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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泾原兵变(1 / 1)


公元783年十月,多事的冬天。

之前被宰相杨炎认定有狼子野心的李希烈在一年前已经高举起反叛的大旗,皇帝李适调集各路兵马没能将李希烈制服。李希烈的气焰越来越嚣张,李适无奈,只能调集更多的兵马对付脱缰野马李希烈,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也在征调之列。

十月二日,姚令言率五千兵马抵达长安,按原定计划,他们将在长安短暂休整,然后开赴前线。依照惯例,为国出征会得到一定赏赐,姚令言帐下士兵大多带着年幼的弟弟或者儿子一起出征,指望着多拿点赏赐养家糊口。一路上,冻雨霏霏,怀着领取赏赐的信念,众人抵达长安。

出人意料的是,一分钱的赏赐也没有。

望梅止渴好几天,到头来发现,这里不仅没有梅林,连梅核都没有。

失望溢于言表,失望的情绪迅速蔓延。

一天后,姚令言的队伍进驻浐水,在这里负责接待他们的是京兆尹王翃。一路艰难跋涉的五千兵马心中的要求已经降低,他们只求能好好吃上一顿饭。

一看餐桌上的饭食,大家傻眼了,主食是带壳的糙米,菜里没有一块肉!

还有比这更差的结果吗?

连日来的失望情绪一下子爆发,有人开始叫骂,有人掀翻了桌子,有人开始煽动:“我们出征,就要死于敌人之手,现在连饭都不让我们吃饱,却让我们用血肉之躯抵挡敌人的白刃。听说琼林、大盈两座国库,金银珠宝多到放不下,不如我们一起结伴去抢了!”

混乱之时,最怕有人煽动,此时的煽动遇上失望情绪的发酵,后果一发便不可收拾,灭火要灭在萌芽之时,一旦火势蔓延,再想控制,为时已晚。

五千兵马穿好铠甲,擂动战鼓,回身向他们曾经用生命捍卫的京城杀去,不为别的,只为拿到他们原本该得到的赏赐。

主帅姚令言此时还在宫中与皇帝辞行,闻听兵变消息,大惊失色,出宫快马加鞭,想把自己的手下拦下。行至长乐阪,正遇到杀往长安的五千兵马。没等姚令言开口,已有冷箭射向他,姚令言一猫腰,抱住战马鬃毛,突进了乱兵之中。

坐在不断打转的战马上,姚令言大声说道:“诸位犯了大错了,我们即将东征,只要立功,何愁没有富贵,何苦要做这等遗祸家族的蠢事!”

冷静的话语无法平息狂热的内心,乱兵已经不再听从姚令言指挥,反而拉住他的马头,裹挟着他一起向长安冲去。

兵变升级的消息传入皇宫,李适有些慌神了,连忙派出太监充当抚慰使,试图安抚住五千颗躁动的心。

倒霉的抚慰使刚出通化门,还没等他宣讲皇恩浩荡,乱兵已经让他品尝了“乱刀浩荡”,抚慰使瞬间为国捐躯。

消息传回皇宫,李适知道今天不出点血是不行了,连忙派人装满二十车金银和绸缎,算是给乱兵们的见面礼。

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二十车金银还没运到地方,乱兵已经突进了长安城,叛乱的火苗开始在城内蔓延,二十车金银于事无补。

恐慌在长安城中迅速传递,长安百姓奔走相告,争相逃命,这时乱兵高喊:“大家不用害怕,从今往后再没人跟你们借贷了,再也没有人向你们征收间架税和除陌钱了!”

等等!等等!什么情况,我们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呢!

长安百姓有些疑惑了,这些乱兵到底要干什么?如果真的取消间架税和除陌钱,这事还真有点靠谱!

百姓们停下了逃亡的脚步,聚集起来看热闹,五千乱兵聚集到丹凤门外,而站在乱兵身边看热闹的百姓已有数万。

叫喊的,起哄的,坐立不安的,满地乱打转的,皇帝李适属于后者。此前他派出普王李谊和翰林学士姜公辅出宫与乱兵沟通解释,然而沟通的效果并不乐观,乱兵随时有可能破门而入。

李适眼见不好,大喊一声,护驾!

李适本以为自己大呼一声,禁军士兵便会应者云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前来护驾的士兵居然用眼睛就能数出来,这就是全部禁军?花名册上那些兵都哪去了?

做买卖去了!

这一切只因为负责招募禁军的官员吃了回扣!

起初禁军士兵都是满员的,随着出征减员,空缺越来越多,负责招募禁军的官员并不以为意,转手将这些空缺的名额卖给富家子弟,富家子弟虽然名列禁军,但照样在宫外做生意。这样,花名册上的兵一个不少,实际的禁军士兵却越来越少,有经验的将军早已看出端倪,提醒皇帝李适注意,偏偏李适听不进去。

如今,恶果显现,需要禁军护驾时,居然找不到几个人。

情急之下,李适顾不上追究责任,连忙招呼身边的皇子、公主、贵妃出宫逃命,一行人从皇宫北门逃出。在他们身后,还有百分之八十的王爷、王子、王孙、公主尚留在宫中,来不及一一通知。

逃亡的队伍寒酸无比,禁军士兵寥寥,宦官倒是有一百多人。自从大宦官鱼朝恩伏诛之后,宦官不再有兵权,此次再次武装宦官,实在是无奈之举。一百名宦官领头的是窦文场和霍仙鸣,两人在李适没登基前便在东宫伺候,鞍前马后深得李适心意。如今,危难之际,两位宦官站了出来,担负起护驾重任。

