罪”的含义,他迟迟不请李怀光换回官服,很可能是从长安出发前得到了李适的授意。在李适眼中,李怀光已经是罪人,并不是“素服待罪”就可以一笔带过的。
孔巢父死于文化差异,更死于李适的安排失当。
斩杀了孔巢父,李怀光只能一条道跑到黑了,与朝廷和解再无可能,剩下的只是兵戎相见。
得知消息的李适火冒三丈,他没有想到李怀光居然敢斩杀钦差,其实,也就是他没想到,以那般打发叫花子的姿态打发李怀光,李怀光不撕破脸才怪!
李适火速调兵,河东节度使马燧、邠宁节度使韩游瓌、河中绛州节度使浑瑊、鹿坊节度使唐朝臣、镇国节度使骆元光都被李适调动了起来,五大节度使一起兵指河中,共同打击李怀光。
然而,即便五大节度使合围,李怀光也不好对付。浑瑊与骆元光向李怀光发动攻击,却在长春宫(今陕西省大荔县东)遭遇李怀光部将徐庭光的顽强阻击,徐庭光麾下只有六千精兵,但盘踞有利地形,浑瑊与骆元光不断被击败,寸步难行。
仗一天一天拉锯起来,钱一天一天吃紧起来,打仗就是打钱,朝廷负责财政的官员个个眉头紧蹙,钱越来越少,仗真的打不起了。
有官员便向李适提议,国库越来越空了,不如赦免李怀光吧,再打下去,国库就要打空了。
李适咽不下这口气,斩杀孔巢父已经让他脸掉地上了,他不能让自己的脸掉地上捡不起来。
李适摇摇头,不准!
然而,国库吃紧的阴影在李适头上萦绕不去,长此以往,国库必然空缺,该不该就这么打下去呢?谁能给我指点迷津呢?
李适想到了一个老熟人,此人便是山人李泌。
在之前一部中,李泌有过出场,正是他运筹帷幄,帮助唐肃宗李亨平定了安史之乱,功成之后,李泌便与大唐官场若即若离,到李亨之孙唐德宗李适时,李泌终于又走上大唐政治舞台的中央。
关于李泌,稍后会有专门大篇幅说他,此时他扮演的是为唐德宗李适指点迷津的角色。
李泌跟随传诏太监觐见,随身携带着一份神秘礼物。
皇帝李适正愁眉不展坐在那里,一看李泌进来,眉头展开少许。
“李怀光盘踞的河中离京城很近,朔方士兵素来都很精锐,而达奚小俊等人都是万人敌的角色,朕日夜担忧这些,不知如何是好?”李适焦虑地看着李泌。
李泌掏出随身携带的神秘礼物,一枚破败的桐树叶。
李泌指着桐树叶:“陛下与李怀光的君臣关系就如同这枚树叶,曾经完好,如今破败,再也回不去了,李怀光不可能被赦免了。”
李泌接着说道:“天下可以令陛下担忧的事多了,如果说到河中的李怀光,实在不足为虑。兵法有云,盘算对方实力重点在将,不在兵,如今形势,李怀光是将,达奚小俊之类都是兵,不足挂齿。昔日李怀光解了奉天之围,眼看朱泚近在咫尺、濒临灭亡却不去攻取,反而与之联合,结果让李晟夺了头功。如今陛下已经还宫,李怀光不前来请罪,却残杀钦差,像老鼠一样藏身河中,如同一个梦游的人。恐怕不久就会被帐下将领斩首,倒让前去讨伐的将领没机会下手呢!”
李泌的话便是强心剂、定心丸,有了李泌的指点,李适终于坚定了决心,即便国库打空,也绝不赦免李怀光。
对李怀光的战斗就这样持续了下来,从七月一直打到了第二年七月,虽然马燧与浑瑊经常有喜讯传来,但李怀光依然盘踞河中,仗还是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打到这时,仗已经整整打了一年,国库的钱打得快见底了。各地告急的文书纷至沓来,蝗灾、旱灾,接连不断,粮食青黄不接,国库入不敷出,仗还打得下去吗?
李适含糊了。
李晟的奏疏不请自来,主题只有一个:李怀光不可赦免。
李晟的奏疏一半为公,一半为私:为公,为的是王朝的长治久安;为私,为的是自身的安危,毕竟自己已经与李怀光结下了仇,这个仇只能越结越深,不可能化解,既然如此,只能往李怀光的后背上再踹上一脚。
李晟向李适请愿,愿意率两万精兵,自备粮草,直取李怀光。
李适刚放下李晟的奏疏,宦官奏报,河东节度使马燧从前线返回,要求面圣。
与李晟一样,马燧也不同意赦免李怀光,马燧承诺,只要皇帝再给一个月时间,一定铲除李怀光。
以前的李怀光在同僚眼中看来仅仅是同僚,如今的李怀光在同僚眼中变成了投名状。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李适的决心又恢复了,既然众将一致喊打,那就痛打李怀光这只落水狗吧。
命运将河东节度使马燧推到了聚光灯下,接下来,将由他完成对李怀光的致命一击。
面对李怀光的叛军,马燧知道这个烫手的山芋有多烫,苦战一年下来,平叛的唐军没在叛军身上占到多少便宜,往往毙敌一千,自损八百,打仗成了一场比拼兵力的游戏。
该从哪里打开一个缺口呢?
