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秦孝公在朝堂上大会群臣,当众拜公孙鞅为左庶长,并宣称要大举变法革新。
在秦国,左庶长相当于列国的相国之位,官居群臣之首。公孙鞅年纪轻轻,不过是个门客出身,居然一跃成了左庶长,许多朝臣心中都是不服,怒视着公孙鞅。公孙鞅也未料到秦孝公对他重用至此,心中激动无比,望着秦孝公的一双眼睛里全是感恩之意。
秦孝公左右环视了一番,高声说道:“继承先君之位,必须光耀祖宗,为社稷增色,方是为君之道。严守法令,勤于政事,努力彰明国君的德行威仪,是做臣子的应尽之责。如今寡人欲变法革新,强国富民,正是不忘为君之道。只不过国人习于旧俗,难以改变,恐怕要对寡人大加议论,此事令寡人甚是忧虑。”
他说出这番话来,是期望众大臣齐声赞同他的变法革新,解除他的“忧虑”。不料秦孝公说出这番话后,众大臣俱是低头不语,竟无一人应声而起。
啊,这帮臣子,居然敢对寡人如此不敬,实是可恶!秦孝公心中大怒。
这时,公孙鞅站了起来,慨然说道:“古人言道:‘行动之时犹疑不决,不会成功;做事之时犹疑不决,难成其事。’主公应尽快下定变法革新的决心,不必去忧虑旁人的议论。况且具有雄才大略的圣君,本来就会被庸俗小人嘲笑。常言道:‘愚者对眼前之事尚看不明白,智者却能观察到未露出苗头的事情。所以,行大事不必先和小人商议。’古人还说:‘具有至德之人不盲从众人,能成大功之人不将谋略告知众人。’法者,用以爱民也。今法不足爱民,主公变之,即为大圣之君也;俗者,便利国人也。今秦国之俗不足以便利国人,主公革之,更为至德之圣君也。总之,只要是利国便民,主公就不必疑惑。”
“好,左庶长此言,说得好!”秦孝公大声喝起彩来。
“不好,不好!”有一个人更大声地说着。
是谁,竟敢如此藐视寡人?秦孝公愤怒地转过头,向那人望去,满腔的怒火却如同迎头遇上了一盆冰水,一下子弱了许多。那人原是大司马甘龙,号称秦国第一勇将,曾屡次在战场救过秦孝公的性命,深得秦孝公的宠信。
“怎么,大司马不赞成寡人的变法革新吗?”秦孝公温和地问。
“微臣不敢赞成。”甘龙倔头倔脑地说着,“微臣听说:‘圣人不去改变国人的礼俗,方能治好国家;智者不变法度,方能使百姓安宁。’不变礼俗,国中无乱,自然可以治好国家。不变法度,官民有例可循,自然安宁。今日公孙鞅心怀不善,欲乱我秦国,故迷惑主公,以种种谬论掩其不善。微臣愿主公不受其惑,立即将公孙鞅斩杀,永绝后患。”
公孙鞅听了,冷笑一声说道:“大司马此言,乃庸俗小人之言也。庸俗小人只知安守旧俗,不学无术,只以为他听到的那点事情为至理。这类人做了朝臣,只可守法,而不能与之论法。夏、商、周三代的礼制不同,但都能王于天下,齐桓公等五位霸主所立法度不同,一样能号令诸侯。所以,智者创立法度,愚者只能受制于法度。有德之人改变礼制,无德之人受制于礼制。国君议论大事,不必和庸俗小人同朝议论,以免受其惑。”
好,说得好!秦孝公在心里暗暗赞着,他对公孙鞅锋利的言辞十分欣赏。
“你……你才是庸俗小人,你不过是景监门下的一条狗,竟敢在……”
“住口!”秦孝公猛地打断了甘龙的话头,“你如此咆哮朝堂,成何体统!”
