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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楚先王筚路蓝缕 齐桓公霸业终成(1 / 1)


楚国的先祖,传说出自上古之帝颛顼氏高阳。高阳为黄帝之孙,昌意之子。高阳的曾孙名为重黎,为帝喾主掌火政,被封为祝融氏。后来共工氏作乱,祝融氏出征,由于没能彻底击败共工氏,被帝喾斩首。重黎之弟吴回继承兄职,仍为火正,亦被称为祝融氏。

吴回死后,儿子陆终承袭火正之位。陆终有六个儿子,据说都是裂腹而生。长子名昆吾、次子名参胡、三子名彭祖、四子名会人、五子名曹姓、六子名季连。但到最后,除了季连一族,都在战乱中被敌人消灭。而季连的后代也屡遭异族侵伐,到商周之际,已是衰微无闻,偏居在东南蛮夷之地。

周文王时,季连的后代中出了一位名叫鬻熊的贤者,受到周文王的重用。鬻熊亦对周文王忠心耿耿,像儿子侍奉父亲一样侍奉周文王。只是鬻熊去世得较早,没能赶上武王伐纣的壮举。

鬻熊的儿子名丽,因其父亲为人人敬慕的贤者,遂以父名为姓,称为熊丽。熊丽仍居住在蛮夷之地,生子名狂,狂生熊绎。此时周成王即位,天下安宁,国库充足。因追念先王之功,遂四处访求文王、武王时勤劳王室的功臣后代,唯恐有漏封之事。

熊绎因曾祖父的功劳,被封于楚地,都丹阳。论鬻熊之贤,应封为侯伯,但熊绎已与其相隔四代,故只被封为子爵,领有五十里地。熊绎苦心经营楚地,虚心向中原学习农耕渔猎之法,又整修战车,屡败周围的蛮夷之族,使其不敢轻易侵犯楚国。周成王对熊绎大加赞赏,特赐其为芈氏,故熊绎又可称为芈绎。

熊绎去世后其子熊艾继位,代代相传,俱能恭敬周室,谨守礼法。但到了第六位国君熊渠继位时,情形变化起来。此时正是昏庸的周夷王当政,许多诸侯已不肯去王都朝见天子。江汉之间的诸侯互相争战不休,时时侵伐楚国。

熊渠是位野心勃勃的国君,胆识过人,又精于兵战之事,数年之间,便已征服江汉之间的诸侯,扩地千里,拥兵车千乘,成为名闻天下的大国。

他对众大臣道:“我等生在蛮夷之地,何必与中原之人为伍。”

熊渠不仅拒绝朝拜周天子,还要与周天子分庭抗礼。他本欲称王,又不屑于和周天子平起平坐,想找出一个比周天子更尊崇的称号,一时又找不出来。苦思之下,灵机一动,他将三个儿子全都加上王号,以其长子为句亶王,次子为鄂王,三子为越章王。

他得意扬扬地对众大臣说道:“周天子只不过是一个王罢了,寡人却是三个王的父亲,比那周天子不知高出多少矣。”

后来周厉王即位,暴虐至极,常常把不听王命的诸侯抓去扔在铜鼎中活活煮死。汉水以东的各诸侯嫉恨楚国,不停地在周厉王面前诉说熊渠横行无道,蔑视王命。熊渠大怒,发兵攻击汉东各诸侯国,却连吃败仗。周厉王闻知,亦大集兵车,欲会合天下诸侯攻击楚国。熊渠这才认识到以他目前的力量,尚不足以对抗周室,被迫取消三王的称号,恢复对周室的纳贡,以示臣服之意。周厉王这才没有攻击楚国,使熊渠和楚国逃过了覆灭的命运。

熊渠临死时,将子孙们召到跟前,让他们勿忘今日之耻,富国强兵,北图中原,王于天下。楚国后代君主牢记熊渠的遗训,开垦荒地,吸纳中原流民,广征山泽之利,国家比以前更为强盛。然而周室正当宣王即位,励精图治,上下齐心,隐然已现中兴气象。

楚国虽然强盛,却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到第十六位国君熊通即位,才又获得了大肆扩张的机会。此时周室经过幽王之乱、平王东迁,实力已大为衰弱。甚至连一些小国诸侯,也敢与天子作对,拒不朝见。且汉东诸国,经过多年互相厮杀,也大为衰弱。

熊通挥军渡过汉水东征,一下子灭掉十余小国,兵锋直指汉东最大的诸侯——随国。

随侯派使者求见熊通,问:“寡人无罪,君何伐之?”

