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耳奔向齐国的时候,齐桓公正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他视为仲父的辅臣管仲与世长辞,给齐国的“霸业”带来了沉重的打击。管仲是在寒冷的冬天突然病倒的,一病就不起。齐桓公亲自赶往管仲府中探望,见他已瘦脱了形,几乎难以相认。
“仲父,你怎么一病就成了这个样子呢?”齐桓公握着管仲的手,心中禁不住阵阵酸楚起来。
“微臣已年近八旬,算是长寿之人,纵然不起,也无复遗憾矣。”管仲笑道。他虽然体质极虚,神智却是异常清醒,语音也极清晰。
“寡人能得今日之霸业,全靠仲父指教。今仲父病重,教寡人依靠谁呢?”齐桓公垂泪说道。
“宁戚智勇双全,堪当大任,可惜,可惜又先我而去了。”管仲感叹道。
“除了宁戚,朝中还有何人能当大任?”齐桓公问。
“隰朋见事分明,能临机决断,亦可担当大任,只是他也老矣。”管仲答道。
“这……”齐桓公沉吟起来。他并不喜欢隰朋,认为其人不够忠心。
“听说鲍叔牙身体好了些,可以走动,难道不能担当大任吗?”齐桓公又问。
“鲍叔牙乃古今少见之大贤也,实为至诚君子。然可使其谏于政,而不可使其执于政。”管仲道。
“既为大贤,又怎么说其不可执于政呢?”齐桓公困惑地问。
“鲍叔牙其人,是非善恶太过分明,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水至清则无鱼’,执政者,须心胸阔大,能容不堪容者,方可沉稳其心,徐徐图之。鲍叔牙见人其恶,必欲除之而后快。虽其用心良苦,然易见于小而忘于大,故得其谏政,君之幸也,用其执政,难成大事矣。况鲍叔牙久病之体,虽一时转好,终难持久矣。”管仲说着,心中感伤不已。
“如此,寡人当以何人执掌朝政。”齐桓公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微臣等俱已老矣。当更选新人,以其贤者执政。”管仲道。
更选新人?齐桓公心中一动,道:“公子开方甚贤,且年岁又不及五旬,可为执政矣。”
“不,公子开方不可大用。公子开方、竖刁、易牙三人,国人呼之三贵,俱视其为邪臣。”管仲忙说道。
“什么,此三人是为邪臣,何故?”齐桓公惊愕地问。
“此三人专以媚上邀宠,希图富贵,不为邪臣,谁为邪臣?”管仲反问道。
“仲父此言差矣。以易牙为例,寡人偶然戏说一句‘不知人肉为何滋味’,其听在耳中,记在心里,竟烹其爱子,以适寡人之口。易牙如此,是爱寡人胜于爱子矣,仲父怎可视其为邪臣?”
“人情之爱莫过于爱子。其子尚可烹之,何事不可为?易牙之心,残忍可怖,必有害于君。”
“竖刁为跟随寡人左右,不惜自宫,总不会害于寡人吧。”
“人情之好莫过于情欲。竖刁自宫,永绝情欲,无复常人之态,心地险恶,可想而知矣。主公置于左右,危矣!”
“卫公子开方去其太子之位,臣于寡人。父母虽死,而不奔丧,勤于朝政,可谓贤者矣,何亦名列邪臣?寡人所不解也。”
“人情之亲莫过亲于父母。对其父母尚可不尽其孝,又何忠于主公?且太子之位,国之储君,谁不求之?其弃太子之位,所望必有过于储君之尊矣。总之,公子开方、易牙、竖刁三人,俱为奸恶之邪臣,不可亲近,主公应将其速逐而去。”
“公子开方、易牙、竖刁三人近来格外勤慎恭谦,并无劣迹,何言逐之?”