逃亡队伍不断有人加入,郭子仪的儿子、司农卿郭曙正率领几十名手下在皇家禁苑中打猎,突然看到皇帝风尘仆仆逃难,连忙跪在道边迎驾。急匆匆的李适一挥手,郭曙便加入了逃亡的队伍。一路上以如此方式加入队伍的人还有很多。

正在李适一心逃难恨不得插上翅膀便飞之际,翰林学士姜公辅回来了,猛然拦住了李适的马头。此前他奉命出宫与乱兵解释沟通,眼看效果不理想,便退了回来,追上了皇帝的逃亡队伍。

姜公辅急切地说道:“朱泚曾经担任过泾原兵的主帅,因为弟弟朱滔谋反的缘故,被圈禁在长安,心中正失意呢。臣曾经劝过陛下,如果不能诚心待他,那么就尽早杀了他,以绝后患。泾原乱兵如果拥立朱泚为主,局面恐怕就无法收拾了,请陛下带上朱泚一块走吧!”

选择题摆到了李适面前,要么早点将朱泚杀掉,要么带上朱泚一起走以免其被乱兵拥立,到底如何选择,需要早作决断!

李适面色慌张,无心恋战,只回应了一句:“来不及了!”

一道选择题暴露了李适的全部能力!

事关王朝安危,他居然没有去做这道选择题,而是选择了装鸵鸟,不答题!

一只鹰的世界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它的目标是鸟瞰无垠天下;

一只鸡的世界只是一个小小的圈,它的目标只是眼前的几条虫和几粒米,即便用尽全身力气,飞行的高度,也不会超过堆放柴草的草垛。

李适,你是鹰,还是鸡?

李适不去作答,一味地埋头赶路,他的身后是从中书省翻墙而出的宰相卢杞和关播,其他陆续得知消息的大臣结伴追赶皇帝一行,一直追到了咸阳才追上了李适逃亡的脚步。

在他们的身后,长安又一次沦陷,不是沦陷于外族强敌之手,而是落入本该保卫京师的乱兵之手。

这一切又能怪谁呢?

乱哄哄中,乱兵打破了宫城门,冲进了含元殿,他们曾经在梦中到过这个地方,如今梦想成真。

“皇帝已经跑了,我们自己的富贵自己拿!”众人大声欢叫着冲进了存放金银珠宝的国库,见到了梦想中的东西。

搬,能搬多少搬多少,到这时只恨自己不是哪吒,要不一个人至少能拿四个人的份。搬了一趟不过瘾,再来一趟,多少辈子才能赶上一次进国库随便拿的机会啊。

搬也搬了,抢也抢了,再这么乱下去不是办法,被裹挟着参与兵变的姚令言定了定神,与乱兵们商量道:“如今我们众神无主,势必不能长久。朱太尉此前被皇帝圈禁在家中,不如我们前去迎接,请他做我们的统帅。”

乱兵们纷纷点头,没错,搬完国库了,得找个主事的了。

数百名骑兵齐聚朱泚的家门外,家门里的朱泚还在犹豫之中。

答应吧,这是乱臣贼子才干的事;不答应吧,门外那些乱兵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内心中掂量再三,博弈再博弈,朱泚跺了一下脚,乱世出英雄,干!

之前的赋闲让朱泚淤积了太多怨气,如今怨气变成了与李适分庭抗礼的勇气,既然你姓李的先对我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出门,上马,骑兵手中的火炬照亮了朱泚前行的路,这条路他曾经无比熟悉,这条路曾经他是当忠臣孝子的路,今晚,这条路是一条崭新的路。

在士兵们的高喊声中,朱泚进入皇宫,入住含元殿,对外自称暂代六军统帅。他自己知道,这是与李适分庭抗礼的第一步,如果一切顺利,他将是长安之主,李适不过是无家可归的丧家狗。

十月四日清晨,朱泚对外发布公告:

泾原将士久处边陲,不闲朝礼,辄入宫阙,致惊乘舆,西出巡幸。太尉已权临六军,应神策等军士及文武百官凡有禄食者,悉诣行在。不能往者,即诣本司。若出三日,检勘彼此无名者,皆斩!

朱泚的这则公告告诉文武百官,泾原士兵已经将皇帝赶出长安,大家赶紧站队,要么去追随逃亡的皇帝,要么追随我朱泚,两边都不追随的,有你好看!

公告一出,尽显人间百态,留在长安的很多官员选择了站在朱泚一边,反正皇帝已经跑远了,跟着朱泚享受近在眼前的富贵也不错。

看着原来的朝廷高官不断向自己靠拢,朱泚心情大好,照此态势发展下去,大事可成!

翻看投诚官员名单,朱泚始终没有看到那个他想看到的名字,他怎么没来?没道理啊,按理说,他和我一样都是被逼赋闲的人,心中一定也有很多怨气啊!

朱泚说的人是段秀实,一个资格很老的老臣。

段秀实在上部书中曾经出现过,他曾经追随过名将李嗣业、白孝德,出任泾州刺史时,收拾过郭子仪之子郭晞手下不可一世的骄兵,别人想做而不能做的,段秀实轻描淡写地做成了。

难能可贵的是,在身边同僚私生活放纵无边、左拥右抱时,段秀实自始至终与发妻相濡以沫,没有纳一个妾,仅此一点,便值得尊敬。

如此品格高尚的官员值得重用,可惜由于不赞成宰相杨炎的相关提议,段秀实被免去泾原节度使职务,改任人微言轻的司农卿。

在朱泚看来,从威震一方的节度使被发落到人微言轻的司农卿位置上,段秀实一定有很多怨气,一定愿意和自己一起做一番大事。

朱泚不是段秀实,他不懂段秀实的心。

段秀实家的门外,人喊马嘶。

朱泚派出的数十名骑兵奉命请段秀实进宫,他们遭遇了闭门羹,任凭怎么敲门,段秀实家依然大门紧闭。

骑兵们翻身上了围墙,跳进院子里,进了段秀实房中。

客套过后,段秀实严词拒绝,骑兵们不跟他废话,直接将刀架到了段秀实的脖子上,去,还是不去,给句痛快话!

