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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江汉雅乐明储位 周王离间志未酬(1 / 1)


齐国伐蔡服楚,大胜而归,且几无兵卒伤亡,举国上下,俱是欢庆不已。齐桓公更是日日在内宫沉醉歌舞,欢宴通宵,无休无止。

这天,是他最喜欢的儿子——郑姬之子公子昭八岁的生日。天还未亮,齐桓公就派出高车,将管仲、鲍叔牙、宁戚、王子成父、公子开方等亲近大臣请进内宫,参加公子昭的生日喜宴。齐桓公如此重视一位公子的生日,还是自即位以来的第一次。众亲近大臣心下雪亮,明白齐桓公将要做出一个最重要的决断——明定太子之位。

宴会在郑姬的寝宫正殿中举行,参加的不仅有众亲近大臣,还有齐桓公的各位宠妃和她们的儿子。管仲、鲍叔牙、宁戚、王子成父,公子开方等亲近大臣依次坐于左方的尊位。右边的陪客之位上依次坐着长卫姬、公子无亏;少卫姬、公子元;葛嬴、公子潘;宋华子、公子雍;密姬、公子商人。主位上高坐着齐桓公,身右是喜气洋洋的郑姬,身左是神情飞扬的公子昭。

公子中年龄最大的是公子无亏,已有二十四岁了,而最小的公子商人还不到七岁。殿中各人心情大不相同,却都露出笑意,不停地向齐桓公举杯劝酒。齐桓公心中轻松,连连痛饮,并劝来客须尽欢而归。他登上国君之位已三十年了,且已年过六旬,儿子又有了一大群,不能不考虑立太子这件棘手之事。

齐桓公并无嫡子,论礼法应该由长子公子无亏承袭为君,他在许多年前,也曾对长卫姬有过许诺——将来一定立她的儿子为储君。可是齐桓公怎么看也对公子无亏看不顺眼,根本不想立其为太子。

他最喜欢的宠姬是少卫姬和郑姬,也很喜欢从山戎得来的美女密姬。少卫姬、郑姬、密姬都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几个儿子他都很喜欢。但齐桓公反复考虑之后,最终决定立郑姬的儿子公子昭为太子。

这其中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郑姬的父母之邦对齐国来说,地位愈来愈重要。郑国首当楚国之冲,又与周室疆界相连,若保持着与齐国的盟好,无疑是对楚国和周室增加了强大的压力。楚国将因此不敢轻易北犯,周室将因此对齐国不敢轻视。立郑姬之子为太子,可以示好郑国,使齐、郑两国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第二个原因是郑姬柔顺而少卫姬太过强横,郑姬能容少卫姬,而少卫姬只怕不能容下郑姬,齐桓公不愿在他身后会出现儿子们自相残杀的悲惨之事。

第三个原因是在他喜欢的几个小儿子里,公子昭显得最为聪明。齐桓公创下的霸业非同小可,只有贤能之君,才能保住齐国天下盟主的地位。他认为在所有的儿子中,唯有公子昭可以成为贤能之君。

今天他大宴众亲近大臣,一是想让众姬妾公子明白他的心思,不再作非分之想。二是欲使公子昭在众亲近大臣们面前显示些本领,证明他立公子昭为太子全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意。

公子昭显示的本领,自然是公室子弟必习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六艺的表演依次而行,公子昭首先执爵,向诸大臣和众姬妾公子敬酒。

公子昭虽然只有八岁,但进退揖让之间彬彬有礼,神情大方,既不拘束,又不轻佻,俨然一副君子之态。众亲近大臣俱对公子昭称赞不已,众姬妾公子们也勉强赞了几句。

公子昭表演了一番礼仪,就该表演“乐”了。乐有“风、雅、颂”之别。风是列国民间之乐。虽然优美动听,却不宜奏于朝堂。乐又分为演奏和歌唱两部分。公子昭为显示本领,将一张七弦桐木琴横置膝上,集演奏与歌唱为一身。他选择的是一首《江汉》之曲,名列大雅之乐,非常适合在朝堂上歌唱。

