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王十一年(公元前686年)冬,齐国贝丘之地。连日阴云密布,寒风呼啸,荒凉的山道上空寂无人。已是日暮时分,一群群乌鸦自旷野里归来,没入道旁的深林之中。忽然乌鸦被惊起,哗啦啦满天乱飞。林间陡地现出无数支戟、戈、矛、斧,在幽暗的阴云下闪烁着狰狞诡异的光芒,直向山道尽头一座高大的离宫逼过去。
离宫正殿里烛光辉煌,歌声婉转,乐声悠悠。国君齐襄公卧坐在铺着裘皮的芦席上,举着盛满美酒的玉杯,狂饮不止。殿门紧闭,挡住了凛冽的寒风。殿角架着巨大的火盆,暖意融融。殿柱下,整整齐齐地跪坐着二十四个盛装的乐女,或弹筝,或吹箫,或抚琴,或击鼓。殿中央,十二个妙龄美女身穿薄纱长裙,如春花中飘飞的蝴蝶,翩翩而舞,边舞边唱。此时此刻,齐襄公喝着美酒,听着美妙的乐曲,看着美丽的舞女,无疑是人生至乐。可是他心中却毫无快乐之意,有的只是满腹烦躁和莫名的恐惧。
白天,他带领众亲卫兵卒驾车围猎,一头野猪突地从重围中奔出,直向他猛扑过来。他连发三箭,居然箭箭不中,结果被野猪撞翻座驾,跌伤了左腿。若非众亲卫兵卒拼死相救,恐怕他早已命丧黄泉。
他当上国君已有十二年,围猎何止百次,却从未遇上这样的凶险之事。这显然是一个不祥之兆,然而他又无法猜出这凶兆将应验在哪件事上。
舞女们不停地旋转着身子,个个香汗淋漓,娇喘微微,显出无尽的妖媚之意。一杯杯的美酒,如同一瓢瓢滚油,泼在齐襄公冒着躁动火焰的心头上。
他猛地扔掉玉杯,从席上跳起来,歪歪扭扭地拖着条跛腿,冲进舞女队中,张牙舞爪地学着野兽的动作,乱吼乱叫,乱扯乱抓地疯闹起来。舞女们故作惊惶,夸张地东躲西藏,你挤我推地歪倒在地,乱滚乱爬,也学起了野兽的动作。不仅是舞女们,连那些乐女也全扔了手中的筝箫琴鼓,滚倒在地,嗷嗷叫地扮作狼、狐、鹿、兔、蛇、鹰的模样,一时丑态百出。
“哈哈哈……”齐襄公仰天大笑起来。只有在这种“野兽之舞”中,他才会感到快乐,才会抛掉满腹的烦躁和那莫名的恐惧。
在殿中疯狂的“野兽”吼叫声里,无数身披重甲的兵卒闯进离宫,见人就杀。刹那间,离宫内惨叫声大起,血肉横飞。亲卫兵卒和太监、宫女们四散奔逃。大笑中的齐襄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他只听得见众“野兽”的吼叫,只知道他此刻是一只“野兽”、一只追逐与被追逐的“野兽”。
殿中只有一个人听见了外面的惨叫声——齐襄公美丽的姬妾连氏。她是殿中唯一没有作“野兽之舞”的人,依然称职地站在国君的坐席之旁。那坐席后面有一尊虎形朱漆木架,上面架着国君权威的象征——一柄饰金龙纹青铜宝剑。惨叫声已逼近了正殿,连氏美丽的脸上透出一种混合着冷酷和欣喜的奇异笑容。
烛光里的一切都在她眼中流动起来,流向遥远的过去,又流回现在……
齐国的第一代国君是太公姜子牙。他因辅佐周武王讨伐殷纣立有大功,被封为齐侯,建都营丘。传说姜子牙的先祖曾是大禹的臣下,助大禹治水有功,被封在吕城。后代又以吕为姓,所以姜子牙又叫吕尚。太公来到齐国后,勤修政务,尊重当地风俗,简化礼仪,沟通商工各业,兴渔盐之利,很快就使齐国富强起来,远近人民纷纷归附。后来周武王去世,成王即位,武王弟管叔、蔡叔等乘势作乱,江淮间的各夷族部落也背叛了周朝。周公紧急派使者令太公起兵平叛,说:“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从此,齐国获得了代周天子征伐叛逆的权力,成为东方的大国。
江淮夷族平定之后,太公以百岁高龄去世,传位给儿子丁公,丁公去世后,传位给乙公,如此代代相传,直到第十三代国君僖公禄甫。这期间齐国也发生过几次内乱,国都一度由营丘迁往薄姑,后又迁回营丘,并将营丘命名为临淄。僖公很喜欢嫡弟夷仲年,后来夷仲年先死了,僖公悲伤之下,对夷仲年的儿子公孙无知异常宠爱,让他的俸禄服制及饮食和太子一模一样。僖公偏爱公孙无知的举动,使太子心中大为愤恨。他当时不敢说什么,待到父亲去世、他承袭君位后,发出的第一道诏令,便是免去公孙无知的俸禄和服制。
