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见孙膑真欲斩杀公子婴,不觉慌了,忙拱手向孙膑深施一礼,道:“监军初经战阵,原不应充作先锋,今日之败,罪不在先锋,在于本帅,望军师法外施恩,宽恕监军。”众将见主帅如此,纷纷跪倒下来,齐声为公子婴求情。
孙膑这才唤回公子婴,道:“依照军法,你必死无疑。吾今日饶你,非是不遵军法,而是主帅代你承担罪责也。”说着,他叫来军中书吏,记下:某日田忌领兵出战,大败而回。这样一来,田忌日后若有大功,也难以得到朝廷的赏赐了。公子婴此时此刻仍然呆立在帐中,脸色紫涨,没有向为他代受罪责的田忌看上一眼。
“白日敌胜,防备定然疏忽,吾当乘虚劫其大营。”孙膑说着,让众将赶紧分头准备。转眼之间,大帐中只剩下了孙膑和田忌二人。
“军师当真要去劫营?”田忌问道。
“此为虚语,乃是让众将加紧准备,不敢疏忽耳。我军为救韩而来,岂能在此虚耗?今夜魏军得胜,必是惧我反扑,谨防我军劫营,少有哨探在外,难知我军动静。我军可借此良机,绕开其营,直驰南梁。”孙膑说道。
“啊,如此一来,魏军必在吾军之后紧追不放。兵在敌国,遭受大军尾追,是兵法大忌啊。”田忌说道。
“吾军若不如此,又何能救南梁之围呢?救人之难,如同救火,耽误不得。”孙膑道。
田忌想了想,道:“也只好如此。”
当夜,齐军离开营垒,向魏军扑去,才行出数里,孙膑就令大军绕道而行,避开敌营。直到次日中午,庞涓方从哨探口中知道齐军已绕营而过,顿时大急,忙率军自后追向齐军。
齐军自半夜而行,直走到次日黄昏,方才停了下来,计算行程,居然行了四舍之地,等于平日两天的路程。但同时,许多老弱军卒没能跟上大队,点上一点,竟少了三千余人。
田忌又喜又忧,对孙膑道:“吾军行速甚是快捷,敌军难以追及。只是掉队的士卒太多,实为不祥。”
孙膑却只淡淡一笑,传令士卒们宿营时多挖炊灶,每队士卒须多挖出三分之一炊灶。田忌迷惑地问着:“多挖如此之多土灶,则我军似有十五万人,莫非军师想以此虚张声势,吓退敌军?”
孙膑点头道:“不错,这正是虚张声势之计。”
田忌听了连连摇头:“庞涓深通兵法,恐怕不会被你的虚张声势吓倒了。”只是他话虽如此,却也未动用主帅的权威阻止孙膑,任孙膑自行其是。孙膑定是胸中藏有奇计,田忌在心中想。
次日一早,孙膑先唤来几个老弱之卒,密嘱一番,然后率大军前行,一日又行了四舍之地。这日,孙膑并未传令士卒多挖土灶,只是让大家快吃快睡,好好歇息。天明行军之时,孙膑唤来数百壮健军卒,又是密嘱一番,方率军前行。
当晚宿营之时,孙膑令军卒少挖了一半的土灶,让疲惫不堪的军卒轮流烧火煮饭。众军卒莫名其妙,却又不敢不遵军师的命令。这一顿饭,比平日多费了许多时间,令士卒们大有怨言。
庞涓率军追到次日半夜,方追至齐军前一天的宿营之地,一数灶头,不禁大吃一惊。齐军竟有十五万人吗?嗯,他若是兵卒不众,也不敢冒险直入我魏国境内啊,唉!齐军如此众多,要想战而胜之,只怕不易。庞涓心中想着,却不敢流露出忧愁之意。
这时,军卒们来报,捉住了齐军掉队的老弱军兵千余人,请主帅发落。庞涓心中这才有些高兴了,想,齐军掉队之卒知道后有追军,不一定都敢行在这条路上,我们擒住了千余,则实际上的掉队之卒当数倍于此。齐军如此急于行军,其兵必疲,疲兵虽众,不难胜矣。他当即传令,将敌卒押往后营,今日暂歇半夜,明日一早,疾行追敌。
次日,庞涓追至齐军的宿营地,一数灶头,估算齐军居然只剩下十万人了。怪事,怪事!齐军何少至此,庞涓满腹疑惑。此时,军卒们又报,捉住了敌军三千多老弱之卒,其中有数十齐国兵卒,请求面见魏军主帅。
庞涓令人将那些军卒带上,问:“你等欲见本帅,有什么话说吗?”