熊通道:“闻听中原诸侯都背叛了天子,互相攻杀,残害黎民。我楚国虽为蛮夷,亦不忍周室衰败,礼乐崩坏。请周天子尊封我王号,我楚国必当为周天子讨灭中原那些不听王命的诸侯。”随侯请熊通退兵,好让他将楚国的请求上达天子。熊通果然退兵,随侯也守信入朝,代楚君求取王号。

周天子听了随侯之言,大怒道:“天上无有二日,地上岂能二王并存?”

随侯遣人原封不动地将天子之语告知楚君。熊通听了,亦是大怒,有意夸张祖先的功劳,说:“我楚国始祖乃是文王的师傅,功劳如同齐国的姜太公一般。可姜太公的后代是侯爵,而楚国只是子爵。周天子既对我楚国不公,我楚国又何须敬他?他不封我为王,难道我就不能封自己为王吗?”熊通于是祭告太庙,自立为王,是为武王。

后来,周天子下诏斥责随侯为楚国请求王号之事,说随侯狂妄无知,败坏礼法。随侯并不想得罪周室,就遣使谢罪,骂了自己一通,也顺便骂了楚武王几句。楚武王愤怒至极,发倾国之兵攻随,却无法将随攻灭,反激起心痛之疾,暴亡军中。楚武王之子熊赀即位,是为文王。为便于攻击汉东诸国,楚文王将都城由丹阳迁至郢地。

周室对于南方的蛮夷之族,向来有着警惕之心。早在成王之时,周室就布下三道“坚城”,防守南方。

第一道“坚城”以楚国为中坚,倚长江立国。第二道“坚城”以江汉之间的诸侯为屏障。第三道“坚城”以汉东的随、申、邓三国为依托。

不料这第一道“坚城”反倒成了周室最大的敌人,并将第二道“坚城”一举摧毁。到后来周室唯一能够阻止楚国北进的屏障就是随、申、邓三国。

楚国东临云梦大泽和绵延无尽的大别山,西阻高耸入云的秦岭和崤山,也只有通过随、申、邓三国,才能进入中原。楚文王以随国势大,有意示好随国,与其结盟,而专力攻伐申、邓两国。随国畏楚兵强,答应与楚结盟,与申、邓绝交。

经过十余年的努力,楚国终于灭掉申、邓两国,打通了北进中原的道路,直接威胁到了周室本身。但就在这时,齐国空前强大起来,如一只猛虎挡在楚国争霸中原的道路上。楚文王忧愤交加,在一次出征途中暴病而亡,遗命太子熊艰即位。五年后,熊艰听人说其弟熊恽意欲谋反,不禁大怒,令禁军将熊恽擒杀。熊恽事先得到消息,逃往随国,并借随国之兵偷袭郢都,杀死熊艰,自立为王,是为成王。

楚成王即位之后,任用子文、屈完、斗章、斗班诸贤臣,一改楚国专以严刑治国之法,对百姓广施仁德,减赋税,免征役,一时国中大治。可是齐国的强大令楚成王无法向北扩张,于是转向西南方,征服巴国和百濮诸南蛮,又拓地千里。他不甘心被束缚在南方,大力整顿兵车,准备与齐国大战一场。不料他尚未大举向齐国挑战,齐桓公竟率八国之兵向他楚国猛扑而来。

楚成王一直以为齐桓公会在郑国境内与楚军决战,却没料到齐国竟会从蔡地突袭过来。当他听到边将的禀告后,直惊出了一身冷汗。楚成王命大夫屈完立刻飞驰边境迎敌,同时急召统领伐郑大军的斗章迅速回防方城,绝不能让方城落入齐军手中。