这位太子就是齐襄公,名诸儿,为齐国的第十四代国君。
齐襄公的诏令,在公孙无知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仇恨。
此时周王室自幽王宠幸褒姒,烽火戏诸侯,失信天下,以致被犬戎攻破镐京,兵败身亡,其子平王被迫东迁洛邑以来,已是日益衰弱。各诸侯国不再听从周天子的命令,以大伐小,以强欺弱,互相兼并,攻杀不已。而杂处各诸侯国之间的夷族部落北戎、山戎、西戎、犬戎、骊戎、白狄、赤狄等也趁势攻伐中原华夏各国,抢掠财帛子女。就连齐国这样的大国,也屡次受到北戎的攻击。
齐襄公即位后,杀郑君,灭纪国,伐卫国,兵威赫赫,像是一位有所作为的国君,然偏偏对外不能使邻国敬畏,对内不能使臣下心服,甚至于怨声载道,被国人视为昏君。
齐襄公曾命大夫连称、管至父领兵驻防葵丘(此地环境恶劣,一向为士大夫所恶),约以隔年瓜熟之日为驻防期限。而当次年瓜熟之时,齐襄公并未派人接防。连称、管至父恼怒之下,密谋袭杀齐襄公,另立新君。连称的妹妹连氏是襄公的姬妾,一向不甚得宠,心中早怀怨意。连称先与公孙无知联络,许立他为新君,使他答应充作都城内应。然后,他又授意公孙无知和内宫的连氏勾结起来,约定事成后立连氏为夫人,让她随时将齐襄公的行踪泄露出来。
齐襄公对连称、管至父的密谋毫无所知,依然如往年一样,带着众亲卫兵卒和美女太监,前往贝丘离宫游猎作乐。
在齐襄公的车驾驰出都城两三个时辰后,一队精锐的披甲兵卒就由连称、管至父率领,直向贝丘扑去……
“轰隆——嗵!”高大的殿门陡地被撞开了,血淋淋的兵刃指向了众“野兽”。
“啊——”凄厉的惨叫声里,众“野兽”魂飞魄散,四处躲藏。
惊骇中的齐襄公慌忙扑到虎形木架前,欲抽出他的青铜宝剑,却抽了一个空。
那柄只有国君才能掌握的青铜宝剑已握在了连氏手中。
“美人,你……啊!”齐襄公一句话尚未说完,锋利的剑刃就刺进了他的腹中。
“我在后宫已经十年了,你为什么不立我为夫人?为什么不立我为夫人?”连氏死死握着剑柄,问着她的国君。
齐襄公圆睁着双眼,什么话也答不出来。他看到整个大殿崩塌了,废墟中如血的红雾,雾中全是鬼魂,无头的鬼魂。那些鬼魂是他杀死的臣下,是他杀死的敌国军民,是他齐国战死在沙场的兵卒、累死在宫墙下的役夫、饿死在道路上的饥民……
连氏猛地抽出了青铜宝剑。齐襄公沉重地栽倒在地上,如同一头被猎手射中的“野兽”。
“啊——”连氏也如同野兽一样叫了起来。齐襄公的鲜血自腹中喷出,喷了连氏满脸。
连称和管至父等人杀死齐襄公后,立即回兵攻向临淄。公孙无知早有准备,将家兵埋伏在城门旁,只待连称等人接近,就蜂拥而出,打开城门。连称和管至父率兵长驱直入,攻进宫城,然后胁迫众大臣来至朝堂,“公立”公孙无知为国君。
齐襄公的弟弟公子纠闻听乱起,立即随同两位师傅管仲、召忽逃往母舅家——鲁国;而另一位弟弟公子小白则早在几年前,就随同师傅鲍叔牙去了莒国。
公孙无知当上国君后,依约封连氏为夫人,主掌后宫。又封连称为上卿,尊为国舅。管至父被封为亚卿,与连称共掌国政。只是齐国众大臣对公孙无知并不心服,没过几个月,便合谋杀死了公孙无知和连氏,连称、管至父二人亦被众大臣以弑君的罪名满门抄斩。
公孙无知一死,堂堂齐国竟陷入无君的境地,国中一片混乱。一些大臣忙派使者去了鲁国,请公子纠回来承袭国君之位。而另一些大臣,则暗中派使者去了莒国。
周庄王十二年(公元前685年)春。正是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时节。绵延起伏的沂山古树森森,遮天蔽日,少见人烟。山谷间有一条大道弯弯绕绕,顺着山坡盘旋而前,似绿草间游动的巨蟒,这是莒国通往齐国都城临淄的必经之路。近些年来,齐国征战不休,民不聊生,物力穷竭,少有行商之人,这条道上已很少有车马来往。一群山猴从林间奔出来,蹦蹦跳跳地在大道上打着滚儿,互相嬉戏不休。
