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具有宏图大志的君主,郑庄公在平定完国家内乱后,就想成就一番霸业,在这场只有诸侯才玩得起的争霸游戏中取得绝对胜利。而郑国在这场游戏的开局是比较糟糕的,准确地说,是地理位置非常糟糕。
如果把天下看作即时战略游戏里的一张地图,那么郑国恰恰就在游戏地图正中间。对于这么一个糟糕的地理位置,郑庄公也很无奈,因为爷爷郑桓公之所以会选在这里安家,是因为充分听取了太史伯阳父的建议。
周幽王在位的第八年,郑桓公到镐京担任司徒,管理地籍与户籍。郑桓公看自己的侄子周幽王烂泥扶不上墙,知道他迟早要垮台,而自己的封国(今陕西榆林附近)又靠近王畿,一旦城门失火,自己这条鱼也要玩完。如何将资产和家人平安转移,是郑桓公日夜思考的问题。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郑桓公找了太史伯阳父咨询。太史伯阳父在周幽王上台两年时,就发表过著名言论,说周朝要完了。伯阳父到底是名人,被诅咒的周幽王并没有去抓他。
郑桓公想,找他应该不会错。于是,伯阳父放下自己记录历史的本职工作,客串了一把业余置业顾问。
伯阳父从历史、地理、养生、阴阳等多方面分析,为前来咨询的郑桓公精心挑选了一片土地。这片土地在济水、洛水、黄河、颍水一带,位于东虢国(今河南荥阳市汜水镇)与郐国(今河南郑州市西南)之间,也就是在如今的郑州市一带。伯阳父解释说:“东虢国与郐国君主昏庸无道,比较好拿地。以你郑桓公的身份过去,不用动手抢,两国肯定白送给你一大块地。”
郑桓公听完心想:“这个地方好啊!适合居住,又没有蛮族,治安环境要比镐京好,旁边的诸侯都比较弱;又是在黄河下游大平原上,交通方便,四季分明,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如果在这地方定居,子孙后代一定旺!”
随后伯阳父又多说了一句:“周王室衰败后,东边的齐、西边的秦、南边的楚、北边的晋会兴起。”这句话是伯阳父所有话里最有价值的一句。但郑桓公一心只想咨询新家位置,对方只要告诉自己明确地址就可以了,其他的话他哪还听得进去?
于是,郑桓公利用自己职务之便,以王室亲戚的身份火速抢下东虢国与郐国的十座城市,把自己的资产与子女迅速转移到那里。这下,只听上句没听下句的郑桓公算是彻底把子孙后代带进了沟里。
适宜居住的地方,未必适合发展。伯阳父选的地方虽说没啥蛮族,环境也不错,适宜居住,但是所在位置非常敏感。东周时期,如果把洛邑作为天下的政治中心,那么郑国就是天下的交通中心。郑桓公拿的那块地属于现在的河南省郑州市,如今郑州市是全中国铁路的心脏,横贯东西的陇海铁路与纵贯南北的京广铁路这两条铁路大动脉就在此交汇。所以说,谁控制郑州,谁就控制了中原,这句话不无道理。
郑国所处位置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而郑国四周又都是大平原,地缘政治格局极其糟糕。环绕在它四周的国家有东齐、西秦、南楚、北晋,并且这几个国家都不是善茬儿。
这四大国的位置,就在天下这张即时战略游戏地图的四个边上,他们一旦获得良好开局,就会去地图中间打野、升级、抢资源。春秋时期,这几个大国打仗时都要从郑国地盘上经过。
强人郑庄公以后的郑国历史,用一句话概括就是,要么跪下,要么挨揍。跪下是为了生存,只能向大国屈服;如果不想屈服,宁愿站着,那就只能被大国暴揍,死得更难堪。当年伯阳父明确预言周边几个大国会崛起,要怪只能怪郑桓公自己没把话听全。
郑庄公面对如此糟糕的争霸游戏开局,必须扩大自己的领土,获得较好的战略纵深,才有机会取得胜利。他开局有两个优势:一、父亲郑武公已经灭掉了东虢国、郐国、胡国,领土得到扩大;二、郑庄公时期,齐、秦、楚、晋四个大国虽然都有地理上的优势,但是都位于地图的角落,游戏才刚刚开局,他们还没实力往地图中间跑。郑庄公必须在这些大国坐大之前,在地图中间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为了头顶上的这片天,郑庄公制定了挟天子、打诸侯的方案,这样既稳定了中央,又能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