方城位于伏牛山和桐柏山的交汇之地,形势险峻,易守难攻,为楚国北伐中原的必经之地。同时也是中原各诸侯南攻楚国的必经之地,几乎称得上是楚国除郢都之外最重要的城邑。楚成王向来对方城极为重视,派大将斗章领重兵把守。但近些时来,驻方城的楚军却在斗章的率领下,正在与郑军对峙。方城之内的楚军不满三千,且尽是老弱疲卒,毫无战力。

楚成王无比清晰地看到了管仲的险恶用心——从蔡国横插过来,一举攻占方城,然后全歼斗章孤军,再挟战胜之威,直逼郢都。

斗章所率之兵虽只四百乘,却是楚国最精锐的兵卒,一旦被歼,则整个楚军都将不堪一击,天下第一大国亦将不复存于世上。除非斗章之军能够奋勇击败齐军,夺回方城,才可挽救楚国。但齐桓公统有八国之兵,兵车当在千乘以上,无险可守的斗章之军必然难以逃脱覆灭的命运。

楚成王虽然已令人以飞车日夜狂驰,传达撤军之命,可还是迟了。郑国离方城远而蔡国离方城近,且齐军肯定会在楚军之先出发。楚军无论如何,也将比齐军晚至方城两日。仅仅两日,竟然决定着天下第一大国的生死存亡。楚成王日夜祈求神灵降下异灾,阻挡齐军两日。在祈求神灵的同时,楚成王下令征调千乘兵车,随时准备与齐决战。

也不知是他的祈求生了灵效,还是列祖列宗在暗中庇佑楚国,齐桓公竟为了许穆公病逝军中而停留了三日。这三日改变了一切,把楚国从灭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当齐桓公、管仲率领千余战车以势不可当的兵威逼近方城之时,但见城头上旌旗蔽空,戈矛闪亮,已布满楚国兵卒。管仲大惊失色,一下子愣在了车上,茫然不知所措。

大军临出发前,他派在郑、楚两国中的密使禀告道——楚军认为仲父定将兵发郑国,楚王还给斗章下诏,让他依山结寨,拖住齐军;楚王欲发千乘之兵,与齐军在郑国境内决战。可是楚军怎么忽然布满了方城呢?管仲百思不得其解。

见到楚军如此威势,齐桓公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管仲对他说过,方城仅有三千老弱残军,可一鼓而下。攻下方城,伐郑的斗章大军就丢了后路,断了粮道,军心必然大乱,将不战自溃。斗章大军是楚国最精锐的军队,斗章溃败,就是楚国的溃败。但眼前城头上的军卒岂止老弱三千?且大旗又明明白白地绣着一个耀目的“斗”字。

“怪了,斗章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们要从蔡国打过来,从郑国退兵了?”齐桓公问着管仲。

“斗章虽是勇将,恐怕也无未卜先知的本领,这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管仲道。

“是谁走漏了消息?寡人非把他满门抄斩不可。”

“这走漏消息之事,以后再查吧。我们得先找个好地方安下营寨,以防楚军偷袭我们。方城高大,不宜强攻。主公可告知各位诸侯,徐、江、黄三国将在东南方攻击舒国,待徐、江、黄三国发动了攻击,我们就开始攻击方城。”

“就依仲父之见。”齐桓公镇定下来,欣然说道。

为了取得突袭之效,齐桓公开始并未将徐、江、黄三国攻舒国的消息告知众位诸侯。这使得一向急于宣扬盟主之威的齐桓公大为遗憾,憋得难受。八国之军在方城外十里之地扎下营寨,秩序井然,帐幕严整。

听到徐、江、黄三国将从东南攻舒国,各位诸侯大为兴奋,轮流宴请齐桓公,欢乐不已。各国诸侯不太明白军情,对方城中楚兵大增之事并不意外,毫无惊诧之感。方城是楚国的大门,自然须以重兵防守。但是楚国又怎敌得过八国之军,甚至是十一国之军的强大兵威呢?