马燧将目光锁定在长春宫,一直以来,唐军进攻不力,就是因为长春宫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唐军进攻路线上,这颗钉子不拔,将永无宁日。
硬拔自然不行,要能硬拔,一年的时光里早就拔掉了,何必等到今天。
硬拔不成,就得智取;攻城不行,便要攻心。
说到攻心,马燧心里有了谱,两个月前朔方士兵的一次抗命让马燧看到了智取的希望。
朔方士兵之所以抗命,是因为叛军阎晏指挥他们反攻邠宁节度使韩游瓌的部队,以往帅旗一挥,朔方士兵便蜂拥而上,这一次,阎晏却指挥不动了。朔方士兵指着邠宁士兵大声喊道:“他们不是我们的父兄,就是我们的子弟,为什么要让我们刀锋相对?”反战的情绪迅速在军中传染,阎晏无可奈何,只能放弃反攻,率军退去。
马燧从朔方士兵这次抗命中看到了智取的希望,只要利用朔方将士厌战的心理,平叛就会事半功倍。
马燧召集众将:“长春宫攻不下,则无法拿下李怀光,然而长春宫守备森严,硬要攻克也是旷日持久,不如我亲自去招降!”
长春宫城下,马燧上前,大声喊道:“守将徐庭光出来说话!”
徐庭光闻声,率领属下聚到城墙上,冲着这位老资格的河东节度使,行了跪拜之礼。
马燧心中原本忐忑,一看徐庭光如此动作,当即心中有了底,有戏!
马燧徐徐说道:“我自朝廷来,你们应该向西跪拜,接受命令。”徐庭光等人又向西方跪拜,表示听命。
马燧安抚道:“你们从平定安禄山叛乱开始,就为国屡立功勋,前后已有四十余年,如今何苦做这些让自己家族灭族的祸事?听我的话,不仅可以免去祸事,富贵也近在眼前。”
徐庭光等人默然。
马燧上前几步,解开战袍,露出胸膛:“你们如果不信我,何不射我!”
徐庭光看到了马燧的诚意,也看到了回归朝廷的希望,热泪顺着脸庞滑落,属下诸将哭出声来。一年多来,他们由一支英雄之师变成叛军,山大的压力让他们透不过气。如今,终于有了回归的希望,他们可以再次成为英雄之师了。
马燧当即与徐庭光约定:“这些祸事都是李怀光惹出来的,你们无罪,等李怀光召唤时,你们要保证坚守不出。”
“诺!”城上声音从没有如此响亮过。
贞元元年(785年)八月十日,马燧、浑瑊、韩游瓌进逼河中,李怀光命人燃起烽火向徐庭光等人告急。烽火燃了一夜,李怀光没有看到增援的一兵一卒,只有烽火燃尽的一地灰烬。
长春宫下,镇国节度使骆元光向守将徐庭光招降,却遭到徐庭光的拒绝,徐庭光的理由很奇特:你是胡人,我不搭理你!
骆元光是安息人,从今天的地理规划看,属于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市,也就是说骆元光按今天的眼光看应该是乌兹别克斯坦人,徐庭光不搭理这个外宾,而且还命人在城墙上扮演胡人小丑,专门出骆元光的洋相。
骆元光几乎咬碎了牙,在心中给徐庭光记上了一笔。
无奈之下,还得请马燧出马,人家骆元光说了,只降汉将。
马燧拍马而至,徐庭光打开城门,接受改编,马燧率领数名骑兵入城安抚,所到之处朔方士兵山呼海啸,不为别的,只为能够再次回归唐军序列。
看到此情此景,浑瑊感慨道:“以前我以为马公用兵比我高明不了多少,今天我才知道,我差远了!”
马燧接收城池完毕,传皇帝诏书,封徐庭光为试殿中监兼御史大夫。
一切看起来很好,但徐庭光却无福消受。几天后,徐庭光就为自己的民族歧视付出了代价,骆元光手起刀落将徐庭光斩杀,叫你不尊重外宾!
时间走到八月十二日,马燧兵临河中城下,河中将士已成惊弓之鸟,一会一惊呼:“西城士兵已经穿上铠甲!”“东城士兵已经戒备!”
士气尽失。
到这个时候,即便拥兵百万,也要土崩瓦解。
不久,城中士兵开始传呼口号:“太平!”“太平!”
惶恐中的李怀光知道,这不是自己定下的口号,“太平”声起,意味着马燧已经进城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呢?
一切该结束了!
在“太平”声中,原朔方军名将、千里驰援奉天的功臣李怀光自缢身死,时年五十六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历史就是一面镜子,放在我们每个人面前。试想,如果我们处于李怀光的处境,千里驰援有功却遭奸臣排斥,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是忍辱负重打碎牙往肚里咽,还是怒发冲冠一走了之?
历史,让人不轻松!