看来,今天不去是不行了!

段秀实一摆手:“诸位,先退下吧,容我跟家人嘱咐几句。”

骑兵退下,段秀实对家中子弟嘱咐道:“国家有难,我岂能视而不见,我将以死报社稷,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说完,段秀实起身跟随骑兵进宫,此去皇宫,他已抱定必死之心。

见段秀实前来,朱泚大喜过望:“段公来了,大事可成,大事可成!”

段秀实笑了一笑:“朱公原本忠义,天下闻名,如今泾原士兵因为犒赏不丰,犯上作乱,以致圣上出走。犒赏不丰是有司的过失,圣上哪里知道。朱公应该向将士们讲清这个道理,然后迎接圣驾回宫,岂不是大功一件!”

朱泚闻言,这个段秀实,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提什么圣驾回宫!

心中不悦,老江湖的朱泚并没有表露,他有心拉拢段秀实与自己共举大旗,即便眼下意见不合,还是团结一致向前看吧!

朱泚不会想到,段秀实心中藏着一把刀,在段秀实的身边,左骁卫将军刘海滨、泾原都虞候何明礼、孔目官岐灵岳也和段秀实一样,他们都将刀锋指向了朱泚。

姓朱的,你等着!

段秀实和他的伙伴们看透了朱泚用心,出逃奉天的李适还没有把长安的棋局看透,他看到的还是当年那个忠心耿耿的朱泚。

大臣中有人上奏道:“朱泚已经受到乱兵拥戴,即将攻打奉天,奉天城当早作防备!”

李适还没有反应,宰相卢杞跳了出来:“朱泚的忠贞,群臣莫及,为何有人要平白无故造谣,中伤他呢?臣愿意以一家百口性命担保朱泚不会造反!”

也不知道卢杞哪来的信心,如果这次担保作数的话,卢家一家百口应该人头落地。

卢杞没来由地信任朱泚,李适也没来由地信任卢杞,他们都以为,再过不久,朱泚就会派出迎驾的队伍来奉天迎驾,届时他们又可以风风光光地重返长安。

迎驾的队伍真的出发了,奉朱泚之命,泾原兵马使韩旻率精兵三千从长安出发,目的地奉天,对外的口号是迎驾。

所谓迎驾,实则是奇袭,如果这三千精兵突袭奉天,以奉天单薄的守卫,李适将凶多吉少。

千钧一发之际,段秀实灵机一动,叫过孔目官岐灵岳,一番嘱咐,如此这般。

率兵奇袭奉天的韩旻正行军中,后面追来一名传令兵,声称传达姚令言军令:全体收兵,班师长安。

韩旻接过军令,有些疑惑,不是才下达军令让奇袭奉天吗?怎么这就改了呢?

再看军令,韩旻有些拿不准了,这是姚将军的军令吗?怎么看着跟以往有点不太一样呢?

别扭,真有点别扭!

奉天就在眼前,韩旻有心抗命,心里又没有底,万一军令是真的呢?违抗军令可是死罪!

算了,回去问问清楚再说!

韩旻拨转马头,率军回师长安,得知消息的段秀实长出一口气,随即面色凝重,他知道局势越来越危急了,一旦韩旻与姚令言会面,谜底就会被戳破。

谜底很简单,段秀实伪造了姚令言的军令,他把司农卿的大印倒过来盖在军令上,让韩旻一时间难辨真伪,而一旦韩旻拿着军令与姚令言会面,一切便真相大白。

段秀实对同谋的几位官员说道:“韩旻回来,我们的计谋就会被识破。我将抓住机会当面格杀朱泚,不成功便成仁,我绝不当他的臣属!”

韩旻回来了,段秀实的计谋被戳穿了,不过孔目官岐灵岳将所有的责任一个人扛了,段秀实暂时安全。

段秀实本想继续等待机会,但朱泚当天的议题将他彻底激怒。

当天的议题是朱泚如何登基称帝。

段秀实“腾”地站了起来,他不准备再忍了,眼前这个人已经让他怒发冲冠,他不想再和这个人共处同一片蓝天下。

段秀实伸手夺过一名官员手中的象牙笏板,先向朱泚狠狠吐了一口:“狂贼!吾恨不斩汝万段,岂从汝反耶!”

说完,段秀实举起象牙笏板向朱泚狠命砸去,朱泚伸手一挡,笏板砸中额头,血顿时流了出来,溅了一地。

旁边的官员和侍卫眼见这一幕,目瞪口呆,这两位大人闹的是哪出啊?

眼见杀朱泚不成,段秀实只求速死,冲着朱泚的侍卫喊道:“我不从你们谋反,何不杀我!”

一语惊醒梦中人!

侍卫们蜂拥而上,段秀实没于乱刀之中。

这时朱泚一只手按住伤口,一只手阻止道:“别杀他,别杀他,他是义士!”

晚了,一切都晚了,义士段秀实已经去了,完成了他以死报社稷的愿望。

忠臣,义士,忠诚到连对手都佩服你,这是何等的境界。

消息传到奉天,李适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曾经他认为忠诚的,背叛了他,曾经他认为可有可无的,誓死捍卫了他,这个世界如此诡异,如此复杂。

谁能借我一双慧眼?