各位诸侯料定楚国必败无疑。击败蔡国,各位诸侯都从蔡国府库和内宫中分得许多黄金美女,大为快意。楚国比蔡国要大出十倍,府库中定然是堆积如山,后宫的美女也会像汉江中的鱼儿一样多得数不清。各位诸侯都着意结好齐桓公,希望将来在分“战利品”时,多占些便宜。

齐桓公得意扬扬,轮流到各诸侯大帐中饮宴作乐,饱尝各国风味不同的佳肴,饱享各国风韵不同的美女,几欲忘了他正在军营之中。破蔡国,擒蔡侯,大出了他胸中的恶气,使他畅快无比。虽然军情有了意外之变,也只使他一惊,过后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军营中现有管仲、鲍叔牙、隰朋、王子成父诸贤能之臣,纵然天塌下来,也用不着他忧心操劳。

在齐桓公欢宴的同时,管仲、鲍叔牙、隰朋、王子成父轮流日夜巡视军营,不敢有丝毫松懈。楚军以善于偷袭闻名,楚成王就是靠了偷袭,才夺得了王位。

八国之兵与楚军对峙了足有十余天,双方都是固守不出。天下各国对楚、齐决战极为重视,纷纷以各种借口派出使者,至军前探听虚实。这中间尤其以周王室和晋、秦、燕诸国的使者来得频繁。

周惠王虚情假意地表示愿以王师为齐国后援,燕国则真心实意地愿发倾国之兵听从盟主之命。晋国、秦国看到齐国大占优势,也想派兵伐楚,以分得一份功劳。

对齐桓公来说,王师是祸水,晋、秦两国的兵卒更是虎狼,绝对不能接纳。而燕国须得“保护”齐国后路,亦不能兵离本境。

各国中亦有楚国使者,将天下各国之事报于楚王知晓。

北方的齐桓公按兵不动,南方的徐、江、黄三国则向舒国发动了猛攻。舒国急遣使者入楚请求救援。但楚王正欲北上方城迎敌,根本发不出救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舒国被徐、江、黄三国灭亡瓜分。

南方大胜的消息传来,八国大营中欢腾不已,纷纷向齐桓公请战,誓言踏破方城。正在这时,楚国大夫屈完亲至八国营前,求见齐桓公。

听到屈完求见,齐桓公立即召来管仲、鲍叔牙等大臣,商讨应对之策。

“兵临城下,只差一战耳。屈完来此,无非是想拖延时日,以使楚军大集。主公不必理睬他,下令攻城就是。”鲍叔牙道。这些天来,他一直处在极度兴奋之中——齐国只要战胜楚国,就可真正平定天下,建立前所未有的大功,毫不逊色于太公之时。天下人一提到齐国,就会肃然起敬。齐人不论行到何处,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脯。齐人须冒充鲁人的耻辱将一去不复返矣!如此大功,亦有我鲍叔牙之力在其中矣,史官绝不能抹掉我应得之荣耀。鲍叔牙飘飘然犹如坐上了云端,有些埋怨管仲何不下令攻城。

“下令攻城?”齐桓公不觉皱起眉头,向管仲望过去。

近些天来,是他最风光的日子,充分享受着盟主的威仪。从前在朝堂上他也很有威仪,但底下侍奉的都是齐国臣子,理应对他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如今侍奉他的都是国君,且是些身份高贵的国君。其中有宗室诸侯之长的鲁侯,有一等爵位的宋公,有上古之帝后代的陈侯……这些名满天下的诸侯像臣子一样侍奉着他,日日对他称颂不已,比之上天降下的救星……当年的太公,如今的周天子,也无法享受到他的这等威仪啊。齐桓公渴望着他在今生今世永享此种威仪,傲视天下。

这么想着,他心头上顿生恐惧之意,恐惧他会失去所得到的一切。如果他此次伐楚战败,则其所得的一切,俱将随流水而去。然而楚乃天下第一大国,岂能轻易胜之?齐桓公每想到此处,心中便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屈完至此,想是楚君心怯耳,意欲求和。主公不妨召见其人,责以大义,若楚国认罪,情愿臣服周室,就可不战而胜强敌,岂不美哉?”管仲道。

他心头上亦常常生出恐惧之意,恐惧其平天下之大功将毁于一旦。几乎每天,他都要乘车察看方城的地形,越看越心惊。方城的地形实在太过险恶,八国之兵纵能攻下,也必伤亡巨大。而方城离郢都尚有千里之遥,中间又横隔着宽阔的汉江,岂能轻易地将那倔强的楚人征服?