“轰隆隆!轰隆隆……”山道尽头忽然传来雷鸣般的声响。数十辆兵车疾驰而来,车轮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回响在山谷之间。
兵车上插着莒国的大旗,站着手执弯弓长戈的莒国兵卒。但在最前面的几辆兵车上,乘者的服饰都是齐国装束,人人神情肃然。其中第三辆兵车上,站着的两人衣裳华丽,腰悬佩玉,一望便知是非常之人。
依周朝的礼法,乘车尚左,身份尊贵的人在车中必居于左方,右方是陪乘者的位置。但见那居于左方的一人年约三旬,生得方脸大耳,玉面乌须。身材高挺,肩阔背宽。眉长而密,有若春蚕,目细而曲,似是凤眼。嘴角微微上斜,显得刚毅善断而又固执。鼻尖略呈鹰钩,显得狡诈多智且又贪婪,其人正是齐襄公之弟公子小白。
右方的陪乘者年岁在四十上下,长方脸,面色黑里透红,胡须浓密,双睛外鼓,不怒自威,使人望之便生出胆寒之意。他就是小白的师傅,姓鲍名叔牙。
在周朝的各诸侯国中,太子及诸公子(国君之子通称为公子)府中都设有师傅,以教导太子及诸公子礼仪之事,并负有代国君监督太子和诸公子之责。师傅这个官职并不算高,却很重要。尤其是在君位承袭发生了危机的时候,有没有一位好的师傅,直接关系着太子及诸公子的生死存亡。师傅和太子及诸公子之间,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快,快点!”鲍叔牙不停地向御者喝着,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其实,兵车早就在全速飞驰着,无论鲍叔牙怎样呼喝,也无法更快。
周朝时,兵车是冲锋陷阵的利器,威力极大。各诸侯国论大小不以国土人众来论,只论兵车多少。周天子最大,号称万乘之国。拥有征伐之权的大国一般都号称为千乘之国。小国则是百乘之国。事实上,周天子从未拥有过万乘兵车,号称千乘之国的诸侯大多数也只拥有五六百乘兵车。至于有些小国,往往搜罗俱尽,才能凑出二三十乘兵车。莒国不算大,方圆约百里,只是一个百乘之国。听说公子小白要回国,莒君立刻慷慨地派出五十乘兵车护送。
正规的兵车,一乘拥有兵卒七十二人。其中甲士七人,三甲士在车上,一甲士御车居中,左甲士持弓远距离射敌,右甲士持戈近距离杀敌,另有四甲士在车下两旁以巨斧长矛护卫。其余无甲兵卒或持盾,或持弩,随车跟进,另外还要分出十余人看护辎重炊具。
兵车通常用四匹带甲壮马拉着,奔驰起来,快如闪电。不过在战场上,因为要保护步卒,兵车往往不能驰得过快。但有时为了突袭或追击敌人,兵车也敢冒险,长驱直入,这种没有步卒配合的兵车被称为“轻车”。此刻鲍叔牙和公子小白带领的五十乘兵车,就是“轻车”。
拂晓时从莒国都城出发,黄昏时就已进入沂山,离齐国边境已不远了,算下来一日间竟行了两百多里路,可谓神速。可是鲍叔牙仍然嫌慢,心急如焚。他恨不得兵车上能生出双翅,载着小白和他在一眨眼间就飞到临淄。齐国无君,有资格继承君位的两位公子都在外国。谁能抢先回国,谁就可能承袭为君,拥有无上权威。谁若落后了一步,谁就可能被指为叛逆,死无葬身之地。
一路上,小白默然无语,似乎对这趟生死攸关的行程不太在意。但他内心的焦急,比鲍叔牙不知多出了多少倍。整整一天,他都在抚摸着腰间的佩玉,暗中祈求齐国始祖太公的神灵保佑。佩玉是母亲留下来的,据说是当年周文王传下的圣物,有攘灾避祸的灵效。
每当想起母亲,小白心中就阵阵酸痛,悲伤不已。母亲身份高贵,是卫国的公主,一向深受僖公的宠爱,子以母贵,小白在幼年时,差点被立为太子。可惜母亲去世太早,近年来卫国又日益衰弱,得不到僖公的重视,因此对小白日益疏远。后来齐襄公即位,记着往日争太子的旧恨,对小白更是冷淡。鲍叔牙担心齐襄公会加害他,找了个机会,带着他避到莒国,一住就是数年。