“微臣……”甘龙说不下去,低下头来。“咆哮朝堂”是一项大罪,论律应该斩首。他如果再多说一句,惹得秦孝公恼羞成怒,只怕会当真定他一个“咆哮朝堂”的大罪。
“嗯,众位还有什么话可说吗?”秦孝公目光如剑,逼视着臣下。朝臣们大多如甘龙一样垂着头,只有上大夫杜挚毫无畏惧之意,坦然面对着秦孝公的目光。
“杜大夫也不赞成寡人的‘变法革新’吗?”秦孝公不高兴地问着,声音听上去十分阴沉。杜挚并不是秦孝公喜欢的一个臣下,秦孝公曾想找个理由将杜挚赶出朝堂,却一直没有将那个理由找到。杜挚勤于政事,廉洁奉公,一向被国人颂为良臣。
听了秦孝公的问话,杜挚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从容道:“主公,微臣听人说过:‘如果利益不超过一百倍,就不要轻易改变法度;如果功效不超过十倍,就不要轻易改变器具。变法革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弄不好,会祸乱国家,还请主公多听众人的议论,不要急着做出决定。”
秦孝公听了,也不回答,只是将目光望向了公孙鞅。公孙鞅先拱手向秦孝公施了一礼,这才说道:“上古圣王,所以称之为圣,就是因为他们不拘泥于古法。上古圣王,常常根据时势的不同,来制定礼法,从来没有一位圣人死守礼法而不加改变的。商汤、周武王能够一统天下,正是因为他们不死守礼法而兴盛起来的。商纣、夏桀不肯改变旧法,反倒灭亡了。变法革新,能够一统天下。还有什么利益会超过一统天下?不图变法,就会灭亡,天下还有什么祸乱,能超过灭亡?”
“好!”秦孝公大叫起来,跳起身,解下腰间的佩剑,交给公孙鞅,厉声道,“从今以后,秦国的一切大事,就由左庶长做主。谁敢对抗左庶长,就是对抗寡人!”朝臣们听了,个个脸色大变,俯伏于地,望也不敢向公孙鞅多望一眼。
公孙鞅执掌了秦国朝政后,发出的第一道命令,就让国人莫测高深,议论纷纷。他命人在南城门竖了一根五尺高、直径六寸的木柱,旁边悬着赏牌,上写:凡国中之人,不论何等身份,只要能将此木扛至北城门,立赏黄金一斤。
赏牌刚刚悬起,南城门就围上了许多人,待过了大半个时辰,南城门已是挤得人山人海一般。但是人虽众多,却没有谁上前去扛起那根木柱。
众人只是盯着赏牌,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一个人道:“这根木柱又不沉重,朝廷何至于发下一斤黄金的厚赏?我看其中定然有诈,谁扛了木柱,谁就倒了大霉。”另一个人道:“一斤黄金,可值一万个铜钱呀,若拿去买粮食,可买三百三十多石啊,能让我一家人吃好几年呢。唉!我真想得到这一斤黄金啊。”第三个人说道:“你就知道吃,官府的黄金,是这么容易拿的吗?我替官府做工,一天累死累活,只拿六个铜钱。若想得到一斤黄金,得做四五年的牛马才成呢。哼!你扛这么一根木头,就想得到一斤黄金,做梦去吧。”第四个人说道:“官府不想拿出黄金来,又悬出这个赏牌干什么?这不是拿我们寻开心吗?”第五个人说道:“近来人心大坏,盗贼甚多。当贼的人,多有贪心,朝廷想出这个办法,是要杀尽有贪心的人。谁去扛木柱,谁就是有贪心的人。”
……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不敢去扛那根木柱,却又谁也不愿意轻易地离开。一斤黄金,实在是太诱惑人了。
到了中午,忽然来了一个吏使,将赏牌上的黄金一斤,改写成了黄金五斤。什么,扛一根木柱,就可以得五斤黄金吗?整个都城的人差不多全拥到了南城门,但仍是没有一个人敢去扛那根木柱。这时,忽然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钻到了木柱前,一把搂起来,就扛到了肩上。众人都愣住了,傻乎乎地看着那个乞丐。
那乞丐咧嘴一笑,说:“反正这些时也讨不到什么东西,快饿死了。左右是死,我为什么不碰碰运气呢?”说着,他扛着木柱,摇摇晃晃向北城门走过去。众人连忙让出道来,跟在乞丐身后,一边跟着,一边嘀咕,认为乞丐必死无疑。
到了北城门口,当真有一个官儿捧着五斤黄金,送给了乞丐,并大言道:“左庶长大人令出必行,绝不改悔。此人听从左庶长之令,当得厚赏!”
