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肯的眼神似乎在望向尘封许久、未向人提及的过往: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战场上的所有参与者都相互厮杀起来,敌我不分、不止不休,一直持续到第九十九日,参战者几近全灭。据说那时尸骸漫山遍野、风里飘的都是寂灭后的碎屑。太多太多的人在战后下落不明、不知生死,而从战场上回来的零星幸存者无一不受重伤,没过多久就疯了、死了。”
“后面发生的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克拉肯说过,他镇守异变的‘归墟’时,已经从战场上提前脱离出来了。
“从‘归墟’前去支援作战的不止我一个,但除了我之外,从战场活下来的唯余一名,他将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我,而他因为伤势过重,救治对他而言已经回天乏术,最终长眠于海底。”他神色痛苦,言语有些哽咽。
苏云把脸靠在克拉肯肩头,一手轻抚他的后背。他什么话也没说,生死面前一切安慰都是苍白无力,但他又像什么话都说了,克拉肯的哀伤渐消。
克拉肯叹了口气,自嘲道:“抱歉,给你们看笑话了。”
我也不好再接着问下去了。
克拉肯又说:“既然你都忘记了,也好,没必要给自己徒增烦恼去探究更残酷的真相,把当下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谢谢,我会记住的。”
“如果是真心喜欢,能寻一良人也不错。不然,用上万年的岁月苦等一个没有结果的明天,太过痛苦了。”
我想说他真的误会了,我真的和陈经理没有那层关系,我们就是单纯的上下级。
“‘酒店’是当今最坚实的靠山。留在那里吧,你能拥有崭新的一生,是我那些未能归来的亲朋不敢奢望、梦寐以求的选择。”
我竟不知道,我所工作的地方,竟然如此闻名遐迩。
我和陈经理告别克拉肯和苏云之后,坐车离开了‘归墟’。在回酒店前,我要先寻处火山温泉,把假面卸掉。
克拉肯的话语萦绕在脑海,让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九十九日旷世战的惨烈程度恐怕超乎想象,作为幸存者之一的我,遗忘了与之相关的一切未尝不是件好事。
陈经理透过后视镜见我半天不发一言,小心翼翼地问:
“有心情再去饭店吃一顿吗?我请客。”
他不说,我都忘了快到‘归墟’的时候,他说要给我补一顿饭。
“不了吧。”
我现在兴致缺缺,加上前不久草草扒拉过几口打包的餐食,现在也不饿。吃太饱,恐怕因为晕车又要耽误进程。
“那留到下次。”
不经意间,他为自己创造出下一次与我共处的机会。
他愿意请就随他吧,我心里想。陈经理虽然有时候很无厘头、说话要么讨“人”嫌,要么神神叨叨、无事瞎掺和、有事不靠谱、跟着他总能碰上接二连三的倒霉、麻烦事,但“人”还不错。
“我们要去的地方,离得远吗?”
“不算近。你先睡吧,到了叫你,要是途中不舒服,就叫我停车透透风。”
“好。”
目的地是处不知名的活火山,离火山较远的位置,有好几眼温泉,不断蒸腾的雾气让整片环境都显得湿漉漉、雾蒙蒙。空气中散发着硫磺特有的臭鸡蛋味,与泥岩、周边植物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气味。
温泉水温应该不太烫,因为有些坑里还有寻常动物在泡着,它们看上去并未开智,不是妖物精怪所化。
“这种好地方,是公有还是私有?”
“是我一个朋友的私有。”
我就说,不被工作所困、爱好享受的异界生物怎么会放弃这样一块适宜旅游度假的休闲场所。
“你随我来。”
我跟着他绕过道上的几眼小泉,穿过树林藤蔓形成的天然屏障,来到最大的一处泉眼才停下来。
“你用这处的。”
“……至于给我找处这么大的吗。”
唯独这一处温泉像是被精心打理过,有盆景、奇石作衬,脚下的地面都铺上了平整的石板,石板上还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帷幔飘飘,屏风上所画之物栩栩如生,泉中还有白玉石台浮出水面。自成景观,极富雅致。
“没关系,打过招呼了。”
我俯身蹲在泉旁,用放置在一边的水瓢舀起水,试了试水温,温度正合适。
我回头,见陈经理往后退了好几步。“……你在干嘛?”
“你不是要泡温泉吗,我过去多不好啊。”
“……我就泡脸,穿着衣服,你想什么呢。”
“怕你用温泉水泼我。”
我依稀记得,陈经理说过他对硫磺池过敏。不过这一路上水汽蒸腾的,也没见他出现什么常见的过敏反应,可能是含量不够多吧。
“我是这么无聊的人吗?”
“这不好说,因为你不是人。”
“……你就这么爱挑语病是吧。”
“不如我走开,你进去泡泡?不然多可惜啊。”
他的提议确实挺有吸引力。好不容易到这,不如借此享受一番。
“那你快走吧。”我催促道。
为了避免陈经理可能突然出现后的尴尬,我把外衣脱去后,还剩着里衣。入水后,我把整个“人”都泡进水里,任泉水漫过脑袋,温暖的水流把我包裹。外界的声音都被阻隔,像是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我逐渐能感受到脸上有东西一点点在剥落、溶解。女店主所画的皮相确实神奇,它只溶于硫磺水,而不溶于其他。
我探出头,靠坐在池边又泡了会儿,便上岸了。为了方便打理,我留着不过肩短发,简单一拧,就不怎么挂水了。池边架子上放有提前准备好的浴袍,我套上后,正拿背后的帽兜擦着头发。
“啪!”
不知什么东西突然落到池子里,溅起的水花落到浴袍上,瞬间就被洗干。我停下擦头动作,看向池子。
我的衣服!
突然想起我脱下来的衣物还放在池边上,所幸只有放在最上面的外套被淋到水。
那东西落水的前后脚,陈经理就出现了。我现在穿着颇长的浴袍,并不算衣衫不整,但和他四目相对时还是很尴尬。
“……你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