此曲传说为周宣王时的贤臣大夫尹吉甫所作,歌颂召伯虎南征淮夷,大胜回朝的赫赫武功。尹吉甫其人极有文才,将各国及王都流传的歌乐加以整理,编之成卷,以《风》《雅》《颂》分类,教导王室子弟吟唱诵读。

周宣王曾问尹吉甫此举有何益处,尹吉甫答曰:“诵国风,可知民间疾苦,列国风俗。诵雅、颂可知朝政,可知先王创业之难。如此,众子弟方能谨慎其心,不敢放纵,庶可长保周室之兴也。”

周宣王听了大为高兴,命尹吉甫为太子之师,教其吟诵《风》《雅》《颂》诸章。列国诸侯闻之,亦命其子弟诵读《风》《雅》《颂》诸章,称之为周乐。不识周乐者,便无颜自居为公室子弟。

公子昭此时歌唱《江汉》之曲,又带有颂扬齐桓公之意。齐桓公大军南征楚国,可比召伯虎南征淮夷。况且楚国正处于江汉之间,曲中所叙之事,颇与齐桓公之举相合。

“好,好!”齐桓公听到这里,喜形于色,不待公子昭唱完,就大声喝起彩来。郑姬亦是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在朝堂上忍不住对齐桓公频频显露出娇媚之意。其他的姬妾和公子们心中却被愤恨和嫉妒折磨得几乎无法安坐在席上,尤其是长卫姬和公子无亏,眼中更是几欲喷出火来。但是母子二人的脸上却一直在笑着,丝毫没有露出怨意。

二人知道,齐桓公一旦决定了立公子昭为太子,就会像维护他的君位一样维护公子昭,毫不犹豫地清除掉任何意图危及公子昭的“敌人”。公子无亏身处长子之位,稍有不慎,就会被齐桓公视为“敌人”。

竖刁、易牙和公子开方这三个人心中一样溢满了愤恨。他们身为公子们的师傅,竟然根本不知道齐桓公要选择公子昭为太子。虽然他们也早看了出来,齐桓公很喜欢几个小儿子。但老父喜爱幼子,乃人之常情,他们并未如何注意。

三个人仍把谋夺权位的希望寄托在公子无亏身上,尤其是竖刁和易牙,甚至已和公子无亏达成了日后“分享”大权的默契。但齐桓公的选择却将他们的希望击得粉碎,他们现在就算是立刻改换门庭,投拜公子昭,也是迟了。郑姬是个聪明的女子,早已洞悉他们勾结长卫姬和公子无亏的举动,绝不会信任他们。何况太子之位一定,管仲和鲍叔牙就会对其全力辅佐,也不会容许他们接近太子。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将要得到的一切烟消云散,竖刁、易牙二人实在不甘心。

二人口中喝着美酒,脸上挂满笑意,心中却在不停地盘算着。公子无亏年岁最长,家兵众多,纵然公子昭已被立为太子,将来未必不可一争,看来今后我等须得和公子无亏团结得更紧才对。

公子无亏已处嫌疑之地,我应立刻尽量疏远他,在别的公子身上打主意才对。嗯,公子潘虽不出色,他的母亲葛嬴却极有心计,今后我多和公子潘来往,或许能成大事。公子开方在心里想道。

众大臣见太子之位有了着落,心中一样轻松了许多。虽然齐桓公的选择不甚合于礼法,但众大臣还是能够理解,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对齐桓公多加劝谏。

齐国为盟主之国,继位之储君不应以常理来立之,须择贤而立。公子无亏性子暴躁轻狂,并不是大臣们眼中的贤者。公子昭虽说年幼,然已显示出好学聪明之性,只要有良臣善加辅佐,有望成为贤明之君。

平日在这种场合,管仲总是妙语连珠,使堂上笑声不断。今日他却是少有言语,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呆板。他助齐桓公“降服”楚国,平天下大功可谓已顺利实现,这本是他最高兴的时刻。然而,最能与他分享兴奋的婧姬却已病逝,他甚至没能来得及与婧姬见上最后一面。婧姬去世的时候,他正率大军行进在回往临淄的路上。唯一能给他带来安慰的是,婧姬已知道齐军“降服”了楚国,知道他已“平定天下”。

