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天后,王错匆匆回到了大梁城,魏惠王在内殿召见他,以歌舞宴乐加以慰劳。王错却不敢领受国君赐予他的厚爱,跪伏在魏惠王脚下,连连磕头,浑身颤抖不止。
魏惠王脸色大变,斥退歌舞女乐后问:“怎么,你没有将那件事办成吗?”
“微臣罪该万死,辜负了大王的期望。”
“混账,那些从者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你带着他们,竟连一个老头子也杀不死吗?”
“不是微臣杀不死他,是他……是他不容微臣找到,就跑了。微臣追寻了他几天,也未追到。”
“什么,他竟跑了?是跑到了秦国,还是跑到了齐国?”
“他既没有跑到秦国,也没有跑到齐国,而是跑到了楚国西南的蛮荒山中,并誓言不入中原一步。”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微臣寻到了鬼谷子的一个弟子,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一些鬼谷子的事情。”
“哦,鬼谷子竟没有带着他的弟子跑吗?”
“鬼谷子的确要带着他的弟子们逃走,但其中有一弟子仰慕主公圣明,没有跟着逃走。”
“好,好!这个弟子现在何处?”魏惠王听了大为高兴,忙问道。
“此人现在宫门之外。”王错磕头答道。
“立即传他进来。”魏惠王命令道。
很快,一个身穿绿衣、十七八岁的少年走进了内殿,向魏惠王屈身行以大礼。他年纪轻轻,就熟知礼仪,实是难得。魏惠王在心里赞着,向两旁挥了挥手。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意思是除了他想见的人,其余的内外诸臣全都应该退下。殿上的内侍太监立刻退了下去,王错稍微犹豫了一下,也退了下去。华丽的内殿上只剩下了魏惠王和那绿衣少年。
“你坐下吧,不要慌,寡人有好多话要问你。嗯,你姓甚名谁?”魏惠王亲切地问着。
“草民姓庞名涓,乃是酸枣邑人氏。”庞涓回答道。
“好,酸枣邑属我魏国,你亦是我魏国人也。”魏惠王很高兴地说着。
“草民身为魏国人,不敢忘了大王恩德,所以不愿随师南下,留了下来。”
“你是怎么遇到鬼谷子的?”
“草民父亲以经商为业,常来往于洛邑大梁之间,一日在道中忽遇鬼谷子,他说草民聪慧过人,将来必成大器,硬要收草民为徒。草民的父亲见鬼谷子气度不凡,遂依允了他,让他把草民带进了鬼谷。草民进鬼谷时才十二岁,离今已六年了。”
“鬼谷子共有几个弟子?”
“共有四个。年龄最大的一人名叫孙宾,为齐国人,长草民半岁;草民年龄次长;年龄又次者名公孙衍,十三岁;年龄最小的一人姓张名仪。公孙衍和张仪都是魏国人,鬼谷子常言天下各国中,唯有魏国人才最盛,天下的才能之士中,十有五六是魏国人。”
“哈哈哈!鬼谷子此人,倒也有些眼光。嗯,你知道鬼谷子的来历吗?比如,他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的真实姓名又是什么?这些你都知道吗?”
“草民不知。鬼谷子从不说他的过去,也不让我们这些弟子问他的过去。”
“鬼谷子怎么教导你们这些弟子的?”
“平日鬼谷子要么弹琴唱歌,要么是埋头书写,很少理会我们,我们每日砍柴煮饭,汲水浣衣,把鬼谷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他高兴了,就会让我们到他的洞室中去看古今奇书,那些奇书有数十卷之多。我们看了后,就请教鬼谷子,让鬼谷子给我们讲解,如果书中有兵阵算数之类,鬼谷子还会给我们演练一番。”
“你们自己也常演练军阵吧?”
“常常演练。只是人少,有时会以树木岩石来代替阵中军卒。”
“你们常演的是什么军阵?”
“常演的是姜太公所传的‘八极大阵’。”
“何谓‘八极大阵’?”
“八极大阵者,是为天、地、风、云、龙、虎、鸟、蛇此八极阵势之合称也。”
“此八极大阵,有何讲究?”
