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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隰朋三策定大位 叔牙力荐管夷吾(1 / 1)


齐国无君,境内混乱,盗贼横行,鲍叔牙和公子小白如此不带护卫,改扮而行,甚是危险。幸好一路上并无险事,车在天明时分已进入临淄城内。城内街道重重,屋瓦相连,望之无边,不愧为天下大国的都城。车小心地绕开正街,驶进深巷,至下大夫隰朋的府第后院门外停了下来。

周朝的官制,大臣分为卿、大夫、士三等,每等又分三级:为上卿、中卿、下卿,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齐国素称豪富,隰朋的官位虽然只是中等偏下,其府第之阔大,却几乎相当于小国的宫城。隰朋听罢门卒通报,忙奔至后院,亲自将小白和鲍叔牙迎至府内。

从前小白在临淄城中,交往的俱是宗室贵族和中上卿之类的高官,和隰朋还是第一次见面。借着向府内正堂走过去的机会,小白仔细打量了隰朋几眼,见他貌不惊人,身材低矮,面孔焦黑如炭,鼻子眼睛和嘴唇挤成了一堆,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心中不禁大为失望。

他听鲍叔牙说过,隰朋是众大臣里第一个想拥他登上君位的人。那暗中前往莒国的使者,就是隰朋亲自派出的。隰朋素来忠心,勤于政事,是个难得的贤能之臣。小白这下心里不以为然,想,什么贤能之臣,这隰朋想拥我登位,只是出于私心。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下大夫,若无大功于国,只怕永远也难以升到卿位。但若是我能登上君位,这隰朋就有了拥立大功,还愁没有高官可做吗?

尽管如此想着,小白还是对隰朋很客气,礼敬有加。这时别说是一个下大夫,就算是一个下士,只要愿意拥他登位,小白也肯放下架子,着意结纳。

三人走进正堂,互相谦让一番后,小白居中坐于正席,鲍叔牙和隰朋分左右相陪。侍女们端着托盘缓步走入,跪在席前,献上酒食。小白又累又困又饿,顾不得客气,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起来。鲍叔牙借这个机会,详细地把他们怎样在路上遇到管仲,怎样改装进入临淄的经过说了一遍。

“天意、天意!是天意许公子为齐国之君啊。”隰朋感慨地说道。

“那管仲竟敢充当‘刺客’,其心地之险恶可想而知。我惧他还有对公子不利的毒辣计谋,这才改装入城。请隰大夫尽快告知众大臣,立公子为君。不然,迟则生变啊。”鲍叔牙急急说道。

“鲍先生所言甚是有理,我即刻遍访众大臣,商议立君大计。”隰朋说。与鲍叔牙相反,他神色安定,看不出有任何焦急之意。

“遍访众大臣,岂不迟了?我看还是把众大臣招到朝堂上,即刻拜公子为君,最为上策。”鲍叔牙说道。

“不,公子此刻绝不能到朝堂去。”隰朋决然地说道。

“这是为何?”鲍叔牙神色顿变,小白的手亦是一颤,差点将杯中的美酒倾了出来。两人以为隰朋已改变了主意。此时此刻,隰朋若是改变了主意,那么他们无疑是自投罗网,陷入了死地。

“请问鲍先生,目前国中最有势力的臣子,是哪几人?”隰朋不答反问。

“自然是高氏、国氏二人。他们世居卿位,家室富豪,族丁众多,历代国君对他们都很礼敬。”鲍叔牙不明白隰朋为什么要这样问,但还是回答道。

“是啊,高氏、国氏乃众臣之首,当此国乱之时,理应挺身而出,维系国脉。然而近些时来,他们都是深居不出,闭门谢客,任由众大臣自作主张,这到底是为什么?”隰朋又问道。

“莫非高氏、国氏竟也包藏祸心,意图不轨?”鲍叔牙心中大跳起来。

“不错,高氏、国氏对于二位公子,俱是心存不善。”隰朋压低声音说着,并用眼角悄悄望了小白一下。小白早已镇定下来,仰头连饮,看也没有向鲍、隰二人看上一眼。

闻变不惊,气量自是宏大,其为君有道矣。隰朋不由得暗中赞道。

“高氏、国氏俱为世受君恩之族,怎敢如此……如此心怀歹谋?”鲍叔牙怒道。

“高氏、国氏心怀歹谋,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只因人心不忘太公恩德,依然忠于齐室,才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先君不幸被弑,给了他们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们先鼓动众大臣以弑君之罪杀了公孙无知,然后有意默许众大臣分头迎立二位公子,企图使二位公子在自相残杀中同归于尽。到这时,高氏和国氏方才会出头寻得公室中一位远支少年,立为国君,以便独掌权柄,逐步侵夺公室土地,变姜氏之齐国为高氏、国氏之齐国。此时公子若贸然出见众臣,必然会被高氏、国氏加害啊。”隰朋神情凝重地说着。

啊,这隰朋看上去貌不惊人,胸中却甚是明白,当真不愧为贤能之臣。小白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起来,同时对师傅也更为佩服。鲍叔牙慧眼识人的本领,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那么,以隰大夫之见,我等该当如何?”鲍叔牙忧心忡忡地问道。

“高氏、国氏虽然势大,但并不能一手遮天。唉!我也是近两天才发觉他们的歹谋,想派人告知你们这个消息,让你们隐身入城,可怎么也找不到托心腹的使者。幸赖天意让管仲为难你们,使你们改装入城,瞒过了高氏、国氏的耳目。嗯,我们须趁此良机,让公子暂留在此,然后你我遍访众大臣,使众大臣人人都推举公子,以逼迫高氏、国氏亲来迎请公子登位。如此,则大事成矣。”隰朋从容不迫地说道。

“据我所知,众大臣与公子纠交好者甚多,且公子纠名分占先,又有鲁国作为强援,万一众大臣力推公子纠为君,我们又该当如何?”鲍叔牙仍是不放心地问道。

“这个不妨,我有三条理由,可以说服众位大臣。”隰朋自信地说道。

“是哪三条,还请大夫明言。”鲍叔牙恳切地问。

“请问鲍先生,先君被弑,究竟是祸从何起?”隰朋又是不答,先来了个反问。

“这……”鲍叔牙欲言又止,面露不悦之色。他当然知道齐襄公被杀,“祸”在哪里,但是难以回答。

齐襄公还是太子时,就以荒淫无耻闻名国中,继位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毫无顾忌。八年前,鲁桓公带着夫人文姜来到临淄,与齐襄公相会,修两国盟好之约。文姜是齐襄公的庶母妹,生得极美。齐襄公将她从馆驿接进内宫,经夜不归,至次日方回。鲁桓公大怒,指责文姜与齐襄公通奸,立即要摆驾回国。齐襄公闻知亦是大怒,在送行的宴会上有意灌醉鲁桓公,令公子彭生扶鲁桓公上车。那彭生臂力极大,竟硬生生勒断了鲁桓公的肋骨,使他毙命车中,然后谎说鲁桓公是酒后中恶而死,将他的尸体送回鲁国。