众人“轰”地炸开了,有的傻愣愣站着不动,有的抱头大叫“冤枉”,说那厚赏本应该是他所得,有的到处乱跑,逢人便说——真给金子,左庶长说话算话,真给金子……还有许多人拉着那乞丐,不停地向乞丐叫着老爷,要给乞丐酒肉吃喝,要给乞丐穿着绸缎。一时间,左庶长“真给金子、乞丐发财”的传闻像风一样迅速地传向四面八方。
第二天,众人不约而同地又来到了南城门,看见挂赏牌的地方悬出了许多写满字迹的竹筒。几位穿着红袍的官吏站立在旁,大声宣布:这是左庶长定下的变法革新条令,今后秦国的官民人等,俱须依此条令行事,敢不遵行者,当处以斩首大刑。
官吏们并且还大声念着那些条令:
一、实行户籍连坐之法。国中百姓每十家编作一什,由什长统领。各户名册须交官府保存,以备查验。凡查验出有隐瞒行为,犯者立即杀头,什长则罚铜钱一万。每一什中若有“奸人”,同什各户须立即报告官府,告者可得重赏,不去者与奸人同罪,当处以腰斩大刑。若一户犯法,其余九户不告官府,则同罪处罚。
二、实行册券之法。凡国人出门在外,必须领官府所发册券,方能行路。无册券行路,即为盗贼。客舍收留路人住宿,须验其册券,无册券不得留其住宿,若留之,当与盗贼同罪,处以腰斩大刑。
三、实行重刑之法。以前盗马者罚钱十万,今判为斩首。以前盗牛者罚为官奴,今判为腰斩。盗人一钱之物,即罚做苦刑一年。盗人十钱之物,全家罚做官奴。
四、实行奖励军功之法。将秦国的爵位分为二十等,由低至高,是为一级公士、二级上造、三级簪袤、四级不更。此四级相当于列国士子之位。五级为大夫、六级为官大夫、七级为公大夫、八级为公乘、九级为五大夫。此五级相当于列国的大夫之位。十级为左庶长、十一级为右庶长、十二级为左更、十三级为中更、十四级为右更、十五级为少上造、十六级为大上造、十七级为驷车庶长、十八级为大庶长。此九级相当于列国的卿位。十九级为关内侯、二十级为列侯。此二级相当于诸侯,国家须裂土分封。国中官民百姓,非立功者不得封爵,公室宗族亦不得例外。奴隶斩杀敌人首级一颗,可赎其身为民。百姓斩杀敌人首级一颗,可得爵位一级。斩敌首级多者,依次论功封爵,虽身为奴隶,积功多者,亦可位列于大夫之爵。臣民之田宅奴隶妻妾多少,亦依爵位而定。无爵者不得多占田地,不得多使奴隶,不得多娶妻妾。其多者收归国家,赏与有爵之人。
五、抑止商贾、奖励农桑。凡耕织勤劳,多收粟帛者,免其税赋一年。凡行商亏本家贫者,罚做官奴。凡行商致富者,重收其税。
六、除了国家刑法政令及农桑医药之书和秦史外,其余各学派如儒、墨、老子、兵家诸书,俱不得在民间私藏,更不得私自诵读,违者处以斩首大刑。
七、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私斗生事之徒,一律驱至边地,垦荒主食,敢不从命者,亦处以斩首大刑。逞口舌之利,游说朝政之徒,同样驱至边地,违者斩首。
……
众人听了“变法革新”的条令,面面相觑,都觉太过厉害,但当着官吏之面,又不敢议论。那每一道条令中,都透着森冷的杀气。众人心里害怕,回到家中议论,也紧闭着大门。
甲说——这连坐之法,太也无理,旁人犯法,与我何干?今后我们全家都要变成小人,得随时探访左右邻舍有无犯法之事。不然,大祸从天落下,我们还不知道呢。
乙说——我家亲戚,远在岐山,今后若去探问,还要到官府去领册券,也太麻烦了。
丙说——我家小子,好吃懒做,常在外面小偷小摸。如今官府实行重刑,我那小子,只怕活不长了。唉!最怕的是他若盗了十钱之物,岂不要连累我全家为奴,这便如何是好呢?