“此三人未敢作恶,乃朝中老臣尚多,正气犹在。然今老臣凋零,朝中暮气甚重,此三人将趁势作恶矣。”
“公子开方、易牙、竖刁既为邪臣,往昔为何不闻仲父一言提及?”齐桓公不悦地问。管仲以前所未有的凌厉语气攻击着他的宠臣,令他听了极不舒服。
“唉!”管仲长叹了一声,“此为微臣不及鲍叔牙之处矣。鲍叔牙屡欲驱逐‘三贵’,吾屡阻之。”
“仲父既然以为公子开方、易牙、竖刁为邪臣,奈何阻止?”齐桓公奇怪地问。
“微臣愿留‘三贵’在朝,以‘三贵’善于奉迎,能娱主公欢心耳。主公欢心,则可免喜怒无常,令朝臣无所适从之病矣。‘三贵’虽为祸水,然微臣可作堤坝,使其不致为害。今微臣不起,堤坝将去矣。主公若以微臣为念,当切记微臣之言,不可使‘三贵’执政,以致‘祸水’横流。”管仲恳切地说着。
“仲父之言,寡人自当牢记在心。”齐桓公勉强说道,心中却不以为然。
公子开方、易牙、竖刁素为寡人所亲,必然招致众臣嫉妒。管仲你能作为堤坝,防“祸水’之害,难道寡人就不如你,任凭“祸水”横流?若无寡人,你管仲又何能执掌朝政数十年,享尽世上荣华富贵?管仲啊管仲,你莫非是老糊涂了,竟如此轻视寡人!
“太子贤能,然性格柔弱,不够决断,愿主公多……多加教训,使我齐国之霸业,世世相传。”管仲艰难地说着。
“这个寡人自知。仲父亦不可太过忧心,安养贵体吧。”齐桓公说着,退出了内堂。他心中的酸楚淡了许多,不愿再待下去,径自回至内宫。
寒风呼啸,管仲虽是深卧内堂之中,亦感受到了苍茫的肃杀之气。我齐国只怕亦是如这天气一样,到了残冬时节,势将万木凋落。唉!吾虽不负平生所学,使齐国成就霸业,却难使齐国永保霸业,未免美中不足。然自三代以来,无数英雄豪杰创下的赫赫功业,俱随流水而逝,谁也不能久存。兴衰之替,原是天道之常,非人力可以旋转矣……
管仲回想平生之事,历历如在眼前。
一个人悄然走进内堂,立在榻前。
“鲍兄,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来了?”管仲大为感动,欲欠身行礼,偏偏无力抬起身来。
“你我兄弟,就不必多礼了。”鲍叔牙制止道,顺势坐在榻沿。
两人俱为当朝大臣,如此见面就坐,并不合于礼法。平日鲍叔牙视礼法如同性命,不论在何种情势下,也不会行出有违礼法之举。可是今天,他眼里已没有了“礼法”,有的只是一个患难与共、喜忧相同的知心朋友。这样的朋友,他今生今世只会拥有一个,然而这唯一的一个又要离他而去。鲍叔牙心头的悲伤如山一样沉重,压得他什么都“忘”在了脑后。
“还记得四十年前,你把我从鲁国‘捉’回来的情景吗?”管仲问。
“记得,记得。那些事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没有鲍兄,小弟四十年前就已成为鬼魅矣。”
“没有贤弟,齐国岂有今日之霸业。贤弟之功,可谓前无古人,当长存后世矣。”
“功业富贵,不过是天上浮云,能值几何?唯鲍兄相知之意,可长留天地之间也。”
“那年自鲁返齐,在车上我曾言道,身为齐人,却要冒充鲁人,是为大耻。今后我齐国之后代子孙,当不复蒙此耻辱矣。”
这却未必。管仲心里说着,口中并不言语,还笑了一笑。他知道,鲍叔牙如此大夸他的功劳,是想让病中的他感到愉悦,欢乐地度过最后的日子。管仲想着他此生并无憾意,应该能够欢乐地等待最后的时刻。但他心中总觉沉甸甸的,似有什么未了之愿。
“贤弟素喜歌舞,当此天寒之时,正宜饮酒,何不唤来歌姬,一助酒兴?”鲍叔牙兴致勃勃地问。
“怎么,鲍兄老了,反倒对歌舞之艺来了兴致吗?”管仲奇怪地问。
“其实我对歌舞之艺,也很喜欢,少年时日日沉醉其中呢。”鲍叔牙答道。
“那么,鲍兄为何后来又很少观看歌舞呢。”管仲笑问道。他的精神仿佛一下子好了许多,脸上隐隐透出红光来。
“少年时,我非常喜欢邻家的一位姑娘,日日都要倚在邻家的后墙唱着歌儿,记得我那时唱得最多的是《东方之日》那首曲子。这本是迎亲时方能唱的曲子,可我太想娶到那位姑娘,就经常唱这个曲子。姑娘也很喜欢我,也回唱着这个曲子。可是姑娘的父亲听了却不高兴,说我不知礼法,难成大器。结果,那姑娘就嫁给了别人。从那以后,我很少听歌了,见到别人沉迷歌舞,心中也不舒服。”鲍叔牙悠悠说着,带些神往之意,也带着愧疚之意。