堂堂一国之君竟如此暴毙在邻国都城,引起天下震动,大家纷纷责骂齐襄公丧心病狂。鲁国也非弱者,一边扶新君即位,一边派使者至齐,要求齐襄公惩罚凶手。齐襄公无奈,只得当着鲁国使者之面,杀死彭生。然而此举又使齐国的臣下心中不服,俱是怀有怨意。

文姜因为这件事,亦是不敢回国,只好住在齐鲁交界的行馆之中。齐襄公在如此情势下,偏偏不避嫌疑,时时借行猎之名,到行馆中与文姜相会。于是,齐国内外人言汹汹,都将齐襄公视为昏君。鲁桓公的儿子鲁庄公深感羞辱,整天操练兵卒,意欲攻齐报仇。齐襄公为压服人心,大肆征调丁壮,扩充战车,并四处征伐,做出了好几桩更加震动天下的大事。

首先,他借口郑国出了逆弑大恶,将郑国国君诱杀。紧接着发动大军,一举灭掉了纪国,顺势陈兵鲁国边境,以强大的兵威压服鲁庄公,使其立下与齐国的和好盟约。这些“大事”做下,使周围小国大为惊恐,纷纷派出使者至齐,对齐襄公大加赞颂,并献上美女白璧。

齐襄公得意之下,又决定派兵讨伐卫国。他很容易地找到了讨伐卫国的理由——卫人不该逐走先君公子朔,另立公子黔牟为君。他先派使者到卫国,让公子黔牟退位,将国君之位还给公子朔。而公子黔牟倚仗着周天子的支持,毫不退让,怒声将齐国使者骂回。恼怒之下,齐襄公胁迫鲁、宋、陈、蔡四国,随他一同出兵征伐卫国。四国畏惧齐国的兵势,只得派出兵车,跟在齐国大军后面。

周天子见卫国危急,慌忙中派下士子突充作大将,率兵车二百乘驰援。只是周室已衰,兵不耐战,与齐军才一交手,便四散溃退,作鸟兽散。下士子突无奈之下,唯有举剑自刎而亡。

齐襄公如愿以偿,赶走了公子黔牟,扶持公子朔做了卫国国君。然而周天子毕竟是天子,虽已衰弱,名义上还是天下共主,还能号召一些诸侯。退兵回国之后,齐襄公总是担心周天子会伺机报复,就命令大夫连称、管至父驻守葵丘,防备周天子前来讨伐。不想周天子没有攻过来,连称、管至父二人倒起了反心……

齐襄公被弑之祸的根由,在齐国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依着“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过”的礼法,鲍叔牙在此时此刻,不宜提起先君被弑之祸的根由。

“先君被弑,其祸在于得罪了周天子。无论如何,周天子也是天下的共主,周天子一天视齐为敌国,我们就一天也得不到安宁。今日齐国的第一要务,就是要与周天子恢复旧好。”隰朋坦然说道。

“你是说,立公子为君,可以与周天子恢复旧好?”鲍叔牙眼中一亮,豁然顿悟。

“不错,这就是我说服众大臣的第一条理由。公子的夫人王姬乃是当今周天子的侄女,我们宁愿得罪鲁国,不立居于长位的公子纠为君,而立王姬的丈夫为君,明显是在向周天子表示善意。周天子其实也不愿得罪齐国,一定会借这个机会与齐国重修旧好。”隰朋道。

“这条理由众人难驳,极妙。请问这第二条理由呢?”鲍叔牙兴奋地问。小白心中一样大为兴奋,但依然是神色不变,自斟自饮,好像鲍叔牙和隰朋谈的事与他毫无关联。

“公子纠就算是我们主动迎立的,鲁国也必视为己功,势将需索无穷。公子纠借外兵入国,对臣下自然会多出一份猜疑之心,鲁国但有所求,公子纠肯定会完全依允。长此下去,齐国必弱,鲁国必强。到头来,大家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妙!这第三条理由呢?”

“齐国连遭先君和公孙无知之丧,非贤者不足以定国。公子之贤,国人皆知。”

鲍叔牙和隰朋商量已定,留小白在内室歇息。然后一同乘车出府,鼓动众大臣迎立小白为君。

整整一夜未睡,小白困倦已极,却并未躺到榻上。他在内室里四处巡视,仔细地检查着每一方窗扇,推开、关上、又推开、又关上……这是他多年恐惧生涯中养成的习惯。在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亲眼看见一个蒙面刺客从窗中跳进内室,杀死了他的一位异母兄长。后来他听说,那位刺客是另一位异母兄长派来的。从那一天起,他就明白了公室子弟之间没有兄弟之情,只有刺杀与被刺杀的恐怖。

内室共有十余方窗扇,公子小白在检查到第八方窗扇时,停住了手。他感到阳光忽然明丽起来,浑身涌起了奇异的躁动。窗外有一株桃树,花开灿烂,似朝霞初现。桃树下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段窈窕,明眸皓齿。或许是窗扇的异响惊动了那少女,她回过头来,正好和小白的目光相遇。

小白怦然心动,伸手招着那少女,让她到窗前来。少女是府中的一名侍姬,招待客人,让客人满意,是她的本分。她不知道小白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主人对他很敬重,面对这样的客人,她不能拒绝。

少女微垂下头,做出羞怯的样子,缓步向窗口走去。桃枝上落下两只娇艳的黄鹂,不停地蹦蹦跳跳着。粉红的花瓣从枝头上落下,随风飘到那少女乌黑的秀发上。袭人的倦意不翼而飞,小白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第一次感到了春天的诱惑。

春天,是齐人心中最美妙的日子。无数人扳着指头数着夏天、秋天和冬天,只为了快些数来春天。齐国有种古老而深入人心的传统——仲春时节,不止淫奔。淫奔,就是在春天里,男男女女,主要是少男少女,不论相识与否,以貌相媚,以身相交,自由自在地相亲相爱。

在齐人的眼中,春天里少男少女相约私会的“淫奔”绝不是一件坏事。唯有春天里的“淫奔”,才有子子孙孙的繁茂昌盛,才能延续宗族,才能培育出强悍的勇士,才能杀死敌人,保存自己。当然,“淫奔”之后必须继以父母之命的婚姻之约,否则,“淫奔”过的少男少女就会失去家族中的地位,不能继承财产。而且在春天过后,就绝不能“淫奔”,若是有谁企图在别的季节行“淫奔”之事,全族人就会将他(她)视为亵渎神灵的公敌,群起而攻之。