众齐国军卒磕头答道:“我等非是掉队之卒,而是不愿与魏为敌,想逃归家乡,求大帅放了我们。”
庞涓问道:“你等既是逃卒,为何不走小路,偏行大道,以致为我军所擒?”
众军卒答道:“健壮之卒,多从小路逃走,我等疲惫至极,行走不动,只好顺大道慢慢走着。”
庞涓仔细观察了众军卒一会,道:“你等疲惫至极,倒也不假,只是为何要做逃卒呢?”
军卒答道:“我军不能战胜大帅,只知拼命行路,早晚必将大败。蝼蚁尚且贪生,我等又何必留在军中送死呢?”说着,连连向庞涓磕头。
庞涓问:“逃卒归国,亦是死罪,你等怕留在军中送死,就不怕回到国中被处死吗?”
众军卒道:“法不责众,大伙都跑回国了,也就没什么死罪之说了。”
“哈哈哈!好一个法不责众。”庞涓大笑起来,挥手让人把众齐国军卒押至后营。他当然不会将众齐国军卒放了,报功之时,一个战俘,往往顶得上三颗敌军首级。
“大司马,齐军已经胆寒,可用轻锐之卒速速追上,将其击灭。本监军愿为前部,大司马在后接应。”太子申见到这种情景,很是高兴,献上了一计,并主动请战。
庞涓摇摇头:“孙膑诡计多端,我等非探听清楚,不可轻举妄动。”
太子申有些着急:“齐军速度太快,若行至南梁,与韩军里应外合,则大王危矣。”
庞涓道:“太子不必忧虑,本帅绝不会让齐军赶到南梁城下去惊动大王。”
次日,庞涓出发时,另分了几队精锐士卒从小路前进,大军依旧顺大道追击。当晚赶到了齐军的宿营之地,太子申和庞涓同时令人清点齐军留下的灶头。这一清点,太子申和庞涓乐得同时仰天大笑——齐军跑了一半,只剩下五万人了。
“齐军士气衰落,正是攻击的良机。”太子申说道。
庞涓一时未说什么,他在等待从小路上前进的士卒。过了大半个时辰,从小路前进的士卒来到了大营,他们押上了数百个壮健的齐国军卒。
好,齐军的壮健士卒果然也在逃跑。庞涓心中大喜,让人把齐国士卒押到跟前,问:“你等身强力壮,为何也成了掉队之卒?”
众齐国士卒答道:“我等不愿与魏军交战,并非是掉队之卒。”
“你等为何不愿与我魏军交战?”