“凡为将者,对八极大阵不可不知。天阵,堂堂正正,以圆形相列,首尾环顾。地阵,奥妙无穷,以方形相列,坚若城池。风阵,凌厉迅猛,以轻车相列,来去快捷。云阵,隐秘莫测,高车中夹藏锐卒,忽缓忽疾,攻敌不备。龙阵,威猛庄严,以强弓利弩为先导,步步紧逼敌阵。虎阵,锐不可当,以敢死之士冲击敌阵,白刃相搏。鸟阵,忽闪难寻,以轻锐之卒散列百十分队,若飞鸟归林一般,扑杀敌卒,搅乱敌方的阵形。蛇阵,灵动无比,以长线之形相列,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此八极大阵之法,乃当年姜太公所遗,历代前贤又多加增减,已甚是完美。为将者欲破敌立功,非熟知此八极大阵不可。”
“八极大阵玄奥深妙,为将者很难全通,你能通晓多少?”
“草民对八极大阵极感兴趣,每种阵势都曾下过一番功夫,虽不敢说全都精通,但俱是略知一二。”
“好,好!你小小年纪,居然能对八极大阵全都通晓,实是难得。”魏惠王兴奋地说道。
“此全是鬼谷子所教,草民并无才能。”庞涓谦恭地说着。
“嗯,鬼谷子大有才能,可惜他却跑到了蛮荒之地。嗯,你知道鬼谷子为什么会跑了吗?”魏惠王问。
“这……”庞涓露出为难之色,“草民不敢说。”
“有寡人做主,你只管大胆讲来。”魏惠王道。
“是。鬼谷子跑了,全是因为相国大人之故。”
“这是为何?”
“鬼谷子说,当年吴起奔楚,实是因为相国大人陷害所致。鬼谷子还说,相国大人心地险恶,难以容他。鬼谷子欲远避至洞庭西方的山野,草民自思身为魏人,不必远行楚国的蛮荒之地,且又慕大王之贤明,遂私自留下,宁愿叛师,不肯叛君。”庞涓说着,拜伏在地,向着魏惠王连连磕头。
“这话可是真的?”魏惠王盯着庞涓,两眼射出的寒光犹似利剑一般。
“草民不敢妄言。草民与相国大人的门客公孙鞅自幼交好,对相国大人也甚是敬重。相国大人曾让公孙鞅向草民索取兵书,草民不敢拒绝,曾抄录了鬼谷子亲写的一部《吴起兵法》献给相国大人。草民本不愿说出鬼谷子南逃之故,只是又想着君者,天也。草民身为魏国之人,岂可欺瞒君上。”庞涓挺起身,迎着魏惠王的目光说道。
“原来如此。”魏惠王点了点头,暗想,此人所言与公叔痤告诉寡人的甚是相合,可称为忠诚矣。
“草民久离家乡,甚是想念父母,欲回故乡,还望大王恩准。”庞涓说着,再次对魏惠王行以大礼。
“你有这等孝心,寡人甚是喜欢。不过,你先留下几天,再回故乡不迟。”魏惠王笑道。
列国之间,士民百姓最重之事,就是荣返故里。魏惠王决心让庞涓来一番荣返故里,使其在家乡父老面前显尽风光。这样,庞涓就会对国君感激涕零,倾其心智,报答国君厚恩。
周显王九年(公元前360年)夏,魏惠王连着发出了几道令朝臣们震惊的诏令。
首先,魏惠王以公叔痤年老为由,免除了他的相国之位,而以大司马王错继任相国。在魏国中,近数十年来每一位相国都是自请“退隐”,很少有谁被国君公然罢免。公叔痤当了二十余年的相国,又为公主之夫,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受到国君的无情冷遇。公叔痤羞愤交加,大病一场后,呜呼哀哉。公叔痤的众多门客,也“树倒猢狲散”,各自另寻衣食之主。
魏惠王罢免公叔痤,任命王错的诏令已是令人吃惊,而他拜年少的庞涓为大司马,则是令众人大为震骇,几乎无法相信。大司马权势之重,在朝中仅次于相国,历来为宗室之臣和皇帝的心腹之人所把持,无权无势无大有来历的人,做梦也不会梦见他做上了大司马。
庞涓名望之低,人们闻所未闻,其年龄之幼,更被人视若儿童。但就是这样一个名望低微、出自商人之后的小小少年,一跃成了魏国的大司马。同时,他还被授予上大夫的官爵,并得到了五百户的食邑,黄金百斤。除此之外,魏惠王又派高车百乘,护送庞涓荣归故里,拜见父母,尽其孝顺之心。
整个魏国为此几欲疯狂,人人都在奔走打听——庞涓那小子,如何得来这般的惊天富贵?于是,鬼谷子的大名一下子传遍了魏国。稍微有些家财的百姓都拉着他们年少的儿子,四处寻找鬼谷子,却无法找到。
在庞涓乘着高车、前往家乡的那一天,大梁城的街巷几乎为之一空,人人争着来到道旁,观望年轻大司马的风采。这时,却有一位年龄比庞涓大出几岁的少年人,正跪倒在空无一人的荒僻小巷,面对着一片倒塌的房屋,放声大哭。此人正是自幼与庞涓交好的公孙鞅。
