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政陡然失去了踪影。那天,东郭狼和聂政在“上葛门”欢乐一宵后,回到家中,立刻召来了计管家。他想让计管家带着一群“凶人”把聂政“抓起来”,藏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
“聂政一定是答应了给谁充当刺客,并且将立即开始行动。”东郭狼说道。在这种情势下,他只能出此险棋,先把聂政控制在手中。
“东郭老爷此计甚妙。收买聂政的人定会因此现出身来,我们可以把他除掉。然后,东郭老爷再从小人手中救出聂政。这样,聂政就是东郭老爷的人了。”计管家说道。
“为了陶朱公老主人的大业,只有这么办了。”东郭狼说着,露出无奈的神情。他的计策是聂政这等人最痛恨的“歹谋”,若聂政知道了真相,只怕会对他大动杀心。东郭狼已暗暗下了决心,一旦事成,就把参与此事的人全都杀了灭口。然而就在计管家带人去擒拿聂政时,聂政的全家已不知去向。
“小人听聂政邻居说,前天聂政的母亲去世了。聂政大哭了一场,却不通知邻人,也不办丧事,就这么全家不见了。邻居们议论纷纷,说聂政一家只怕是给鬼拿去了。”计管家说道。
“聂政是个孝子,只有母亲去世了,他才会开始行动。他会到哪里去呢?他没有办丧事,一定是护送母亲的遗体回了故乡。使父母魂归故土,是为大孝之举。”东郭狼说道。
“那小人立刻到聂政的家乡去访查。”计管家主动请求道。
“也只有你去,我才放心。”东郭狼拍了拍计管家的肩头,感激地说道。
待计管家走后,他立即写了一封密书,让心腹之人送到西河,说吕太医不必去“借”了。写完了密书,东郭狼整天待在家中,焦急不安地等着计管家的消息。寻找刺客这件事,是他自从投到吴起门下后,办得最为艰难的一件事。
这件事若不能办成,吴起定会将我看低许多,对我日后大大不利。东郭狼懊悔地想着。他应该先探知了陶朱公的态度之后,才决定是否接下这件寻找刺客大事。可是他太自信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年轻的陶朱公会不认他这个“仲父”。小畜牲啊小畜牲,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你的“仲父”!东郭狼恨恨地在心中说着。
一个月后,计管家派人飞驰至东郭狼府中,带来了东郭狼急欲知道的一切。计管家给东郭狼写有密书,说他出临淄城五日,就追上了聂政的家人,但聂政却并未护送其母的灵车,所有的丧葬礼仪,都由他的两个儿子代为行之。计管家一行扮作客商,与聂政的两个儿子同行,意欲探出聂政的下落。然而直至到了轵邑,计管家也无法探出聂政的下落,但是探出了收买聂政的人是谁。
那人原来是一个富商,姓严名仲,是卫国濮阳人。聂政的丧葬费用,全是严仲供给的。严仲还亲至聂政母亲的灵车前哭灵,行以孝子之礼。聂政的两个儿子,亦将严仲呼为“仲父”,以父礼拜见。计管家让东郭狼速查严仲的仇人是谁,以便寻找聂政。
东郭狼见到密书上的严仲二字,大惊失色,立刻在原书上写下四个大字——速杀严仲!他让送信人乘着轻车,日夜不停,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轵邑。同时,他带着十余亲信随从,亦是乘坐着驰速最快的轻车,日夜不停,向着韩国都城疾驰。东郭狼根本不用去查,就知道严仲的仇人是谁。
魏、赵、韩号称“三晋”,相互之间关系密切。吴起身为魏国重臣,对赵、韩两国的情形十分关注,时常向东郭狼问起赵、韩两国的事情。为此,东郭狼对赵、韩两国情形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对魏国的了解。尤其是对两国公室和执政大臣的种种“隐情”,更是知道得极为详细。
他早就知道,韩国执掌朝政的相国侠累有一个大仇人,名叫严仲。侠累先世虽为宗室贵族,到他这一代,已衰微不堪,只能靠着行商贸易为生。侠累没有本钱,也不能做什么大生意。韩国的都城平阳铁业繁茂,砌炉化铁的作坊多达数十处,铁价比别处低。侠累常常驱着一辆牛车,载了平阳出产的生铁,贩至郑、卫之地,售出后又买进当地出产的彩锦等物,转回韩国卖出。买卖有赚有赔,侠累并不十分精通此道,总是赔多赚少,渐渐陷入窘境。侠累的生意虽不顺利,但他却坦然处之,每当有了空闲,就会拿出家传的诗书典籍诵读。同伴们讥笑侠累,说他身为商贾,不务正业,倒去学那些穷酸的儒士,活该赔钱。
卫国专营彩锦的富商严仲见到侠累如此,暗暗称奇,有意和侠累结交,主动“借”出铜钱接济侠累。天长日久,二人遂成好友,以兄弟相呼,誓言同甘共苦。后来,严仲又拿出二百斤黄金,送给侠累,并为侠累置办了一辆高车,让侠累乘坐着前往各国游历。
数年之间,侠累遍访各国公卿大夫,谈论治国之道,一时名声大起,被视为贤者。韩国国君闻之,备上一份厚礼,将侠累“请”入朝堂,拜为下大夫,以示其尊贤之意。
侠累不精通做生意,常常赔钱,但对做官却甚是精通,数十年来一帆风顺,直至做到了相国。严仲看得眼热,忙去拜望“贤弟”,说经商之人,虽多有黄金,却总是受人轻视,希望“贤弟”给国君推荐一下,让愚兄也在朝中过过官瘾,威风几天。
侠累对严仲热情接待,然而不肯推荐严仲做官,说是朝中风波难料,做官甚是凶险。严仲不惧凶险,非要做官不可。侠累心中着急,就推说公务繁忙,不再与严仲相见。严仲大为恼恨,舍出了一大半家财,凑了八百斤黄金,买通韩国国君的左右,把他当作“贤士”推荐给了国君。国君又招来侠累,询问严仲是否真的是一位贤士。
侠累说:“严仲不过是一商贾,有何贤可言?他是以黄金买通了主公的左右,欲借主公的官爵做本钱,从韩国百姓身上大赚一笔厚利,使天下人都以为主公喜好贪官。”