“大伙都跑了,此战必败,我们又哪敢留下来送死呢。许多人都绕道宋、卫逃回了国中,我们贪图近便,从小路逃回,却不料反被捉住,实在是气运不佳。”
“哈哈!”庞涓又大笑起来,“不是你等气运不佳,而是那孙膑的气运不佳了。”他令人将齐国军卒押往后营,然后立即和太子申商量——将大军分为前后两队,六万人轻装追击,四万战力较弱者看护辎重,在后接应。庞涓领前队,太子申领后队。
“大司马,还是让我来统领前队吧。”太子申欲建大功,不愿留在后队。
“太子乃国之储君,地位尊崇,不可冒险。”庞涓欲雪桂陵之耻,更不愿留在后队。
太子申无奈,只好预祝庞涓成功,并道:“孙膑甚有智谋,大司马宜多加小心。”
庞涓咬了咬牙道:“上次桂陵之败,乃孙膑匹夫欺吾无备,又先得地利,才侥幸成功耳。如今这条道上平坦通直,无险可以设伏,孙膑纵有通天本领,也难奈我何。”
二人商量已定,即分兵连夜疾进。庞涓的前队尽为轻锐之卒,很快和太子申的后队拉开了距离。
齐军行至魏国境内的马陵停了下来,孙膑传令众将士顺大道两旁布下埋伏,只待魏军进入埋伏圈内,就一齐冲出,奋勇杀敌。
田忌恍然大悟,道:“军师日减土灶,是使魏军以为我士气已衰,军卒大半逃亡,遂轻敌冒进,中我埋伏,妙!兵法曰,兵不可使其骄,若骄,则必败无疑。军师之计,是使敌骄也。”
孙膑笑道:“庞涓乃吾手下败将,若不以此减灶之计,难以使其骄也。”
“军师妙算,吾何能及之。”田忌叹道,四面望了望,忽然皱起眉头,“嗯,此地过于平坦空旷,数十里难见山林,无险阻之处可以利用,只怕难以困住敌人。”
孙膑道:“险阻可以天生,亦可人为。只知天生之险阻,未得人为之险阻,难出奇计也。故《握奇经》曰,正正奇奇,奇在正中,正在奇中。”说着,孙膑让人扶上高车,在大道上来往巡视,令士卒将战车辎重等物堆成一座座“高垒”,“高垒”之顶布置弓弩手远距离杀敌,“高垒”两旁以盾牌手、长戈手阻截敌军冲击。“高垒”之间的空处,伏以手握短戈、巨斧的大力士卒,突出攻杀敌军。孙膑指示的方法甚是简便,不过两个时辰,众军卒已在大道两旁百余步后堆起了无数“高垒”。
“军师能够人为制造险阻,大大出乎吾之预料,可谓前无古人,奇之又奇矣。”田忌赞叹不止。
孙膑笑而不应,令士卒将几辆高车横在大道正中,抬来无数巨石塞住车轮,然后在车顶悬一高牌,上面大书六字——庞涓死于此处!然后孙膑令以善射著名的匡章率五百强弓手埋伏高牌附近,只待敌军帅旗出现,即乱箭射出。这一次,孙膑已不需要生擒庞涓了。
孙膑的耳旁仿佛响起了庞涓的大笑声,响起了庞涓所说的话——吾兄弟当患难与共,富贵同享!
庞涓,是你自弃诺言,怪不得我了。孙膑在心中说着。
强弓手刚刚布置完毕,哨探军卒来报——魏军前锋已至,离此不过五里路远。
孙膑、田忌闻言迅速隐于强弓手之后,屏住呼吸,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的大道。
庞涓率领轻锐的魏军,以比平日快三倍的速度,向齐国军队猛追过来。赶到马陵大道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大道两旁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依照行军惯例,此时早就该停下来,立营歇息。但庞涓仍然令士卒全速前进,魏军士卒只得不顾疲惫,燃亮火把,继续行进,但走不了几步,却停了下来。
前锋士卒慌慌张张奔到庞涓面前,禀告道:“前面有高车挡路,上竖一牌,写着的……写着的言语对大帅甚是不敬。”
“此等小事,何须惊慌?且等本帅看来!”庞涓怒喝道,驱车向前疾驰。护卫军卒高举帅旗,紧跟在庞涓之后。这定是孙膑想出了什么诡计,欲阻挡我军追击。庞涓想着,已来至阻挡大道的高车前。士卒高举火把,让庞涓清楚地看到了牌上的大字。
“啊!匹夫竟敢如此折辱于我?”庞涓大怒,喝令士卒,“快,快给我砸了它……”
唰唰唰唰——空中陡地厉风大作,打断了庞涓的话头。无数支羽箭如漫天飞蝗一样射向了庞涓,霎时间将庞涓射成了一只浑身生满了箭杆的“刺猬”。
“啊——”庞涓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惨叫,仰天栽倒在车下。他的两只眼睛兀自大睁着,似是在问着昏黑的上天——我为什么会命丧此地,为什么?