虽然住在偏僻的莒国,齐襄公若是不忘旧恨,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小白常常在梦中惊跳起来,要绕屋乱走上几圈,才能再次入睡。这种挥不去的恐惧自幼就压在他的心头,待到齐襄公即位后,就愈加沉重,如万钧巨石,压得他都喘不过气来。
他心想,只有当上了国君,才能消除这种挥之不去的刻骨恐惧。但国君之位从来是父子相传,他作为国君之弟,又怎么可能当上国君呢?除非他谋逆造反,以武力强夺君位。然而他的身份虽说高贵,却没有任何官职,既不参与朝政,更不掌握兵权,家仆加起来也不满百人,哪里有力量去强夺君位呢?他的命运只能是在恐惧的折磨中老死在偏僻的莒国。
不,我的一生决不能就这么完了!同是太公的子孙,我为什么就不能当上国君?太公啊太公,你若能让我当上国君,我一定要让齐国成为天下最强盛的国家,就连周天子也不敢俯视于我。小白几乎每天都在心中如此说着,神智几近狂乱。
不知是不是他的默默祷告起了作用,上天忽然降下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齐襄公被弑,且又无子。在这种情况下,兄终弟及是各诸侯国遵行的通例。可是齐襄公的弟弟并不只是他一人,与他相比,公子纠当上国君的可能性更大。
首先,公子纠居长,依照“立储以嫡,无嫡以长”的礼法,在名分上已立于不败之地。齐国的大臣明白此理,所以支持公子纠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派出使者。而支持公子小白的人,只能暗中派出使者。
其次,公子纠的母亲是鲁国公主,能够得到鲁国的全力支持。鲁国和齐国一样,都是千乘之国。在各诸侯国中,鲁国与周王室的渊源最为深厚,威望甚至超过了齐国。
公子纠的求助给了鲁国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齐国国君是鲁国所立,还会不对鲁国言听计从吗?至少,鲁国可以借此占到许多便宜,以削弱敌人,强大自己。对于这样的一个机会,鲁国君臣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尽管齐国兵势强于鲁国,但在连丧二君、国中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只怕难以抵挡鲁国施加的强大压力,仅从国家的安危着想,齐国也应该立公子纠为君。
所有这一切,足以令小白不寒而栗。何况公子纠拥有的优势还不止这些——他还拥有管仲和召忽这两位极为出色的师傅。
召忽是齐国最有名的勇士,力能赤手杀虎,且性情刚烈,忠心耿耿,只要公子纠一声令下,纵然是赴汤蹈火,他也决不会后退半步。小白也曾想找召忽这样的勇士跟随左右,只可惜无处可寻。
至于管仲,小白已不知从师傅鲍叔牙那里听到过多少由衷的赞语——管仲此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既富有权谋,又通晓兵法,实为不世出的贤能圣者,其才足可与齐国始祖太公相比。当年周文王得到太公,终能兴周灭殷,王于天下;今人若能得到管仲,必将建立千古不朽之功业,使天下诸侯望风归服。
对于师傅的这番话,小白不能不相信。他和鲍叔牙相处已有十余年,素知他从不妄语,所言必有依据,且鲍叔牙在国中向来是以慧眼识人著称,何况他和管仲曾有过密切的交往。
十多年前,两人常合伙外出贸易,鲍叔牙出的本钱多,管仲出的本钱少。但分账的时候,却偏偏是管仲拿得多,而鲍叔牙对此竟毫无怨言。鲍叔牙性情耿直,若非那管仲真有过人之能,他岂肯甘心如此?