师老必疲,兵锋挫而易钝。管仲深知兵法,愈来愈觉与楚决战,胜算不大。如果他还像当年箭射小白时那般年轻,尚可冒险一搏。但现在他已是年过六旬的老者,无复当年的锐气和精力。

管仲常常会想起婧姬。在他出征之前,婧姬已卧病在床。如果我败于楚人之手,一世英名必将付之于流水,岂有面目去见婧姬?管仲不愿如此想,但心中却不断地冒出如此念头。

“不错,当年太公亦说‘胜敌者,无形之战,方为上战’。”齐桓公对管仲的话大为赞赏,当即令人将楚国大夫请进帐中。鲍叔牙还欲争辩,被隰朋拉了拉衣袖,才不再说什么了。

隰朋对伐楚之举并不赞成。他认为齐国现在所获得的名望已经足够了,不必再建什么新的“功业”。

“盟主当得太像了,必至四方求助不断,难以应付。”隰朋有一次忍不住对鲍叔牙说道,希望鲍叔牙能对齐桓公的功名渴望有所节制。

齐桓公忙于四方征战,大臣们也得跟着四处奔忙。隰朋也老了,只想多在府中享受姬妾们的歌舞之乐,不愿在军阵中车马劳顿。

鲍叔牙被隰朋的拉扯所提醒——军中有许多人都如隰朋这般厌战。莫非齐桓公和管仲亦是厌战?他要看看齐桓公和管仲如何与屈完应对,以断定齐桓公和管仲二人是否厌战。

屈完年在四旬上下,身体高瘦,两眼精光闪烁,一望便知是智谋高深之士。他十分熟悉中原礼仪,神情不卑不亢,与帐中各人相见,俱为得当适宜。他首先道:“吾君知盟主远来,特命在下问候盟主。想齐国远居北海,楚国地近南海,风马牛不相及也。奈何盟主倾天下之兵,侵我楚地?还望盟主能够明白宣示,使在下回复君命。”屈完说的是列国通行的“雅言”,字正腔圆,悦耳动听。

齐桓公和管仲一听,都不觉放下心来——屈完开口便称盟主,果然是意欲求和。敌方既然是以大夫为使,齐桓公便不应自低身份,与其应答。

管仲上前一步,拱手说道:“昔日周成王封吾先君于齐,使召公赐命,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自王室东迁以来,礼乐崩坏,诸侯争乱,夷狄之族竞相侵伐中原,天下百姓俱在水火之中。吾君奉天子之命,倡仪尊王,驱逐夷狄,恢复礼法,天下诸侯,无不响应。尔楚立国于江汉之间,盛产上好包茅,例当岁贡,以助天子祭祀时滤酒之用。可是尔楚国已多年不贡包茅,天子问于吾君,吾君自当问于尔楚国。且周昭王当年南巡,渡汉水不归,亦当问于尔楚国矣!”

他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不愧为霸国之臣,直听得齐桓公连连点头。可是鲍叔牙听了,却连连摇头,犹如跌进寒谷之中,浑身冰凉。管仲的语气表面刚硬,内中却比屈完的话更为软弱。

楚国的第一大罪,便是自称为王,公然与周室分庭抗礼。

楚国的第二大罪,便是侵伐邻国,夺取汉东诸国之地。

楚国的第三大罪,便是谋弑先君,蔑视礼法。

但管仲却根本不提这三大罪状,却提出了什么不贡包茅和昭王不归之事。

诸侯不贡方物,为大不敬,所问也还有理。而周昭王之死已过了四五百年,提起来岂不是一场笑谈?管仲如此向楚国问罪,自是不欲与楚国决战。而齐桓公欣然点头,显然是赞同管仲之语,亦不愿与楚国决战。