杀啊!杀啊——手挥短戈巨斧的齐国士卒冲了出来,向着乱成一团的魏军猛刺猛砍。
“高垒”上的弓弩手不停地发射着威力强大的弩箭,专射战车上的魏军将官。
失去指挥的魏军虽然队形混乱,却依然显得异常勇悍,顽强地抵抗着齐军的攻击。有些魏军士卒甚至反攻到了“高垒”之旁,但又被齐军的盾牌、长戈挡了回去。双方士卒激烈混战了两个多时辰,魏军终于垮了下来。
齐军倚仗着人为的“险阻”,以逸待劳,加以突然袭击,全歼了魏军的前队六万士卒。孙膑留下两万士卒打扫战场,和田忌率领其余的军卒向后回击,向太子申率领的魏军后队猛攻过去。齐军军卒高挑着庞涓的人头,以寒敌胆。
次日黄昏,孙膑的大军与太子申的魏军后队相遇,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太子申毫无准备,刚一交锋,就已阵形大乱。这时,魏军偏又看到了庞涓的人头,得知前队已全军覆灭,顿时斗志全消,人人争相逃命。太子申无法约束军卒,欲待逃走,已是迟了,被齐军一拥而上,牢牢擒住。
齐军一战全歼魏军十万士卒,杀死其主帅庞涓,生擒其监军太子申,获得空前大胜。孙膑毫不停歇,挥军直向南梁城杀来。
魏惠王闻听败报,不顾威仪,失声痛哭起来:“哀哉,哀哉!寡人数十年心血,竟毁于一旦。寡人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哭着,欲拔出佩剑自尽。左右近臣慌忙抱住魏惠王,苦苦劝说。众将官亦纷纷请战,誓与庞涓报仇,救回太子申。
“罢了,罢了!寡人一误不可再误。”魏惠王痛苦地说着,下令回撤大梁。十万魏国大军眼睁睁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南梁城,避开齐军,回至国中。
“我军大败,四邻必乘虚攻我,不可不防。”魏惠王总算保持着清醒,分派大臣严守国境。公子卬被分派到西河,严守秦、魏边境。
韩昭侯死中得生,喜出望外,亲自出城三十里,将前来救援的齐国将军们迎进城中,待以上宾之礼,赠送无数黄金美女,并大搜国中,厚赏齐国军卒。齐军在韩国待了月余,才高奏得胜鼓乐,穿过整个魏国,回到齐国。沿途的魏国军民望风而逃,龟缩城邑之中,无一人敢向齐军挑战。齐军主帅田忌得意扬扬,在高车上鞭指沿途魏国城邑,道:“从此以后,我齐国当可横扫天下矣。”监军公子婴却是默然不作一声,军师孙膑也是默不作声,眉头紧皱。
十余日后,齐军已行至齐、魏边界。田忌下令宿营三日,让众兵卒洗净征尘,擦亮甲胄兵刃,以威武之师的堂堂仪表进入国中。
当夜,孙膑将田忌请入帐中,劈头就问:“大司马回至国中,可得何等之赏?”