只是他心中依然哀伤不已,觉得他亏欠了婧姬许多。婧姬只是他的一个姬妾而已,名分太低,他不能为婧姬举行隆重的葬礼,更不能公然现出哀伤之情。否则,有损他作为仲父的威严,并授人以不守礼法的口实。他心中满含着哀伤,却要在朝堂上举杯欢笑,不失相国应有的雍容风度。

《江汉》之曲唱罢,公子昭就该表演六艺中的“射”了。内侍奉上一张精巧的小弓,又在堂前竖起一个草靶。公子昭抖擞精神,正欲弯弓搭箭,却见一个监守宫门的太监匆匆奔进来,跪倒在齐桓公面前。

“主公,隰大夫回来了,请求面见主公。”那太监说道。

“好啊,让他进来,快快进来!”齐桓公兴奋地大叫着。他早已从驿使传来的消息中得知隰朋今日能够回朝,也早就盼望着隰朋的到来。隰朋回朝的日子正逢公子昭的生日,对齐桓公来说,是一个极好的兆头。他料定此次周天子无论如何也会赐给他盟主信物。

服楚之功使齐桓公的声威在列国之间已如皓日当空,周天子绝对不能忽视。盟主的信物在公子昭的生日时送来,无疑是预示着齐国将世世代代永为盟主之国。

“主公,隰朋大夫是……是要在朝会之堂面见主公。”那太监又说道。

齐桓公一怔,随即道:“嗯,你……你让他先到这里来一下,随后再到朝会之堂那里去。”这儿只是他一个姬妾的正殿,在此恭迎周天子的信物,未免不合礼法。齐桓公并不想在此时此刻有违礼法,他只想让隰朋把周天子的信物带到这里展示一下,然后到朝会之堂上举行正式的恭迎之礼。

隰朋走到了堂上,两手空空,没有任何周天子所赐的“信物”。齐桓公愣住了,管仲、鲍叔牙、宁戚等人心中也满是疑惑。周天子所赐的信物一般是祭祀太庙的“祭肉”,或者是朱漆弓箭,如果欲示以特别的恩宠,还会赐下金鼓和高车。

祭肉和弓箭都可以捧在手中,隰朋回复国君之命,也应该把天子所赐的“信物”捧在手中。莫非周天子竟以高车为“信物”不成?齐桓公和众大臣在心中想着。

隰朋跪倒在齐桓公面前,磕头道:“臣、臣有辱君命。”

“啊,莫非那……”齐桓公差点说出——莫非那天子竟没有赐下“信物”?这句话他完全没有必要说出,隰朋的言语神情已说明了一切。齐桓公似是一根干柴遇上了火星,浑身燃烧起来,几欲从席上一跃而起。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寡人为你周室立下泼天大功,你周室居然连一件小小的“信物”都不肯拿出。如此混账的天子,寡人还尊你作甚!寡人能降服楚国,就不信降服不了你这个周天子。寡人有天下无敌的三军,何事不可为?

齐桓公猛地一挥手,向他的姬妾公子们喝道:“退下,都给我退下!”他要传下征伐之命,亲率三军攻进王都,废了对他这个盟主不知敬重的周天子。

喜气洋洋的酒宴不欢而散,高大的殿堂只留下齐桓公、管仲、鲍叔牙、宁戚、隰朋等人,隰朋仔细叙说了一番他的使周经过。

开始时,周惠王还很高兴,但隰朋依礼请见太子姬郑时,周惠王就开始不高兴起来。在隰朋的一再请求下,周惠王才肯让太子出来相见。但太子出见的同时,周惠王的次子姬带也跟随而出。隰朋当即劝谏——让次子随太子相见诸侯使者,不合礼法。周惠王听了立即怒形于色,对隰朋异常冷淡起来,绝口不提齐国降服楚国的大功,更不提对齐国赐以“信物”之事。