依周朝的礼法,姜太公绝不能容许“淫奔”的存在,但他是个豪迈洒脱的国君,并没有像鲁国国君伯禽那样强逼当地的百姓改变风俗,而是默许这种习惯保留了下来。为此鲁人看不起齐人,认为齐人毫无羞耻,不配做华夏天子的子民。而齐人同样看不起鲁人,认为鲁人毫无血性,胆小如鼠,找不出几个有种的男子汉来。

齐鲁两国常常打仗,鲁国败多胜少,似乎真的没有齐人勇敢。而齐人好色荒淫,常常闹出天下人耻笑的丑事,在诸侯国之中名声也极是不好。但他们好像对名声满不在乎,依旧在每年的春天大行“淫奔”之事。

像小白这样英俊高大、身份尊贵的公子,应该是无数美丽少女在“淫奔”中追求的目标。他也能在“淫奔”中充分展示男性的骄傲,获得无上快乐。可是他一次也没有在春天里走出都城,到花丛去寻觅应有的欢乐。在他的眼中没有春天,只有恐怖。他行走到任何地方,身边都要带着腰悬利剑的亲信武士。如果他在“淫奔”中还带着武士,未免会成为国人的笑柄。胸怀大志的他又怎么能够成为国人的笑柄,自堕威信呢?

后来,他和洛邑来的王姬成了亲。王姬生长在远离临淄千里的都城里,自幼熟知礼法,端庄贤惠,对齐国的“淫奔”习俗深恶痛绝。再后来,他有了一位性子刚直、崇信礼法的师傅。小白不敢得罪来自王室的妻子,不愿得罪忠心耿耿的师傅,更加远离了春天的“淫奔”。

没想到,他的举动深深得到了一部分朝臣的钦佩,称他为“贤”。渐渐地,小白谨守礼法的贤名,远远传至各诸侯国的耳中。许多前来齐国的使者在公事办完之余,往往会登门拜访小白,着意结纳。

偏僻的莒国对小白亦很尊重,其国君有两个嫡子,俱是顽劣不堪,使莒君大伤脑筋,特意亲派使者至齐,邀请小白去莒国游玩几天,帮他好好教导教导“孽子”。正好小白和鲍叔牙有意避祸,遂顺势去了莒国。但不论是在齐国,还是在莒国,春天的幻想仍然深埋在小白的心中,到今日终于迸发了出来。他从窗中伸出双手,一把将走近的少女提起来,硬拉进了内室中。

“啊!”小白的举动大出少女的意料,她禁不住惊呼起来。虽然她的身份只是一名侍姬,可到底是主人的“财物”,和客人调笑可以,却不能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否则就是对主人的羞辱。客人将被逐走,侍姬将被“家法”处以极刑。

“不准叫,我是公子小白,齐国的国君!”小白低沉地吼叫着,几下子就将少女的衣衫扯掉,然后再次把赤裸的少女提起,抛到榻上去。

“啊,国君,莫非齐国又有了国君?!”少女在惊骇中再也不敢喊叫,甚至不敢拉起床上的帐幕,遮挡身上的羞处。小白像是在行猎中欣赏一头被围住的美丽小鹿那样欣赏着赤裸的少女,一步步逼过去……

直到黄昏时刻,小白还睡在榻上,不肯起来,他从少女身上得到了在王姬那儿无法得到的快乐,他只想沉醉在这欢乐中永远也不醒来。

“啪!啪!啪!……”屋门忽然被人急促地敲击着,声音震得小白的耳鼓嗡嗡乱鸣。

“是谁?”小白一骨碌坐起身,伸手就去抓悬在榻上的佩剑。

“是我。”门外传来鲍叔牙带着颤抖的声音,“公子,快,快起来!进宫去!众大臣和高、国二族都愿立公子为国君!”

哈哈!国君?我是国君,我终于是国君了!小白几乎要仰天狂笑起来。他忙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剧烈的疼痛使他狂躁的心态稍为平静了下来。

“快,公子,快进宫啊,大臣们都去了朝堂,在等着公子。”鲍叔牙催促道。

他和隰朋鼓动的结果,出乎意料地顺利。许多大臣都和隰朋一样,看出了高、国二族的险恶用心。而对付高、国二族的最好方法,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拥立国君,维系国脉,制止有可能出现的大乱。至于到底是立公子纠还是立公子小白为君,倒显得不太重要了。

鲍叔牙和隰朋因势利导,不再遍访众臣,而是派出使者,请众大臣齐集朝堂,逼迫高、国二族“领头”迎立新君。高、国二族措手不及,唯恐触了众怒,只得顺水推舟,做出一副早就准备迎立公子小白的模样。

听着鲍叔牙的催促声,小白慌忙套上衣裤,要跳下榻来,谁知身子陡然沉重起来,竟是一动也不能动。那少女的双手死死搂着小白的脖子,说:“主公,主公!千万别忘了臣妾,臣妾姓晏,贱名唤作蛾儿。”

主公,这是臣下对国君的一种独有的尊称。小白浑身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觉得他蓦地无比高大,直如高入云端的泰山一般。

“放心,寡人明日当亲赐香车,接你入宫。”小白神情肃然,已是国君的口气。少女的双手颤抖着,慢慢从小白的脖子上松了下来。

次日,小白于朝堂上即位,成为齐国的第十五位国君,后世称之为齐桓公。

齐桓公以拥立之功,封鲍叔牙、隰朋为上大夫。为安抚高、国二族,亦加赐食邑。其余众大臣,俱是升赏有加,人人高兴。而公子纠此时在鲁国兵车的护送下,方才行到齐鲁边境。

齐桓公立即派出使者,诏公子纠单身入齐,以臣下之礼拜见新君。并言公子纠若不听从诏令,便是叛逆,人人得而诛之。

公子纠自然不肯遵诏,随同鲁军继续前进,兵锋直指临淄。鲁庄公闻听小白未死,反倒当上了国君,恼怒之下,亲率兵车二百乘,驰援公子纠。齐桓公见情势紧急,亦亲率兵车五百乘,以鲍叔牙为主将,王子成父、东郭牙为左、右将迎击鲁军。周庄王十二年(公元前685年)夏,齐、鲁两国大军在乾时相遇,各自扎下营寨,对垒据守。

小白的“死而复生”,使管仲处在了极为尴尬的境地。公子纠恼他,召忽怨他,就连鲁国的兵卒,也编了歌谣嘲笑他:

管仲管仲兮好威风

箭无虚发兮逞英雄

单车杀敌兮世无双

竹篮打水兮一场空

此刻,成为众人笑柄的管仲本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军营里才对。然而他却毫不老实,仍昂然直入中军大帐,面见鲁庄公,进言道:“公子小白刚刚即位,人心未必归服。大军应出营与敌速战,方可获胜。”

鲁庄公听了,冷冷一笑道:“管先生还是到后营好好保护公子纠吧,这军阵之事,不劳先生操心。”