田忌一怔,笑了笑:“吾立此大功,当然应得上上之赏。”
“你已经位至大司马,再得上上之赏,邹忌还能安坐相国之位吗?”孙膑又问道。
田忌想了想:“我乃战将,不适合担当相国之任,就算主公让我去做相国,我也不敢应承。”
“可惜邹忌绝不相信你会拒绝相国之位。你的功劳太大,邹忌一天不将你置于死地,就一天不得安睡。他的权谋之深,你望尘莫及,根本不是对手。”孙膑道。
田忌听了,心中大跳了几下,但随即又笑了:“军师所受刺激太深,过于疑心了。邹忌虽奸,也不至于有庞涓那么狠毒。何况,我身为齐国大司马,也非当年的军师可比啊。”
孙膑摇摇头:“庞涓也非天生狠毒。人一旦执迷权位,就会无所不为。再说齐国大臣中欲与大司马不利者,绝非邹忌一人。虎虽威猛,也难敌群狼之攻啊。”
“军师是说,齐国大臣中还有一人与我为敌,此人是谁?”田忌思索着问道。
“此人乃是公子婴。”孙膑答道。
“军师此言差矣。”田忌笑了起来,“公子婴初入朝中,与我并无丝毫仇怨,怎会与我作对?”
“公子婴此人,极重权位,又有图谋执掌兵权之心。有大司马在朝中,公子婴所谋只怕难行。”孙膑说着,话锋一转问,“大司马是否知道,公子婴挑战魏军失败,其实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啊,你既知公子婴必败,为何还要激他立下军令状,岂非是欲……是欲置他于死地?不,不!你是激他猛攻敌军,以使我……我……”田忌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我激公子婴立下军令状,有三个目的。一、让他使出全力攻击敌军,这样,庞涓就会觉得他的胜利是真正的胜利,就会轻视齐军,生出骄心。二、公子婴少年气盛,若不加以折辱,则会乱我军令,使我奇计难以使出。三、我想卖给大司马一个人情,让公子婴觉得大司马救了他,对大司马常存感恩之心。前两个目的我都达到了,可惜第三个目的却未达到。公子婴天生刻薄,气量极窄,居然对大司马毫无感恩之意。”孙膑平静地说着。
“原来如此。军师也太……也太为我费心了,我受之有愧啊。”田忌感慨地说着。
“膑受大司马知遇之恩,岂敢不报?今日大司马面临邹忌、公子婴两大劲敌,回到朝中,即是踏入险地。我反复想过,如今只有一策,可使大司马脱离险地。”孙膑说道。
“何策?”田忌问。
孙膑缓缓答道:“造反。”
什么,造反!田忌耳中有如巨雷响起,震得他头中嗡嗡乱响,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除了造反,大司马已无路可走。”孙膑说道,“大司马请立即扣押公子婴,然后留下老弱伤残之卒镇守要道,疾率大军进入临淄。大司马亦为宗室弟子,可自立为齐国之主。膑非夸口,若能辅佐大司马治理齐国,征伐四方,则十年之内,定可平定天下。而大司马亦将继周文王、周武王之后,又成一代开创贤王,可名传万世矣。”
“军师……军师休得胡言,休得胡言。吾深得主公信任,官拜大司马,已是……已是大过平生所望,心满意足矣。这等造反言语,军师再也休提,再也休提!”田忌脸色苍白地说着,对孙膑深施了一礼,逃也似的离开了营帐。
孙膑怔怔望着营帐之外,望着,望着,眼中忽然流下泪来,长长叹了一口气:“人生在世,要做一番大事,为何如此不易?吾有桂陵、马陵之胜,已不负鬼谷弟子之名矣。老子曰‘祸莫大于不知足’,看来,吾应知足了。平定天下这等大事,还是留给张仪、公孙衍他们吧。”孙膑自言自语着,唤来了几位亲信随从,密嘱一番。
天明之后,忽有士卒手持帛书一封,奔入中军大帐,禀告道:军师走了!田忌听了大惊,慌忙拿过帛书,只见上面写道:
罪人孙膑百拜于大司马座下:
知遇之恩,尚未全报,今不辞而别,罪莫大焉。吾来自何处,归往何处,大司马切勿挂念。大司马归于朝中,若听有谣言,当立即走避他国,绝不可迟疑,切记!切记!