历史有时就是一个没头脑,没头脑到你怎么琢磨都琢磨不透其中的微妙。

以朱泚的人生阅历,他不是经人煽动便头脑发热的人物,何以在乱兵的要挟下便欣然从命,一举成为乱兵的领袖?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地盘还仅仅局限在一个长安城时,他居然登基称帝了!

公元783年十月九日,朱泚登基称帝,自称大秦皇帝,改年号为应天。

新登基的朱泚大封群臣,拥立有功的姚令言被封为侍中、关内元帅,其他一干在李适手下郁郁不得志的官员在朱泚手下重新焕发青春,纷纷出任大秦政府的要职。虽然大秦政府还是草台班子,但麻雀虽小,已经五脏俱全。

在这次大封群臣的过程中,还有一个位置引人注目,朱泚将这个位置留给了自己的弟弟朱滔。

皇太弟!

朱泚在给朱滔的信中写道:三秦之地,指日克平;大河之北,委卿除殄,当与卿会于洛阳。

在朱泚新的如意算盘中,天下成了兄弟二人的,三秦之地归哥哥,大河之北归弟弟,等到旗开得胜时,哥俩洛阳城内痛饮庆功酒。

算盘打得真精。

朱泚将弟弟朱滔册立为皇太弟,意思是自己百年之后,将由弟弟接替自己的皇位。

中国历史上有过皇太子,有过皇太孙,有过皇太弟,一度还要诞生皇太女。唐中宗李显时,女儿安乐公主异想天开,一度想央求父亲册立自己为皇太女,这样自己就有机会当一回武则天。

乱,怎一个乱字了得!

乱象还在继续,在班子成员的建议下,朱泚向落入自己手中的李氏皇族大开杀戒,郡王、王子、王孙等一干七十七人被集体处死。朱泚要用这次杀戮以绝天下人之望。

可怜七十七位王子王孙,如果可以选择,下辈子是否还会选择当王子王孙?

形势继续向有利于朱泚的方向发展,朱泚的兵锋越来越盛,他将刀锋指向了奉天。只要拿下奉天这座孤城,皇帝李适就将落入自己手中,到时大秦兴起,大唐没落,不世出的功业就会在奉天城建立。

朱泚挥军指向奉天,皇帝李适只能疲于应付。

邠宁候补节度使韩游瓌、青州刺史论惟明、监军宦官韩文秀奉命前往便桥抵抗朱泚,行军到醴泉,与朱泚大军正面遭遇。

韩游瓌心里没底,惦记着赶紧折回奉天自保。监军宦官翟文秀却有不同见解:我们退回奉天,贼兵势必尾随而至,这是把贼引向天子。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构筑阵地,那么贼兵必然不敢甩开我们直扑奉天。如果他们那么做,我们就跟奉天城的守军一起前后夹击他们。

翟文秀的建议没有被韩游瓌采纳,韩游瓌摇摇头说:“贼强我弱,如果贼分出一部分士兵牵制我们,另外一部分直扑奉天,那么奉天的守卫也薄弱,如何与我们形成夹攻之势!我们如今急速退回奉天,就是为了保护天子,况且我们士兵饥寒交迫,贼兵财大气粗,如果他们拿财物利诱我军士兵,我必然控制不住!”

两人说的都有一定道理,只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番争论之后,韩游瓌的建议占了上风,唐军退往奉天城,朱泚的叛军尾随而至,唐军接战不力,想要退回城内,叛军蜂拥而上,想要夺取城门,形势危急。

此时镇守奉天城的主将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浑瑊,此人原本是郭子仪部将,郭子仪去职后,他一度接管了郭子仪原有的部分实力范围,好景不长,还是遭到皇帝李适猜忌,被调到长安当了左金吾卫大将军。虽然左金吾卫大将军是京官,但相比于封疆大吏而言,还是有不小差距。

浑瑊眼见形势不妙,左右打量一番,几辆草车映入眼帘,浑瑊心中一动,有了!

浑瑊派出全身披戴重甲的铁甲战士,手持长刀以一敌百,在铁甲战士的掩护下,草车被推到城门下,顺势放火,火光冲天。

叛军再想夺门而入,除非配上几支高压水枪。

没了夺门之忧,浑瑊挥军向叛军进攻,激战良久,总算打退了叛军的进攻。

危险暂时解除,但是并没走远,朱泚叛军在奉天城东三里扎营,叛军梆子巡夜声声声入耳,叛军火把漫山遍野把把惊心,这一切都在提醒奉天城,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奉天城外,投奔朱泚的士兵越来越多,不到一个月,他的帐下已有数万士兵,这些资本,让他可以与李适掰一掰手腕。

奉天城内,李适寝食难安,往各地派出传诏勤王的宦官已经出去有些时日了,怎么还不见各地勤王的兵马呢?

李适心中暗自祷告,上天,请一定帮我渡过这次难关!

或许上天听到了李适的祷告,帮李适渡难关的第一批兵马来了。

灵武候补节度使杜希全一行率兵一万余人即将抵达奉天,现在面临从哪条路进入奉天城的抉择。

宰相关播与左金吾卫大将军浑瑊分析道:“漠谷道路险峻而狭窄,恐怕叛军会有埋伏,不如从乾陵(唐高宗李治陵寝)北面通过,紧靠柏城而行,扎营于奉天城东北的鸡子堆,这样可以与奉天城成掎角之势,相互呼应。”

对于这个分析,宰相卢杞并不同意,他有他的理由,而且理由很充分!