与之相反,周惠王对屈完却极其礼敬,日日在朝堂上宴请屈完,并以周、召二公相陪。而隰朋却枯坐馆舍中,连看也无人看他一眼。隰朋重金买通馆舍侍者,才知周惠王曾下严命——凡文武众臣敢私自看望齐国使者,杀无赦。

齐国乃天下盟主,又为周室立有大功,周惠王竟如此冷遇隰朋,分明是欲与齐国决裂。隰朋当机立断,不再坐等周惠王赐下信物,告辞回国。在他回国的那一天,又听到了一个令他大为震惊的消息——周惠王竟对屈完赐以“祭肉”信物,并下诏曰:“楚为周室镇守南方,可征伐自专,勿侵中原。”如此,楚国已俨然成为南方列国的盟主,只要不侵伐中原,就可为所欲为。

“臣不能使周室礼敬齐国,有负主公重托,请主公治罪。”隰朋最后说道。

“此乃天子无礼,大夫何罪之有。”齐桓公强压着心中的愤怒,问,“天子这般羞辱寡人,是自绝于齐矣。寡人今当如何应对,还望仲父和鲍先生、宁大夫教之。”

“我齐国苦心经营数十年,历尽千难万险,平山戎,定鲁国,救卫国,服楚国,竭力拥戴周室,天下所共见,亦共推崇敬重也。自三皇五帝以来,臣属立此大功者,仅主公一人耳。然周室对我齐国始则疑之,继则辱之,大失为王之道。楚乃罪人,非我齐国讨之,岂肯低头输诚?然周室视为上宾,无功而授其信物,命为南方盟主,其昏聩至此,已不堪为天下之主。主公应大会诸侯,告以天子赏罚失当之事,请各诸侯共同上奏天子,收回赏楚之命,另赐信物与齐。”宁戚说道。

“妙,宁大夫之言,甚合寡人之意。”齐桓公高声赞道,心中大为痛快。宁戚说出了齐桓公心中最想说出的意思——周天子已不堪为天下之主。依照宁戚的主张,齐桓公能够以天子昏聩的罪名,大会诸侯,威逼周惠王,让其向齐国“低头输诚”。

如果周惠王屈服了,那么齐国的盟主之位将高于天子之位。连天子都必须“听从”盟主之命,那天下诸侯就不用说了。齐桓公将成为天子之上的“天子”,立百世未有之功业。

如果周惠王不肯屈服,那也好办,他齐桓公可以率诸侯之军兵伐王都,废了那昏聩的周惠王,另立新王。假若天子的废立都须盟主说了算,那他齐桓公一样是天子之上的“天子”,威名将万世流芳。

齐桓公早就想把他的名位升高一等,由盟主成为天子之上的“天子”。可是他号称“尊王”,又怎么能向天子施展他的盟主手段呢?现在,周天子终于送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决不放松。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管仲和鲍叔牙,盼望着这两位心腹重臣能和他一样赞同宁戚的主张。

“宁大夫所言不合礼法,决不可行。”鲍叔牙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么依鲍先生之言,寡人该当如何?”齐桓公不悦地问。

“主公当以盟主身份,亲至王都,劝谏天子——不可废长立幼,有违礼法。”鲍叔牙道。

齐桓公心中更不舒服了,鲍叔牙的话像是带着讽刺——他这位盟主也正在干着废长立幼的“勾当”。

“天子既然有意绝我齐国,言语岂能动之?吾观天子之意,是欲我齐国拥王子带为储。如我齐国愿拥王子带,则天子自会赐下信物。但我齐国既为盟主,自然不会依从天子有违礼法的举措。天子亦明白此理,故示好楚国,欲以此迫我屈服。天子心存不善,而我又居臣属之位,须小心应对。宁大夫所言,失之太急。鲍兄所言,又失之太缓。”管仲道。

宁戚听了管仲的话,只是一笑,并未多说什么。鲍叔牙却大为不服,瞪着眼睛,问:“依仲父之言,我齐国又该当如何?”