“此等隐秘之事,我倒从未听鲍兄说起。”管仲听得入迷,待鲍叔牙的话头停住了好一会才说道。
“这等少年荒唐之事,我本早已忘却,不知为什么,近些天偏偏记起来了。”鲍叔牙说道。
“我也是这样,许多少年之事都浮上了心头。有时竟忘了身为老朽,欲奋起而歌之。”管仲深有同感地说道。
“我虽比贤弟更老,却未觉到‘朽’意。嗯,前些时贤弟来看望我,曾为我鼓琴而歌,今日我就献丑还报一曲,如何?”鲍叔牙说。
“妙啊!”管仲叫起好来,“天下人中,除了你早年的邻家父女之外,只怕唯有我管仲,方能听到你的这等‘淫邪’歌声。”
鲍叔牙一笑,道:“我能记得的曲子,恐怕还只是那首《东方之日》。”他说着站起身,走到堂中的木案前,跪坐下来。那木案上放有一张王都出产、镶着玉璧的名贵七弦琴。鲍叔牙深吸两口气,抚着琴弦,以苍老喑哑略带僵硬的嗓音唱了起来:
东方之日兮(东方日出的时候啊)
彼姝者子(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姑娘)
在我室兮(她已来到了我的新房啊)
在我室兮(她已来到了我的新房啊)
履我即兮(跟着我的步子不心慌啊)
东方之月兮(东方月出的时候啊)
彼姝者子(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姑娘)
在我闼兮(她已来到了我的内堂啊)
在我闼兮(她已来到了我的内堂啊)
履我发兮(学着我行路心不慌啊)
管仲听着、听着,忽然看见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光芒四射。红日下一辆高车飞驰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车上坐着年轻美丽的婧姬,正在向他招着手。
“等等我。”管仲叫着,身体犹如一片落叶随风飘起,飘向那光芒四射的太阳。
“铮”的一声大响,琴弦断了一根。鲍叔牙怔怔地望着榻上的管仲,他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凝成山谷间苍翠的山岩,任凭千年万年风雨的侵袭。
寒气似乎一下子涌了进来,将鲍叔牙也凝成了冰冷而坚硬的山岩。
上天好像在警告齐国,一年之内,让管仲、隰朋、鲍叔牙三位大臣先后去世,使齐国的朝堂上笼罩着一片沉郁的悲凉之意。齐桓公悲不自胜,常常当着众大臣的面仰天长叹:“哀哉仲父!哀哉鲍、隰二贤!是天夺吾魂魄矣!”朝臣大都与管、鲍、隰有着良好的友谊,俱都悲痛不已。
另一部分人虽在神情上亦显得十分悲伤,心中却是兴奋欲狂。这些人中又分为两类,一类为世家贵族,一类为新晋宠臣。世家贵族以高、国两家为首,新晋宠臣自是以公子开方、竖刁、易牙为首。
高、国两家此时的主人为高虎、国懿仲,依例位居上卿。从礼法上论,高、国二人的地位甚至高于管仲。因为管仲虽然职为相国,名位却列于上大夫,比他们整整差了三等。但是管仲却执掌着齐国朝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权威无人可及。高、国二人名为上卿,仅仅只能在祭祀之时摆摆架子,毫无实权。管仲又行出种种新法,让他们不能为所欲为,少了许多利益。高、国一众世家贵族痛恨管仲恨到了骨子里,却又奈何他不得。他们以世家贵族特有的耐心等待着,等待着他们能够呼风唤雨的那一天。
自从齐桓公立下公子昭为太子后,公子开方、竖刁、易牙都“老实”了许多,俨然“改邪归正”,做了贤者。他们在等待,等待着齐桓公耳目不灵的那一天。
高、国二人等到了他们想等到的那一天,公子开方、竖刁、易牙同样等到了他们想等到的那一天。他们都是极有智谋的“贤能”之人,做出的自然都是“贤能”之事。
不论高、国二人,还是公子开方、竖刁、易牙三人,都成了管仲、鲍叔牙最亲密的朋友。他们哭倒在管、鲍二人的灵堂中,悲伤有如孝子。他们更连上表章,恳请主公厚恤管、鲍二位贤臣的后代。