长安,永崇里,李晟宅第。
月高,夜深,人静。
李晟静坐竹林边。晚风吹来,竹影摇曳,思绪飘远。
李晟的思绪回到了刚刚光复长安那一刻。那是一个火红的时刻,那是一个值得记忆的时刻,一番苦战之后,他率军光复长安,在平定朱泚叛乱的功劳簿上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就是在那个月,他的父亲李钦被追赠太子太保,母亲王氏被追赠代国夫人,永崇里的宅第、泾阳的上田、延平门的林园以及女乐八人也是那一次皇帝李适赠送的。
乔迁新宅那天,京兆府供帐酒馔,赐教坊乐具,鼓吹迎导,宰臣节将送之,长安上下为之轰动,有唐以来,一位将军乔迁能有如此大的动静,少之又少,这一切都来自皇帝的恩宠。
在那之后,皇帝又下诏为他立记功碑,石碑立于长安东渭桥,与天地悠悠同在。碑文由皇太子李诵亲自撰写,然后由皇太子亲自将碑文词赠送李晟。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李晟微闭双眼,心底有一丝满足,他一直拒绝自傲,但小小的满足感还是会不请自来。
想起不久前亲随的一句提醒,李晟微微一笑。
话题由李晟引起,李晟对亲随说道:“本朝魏征能直言进谏,从而让太宗美名位列尧舜之上,魏征真是一位忠臣,我非常崇拜他。”
行军司马李叔度摇摇头:“直言进谏这种事读书人做是可以的,但像您这样的功臣就不太合适做了。”
李晟闻言,严肃地回应道:“李司马说错了。俗话说,邦有道,危言危行,如今是昌明之朝,李晟有幸备位将相,如果心中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以做,却不吭声,这怎么能称得上有犯无隐、知无不为呢?我们做将相的只管进言,是非曲直圣上自会明察。”
李叔度面有惭色,悻悻而退。
李晟知道李叔度是好意,但在直言进谏这件事上,他有自己的度,能言则言,尽大臣本色,同时又有另外一个度:保密。
没有皇帝喜欢臣子大嘴巴,李晟深知这一点。
“大人,夜深了,早点歇息吧。”
仆人的提醒打断了李晟的思绪,李晟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起身离座,回望摇曳的竹林,林欲静而风不止。李晟转身回房,他知道,已至琼楼玉宇最高处,高处不胜寒。
李晟的谨慎没有阻止他继续立功,不久,他兼任凤翔陇右节度使,在凤翔节度使任上,李晟再一次让皇帝李适看到了自己的能力。
兴元元年八月,李晟来到凤翔,此行他有一个特殊任务——追查杀害前任节度使张镒的元凶。
此张镒,便是被奸相卢杞排挤的那位。
一番追查之下,十余名元凶被就地正法,李晟此举意在杀鸡儆猴,警告那些心猿意马之人,发动兵变残害上司就是这个下场。
在凤翔追查完,李晟又将目光锁定在泾州。在那里,还有一个兵变的受益者——田希鉴。
田希鉴原本是一名别将,朱泚叛乱时,泾州士兵也发动了兵变,将前任节度使杀害,拥立了田希鉴。田希鉴先是投靠朱泚,在朱泚兵败如山倒后,又向皇帝投诚,如今还原地留任,镇守泾州城。
李晟已经在凤翔清算完毕,接下来的目标就是田希鉴。
李晟给皇帝李适上了一道奏折:
近者中原兵祸,皆起泾州,且其地逼西戎,易为反覆。希鉴凶徒,将校骄逆,若不惩革,终为后患。
李适点头,田希鉴的末日扑面而来。
末日向田希鉴走来时,还戴着温柔的面纱。
李晟以巡边为名来到泾州,田希鉴早早在城外恭迎,一心想给李晟留下一个好印象。令田希鉴喜出望外的是,李晟一点架子没有,拉着田希鉴的手嘘寒问暖,让田希鉴心中激动万分。
田希鉴的妻子也是一个精明人,非常讨巧地称呼李晟为“叔父”,以侍奉叔父的礼节侍奉李晟。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时间走到第四天,“叔父”李晟知道,自己该办点正事了。
这天上午,李晟召集泾州将帅,在他来泾州之前,他已经心里有数了。
李晟拿出一份名单,开始点名,名单上有三十几个人,李晟一一点出,然后挨个问道:“诛杀前任节度使有你的份吧?”
三十几个人垂头丧气,前怕后怕,这一天还是来了。
李晟回头一指正襟危坐的田希鉴:“田郎,你也有错,你说是不是?”
到这时,田希鉴才彻底明白,李晟的温情之下,藏着的是明晃晃的屠刀。
手起刀落,三十几个元凶伏法,李晟的追查就此结束。
回到凤翔,李晟向皇帝李适推荐了新的泾原节度使,同时上了另外一道奏疏:
河西、陇右陷落,并非因为吐蕃力取,而是因为戍边将帅贪婪残暴,导致士兵离心离德,百姓不堪压迫,进而辗转向东迁移,实际上是我们自己放弃了这些地方。况且吐蕃土地贫瘠,百姓不堪征役之苦,向往大唐的心从未停止,吐蕃的人心值得我们利用。
对于李晟的奏疏,李适深表同意。自此,李晟开始行动,不仅动用公家财物安抚吐蕃降者,在公家财物不足时,李晟甚至搭上了自己的私人财物。
在一系列招抚行动中,李晟着重培养了一个榜样。
榜样的名字叫浪息曩,李晟奏请皇帝李适将浪息曩封王,同时用锦袍玉带将浪息曩好生打扮一番,每逢吐蕃使者到访,焕然一新的浪息曩必然在座,而且深受李晟恩宠。
时间一长,效果就出来了,吐蕃思慕唐朝之心越来越盛,浪息曩就是他们的好榜样。
李晟的招抚计划还在进行,吐蕃的无间道计划也同时启动了。这次无间道计划的目标人物有三个:李晟、马燧、浑瑊。整个唐朝就这三位武将最为厉害,如果将这三人除掉,在吐蕃眼中,唐朝从此不设防。
吐蕃的陷阱已经为李晟布下了,接下来还得有将李晟推落陷阱的人。启动无间道计划的人是吐蕃宰相尚结赞,他冥思苦想,希望在唐朝内部能有一个人跟自己里应外合。
谁是合适人选呢?