本来,鲁庄公是非常喜欢管仲的,常常在行猎时让管仲同行。鲁庄公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也是天下闻名的猎手,素有“神射”的称号,堪称百发百中。管仲的射术亦是不错,和鲁庄公趣味相投。可是近些天来,鲁庄公见到管仲,心中就忍不住怒火勃发,几欲拔出宝剑,当场砍下他的脑袋。

鲁庄公正当年少之时,就成为大国之君,本欲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不想自他继位以来,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弄得他焦头烂额,举止失措,为国人所笑。尤其是与齐国的关系,使他陷入两难之地,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这个强大的邻国既是他的仇敌,又是他的恩人。他的父亲暴死在齐国都城,母亲被迫流浪在边境上,这种奇耻大辱令他不能不把齐国视为仇敌。但是他能当上国君,又是因为有着齐国的强大支持。若非他的母亲是齐国公主,若非齐襄公首先派出使者向他祝贺,他不仅不会当上国君,恐怕还要被争夺君位的兄弟们乱刀杀死。在他的内心深处,对齐国的感激远远超过了仇恨。

他对父亲并无什么感情。父亲平日不太喜欢他,若不是惧怕齐国问罪,极有可能废了他的太子之位。然而他又不得不整顿兵车,准备与齐国拼死一战。鲁国是礼仪之邦,最讲孝道。为人子者,不报父仇,就是禽兽不如,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国君。可是鲁庄公整顿了好几年兵马,也没有攻入齐国。

他深知,与齐国争战,只能胜,绝不能败。胜,他就是报了父仇,威望大增,国人畏服,自能稳坐君位。败,他则是外结齐国之怨,内失国人之心,诸公子必将趁势发乱,将他从君位上轰下来。如果失去了君位,等待他的就只能是死路一条。

兵战之事最为凶险,国势相敌的两军争战,哪一方都难以稳操胜算。鲁庄公没有胜敌的把握,就不敢出战。而他的不敢出战,又引起了国人的强烈不满。就在他骑虎难下的当口,齐襄公大举伐纪,一战灭了纪国。齐国的兵威震动了天下,鲁国的贵族子弟害怕上阵与齐国兵卒交手,再也不敢以“礼仪”的借口逼迫鲁庄公进攻齐国。鲁庄公顺势与齐襄公会盟,订立两国和好之约,解决了一大难题。

齐襄公在会盟时对鲁庄公很是尊重,以平等之礼相见,丝毫没有摆出强国的架子,并当众夸他是有为之君,还将年幼的女儿许配给他。如此一来,齐襄公不仅是鲁庄公的舅父,更成了鲁庄公的岳丈,亲上加亲。鲁庄公的君位,也因此更加稳固。只不过鲁庄公仍然感到心里窝了一口气,上朝时见到几个大臣交头接耳,就怀疑有人在嘲笑他。

齐襄公暴亡,公孙无知的被杀,给了他一个出气的好机会。如果他能趁乱立公子纠为齐国国君,不仅是雪了前耻,也是立了国威,将成为鲁国历代最有作为的国君。谁知他竟“竹篮打水一场空”,齐国的君位居然被那躲在莒国的公子小白夺了去。而他的“落空”,全是自称足智多谋的管仲“陷害”的。

本来,他要亲自率大军直入齐国,以助公子纠“夺位”的威势。可一听说公子小白被管仲射死了,就松了劲,日日与后宫美人饮酒作乐,只派了大将曹沫随同公子纠回国“夺位”。

此时他虽然亲临军阵之中,但仔细想想,却又是陷在了两难之地。放弃公子纠与齐国新君和好吧,他不甘心;继续护送公子纠“夺位”吧,势必与齐国大战一场不可。这场大战对他来说,一样是没有必胜的把握。代别国立君不成,反吃了一场败仗,他无疑会成为天下诸侯的笑柄。进不愿战,退不心甘,鲁庄公就只能这么固守营垒,和齐桓公“对耗”下去。他想,齐国臣子素来强悍,不畏君威,“对耗”久了,说不定会生出内乱,让他有机可乘。

见鲁庄公不肯采纳“速战”之策,管仲在心里长叹了一声,退出帐外。他已从鲁庄公眼中看出了杀气,之所以现在没有杀他,是因为公子纠还是个“有用之人”,杀了他会让公子纠难堪。但他若仍是坚持己见,力劝鲁庄公“速战”,只怕鲁庄公恼怒之下会立即置他于死地。

想我平日自负智谋过人,远胜鲍叔牙,怎么就落到了这种地步呢?管仲步履沉重地边往后营走着,边想着。他看出鲁庄公并不善于用兵,这场与齐国的大战,结果恐怕是败多胜少。如果真是鲁国败了,他和公子纠立刻就会陷入死无葬身之地的绝境。

不,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决不能!想我自幼贫寒,父亲早丧,全靠母亲苦苦支撑,才得以成人。如今功未成,名未就,怎么能轻言生死呢?管仲不停地在心中鼓励自己。

过去的岁月仿佛梦中的影像,忽悠悠地都闪现到了他眼前。他不愿过贫寒的日子,他要报答母亲的辛苦。于是他日夜苦读,习练礼法,诵读太公之学,并广为交游,投拜四方名士。很快,他的名声就响了起来,人人都称赞他才学满腹,年少有为。

管氏是齐国大族,像管至父这样当上大夫的人并不算少。管仲卑躬屈膝,遍访族中长辈,渴望着能够被推荐到国君身边,从而尽展平生所学,一鸣惊人。不想族中长辈都看不起他,要么干脆不见他,要么尽情地将他冷嘲热讽一番。

无奈之下,管仲只得与鲍叔牙合伙行商,冒风霜之苦,当道路之险,北走燕地、南下荆楚,好不容易赚了些黄金,以此打通关节,终于进朝堂做了个小小的下士。哪知他的举动又触怒了族中长者,想尽办法在国君面前毁谤他,使他三次入朝为官,三次被国君赶了出来,到最后才当了公子纠的师傅。

做公子的师傅,风险甚多,易遭奇祸。管仲愿意做公子纠的师傅,是他看出齐襄公不得人心,君位必不长久。他料定要不了多久,公子纠必能成为齐国国君。到那时,他就是苦尽甜来,势当位居卿相,执掌国政。他也就能不负平生所学,做出那些族中长辈连做梦都不敢梦见的奇功伟业来……

唉!现在我该怎么办呢?这真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啊。管仲想起过去,更加感叹眼前的处境。那会儿我怎么就不向小白补射一箭呢?想不到那小白还会“装死”,这份随机应变的急智可是公子纠没法比的。鲍叔牙当初和我一起行商,对我甚是赞许。不知我这么射了小白一箭,他又会怎样看我?现在我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祈求上天保佑鲁国获胜,使公子纠能够当上国君。上天啊上天,你若能佑公子纠为君,我管仲一定会使齐国成为天下的霸主……