田忌看着,看着,流下泪来,道:“非有军师,吾何能立此绝世大功?今正当与军师同享富贵,奈何军师弃我远遁?”他收起帛书,在中军大帐里闷坐了三日,没有与任何部下相见,引起了许多人的猜测。三日后,衣甲鲜亮的齐军士卒威风凛凛地跨进齐国境内,人人兴高采烈,只有田忌毫无兴奋之意。
齐威王以最盛大的礼仪将齐国将士迎至临淄,连日大排宴乐,庆贺田忌之功。田忌勉强应酬了两日后,即告病在家,不再入朝参与宴乐。齐威王心中大为奇怪,一边派大臣安慰探视田忌,一边问他喜爱的儿子公子婴道:“田忌为何如此闷闷不乐?”
公子婴道:“儿臣不知。田忌在魏国境中还是兴高采烈,走进齐国就不高兴了。”
怪了,他为何回到齐国,反倒不高兴了?是嫌寡人赏赐不厚?可寡人还未开赏啊。齐威王百思不解。
田忌闷闷不乐,邹忌却是高兴得哈哈大笑,连声称赞公孙干道:“夫子果然妙计如神,那孙膑听说已离开田忌,不辞而别。田忌纵是猛虎,已失去爪牙矣。”
公孙干道:“相国当借此良机,立刻置那田忌于死地。”
邹忌拱手对公孙干施了一礼,道:“一切都拜托夫子了。”
公孙干秘密寻得几个心腹家人,各持十斤黄金,至街市上寻找名望最大的算卦之人,言道:“我家大司马威震天下,欲成谋国大事,不知吉凶如何?”
算卦众人听了此语,有的惊得不敢说话,有的却盯着黄金,大胆推算起来。公孙干的心腹家人问卦之时有意大声宣扬,问了卦后却立即“逃”出街市。邹忌早已准备好的巡哨之卒则迅速出现,将算卦之人擒住,直接押往相府。顿时,田忌居功自傲,欲谋反夺位的消息在街市上迅速传扬开来。田忌的家人听了,慌忙告知了主人。
“啊!竟有此事,果然不出孙膑所料!”田忌大惊,来来回回在堂中走了好几圈,又拿出孙膑留给他的帛书看了又看,终于做出了决断——立刻走避他国!
当夜,田忌带着家人和心腹随从,悄然乘着十数辆轻车,以大司马令符让军卒们打开城门,连夜逃往楚国。次日上朝之时,邹忌请求单独与齐威王相见,密告田忌谋反,并带上“人证”。
“大司寇段干朋乃田忌挚友,微臣恐其泄露消息,故将此算卦之人直接带进内宫,望主公恕微臣擅权之罪。”邹忌惶恐地跪倒在齐威王面前,磕头说道。
“什么,田忌竟要造反,不,这不可能!”齐威王大为震惊,亲自审问“人证”,果然审出了田忌意图谋反的举动。
“啊,寡人待田忌恩重如山,他为何要谋反?”齐威王痛苦地大叫着。
“田忌自许功高,早已不将主公放在眼里。齐国就连街市小民,也知田忌要造反了。”邹忌说道。
“田忌他怎敢如此张狂,寡人不信。”齐威王立刻派出内侍太监,去街市打听。
内侍太监回来之后,果然说道——街市上人言汹汹,都说大司马要反了。
齐威王听了,呆了半晌,将公子婴唤来问道:“外人都言大司马欲反,吾儿以为如何?”
“儿臣不知田忌是否有意谋反,只觉田忌有三件事甚是可疑。”公子婴说道。
“哪三件事?”
“一者,田忌借孙膑之手,激儿臣立下军令状,欲陷儿臣于死地。二者,田忌曾当众口出狂言,道:从今以后,我田忌可横扫天下。三者,军师孙膑曾与田忌整夜密商,过后孙膑突然失踪,不知下落。”
“这三件事当真如此?”
“儿臣会欺骗父侯吗?”
齐威王勃然大怒,拍案吼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的田忌,竟敢如此蔑视寡人,当真反了!”
他当即解下腰间佩剑,交给公子婴,道:“吾儿速擒田忌,让寡人好好问一问这猪狗不如的田忌,寡人何处亏待他了,他竟要谋反?”