卢杞说道:“漠谷的路离奉天城很近,就算中了叛军的埋伏,城内部队出兵救援就可以了。倘若从乾陵行军,恐怕会惊动先帝的陵寝!”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忠贞的奸臣,浑瑊强按心中的怒火,大敌当前,置帝国安危于不顾,却拿出先帝的陵寝说事,真有你的。

浑瑊驳斥道:“自从朱泚围城以来,大肆砍伐乾陵松柏,夜以继日,早就惊动先帝的陵寝了!如今城中危急,天下各州勤王的救兵还没有赶到,只有杜希全这一支部队及时赶到,这支部队关系重大,如果能够在险要处扎营,朱泚可以逐步击破!”

卢杞没有被浑瑊驳倒,他反驳道:“陛下的王者之师怎么能和叛军等同论之,如果让杜希全率军从乾陵通过,那就是我们自己惊动先帝陵寝了!”

正反双方意见都摆上了台面,只等辩论会主席李适一锤定音。

李主席,你的意思是?

还是从漠谷进军吧,以免惊动先帝陵寝。

猪一样的队友,猪一样的皇帝,纵使浑瑊有鹰一样的眼睛,最终拍板的还是这些猪一样的皇帝和队友。

杜希全率军进入漠谷,如期遭遇叛军的伏击,居高临下的叛军以大弩、巨石热烈欢迎,杜希全部队死伤惨重。城中军队出城接应,也被叛军击败,当夜,杜希全部队崩溃,只能退保邠州。好不容易盼来的生力军,还没发挥作用,就已经退出战斗,这一切都是拜卢杞所赐。

朱泚更加得意,缴获来的辎重摆了一地,他要让奉天城内的将士好好看看他的战利品。

攻势一天急过一天,奉天城的压力越来越大,在朱泚的命令下,奉天城外挖出了一圈壕沟,这圈壕沟将奉天城内外隔绝,即便城不被攻破,一叶孤城的奉天城也会在消耗战中慢慢陷落。

李适越来越心焦,城外的朱泚却淡定了起来,他将自己的大帐移到乾陵之上,在那里,放眼望去,奉天城尽收眼底。朱泚心中暗笑,李适,我看你还能挺多久!

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天下就姓朱了!

数百年后,天下确实姓了朱,只是此朱非彼朱!

城一围就是一个多月,各种物资纷纷告罄,本来众人都以为奉天城只是暂时落脚的地方,没想到朱泚把大家逼成了常住客。

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隔着一道城墙,隔着不同的天地。

形势日益严峻,李适的眉头越来越紧,本想登基以后大展拳脚,谁知诸事不顺,竟然被困在了小小的奉天城。

难道朕不能做一个有为之君?难道朕注定没有祖辈的雄才大略?

李适人生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看着行宫窗外的月光,李适想起了一件小事。

前天下午,李适命令一位善走的壮士出城侦察敌情,壮士临行前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皇帝能赏赐一件厚一点的棉衣。

李适一挥手,命令宦官进行赏赐,令他没想到的是,整个行宫中居然找不出一件厚一点的棉衣,实在要找,只能拆了被子现场加工。

困难就是这么现实、这么残酷地摆在李适面前,从所未有的窘迫令李适非常伤感。他压抑住伤感,摆摆手,让善走的壮士出城了,他实在拿不出赏赐了。

“陛下,用膳吧!”送餐的宫女打断了李适的思绪。

一看宫女送来的饭食,李适心中暗自又叹息了一声,奉天城确实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专门供应自己的御膳房只剩下两斛粗米,蔬菜竟然是大头菜的菜根。即便是菜根也来之不易,还是趁叛军不注意的时候,御膳房的宦官从城头顺着绳子爬下去,偷偷在城外的菜地里采集的。

哎,怎一个难字了得!

喝着大头菜菜根熬的菜粥,李适眼泪流了下来,四十余年锦衣玉食,今天才知道大头菜菜根的味道。这味道那么陌生,那么坚硬。

粥喝完了,眼泪也擦干了,李适觉得自己该跟群臣有个交代了,如果这个时候还不表态,人心早晚得散了。

群臣被召集到行宫之中,愁云笼罩着整个行宫,行宫中格外的寂静,静到连喘气声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李适缓缓开口:“朕因为无德,自陷于危亡之地,或许这就是天意。诸位爱卿并没有罪,不需要陪朕一起陷于这危险之地,要投降就早点出城投降吧,这样也能保全家室。”

李适说完,行宫中哭声一片,皇帝既然推心置腹如此,群臣没有选择,只能肝脑涂地,以死效忠。

李适看看群臣,心中一热,人心没散,人心没散,危局还有回旋余地。

只是这天下勤王的大军还能指望谁呢?

如果郭子仪在,自然还能指望郭子仪,可惜郭子仪已经在几年前入土为安了,剩下的将军们谁能挽狂澜于既倒呢?

历史的聚光灯集中到了三个人身上,李怀光、李晟、浑瑊。

这三个人是上天给李适的赏赐,如果没有这三个人,李适的命运或许将被改写。

在李适号令天下勤王后,浑瑊本来就在奉天城内坚守,而李怀光、李晟则开始星夜兼程千里驰援。

李怀光,渤海靺鞨人,原姓茹,其父因战功卓著,赐姓李。李怀光年少从军,武功艺冠三军,后来成为郭子仪部将,深得郭子仪赏识。李适将郭子仪的势力范围分割,李怀光分到了其中的一块,出任朔方节度使,由此成为郭子仪之后一颗耀眼的将星。如果历史呈规则线性发展,李怀光可以与郭子仪并肩,名垂青史,只可惜,历史进程不是直线,而是一条诡异的螺旋线。

接到勤王命令时,李怀光正在魏县作战,魏县四战区特遣兵团粮秣供应总监崔纵正好也在李怀光的大营。两人一碰头,当即定下主意:撤军,增援奉天城。

崔纵说干就干,毫不含糊,搜刮出所有能搜刮的财物,与李怀光一起星夜兼程。行军至河中(今山西永济),当地官员大力犒军,全军原地休整三天。三天过去了,士兵们还想多待几天,有酒有肉的生活不是天天有,多待一天也是幸福。

崔纵心中暗急,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为大家画出一张大饼:“所有财物已经运过了黄河,等到了河西,我全分给大家!”