齐鲁两军对垒,从夏天一直相持到秋天,终于爆发了决战。鲁庄公再也“对耗”不下去。秋天齐国的庄稼大丰收,鲁国的庄稼却因遭了旱灾而歉收。鲁国兵卒人人思念家乡,不愿在齐地久待下去。

两国的决战倒也堂堂正正,先派使者互下战书,然后选择地势平坦之处作为战场。两国国君都亲自驾着战车,率先冲锋陷阵。决战的结果正如管仲所料——鲁军大败,折损兵车近百乘。鲁庄公仗着射术高强,好不容易才从重重包围中突出,领着残兵败将退至鲁国境内。齐军紧追不舍,将鲁国边境的汶阳之地尽行侵占,设官据守。齐人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勇敢,个个兴高采烈,大帐中到处可见醉得东倒西歪的兵卒。将军们亦是彻夜欢宴不休,常常驾车出营行猎,有时把田中鲁国的农人也当作“猎物”来射杀。

只有齐桓公和鲍叔牙二人毫无高兴之意,根本没有打了胜仗的感觉。他们在出兵之初,就定下了此行必获的胜果——杀死公子纠,擒获管仲、召忽!现在他们虽然打败了鲁庄公,夺了鲁国边境的田地,却并未杀死公子纠,更没擒住管仲和召忽。

公子纠一天不死,齐国君位的争夺之战就一天也不会结束。同样,管仲和召忽决不会甘心失败,一定会想出一个比一个狠辣的计谋,谋害新立的齐君。齐桓公将鲍叔牙召进中军大帐,商议该如何对付公子纠。

“鲁侯一直把公子纠看成‘至宝’,定会庇护于他。看来我们得一直打下去,打到曲阜去,逼迫鲁侯把公子纠交出来。”齐桓公说道。和做公子那时相比,他明显地消瘦了,然而神色间却多出了几分威严之意。但是心头的恐惧、焦虑,比做公子那会丝毫也没有减少,他无法容忍他的心头还会有着如此多的恐惧和焦虑。

“虽说我们打了胜仗,可士卒也折损不少。且国君在外带兵过久,亦是于国不利啊。”鲍叔牙说道。

“这……依先生之见,我们该当如何?”齐桓公问。虽然鲍叔牙早已被他封做了上大夫,可言语之间,他还是用从前的称谓相呼,以示亲近之意。

“臣以为当仍以大军压于边境,不忙进袭。先派一使者面见鲁君,索讨公子纠。量鲁国君臣经此一战,胆气已寒,不至于拒绝。”鲍叔牙边说边取出一卷竹简,“使者之书臣已写好,为不失我大国风范,此书以臣具名,请主公赦臣妄言之罪。”

“若非先生不辞辛苦,为寡人分忧,何至有今日之胜!这妄言之罪,何所有之。”齐桓公笑了一笑,接过竹简,铺于案上,仔细观看,但见那竹简上写道——

外臣鲍叔牙顿首拜鲁贤侯殿下:

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吾君蒙列祖列宗之佑,深得国人敬爱,已奉宗庙矣。公子纠至此仍存夺嫡之念,非礼所容。吾君以兄弟之亲,不忍加戮,愿借贤侯之手,行礼法大义。管仲、召忽,为吾君大仇,愿得之献于太庙。吾君向来敬慕贤侯,愿齐鲁两国世代交好,永为婚姻之国。万望贤侯勿负吾君之意。

“好!若能以此逼鲁侯杀了公子纠,倒也省事。”齐桓公称赞道,又皱起了眉头,说,“这管仲、召忽何不让鲁侯一并杀了,留下来献之太庙又有何用?他们位卑名微,就算死了,也不配祭祀我齐国的太庙。”

“主公,管仲、召忽二人俱是当今奇士,岂能杀之?当初微臣说必须擒获他二人,就是想留下他二人的性命为主公所用啊。”鲍叔牙道。

“什么,你竟想让那管仲活下来吗?”齐桓公又惊又怒地问着。

“管仲乃一臣子耳,可为公子纠用,亦可为主公用。”鲍叔牙道。

“哼!那管仲胸藏祸心,欲置寡人于死地,实乃万恶不赦之凶徒。他射的那支羽箭寡人还保存着,每每观看,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岂能用他?”齐桓公恨恨地说着。他之所以命令兵卒们擒获管仲,是想亲手将管仲杀了,并将其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啊,主公竟对管仲如此痛恨,这便如何是好呢?鲍叔牙心中焦急,一时默然无语。

“为人臣者,第一需忠,不忠之臣,纵有奇才,亦不可用。”齐桓公见鲍叔牙不语,又说道。

“管仲箭射主公,此正是他忠心之处啊。当时我们拥兵车数十乘,而管仲只带一从人,就敢冒犯主公,胆气何其壮也。主公试想,此不为忠,何以为忠?”鲍叔牙道。

是啊,以此来看,管仲确乎为一忠臣。齐桓公心里如此想着,口中却道:“管仲虽忠,也只是忠于公子纠而已。”

“公子纠若死,管仲必会忠于主公。”见齐桓公语气略有松动,鲍叔牙忙说道。

“哼!自古忠臣无二心,故主虽亡,仍不改其志。”

“忠于人,此乃小忠。忠于国,此乃大忠。管仲乃大忠之人也。管仲身为齐人,首先须忠于齐君。此刻在管仲眼里,齐君为公子纠。然公子纠身死之后,齐国之君,只能是主公一人。”

“寡人有鲍先生、隰大夫这等忠臣,已是足矣。管仲其心难测,寡人不喜用他。”

“主公,臣斗胆请问,主公想做何等之君?”

齐桓公一愣,反问道:“莫非身为国君者,还有几等之说。”

“正是,国君至少可分五等:曰亡国之君;曰弱国之君;曰治国之君;曰强国之君;曰霸国之君。”鲍叔牙答道。

“此五等国君,有何解说?还请先生详细道来。”齐桓公被吸引住了,凝神问道。

“亡国之君者,凶残暴虐,不恤物力,不纳忠谏,视臣民如草芥,失信天下,结怨内外,终致国破身死,宗祠灭绝;弱国之君者,荒淫昏昧,愚暗不明,信小人,远君子,臣民俱弃之而去,终将为大国所欺,难存社稷;治国之君者,谨守先王之道,中庸自处,谦恭待下,于小人逐而不去,于贤才敬而远之,倡礼法,严刑罚,防臣民甚于防寇,此仅苟延国运耳;强国之君者,治兵车,选将才,修城池,倡农桑之利,以资国用,进奇技之才,以谋敌国,上下共其利而不共其义,天下惧之而不敬之,虽威震一时,难以持久;霸国之君者,法天命,顺形势,不避嫌疑,唯才是举,立法教民,兴利除害,爱民如子,求贤若渴,以仁义大道为国纲,使上下共其义而得其利,如此,则天下信服,国运昌盛久远,名传千古矣。”鲍叔牙慷慨说道。

“寡人当然要做霸国之君。”齐桓公听得眉飞色舞,脱口说道。

“微臣此心耿耿,日夜忧思,就是盼着主公成为霸国之君。”鲍叔牙说着,弯腰深深一拜。

齐桓公连忙伸手相扶,道:“寡人能得先生辅佐,实天降之福也。你我君臣同心,不日当能成就霸国之业。”

“主公如此信任微臣,微臣肝脑涂地,难以相报。只是微臣力绌心愚,虽竭尽所能,也顶多能使主公成为强国之君。主公若想成就霸国之业,非管仲辅佐不可啊。”鲍叔牙恳切地说道。

“这……”齐桓公犹豫起来,“难道以天下之大,就只有管仲一个贤才吗?”