管仲不答,转头问着隰朋:“听说天子身体欠安,不知是否如此。”

“吾观天子气色,甚是衰微,只怕……只怕三五年内,大位便可传与太子。”隰朋犹疑了一下才回答道。

管仲拱手对齐桓公行了一礼,道:“微臣以为,主公当大会诸侯,求见太子。”齐桓公、鲍叔牙、隰朋、宁戚听了,眼前都是一亮,连声称妙。

兵伐王都,废了天子之位,固然痛快,但毕竟有失为臣之道;劝谏天子,则又太过呆板,丝毫不起作用,也无实利可得;而大会诸侯,求见太子,既合齐国盟主身份,又不违背礼法,更能大得实利——周惠王不喜欢太子,齐桓公偏偏要保护太子,并以盟主的身份“维护”立嫡以长的礼法。如此,在天下诸侯面前,周惠王的昏聩和齐桓公的贤明,俱是显露无遗。天子本已气色衰微,又受此打击,只怕过不多久,就会一命呜呼。太子登位之后,饮水思源,自当对齐桓公感激不尽,言听计从。何况太子之母本乃姜氏,与齐桓公有宗室之亲,当会更加依从齐国。管仲之谋,既能使齐桓公不失“尊王”大义,又能将名位升高一等,成为天子之上的“天子”。如此妙计,齐桓公自然是乐于听从。

周惠王二十二年(公元前655年)夏五月,齐、宋、陈、卫、郑、许、曹等国诸侯,会于首止,派使者进入王都,“求见太子,以申尊王之意。”齐桓公及众诸侯的请求名正言顺,周惠王无法拒绝,只得应允。太子姬郑大大松了一口气,急忙率东宫僚属,赶往首止。

自从隰朋回国之后,姬郑如同坐在针毡之上,无片刻安宁。他很清楚,父王极为痛恨齐国,而偏偏他这位太子又为齐国拥戴。父王恼恨之下,极有可能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甚至将他置于死地。他已打听到父王正在与众大臣商议废立之事,君臣间争得面红耳赤。

大臣们俱不赞成废长立幼,怕得罪了齐国,会生出大乱。但臣下终究难以抗拒君令,他的太子之位已是无法保住。姬郑唯一的指望是齐国,齐是盟主,以“尊王”号令天下,不能看着他的父王毁弃周室“立嫡以长”的礼法。齐国果然不愧是盟主,果然以众诸侯的名义来维护周室礼法。

姬郑日夜兼程,很快就来到首止。齐桓公早已守候道旁,率众诸侯以臣礼参拜。姬郑谦让不已,想以宾主之礼与众诸侯相见。

齐桓公正色道:“臣等身为诸侯,见太子如见大王,敢不以礼拜之?”他虽然年过六旬,声音依然洪亮,威风凛凛,使姬郑竟然不敢仰视,只得唯唯听从。姬郑虽然正当壮年,看上去也体格魁梧,浑身却无一丝刚气,柔弱如同妇人。齐桓公心中暗喜,将来此人得登大位,定然会礼敬寡人,不敢心存刁难。

礼见之后,齐桓公又亲自将姬郑送入早已建好的行宫之中。姬郑见行宫规模完全依照王宫尺度,气势非凡,心中大喜。这说明,齐桓公已完全将他看成了未来的天子。

当日深夜,姬郑使人秘密招来齐桓公,会于寝殿。姬郑支开内侍等人,忽然拜倒在地,口称:“甥郑拜见伯舅大人。”

齐桓公大出意料,慌忙扶起姬郑:“太子如此大礼,岂不折杀微臣?”