齐桓公深为感动,连连叹息:“管仲有治国之大才,却无识人之明。”他令高、国二位上卿亲自主丧,厚葬管仲、鲍叔牙二人,并以国君之尊,亲至墓前行礼。他又将管仲、鲍叔牙二人的封邑扩充一倍,赐其后世永住。二人嫡子亦承袭为官,更加一等,由上大夫升至下卿。国中百姓对齐桓公厚待功臣之后大为称颂,人人都说贤臣虽亡,贤君犹在,国中无忧矣。
天下各国对管仲、鲍叔牙的去世深表哀痛,纷纷派出使臣,前往齐国吊祭。使臣们对齐桓公亦是大加称颂,感叹管、鲍有幸遇到贤君,生前死后俱是荣耀无比。齐桓公高兴起来,认定高虎、国懿仲、公子开方、竖刁、易牙都是难得的忠臣。
为了表示对管仲的哀悼,齐桓公不再设置相国。高虎、国懿仲二人以上卿之位,共同执掌国政。公子开方得了隰朋所遗之职,专管交往各国,朝贡周室。竖刁则获得了从前鲍叔牙掌握的权力,成天坐在高车上,巡视街市,捉拿盗贼或欺行霸市的奸商。易牙执掌禁军,控制着朝堂和内宫的出入警卫之事。
分派已定,齐桓公自觉万事大吉,可以高枕无忧,遂日日依旧饮宴不休,沉醉歌舞之中,只是缺少管仲,总觉得有些寂寞。
从前每隔一段时日,齐桓公就会和管仲谈论一番天下大事,感受他作为盟主指点天下的气派。如今他和高、国二人谈起天下大事,却是索然无味。高、国二人枉为上卿,对天下大事竟是茫然无知。公子开方又很忙,常在国外,没有空闲与齐桓公谈论天下大事。竖刁、易牙倒有空闲,却只能与齐桓公谈些酒色歌舞之事。
唉!我朝中虽不缺少忠臣,但像仲父那样明了天下大事的宰辅之臣,却是再也找不出一个来了。齐桓公无奈地在心中叹道。
就在这时,边关守将遣人飞报——晋国公子重耳欲避难齐国,可否纳之?
齐桓公大为兴奋,拍案叫道:“我齐国乃是盟主,任何人前来投奔都可收纳。”他当即令公子开方为使,亲至边关将重耳等人迎入临淄。
重耳一行人自从进入齐国,就恍然如在梦中,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先是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困顿得如同乞食的流浪汉一般。不想转眼之间,忽然被人敬若上宾,乘高车、穿华服、食佳肴、宿驿馆,时时还能观赏美女的歌舞。重耳对前来迎接他的公子开方感激不已,差点流出泪来。
“在下不过是听从主公吩咐罢了。公子要谢,应该谢我主公才是。”公子开方说道。他已年近五旬,英伟之气早已衰退,换成了一副娴雅的风度,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盟主应谢,大夫亦是该谢。”重耳拱手道。心想,听说公子开方不愿当太子,而宁可成为齐国大夫。先前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公子开方如此,亦是情理之中。我若日日享此富贵,也不必去当什么太子。
待进入齐国都城临淄,重耳一行人更是神驰目眩,眼睛都不知该放到哪儿去。在重耳等人眼中,晋国都城绛邑阔大雄浑,富丽堂皇,已是天下之最。但是绛邑和临淄比起来,就像是茅舍和王宫相比,寒酸得令人羞于提及。
临淄城池的高大威武自不必说,其繁华富丽更是重耳等人做梦也不曾想到。但见街道两旁俱为瓦屋精舍,涂朱抹翠,色彩缤纷。道上车如流水,人挤如蚁,熙熙攘攘,喧哗之声直入云霄。
每隔不远,就有一处市肆,或专卖米粮,或专卖丝帛,或专卖酒器,或专卖皮货,或专卖牛羊……数都数不过来。市肆中人服饰相貌千奇百怪,天下各处华夷人等俱能见到。街市之间更有许多酒舍女馆,无数华服豪客在其中进进出出。丝竹鼓乐之声隐隐自酒舍女馆中传出,勾人心魄。
载着重耳等人的高车在闹市中行了十余里,方来至巍峨壮观的齐宫之前。衣甲鲜明的禁卫军卒在易牙的率领下,队列森严,以金鼓之乐,将重耳等人迎入。
齐宫正殿台基高大,足有三丈之高,殿柱双人才能合抱,其雕梁画栋,金饰银装,令重耳几乎不敢仰视。就连四角偏殿,也全为巨瓦覆顶,朱泥涂壁,白石为阶。重耳不觉想起了晋国宫室,虽然也算得上高大,却除了正殿外,其余偏殿,俱以茅草结顶,只在屋脊处盖着巨瓦,以防厉风。
齐桓公以招待国宾之礼,于正殿之上大摆豪宴,为重耳接风洗尘。重耳恭恭敬敬地对齐桓公行过大礼,深表感谢之意。见到重耳如此礼敬,齐桓公更是兴奋不已,问:“公子出行,是否带有内眷?”