“得令!”公子婴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带领宫中禁卫军卒,向大司马府急速驰去。
待会一见田忌,我立刻就杀了他,然后禀告父侯——田忌对抗君命,持戈行凶,被众军卒乱戈杀死。田忌一死,齐国大军必是由我统领,谁敢说我一个不字。公子婴得意地想着,却不料竟是扑了一个空,满腔的杀意无从宣泄。
他只得回到宫中,禀告道:“田忌畏罪潜逃,不知投到了何处?”
齐威王怒道:“田忌罪恶滔天,一旦擒住,寡人誓将此贼碎尸万段!”
一场大胜的喜庆让田忌的“谋反”冲得干干净净,齐威王心中懊丧,草草行了赏赐大典。
杀庞涓、擒魏太子申的大功,自然由公子婴获得。论功行赏,公子婴获得了黄金千斤、食邑万户的丰厚赏赐,并代田忌成为齐国大司马,执掌兵权。相国邹忌首先发现田忌的奸谋,亦有大功,加封食邑二千户,赏赐黄金二百斤。大司寇段干朋乃是田忌一党,念其有功,不加大罪,革除其官职,贬为庶民。许多平日与田忌甚为亲近的朝臣见此情景,纷纷惧祸逃亡。中大夫赵良也远远逃到了秦国,投入公孙鞅门下,成为公孙鞅的上等门客,很受公孙鞅敬重,常与其商议大事。
田忌一党逃走了,给朝中留下了许多空位,使邹忌、公子婴得以大力推举“贤才”,扩充其势。公孙干由于邹忌的全力推荐,得了大司寇之职,位列卿位,获得千户食邑的封赏。
这时传来消息,田忌已逃至楚国,被楚王待若上宾,给予万户食邑奉养其家。齐威王听了,立刻就要发兵攻打楚国,为相国邹忌阻止,道:“齐国虽然获得伐魏救韩的大胜,可是兵卒已疲惫不堪,府库财用也少了许多,不宜再起大战。”
“也罢,暂且便宜了楚蛮!”齐威王恨恨地说着,回至内宫,日日以美酒美女来消解心中的烦闷,渐渐很少上朝了,国事全由邹忌、公孙干、公子婴几人决断。
齐威王不欲大战,秦孝公却急不可耐地要与魏军大战一场。
公孙鞅笑道:“西河地势险固,易守难攻。魏君若不派公子卬来,我军倒也难以下手,公子卬即来,则微臣为主公夺回西河,易如反掌耳。微臣请主公领大军暂退三十里,留下三万精兵。微臣有计可生擒公子卬也。”秦孝公大喜,当即领七万大军后退了三十里,留下三万大军交给公孙鞅统领。
公孙鞅立即派一亲信士卒,携其亲笔帛书,前往西河郡城,当面呈给公子卬。那帛书中言道:鞅昔在魏国,贫寒甚矣,常受公子之赐,此恩永不相忘。今鞅身为秦国左庶长,与秦君同率十万大军,欲偷袭魏国。鞅闻公子镇守西河,不忍公子受战败之罪,已力谏秦君退回大军矣。鞅欲与公子订一和约使秦、魏互不相侵,永息战端。公子若以为然,请于某月某日至边境之地行立约之礼。
公子卬见了帛书大喜道:“如今魏国兵力疲惫,不宜与敌争战,和约之事,与我魏国甚是有利。”他当即写了回书,答应按时赴约,请那下书的秦国士卒带给公孙鞅。
部将魏错道:“公孙鞅其人甚是凶险,只怕有诈,还请公子小心,勿中其计。”
公子卬点点头:“不错,今日之公孙鞅,非往日之公孙鞅也。”他令魏错扮作商贾,进入秦国打探。
过了数日,魏错回至郡城,言道:“秦君曾率十万大军埋伏边境,前几日果然退了,只是还有少许军卒留了下来,交由公孙鞅统领。”
“如此看来,和约之事,确乎是真。”公子卬很是高兴,到了约会之日,即率数百亲随士卒来至边境。
公孙鞅早已等候在约会之地,两人相见,各叙别后之情,谈得高兴,不觉已近正午时分。
立约这等大礼,一般都在正午时分举行。行礼之前,先须宰白马乌牛祭祀天地。
“嗵!嗵!嗵!”主持祭祀的巫者敲响了鼙鼓,让人宰杀白马乌牛。
嗯,祭祀之鼓,不应如此之响,这等鼓声和战鼓声都差不多了?公子卬心中疑惑起来。
只听鼓声未落,突地又有喊杀声大起,旷野里忽然涌出了成千上万的秦国兵卒。
啊,公孙鞅竟是在欺骗我?公子卬大惊,欲起身逃走,早被冲过来的秦国兵卒抓住。他的数百亲随,亦是束手就擒。
“公孙鞅,你如此背信,就不怕上天惩罚你吗?”公子卬愤怒欲狂,厉声问道。
公孙鞅哈哈大笑:“上天最为势利,只会惩罚蠢人!”