丁说——这奖励军功之法,倒也公平。我是个罪囚出身,若无此法,终生不得出头。我今日就投军去,多砍些敌人首级,弄个大夫做做,也好光宗耀祖。
戊说——我是穷苦读书人,以教人学念《诗》《书》为业,今日官府不准民间藏书诵读,这不是断了我一家人的活路吗?看来我只好带着全家人逃往中原了。
己说——我无田无地,靠贩卖度日,本小利微,家无隔夜之粮,依新法来论,凡行商家贫者俱须收为官奴,我全家岂非也要沦为奴隶?天啊,我身犯何罪,竟至全家为奴?
庚说——老爷天生不喜种田,不愿做工,整日东游西逛,白吃白喝惯了。如今官府竟视老爷为不务正业之徒,居然要把老爷赶到边地去受苦,岂有此理,老爷命贱,拼了这一百多斤,也不去边地,看这新得志的左庶长怎么对付老爷。
辛说——我秦国的爵位,全让这公孙鞅弄乱了,闹出了什么二十级。从前左庶长就算是高官了,如今这左庶长之上还有十级。唉!我等公室弟子,原来仅凭出身,就可做官。如今依这新法,非要杀敌、立功,才能做官了。唉!这敌人就那么好杀吗?也许我没杀死敌人,反倒让敌人取了项上首级,岂不冤哉?公孙鞅啊公孙鞅,你与我公室子弟有何仇恨,要如此整治我等?惹急了,我等全都反了,看你公孙鞅怎么办?
……
众人的议论,被甘龙、杜挚等人搜集起来,公布于朝堂之上,言新法甚是不便,百姓怨言如沸,主公若不收回新法,恐怕要激起大变,危害宗族社稷。秦孝公对甘龙、杜挚等人的言论并不理会,只是让公孙鞅“善加处治”。
公孙鞅毫不犹豫,立刻罢免了甘龙、杜挚的官职,将其赶出朝廷。同时,公孙鞅又选拔了数千执法甚严的吏卒,分派全国,监督新法的实行,对于违令者,立杀无赦。立时,秦国大地陷在了血腥之中,数月之间,因违新法而被斩首的官吏百姓已过万人。如此一来,秦国上上下下,都怕极了公孙鞅,谁也不敢对新法说半个不字。
秦孝公见新法实行顺利,很是高兴,赐给公孙鞅高大的府第一座,美女百名,奴隶千人。公孙鞅大为得意,每日乘坐高车,带着如云的侍从,出入府第。
一日,公孙鞅下朝归来,在半路上被景监拦住,请进其后堂中,宴饮为乐。饮至兴处,景监忽然屏退左右,对公孙鞅说道:“吾有肺腑之言,欲告知大人。”
公孙鞅微微一笑,道:“请讲。”
景监道:“吾为楚人,素喜老子之言,今日且为大人背诵几句:‘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己;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己。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敦。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是以不去。’这几句话,在下抄在素绢上,张于榻壁,夜夜观看,不敢有忘,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哼!你居然敢教训起我了!公孙鞅心中大怒,却不形之于色:“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老子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如果天下的人都知道美好的事物是美好的,就一定会显出丑恶来;如果天下的人都知道善良的事物是善良的,就一定会显出不善来;所以有无是在对立中互相生成,难易是在对立中互为转化,长短是在对立中互相形成,高下是在对立中互为依存,音声是在对立中互相和谐,前后在对立中互相区别。因而,圣人处于无所作为之地,施行不用言词形容的教化。万物兴盛而不推辞,又不将生成的万物据为己有,更不因有所施为而望报答,事情成功却不自以为有功。而正因为圣人不居功自傲,所以圣人的功绩永存于世。