“逃亡之人,自卫尚且不能,哪敢带着家室。”重耳答道。
“哈哈!”齐桓公不禁笑了起来,“寡人可比不了公子,一夜独宿,便难受得像过了一年似的。男人但凡离开了酒、色两件‘宝物’,就似夏天的禾苗缺了雨水,没有一点活气。也罢,公子既来到寡人这儿,就像来到家里一样,岂能缺少了美人?”
他说到做到,酒宴散后,立即招来一群宗室之女,择其貌美者嫁给重耳。然后他又赠给重耳府第一区,高车二十乘,骏马八十匹,黄金千镒。见齐桓公如此礼遇重耳,齐国朝臣也纷纷相赠重耳,或送粮米,或送美酒,或送女乐,络绎不绝。
重耳及从者感叹不已,道:“闻说齐侯贤而有礼,虽为霸主,亦愿敬重士人。今日亲见之,始信其能号令天下,不仅是为武威,更为仁德矣。”齐桓公听见了重耳等人的话,得意扬扬,乐了好一阵子。
齐桓公年岁愈老,便愈对神仙术士医者之流深感兴趣。公子开方、竖刁、易牙投其所好,千方百计罗致各种方术巫医等怪异之士面见齐桓公,使齐桓公绝无过问朝政的空闲。
其实就算有了空闲,齐桓公也对朝政之事懒于关心,他已成为盟主,又不能去做天子,没有什么“功业”去追求了。既无“功业”可去追求,他又为什么要劳力费神地关心朝政?齐桓公一心一意想着他能成为神仙,可以长生不老,永享富贵。
见到齐桓公如此冷漠朝政,他的一班“忠臣”开始大肆活动起来,渐渐分成了几派人马,互相对垒,欲争高低胜负。
高虎、国懿仲为一派,自命为‘正人君子’,与各世家大族出身的朝臣结为朋党,不遗余力地攻击其余一切朝臣为“奸邪小人”,尤其是猛烈攻击着竖刁、易牙二人。
竖刁、易牙在地位上无法与高虎、国懿仲相比,却控制着齐桓公,凡是攻击他二人的表章,都被中途截下,根本到不了齐桓公手中。可是高虎、国懿仲又把持着朝政,令竖刁、易牙无法在朝堂上安置亲信,扩充势力。
公子开方自居贤者,既不接近高、国二人,也不靠近竖刁、易牙,一副“冰清玉洁”的雅士之态。许多既不满意高、国二人,又痛恨竖刁、易牙的朝臣纷纷投归到了公子开方的旗下,使他势力大增,谁也不敢忽视。
众人的目光不觉都转到了齐桓公的公子们身上。齐桓公已老,只怕当不了几年国君,那么,谁控制了未来的国君,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高、国二人既是“正人君子”,就应名正言顺地支持太子。于是,太子昭成了世家贵族中最欢迎的客人,成天忙于饮宴,不是庆贺高虎的生日,就是赶赴国懿仲嫁女的喜宴。
竖刁、易牙本是公子无亏一党,只因齐桓公立了太子,才不敢与公子无亏多加来往。此时他二人已百无禁忌,遂成天相约公子无亏至郊外行猎。
公子开方则成了公子潘府上的常客,一有机会,便对众人言道:“公子潘谦和仁厚,气量广大,将来未可限量。”
公子元年纪虽然不大,志气却是不小,见三位兄长俱有朝臣护拥,好不得意,也不甘寂寞,与公子商人结为一党,奔走于公室子弟府中,宣称:“齐国将要发生大乱,非我公室子弟,不能救之。”
齐桓公对宫外之事一无所知,仍日日探寻“神仙”之事。不久,齐桓公生病了,一种彻骨的冰冷在他全身漫延着,使他的四肢渐渐麻木僵直。
啊,我真的是病了,真的是要死了吗?不,不!我不会病,我不会死!我不是凡人啊,我是堂堂的天下霸主,天必佑我,天必佑我!齐桓公额上汗如雨下,瘫倒在铺着狐皮的芦席上。
易牙命小太监们将齐桓公扶到榻上,然后飞步奔至宫门,对禁军士卒言道:“主公忽患恶疾,厌闻人声。不论何人,没有我的令牌,一概不许入宫,违令者诛灭九族!”