公孙鞅曾立下宏愿——成为上大夫,荣归故里,光耀父母。但是他的这个宏愿好像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公孙鞅的父亲是卫国宗室之后,却家贫如洗,无奈之下,只得移居魏国,经商度日。公孙鞅的父亲没什么本钱,常和庞涓的父亲这等小商贩合伙贸易。公孙鞅亦因此和庞涓相识,结为密友。后来,公孙鞅因勤于读书,学识深广,被公叔痤看中,请到府中做了门客。公孙鞅抓住这个机会,千方百计讨好公叔痤,终于被公叔痤视为心腹,欲上表朝廷,为公孙鞅谋个官位。但就在这时,上天仿佛有意和公孙鞅作对,种种不测之祸接连而至。
先是其父在外经商时遇盗被杀,然后其母及弟妹所居之屋遇暴雨崩塌,全家除了公孙鞅一人之外,俱是死于非命。最后公叔痤忽然得罪国君,丢了相位,一病而亡。庞涓荣耀无比的时刻,正是他公孙鞅走投无路的时刻。
公叔痤死了,他作为其心腹门客,已不可能在魏国待下去了。否则,他必然会被王错置于死地。公孙鞅痛哭一场后,悄然出城,径自向西行去。公叔痤临去世时,曾为公孙鞅写了一封荐书,让公孙鞅到秦国去投奔右庶长景监。这景监原是楚国大臣,因反对吴起在楚国“革除旧弊”,投到了魏国,与公叔痤相交甚好。后来景监又奔到了秦国,屡次领兵征伐魏国,但他在私下里却仍和公叔痤保持着密切的交往。
王错不愧为“半个贤者”,当上相国之后,并不似公叔痤那般碌碌无为,而是连着做出了好几件大事。首先他亲自督率十余万丁壮,引黄河之水,把大梁城周围的田地修整为旱涝保收的上等良田,使魏国的粮米每年多收五分之一以上。然后,他又挖出了一条环形大沟,连通邻近的河水,将整个大梁城围在其中,使大梁多了一道防敌的屏障,给大梁城中的王室子弟和公卿大臣以及富贾百姓带来了明显的安定感。因此王错亦连连受到国君的称赞并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粮食多了,魏惠王的胆气也大了许多,接连向邻国发动了攻击。每次攻击,魏惠王都是自为主帅,而以庞涓为先锋大将。庞涓果然是精通战阵之法,谋略甚多,连战连胜,大败韩、宋、鲁等国之军,逼迫韩昭侯不得不以臣下之礼拜见魏惠王。韩昭侯屈服了,宋公、鲁侯、卫侯自然不敢落在后面,纷纷亲赴大梁朝见魏惠王。魏惠王得意扬扬,与王错、庞涓商议,准备发倾国之兵,一举攻灭齐国。
田齐桓公已去世,其子齐威王继立,不理朝政,日夜在后宫饮酒为乐,致使国中盗贼四起,一片混乱。此时此刻,正是灭亡齐国的大好时机。如果魏国能够一举攻灭齐国,势将震动天下,就可挟其不可战胜之威,扫平诸侯。但就在这时,却传来了紧急军情——秦孝公亲率大军二十万,包围了魏国旧都安邑城。魏惠王大怒,和庞涓领大军十八万,急速西进,解安邑之围。
双方在安邑城下展开了一场大战,连战了十余日,方才分出胜败。秦军的阵势不及魏军严密,最终支撑不住,败回了国中。魏军虽然获胜,却也精疲力竭,耗费巨大,一时难以去“攻灭齐国”。
这个秦国也太可恶了,寡人早晚有一天要把它收拾了。魏惠王恼恨地在心中想着。
魏惠王恼恨秦国,而秦孝公更是对魏国恨之入骨。他三十余岁,正当壮年,精力旺盛,一心想使秦国强大起来,夺回西河之地。可是他当上国君四五年了,对魏国连续发动了几次猛攻,却每次都没能取得胜利,气得他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都是这帮臣下无能,害了寡人,秦孝公常常在心中想着。他自登上君位的那一天起,就下了求贤令,宣称凡是贤者,谁荐之入朝,谁就可以得到百斤黄金。然而他的黄金花了不少,却没有得到一个令他满意的贤者。为此,秦孝公常常在朝廷上大发感慨,弄得朝臣们面红耳赤,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出。
这天,秦孝公在朝堂又感慨了起来。
“你们看,”秦孝公抬手向殿外的天空上一指道,“又过去了一队鸿雁。鸿雁为什么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
大臣们照例是垂着头,不敢多说一句。
“告诉你们,鸿雁能在天上飞来飞去,是因为它们有着一双翅膀,没有翅膀,这鸿雁就飞不起来。”秦孝公说道。
臣下们听了,不由觉得面面相觑,心中均想,凡是天上飞着的鸟儿,都有翅膀,这是小儿也明白的道理呀。主公今日说出此等话来,不知是在想着什么,我等可得小心伺候。
“寡人虽说读书不多,也知道些古今之事。”秦孝公继续说道,“昔者齐桓公曾言道:‘吾得仲父,犹飞鸿之有羽翼也。’齐桓公能够称霸天下,正是靠着管仲这个‘翅膀’啊。今日寡人心有壮志,却无羽翼,难以奋飞,难以奋飞啊!”