景监此时诵出老子的这几句话,是在规劝公孙鞅——什么是美,什么是善,天下人都有统一的看法,逆此看法行事,必被众人视为大恶、大不善。天下的事物,都是在对立中自然转化,用不着人力去勉强改变。新法生成,自有其生成的道理,不一定就是你的功劳,你千万不可居功自傲,以致到头来没有立足之地。至高的圣人行事,看起来像是无所作为一样。至高的圣人教化百姓,了无痕迹。你应该放大气量,成为一个圣人啊。
显然,景监是担心公孙鞅做得过头了,会遭到众人的猛烈反击,将惹下大祸。公孙鞅是他景监推荐的,公孙鞅惹下了大祸,就等于是他景监惹下了大祸。
“老子之言,句句都是至理。啊,大人,请啊,请!”景监见公孙鞅“听从”了他的规劝,心中十分高兴,连忙招来乐女献舞,并奉起注满美酒的金爵,向公孙鞅行礼。
“请,请!”公孙鞅亦是奉着金爵,向景监回了一礼,神情看上去十分谦恭。
次日,公孙鞅当着众朝臣之面,猛烈斥责景监,说景监反对新法,为臣不忠,并请秦孝公削去景监的一切官职,将其发往边地。秦孝公听了,立即下诏,将景监赶出了朝廷。景监如雷击顶,整个人几欲瘫倒在地,让禁卒拖下朝堂时,口中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公孙鞅的举动,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做梦也想不出来。朝臣们见公孙鞅如此举动,也是大出意外,他们都以为景监是公孙鞅的恩人,公孙鞅掌了朝政大权,就该好好报答景监才是,怎么公孙鞅反倒向景监下了毒手呢?
啊,公孙鞅连他的恩人都敢这样对付了,何况我等!朝臣们心中都生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畏惧。他们和公孙鞅的目光稍一接触,就忍不住浑身一阵阵颤抖。秦孝公看着公孙鞅,满脸笑意,称赞公孙鞅大有忠心,赐其黄金百斤。
公孙鞅得意扬扬,载着百斤黄金驰入府中,招来他最宠爱的蜀姬,让她在后堂上歌舞郑、卫之乐。公孙鞅坐在食案之后,一边畅饮美酒,一边观赏蜀姬歌舞。
“啪!”公孙鞅忽然将酒爵扔到地上,怒喝道,“贱人,你这是在为谁流泪!”蜀姬跪倒在食案前,连连磕头请求恕罪。她的眼中,果然满是泪痕。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公孙鞅怒道。
“贱妾是……是在为大人流泪。”蜀姬哽咽着说道。
“撒谎!”公孙鞅更加愤怒了,“你分明是在为旧主景监流泪,你一定知道景监被我赶出了朝廷。”
“贱妾身已属于大人,早已忘了旧主是谁,怎么会为旧主流泪呢?”蜀姬争辩道。
“这么说,你倒真是为我流泪了?”公孙鞅冷笑了起来。
“贱妾真的是在为大人流泪。贱妾虽然深居府中,也知道秦国许多人都在……都在诅咒大人,还说……还说要杀了大人。贱妾听了,心里为大人感到……感到害怕啊。”蜀姬说道。
“哈哈哈!”公孙鞅仰天大笑了起来,道,“天下人都咒我死也不要紧,只要一个不咒我死就行了。”
“那……那个人是谁?”蜀姬忍不住问道。
“主公。”公孙鞅傲然说道,“只要主公信任我,在秦国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讨得主公的欢心。主公最喜欢臣下对他尽忠,我连景监都赶出了朝廷,忠心还有何人可比?除了主公,秦国臣子百姓不过如草芥一般,我想怎么摆弄,就可以怎么摆弄。”
蜀姬听了俯伏在地,不敢抬头。公孙鞅见了,又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你也怕我吗?乖宝贝,你不用怕,你是我最喜欢的玩意儿,一天也离不了呢。哈哈哈!”