“天下贤才甚多,只是散居草野,可遇不可求啊。且贤才之能,各有不同,比如隰朋,能言善辩,熟习政令,乃一折冲周旋之良才。然欲其立法教民,兴利除害,则远不如管仲矣。”

“可是……可是管仲曾箭射寡人,就算寡人不怪罪于他。他只怕也因惧祸之故,对寡人心存不利。”

“管仲明白事理,度量宽宏,断不会念念不忘于细末之事。”

“箭射寡人,岂是细末之事?我齐国向来臣子强悍,不知礼法。我若对管仲毫不追究,只怕国中臣民,更加不知敬畏君上。”

扑通!鲍叔牙情急中跪倒在地:“主公,以管仲之贤能,相助任何一国,必能成其霸业。若主公定要让鲁君杀死管仲,鲁君定不听从,反会以此结恩于管仲。想鲁国乃我齐国劲敌,主公怎么能自弃贤臣,以资敌国呢?”

自弃贤臣,以资敌国?齐桓公心头不觉一震,心想,不错,鲁国乃齐国劲敌,若得管仲相助,势必如虎添翼,成为大患。不,我决不能让管仲相助敌国。再说,我新登君位,正需鲍叔牙全力辅佐,且不妨卖他一个人情。待那管仲押回之后,用不用他,还不是由我来决断吗?

“既是如此,寡人就不怪罪那管仲了。”齐桓公勉强说道。

鲍叔牙大喜,磕头道:“主公气量如海,必能成霸国大业。”

“只是,若鲁侯见到使书,连管仲也杀了,该当如何?”齐桓公问道。他其实在心底里也盼着鲁庄公不理会使书,一股脑将公子纠、管仲、召忽全都杀了。

“鲁国素称‘礼仪之邦’,喜好虚名,只要肯接下使书,一定会将管仲送归。”鲍叔牙道。

“这使书上言,寡人要将管仲献之太庙。管仲肯定会以为寡人要杀害于他,若他惧怕之下,投之鲁侯,又该当如何?”齐桓公再次问道。

“不然。主公若明令鲁君杀死管仲,管仲或者会心有不甘,以言语打动鲁君,投为鲁国之臣。若说献之太庙,管仲心中自会明白主公将对其有所任用,决不至于投归鲁国。”鲍叔牙虽如此说着,心下却并不能肯定管仲一定会活着归至齐国。鲁君并非昏庸,鲁国臣子中也不乏智者,只怕会识破他的用心。太公啊太公,如果您愿意让后代子孙成为霸国之君,就该保佑管仲活下来,辅佐主公。鲍叔牙默默祈求着。

鲁庄公因齐兵未退,只得扎营在边境上,防备齐兵乘胜攻掠。只是营中兵卒逃亡甚多,鲁庄公亲自巡营,亦不能制止。正在这时,齐国使者入营求见,并呈上鲍叔牙亲自刻写的竹简使书。鲁庄公见到使书,又惊又怒,待安顿好齐国使者之后,立刻召见亲信臣下,中大夫施伯入帐商议。

施伯为鲁庄公做太子时的患难之交,当时只是上大夫申门下的一个食客。鲁庄公有庶兄公子庆父,庶弟公子牙,嫡弟公子季友,俱是门客众多,势力不弱。尤其是公子庆父和公子牙,时刻都在打着夺取太子之位的主意。施伯不辞辛苦,冒着被诸公子门客刺死的危险,借申的名望,广交大臣,为太子做说客,使众大臣始终心向太子,令公子庆父和公子牙等人一直不敢轻举妄动。鲁庄公即位后,立即封施伯为上卿。施伯坚辞不受,只愿做一名官位不大不小的中大夫。虽然施伯在名义上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大夫,但几乎所有的军国大计,鲁庄公都要向他请教。

施伯身材瘦小,满脸皱纹,从外表上看,差不多有六七十岁,其实他还不到五十岁。他看了看齐国的使书,断然说道:“公子小白初立,便使朝臣归附,将士用命,实在是有为之君。如此看来,我们就算能够把公子纠扶为国君,只怕也难保长久。何况我们现在兵败势弱,难以与齐国争胜,不若暂且退让,依使书所言而行。”鲁庄公听了,心有不甘,可想到连日兵卒逃亡之事,只得懊丧地同意了施伯的决断。

当夜,施伯在后营设下酒宴,乘醉杀死公子纠,并擒获召忽、管仲,装入囚车。召忽不愿受辱,奋起神力,撞破囚车,夺过鲁国兵卒的长戈,自杀身亡。管仲长叹了几声,并未反抗,任由鲁国兵卒将他锁进囚车。施伯冷眼在一旁看着,心中总觉不安,但究竟为何又一时无法明白。直到次日,他才恍然大悟,连忙赶至中军大帐,请求鲁庄公不要送走管仲。

“管仲已被齐使带走,此刻只怕已行出十数里了。”鲁庄公道。

“糟了!”施伯恨恨地一顿脚,“主公,快,速速派人追回管仲。”

鲁庄公奇怪起来,问:“管仲曾箭射过齐侯,是齐侯的死敌。我们追他回来,除了徒自惹恼齐侯,又有何用?”

“齐侯能借我们之手杀死公子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杀死管仲?明知回去只能是受辱而死,管仲为什么不学那召忽自行了断?管仲此人素有谋略,齐侯岂肯轻易将他杀死,必欲对其大用。想来那管仲也知此理,故并无恐惧之意。主公追回管仲,赦其不死,则其可为我用。若其不愿为我所用,则应将其杀死,以死尸送回齐国,托言自尽,谅那小白也不能责怪我们。”施伯急急说道。

“如此,就请大夫派人去追那管仲吧。”鲁庄公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施伯立刻代鲁庄公传下令来,让大将曹沫率轻车三十乘,追赶管仲。

齐鲁两国营垒相距百余里,乘车一日可达。轻车的驰速快于囚车,应该能在囚车到达齐营之前追上那管仲。施伯望着驰出营门的轻车,扳着指头在心中算计道。

齐鲁两国交界之处多山,囚车依山道曲折而行,很是费力。秋日的太阳最是懒人,赶车的齐国役夫身上被晒得暖融融的,禁不住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眼看着囚车愈行愈慢,几乎连步行者的速度也比不上。囚车内的管仲忽然笑了起来,说:“我们齐人不仅勇敢善战,且最能唱歌,名闻天下。此刻山道寂寞,大伙儿唱唱歌儿,怎么样啊?”