鲍叔牙本想大声抗争,劝谏齐桓公,不可对楚姑息,须与楚国决一死战。然而齐桓公是国君,管仲是执掌军国大政的相国,号为仲父。齐桓公和管仲既然是君臣心意相通,做出的决断就绝难更改。在如此情势下,他的劝谏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如果是在朝堂上,纵然不起作用,鲍叔牙也会尽力劝谏。可此刻是在军中,且又有列国诸侯相从,鲍叔牙若是强行劝谏,传扬出去,必会损伤齐桓公和管仲作为八国之军正副主帅的威信。鲍叔牙只能默然无语地站在大帐中,怒视着屈完。他要让屈完明白——并不是所有的齐国大臣都不愿与楚国决战。屈完被鲍叔牙如刀的目光刺得不自在起来,竭力避免与鲍叔牙对视,只望着管仲。

听罢管仲的一番话,屈完同样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从八国之兵逼近方城的那一天起,楚国朝臣就分成了战和两方。令尹子文和他认为齐军势大,且挟天子之命,与其决战,势必两败俱伤,对楚国日后谋攻中原极为不利。

将军斗章和斗班却认为八国之兵是乌合之众,并没有什么战力,可以与其决战。如今中原各诸侯全都倚仗着齐国支撑,一旦楚国战胜齐国,则中原之地,可唾手而得。

楚成王想与齐国决一死战,又怕落下两败俱伤的结果。欲与齐国言和,又心有不甘,一直难以做出决断。直到徐、江、黄三国攻灭舒国的消息传来,楚成王才下定了言和的决心。他并不畏惧徐、江、黄三国自东南方发动的攻击。可是他又不能坐视徐、江、黄三国的攻击,非得分兵二路抵抗不可。南、北两路大军他只能监视一路,无法同时监视两路。

依眼前的情势,他应率大军北上与齐桓公对峙。斗章和斗班等心腹战将亦应随侍在他的左右。毕竟,齐桓公率领的八国之兵是侵楚的最强力量,楚成王不得不全力应付。如此,他只能派一偏将领少许兵卒去对付徐、江、黄三国。他如果能战胜齐桓公便罢,稍有不利,那偏将必定反叛,会杀回郢都另立新王。楚国并非礼仪之邦,全以霸力治国,王位的更换几乎总是以血淋淋的残杀来实现的。对楚成王来说,王位如同性命一般,绝不可丢弃。在这种情况下,楚成王虽极不甘心言和,也只得言和了。

楚成王率大军驻扎在汉水之滨,派屈完为使者,全权处理战和之事。楚成王对屈完说:“城下之盟已是耻辱,大夫不可退让太多,否则寡人只有拼死一战。”

屈完很清楚他不能在什么地方退让——绝不能承认自立为王之罪,绝不能承认侵伐邻国之罪。

如果承认自立为王的“大罪”,那么楚王就须恢复子爵的名号。但一个小小的子爵诸侯,又怎么能拥有千乘之国?楚王势必要退回所侵夺的土地,甚至要将国都迁回丹阳。

同样,承认了侵伐邻国的“大罪”,楚国则不仅要退回侵夺的土地,还须赔偿财帛。这样的认罪,就不是言和,而是要彻底灭亡楚国。

屈完料想齐桓公决不会向楚国提出这两大罪——因为齐桓公亦愿言和。

他曾对楚成王言道:“齐军远道而来,利在速战。今兵临城下,却只守不攻,显然有惧战之意。齐国已成盟主,能胜不能败,言和之心,只怕更甚于我楚国。”

此刻他一听到管仲的“问罪”,就知道齐国言和之心,果然甚于楚国。屈完的语气立刻强硬了许多,道:“诸侯不贡周室,天下皆然,岂独楚国?此乃周室失德所至,罪在于上而不在于下。当然,包茅不贡,楚亦有罪。至于周昭王南巡不归这件事,我楚国并不知道,你们要问,就去向汉水问吧。”

“大夫此话,全无诚意,莫非一定要对抗天子之命?”管仲硬中带软地喝问着。

“在下乃南蛮之人,不知中原礼仪,话中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仲父见谅。楚国虽说地广千里,带甲之士百万,可又怎么敢与天子对抗呢?只是城下之盟,列国所耻。盟主若肯兵退三舍之地,以示诚意。则吾君岂敢抗拒天子,自当上贡包茅,以谢‘不敬’之罪。”屈完软中带硬地说着。