公孙鞅的变法革新,一年内就取得了明显的成效。
首先,百姓勤于务农,粮食明显增加了,各处官府大仓都装得满满的。其次,国中没有游手好闲、私相斗殴的人了,盗贼也几乎绝迹,铜钱掉在了地上也无人去捡。还有,许多贫者,尤其是官奴,争相让官府编入军籍,随时准备出征。
不过,公孙鞅的变法,也带来了一个坏处——成群结队的秦国人逃向了中原的韩、赵、魏诸国。这些人中以商贾、读书人居多,甚至一些宗室子弟,也逃到了中原列国。秦孝公对此等情形,又是高兴,又有些忧虑,将公孙鞅召入内宫,加以询问。
“我秦国人众不及中原诸国,今相率逃亡,实是可虑,爱卿有何策可解?”秦孝公问。
“逃亡之人虽众,却都是商贾和读书汉,此等人一不会种田,二不会做工,三不能打仗,实属无用之辈,逃了与我秦国并无大害,主公不必忧虑。”公孙鞅答道。
“爱卿此言,也是有理。然国有圣君,民不逃亡,天下至理。今日秦民争相逃亡,列国只怕会嘲笑我秦国君昏臣暴了。”秦孝公对公孙鞅的回答并不满意,皱着眉头说道。
“主公可令官奴为守关之吏,擒一逃亡者,即赏其赎身为民,擒一家逃亡者,即赏其全家赎身为民。”公孙鞅献计道。自秦国实行新法以来,百姓犯法成为官奴者猛增,其数量之多,让官府无法承受。公孙鞅之计,既能阻止逃亡,又能减少官奴,可谓一举两得。
“此计甚妙。”秦孝公赞了一声,话锋一转,又问道,“如今我秦国粮草足备,士卒锐气极盛,是否可以攻伐中原各国?”
“不可。”公孙鞅连忙说道。
“为何不可?”
“一者,国中百姓尚不习惯新法,人心不稳,若逢战事,必然生乱。二者,中原诸国,未起大争,兵势甚强,不易将其击败。”
“如此,寡人须等多久才可攻伐中原?”
“依臣看来,须得三年。”
“为何须得三年?”
“一者,三年后国中百姓皆已习惯新法,人心已定。二者,三年内中原诸国必然会大起争端,我秦国当有可乘之机。”
“哦,爱卿为何能料定三年之内中原诸国必会大起争端呢?”秦孝公大感兴趣地问着。
“魏君常存霸有天下之志,赵国不死灭卫之心,齐君自视为大国之主,此三国必将爆发一场大战,使我秦国可乘势攻伐。”公孙鞅谦恭地回答道。
“爱卿熟知列国情形,可否给寡人说说,好让寡人心里有底。”秦孝公说道。
“是。”公孙鞅答应一声,详细地给秦孝公解说起各国情形,以及秦国的应对方略。
他首先由秦国的邻国说起。秦国的邻国主要有楚、韩、魏、蜀诸国,其中对秦国威胁最大的是魏国。因此他亦从魏国先说起,道:“魏君心有大略,熟知兵法,而才却不足,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敌人,但并不可怕。其相国王错虽有才能,亦善治国,但胸无远略,且气度狭小,不能容人,只怕难以长居其位。其大司马庞涓为鬼谷弟子,极精兵法,但不善于治国,对政事茫然无知,虽可强兵,不能强国,终将无所作为。对于魏国,秦国应藏其锋芒,与其示好,待其兵卒大损、国力削弱之时,立即给予猛击。”
公孙鞅第二个说的是韩国,道:“韩国权相专权多年,与国君争斗不已,国力大衰,原不足论。但此时韩国权相已死,韩君欲大有作为,四处寻访贤者,得了京邑人申不害,拜其为相国,大力整顿朝政,欲富国强兵……”
秦孝公听到了这里,忽然打断了公孙鞅的话头,问道:“听说申不害精于李子之学,尤其精于李子的《法经》。爱卿亦是深通李子之学,不知申不害和爱卿相比,谁的才学更胜一筹?”