国君听了大怒道:“寡人纵然无德,也不至于昏庸到了喜好贪官。”于是当即下诏,左右之人私受严仲黄金者,处以斩首大刑。卫国人严仲实乃奸商,欲坏韩国朝政,令有司将其速速驱离出境,严仲若抗命不遵,当诛杀之!严仲被迫连夜逃亡,到了卫国之后就失了踪迹。韩国人为此议论纷纷,猜测侠累是害怕严仲会报复他,因此派人杀了严仲,也有人猜测严仲是躲了起来。东郭狼对此极感兴趣,曾派人去卫国探查过严仲的下落,终于弄清了严仲的生死。
严仲果然是躲了起来,并派人拿着黄金,四处寻找刺客,准备刺杀侠累,以解心头之恨。但是好几年过去了,也没有听说严仲找到了刺客。渐渐地,人们对侠累和严仲之间的仇怨之事少了兴趣,闲谈起来,很少有人提及。
东郭狼根本没有想到收买聂政的人会是严仲。东郭狼以为,只有来历不凡的“大人物”,才可能收买聂政这样的刺客。严仲只是一个富商,虽有黄金,却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偏偏是严仲收买了聂政。聂政在母亲去世后,一定是去了韩国,谋刺相国侠累。东郭狼盼望着他能在韩国阻止聂政的刺杀举动,把聂政这位举世难寻的刺客“夺”到手中。尽管东郭狼已经有一个多月不知聂政的下落,但他也不是毫无机会。
刺杀一国的相国,并不容易,尤其是刺杀侠累这样执掌国政的相国,更是千难万难。侠累所居的府第,高墙重重,门户数不胜数,护卫士卒如云,武艺高强的门客数以百计。侠累出行之时,前后护拥的披甲兵卒更是有千人之多,一层层将侠累围在中间。
谋刺侠累这样的大人物,必须一击而中,绝没有第二次出击的机会。聂政不一定能在这月余的时间里找到“一击而中”的机会。事实上,如果东郭狼赶到了平阳城中,聂政就永远不可能找到“一击而中”的机会。东郭狼可以直接见到侠累,告知侠累如何避开被刺的命运。
临淄与平阳相隔两千余里,常人行走,就算风雨无阻,也需一个月才能走到。但是东郭狼一行人只用了九天的时间,就赶到了平阳城中,可谓神速。然而还是迟了。东郭狼一行人刚踏进平阳城,就见人人神情惊骇,纷纷言道——相国侠累被刺客杀死了!
东郭狼听了,一阵天昏地暗,身子摇摇晃晃,差点从车上摔倒下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下了车,走进道旁的一家酒肆里,请主人详细讲解刺客之事。在风尘仆仆的客人面前,酒肆主人带着炫耀地谈起了相国被刺这件事。
这事就发生在东郭狼等人赶到平阳城的前一天。那天,侠累依照惯例,至各处府库巡视,最后来到了平阳大市的府库中。平阳大市上的商贾数以千计,每日为韩国公室上交数以十万计的铜钱。由于铜钱太多,韩国就在市中修了一座府库,就近储存铜钱。存到了一定的数量后,才会将铜钱转运他处府库,如此,可节省掉许多费用,也给商人带来了方便。
许多大商人因上交的铜钱太多,须自己备车送到官家的府库中。从前府库太远,商人们送交税钱很不方便,有时甚至会遭到强盗的抢劫。
建在市中的府库因为只起转运的作用,并不太大,进入大门就是管事的厅堂。从大门到厅堂上,相距仅十余丈。而在别的府库中,从大门到厅堂上,中间至少还有三道小门,相距百丈之远。侠累进入大市的府库后,就坐在厅堂上,听管事府吏向他禀告市税之事。
在大门处和厅堂的台阶上,共布下了两道护卫仪仗,由近百名锐卒手持利器组成。若是在别处,护卫仪仗至少可布下六道,排下三百名以上的锐卒。但在这狭窄的大市府库中,无法排下更多的兵卒。除了那百名锐卒外,护卫相国的上千名兵卒只好散立在府库外的市街上,互相嬉戏笑骂着。
府库大门外是许多店铺,挨次排列,每两排店铺之间有着窄窄的小巷。相国大人前来巡视,事先须“市街清静”,故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并无一个闲人敢逗留在市街上。
突然,一个大汉手持宽刃铁剑,如离弦之箭一般从小巷里飞奔了出来。市街上的众多军卒们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大汉已奔至府库大门前。
“停下!”大门处的护卫锐卒们大喝着,一齐举起手中兵器,向大汉击刺过来。
“挡我者死,避我者生!”大汉暴喝声中,铁剑幻起一片白光,闪电般向前刺出。但听得惨呼之声大起,锐卒们竟在一瞬间被刺倒了十余人。侥幸未伤者大骇,纷纷后退。
大汉丝毫不停,在如雷的暴喝声里,飞掠而起,几步就跃到了厅堂的台阶上。台阶上站着的锐卒都是侠累最亲信的护卫,面临大汉骇人的威势并不惧怕,反倒争先向大汉攻击过来。大汉毫不顾及自身,铁剑直指敌手的要害,每一次的攻击都像是要与敌手同归于尽。
“啊!啊!啊……”锐卒们惨呼着,一个接一个被大汉刺倒,血流满地。大汉身上亦被刺伤了数十处,整个人已成了血人,但他向前飞掠的速度仍如闪电一样迅猛。铁壁般排着的锐卒被大汉硬生生冲开了一个缺口,直冲进了厅堂里。
侠累一开始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待他明白了,从坐席上站起来,欲向厅后逃走时,已是迟了。血人一样的大汉冲到了他的面前,将血淋淋的铁剑刺进了他的腹中。侠累大叫一声,当即气绝身亡。
大汉抽出铁剑,却仍不停手,倒转剑刃,刺瞎自己的双眼,刺破自己的鼻、耳、嘴、唇,然后刺开自己的腹部,肚肠尽出,狂笑三声后,轰然倒地而死。
听着酒肆主人的讲解叙说,东郭狼一行人如痴如醉,浑不知身在何处。如此惊心动魄的行刺壮举,如此勇猛刚烈的刺客,已是近百年没有见到过。
过了好久,东郭狼才恍若从梦中惊醒过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聂政能够刺杀韩国相国,就一定能够刺杀秦国相国。可惜,可惜啊!