“此乃内殿,郑愿一尽甥舅之谊。”姬郑谦恭地说着。他的母亲是齐国宗室之女,依辈分相排,为齐桓公之妹,齐桓公是霸主,霸主又称方伯,故姬郑呼齐桓公为“伯舅”。齐桓公高兴之极,姬郑如此称呼,不仅是认他为舅父,更是承认了他天下盟主的地位。

“太子召见微臣,不知有何事吩咐?”虽是在兴奋之中,齐桓公依然保持着臣下的“谦恭”之礼。

“唉,一言难尽。”姬郑叹了口气,眼圈潮红起来。

“太子有何为难之事,尽管讲来,但有用得上微臣的地方,纵然是赴汤蹈火,微臣也在所不辞。”齐桓公拍着胸脯说道。你是堂堂的天子储君,如何做出这般儿女之态?难怪天子不喜欢你,你若是我儿子,只怕我也要将你废了。齐桓公心中看不起姬郑,神情却仍是显得很恭敬。

对齐桓公的表白,姬郑异常感激,道:“父王先前也很喜欢我,经常与我出外游猎,还亲自教我‘六艺’之术。可自从母亲去世,父王立了陈国的妫夫人之后,就对我冷淡起来,说我性情顽劣,不堪为君。父王喜欢的是妫姬的儿子姬带,让姬带统领王都禁军。父王还夸姬带勇武刚强,将来必能威服诸侯,中兴周室。若非伯舅以大义号召天下,拥戴于我,只怕我的太子之位早已不保。现今父王染病,万一……万一在传位之即,姬带发兵谋叛,我,我该当如何?”

啊,天子果然活不长久。齐桓公装作沉吟,压下心中的狂喜,道:“维护周室,自是微臣的本分,微臣当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若有非常之事,太子当可命亲信臣属,告知微臣,当可保太子稳登大位。”姬郑听了,亦是狂喜,当即令内侍端上酒菜,与齐桓公欢宴终宵。

次日,自齐桓公始,各诸侯轮流进献酒食,示以尊敬太子之意。太子亦安排酒宴,亲自把盏答谢。一时间,首止行宫中歌舞不断,贵客盈门,好不热闹。四方诸侯闻听齐桓公如此敬重王室,不敢落后,纷纷派使者到首止行宫拜见姬郑。甚至连楚国,也不得不派屈完为使,前来拜见。

姬郑忙得一日也不得空闲,一晃就到了秋天。太子姬郑久不回归,引起了周惠王极大的惊恐。他连忙将周、召二公“请”进内殿,求周、召二公把太子姬郑“领回”王都。

周惠王已经好久不上朝了,卧病在榻上。自从隰朋回国之后,他的病势就更加沉重。他盼着齐、楚两国能够爆发一场血战,斗得两败俱伤。如此,他就可以操纵天下,就算不能“中兴周室”,至少也能过上几年太平日子。不料齐、楚两国都是凶猛如狼,狡诈如狐,居然似看穿了他的谋划一般,不战而和了。

当然,“和”的结果是楚国归服周室,敬上了滤酒的包茅。因此从表面上看起来,齐国已不战而胜,光彩大增。这个结果让周惠王的身体垮了下来,气色衰微,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周惠王宁愿楚国大胜,齐国大败。他绝不愿看到齐国胜了,他痛恨老天不公平,竟然让齐国又一次成了胜利者。

本来,他已准备好了赐物,只等齐国败了,便派周公送去。如此,齐国必将对他的宽宏大量感激涕零,会为了维护盟主的地位“真心”拥戴周室,老老实实地听从天子之命。楚国打败齐国,损伤也必巨大,自然不敢对他周室不敬。不想,齐国偏偏“胜”了,偏偏又为他周室立了“大功”。到了这等境地,他若仍是不赐齐国信物,未免会大失人心。

周、召二公和满朝大臣都劝说周惠王尽快赐给齐国信物,以奖励齐国的“尊王”之功。但是周惠王拒不接受臣下的劝谏,拒不派使者赐给齐国信物。

周惠王已感到他的王位坐不久长,想与齐国做一个交易——齐桓公必须拥护他“废长立幼”的举动,才能获得他赐下的信物。然而齐国竟不肯理会他的苦衷,硬摆出一副盟主的架子,坐等他将信物赐下。