公子纠既然有管仲这样的师傅辅佐,又怎么能容他小白夺得君位?即使他能够抢先回到临淄,也不一定会很顺利地夺得君位。反之,公子纠若抢先回到了临淄,就绝对能够登上君位。到了那个时候,以天下之大,也毫无他的藏身之处。
莒君为什么如此慷慨,借给他五十乘兵车?无非是盼着他能回国当上齐君,好借着大国之势庇护自身。但假若他争夺君位失败,又逃了回来,莒君就会立刻翻脸,把他的头割下来送到临淄,讨好新立的齐君。齐国不仅是东方的大国,也是天下的大国,没有一个诸侯愿意无故得罪大国,小白明知道他回国抢夺君位的谋划是败多胜少,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登上了兵车。
对于小白的毅然决断,鲍叔牙深为佩服,感到不枉教导了他这么多年。如果上天不佑公子,此行失败,我当相从于地下,以报公子的知遇大恩。
暮鸟归林,道旁时闻猿声啼叫,深紫色的雾霭渐渐遮住了整个天幕。奔驰的兵车慢了下来,马已疲,人已饥。莒国领兵的将军从后面赶上来,请求歇下来寻觅夜宿之处。
“不行,此地不可久留。待歇息一会后,应连夜赶往临淄去。”鲍叔牙说道。
领兵将军面带难色,正欲说什么,忽听远处传来急急的马蹄声响。众人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领兵将军慌忙传下命令——摆阵迎敌。五十乘兵车头尾相连,依山道摆成了一字长蛇阵。小白和鲍叔牙紧握剑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
山道尽头尘土飞扬,四辆单兵小战车迎头向军阵飞驰过来。这种单兵小战车轻便灵活,只能乘坐一人,速度极快,是各诸侯国用来通报紧急事务的专用“快车”。四辆小战车两辆是空的,显然是为御者换乘准备的。如此轮换飞驰,一日可行三百余里。
四辆小战车径直驰到距军阵十余步前,才停了下来。小白和鲍叔牙斜望过去,能清晰地看见小战车上的御者。但见第一辆小战车上站着一位信使装扮的人,年约三十五六,中等身材,宽额浓眉,一双眼睛藏在眉弓的暗影下,隐隐闪出精光,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之感。第二辆小战车上站着的人身材魁梧,手执长戈,看来是那信使的护卫。
啊!来者竟是管仲?小白和鲍叔牙对望一眼,大感意外。在他们的想象中,管仲此刻正护卫着公子纠,疾行在鲁国通往临淄的大道上。
莒国和鲁国相比,莒国离齐国较近,在不发生意外的情况下,应该是小白能够抢先进入临淄。但是他俩断定管仲决不会甘心落后,会让公子纠日夜兼程,想出种种办法赶在他们的前面进入临淄。可他们万万没料到管仲会装扮成信使,乘坐“快车”来到这里。
“鲍兄,一别数年,你依然是风采如昔,实在令小弟羡慕不已。”管仲微笑着对鲍叔牙行了一礼。他语气平静,神情悠然,看不出有任何焦虑之意。仿佛此刻鲍叔牙根本不是他的生死敌人,仍然是他的好朋友。
“管仲,想不到你身为公子师傅,居然肯委屈做一‘信使’。说!你到底想干什么?”鲍叔牙毫不客气地问道。
管仲装作没听见鲍叔牙话中的嘲讽之意,向小白拱手施了一礼,问:“公子如此行色匆匆,意欲何往?”