尚结赞苦思不得其解,而合适人选却自动站了出来,这个人不是为了呼应尚结赞,而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
此人名叫张延赏,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开元年间宰相张嘉贞的幼子,名门之后。
张延赏原名张宝符,开元十七年张嘉贞病逝时,张宝符才四岁。后来,李隆基为了表达对功臣的优抚,召见了张宝符,并赐名“延赏”,取《尚书》中“赏延于世”之意,希望张延赏继续父亲的遗志,将来好好为帝国服务。
长大后张延赏步入官场,官声不错,不过在取得交口赞誉的同时,也在历史上留下了“钱可通神”的典故。
有一次张延赏下决心平反一个错案,他对下属说,这个错案的存在时间已经很长了,现在限令你们在十天之内解决问题。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张延赏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帖子,内容针对自己要平反的那个错案。帖子上写着出价三万贯,请不要过问这件事。看过帖子之后张延赏拍案而起,立马找来属下,要求他们加大力度尽快结案。
第三天早上,张延赏走进办公室后看到又一份帖子摆在办公桌上,这一次开出的价钱是五万贯。这种连续出现的帖子和一次比一次高的价钱无疑是一种挑战,张延赏越发愤怒,严令下属必须在两天之内结案。
张延赏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张延赏的一举一动对方都了如指掌,张延赏对于对手却一无所知,这正是防不胜防。第四天早上,还是办公桌上,帖子再一次出现,开出的价钱攀升到十万贯。张延赏看过之后选择了沉默,那个案子再也没人过问了。
这件事过去之后,有人找机会问起这事,张延赏解释道:“钱至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及祸,不得不止。”钱一旦到了十万贯这个份上就能买通神鬼了,没有办不成的事,张延赏害怕引祸上身,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官声不错的张延赏,明哲保身的张延赏,两个张延赏叠加到一起,张延赏一路做到剑南西川节度使。正是在西川节度使任上,张延赏与李晟发生了矛盾。
当时西川发生叛乱,神策军先锋使李晟奉命前去平叛,没几天,叛乱就被平定,李晟的一段艳遇也随之开始。
李晟在西川邂逅了一个美艳的官妓,此女姓高,姑且称为高小姐。如同一缕春风,高小姐让李晟如痴如醉,班师回长安时,李晟难以割舍这段艳遇,便带上高小姐一同上路。
一路上,高小姐充满着幸福的想象,憧憬跟着李晟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张延赏的信使来了,幸福的憧憬戛然而止。
高小姐被张延赏用严厉的措辞索回,理由很简单,她是官妓,不是李晟的私人财产。
一段艳遇戛然而止,从此李晟与张延赏不共戴天,既然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李张二人的仇一直绵延,绵延到李晟功成名就、一言九鼎时。
原本,皇帝李适对张延赏青眼有加,将张延赏调出西川,准备委任为宰相。对于这次调任,张延赏心知肚明,像他这个级别的官员,自然在朝中有几个朋友,朋友们告诉他,此次进京,皇帝将委任他为宰相。
张延赏兴冲冲而来,等来的却是一盆冷水。
皇帝的任命不是宰相,而是尚书左仆射,此时的尚书左仆射位高权轻,基本等同于闲职,这让千里风尘仆仆而来的张延赏心凉到了脚后跟,说好的宰相任命呢?
张延赏一打听,谜底揭晓了,原来是李晟拆了他的台,李晟在奏疏中写道,张延赏没有宰相之才,不配做宰相。
就这样,说好的宰相之位没了,一切只因为李晟的那道奏疏。
张延赏还在等待,他知道皇帝李适看重自己,一定会再次给自己机会。
果然不出张延赏所料,李适还是想用张延赏。借着李晟进京面圣的机会,李适想当一回和事佬,化解一下李晟与张延赏之间的恩怨。
李适先是让与李晟交好的官员去给李张二人传话,基本意思是皇帝希望你们化解恩怨,从此你好我好大家好。
事态开始向着良性的一面发展,张延赏在中间人的带领下来到李晟府中,说了一番肝胆相照的话。
接下来李晟和张延赏两人又一起接受中间人的邀请,喝了两顿酒,说了两番肝胆相照的话,酒桌上的气氛很融洽,大家就像相知朋友的朋友。
到了这一步,中间人又向李晟提出建议:向皇帝推荐张延赏出任宰相。
酒喝了不少,李晟却始终是清醒的,他知道这一切幕后的导演是皇帝李适,至于中间人,只是跟皇帝一起演双簧的那个人。
李晟借坡下驴,向李适推荐张延赏,李适自然同意,这样张延赏终于官拜宰相,成为家族中第二位成为宰相的人。
顺着张延赏成为宰相的话题说下去,说一个有趣的评选。
晚唐时李肇在他的《国史补》一书中评选出唐朝最为尊贵的妇女,这个评选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皇室的妇女不得参加,不然的话武则天理所当然地会夺得第一。武则天具备以下条件:公公是皇帝,丈夫是皇帝,儿子是皇帝,孙子是皇帝,更重要的是她本人也是皇帝,仅凭这一点其他人就不能相提并论了。
在李肇心目中,苗晋卿的女儿苗夫人应该是唐朝最为尊贵的妇女,当选的理由是:苗夫人的父亲是宰相,公公是宰相,丈夫是宰相,儿子是宰相,女婿享受宰相待遇。
这位苗夫人就是张延赏的妻子,张延赏的父亲是唐玄宗开元年间的名相张嘉贞,张延赏本人是唐德宗时期的宰相,他的儿子张弘靖是唐宪宗时期的宰相,他的女婿韦皋戴着检校司徒兼中书令的头衔坐镇西川二十一年。
张家在唐朝号称“三相张家”,唐朝父子担任宰相的不少,祖孙三代都担任宰相的则只有张家一例。河东张,不寻常。
河东张,同时也很记仇。
几顿酒喝过之后,李晟以为自己与张延赏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为了巩固来之不易的良好局面,李晟准备好上加好,他向张延赏提出了婚约,想让自己的一个儿子与张延赏的一个女儿结为百年之好。
张延赏居然拒绝了。
李晟顿时明白了,之前的酒席和肝胆相照的话都是广告,做不了数的,他与张延赏的恩怨还没有完,两个人的缠斗还要继续下去,没有尽头。
李晟哀叹道:“武人性快,几杯酒下肚,所有恩怨就会一笔勾销,而文人不能轻易冒犯,一旦冒犯,即便表面和解了,心里却还没有放下。如此一来,我怎能不担忧呢?”