公孙鞅听到秦孝公如此说,不觉脸上一红,陡然间竟是想不出话来回答。他从少年之时,即对李悝之学下过极大的功夫,对于李悝传下的那部《法经》,他也是倒背如流。他在秦国实行的变法之举,亦从《法经》中得益甚多。但是他从不愿在人前提起李悝,好像那些变法之举,全是他想出来的。不料许多人还是从李悝的《法经》中看出了公孙鞅的“来历”。秦孝公其实也早从《法经》上看出了公孙鞅的“来历”,只不过到今天才在“无意”中说了出来。
“微臣才学,和申不害相比,各有专长,不相上下。”公孙鞅到底是公孙鞅,心中虽然发慌,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以若无其事的轻松语气回答道。
“嗯,各有专长?不知申不害和爱卿的专长到底有何分别?”秦孝公又问道。
“申不害之长,在于术。微臣之长,在于势。”公孙鞅不愿多谈此类话题,简单地回答道。
“势为何?术又为何?”秦孝公却是穷追不舍。
“势者,求固国本,立法为先,臣民俱是依法行事,法成而国势大张。术者,以名责实,求臣民百姓各安其职,互不逾规。”公孙鞅的回答仍然很简单。
胡说!公孙鞅固然大有其才,却也心藏奸诈,不可真心信任。秦孝公在心里说着。他对列国形势及君臣动向极为留意,在各国都派有密使,所知绝不少于公孙鞅。对申不害其人,秦孝公极是欣赏,对其所谈之“术”,更是十分佩服。
申不害所谈之“术”,主要是指国君任用、监督、考核臣下的整套方法。申不害告诉其国君韩昭侯:“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欲不见。去听、去视、去智,示以无为,藏于无事,乃无不知也。”这段话的意思是:做国君的,要利用“术”这个手段来控制群臣。要装作听不见、看不明的糊涂样子,要隐藏好欲望、智慧,使臣下无法猜到国君的爱好和意图,从而无法讨好取巧,也就无从隐瞒其“奸”。这样国君反而可以听到一切,看到一切了。国君做到了这一步,就可以“独视”、“独听”,从而“独断”了。
秦孝公认为,做国君就应该如申不害所说的那样——独视、独听、独断。他此刻就在“独视”,并从“独视”中看出了公孙鞅企图独掌大权,愚弄他这位国君。秦孝公当然不会让公孙鞅的“阴谋”得逞,不过,他也绝不会因此疏远乃至驱逐公孙鞅。他深知公孙鞅的变法举措虽然来自李悝的《法经》,但亦经过公孙鞅的大力改造,使其适合秦国的情势。并且公孙鞅行事果断、料事必中,确乎具有旁人不及的治国大才。秦孝公若想富国强兵,一举击败中原各国,就不能不把公孙鞅留在朝中,并加以重用。
“唉!申不害才学与爱卿不相上下,恐怕会使韩国强盛起来,成为我秦国大敌。”秦孝公叹了一口气,忧愁地说着。
“主公过虑了。休说申不害才学与微臣不相上下,就算申不害才学大大高于微臣,他也不能使韩国强盛起来,更不能使韩国成为我秦国大敌。”公孙鞅微笑着说道。
“这是为何?”秦孝公问。
强国之本在于立法,以术治国,是舍本求末,必无大成。公孙鞅心中如此说道,口中答出的却全然不同:“强国下依能臣,上恃明君。申不害可称能臣,比微臣要高出一筹。只是韩君却难称明君,与主公相比,若腐草中的萤火虫与太阳相比,相差太远。主公实乃明君之中的明君,所以,微臣虽不及申不害,而可使秦国强盛;申不害才学高出微臣,可他永远不能使韩国强盛。”