黑夜无尽,永远罩在齐桓公的头上,令他见不到一丝光明。齐桓公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不停地呼喊着。没有一个人答应他,平日恭顺惶恐的太监宫女们全都无影无踪。
“易牙……易牙!易牙大夫!竖刁,竖刁大夫!”齐桓公哀恳地呼喊着他的忠臣们,回答他的只是四壁嗡嗡的回响声,并无半声人语相应。他不似是一个睡在内宫的堂堂国君,倒像是一个卧在荒野之地的落魄游子。
“人呢……寡人怎么看不到一个人,寡人害怕……害怕……呜……呜……”年迈的齐桓公像一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昭儿……昭儿……郑姬……郑姬,你们,你们都在哪儿……”齐桓公哽咽着呼唤道。
太子昭和郑姬是他最贴近的亲人,他将整个强大的齐国都给了太子昭,太子昭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抛弃他。但是无论他怎么呼唤,也看不到太子昭和郑姬的身影。齐桓公嗓子喊哑,泪水流干,又饥又渴,昏迷了又醒来,醒来了又昏迷。
寡人不能死,寡人是堂堂的天下霸主。寡人要活下去,要站起来,要去杀,杀尽恶臣逆子,杀尽……齐桓公不停地在心中对自己说着,强吊着最后的一口气,不肯咽下。
他威风四十余年,灭国无数,创下赫赫霸业,怎么能如此不明不白地饿死在宫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忽地有了响动,亮起了一星微弱的烛光。齐桓公惊醒过来,奋力睁大眼睛,向光亮望过去。但见烛光里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宫女,缓缓走到榻前。
“水……水……寡人渴……渴啊。”齐桓公如见救星,呻吟着叫道。
“没有水,什么都没有。”老年宫女摇着头,悲哀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是……是这样?”齐桓公问,声音衰微。
“竖刁、易牙将内殿门窗尽行堵塞,不许一人靠近。”老年宫女答道。
“恶臣,果然是这两个恶臣作乱!杀,给寡人杀了这两个恶臣!”巨大的愤怒使齐桓公身上涌出一股热力,声音大了许多。老年宫女眼中泪光闪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寡人明白一世,到末了……到末了……”齐桓公说不下去了。他不再是拥有三军锐卒的天下盟主,他只是一个垂危的病人,眼前只站着一个年老的宫女。
“你是谁,又怎么能进来呢?”齐桓公凝视着眼前的宫女,心中酸痛。
寡人平生宠妾如云,子女数十,当此危难之时,身边却只有一个年老的宫女。
“主公,你一点都不记得我吗。四十多年了,我可是一刻也没有忘记主公,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只有十六岁,正站在一株桃花树下,那桃花开得正红,像血一样红,血一样红……
“啊,你是晏蛾儿,你是晏蛾儿……”齐桓公陡地说道,眼中滚出了一串泪珠。
几十年来,他被众多的美女簇拥着,早将晏蛾儿忘得干干净净,可在此时此刻,他却无比清晰地记起了和晏蛾儿初次见面的情景。他甚至还记起来了——晏蛾儿曾怀有身孕,却被他冷酷地一脚踢掉,几乎送了性命。在他所宠幸过的美女中,晏蛾儿的境遇最是悲惨。但偏偏是这个他待之最为无情的姬妾,在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他的身边。