李晟还不知道,自己的仇家还不止张延赏一个,这个名单还比较长。
仇家排行榜第二位——工部侍郎张彧。
张彧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李晟的女婿。
女婿仇视自己的老丈人,这有点意思,因为什么呢?
因为嫁妆。
李晟在凤翔担任节度使时,曾经将一个女儿嫁给自己的幕僚崔枢,在女儿出嫁时,李晟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为女儿陪送了很多嫁妆。一对新人都很高兴,但身为连襟的张彧却非常不高兴,他看到老丈人陪送的嫁妆很多,超过了自己结婚时。
同样是女儿出嫁,为什么嫁妆厚此薄彼?
心胸不开阔的张彧就这样因为嫁妆恨上了老丈人李晟,一咬牙一跺脚居然站到了张延赏的阵营,与外人一起编排起自己的老丈人。
仇家排行榜第三位——给事中郑云逵。
郑云逵曾经当过李晟的行军司马,因为一些事情失去了李晟的信任,自感失落的郑云逵从此恨上了老上司。
仇家排行榜第四位——河东节度使马燧。
严格说来,说马燧是李晟的仇家稍微有点过,不过两人关系不睦倒是事实。翻看史料,没有发现两人公开失和的有力证据,只有一条关于河北平叛的记载。
在河北平叛过程中,因为不满同僚李抱真只顾本藩镇利益,马燧愤而退兵,准备退出河北平叛行列。李晟见状不妙,连夜前往马燧大营调停,好说歹说,总算说服马燧留了下来。
这次调停,可能让马燧心中不快,两人貌合神离,由此导致一个结果——凡是李晟赞成的,就是马燧反对的;凡是李晟反对的,就是马燧赞成的。
马燧的态度倒是符合一个流行的说法:凡是敌人反对的,就是我们赞成的。问题是,如果敌人反对吃屎呢?
由此可见,反对敌人,还得见机行事,不能以偏概全。
四位仇家或联手,或各自为战,一时间不利于李晟的传言越来越多,林不静,风不止。
李晟暂且不去理会,他将主要精力放在吐蕃身上,这个对手着实强大,需要认真对待。在汧城,李晟给吐蕃宰相尚结赞设下了埋伏,他要打尚结赞一个有去无回。
李晟交代部将王佖率精兵三千在城下设伏,再三嘱咐道:敌人从城下通过时,不要攻击前军,即便你打败前军,敌军集中兵力向你席卷而来,你也无法阻挡。不如等前军通过之后,看到举五方旗、穿虎豹衣的,这就是它的中军。出其不意攻击中军,就会取得大捷。
一切正如李晟所料,王佖猛攻吐蕃中军,吐蕃军队溃散,四下逃命。由于将士们不认识吐蕃宰相尚结赞,白白让这条大鱼从手边溜走。
经此一战,尚结赞更加意识到李晟的可怕,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尚结赞召集队伍,两万大军挺进凤翔境内,出人意料的是,吐蕃军队这次竟然秋毫无犯,莫非吐蕃军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吐蕃士兵兵临凤翔城下,尚结赞冲城中大喊道:李令公既然招我来,为何不出城犒赏三军?
凤翔城上,士兵窃窃私语,李将军和尚结赞有何隐情?为何吐蕃军队这次一反常态?
疑惑长久不散,即便第二天尚结赞引兵退去,留在凤翔士兵心里的疑惑依然挥之不去。
李晟知道,这是尚结赞的反间之计。他一笑了之,他不信如此低级的反间计能成功,这不就是当年刘邦离间项羽和范曾的小伎俩吗?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不以为意的李晟继续对吐蕃的讨伐,胜仗连连,战功叠着战功。李晟并不知道,自己的戎马生涯已经接近终点,朝中不利于他的传言已经漫天飞舞,皇帝李适的态度成为关键。
李晟终于知道“三人成虎”的威力,即便你问心无愧,又怎能堵住朝中的悠悠之口。百口难辩的李晟默默流泪,几天过去了,李晟的眼睛哭肿了。
为了自救,李晟派子弟进京,向李适表明,愿意出家为僧,从此不问朝中是非,李适不准。
不久之后,李晟面圣,以足部有疾为由,请求辞去凤翔节度使职务,李适依然不准。
李适真的不猜忌李晟?