望财止渴,效果立显!

在崔纵的调度下,李怀光大军挺进蒲城(今陕西省蒲城县),大军总人数达到五万人。

与此同时,神策军特遣行营节度使李晟也率军渡过黄河,大军总人数在短短十几天内从四千扩充到一万余人。

在李怀光和李晟的带动下,天下勤王的将领越来越多,各路大军在奉天城与长安一线驻扎,敌我形势对比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原本在乾陵上安营扎寨的朱泚还气定神闲,如今却焦躁了起来。奉天城一围一个多月,朱泚本以为会轻松攻下,没想到战事陷入胶着,奉天城久攻不下,而天下勤王大军已经越来越多。

“报,长安城再次告急!”

朱泚又一次接到长安告急的奏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接连几天,留守长安的部将都会发出告急的奏报,长安形势也岌岌可危,如果奉天城再拿不下,长安城危在旦夕,到那时自己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了。

是时候决战了!

朱泚一面向长安增兵,一面调集大军云集奉天城下,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必须赶在天下勤王大军到来之前攻陷奉天,不然,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形势虽然不利,但朱泚的心中却很有谱,他相信,只要拿出雪藏已久的秘密武器,攻破奉天城,不在话下。

奉天城外,一个庞然大物赫然耸立。这是和尚法坚制造的攻城云梯,有数丈之高,同时有数丈之宽,云梯之外包裹着结实的犀牛皮,云梯下面装有几个巨轮,而云梯上面的平台可以同时容纳五百名士兵。

就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大家可以想象成一个可以移动的武装塔吊。

庞然大物一出现,便引起了奉天守军的注意,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什么玩意啊?莫非是传说中刀枪不入的怪物?

李适得到奏报,忧心忡忡,如此庞然大物,该如之奈何?

左金吾卫大将军浑瑊分析道:“臣看那云梯运行起来非常沉重,但凡重物,就容易陷到土中,臣认为应该在它可能通过的路下面挖好地道,堆好容易燃烧的材料对付它!”

神武军基地司令韩澄接话:“云梯这雕虫小技,皇上不必过于担心,臣有办法对付它!”

韩澄马不停蹄,登上奉天城墙,逡巡一周后,他大胆猜测,朱泚叛军用云梯攻城的方向应该是奉天城东北角,东北角城墙较矮,攻城难度相对较小,而且云梯能最大限度发挥作用。

距离城东北角三十步,韩澄命人挖好了地道,地道里储存好大量的油膏、松脂、木柴,只等朱泚的云梯往坑道里陷。

十一月十四日,朱泚大军开始攻城,出人意料的是,主攻方向不是城东北角,而是城南。

邠宁战区候补节度使韩游瓌一看兵势,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词:声东击西。朱泚这一招是佯攻,目的是吸引奉天守军注意力,他的最终主攻方向还是奉天城东北角!

韩游瓌一声令下,城南坚守,城东北角继续增兵,一定要严防死守,把朱泚挡在奉天城外。

一天后,北风大作,朱泚的庞然大物隆重登场了。

与前几天不同的是,这一次云梯上还悬挂了水囊,这是用来对付唐军射出的火箭,即使有火箭射到云梯上,水囊里的水也能及时将火扑灭。

该想到的,云梯制造者法坚都想到了,只是他没想到,火除了可以从天上来,有时可以从地下窜。

借着云梯壮胆,朱泚大军云集东北角,弓箭兵万箭齐发,奉天城上如同下了箭雨,守城士兵死伤无数。奉天城下,朱泚的士兵抱着湿柴和湿土将壕沟迅速填平,全军如蚂蚁搬家般向奉天城墙逼近,有些身手利索的士兵已经登上了城墙,与守城士兵展开了肉搏战。

行宫外人声嘈杂,行宫内李适与浑瑊相对流泪,束手无策的文臣则仰首向天祷告,希望上天可以帮助大唐挺过这一关。

这次决战,李适已经赏无可赏,只能拿出最后的法宝——空白委任状。

委任状总共一千余张,李适全部交给了守城主将浑瑊。这批委任状最高可以委任御史大夫、实封五百户,如果在平时,这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官位和行政待遇,而在此时,只要守城有功,就可以得到。李适同时交给浑瑊一支御笔,委任何人何等官职,由浑瑊全权做主,如果委任状还不够,可以将拟任官职写在有功将士的身上,等到战事平定再补授委任状。

交接完毕,李适怆然说道:“现在朕就与卿告别!”

说是告别,实则永别的气氛,浑瑊也被感染,流泪倒地跪拜,既然皇帝推心置腹如此,自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辞别李适,浑瑊起身登上城墙,眼前的惨烈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戎马半生,战事惨烈到如此程度,还是第一次。

浑瑊打起精神,走到一个个城墙垛口,他要用自己的精神感染每一个士卒,他要让每一个士卒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突然,一支冷箭正中浑瑊胳膊,一阵剧痛随之向他袭来。

浑瑊摇晃了一下,定了定神,向左右亲信吩咐道:“继续巡城!”

浑瑊就是一面旗帜,他到哪里,信心就到哪里,虽然形势岌岌可危,但士气始终不散,奉天城成了一只铁桶,始终难以打破。

浑瑊放眼城外,庞然大物云梯正在一步步接近它的归宿之地,再有几步,就是它寿终正寝之地。

还有三步,还有两步,还有一步!