秦国大臣们听了,头低得几乎到了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呼出一声。唯有右庶长景监硬着头皮禀告道:“主公,臣下有一门客,姓公孙名鞅,刚从魏国来此,其人虽然年轻,学识之广,智谋之深,万人不能及之,可称大贤。”
秦孝公曾经不止一次当众指责景监,说他不能推荐贤者,实在是愧居右庶长之位。景监知道,如果他再不推举一个让国君满意的贤者,只怕难保其位。公孙鞅自魏国投奔到他的门下,使他很是高兴,觉得可以应付秦孝公一下了。他认为公孙鞅言辞锋利,巧于应对,却无什么真实才干,这样的人既可以讨秦孝公的喜欢,又不至于在受到秦孝公的重用之后,对他的地位产生威胁。
“哦,公孙鞅竟有万人不及的才能么?嗯,你明日带他进宫,让寡人见见。”秦孝公有些不相信地说着,挥了挥手,宣布退朝。
次日,景监领着公孙鞅,来到内殿,拜见秦孝公。秦孝公见公孙鞅才二十余岁,清瘦白净,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全无半点智谋之士的气度,不禁大为失望。
“公孙夫子,请问你有何才学,能令人称为‘贤者’?”秦孝公一开口,就带着轻视之意。
“草民深知尧舜禹汤诸上古圣君之道,尤精仁义道德之术。”公孙鞅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尧舜禹汤?仁义道德?哈哈哈!”秦孝公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主公,人君治国,必口称尧舜禹汤,仁义道德。奈何主公一听草民此言,就仰天大笑,有不屑之意呢?”公孙鞅惶惑地问道。
“罢,罢,罢!尧舜禹汤,仁义道德合于古事,不合今事。如今诸侯争战,个个如狼似虎一般,只论杀伐攻掠,哪里会讲什么仁义道德?”秦孝公摆着手说道。
“主公差矣,当年齐桓公称霸天下,言必称尊王攘夷,其仁义道德人人敬慕,何尝只是杀伐攻掠呢?今主公不论仁义道德,而欲求霸业,岂不谬乎?”公孙鞅睁大着眼睛,认真地说道。
“齐桓公讲仁义道德,都是假的。况且齐桓公已死了多少年呢?连他的儿孙们都绝了种,好好的一个齐国也早就变成了外姓人的私产。”秦孝公不耐烦地说着。
“齐桓公抑止强横扶助弱小,北救燕卫,南伐荆楚,功绩载入史册,人所共见,主公怎么能说他的仁义道德是假的呢?”公孙鞅正色道。
“寡人说是假的,就是假的!”秦孝公瞪着眼睛,吼叫起来。
“草民以为,齐桓公之仁义道德,绝非是假。”公孙鞅坚持说道。
“你……你竟敢和寡人作对吗?”秦孝公大怒。
“齐桓公的仁义道德,当然是假的。”景监慌忙说着,并连连向公孙鞅使着眼色,让公孙鞅向秦孝公磕头认罪。
公孙鞅却似没有看到景监的眼色,说道:“草民闻听主公求贤若渴,故不远千里,前来投奔,谁知今日一见,却让草民大为失望。”
“你为何失望?”秦孝公怒问道。
“草民以为,主公胸怀大志,有平定天下之心。谁知今日一见,主公竟连齐桓公的霸主之志都不及。”
“齐桓公算什么,寡人如何不及他?”