非也,他连自己的儿子都猜忌,何况李晟。
这一切只因为时机不到。
李适从心里感激李晟,没有他,自己何时能重返长安还是个未知数,但身为皇帝,他还是不免要猜忌,李晟的功太大了,又手握兵权,即便李晟没有二心,难保李晟身边的人没有二心。长久之计,还是早点罢了李晟的兵权,省得夜长梦多。
李适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吐蕃宰相尚结赞也在等待。连日来他听到的都是坏消息,李晟攻克了吐蕃的军事重镇摧沙堡,马燧、浑瑊也率兵进逼,这三个人搅得尚结赞日夜不得安宁,必须想办法将这三人除掉,否则永无宁日。
令尚结赞更加担忧的是,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气候反常,牛羊死亡率甚高,这对以牛羊为主要财产的吐蕃而言,可谓损失惨重。此时此刻,不能与唐朝硬拼了,该换个玩法了。
孙子兵法有云,兵以诈立,这一回尚结赞玩的是诈和。
所谓诈和,就是打着和谈的旗号,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尚结赞先是派人到长安,向皇帝李适提出和谈请求,李适却不接招,和谈请求一律拒绝,不谈,就是不谈。
诈和第一回合没有效果,尚结赞再次开动脑筋,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汉化程度极高的吐蕃人。当大多数吐蕃人还停留在结绳记事的阶段,他已经把汉人的兵法研究透了,这一次他不仅要诈和,而且还要反间计套着连环计,给唐朝来一个连环炸。
尚结赞开始布局,他将突破口选择在马燧身上,河东节度使马燧位高权重,说话相当有分量,如果先把他说服,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尚结赞的使者来到马燧面前,随身带着两样东西:谦卑的话语和丰厚的礼单。这两件糖衣炮弹还是很有杀伤力的,一般人都抵挡不住,马燧不是一般人,他勉强抵挡住了。
使者又提出一个请求,建议唐朝与吐蕃重新回到谈判桌前,共同遵守公元783年的清水之盟。按照那次两国划定的疆界,吐蕃将退回多侵占的土地,以表示本方的最大诚意。
马燧心中有些含糊,他知道吐蕃是个难缠的对手,但眼前这个对手太有诚意了,莫非他们突然幡然醒悟了?
第一批使者回去之后,第二批使者接踵而至,还是老话题,还是十足的诚意。
第三拨,第四拨,吐蕃使者在路上络绎不绝,夸张一点说,后一拨使者能看到前一拨使者的背影。这次诈和,尚结赞玩的是车轮战。
一番车轮战下来,马燧彻底被打动了,于公于私,和谈都是好事,自己实在没有理由不去促成这件美事。
马燧随即下令,全军屯守石州,不必做渡河准备,待回京请命后,准备与吐蕃和谈。
从此刻起,马燧已经中了尚结赞的连环计,他本人的戎马生涯也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倒计时。
长安皇宫中,马燧的和谈建议遭到了李晟、邠宁节度使韩游瓌、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韩滉的强烈反对。
韩滉官居宰相,令后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书法以及传世画作《五牛图》。
李晟听罢,不住地摇头:“戎狄无信,不如击之。”
邠宁节度使韩游瓌赞同李晟的说法:“吐蕃弱则求盟,强则入寇,如今深入塞内而求会盟,必然有诈。”
韩滉接言道:“如今两河无虞,如果在原州、鄯州、洮州、渭州筑城,让李晟、刘玄佐率十万大军戍守,那么河湟二十余州可以收复。至于行军钱粮,臣愿意筹措。”
这次会谈,马燧与李晟一派人数对比为1比3,马燧一张嘴没有说过三张嘴,马燧在形势上暂时落后。
形势总是会变化的。不久,韩滉辞世,李晟失去了一个坚定的同盟,此消彼长,马燧新增一个同盟——李晟的死敌张延赏。
马燧本就和张延赏同列李晟仇家排行榜,这一次因为吐蕃会盟的问题又坚定地站在一起,形势发生改变,双方阵营暂时形成2比2对峙。
这时就得看辩论赛主席李适的态度了,他这个秤砣往哪边偏,哪边就要胜出了。
李适有自己的偏重,他偏向了马燧一派,这一切因为他心中有个疙瘩。
李适心中的疙瘩叫回纥,当年唐朝向回纥借兵平叛,回纥可汗对李适大为不敬,而且鞭笞了他的几位随行官员,其中两位伤重不治。从那时起,回纥两个字就是李适心中的阴影,常年挥之不去。现在李适想和吐蕃会盟,联手打击回纥。
当皇帝站到了主张会盟一边,李晟一派只能面对失败了,而他的戎马生涯也即将画上句号。无论他的仇家张延赏还是皇帝李适,都不会让李晟继续担任凤翔节度使了。
张延赏不断进言:“李晟不宜久掌兵权,不如用郑云逵代替他。”
权衡一番后,李适觉得时机已到,该跟李晟摊牌了。
这次摊牌,李适做足了面子工程,他拿出了十分的诚意,请李晟推荐自己的继任者。李适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朕因为百姓的缘故,决定与吐蕃会盟。大臣(指李晟)既然与吐蕃有恩怨,就不宜继续担任凤翔节度使了,应该留在朝中,朝夕辅佐朕,另外由你自己推荐一人接任凤翔节度使。”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晟知道,自己的戎马生涯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对于自己而言,就是垃圾时间。
李晟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表情如故,推荐都虞候邢君牙出任凤翔节度使。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事情,听天由命吧。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尚结赞的计划进展顺利,接下来又将目标锁定在河中节度使浑瑊身上,他要把浑瑊也拉进会盟的浑水之中。
尚结赞向唐朝使者建议道:吐蕃将相以下二十一人都与浑瑊共过事,知其忠信,灵州节度使杜希全、泾原节度使李观在吐蕃也很有威望,不如请他们一起来主持会盟。
尚结赞的胃口真不小,他想把对自己有威胁的唐朝将领一勺烩了,人心不足蛇吞象。
尚结赞的计划在发展中打了个折扣,杜希全和李观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参与最后的会盟仪式,尚结赞等来的唯一一条大鱼是河中节度使浑瑊。
浑瑊带领本部人马两万余人启程前往会盟之地,此去会盟,地点居然变动了两次。开始,双方约定在清水会盟,一如公元786年的旧例,不成想,尚结赞并不同意,他建议定在原州的土梨树。唐朝方面经过研究认为,土梨树地势险恶,容易埋伏伏兵,再次建议将会盟地点改在平凉。
这一次,地点总算定下来了,不变了,就在平凉。
浑瑊启程之前,李晟再三嘱咐道:“小心,再小心,会盟时一定要严加戒备,防止偷袭。”这是一个老兵对另外一个老兵的嘱托,句句是真理,但这些真理在仇敌张延赏那里却不入耳。
凡是李晟反对的,就是张延赏赞成的,复仇心理作祟,张延赏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以他的宦海经历,再加上泛读史书,他不可能不知道吐蕃一直是虎狼之师,如此上杆子的会盟背后必然有诈,可他愣是没看出来。
仇恨容易让一个人心理扭曲,同时也会蒙蔽双眼。
张延赏将李晟的话添油加醋报告给了李适,李适皱起了眉头,李晟怎么这样说话,简直是胡闹!