跟在囚车后面的齐国使者闻言,心中顿时对管仲厌恶起来,想:你素有贤能之名,今当主人身死、同僚尽忠之时,不仅毫无悲伤之意,反如此嬉笑,竟至让役夫唱歌为乐。只是使者虽如此想着,倒也没有出言呵止管仲。鲍叔牙曾叮嘱过使者——管仲乃国之要犯,切不可使之受到拘束,以致出了意外之事。

役夫对管仲的提议倒是欣然接受,放声高唱起来。开始时只是囚车上的役夫唱,后来使者和从车上的役夫也一齐高声唱了起来。众人唱的是齐国近年来最为流行、男女老幼皆爱的《猗嗟曲》:

猗嗟昌兮

欣而长兮

抑若扬兮

美目扬兮

巧趋跄兮

射则藏兮

猗嗟名兮

美目清兮

仪既成兮

终日射侯

不出正兮

展我甥兮

猗嗟娈兮

清扬婉兮

舞则选兮

射则贯兮

四矢反兮

以御乱兮

相传这首《猗嗟曲》是齐、鲁两国国君会盟,订立和好之约时,齐襄公唱来赞颂鲁庄公的。表面上看,这是一首颂歌,且并不夸张。鲁庄公的确生得仪表堂堂,箭法更是不同寻常,几乎称得上是天下第一。但是齐襄公却借彭生之手害死了他的父亲,又不顾天下人的议论,常常到边境上和他的母亲相会。鲁庄公空有堂堂的外貌,空有过人的箭法,却是既不能报父死之仇,又不能阻止母亲的苟且行为,这首颂歌反倒成了对鲁庄公的辛辣讽刺。

传说鲁庄公听了这首歌很不高兴,派了无数的太监行走在曲阜的大街上,听见谁唱这首《猗嗟曲》,就要砍了谁的脑袋。可是在齐国,这首歌却传遍了街头巷尾,经年不衰。而且齐人一唱起了这首歌,就越唱越兴奋,越唱越有劲。此时役夫们唱着、唱着,疲倦不翼而飞。一路上快马加鞭,但见道旁青山快速地向后退着。

“好一个‘猗嗟娈兮’,管老弟何其乐也!”道中突然现出一队兵车。最前面一辆兵车上站着的一人高声大叫着,正是鲍叔牙。原来不知不觉间,役夫已拉着囚车接近了齐军大营。

鲍叔牙从兵车上跳下来,奔到管仲跟前,喝令众役夫道:“快,把车子打开,扶管先生下来!”役夫们手忙脚乱地打开囚车,却见管仲两手紧紧抓住车槛,任他们怎么去“扶”,也“扶”不下来。

“管老弟,你这是怎么啦?”鲍叔牙诧异地问着。

管仲泪流满面,哽咽着道:“我受先君之托,辅佐公子纠。当……当国乱之时,既不能……不能使之以正君位,又不能相从其难,随召忽节烈而死,有何……有何面目回到故国。”

“啊,召忽果然节烈而亡了吗?”鲍叔牙一惊,目光向使者望去。他在派出使者的时候,也曾想过这个问题,意欲让使者在暗中告诉召忽——新君并不会降罪于他。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没有把真情告诉使者。他担心鲁人会从使者身上看出破绽,使他的谋划毁于一旦。

从使者派出的那刻起,他就带着兵车巡游在营外,天黑了也不愿回大帐安歇,就在野外露宿等候。今日果然是天从人愿,管仲活着从鲁国归来了。鲍叔牙大喜之下,根本没注意到囚车里只装着管仲一人。

“召忽节烈而死,不愧为我齐国忠勇之士。然管老弟胸藏谋略,有治天下之才,岂是召忽可以相比?忠于公子纠,小忠也。忠于我齐国,大忠也。况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节。管老弟一向通达,今日何至拘谨于此?当今主公气量宏大,求贤若渴,欲大用老弟,特此勒兵不还,威逼鲁君。今幸得老弟平安,实乃主公之福,亦我齐国之福也。”鲍叔牙握着管仲的手正色说道。

“蒙鲍兄不弃,对小弟如此看重,小弟纵然身遭万死,亦难以报答。我岂不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然公子纠与我有君臣之义,遭此惨祸,我心中实不能安。新君果然气量宏大,当能不计前嫌,迎回公子纠遗体,并以公子之礼安葬。对召忽亦应迎回,以齐国臣子之礼葬之,公子纠与召忽的家眷,也须善加抚恤。如此,小弟自当为新君竭尽犬马之劳。否则,小弟宁可跟随公子纠于地下,也决不苟活于世。”管仲止住泪水,肃然说道。

“新君岂不知有兄弟之义?只是为国灭亲,不得已为之。老弟所言,包在我的身上。此地尚在边境,不可久留,请老弟与我同车而归,尽快回转大营中。”鲍叔牙说着,硬把管仲从囚车上“拖下”,登于兵车之上。

就在鲍叔牙和管仲刚刚登上兵车欲回转的时候,山道上突地车轮轰响,尘土飞扬。鲁国大将曹沫带领的三十乘轻车已飞驰着追了过来。鲍叔牙见状忙令摆开兵车,列阵以待。他率领的这队兵车有五十乘,摆开来里余路长,威势惊人。

山道之上宜顺地势之起伏列阵,不宜摆此只适合平原争战的长蛇阵,鲍兄显然对兵战之道不甚精通。管仲在心中说道。

曹沫见管仲已登上兵车,鲍叔牙又列阵相待,不敢贸然行事,只得传令回返。三十乘轻车来得快疾,回去更是捷如闪电。

“哈哈!鲁人已被我齐国的威猛吓破了胆,竟至于不战而逃。”鲍叔牙笑道。

“不然,曹沫来此,恐是欲追我返回鲁军大营。今见鲍兄有备便知难而退,是其为将本分也。鲁国此次战败,是因为士卒恋家,无心迎敌之故,非鲁军之弱也。鲍兄切不可由此轻视鲁军。”管仲道。心想,若非一路上我让役夫们高歌而行,只怕已落入曹沫掌中了。