刺杀了秦国相国,就能改变天下大势,聂政亦可因此成为名垂万世的大英雄。刺杀了韩国相国,于天下大势毫无影响。聂政或许仍会被人们视为大英雄,可他只是一个为人报私仇的英雄而已。聂政啊聂政,可惜了你世间难寻的刺客手段啊!
你为什么不能为我所用呢?为我所用,你纵然死了,也决没有人说你是个为人报私仇的糊涂刺客。你一定会被人称为舍生就义、报国安民的大仁大忠之人。
你就绝不会被人称为大刺客,而是大侠客了!唉!你到底只是一屠牛的人,愚蠢透顶。
同是一死,你怎么就不能仔细算计算计,怎样去死,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呢?你这么愚蠢透顶地一死,是坏了我的“大业”啊,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功夫,却是……
东郭狼想不下去了,站起来,辞别酒肆主人,向坐车走过去,只觉双腿沉重如铅一般。他曾对吴起夸口说,只要心诚,然后多加黄金,专诸、要离这样的刺客,并不难寻。可是他费了这么多时日,却并没有寻到专诸、要离这样的刺客。或者说,寻到了又丢失了。他不缺少黄金,那么寻找刺客失败的原因,只能是他缺少“心诚”了。吴起对一个缺少“心诚”的人,还会称之为“兄”,敬之为“友”,看作心腹吗?
东郭狼和众随从穿过平阳,向西行去。平阳离临淄极远,离西河却是很近,不足三百里。东郭狼并不想在此时此刻回到西河,但他离西河已这样近了,没有理由不回去“交差”。
堂堂的执政相国竟在青天白日被刺客杀死,极大地震撼了韩国朝廷。韩国的众多朝官惊慌失措,恐惧异常,出门时居然似上战场一样披着犀甲。而许多的韩国百姓却是拍手称快,都说刺客杀得好,可惜只杀了一个相国。那些肥胖如猪、不知贪了百姓多少铜钱的卿士大夫们,个个都该让刺客杀了。百姓们的议论使韩国的朝官更加恐慌,忙上奏章,请求国君加以镇压。
侠累一向大权独揽,韩国国君韩烈侯对侠累之死,心中的高兴远远多于震怒。但韩烈侯也惧怕百姓会借机行事,连下诏令:相府的护卫军卒不能保护主人,当以军法全部斩首,其家属子女罚做官府奴隶;警戒京城的官吏不能防止刺客,是为失职,全部削夺其官职爵禄,罪重者斩首;为防止刺客,须大力扩充宫中护卫,并由国君直接掌控京城驻防军卒;百姓不得在酒肆市街上议论朝政,违者以“谋逆”论罪,处以斩首大刑;多派兵卒在各官衙、府库、路口等处巡查,见了可疑人等,立即锁拿。
韩烈侯的诏令,除了镇压百姓、防止生乱外,主要是借此清除侠累的党徒,并加强国君的权威。不过在表面上,韩烈侯对侠累却是十分敬重,除对其家属厚加抚恤外,还亲自参加侠累的葬礼,以示哀伤之意。同时把刺客的尸首悬在街市上,追查刺客的来历。但是刺客已自毁其貌,无人能认出他究竟是谁,更无法道出他的来历。韩烈侯悬出赏格,宣称若有人知道刺客的来历,就赏给他一百斤黄金。可是过了许久,也没有人前来领赏,告知刺客的来历。一天,平阳城的街市上忽然来了一位中年女子,跪伏在尸首旁,痛哭不已。
守着尸首的吏卒大为惊讶,问:“夫人为何如此悲痛,莫非你认识刺客?”中年女子悲痛欲绝,哽咽着,过了好一会才回答道:“刺客是我的弟弟,姓聂名政,为轵邑人。”
这时许多百姓已围了过来,听了中年女子的话,大惊失色,纷纷言道:“国君出了重赏,要知道刺客的来历,是为了诛杀刺客的全族男女。夫人难道不知‘一人谋逆,诛灭九族’的刑法吗?我们已知道了大英雄的名字,夫人快快逃走吧!”人们劝说着,给中年女子让开一条路来,又有意将吏卒团团围住,使他们无法动弹。
中年女子道:“我感谢大家的好意。如果怕死,我就不会来了。我弟弟做了刺客,是为了报答严仲的大恩。当初我弟弟得罪了豪门,被人追杀,东躲西藏,走投无路。是严仲救了弟弟,并和弟弟结成生死之交。严仲奉养着我们姐弟的母亲,使我嫁给了一个好人家,对我们姐弟恩重如山。大丈夫生在世上,就应该有怨报怨,有恩报恩。我弟弟向来只知大义,为了大义不惜生命。他自毁容颜,是怕连累了严仲和我啊。如今严仲也死了,我已没有了顾虑。我认了弟弟,虽然会被官家杀死,可是弟弟到底不会埋没英名了。我纵然身死,也心甘情愿。”她说着,再一次哭倒在尸首上,竟至气绝而亡。这件奇事将整个平阳城都惊动了,无数的百姓都拥到了街市上,差点引发大乱。