“主公,你还记得我,还……还没有忘了我。我知道,你决不会忘了我的,你只是被那些妖女迷惑住了。我从来不恨主公,只恨那些妖女,是那些妖女害了我,害了主公。我见那些妖女要害主公,就拼了性命,从水洞里钻了进来。我就是死……也要和主公死在一起。”晏蛾儿哽咽着说道。
“不能死。你不能死!你,你快出去,传寡人之命,让太子进宫,杀,杀了竖刁、易牙!”齐桓公急急说道。
“竖刁、易牙已封闭宫门,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晏蛾儿说道。
“天啊!天啊!我齐国难道就此完了吗。唉!仲父啊仲父,我就算死了,又有何面目与你相见?”齐桓公愤然大叫数声,口中流出黑血,呜呼哀哉。
“主公!主公!主公!”晏蛾儿连叫数声,见齐桓公不答,猛然一头撞在殿柱上,额碎而亡。
这一天,正是周襄王九年(公元前643年)冬十月初七日。计齐桓公自周庄十二年夏五月即位至此,共有四十三年。
竖刁、易牙得知齐桓公已死,立即会同公子无亏,集禁卒并家兵数千人,围困东宫,意欲杀死太子昭。不料他们却扑了一个空,搜遍东宫,也见不到太子昭的人影。
“这一定是高、国二贼将太子藏了起来。”竖刁说着,就要领着众禁卒向高、国二人的府第扑过去。
“且慢。”易牙连忙拦住竖刁,道,“高、国二贼家兵众多,党徒满朝,恐难以将其灭之。为今之计,当先定公子之君位,然后以君令号召三军,扫除逆我之人。”
“嗯,这也有理。公子你看如何?”竖刁转过头问着公子无亏。
自从齐桓公不问朝政之后,竖刁就借口须日日巡查,绝少入宫见齐桓公。他把宫中诸事和监视齐桓公的“重任”,一股脑地推给了易牙。在竖刁眼中,齐桓公已是死虎,不甚要紧,他没有必要在宫中空耗心思。
他的心思只用在两个方面,一是黄金铜钱,二是公子无亏。所有的街市商肆酒舍女馆等处,每向公室交十枚税钱,就必须另提出一枚交给他。齐国公室每日所得税钱数以百万计,竖刁每日所得亦数以十万计。除了捞钱,竖刁每日必去公子无亏府中。未来的国君将是公子无亏,他必须牢牢地将公子无亏置于自己的掌握中。
“就依易牙大夫所言吧。”公子无亏说着,神情又是惭愧又是恼怒。
齐国为盟主之国,数十年来大力倡行礼仪,已俨然号称为“礼仪之邦”。然而无亏身为人子,父死秘不发丧,又兴兵杀弟,抢夺君位,已毫无半点礼仪可言。
君父啊君父,我现在这样,全是你逼成的!我身为长子,又从无失德之处,为何不能立为太子?是你先失了礼法,须怪我不得。我若成了国君,定然会比公子昭强得多,能使我齐国永霸天下。公子昭除了能学着娘们唱歌讨好于你,还能干什么?公子无亏的内心虽然异常激动,但还能保持住表面的镇定。
竖刁、易牙、公子无亏商议已定,立即拥禁卒家兵回转宫中,准备大集朝臣,以武力将公子无亏定为国君。但当他们赶至宫门时,忽见公子开方、公子潘领着千余家兵,急急而至。
“主公去世,乃国中第一要紧之事,尔等何敢隐瞒?”公子潘指着竖刁、易牙二人,怒气冲冲地问着。
齐国公子长大成人后,一般都立府而居,无事不得擅入宫中。公子潘在十年前已立府而居,但仍和内宫的母亲保持着密切的往来。宫中有任何事情发生,葛嬴就会立刻派亲信小太监混出宫门,告知公子潘。公子潘知道的事情,公子开方一样能够知道,并会想出种种应对之策。
对于公子开方的指点,公子潘钦佩得五体投地,常得意地对亲信们言道:“吾有开方,胜有兵车百乘,将来必能成为齐国国君。”
只是自从易牙以齐桓公“身患恶疾”为名,封锁内宫之后,葛嬴就无法将消息传出。公子开方预感将有大乱发生,立即召集同党,各率家兵,拥于公子潘府中,以备不测。齐桓公身死之时,葛嬴已买通守门禁卒,把竖刁、易牙、公子无亏将围杀太子的消息传了出来。公子开方闻知,忙让公子潘将此消息告知太子。
公子潘迷惑不解:“我们正好可以借无亏之手除去太子,然后以‘大逆’之罪斩杀无亏,一举两得,大夫奈何阻之?”
