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知的父母愣了一下,脸上惊愕的表情,就好像从未想过会林乐知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这句话。
将两人以爱为名的遮羞布,撕扯了开来。
林乐知没有去关注案件的后续,因为他不想从电视上看到季航去世的消息,就连从警局拿回来的手机,也一直没有开过机。
但前阵子,葛明远的案子,因牵扯到七年前的连环杀人案,加上泯灭人性的不法交易,不用想也是轰动全城。
为保证受害人的安全,警方会隐瞒受害人的信息,媒体播报的时候也定然会加上马赛克,但若他们真的有将目光好好的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片刻,哪有在意那么一点点,又怎会看不出,视频中的人就是自己的孩子。
不……
他们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问出为什么没去学校报到这种话。
如此的轻描淡写。
他们对自己爱的孩子,也这样吗?
说好听点是爱,说不好听点就是为了弥补他们自己心中的愧疚,跟自己是不是他们的孩子,没有关系。
或许是戳中了他们心底真实的想法,林之仁的脸上先是惊讶,随即很快就被难堪所替代,似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道理和颜面,林之仁提高了说话的声音,有些急躁的说道:“看到你这样,我跟你妈能不担心,能不管你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学生跟你一样,天天酗酒,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在自毁你的前途!”
“不管你,不管你的话,你能站在这里吗!”林之仁巡视了林乐知的屋子,房间里到处喝剩的啤酒罐,林之仁接着道:“我们每个月打给你的生活费,是想让你好好生活,不是让你天天在房间里颓废的。”
林乐知垂眸,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说道:“你们不来,不就污不到你们的眼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
“之仁,别说了。”徐诺打断了林之仁的话。
说话间,徐诺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哽咽道:“是妈妈不好,我知道你怪妈妈这几年对你疏忽了,可天底下哪有父母会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听你说这样的话,妈妈真的很伤心。”
“……”
见林乐知不回应,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徐诺继续说道:“没事,警校不想去咱们就不去了,可也得找份正经工作吧,乐知啊,你怪我们没关系,但爸妈真的不忍心看你这样生活下去。”
林乐知抬眸看向眼含自责的徐诺,眼神淡漠到像能看穿内心,让徐诺不免有些心底一慌,眼神也跟着躲闪起来。
林乐知收回了视线,下意识看向桌上那张照片摆放的位置,桌子上还摆放着大量因季航而兴起的专业刑侦书籍。
就是因为不想看到这些,所以林乐知才选择让自己留在了黑暗中。
现在开了灯,照片上季航的笑映入了林乐知的眼中,在季航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绷着一张脸的男孩。
看起来面无表情,但只有照片的主人才知道,那天拍合照的时候,心里有多么的紧张和开心。
看着季航的笑脸,林乐知的眼中明暗交替着,难以纾解。
终究是自己无法触及到的星星。
看罢,林乐知看向自己的父母,眸中的神色已归于了平静,林乐知将一切摊开讲道:“你们口中说的关心,不过是想要弥补你们内心中的责任和愧疚,并不是真的爱我,而是怜悯,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激你们的出现,让我们清楚的看到了现在自己的处境,确实很糟糕。”
徐诺和林乐知听了林乐知的话,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
林乐知轻沉了一口气,平静的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都没有怪过你们,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你们的负担,我们都该有自己的生活,我理解你们的选择,也希望你们可以尊重我的选择,我是说真的,你们不用再来看我了。”
林之仁:“这怎么……”
“生活费也不用再打给我了,今后的路,我想自己走。”
“……”
林乐知的父母沉默了,心底满是复杂的情绪,林乐知所说的话,他们没有一点可以反驳的地方,他们对林乐知确实只有愧疚而产生的爱。
他们甚至不知该如何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做到如常的交流。
林之仁和徐诺对视了一眼,而后林之仁叹了一口气,而后尊重林乐知的意愿说道:“既然乐知你已经决定了,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们尊重你的决定和想法,但是你如果生活上遇到困难,千万别自己一个人扛着,知道吗?”