哼!你齐侯眼中根本没有天子,我又岂能让你称心如愿。周惠王在心中恨恨地想着。但齐国毕竟是“降服”了楚国的霸主之国,他对齐国如此轻视,必将引起齐国的愤怒和报复。为此,他只有拉拢楚国,给楚国破格之礼,以楚国来威胁齐国。

他还命次子姬带整修兵车,加固城墙,打造兵刃。周惠王料定齐桓公在盛怒之下,会大集诸侯之兵,攻击王都,废了他这个昏王。楚国早有争霸天下之心,自然会借此勤王,从齐国手中夺过“尊王”的大旗。这样一来,齐、楚两国仍然会大杀一场,杀个两败俱伤。

当然,也可能仍然是齐国胜了,并攻破了王都。可他并不害怕,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与其当个名不副实的受气天子,不如奋起一搏,纵然败亡,也胜似坐以待毙。谁知齐侯这只“老狐狸”并未上他的当,而是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杀”向了他。

齐桓公竟然鼓动了众诸侯来“求见太子以尊王室”。诸侯已经多年没有这样“尊敬”王室,他找不出理由来拒绝这种从表面上看起来的“周室振兴之象”。尽管他知道太子一出,与诸侯之间就是定下了君臣名分,他欲再行废立之事已是大为不易。他只希望姬郑能够尽早归来,不致太过“引人注目”。

太子一向柔顺,谅来不会拒绝听从父王的叮嘱。但姬郑却并非他想象中的那样“柔顺”,居然在首止一待就是数月,“乐而忘返”。这一定是齐侯挑拨的结果,他是想气死我,好让姬郑尽早登位。周惠王想着,反倒慢慢冷静下来,日日进医用药,调养身体。他决不想被齐桓公活活气死,他要振作起来,想出“妙计”对付齐国。

太子姬郑终于回至王都,并带来八国之君以黑牛白马之血写下的誓词——

凡与盟诸侯,当共翼王室;有背盟者,天地不容。

周惠王根本没有向那血写的誓词看上一眼,更没有理会太子姬郑。他已经想好了对付齐国的“妙计”,要奋起最后一击,将齐侯置于死地。他不惜以天子之尊,亲写密书,命郑君背齐投楚,引诱齐、楚决战,使之两败俱伤。并许诺事成之后,以郑君为盟主,并兼理朝政。

郑文公向来野心勃勃,见到天子密书大喜,立即遣使示好楚国。他一样希望齐、楚血战一场,两败俱伤。

郑国处于中原腹地,占尽地利,唯一的弱处就是国土狭小,兵势不足。要想生存下去,非大力扩充国土不可。但是郑国处于齐、楚两国的威逼下,根本不敢轻举妄动。齐、楚两国谁也不愿看到郑国强大起来,郑国一有“轻举妄动”,就会遭到齐、楚两国毫不犹豫的攻击。只有齐、楚两国同时衰败下去,郑国才有可能强大起来。

齐国闻听郑国背叛,震怒不已,当即率宋、鲁、陈、卫诸国,攻伐郑国。郑文公立即派大臣入楚求援,而楚国却不愿正面与齐国为敌,不救郑国,却去攻打许国。许国向来是齐国的坚定盟邦,故齐桓公闻听许国被围,立即从郑国转赴许国。待齐桓公大军兵临许国,楚国却又全军尽退。而齐桓公见士卒已疲,亦引军回国。

郑国虽然借楚军“逼”退了齐国,但并未使齐、楚两军血战一场。这主要是因为楚国在此时此刻并不愿意与齐国决战。楚国已一跃成为周天子亲口承认的“南方盟主”,一心一意想“安定”南方。

南方不安定,楚国向北攻伐,就会受到牵制。楚国被迫“屈服”于齐国,正是因为南方的江、黄、徐诸国在乘虚偷袭。失去了舒国,楚国已直接面对着江、黄、徐三国的威胁。楚国打算以“南方盟主”的名义,先将被灭亡的舒国恢复过来,然后进一步征服江、黄、徐三国,彻底扫去后顾之忧。在江、黄、徐三国未被征服之前,楚国暂时会对齐国采取退让之策。同样,齐桓公也不愿与楚国决战,以避免损伤军威。