“太子此时若亡,无亏就会以长子之势,压服高、国诸人,进而迫使邻近诸国承认他为国君,而无亏一旦成为国君,内有征兵之权,可以自重,外有邻国相助,可作依靠,非你我之力能够将其斩杀也。太子得生,高、国诸人必会拼死一搏,邻近之国也不敢轻易承认无亏为君。如此,你我才可从中取利矣。”公子开方说道。
“明白了。无亏难以对付,应当先收拾了他,再去收拾太子。”公子潘说着,派人飞车将消息送给太子。太子大惊,慌忙逃至高虎府中,高虎又劝太子连夜出逃。
国君不喜强臣,强臣亦不喜国君势力强大。齐国的朝政历来为高、国两大世家把持,数百年来享尽荣华富贵,威名赫赫。但是自齐桓公成为霸主,号令天下之后,高、国两大世家在齐国已黯然失色,声势威望弱了许多。高、国两大世家并不希望齐国的国君代代都是霸主。公子无亏造乱,对他们来说,不一定就是坏事。公室子弟们越乱越好,公室乱,国君必弱。国君弱,世家必强。当然,这乱子也不能闹得太大了,把他们也弄得同归于尽。
让太子出逃,是留下一个退步。万一他们斗不过无亏时,就不会因为“窝藏太子”而使双方下不了台。他们是“正人君子”,太子若留在齐国,就不得不和无亏硬拼,毫无退路。太子昭没想到高虎如此缺乏“勇气”,竟不敢将他堂堂国之储君留在府中,只好听命“连夜出逃”。公子开方派人密切监视着高、国两家的动静,发现了太子昭的出逃。
“太子不在国中,无亏一定要抢登君位,我们决不能让他的图谋得逞。”公子开方说着,当机立断,与公子潘领着众家兵赶往宫门。
见到公子潘气势汹汹而至,竖刁和易牙大出意料,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公子无亏大喝道:“国家大事,自有朝中大臣料理,岂能容你胡言乱语。”
他从小常和公子潘一起玩耍,每当大喝一声,就吓得公子潘哇哇大哭。但是公子潘早已长成三十岁的壮汉,哪里会怕兄长的一声大喝。
“哼!说得好听。既是自有朝中大臣料理,你又在此地干什么?”公子潘冷笑着问。
“公子无亏由我所召,听宣主公临终遗命,故来此处。”易牙醒过神来,大声说道。
“临终遗命?什么遗命,怎么不召所有的公子齐来,独召无亏?”公子潘紧张起来。
“主公临终遗命——公子昭顽劣不孝,不堪为君。公子无亏忠厚仁孝,可继大位。”易牙更大声地说着。
“公子无亏理应继位,自当迎至内宫重地!”竖刁心领神会,理直气壮地说道。
“君命难违,我虽然难当大任,也不能不勉力为之!”公子无亏当仁不让地说着。
“哈哈哈!”公子潘大笑起来,“好一个临终遗命,有何为证?”
“此便是明证!”公子无亏被公子潘的“不敬”所激怒,挥动手中青铜佩剑,直奔公子潘杀来。
公子潘毫不示弱,亦仗剑迎敌。公子开方见己方人少,势不能胜,忙遣心腹家兵奔至公子元府中求援。公子元亦是早有所备,听得公子无亏欲强夺君位,大为不服,立即会同公子商人率领众公室子弟杀向宫门。
竖刁、易牙见众公室子弟齐至,料难取胜,拥公子无亏占据正殿。公子开方和公子潘则占据了右殿,公子元和公子商人顺势占据了左殿。三方人马互相监视,谁也不敢先起战衅。一时间,堂堂齐宫竟成了战场,壁垒森严,戈矛相向。而威震天下的霸主齐桓公,死后居然没有一个儿子至灵前祭吊,任其尸首在榻上腐烂。
见到这等情形,高、国二人暗暗高兴,日日在府中召集群臣痛斥诸公子“大逆不道、禽兽不如”,却不采取任何阻止的行动。他们渴望公室子弟们来一场空前血腥的大残杀,最好同归于尽,全都死光。如此,高、国两大世家就可以玩弄齐国于股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