“好,大夫若能辅佐尔君敬奉天子,寡人又有何求。明日寡人就当退兵,静候大夫佳音。”齐桓公不待管仲答话,抢着说道。楚国愿意“服罪”,这对齐桓公来说,就已足够。他以讨伐楚国的名义出征,以迫使楚国“服罪”的战果归来,盟主的颜面不仅可以保全,还会因此更增光彩。

“吾君素来宽厚大量,只要尔君服罪,自当退兵。但此番乃八国之兵,我齐国兵退,别国之兵是否亦退,尚不可知之。”管仲道。他见齐桓公回答得太过痛快,忙补上一句,意图为难屈完一番。

“齐乃盟主,齐国兵退,他国之兵岂敢不退?盟主之言,重如山岳,望能守之。在下当回报吾君,准备贡物,上敬天子。”屈完说着,长揖为礼,退出帐外。

齐桓公立即传命——楚国已不战而降,各国当拔营退兵。

楚国既已不战而“降”,我等就该进入楚境,怎么反要退兵呢?列国诸侯想不明白,又不敢向齐桓公发问,只得随齐军向后退去。

屈完请齐桓公兵退三舍,齐桓公却一直退到了召陵,离方城已有百里之地。齐桓公如此,倒也并非欲显示其盟主的“宽宏大量”,而是召陵地势极好,利于扎营驻守。

屈完见齐桓公退兵,立即乘小车飞驰至汉水之滨,将他和齐国君臣的一番“舌战”告知楚成王,请楚成王准备包茅,上贡周室“谢罪”。

楚成王听说屈完一番话就使齐桓公兵退百里,认定齐兵惧楚,争战之心大起。

令尹子文道:“我楚国乃天下大国,岂可失信于人?今屈大夫以大王之名,答应入贡,不可反复矣。若楚反复,必使齐人羞怒,当以死力来战,必难相敌。”

“齐国臣子亦有好战者,主公反复,是授其口实也。”屈完亦说道。

楚成王无奈,只好答应上贡“谢罪”,仍以屈完为使者,授其代行君命之权。

既然自承有“罪”,对于八国之君,就该备上一份“劳军”的厚礼。楚成王令人回转郢都,启开府库,装上八大车黄金,交给屈完。又采集一车上好包茅,以宗室之臣相陪,跟随屈完北上召陵。

看着满车的黄金,楚成王极不舒服,心中道,自我楚国立国以来,只有取之于人,哪有送之于人呢?齐、鲁、宋诸国也还值得楚国相送黄金,那许、郑诸国乃是楚国网下游鱼,又岂能受我楚国的厚礼?哼!将来本王一定要从你们那里十倍收回这些厚礼。

见屈完带着包茅而至,齐桓公大为高兴,对其礼敬有加,待若上卿。管仲令太卜测得吉日,请齐桓公率列国之君,验看包茅。验看完毕,屈完送上八车黄金,作为劳军之礼。列国诸侯这才高兴起来,有了些“战胜”楚国的感觉。

虽然一车黄金离他们预想的所得差了许多,但毕竟是不战而获,来得甚是便宜。何况楚国本是天下第一大国,能得到楚国的“礼敬”,也足可夸示天下,大有荣耀。

齐桓公得意扬扬,问着屈完:“不知大夫观看过我中原兵威否?”

屈完拱手道:“在下僻居南蛮荒地,并未有幸目睹中原兵威,今日若能观之,当大慰平生。”

齐桓公当即传命管仲布下战阵,他和屈完同乘高车,依次向前看。但见八国之兵各占一方,连绵不绝,此进彼退,井然有序。且部伍整齐、衣甲鲜明,戈矛闪亮,士气高昂。

啊,这中原之兵果然非同小可,我楚国若贸然而战,胜负当真未可料定。屈完心中正暗暗吃惊,忽听齐国军阵中鼓声大作,紧接着七国军阵中亦是鼓声相应,轰隆隆一阵紧似一阵,如千万个巨雷一齐炸响,直似天崩地裂一般。

鼓声中,齐国三军阵形变幻,乍分乍合,疾如劲风,快若闪电。更见那矛戈齐举,旌旗飞卷,众兵卒忽前跃、忽后纵,势若猛虎,矫若游龙。屈完身后的几个仆从看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双腿发抖。

齐桓公面露骄傲之色,对屈完说:“寡人有此锐卒,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矣!”