李适马上召见浑瑊,千叮咛万嘱咐,此次会盟一定要让吐蕃看到我们的诚意,我们这边不能出问题,千万不能因为猜疑而坏了会盟的大事。
如果说张延赏是因为个人的恩怨而被蒙蔽了双眼,那么李适同样是因为个人的恩怨,他太想联合吐蕃打回纥了,因此不惜祭出这样一个“骑虎驱狼”的昏招。
带着李适的重托,平凉会盟使浑瑊上路,不久他就给李适发来奏报,吐蕃已经定下会盟日期,会盟大局已经不可逆转。
李适的心里比蜜还甜,张延赏的心里也无比舒坦,舒坦在于这一次他把李晟给赢了,凡是李晟反对的就是他赞成的,看来他站对队了。
张延赏举着浑瑊的奏疏示意群臣,嘴里振振有词:李晟李太尉一再说与吐蕃的会盟成不了,可是,浑瑊已经给皇上发回奏疏了,会盟的日期已经定了!
张延赏一定不知道一句话,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世间很多事不到最后一刻都无法下定论,而他却早早地下了定论,这一切只因为他太想赢李晟了。
张延赏的得意很快传到李晟的耳朵里,李晟悲愤地流下了热泪:“我从小在边陲长大,太了解吐蕃人的伎俩了,因此我才上疏反对与吐蕃会盟,可是他们不听,恐怕朝廷要受犬戎侮辱了。”
英雄路,英雄泪,在李适和张延赏高举会盟大旗的背景下,李晟显得那么孤独。
会盟前线,浑瑊还沉浸在即将会盟的喜悦之中,而一同前往的邠宁节度使韩游瓌、镇国军节度使骆元光却兴奋不起来,他们一直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但又不敢明确提出来,毕竟会盟是皇上钦定的方针政策,此时反对就是抗旨不遵。
按照李适的部署,骆元光屯兵潘原,韩游瓌屯兵洛口,两军作为浑瑊的援军,一旦发生不测,可以前去救援。
对于这个部署,乌兹别克斯坦外宾骆元光有不同意见:“潘原距离会盟地有七十里,一旦浑公有急,元光如何知晓?不如元光跟浑公一起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浑瑊不以为意,摆摆手,不必,圣上已经做好部署了,我们奉命行事就可以了。
浑瑊按照原定计划继续行军,没想到,一回头看见骆元光竟然跟在后面,这个骆元光,真拿他没办法,好吧,小心没大错。
距离会盟地三十里,浑瑊扎下营寨,骆元光挨着浑瑊扎营。浑瑊大营的栅栏稀松矮小,人马可以轻松翻过,而骆元光的大营沟深栅高,想翻过去,除非长两个小翅膀。
浑瑊还是浑然不觉,骆元光却嗅到了空气中异常的味道,除了正常戒备,骆元光还在大营的西边埋伏了一支伏兵,以备不时之需,同时韩游瓌也派来五百骑兵策应,必要时可以分散吐蕃人的兵力。
平凉,会盟地,浑瑊与尚结赞如约举行会盟仪式。
按照约定,设立高坛,双方各安排三千甲士分列两侧,唐朝在坛东,吐蕃在坛西,所不同的是,唐朝的三千甲士是实打实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吐蕃则是打着埋伏的,除了这三千甲士,另外还埋伏着好几万。
一方以诚相待,一方磨刀霍霍,火药桶已经备好了,就差最后点火了。
尚结赞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请浑瑊到幕后更换礼服,浑瑊不疑有他,进入幕后,开始更换礼服。
浑瑊一边换,一边想,一会儿就要正式举行仪式了,一定不能给大唐王朝丢脸,表情,注意表情。
突然,三声鼓响,浑瑊打了个激灵,不好,果真有诈!
浑瑊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眼前已经乱成一团,数万吐蕃士兵掩杀过来,浑瑊心中暗暗叫苦,哎,哎,早没听李晟的话。
浑瑊四周扫视,正巧看见一匹无主战马,冲到马前浑瑊才发现,这匹马居然没有装马镫,顾不上那么多了,浑瑊一跃跳上马背,一拽缰绳才发现,连战马的勒口都没有套上,浑瑊无奈,只能俯身抓着马的鬃毛奔跑。
这是浑瑊一生中最狼狈的一次,也是终生没齿难忘的一次。
跑了十余里,浑瑊才把马的勒口套了上去,这下不会拽着鬃毛不放了,跑了三十里之后,浑瑊跑进自己的大营,他满心以为自己安全了。
一进大营,傻眼了,大营空空如也。
原来部将听说浑瑊被劫,心中没底,索性脚底抹油,弃营而逃了!