“轰隆”一声,云梯的一个轮子陷入了坑道,这时坑道里火焰喷出,等待已久的油膏和松脂开始熊熊燃烧。

与此同时,守城士兵从城上扔下火把,云梯顿时陷入火海之中。

云梯上的五百名士兵没能成为攻城奇兵,此刻,他们的名字叫火球。

不一会的工夫,庞然大物变成了一堆灰,城东北角顿时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奉天城三座城门同时打开,城内守军全面出击,刚刚遭受重大打击的朱泚无心恋战,仓皇退出战场。

不过,这一败于朱泚而言并非一败涂地,卷土重来的时间,可以以小时计算。

这天半夜,朱泚果然又来了,再次攻城,弓箭齐发,奉天城的行宫中也落入了不少冷箭,离李适最近的,只有三步之遥。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无法想象战争的残酷,没有经历冷箭意外惊吓的人无法体会那致命的恐惧。历史有时就是那样相似,当年雁门之围,突厥人的冷箭射破了隋炀帝杨广的雄心壮志,当时一支冷箭落在杨广脚边,杨广心肝俱碎,从此收拾起比肩秦皇汉武的心,直下扬州当起了享乐皇帝。如今奉天之围,冷箭距离李适三步,同样射碎了李适的雄心。

别人看这只是一支冷箭,而李适知道,这一箭将他从梦想射回了现实里。

李适感觉浑身发冷,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谁能救我于危难之中?

李适正愁闷中,一名宦官喜形于色地跑了进来:“皇上,大喜,大喜啊!”

李适不禁疑惑,愁云惨淡,喜从何来?

宦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李怀光将军的信使已经到了,大军用不了几天就到奉天!”

“当啷”一声,李适感觉到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等宦官喘息过后,李适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

李怀光从蒲城出发,直奔泾阳,沿着北方山岭向西进军,为了早日将消息传递到奉天,兵马使张韶受命化装成平民到奉天报信,为了保密起见,李怀光的奏表被封存到一个蜡丸之中。

张韶风餐露宿,一路狂奔,到奉天城外时,正赶上朱泚在率军攻城,平民打扮的张韶一下子被抓了壮丁,充当填充壕沟的民夫。

趁着叛军士兵看管不严,张韶几个箭步跑到奉天城下,大喊道:“快放绳索,我是朔方军的信使!”

城中守军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信使,一放绳子,就把张韶拉了上来。张韶马上一步就登城了,背后数箭齐发,瞬间,张韶身中几十支箭。

张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指指自己的胸前,守城士兵顺着张韶手指方向找到了蜡丸,看到了李怀光的那张奏表。

明白了来龙去脉,李适顿时有了精神,好啊,李怀光千里驰援,有指望了!

“传令下去,用担架抬着张韶在城墙上走一圈!”

李适此举是在告诉奉天守军,援军到了,真的到了!

不一会工夫,李适听到外面欢叫声雷动,无疑,张韶的出现让守城将士吃下了定心丸!

无论什么时候,信心比黄金都重要!

十一月二十日,李怀光发起攻击,在醴泉大败朱泚的部队,这一仗打灭了朱泚的雄心。

原本,朱泚想攻破奉天,无论李适是死是活,他都将取而代之,一个多月以来,他一直都打着这个如意算盘。现在,天下勤王军蜂拥而至,劲敌李怀光又重挫自己,朱泚的心情一落千丈,雄霸天下的梦醒了,还是回长安城再作打算吧。

朱泚引兵退入长安,奉天之围就此解了,守城将士集体松了一口气,他们明白,如果没有李怀光及时增援,朱泚不会引兵退去,如果李怀光再晚到三天,奉天城恐怕已经告破了!

假如李怀光真的晚到三天,历史会改写成什么样呢?

可惜历史不容假设!

人生路,路漫长,很多人不能心想事成,很多事往往事与愿违。

泾原兵变之初,朱泚眼前出现的是一条阳光大道,在他眼中,泾原兵变给了他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以他盘踞的长安,加上弟弟朱滔在幽州的呼应,成就一番改天换地的事业也并非没有可能。更关键的是,皇帝李适西行,守卫单薄,孤守奉天一叶小城,城破只是时间问题。到那时,天下无主,自己振臂一呼,不正是一个新王朝的开创基业之主吗?

很多事,朱泚想到了,很多事,朱泚又没想到。

他想到了,因为不得人心,很多官员会背叛李适;但是他没有想到,即使李适昏庸,即使他的境遇惨淡,还是有一大批像段秀实这样的官员忠于朝廷。

他想到了,泾原乱兵既然拥立自己,那么就会听命于自己,但是他没有想到,泾原兵虽然拥立了他,但并非真正听命于他,在那些乱兵眼中,保住抢来的财宝是天大的事,至于谁当皇帝,爱谁当谁当。

官员打了折扣,士兵打了折扣,朱泚手下能调动的还是自己当年从卢龙、幽州带出的兵以及神策军招募的民兵,这些兵是他真正的筹码,用于自卫勉强可以,用以征战天下,难度太大。

退入长安的朱泚反思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事与愿违”,很多事计划很好,看上去很美,但到头来,都会打一些折扣,有些甚至是大相径庭。

还去想奉天吗?还去想雄霸天下吗?暂且放下吧,走一步算一步吧!

无心进取的朱泚不再出兵攻打奉天,而是玩起了小花样:

在朱泚的指挥下,经常会有士兵冲进长安城门,骑着马到处高喊着,奉天城破了,奉天城破了!