“齐桓公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尊王’之名称霸天下,而主公却只知杀伐攻掠,怎么能比上齐桓公呢?”
“可恼,可恼!你不过是一迂腐书生,竟敢轻视寡人!”
“草民只是以情理而论,并不敢轻视主公。”公孙鞅拱手对秦孝公行了一礼。
“哼!你如此张狂,还说不敢,寡人……寡人……你们都给寡人退了下去吧!”秦孝公气哼哼地说着,差点要让侍卫们把公孙鞅拖出去砍了脑袋。
“公孙夫子,你年纪轻轻,怎么如此迂腐,竟在主公面前大谈仁义道德呢?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主公性躁,急于强兵富国,只爱智谋之术。你要给主公多谈智谋之术,少谈什么仁义道德。唉!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回到府中,景监埋怨地说道。公孙鞅听了,只是一笑,并未多说什么。
次日景监临上朝时,公孙鞅拿出一封书简,道:“请大人把这封书简递给主公,吾料三日之内,主公必以高车迎吾进宫。”
真会是这样吗?景监半信半疑地接过书面,在朝见之时呈给了秦孝公。只隔了一日,内宫中就疾驰出一辆高车,来到了景监的府前。
“主公有令,宣公孙夫子即刻进宫!”卸车的内侍太监高声喝道。公孙鞅高冠玉带,气宇轩昂地登上了高车。这小子看来有些道道呢,我可别把他看低了,景监望着渐渐远去的高车,在心里想着。
秦孝公正焦急地在内殿中等待着公孙鞅,他特意在内殿中召见,以示亲近信任之意。他无法掩饰内心的兴奋,又竭力想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在秦孝公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公孙鞅所写的书简,那书简上只写着两行字:
欲成圣贤之君,比美文武,名传万古,须遵尧舜禹汤之道,大行仁义道德。
欲成有为之君,一统天下,传国万代,须遵狼虫虎豹之道,厉行变法革新。
当公孙鞅一进入内殿,秦孝公立刻屏除左右,说道:“公孙夫子,寡人今日让你来,是要听你好好讲解这两句话。”秦孝公认为,他终于等到了他一直想等的“贤者”。
公孙鞅拱手对秦孝公行了一礼道:“草民前日对主公多有冒犯,还望主公恕罪。”
秦孝公皱起了眉头,一摆手说:“前日之事,寡人早忘了,你快给寡人讲解吧。”
“是。”公孙鞅又向秦孝公行了一礼,然后问,“文王、武王可否称为贤君?主公是否愿做文王、武王?”
秦孝公瞪着眼珠答道:“文王、武王当然是贤君,可寡人不愿去做这样的贤君。”
“这是为何?”
“寡人知道周室得天下靠的是仁义道德。这仁义道德可不是从文王才开始的,在文王的祖宗那儿,就开始了,一代一代又一代,弄了几百年的仁义道德,才收服了天下。唉!寡人不是不想做文王、武王那样的贤君啊,是寡人等不及,等不及呀。寡人想立刻打败魏国,夺回西河之地,做一个有为之君。”
“好!主公圣明,虽文王、武王亦不及也。”
“你这话寡人倒不明白了,寡人虽非昏恶之君,要和文王、武王相比,还是比不上啊。”
“草民说主公圣明,是指主公的见识非凡,纵然文王、武王,也不能相比。”
“啊,这个……还请公孙夫子详细道来。”
“古今不同,道亦不同。古时可行仁义道德,今时不可行也。今人若想做文王、武王那样的圣君,必然身败名裂,家破国亡。许多人不明此理,总以古时之事对照今时,实为大谬。而主公却对古今分别明了于心,其见识之深广,寻常之君岂能相及?”