浑瑊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可眼前顾不上,吐蕃追兵一直紧追不舍,好几支冷箭都擦着他的后背飞过。
还好,旁边就是骆元光的大营,浑瑊打马跑进了骆元光的大营。这时骆元光早已严阵以待,不给吐蕃追兵一丝机会。
吐蕃追兵见无机可乘,只能在心中哀叹放走了浑瑊这条大鱼,无奈,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复命。
浑瑊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骆元光拍拍浑瑊的肩膀,把自己大营的粮草军械分给浑瑊一些,两人一起撤营退去,一路上浑瑊收拾残兵败将,头始终没抬起来。
会盟就这样以惨败收场,而长安城内,李适还在洋洋自得,他自认为与吐蕃会盟是自己下出的一个妙着。
李适对宰相们说道:“今日与吐蕃会盟,从此两国罢兵,可谓是社稷之福。”
马燧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
宰相柳浑向来直率,不以为然地回应道:“吐蕃,财狼也,非盟誓可解也。今日会盟之事,臣心中一直有所担忧。”
李晟接言道:“确实如柳浑所言,臣也担心。”
原本心情大好的李适遭遇这两盆冷水,心情顿时大坏,脸色突变:“柳浑是书生,不懂边防大事也就罢了,大臣为何也说这种没水平的话!”
李晟、柳浑见情形不妙,只能叩头谢罪,忠言逆耳啊,用心良苦的他们还得为自己的忠言告饶谢罪。
会议不欢而散,众人都在等待会盟的结果,只要结果一出,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半夜,结果出来了,韩游瓌奏报:吐蕃劫持大唐会盟使者,大军再次压境。
李适惊呆了,许久说不出话来,天哪,居然让柳浑言中了。
李适定了定神,命人将韩游瓌的奏疏送给柳浑过目,真让你言中了。
第二天一早,李适召见柳浑,悔意埋在心底:“卿一介书生,如何对吐蕃军队了解得如此深刻?”
从一开始,很多人都看出这是一场骗局,唯独你看不出,你以为你有能力把众人都蒙到鼓里,到头来,被蒙到鼓里的那个人却是你!
平凉会盟以闹剧收场,李适还想找回一点面子,命人持诏书前往吐蕃谴责尚结赞负约,这就是无能孩子的表现,明明吃了大亏,偏偏还想在嘴上找回点面子。令李适没想到的是,尚结赞压根儿不给他机会,居然将传诏使者拒之门外,这下嘴上也没找回面子。
李适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尚结赞却要把自己的连环计继续实施下去。
他先叫过跟随浑瑊会盟的一位官员,指手画脚地说道:“我本来已经准备好囚车,就等着抓了浑瑊献给我们的国王,没想到让他给跑了,结果抓了你们这些小萝卜头,要你们有什么用。”
转过头,尚结赞和颜悦色地问道:“听说你们中有人是马燧的侄子?”
马燧的侄子马弇站了出来。
尚结赞拿出一副世家长者与晚辈交谈的姿态:“我们吐蕃人以马为生,当初在河曲时,草还没长出来,战马饿得跑不动,那时如果你叔叔渡河掩杀过来,我们恐怕就全军覆没了。后来我求和,你叔叔可是帮了大忙。如今我们全军已经脱离险境,怎么能忘了你叔叔的恩情,就更不能关押他的子侄了。”
马弇愣愣地听着,不知如何作答,一旁一同被俘的宦官却眼珠乱转。尚结赞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他知道,连环计要成了。
在尚结赞的一系列计划中,他用离间计对付李晟,用抹黑手法对付马燧,用请君入瓮对付浑瑊,如果一切都达到效果,那么唐朝三大名将将被一锅端。
现在李晟已经被剥夺了兵权,尚结赞抹黑马燧的一番话也传到了李适耳中,马燧的戎马生涯要结束了。
不久,马燧被免去副元帅、河东节度使职务,出任司徒兼侍中,从此他与李晟一样,只是长安城中赋闲养老的老人。
浑瑊呢,因为会盟一事,弄得灰头土脸,好长时间抬不起头。
反间计,连环计,计策并不高明,却让大唐三位名将遍体鳞伤,也让那位一直与李晟唱对台戏的张延赏羞愧难当,自己玩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却被鹰啄伤了眼。
原本张延赏还有心气,想调动刘玄佐、李抱真这些武将到西北筑城,收复河湟二十余州。没有想到的是,他面对的是一个个软钉子。调动刘玄佐,刘玄佐自称有病,即便皇帝下诏,刘玄佐也只是趴在病床上接旨;调动李抱真,李抱真不从,收复河湟二十余州任务太重,另请高明吧。
到这时,张延赏才发现,自己整了一个李晟,却得罪了整个武将阵营。
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一文中曾这样写道:
人们有时也许会傻想,像苏东坡这样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应该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一定会小心地珍惜他,虔诚地仰望他,总不愿意去找他的麻烦吧?
事实恰恰相反,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扬和轰传一位文化名人的声誉,利用他、榨取他、引诱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会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起哄式的传扬,转化为起哄式的贬损,两种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两种起哄都与健康的文化氛围南辕北辙。
如果把苏东坡换成李晟,把大文豪换成大将军,或许一切都是成立的。
无论是李怀光,还是李晟,抑或是马燧、浑瑊,他们都是那个时代出色的名将,他们出生入死,有功于社稷,他们功成名就,却又受皇帝的猜忌,他们登上琼楼玉宇,却又挡不住背后的凛冽寒风,他们在仕途中脱颖而出,然后又用一生的时间在官场中突围。
或许应了一段相声里的台词——谁让你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