韩烈侯慌忙派出甲士,驱散百姓,费了整整一天的工夫,才将百姓们赶回家中。虽然知道了刺客的来历,但韩烈侯慑于百姓的威力,并未诛杀聂氏全族。他以聂政实为“义士”为名,宣称不再追聂政之罪。对于聂政的主使者严仲,韩烈侯却不肯轻易放过,派出使者前往卫国,勒令卫国国君交出严仲。
卫国是一个小国,绝对不敢违抗韩国国君之命,连忙让人陪着韩国使者去捉拿严仲。可是严仲正像聂政的姐姐说的那样,已经死了,据说是被强盗杀死的。韩烈侯大为扫兴,只得作罢。待侠累丧期过后,韩烈侯拜韩山坚为相国,辅佐他治理国事。韩山坚是韩国的宗室子弟,与韩烈侯私交甚密,凡朝中之事,一切依韩烈侯之言为是,使韩烈侯很是满意,称赞韩山坚实为贤相,是少见的“大贤之才”。
韩国发生的事,惊动了天下各国,无论是国君大臣,还是百姓,都对此议论纷纷。国君大臣无不多置卫士,对刺客严加防范。而百姓们无不对刺客的壮举大加称赞,希望这样的刺客多出几个来,杀死一些昏暴凶恶的大臣,为百姓出一口怨气。
天下各国的刺客果然多了起来,他们杀死的大多是昏暴凶恶的大臣,但也杀了一些公认的正直大臣。魏国的邺邑县令西门豹是天下公认的正直大臣,却也死在了刺客手中。杀死西门豹的刺客不是一个人,而是数十人。他们借着西门豹巡查水渠时,埋伏在水渠对岸的密林中,用利弩偷袭,把带着毒药的弩箭射进了西门豹的胸膛。然后又凭着水渠的阻隔,逃得无影无踪。邺邑百姓大哗,纷纷传言是御史和廷椽收买刺客,暗害了西门豹。魏文侯闻之,大为震怒,立即令中山令李克改任邺邑县令,并擒拿刺客。
李克来到邺邑后,立刻传命御史和廷椽到县衙中商议大事,暗中却密藏壮士,准备一举擒获御史和廷椽,但是御史和廷椽却早已带着全家逃得影踪全无,据说是逃到了赵国。那些以毒箭射杀西门豹的刺客,据说也逃到了赵国。
赵国是魏国的“兄弟之国”,绝不能私藏魏国的罪犯。魏国派出使者,请求赵国将邺邑县御史、廷椽及刺客擒拿后送交李克处置。然而赵国君臣却坚决否认邺邑的御史、廷椽或刺客逃进了其国境中。赵国君臣甚至指责魏国是有意造出此类骇人听闻的谣言,借以损害赵国的威望。魏文侯不想因为这件事和赵国闹翻,只好派出使臣,向赵国表示歉意。
正当魏国的使者来到赵国时,中山的“百姓”忽然造反了,赶走了魏国的镇守兵卒,寻来中山国公室的子弟,拥其为君,居然把灭亡的中山国又恢复了过来。中山之地的丢失,无疑是对魏国沉重的打击,依照常理,魏国应立即派出大兵,讨平中山之乱。可是魏国却迟迟没有发出大军,令列国大出意料,不由得对魏国的朝政格外关注起来。
魏国一事未了,又生一事,其执政大臣相国李悝病重而亡,空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列国中相国的权威很大,仅次于国君,往往直接影响着朝政之策的制定。各大国俱是派出密使,前往安邑城中,探听魏国的大臣中谁将继任相国之位。
密使们探听的结果使各大国深感忧虑,从种种迹象上判断,魏国的相国之位不是由翟璜继任,就是由吴起继任。翟璜素喜谋人之国,吴起更是偏爱征战,此二人不论是谁当上了相国,必将向敌国大动干戈。各大国中,有的已是魏国的敌人,有的正在成为魏国的敌人,最终无一国不会不成为魏国的敌人。翟璜身在都城,几乎日日被魏文侯召入内宫密商大事,看样子翟璜将会当上相国。但魏文侯又亲派太子为使者,前往西河迎接吴起入都,似乎又是要把相国之位授予吴起。
太子击来到西河之后,吴起立刻召来了三位心腹门客,商议应对之策。东郭狼、尹仲、赵阳生三人仍然依照惯常的次序,在后堂上与吴起相对而坐。尹仲、赵阳生二人神采奕奕,言词激昂,得意之情无法掩饰。东郭狼正好相反,虽然勉强露出了欢笑之意,却是面色如土,内心的沮丧表露无遗。
东郭狼无功返回西河后,吴起仍然对他十分敬重,呼之为兄,称之为友。可是,吴起却从来没有问起过东郭狼——你那位专诸、要离一样的刺客到哪里去了?吴起更没有将东郭狼单独留下来,询问“机密大事”。吴起如此忽视刺客之事,其实是对他东郭狼的忽视,表示不再信任他东郭狼了。