这就是一个心理游戏,为的是让长安百姓对李适彻底死心,进而死心塌地追随自己。只是这样的把戏,玩玩可以,并不能起到真正的作用。

没有人知道孤守长安的朱泚心里想的是什么,因为此时的他,很矛盾,很纠结。

虽然他已经登基称帝,但是却不肯破坏李唐王朝的祭庙,在一些人看来,摧毁李唐的祭庙至少可以从气势上打击李适,朱泚却不同意,他的理由是,曾经侍奉过李唐王朝,不忍心做这种事。

一个反叛者,居然说不忍心,朱泚的内心究竟在想什么呢?

矛盾不止一处。

朱泚的自相矛盾还有很多,他居然给追随李适的人照常发俸禄。朱泚让人统计了追随李适的人员名单,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神策军将士,朱泚让人每月如期将俸禄送到这些人留在长安的家人手中,一分不少,一文不差。身为叛军皇帝给对方官员发俸禄,是不是有点无厘头?

或许有一种解释,朱泚此举是收买人心,想用这个办法挖李适的墙脚,初衷可能是好的,但效果寥寥。

对此,朱泚并不以为意,反正他花的是国库里的钱,公款!

看来,古往今来一脉相承,什么时候花公款都不心疼。

矛盾的朱泚,纠结的朱泚,他回不去自己来时的路,也看不到未来的路。他不愿意摧毁李唐祭庙,他自愿为李适手下发俸禄,他不愿意强迫别人为官,他一直活在纠结与矛盾之中。

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问题是,朱泚遇到的问题太多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该如何走出长安的迷局呢?

问天?问地?问百度?

没有答案,只能低着头往前走。

世界是联系相通的,在朱泚感慨事与愿违的同时,千里驰援的李怀光也在感慨。

李怀光千里勤王,在醴泉大破朱泚部队,迫使朱泚从奉天撤围。李怀光本以为自己会受到李适的亲切接见和隆重嘉奖,令他没想到的是,居然什么都没有。

性情大大咧咧的李怀光不会想到,他的大嘴让他与即将到手的荣耀失之交臂,这次只是谬以毫厘,却让他的人生结局失之千里。

这一切都要归结于他的大嘴。

自从千里驰援以来,李怀光曾经几次发出感慨:“卢杞、赵赞、白志贞这些人就是一帮奸臣,天下乱成这个样子,都是他们搞坏的,等我见了圣上,一定请皇上诛杀他们。”

行伍出身的李怀光说的是大实话,他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但是说这些实话得分场合,说给志同道合的人听可以让大家同仇敌忾,而说给首鼠两端的人听就会让实话不胫而走。

很快,李怀光的实话便传到了京兆尹王翃和全国财政总监赵赞的耳中。

传话的人绘声绘色地说:“李怀光在增援的路上经常叹息愤慨,宰相卢杞处事不当,财政总监赵赞制定的税赋繁重,京兆尹王翃犒军吝啬刻薄,这三个人导致了皇帝从长安出走。如今李怀光立下大功,皇上必然亲切接见,与之推心置腹,一旦李怀光把这些话说给皇上听,你们这些人还有活路吗?”

听罢,王翃、赵赞不敢怠慢,火速找到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老大卢杞。

卢杞政事不行,军事不行,但搞人事还是有一套的。一个多月来他没有出场,不是他不愿意唱主角,实在是能力有限无法应对奉天危局,于是只能站在一边看浑瑊这些武将唱主角。

如今,奉天解围,李怀光的大实话扑面而来,卢杞唱主角的机会又来了。

抬眼看王翃、赵赞紧张兮兮的样子,卢杞不禁笑了,这俩家伙,真上不了台面,一个李怀光就让你们怕成这样,看我的!

卢杞表面轻松,内心实则也非常紧张,此时的李怀光不同往日。往日李怀光只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而此时的李怀光立下千里勤王救驾成功的大功,而且反攻长安还要指望李怀光。卢杞不敢再多想,一旦李怀光彻底得到李适信任,那自己将何去何从?

为今之计,先要阻止李怀光与李适见面,把李怀光的大实话挡在门外。

卢杞找个机会向李适进言道:“李怀光立下大功,江山社稷都指望着他,如今盘踞长安的叛贼个个胆破,无心守城,如果让李怀光乘胜攻打长安,一定会一举灭贼,这就是势如破竹。如果让他到行宫,必定要赐宴,一耽搁便是几日,这样退入长安的叛贼就能从容加强守城工事,到那时,再想攻城,就难了!”

什么是奸臣,奸臣就是打着一心为公的旗号夹带私货,明明奸佞无比,却装出一脸忠贞。

每个奸臣,都是奥斯卡影帝!

当然,奸臣是要有搭档的,这个搭档就是昏君,两者就是秤杆与秤砣的关系,杆不离砣,砣不离杆。

卢秤砣将馊主意出给了李秤杆,就等着李秤杆给出一个抉择。

一切都在卢杞的掌握之中,李秤杆痛快地给了回复:我看行!

李适随即下诏给李怀光,即日率军与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李晟等会合,择日一起攻取长安!

奸臣颠倒黑白,昏君不明就里,最终伤害的是忠臣的碧血丹心。

千里勤王的李怀光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立下如此大功,几乎挽狂澜于既倒,与奉天城近在咫尺,却不能得见天颜,很明显,在自己和皇帝之间有奸臣在离间!

兴致很高的李怀光顿时意兴阑珊,颇为不快地对身边亲信说道:“我受到了奸臣的排挤,结果可想而知了!”

性格直来直去的李怀光接下来的举动让人目瞪口呆,他没有率军奔赴李适指定的会师地点,而是掉头直接退到了鲁店(陕西乾县东南),休整两日,然后继续率军东行!

这是抗议,无声的抗议!

谁让李适给了李怀光一个事与愿违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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