“哈哈哈!爱卿此言,寡人愧不敢当,愧不敢当!”秦孝公大笑起来,心中十分舒服,想:公孙鞅虽然心藏奸诈,对寡人倒也知道敬畏,不敢自露狂态。
“对付韩国,主公应以威临之,而不轻易攻击,若攻之,必重创其军,使韩国畏我秦国,不敢过于亲近魏国,更不敢乘虚袭我秦国。如此,主公可专意攻魏,魏败,韩国不足论也。”公孙鞅说道。
“好,此策甚妙!”秦孝公赞了一声。
公孙鞅乘机将话题转到了楚国,道:“楚国地方千里,兵甲之众,为天下之最,若强盛起来,纵然灭亡了秦国,也不是难事。幸而楚国君臣昏庸,只知日夜淫乐,不知兵甲为何物,以致国势衰弱。但楚国万一出现了能臣明君,要恢复其强盛,也并非没有可能。所以,秦国应乘机突发大兵,夺取武关之地,控制险要。然后以重礼与楚国和好,诱使楚国北攻韩、魏,使楚国始终处于衰弱之势,不能威胁秦国。”
秦孝公对此策同样极是赞同,他早就想从楚国手中夺回武关,控制秦国的东南门户。
公孙鞅又说起了蜀国:“蜀地四面环山,利于防守。秦国应在强盛之后,想法灭亡蜀国。灭亡了蜀国,就可进一步灭亡巴国。控制了巴蜀,就是控制了长江。将来秦国大军顺江而下,可直取楚国的郢都。总之,灭亡巴蜀,获利极大。”
秦孝公听了,却叹了一声道:“寡人何尝不想灭了蜀国,只是秦蜀之间,隔着无数险恶的高山,仅有羊肠小道可通,大军无法越过。要灭蜀国,难啊,难啊!”
公孙鞅道:“蜀国之人最善在山间修路,将来我秦国可诱以重利,让蜀人开通山道。”
秦孝公大喜,道:“此计最妙,蜀君贪利,必可诱之。明日寡人就派使者到蜀国去。”
公孙鞅忙道:“不必,秦国眼前国势不强,纵然蜀道开通,也难灭亡蜀国。”
秦孝公想了一想,苦笑道:“也罢,蜀国就让寡人的儿子们去灭亡好了。不过,寡人在位之时,一定要夺回西河之地。”
公孙鞅神情凝重地说道:“秦国强盛之后,若不能夺回西河之地,愿主公斩微臣之首,以谢国人。”
秦孝公一怔,半天未说出话来。
秦国百姓逐渐习惯了新法,虽然仍是满腹怨言,却极少会铤而走险,和官府对抗,这使秦国看上去,显得十分安宁。于是,秦孝公和公孙鞅开始全力对付中原各国。
首先,秦孝公不惜自低身份,主动请求和魏国结好,并称赞魏惠王为大贤之君,可为天下霸主。魏惠王大为得意,在彤邑筑坛,与秦孝公会盟,结为兄弟之国。中原各小国见秦国都“拜服”了魏国,惊恐中又一次亲赴大梁城,朝见魏惠王。魏惠王大喜中早将对秦国的仇恨忘到了九霄云外,自以为解除了后顾之忧,又在国中大肆征集士卒,整顿兵车,准备实现其一举攻灭齐国的宏愿。
齐国朝臣闻知,无不忧虑,纷纷相邀前往内宫,欲劝谏国君上朝理政。但内宫外却站立着数十披甲勇士,手持长戈,声言:国君有令,凡朝中大臣,敢入内宫劝谏者,即是沽名钓誉之徒,意欲祸乱朝纲,危害社稷,当立杀无赦。众朝臣听了,面面相觑,俱是悄然而返。
魏惠王时刻关注着齐国的情形,见到齐国国君如此昏庸,不觉心花怒放,常在朝堂上忍不住对臣下们说道:上天要把齐国送给寡人了,寡人可不敢不要啊。
在齐国的朝臣中,有一个人和魏惠王一样高兴,他就是齐国上卿——第六代陶朱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