郑文公见楚国不愿全力相救,害怕齐国报复,只得派太子华入齐谢罪。太子华早对父亲不满,又觉太子之位不稳,欲强夺君位,密求齐桓公予以帮助。齐桓公拒绝了太子华的请求,并有意将其谋划泄露给郑文公知晓。郑文公出了一身冷汗,在太子华回国后立即将其捕杀,并信誓旦旦地再次宣称将“效忠”齐国,永不背叛。

周惠王的最后一击彻底失败了,再一次倒在了病榻上,眼看就要命归黄泉。临终前,周惠王唤来太子姬郑和周、召二公,嘱托后事。

“先王曾言,齐国素来强横,不可得罪它,更不可信任它。可是,我为什么非要得罪齐国呢?”周惠王问太子。

姬郑默然不语,想着自他从首止归来之后,数年中日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担心被刺杀、被毒杀、被烹杀……欲求见父王一面,也不可得。他知道父王一心想使楚国打败齐国,齐国一败,他的太子之位就难以保全。不论是列国还是王室,被废的太子很少能保得性命。父王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就是要结果了他的性命,已是毫无父子之情。他憎恨父王,盼着父王早日死去。

“郑儿,为父如此得罪齐国,一是为了周室社稷,二是为了你能安坐王位啊。”周惠王说道。姬郑冷笑了,仍是一言不发。他现在已毫无恐惧,胜算在握。

当周惠王病重时,姬郑立刻遣亲信下士王子虎星夜密告于齐桓公。齐桓公立即召集宋、鲁、陈、卫、郑、曹、许诸国,各遣大夫入朝问安。此刻八国大夫已至王都,日日来往于东宫之内。八国大夫并非空手而至,每人都带有勇士数百,给了姬带等人极大的威胁。近几天来,姬带一直龟缩在府第中,不敢出来,连进宫给父王问安的勇气也失去了。整个王都,整个王宫,俱已掌握在太子姬郑手中。

“唉!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你不会相信啊。也怪我,一直想废了你的太子之位。郑儿,为父并非不喜欢你,而是不得不如此啊。如今周室衰弱,诸侯强大,非刚勇善谋之人,不足以保我周室社稷。郑儿你宽厚仁慈,却无刚勇,怎么对付得了那如虎如狼的齐、楚、晋诸国呢?我欲立带儿,是带儿知兵善战,又有谋略,在这个乱世上能够振兴周室。可是齐国太厉害了,竟使我不敢废了你的太子之位。郑儿,你说,天子居然受制于诸侯,这周室还能维持多久?我废不了你,就应该努力让你安坐王位。我明明可以示好齐国,赐给齐侯信物,为什么偏不赐?郑儿,我这全是为了你啊。我想让你登上王位后再赐给齐国信物,这样,你就是贤明的天子,对齐国有恩的贤明天子。齐国对你这样一位贤明天子,应该不致太过冒犯。如此,周室社稷就可……就可保全。”周惠王费力地说着。

真是这样吗?太子郑姬有些感动,又有些疑惑。

周惠王又对周、召二公说道:“寡人屡屡不纳忠言,对不起二位贤卿,还望二位多多原谅,用心辅佐新王。齐、楚、晋诸国,俱怀虎狼之心,二位贤卿须多加留意,切不可使其一国独大,否则我周室社稷绝难保住。人心贪无止境,当了霸主必会图谋天子之位。”

周、召二公心中悲伤,跪倒在地,誓言遵守王命,全力辅佐周室。太子姬郑也只好跪了下来,心中却无任何悲伤之意。

“郑儿,我没废了你的太子之位,你也须答应我,别……别杀了带儿……”周惠王气喘吁吁,眼看着说不出话来。

“儿臣愿做贤明之君,不会擅动杀心。”姬郑冷漠地答道。

不,你不必做什么贤明之君,你要做的是刚勇善谋之君,中兴周室!周惠王睁大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这年冬天,在位二十五年的姬阆去世,太子姬郑即位,是为周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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