很多人认为“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三国时曹操首创的,其实早在春秋时期,郑庄公就已经“挟天子”了。
后世挟天子的人,生怕被人视为乱臣贼子,表面功夫做得很足,一定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对天子的赤胆忠心。在面对傀儡天子时,他们该跪还是跪,该称臣还是称臣,顺带嫁个女儿给傀儡皇帝,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以便利用天子这块大招牌,灭掉对手,树立自己的权威。
而我们的郑庄公,他的做法比较简单粗暴。他不是挟持天子,而是要挟。他不顾自己臣子的身份,采用黑社会惯用犯罪手段——绑票来要挟周天子,而人质就是周平王的太子狐,更搞笑的是,这人质还是周平王自己送来的。
绑票过程是这样的:
凭借外公势力杀死自己父亲夺得王位的这个做法,在周平王心里一直是个疙瘩。周平王最怕诸侯把自己晾一边,不和自己愉快地玩耍,为此,只好把自己手上的蛋糕分给他们来拉拢人心。郑武公与郑庄公父子二人都有雄才大略,先后在周平王身边担任卿士,相当于总管国家政事的执政官。郑国当时位于洛邑东面,在周平王默许下,抢地皮、促发展,拿到的蛋糕是相当多的。
周平王对郑庄公一家独大很是担忧,毕竟自己手上蛋糕就那么多,还要分给别的诸侯。为了破解这种局面,很多君主都会用一个小伎俩,就是找一个人来制衡你,给他和你差不多的职位,分你的权,在你们两人之间制造矛盾。当两人矛盾集中爆发时,都要跑去求助君主支持自己。这种场面是君主最喜欢看到的,因为君主要的不是你们有多能干,而是自己拥有最终的仲裁权。
周平王很快就找到了制衡郑庄公的合适人选,正是虢国国君虢公忌父。大家可能会惊讶,觉得周平王是不是脑子短路了,虢国可是周平王的死敌,他们曾支持周幽王,在周幽王死后还拥立周携王与周平王分庭抗礼。
然而周平王能在乱世中活下来并开创东周一朝,也绝非平庸之辈。周平王得位不正,以鲁国、虢国为代表的不少国家都不服他,周平王要的就是化敌为友。把曾经的反对势力拉入自己阵营中,这不仅可以获得更多支持,更能制衡郑庄公一家独大的局面,可谓一箭双雕。
周平王想到就做,立马把虢公忌父召入洛邑。但周平王也怕,如果强势的郑庄公知道自己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搞事情,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只能偷偷地把一些权力分给虢公。
周平王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很快被嗅觉灵敏的郑庄公发现了。感觉受到欺骗的郑庄公恼羞成怒,立马找到周平王当面质问:“你为什么背着我任用虢公,难道你不信任我了吗?既然你无情无义,那我就离开这里,回郑国去。”
周平王被彪悍的郑庄公吓得半死。周平王心里清楚,如果失去郑国的支持,自己也是一局死棋。他只能无奈地面对郑庄公,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没有这回事!”周平王为了表示诚意,还把自己的嫡长子太子狐送给郑庄公当人质。
郑庄公差点没乐晕过去。国家送出去当人质的一般都是小老婆生的庶子,庶子那么多,多一个少一个没多大影响。但周平王送给郑庄公的人质竟然是嫡长子!周王室家里的嫡长子,就是未来的周天子,未来的周天子在郑国当人质!郑庄公心想,自己的地位得多崇高,周平王对自己得有多信任,哪个诸侯敢不服自己?
郑庄公为了表明自己与周平王心连心,也把自己的嫡长子公子忽送到洛邑做人质。但是郑国的嫡长子能和周王室的嫡长子比吗?