东郭狼已失去了陶朱公的帮助,若再失去了吴起的信任,则什么都会失去。他盼望着吴起能单独召见他,给他一个请罪的机会,挽回吴起的信任。然而他回到西河差不多已半年了,却从未被吴起单独召见,这与他从前每隔三五天就要被吴起单独召见一次的情况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心中沉甸甸的,似压着一块巨石。
东郭狼还发现,他以前的许多职责,已被尹仲和赵阳生接替,他在太守府中一下子清闲了许多。门客中谁有机密之事,也不再向他禀告,不是去找尹仲,就是去找赵阳生。他这位太守府中的第一号门客,实际上已成了“最无用”的门客。列国公卿,向来不会白养无用的门客,吴起将怎么打发我呢?这半年来,东郭狼几乎每日都在想着,脑袋都想痛了。
列国公卿对“无用”的门客有着几种不同的打发方法,最上等的方法,是推荐那门客入朝做个小官儿。次者是赏赐一些黄金宝物,让其另寻出路。最坏的方法是将那门客杀死,一了百了。门客知道主人的许多秘密,将其杀掉会使主人感到放心。越是做过主人的心腹门客,越有可能在失宠后遭到被杀的命运。东郭狼对此知道得非常清楚,好几次想悄悄逃走,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仍留在吴起身旁。他不知道自己该逃向何处,逃走了又该去干什么。
“西河许多人都说,太子亲来迎我入朝,是主公欲让我继任相国。诸位对此传言有何见解?”吴起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徐徐掠过,最后停留在尹仲身上。
尹仲在洛邑时,曾和许多“好学”之人有过交往,这些“好学”之人后来大多数和尹仲一样,成为列国公卿的门客。洛邑邻近魏、韩,“好学”之人也大多在魏、韩两国充当公卿门客。因此,尹仲对魏、韩两国公卿的隐秘之事所知甚多。但他只会在吴起面前高谈天下各家文章,很少谈及“隐秘之事”。不过,吴起若主动相问,他也会说上几件“隐秘之事”。
“在下以为,主公以太子迎大人入都,只怕是另有深意。”尹仲面带忧色地说着。
“另有深意?”吴起不觉皱起了眉头,“尹夫子是说,主公让我入都,不一定是为了相国之事。”
“正是。在下听说……”尹仲话说半截,忽然停了下来,向东郭狼看了一眼。似乎他说的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东郭狼这等“清闲门客”不应听到。好一个势利小人,居然立刻就以这么样的狗眼来看我了。东郭狼心中怒火冲天,却又不敢发作。
“诸位乃吾之师友,有话尽可直言。”吴起微笑着说道。
“是。”尹仲脸上有些发热,放低了声音道,“在下听说,主公突患重病,已有不起之迹。”
“什么,主公竟是患了重病,我等怎么丝毫不知?”赵阳生吃惊地说道。
不错,主公若非身患重病,力有不及,就绝不会坐视中山之地丢失。东郭狼在心中想着,毫无惊诧之意,只有悲哀之意。本来这样的消息他早就应该知道,以前有许多人会将此类的“隐秘之事”争相告知给他。可是现在,却很少有谁理会他了。
“也许主公真的是重病在身。不然,我魏国朝政怎么会变得如此混乱呢?中山之地丢了且不去说它,西门豹身为朝廷大臣,无端被害,居然不了了之。”吴起说道。
“主公此时所想,已不是寻常的朝政之事,而是大位的承袭之事。”尹仲说道。
“尹夫子是说,主公让我入都,是想当面嘱我辅佐太子?”吴起说着,兴奋起来。名列辅佐大臣,就有可能控制朝政。吴起此刻梦寐所求之事,就是控制魏国的朝政,就能以魏国强大的国力来实现其“平定天下”的大业了。
“正是。主公以太子亲迎大人,已是将大人视为辅政大臣矣。”尹仲说道。他一样非常兴奋,如果吴起控制了魏国朝政,势必在朝中广植亲信。到了那时,他就不只是一个门客了,而是能够光耀祖宗的朝廷大臣。
“如果主公真欲以大人为辅佐大臣,大人是否答应?”东郭狼陡然问道。他发现了一个可以显示他的见识远远高于尹仲和赵阳生的机会。
“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吾当然会应承主公之请。”吴起毫不犹疑地回答道。
“如此,则大人危矣!”东郭狼立刻说道。
吴起一怔,心中忽有所动,凝目注视着东郭狼:“依你之见,吾危在何处?”