屈完一笑,道:“贤侯之所以能够主盟中原,代天子号令诸侯,乃是以德服众,上尊王室,下扶弱小之邦。我们楚国敬重贤侯,亦畏服贤侯之德耳。若贤侯欲以武力屈人,则楚国城池还算坚固,又有汉水之险,且可驱使千乘兵车。吾恐贤侯纵有甲士百万,也未必有所用耳。”

齐桓公听了,犹如被人迎头浇了一瓢凉水,从骄狂中清醒过来,呆了半晌,才说道:“大夫真乃楚之栋梁,寡人深敬之矣。今欲与贵国盟好,大夫愿否?”

“楚乃蛮夷之邦,得盟主如此看重,敢不从命?”屈完拱手施礼道。

当日,八国之军各派士卒,合力在大营中筑起了一座土坛,齐桓公手执牛耳,行盟主之礼。管仲为司盟。屈完代行楚君之命,与列国诸侯一一见礼,共立盟约,誓言互不侵犯,和好通婚,结为兄弟之邦。然后,屈完又替蔡侯赔罪,请求齐国释放蔡侯。齐桓公痛快地答应了屈完,同时也请楚国放回掳走的郑、许诸国臣民。屈完亦向郑、许两国担保,楚国定当遵守诺言,放回郑、许两国被掳臣民。郑、许两国极为高兴,单独宴请屈完,以示谢意。

屈完与齐桓公会盟完毕,辞别列国诸侯,北上洛邑,朝贡周天子。齐桓公亦派隰朋为使者,至洛邑禀告收服楚国的经过。八国之兵自召陵分散,各自归国,连日欢宴不休,并告祭祖庙,称颂其“降服”楚国之功。

回军途中,鲍叔牙忍不住问管仲:“如此,楚国就不会北犯中原吗?”

管仲不答,反问道:“依鲍兄之见,如何才能使楚国不会北犯中原呢?”

“当然是踏平楚国,毁其城池,灭其宗庙。”鲍叔牙毫不犹豫地说道。

“不错,只有如此,方可一劳永逸,使中原永无楚国侵伐之祸。只是请问鲍兄,以我齐国之力,可否一举灭亡楚国?”

“我齐国率八国之众南进,又有徐、江、黄三国遥相呼应,灭楚不难。”

“八国之兵虽众,唯我齐国可战强敌,其余七国,应数而已。徐、江、黄三国灭舒之后,已心满意足,攻楚不过是故作其态耳。楚国方城坚固,我军克之,三军必损伤一军矣。汉江深广,楚以倾国之兵守之,我军欲将其击破,又损一军矣。郢都高大,我军攻之,势必再损一军矣。如此,楚国虽灭,而我齐国三军,亦损伤殆尽矣。方今天下,唯我齐国可保列国共尊王室,不致大乱迭起。假若我齐国损伤过重,国势不振,又何能威慑列国,使天下平定?今日以言和服楚,一可保我齐国兵势不败,二可免使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三可挫楚锋芒,令其不敢过于猖狂。鲍兄试思,当此情势之下,能得此结果,是否算是成功?”

“当然算是成功。只那楚国向来不守信义,虽立盟约,也难保其不会侵伐中原各邦。”

“那屈完有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诸侯不贡天子,乃周室失德所至,罪在于上而不在于下。只要周室善于修德,中原各邦信守盟约,我齐国保有强大的兵威,则楚国必不敢轻易北侵。”管仲感慨地说道。

“听管老弟所言,似觉有理。可我心中,又总是存有疑惑。”鲍叔牙坦率地说道。

“唉!鲍兄,我二人以数十年之力,才使得主公成就霸业,不容易啊。功难成而易败,我不想在垂老之年,看到我齐国霸业衰败。”管仲叹道。

鲍叔牙默然无语,想,管仲老矣,只愿保住功业,已失锐意进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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