“国君不幸身亡,做臣子的自当奔丧。”小白很干脆地回答道。
“此时国中混乱,众大臣各怀私心,公子贸然回去,只怕会陷入贼人的奸谋之中,奇祸立至。况且长幼有序,自古皆然,公子上有兄长,理应后退一步,待君位已定,国事安宁,公子再回去奔丧不迟。”管仲依旧是语气平静,话中却暗含着威胁之意。
哼!待君位已定,我项上的人头还能保住吗?小白想着,不愿多说什么,向鲍叔牙望了一眼。
“管仲,从前我们算是朋友,可那是私情。如今大家各为其主,我不管你想干什么,看在你是齐国臣子的分上,我暂且不杀你,可你也别不知趣,妄想挡住公子的去路。”鲍叔牙怒目圆睁。他想,你管仲竟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退我们,简直是痴人说梦。
管仲闻言一怔,左右看了看,见兵车阵中的莒国兵卒已是长戈高举,只待鲍叔牙一声令下,立刻就会围攻上来。
“唉!公子不听吾言,悔之晚矣。”管仲长叹一声,将小战车倒转,往来路驰去。他转身之时,借着身体的遮掩,悄悄拿起藏在车中的弯弓,将一支锋利的羽箭扣在弦上。
嗯,这管仲向来诡计多端,不肯服输,今日怎么会如此轻易地退让呢?鲍叔牙心头疑云大起。
这时,只见管仲在驾车驰出二十多步远时,蓦地转过身,嗖地一箭射向小白。这一招大出鲍叔牙的意料,欲伸手推开小白,已是来不及。
“啊——”小白惨呼一声,捂着腹部倒在车上,口里喷出血来。那支箭直入小白的腹中尺余深,眼见得他必死无疑。
“公子,你不能死,不能死啊!”鲍叔牙凄厉地呼叫着,紧紧抱住小白。小白身子僵硬,一动也不动。管仲扔下弯弓,挥鞭向马背猛抽,那小战车便如飞一般疾驰起来。
“追,给我追上去!杀,杀了管仲!”鲍叔牙狂怒地大吼道。
莒国领兵将军立即率领当先的几辆兵车,向管仲奋力追去。车上的兵卒在追击中不停地放着箭。只是小战车的速度太快,兵车愈追,反倒离小战车愈远。兵卒们仓促射出的羽箭,连小战车的边也没能挨上。
侥幸,真是侥幸啊。看来齐国的列祖列宗,俱愿庇护于公子纠,才使得我一举成功。管仲看着远远落在后面的兵车,边想边不停地抹着额上的冷汗。
当齐国的使者一来到鲁国,他就对小白起了杀心。他深知,在国家危难的时刻,许多野心勃勃的臣子便会借机而动,图谋在君位的继承上押上一宝,猎取平日无法获得的权柄。虽然公子纠占有许多优势,但树大招风,若众人群起而攻,只怕很难招架。公子纠若想稳坐君位,最快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杀掉公子小白。而且最好是在他未进入临淄之前动手,这样既方便些,又不过于震骇人心。
本来,这刺杀小白的重任应由召忽承担。然而召忽武勇的名声太响,小白和鲍叔牙一见,就会生出戒心,反倒不易下手。当然也可以利用鲁国的兵卒设下埋伏,将小白连同莒国兵卒一同杀死。但是莒国离临淄近而鲁国离临淄远,鲁国的大队兵车很难赶在莒国护送兵车的前面设下埋伏。
管仲反复权衡之下,只得挺身而出,亲自充当“刺客”,出奇制胜。尽管他在勇力上远远不如召忽,可由于经常打猎,倒也练就了一手好箭法。更重要的是,他素以智谋闻名于世,从未显示过武勇,鲍叔牙和小白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充当“刺客”。
他在扮作信使、以小战车绕道截击公子小白的同时,召忽已护送公子纠疾行在通往临淄的大道上。为了防止万一失手,临行之前,他反复叮嘱召忽——必须抛掉一切不必要的随从,连夜疾行。在小白不死的情势下,公子纠越是早进入临淄,就越是有利。
“啪!啪!啪!……”尽管追击的兵车已看不见踪影,管仲仍是在挥鞭猛抽着马背。这次他是要截住公子纠的去路,阻止公子纠进入临淄。管仲精通兵法,明白兵随势变的道理。现在小白已死,公子纠作为齐国唯一名正言顺的君位继承人,不必冒险深入临淄。
齐国兵将强悍,名闻天下。而齐国大臣的强悍,更是令天下国君闻之色变。齐国的大臣敢杀死齐襄公,敢杀死公孙无知,就不敢杀死公子纠吗?他打算截住公子纠后,立刻转回曲阜,请鲁君至少派出兵车三百乘,以强大的武力威服齐国大臣。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鲍叔牙和小白做梦也没有想到管仲会充当“刺客”,而管仲同样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小白竟会“装死”。
管仲那突然射出的冷箭并未射伤小白,只是射中了他衣服上的带钩。小白唯恐管仲再次射来,情急之下,以衣袖掩住箭杆,歪倒在车中,使管仲望过来,似是射中了他的腹心要害之处。他倒下的同时还咬破舌头,像是逆血自喉中喷出一般,其惟妙惟肖,连近在咫尺的鲍叔牙都被瞒过。
直到管仲去得远了,小白才睁开眼睛,告知鲍叔牙真相。鲍叔牙又惊又喜,当即令众莒国兵卒打着丧旗,原路回返。然后他和小白改换衣服,扮作商人的模样,从附近庄园里寻得一辆辒辌车(一种有着厢板,窗口可以遮上帘幕的卧车),连夜自小路向临淄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