“凡为大臣者,功高震主者都为主上所忌,此乃列国通例。昔者范蠡使越王勾践灭亡吴国,成为一代霸主。然其功成之日,立即隐遁,所为何者?惧其为勾践所忌,将有杀身大祸也。范蠡隐,得以保全性命。越国另一功臣文种未隐则终为勾践所杀。今日魏国之中,若论军功,大人当为第一也。功高震主,正是大人的‘危处’也。”东郭狼肃然说道。
吴起听了,默然不语,目光又向尹仲和赵阳生二人望来。
“东郭兄之言,莫非是说,主公对大人有了杀心么?”尹仲问着,眼中全是疑惑之意。
“正是。让大人入都,只需派一使者即可,何必要让太子亲自来?所以如此,是主公欲使大人不能拒绝,非立刻入都不可。”东郭狼回答道。
“东郭兄之言,也太过骇人听闻。如今魏国正当兵势大盛之时,岂可自斩大将?若因此使将士不服,军心离散,列国乘机来袭,岂非有亡国之祸?”赵阳生说道。他和尹仲一样,认为吴起入都会得到辅政大臣的权位,掌控魏国的朝政。如此,他就有可能充当统兵大将。他苦学兵法,为的就是当上大将,领着强悍的魏国兵卒横扫天下,立下名传千古的大功。
“主公若在平时,断断不会自斩大将,然此刻乃非常之时也。列国国君不论多么贤明,首先想到的就是牢牢保住其国君之位,主公也不例外。纵然他明知自斩大将会危害军心,但若为了保住其国君之位,将不得不忍痛为之。”东郭狼说。
尹仲、赵阳生对望一眼,不再说什么了。他二人在心中,不得不认为东郭狼所说的确有道理。列国国君,无不对立有大功的将军深怀戒心,其中又以魏、赵、韩三国为最。
“大人,东郭兄所言极是有理。入都之事,望大人深思而后行之。”沉默了一会,尹仲开口说道。作为门客,他虽然极想让主人入都掌控朝政,但最重要的,还是确保主人的生命。只有主人安然无事,他们这些门客才能有所作为。
“是啊,大人不该贸然入都,应先派人打听到了主公的确切消息后,再作决断。”赵阳生也说道。
吴起摇了摇头:“天威难测。主公,天也。主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怕谁也打听不出来。”
“那么,大人就先称病,暂不入朝。”尹仲道。
“不可。为人臣子者,岂可不听君命。”吴起道。
“这……大人该如何应对呢?”赵阳生有些着急地问道。
“吾身为朝廷大臣,自应听从君命,明日一早,吾将随太子入都。”吴起断然说道。
“这……”尹仲、赵阳生、东郭狼三人大出意外,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觉无话可说。
“西河重地,不可大意。你们三人中,至少须有两人留在西河。剩下的一人,当随吾入都。你们谁愿跟随?”吴起问着,目光如剑一样扫向三位门客。
“小人愿意跟随!”尹仲、赵阳生、东郭狼三人几乎是同时回答着。然而三人回答的语气却有微妙的差别——尹仲柔弱犹疑,赵阳生高亢尖锐,东郭狼沉稳凝重。
吴起入都,若真是撞上了杀身大祸,跟随之人绝无幸免的可能。如果得不到吴起的信任,我这一辈子就永无出头之日,不如借这个机会拼死一搏,碰碰运气。东郭狼在心中想着。
“好吧,请东郭兄回去准备一下,明日随吾入都。”吴起迅速做出了决断。
西风呼啸,已是深秋时节。尘沙被风卷起,遍山遍野尽成枯黄之色,天空中亦是浑黄一片。黄河岸边的大道上,行走着一队军卒,共有数千人,拥着十余辆高车。最前面的一辆,坐着魏国太子击。中间是护卫兵车,最后一辆上则坐着吴起和东郭狼二人。
这种行列,若让深通“礼法”的人看见了,定是大感奇怪:太子之尊,仅次于国君,怎么能走在前面,居于“前导之卒”的位置呢?吴起身为臣下,又怎么能让太子居前“前导”,而不“谦退”呢?东郭狼只是一个门客,怎么能和主人公然同乘一车,全然不顾上下尊卑呢?
太子击委屈做了“前导”,心中却是十分高兴,如果不是身后有许多兵卒跟随着,几欲放声高歌。
尹仲得到的消息非常准确,魏文侯的确是重病在身,并且已到了不可治愈的境地。
太子击为此又是悲伤,又是忧虑,又是兴奋,真可谓百感交集。列国之间,太子之位最是难保,尤其是贤明之君的太子,更是难以保全。魏文侯是列国公认的贤明之君,却并未似别的贤明之君那样对太子百般苛求,而是对太子击十分信任,从来没有露出改变“储位”的迹象。
太子击对慈父的爱护自是十分感激。作为儿子,他盼望父亲能够长命百岁,永不衰老。然而他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儿子,他是“储君”,是未来的一国之主。天下没有一位太子不盼着他能尽早结束“储君”的名号,登上大位。可是只有当国君去世之后,太子才能真正登上大位。太子的心中,其实是在盼望着国君尽早去世。
国君是太子的父亲,为人子者,尽孝犹恐不及,怎么能盼着父亲尽早去世呢?太子们常常不自觉地想到了这个“难题”,内心承受着常人不能想象的重负。当然,心中有些“重负”的太子,都是贤明的太子。太子击是一个贤明的太子,又是一个被国君满怀着期望的太子,心中的“重负”更甚于寻常的贤明太子。
魏文侯的病重,使太子击即将面临他一生的重大关头。这个关头若稍有不慎,处置失当,只怕不仅不能承袭大位,反倒会遭到杀身大祸。太子击由于受到父亲的宠爱,地位稳固,绝不会受到兄弟辈的威胁。但是,他却总感到了叔父魏成子的威胁。魏成子的贤名传遍天下,列国莫不闻之。尽管魏成子从来没有露出过“反迹”,太子击还是放心不下,为此深为忧虑。除了悲伤忧虑,太子击心中又充满了无法压抑的兴奋。在朝政大事上,在攻战兵伐的谋略上,他有着许多与父亲不同的想法。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在父亲面前表露过自己的想法。总是父亲怎么说,他就怎么回答。
他是一个贤明的太子,贤明的太子绝不会违背国君的旨意。他将自己的想法深深藏在心里,只待登上了大位,便依照自己的想法来治理魏国。似乎是想在临去世前再一次“锻炼”太子的能力,魏文侯给太子下了一道密旨:前往西河迎请吴起入都。能将吴起迎请入都为上策,如果吴起拒不入都,则立即斩杀!