周平王与郑庄公将自己的嫡长子互做人质的历史事件,史称“周郑交质”。此事让郑庄公顿时光荣无比,也让周王室颜面扫地。
郑庄公摆平中央后,就要在周边众多地方势力中扩大自己的战略生存空间。他采用远交近攻的战略,与东方较远的齐、鲁两国处好关系。毕竟郑国与齐、鲁两国隔得较远,没有较多的利益冲突,只要常聚个餐,搞个会盟,关系还是很好处的。而周边的都是与自己抢食吃的国家,郑庄公就把它们都打翻在地,势焰极盛。
成周洛邑的周王宫内,重病缠身的周平王躺在床上,听着一位大夫向自己汇报工作。
这位大夫刚从宗周丰镐回来。他泪流满面地讲述他在丰镐看到的凄凉场景:丰镐那里没有人烟,有的只是满目衰败。曾经巍峨壮丽的宗庙宫殿已化为废墟,黍子与野高粱在瓦砾之中肆意生长,周围时不时传来野狐的哀鸣。
周平王听完汇报后长叹一声,自己的故国家园竟然沦为了动植物栖息地!他感慨万分,不禁潸然泪下。哀伤的周平王无法亲眼看见老家的场景,于是他请这位大夫将他在宗周看到的那些画面赋成诗,唱给自己听。
大夫沉思了片刻,决定将这首诗歌命名为《黍离》,吟唱出了传唱千古的黍离之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周平王听完后,内心产生了强烈的激荡,这首诗的悲怆感深深地触动了他。曾经的宗周,那里有自己的童真记忆,有自己的母亲,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去。如今,那些往事都随着自己这一代的离去而远去……
听大夫唱完《黍离》后没多久,公元前720年,周历三月二十四日,周平王逝世。同年,周桓王继位。
新继位的周桓王叫姬林,是周平王的孙子。有人会问,怎么是孙子继位,周平王的太子去哪了?答案是,周平王的两任太子都熬死了。
当太子有一种难言之隐叫作熬。古代太子是一个高危职业,有时候危险程度甚至不亚于君王。因为想当君王的人太多了,太子时时刻刻都要提防敌对势力的阴谋诡计,做任何事情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别人抓住把柄。太子这种高压的处境绝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很多太子在位期间都是度日如年。
然而这种痛苦如果明着说出来就是谋反,难道你想让父王早点死,自己早点继位吗?在太子中,结局圆满的,熬到父王去世,自己得以顺利继位;结局悲惨的,就是很有可能还没看见登基的曙光,自己就先被熬死了。周平王的两任太子就是这种结局。周平王这辈子虽然窝囊,但是在位时间很争气,长达51年!
周桓王的父亲太子姬泄父死得早,叔叔姬狐接任太子之位。原本当太子是好事,但姬狐却被送给郑庄公当人质。姬狐好不容易熬到周平王去世,自己被释放归国,却又死在登基前。王位如同击鼓传花,传到了太孙周桓王手中。他是个幸运儿,没有遇到任何政治斗争,就这样一帆风顺地继位了。
但有句话说得好:“吃亏要趁早,一帆风顺不是好事。”
周桓王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行动力的好青年。他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就是在自己手上中兴周王室。他要改变爷爷窝囊的作风,他要主动出击,打出自己的天下,当一个真正的天子。
但是他前半生太顺,没有经历过政治斗争的磨炼,缺乏基本的判断力与社会经验。他这样的人接过王位很容易心高气傲,把很多问题想得太天真。而他即将面临的对手,都是修炼多年、比猴还精的超级人精!
想要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周桓王,继位时的人事班底少得可怜。能帮自己的只有两个人——周公黑肩、虢公忌父。
周公黑肩是周王室的宗亲,也姓姬。黑肩这个名取得和郑庄公寤生一样随意。估计是因为姬黑肩出生时,肩膀上有一大块黑色的胎记。古人的字是最重要的,尊称别人时都用字,名是长辈喊自己时用的,就可以随便起。春秋时代取的名绝对另类,比如鲁成公名叫黑肱,意思是黑色的胳膊;晋成公名叫黑臀,意思是黑色的屁股,这名取的,让长辈怎么叫?
周公黑肩虽然名字独特,但他是一个做事稳健的人,看问题也比较全面。但是作为宗室大臣,周公黑肩没有自己的封国和军队,只能算是一个智囊。
西虢国国君虢公忌父则有地盘有军队。西虢国在成周洛邑的西边,是周王室的西门户,而郑国在洛邑东边,是东门户,虢公一直是郑庄公的死对头。虢公是周平王后期扩大联盟范围、抑制郑庄公的重要棋子,一直被周王室重用。
郑国对洛邑的战略威胁极大。郑庄公在周桓王眼中是一个赖在自家门口要吃要喝的地痞无赖。周桓王刚继位的时候,郑庄公竟然指使手下大臣跑到天子地盘来割麦子,给天子下马威。周桓王卧榻之侧,岂容郑国酣睡?他只有把郑国这个头号敌人干掉,才能打开自己的中兴之路。
周桓王决定好好惩治郑庄公。
周桓王继位三年后,郑庄公第一次来洛邑朝见周桓王。周桓王内心想:“我刚继位时,你不仅不来朝见我,还直接砸场子,派人跑到天子地盘上割麦子,光天化日抢夺王室财产。平时你郑庄公在天子家门口小偷小摸,大家毕竟都是王室宗亲,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我现在都继位快三年了,你才来朝见我,这是什么意思啊?”
暴怒的周桓王火力全开,在公众场合处处给郑庄公难堪。郑庄公在洛邑被弄得灰头土脸,极其恼火。
毕竟是在天子脚下,满脸是灰的郑庄公在洛邑也不好发怒。自己的郑国虽强大,但现在还不是与周天子彻底翻脸的最佳时机。郑庄公心想:“老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周桓王你给我等着。这次丢的脸,下次要你加倍偿还。”
周桓王与郑庄公的梁子这算是彻底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