“你……你……”公子卬手指颤抖着指向公孙鞅,气得说不出话来。
“公子放心,你是在下的恩人,在下绝不敢冒犯你的。”公孙鞅笑着说道。
“哈哈,‘恩人’,你居然说出了‘恩人’之语?”公子卬愤怒至极,反倒笑了起来。
“若论私交,你当然是在下的‘恩人’。可是两国交兵,论公不论私。你不明此理,自投罗网,不怪自己愚蠢,反倒怨恨于我,实是枉为朝廷大臣。”公孙鞅正色道,接着命人将公子卬的外衣剥下,押往后营严加看管,然后唤来部将甘茂、向寿,带领数百军卒,扮成魏国士卒模样,向西河郡城行去。
甘茂、向寿找到一个与公子卬十分像的兵卒,让他穿上公子卬的外衣,坐在高车中,行在最前面。待甘茂、向寿行出半个时辰后,公孙鞅即率三万大军,紧跟着进入魏国境内。同时,公孙鞅又派使者禀告秦孝公,让他率领后退的七万大军抛弃一切辎重,急速前进,以接应公孙鞅率领的大军。
甘茂、向寿行到西河郡城时,天已黄昏,很容易地借着“公子卬”的命令赚开了城门,并迅速占领了城门。魏错听到消息大惊,立刻率城中兵卒大举反攻城门。但公孙鞅率领三万大军已经赶来,双方兵力相当,在接中混战起来,直至天明。
这时,秦孝公率领的七万大军犹似洪水般涌进了魏国境内。魏错见势不妙,只得弃城而逃。秦孝公、公孙鞅乘胜追击,一口气攻下十余城邑,大军直达黄河岸边,这才停了下来,此战秦国获得空前大胜,仅俘虏就擒获了三万余人。
公孙鞅下令,三万魏国俘虏,全部处以斩首之刑。秦孝公听了,大吃一惊,道:“列国之间,向来没有一次斩杀如此众多的战俘之事。这样大杀战俘,上天必然震怒,要降下灾祸。再说,战俘可以赏给众有功将士充做奴隶啊。你这一杀,寡人拿什么来赏给众将士呢?”
公孙鞅冷酷地一笑,道:“我秦国犯法之人多充作奴隶,已经够多了。奴隶太多,不利生产,难以富国。且敌国之俘,易思乡逃归本国,然后又充作敌卒杀我秦国之人。总之,杀俘之利,远大于留俘。杀俘,可震慑敌军之心,使其不敢与我秦军对抗。杀俘,可使敌国丁壮愈来愈少,丁壮少则其兵势必弱。杀俘,可将敌国丁壮的土地赐我秦国将士,使我秦国愈加富强矣。”
秦孝公听了,没有再对公孙鞅的杀俘举动加以阻止,心里却不觉对他也生出了一股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