太子击并不愿斩杀吴起。他很快就要登上大位,对能征善战的吴起有着很大的期望。
他一来到西河,就对吴起表现出了十分“谦恭”的敬贤之意,亲自到太守府中去“拜见”他,而不是先让吴起来拜见自己。果然,他的敬贤之意打动了吴起,使吴起欣然入都。太子击得意之下,愈发“谦恭”,在前往安邑的路途上,自愿为吴起充当了“前导”。
身为国君,只要放下那些虚礼,敬贤很容易。其实,国君的本事不在于怎样敬贤,而在于怎样用贤。父侯善于敬贤,却不善于用贤,未免本末倒置。太子击在心中想着。
回头向后张望一下,见高车中的吴起和东郭狼正在谈着什么。他很想知道是什么事,只是他和吴起隔得太远,无法听到。其实,不仅是太子击无法听到吴起和东郭狼在说些什么,就是吴起和东郭狼所乘高车前后的军卒,也不能听清吴起和东郭狼在说什么。风声、车轮的轰响声淹没了一切。只有吴起的御车家奴才听得清主人的说话声。但御车家奴是夷族之人,所知的中原之语甚是有限,根本听不明白吴起和东郭狼所说的是什么事。
吴起和东郭狼正在说的,是一个关于垂柳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周室消灭商纣,王于天下之后,正当周武王去世,周成王初立之时。
成王年幼,不能亲理朝政,由周公代掌大权,长驻都城。周公于是令长子伯禽代替他去治理封地——鲁国。伯禽用了五年的时间,将鲁国治理成了人人称赞的“礼仪之邦”。伯禽为此很是高兴,乘坐华丽的高车,带着盛大的仪仗,向天子行了朝见之礼,并借此当着天下诸侯的面宣讲他如何在鲁国革除旧俗,倡行礼仪,终至大成。
不料伯禽“治国大成”的功绩不仅未被周公赞扬,反而挨了周公的一通厉声斥责。伯禽不明白他到底错在何处,以为是他的治理之道不合周室礼法。但他回到国中,仔细检查了一番他的治国之道,却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合周室礼法的地方。
第二年,理直气壮的伯禽在行朝见天子的大礼时再一次宣讲了他的治国功绩。可是这一次,他受到了周公更严厉的斥责,甚至让人拿着鞭子将伯禽赶出了朝堂。
伯禽不服,在第三次行朝见天子的大礼时,仍是宣讲了他以礼法治国的功绩。这一次,周公竟是大怒,居然让吏卒们拿着大棍,把伯禽打出了朝堂。身为一方诸侯,当众受此大辱,伯禽实在受不了,扔下从人,跑到都城之外失声痛哭。
一位老者见到伯禽身穿诸侯之服,却在郊野独行痛哭,大为好奇,遂上前询问。伯禽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将他所受的委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者。老者沉默了一会,问,贤侯受此委屈,打算怎么办呢?
伯禽道,父亲如此待我,显然是嫌弃我了,不愿让我治理鲁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约只好学当年的太伯,远远避到江海交汇的荒野之地。
老者叹道,儿子远逃,置父亲于何地?你竟然有了这等不孝的念头,真该挨打了。
伯禽辩解道,非是我不想尽孝,而是父亲不允我尽孝啊。儿子不得父亲的信任,除了远远走开还有什么办法呢?
老者说,你真是不懂周公的苦心啊。他当众打你,正是因为信任你。
伯禽糊涂了,父亲当众责打身为诸侯的儿子,竟是因为信任儿子,我不明白。
老者笑了,抬手往远处一指,那渭河岸边,有一位千年端坐不动的贤者,你一见到他,什么都会明白的。
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千年端坐不动的贤者呢?伯禽心中大为疑惑,告别老者,向渭河岸边行去。
渭河岸边空无一人,在高高的河堤上,生着一株数人方能合抱的垂柳。伯禽愣愣地看着那株苍老的柳树,看了好久,心中陡然如被雷击,一下子明白了,这株老柳树,就是那位“千年端坐不动的贤者”,并正在告诉他身为“贤者”的道理。
依照周室的礼法来论,“贤者”首先须具备谦虚的品质,才能真正称得上“贤者”。何谓“谦虚”,眼前的垂柳给了伯禽明显的启示——必须像垂柳一样,永远保持着低垂恭敬的姿态。不可似别的什么树干那样高昂着枝叶,显出夸耀飞扬的神情。
伯禽心中的委屈不翼而飞,高高兴兴地回到了鲁国,根本没有再去检查他的治国之道,他已非常清楚他错在了何处:在天子的朝堂上他丝毫没有显出一个贤明国君应有的谦虚之意,一举一动,都与周室的礼法相违背。身为国君,他所行之事全然不合“礼仪”,却在众多的诸侯面前宣扬鲁国已被他治理成了“礼仪之邦”,岂非荒谬至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错误,父亲却仍然让他居于国君之位,不是对他的信任,又是什么?