这个管仲啊,心气太高,嘴上从不肯服输。只因他在鲁国军营中待过,便不肯承认鲁军之弱,实是可笑。鲍叔牙心中如此想着,口中却对管仲之言连连称是。

夕阳西斜。在深紫色的暮霭里,五十乘兵车头尾相连,旌旗飘扬,鼓角之声响彻山谷,浩浩荡荡回至齐国大营。兵车已至营门,鲍叔牙却传令不得进去,留之于外。

“管老弟,委屈你待在这上面一会,我先进去一下。”鲍叔牙拱手对管仲行了一礼,跳下兵车。管仲在还礼的同时,嘴角掠过一丝不容察觉的苦笑。

公子纠啊公子纠,我前日还是你的臣子,今日便要拜倒在仇敌的脚下,实在是太对不起你了。可我毕竟是齐人啊,我一生所学,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抛掉啊。今后我唯有拼出全力,使齐国成就霸业,以此报答于公子。你也是太公的子孙,你也一定愿意看着齐国霸于天下。公子你若不怪罪于我,请以你的在天之灵保佑我吧……管仲站在兵车上想着,眼中滚烫,不觉又掉下泪来。

鲍叔牙径直走进中军大帐,面见齐桓公,伏地而哭。

啊,莫非是管仲被鲁侯杀了,鲍叔牙所谋不成,才作此模样?齐桓公心中高兴,脸上却是一副迷惑的神情,问:“先生何悲至此?”

“公子纠乃先君之子,主公之兄,一旦死于非命,臣岂敢不悲?召忽乃我齐国勇士,不死于敌,而死于囚,臣怎能不悲?”鲍叔牙哽咽着,将使者说给他的话转叙了一遍。

哈哈!公子纠死了,终于死了!齐桓公差点从席上跳将起来,欲仰天大笑。那一直压在他心头上的万钧巨石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公然与他争夺国君之位,整个齐国已真正属他所有,可以由他任意支使。那挥之不去的刻骨恐惧将如同春天里的残雪,消融殆尽。他在临睡之前,再也不必去检查卧房中的每一方窗扇。他不仅可以用香车把晏蛾儿载进内宫,更能够把所有他看中的美人,都拥入锦帐之中……但他始终没有从席上跳将起来,也没有仰天大笑。他是天下大国的堂堂国君,必须在臣下面前保持他的无上威严。

“公子纠和召忽是叛逆之臣,人人可得而诛之,先生何悲之有?”齐桓公强按下心头的狂喜,不悦地说道。

“不然。公子纠和召忽实是因国而亡,并非叛逆之臣,如今国势初定,人心还未全然归服,主公当格外施恩,以礼厚葬公子纠、召忽,恤其家眷,则主公宽厚之恩,必闻于天下,人人诚心归服。”鲍叔牙磕头道。

“这……唉!先生何必行此大礼。你我君臣之间,还有什么话不好说吗?”齐桓公作势要扶起鲍叔牙。

“主公,忠孝仁义,乃国之本也。主公谋国,谓之忠。礼葬公子纠,谓之孝。厚恤其家眷,谓之仁。不可不行也。”鲍叔牙仍是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唉!说起来公子纠为我同父之兄,岂能无情?这件事就依先生是了。”齐桓公又叹了一口气,勉强答应道。反正公子纠和召忽再也活不过来,给他们点死后荣光也无大害。齐桓公在心里说道。

鲍叔牙听了大为高兴,又连拜了几拜,向齐桓公致贺。

“此次出兵数月,方才战败鲁侯,何贺之有?”齐桓公皱着眉头道。公子纠死了,齐桓公顿时感到此次只夺得了鲁国的几块田地,战果太小,他至少得夺取鲁国的几座城池,才算不虚此行。

“管仲乃世之奇才,今日生至之,使主公得一贤臣,岂能不贺?”鲍叔牙道。

真是可厌,公子纠死了,召忽也死了,这个管仲怎么就偏偏不死呢?齐桓公懊丧地在心中想着,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主公既已应允不罪管仲,就该对其大用才是。”鲍叔牙又说道。

齐桓公只得点了一下头,道:“如此,待寡人回朝之后,封那管仲一个中大夫,如何?”

鲍叔牙一听,急了,忙说道:“主公,那管仲乃不世出的奇才,仅封为一个中大夫,与弃之草野何异?”

齐桓公怒气顿生,道:“寡人赦那管仲不死,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况且还封他为大夫。只怕古往今来,无人有如寡人这般宽宏大量。”

“主公,管仲其才,足可比之太公。主公应如当年周文王那样,亲至营门,以大礼相待,拜为相国……”

“住口,管仲这等叛逆之臣,怎么可与太公相比?你说这话,简直是大不敬!”齐桓公猛地打断了鲍叔牙的话头。

鲍叔牙一怔,磕头道:“微臣死罪,出言无状。可管仲他……”

“他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如其真有大才,怎会落得个身为死囚的下场?”齐桓公再次抢过话头说道。

“那是因为时不至也。管仲之谋,鬼神难料。比如他竟会箭射主公,我何曾料到?而他箭射主公后又能想到国中权臣会对公子纠不利,不愿公子纠轻车入都。而我只想到要与公子纠争先,却没料到国中尚有权臣意欲作乱。若非偶然换装入都,掩饰了痕迹,主公纵然不被管仲射伤,也必然为权臣所害。凡此种种已证明管仲之才高我百倍。其实管仲箭射主公,我何曾不痛恨于他。然私怨事小,国家为重啊。微臣与管仲相交多年,深知其人虽有小过,但腹中谋略之深广,实为天下少见。微臣情愿以全家性命担保,求主公不要自弃贤臣。”鲍叔牙说着,再次磕头于地,砰然有声。

见鲍叔牙如此,齐桓公不好再发脾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怒意,道:“好啦,好啦!寡人知道你是一片忠心,听你的话就是了。待回到都城,我就封那管仲一个上大夫,与你共掌朝政。嗯,天晚了,你也累了,歇息去吧。”他边说边挥了一下手。齐桓公身旁的几个近侍太监立刻走上前来,连推带拉地把鲍叔牙“扶”出了中军大帐。

唉!主公啊主公,我刚才还在那管仲面前赞你气量宏大,可你却……却是这样子,教我如何……如何……鲍叔牙想都无法想下去了。他直到此刻,才发现主公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公子小白,而是掌握着生杀予夺的一国之君。

可是他还以为主公是躲在莒国的小白,还在以当年那种师傅的语气来教导主公。那么,我该怎样侍奉国君呢?如果我什么事都听国君的,噤不敢言,必将是一事无成。可是如果我时时劝谏不休,势必引起国君的恼怒,同样是一事无成啊。难道我拼死扶持他当上国君,就是为了一事无成吗?鲍叔牙茫然地走出营门,看见在高高的兵车上,管仲仍是肃然而立。

天色昏暗,管仲的身躯看上去黑乎乎、沉甸甸的,犹似青铜铸成的一般。鲍叔牙心头一震:我实在不该灰心,只要我能让主公任用管仲,就绝不是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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