“夫子过誉了,寡人其实对古今分别也不甚明了,还望夫子教之。”
“古者国众族多,道路不畅,交往不便,故天子不以征伐服天下,而以教化服天下。周初有国一千八百,蛮族无数。若大行征伐,何时方能征服天下?且国小力微,亦不敢轻易犯上,所以古时可用仁义道德治天下。如今历数百年兼并不休,礼崩乐坏,人心不古,难以教化矣。且强国已并之为七,弱国只有十余,任何一个大国都有吞灭天下之志。方今之势,犹如狼虫虎豹共处一室,只有奋起搏杀,才能消灭敌国,保存自己。故草民妄言曰:欲成有为之君,须遵狼虫虎豹之道,变法革新。”
“好,痛快!寡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别说如今不能实行仁义道德,齐桓公那会也不行。齐桓公讲仁义道德不假,却讲得自己没落得个好结果,到头来连齐国社稷都成了姓田的家产。当初齐桓公若不讲仁义道德,不让田完入境,说不定儿孙们还能保住祖宗的基业呢。如今的诸侯,就是狼虫虎豹,只是不知这狼虫虎豹之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狼虫虎豹之道,一言而蔽之:灭敌存己。唯有存己,才能灭敌;只有灭敌,方能存己。”
“妙!夫子请道其详。”
“存己之道在于治民,治民之要,莫过于三:使民服,得民力,获民利。使民服者,君命朝下,民夕从之,无一人敢违。儒者服民,往往以仁义道德教之,民不听从。其实,民者,小人也,何知大义?小人所虑,无非生死。若以厉法行之,犯罪者俱以大刑处置,民必服之。得民力者,征军诏下,举国从之,人人奋勇杀敌。小人所爱,一为财帛,二为官爵。只要主公大行奖励,使小人征战可得财帛官爵,则不难得民力矣。获民利者,在于抑止商贾,奖励耕织。商贾低买高卖,剥民之利以肥己,于国甚是有害,须加以限制。秦国之俗,在于户大,往往一家数代同堂,于耕织甚为不利,须加改变,使民竭力生利。生产既多,则国家亦可多得其利。主公若得此治民之术,存己之道成矣。存己之道成,则可灭敌。秦国占形胜之利,只要能夺回西河,击败魏国,一统天下犹如探囊取物一般。”
“好,好!夫子所论,正是寡人存之于心而未能说出之理。哈哈哈!寡人总算是得到了一个真正的贤者。”秦孝公大笑着,抬起手来,响亮地拍了几下。一队侍立在殿阶之上的乐女闻声走了进来,或坐或立,围绕着公孙鞅。公孙鞅面红耳赤,一时不知所措。
“哈哈哈!”秦孝公更大声地笑了起来。
公孙鞅带着醉意,回到了景监府中。但见府门大开,数十鼓乐家奴站立府门两旁,高奏迎宾之乐。景监身穿华服,在门外躬身而立。公孙鞅怔住了,立在门外,不敢入内。此等盛大仪式,是用来迎接上卿贵客的。公孙鞅现在只是一个草民,怎么能担当这等盛大仪式呢?可是,景监又分明在向他公孙鞅行礼。
“夫子光临,实乃在下之幸也。”景监行完礼后,抢上一步,扶着公孙鞅走进府内。
公孙鞅一时如在梦中,恍恍然随着景监登上高大的后堂,坐在华丽的锦席上。一位正当妙龄、艳丽无比的美女拖着薄纱长裙,在众乐女的伴奏下,缓缓登上了后堂。公孙鞅呆住了,心中怦怦大跳,这位美女正是他近些时夜夜在梦中见到的美女。美女名叫蜀姬,身材娇小玲珑,据说是蜀君献给秦君的礼物,秦君又赐给了景监。公孙鞅由魏国入秦、拜见景监时,蜀姬正侍立在旁,使公孙鞅一见倾心,再也难忘。
能得到蜀姬这样的美人陪伴终生,才不负大丈夫立身于世啊,公孙鞅常在心中想着。但他只不过是景监的一个门客,怎么能指望得到蜀姬呢?公孙鞅为此苦恼不已。我必须获得国君的重用!只有获得了国君的重用,我才有可能得到蜀姬啊。公孙鞅在心中暗暗发誓,精心研究秦国政令的得失,揣摩秦君心中所想为何。他等待着一个能够打动国君之心、平步青云的机会。
这个机会终于让他等到了。国君已对他动心了,将对他委以重任。从前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地方现在竟是举足可登,连从前他只能暗恋的蜀姬,也如此逼近地出现在他身前,使他一时难以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公孙夫子单身一人,甚是寂寞。在下有心将此女奉上,不知公孙夫子可否中意?”景监指着蜀姬,笑嘻嘻地说着。
“啊!”公孙鞅狂喜中几乎从席上跳了起来,他慌忙行礼,口中道,“大人如此美意,小人怎敢担当?”
景监连忙拱手回礼:“在下日后还须公孙夫子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公孙鞅也大笑起来,恍恍然中觉得他一下子长高了数十丈。肥胖的景监在公孙鞅眼中,竟似蚂蚁一般渺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