第四次行朝见大礼,伯禽只乘着一辆旧车,带着少得不能再少的仪仗,在朝堂上与各国诸侯相见之时,多行礼,少说话,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在向天子禀告其国政治理的情形时,一再磕头请罪,说他没有将鲁国治理成“礼仪之邦”,实在是愧为一方诸侯,请求天子对他严加处罚,以显王室之威。周公非常高兴,在代天子致答词时,盛赞伯禽克己守礼,实为贤君,并重赏伯禽。
从此,“垂柳”的故事就成了周室贵族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代代相传。吴起不知听人讲过多少次“垂柳”的故事。但由他将这故事讲给别人听,却是第一次。东郭狼也似第一次听到“垂柳”故事时那样,津津有味地听着,心中不停地想——此时此刻,吴起给我说起了这个老掉牙的故事,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东郭兄,‘谦虚’乃礼仪之首,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周公为什么不说,而让伯禽苦思了三年呢?”吴起问。
“周公为深谋远虑的大贤之人,他不愿明白告知伯禽该怎么‘谦虚’,是想让伯禽自己去体验这层道理。如此,伯禽才会真心实意‘谦虚’起来。否则,伯禽只会在表面上听从周公的话,心里却不以为然,就很难真心‘谦虚’,成为一个真正的贤君。”东郭狼答道。
“不错,周公冷遇伯禽,甚至棍打伯禽,正是爱护伯禽,期望伯禽成为真正的贤君啊。伯禽如果仔细想一想,不用老者指点,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吴起深有感触地说着。
东郭狼心中一阵大跳,顿时明白了吴起话中的意思——吴起这半年多不理会他,冷遇他,其实是在爱护他,对他有着更大的期望。
“大人,我……我实在是愧对大人,我回来后……就想给大人请罪……”
“东郭兄不必说了。本来,你回来后我就想与你好好谈一谈的。可是……”吴起打断东郭狼的话头,犹疑了一下才又说道,“可是,我又想,反正我没有什么事让你去做,暂时让你安闲一些时日,养养身体也不错,就一直没有和你多谈什么。”
“不,我可以为大人做很多事。只要大人给我两三年的时日,我一定能够为大人找到一个专诸、要离那样的刺客。”东郭狼神情激动地说着,眼中泪光闪烁。吴起的话表明,他仍然是吴起府中的第一门客,这使得他心上压着的“巨石”已消于无形。
“不必。现在去寻刺客,已是迟了。其实,刺客只有在非常的情势下,才有效果。当秦国新君初立、国势不稳时,刺杀其执政大臣,才能使其国中生出大乱。而现在秦国的国势已经稳固,新君已经得到臣下的拥戴,刺杀其执政大臣不仅不能使秦国生出大乱,反倒使其国势更强。韩国的例子就是这样,其相国被刺,反使国君的权威增强了许多,对其国力的强大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吴起摇着头说道。
“原来是这样。大人既然不需要刺客,小人自然是闲了起来。可小人不知,心里还有些埋怨大人,以为大人是责怪小人办事不力,因此才冷淡小人。”东郭狼惭愧地说着。
“你能寻到聂政这样的人为刺客,着实不容易。你之所以失手,一来是我没能及时将吕太医‘借’出来;二是陶朱公有意与你为难。”吴起微笑着说道。
啊,吴起原来早知道我与陶朱公的交往,可是……可是我却一直将此事瞒着吴起!东郭狼犹如陡遭雷击,脸色惨白,欲说什么,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身为门客,却将许多重大的事情瞒着主人,实为一种极端不忠的表现。
列国的公卿大夫,最不能够容忍的事情之一,就是门客对主人的不忠。门客对主人不忠,就会泄露主人的许多隐秘之事,给主人带来杀身灭族的大祸。因此,对于不忠的门客,主人向来是立即斩杀,毫不手软。
“陶朱公的计管家是我的‘生死之交’,他这次为了刺客之事也出了大力,甚至亲自动手,杀了那个讨厌的严仲,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他。”吴起又说道。
啊,难怪计管家会这样,原来他……如此说来,我所做的一切,吴起早就知道,可是他却从不说破。东郭狼又是惊骇,又是疑惑,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东郭兄,其实我让你安闲一些时日,也不仅仅是不要你去寻找刺客,还想让你原来管的事儿,由尹仲和赵阳生去担当,看看他们到底担不担得起来。”吴起说。他仍是面带着微笑,声调轻松,好似根本没有看到东郭狼惨白的脸色。
“大人!小人……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东郭狼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
吴起不高兴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虽然名义上我们一个是朝廷太守,一个是门客,实际上却是兄弟啊。你为了办事方便,有些细微之处不告诉我,也在情理之中啊。若真说有罪,倒应该是我有罪。我明知你是好兄弟,却还是对你试探了一番。”
“大人……”东郭狼又是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吴起说的“试探”是怎么回事。
“东郭兄,我欲立下平定天下的大功,仅仅倚仗兵法,远远不够。魏国是天下最强大的诸侯国,我如果能够执掌魏国朝政,十年之内,定能平定天下。反之,则今生今世,我也难立大功。可是要执掌魏国的朝政,谈何容易。似我这样的臣下,正是主公最为猜忌的人啊。为此,我只能徐徐图之。首先,我须对朝政之事了如指掌,方可有所作为。怎样才能对朝政了如指掌呢?唯一的办法,是朝廷大臣中有我最相信的人。这个人我想来想去,只能是你。可是在朝廷中,险恶甚多,决非你做门客时所能想到的。你必须有着常人难有的忍受之力,这才能够做得大事。我这几个月冷遇你,正是要试探一下你的忍受之力,看你是不是会似那伯禽一样,要远远逃到荒野之地去。结果东郭兄到底是东郭兄,还是留在了我的府中。哈哈!”吴起说着,笑了起来。
“小人的确想离开大人,只是想着大人的知遇之恩还未报答,又不敢离开。”东郭狼惊魂稍定,背上全是冷汗,对吴起不觉多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之感。
“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东郭兄的忍受之力,远远超过常人。你原来管的那些事儿,尹仲、赵阳生也可担当得起。这样,我就可以放心推荐你到朝廷去做大臣了。”吴起满意地说着。
做朝廷大臣,自然远远胜过了做一个门客。任何一个门客听了主人的这番话,都会喜形于色。然而东郭狼听了吴起的这番话,却是满脸忧色。他之所忧,是想着吴起正处于嫌疑之时,“谦虚”犹恐不足,怎么能不知进退,反倒推荐门客去做大臣呢?
“东郭兄放心,主公对我虽有猜忌,但绝不会轻易向我下手。毕竟,像我这样能打仗的将军,天下找不出几个来。”吴起看出了东郭狼心中的忧虑,笑着安慰道。话虽如此,他心中对魏文侯到底会不会“下手”,实无把握。
吴起觉得世上最难预料的事情,就是国君对他的臣下怀着什么样的“心机”。而像魏文侯这样的贤明之君,则更加难以预料。吴起面临的是一条布满杀机的险路,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这条路。他要立下千古大功,就必须甘冒风险,明知是“死路”,也硬要闯成活路。不仅他明白自己踏上的是一条险路,东郭狼也明白,可东郭狼还是愿意和他同行。
吴起对东郭狼说了一条又一条他并未“冷遇”兄弟的理由,其实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说出的一条——东郭狼甘愿跟随着他同走在这一条险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