徐诺上前抓住了林乐知的手,这一次林乐知并没有躲开,毕竟是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徐诺的手很温暖。
徐诺眼中噙着泪说道:“乐知,妈妈比谁都希望你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管你怎么选择,妈妈都支持你。”
林乐知看着父母,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林乐知知道,这一刻,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送走了父母,林乐知关掉了房间中的灯,房间中再次陷入了黑暗,不过很快,光亮再次照进了林乐知的房间。
林乐知将房间中紧闭的窗帘拉开,而后打开了窗户,让新鲜的空气进入了房间中,也带走了些许酒意。
林乐知伸出手触碰了一下照进来的光线,阳光缠绕在手指上,也很温暖。
林乐知将家中喝完的啤酒罐收进了垃圾袋中,啤酒的种类不同,唯一的共同点,都是季航喜欢的。
那些关于刑侦的书籍,林乐知舍不得丢,因为那是与曾经的季航唯一的联系,但又不敢再去多看一眼。
于是,林乐知买了很多其他的书籍,来覆盖所有与季航有联系的书籍,也将与季航唯一的那张照片,永远的倒扣在桌面上。
买来的书,倒也不是摆设,林乐知每一本都会看完。
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就可以短暂的忘记一些事情,到后来,林乐知尝试着自己写文,是很好的逃避方式,还可以用来维持生计。
曾经的手机,林乐知不会打开了。
林乐知攒钱换了一部新的手机,仅保留了原来的手机号。
因为不用出门,所以林乐知也活的越发的不修边幅,过长的头发总是会遮挡眼睛。
虽然林乐知跟父母说了不用再管自己,但他们还是会固定的将每个月的生活费,打进自己的卡里。
不过,林乐知并没有动那笔钱。
即便林乐知想尽一切办法,却覆盖有关于季航的一切痕迹,但想要忘掉并不是那么容易得事情。
每到夜深的时候,林乐知还是能够想起季航生命最后一刻的样子,想起季航还活着时,笑着对自己说:“这得你自己想,总之等我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你要想好。”
林乐知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想不明白,季航想听的到底是什么,还是说只是为了安抚自己的情绪,随口说的。
起初还能靠喝酒来获得片刻的逃离,但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喝的太多了,曾经稍微喝一喝就能醉的意识,现在喝上好多罐却越发的清醒。
清醒与糊涂间,年岁在不断地生长,季航去世对林乐知所产生的影响也在一年年的减轻,终于林乐知也到了季航去世时的年纪,二十九岁。
这天,林乐知时隔好几个月,终于又难得的出了趟门,起了个大早去楼下的超市里,买了两罐啤酒,一罐冰的,一罐常温的。
之后,林乐知到了季航的墓前,这是林乐知第一次到这里来。
阳光下的黑色墓碑,闪闪发着光芒。
墓碑上也有季航的照片,温暖的笑容,笑的比阳光还要灿烂。
就像以前在河边与季航并肩相坐时那样,林乐知在季航的墓碑旁坐了下来,起开了那罐常温的啤酒放在了季航的墓碑前。
然后林乐知又起开了自己手里那瓶冰的,与墓碑前的那罐啤酒相撞,随即仰头喝了一口。
“你不是总说自己年龄大了,喝不了冰的,就当我照顾老年人了。”林乐知看着手中的啤酒罐,自言自语的笑着打趣道。
“对不起,之前没能来看你,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吧,我知道你也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你这人对谁都好,遇到危险也总是冲到最前面,受了伤也总是无所谓的一笑而过。”
“你是除了我爷爷外,唯一一个我想要去追逐的人,我曾经想,如果我也能跟你一样就好了,可我始终做不到,我也终究不可能成为你。”林乐知笑了笑接着道:“我唯一能追上你的,就只有年龄了。”
“不过,我这次来并不是来跟你叙旧的,我……”林乐知的眸子暗了下来,微吐了一口气说道:“你不是喜欢喝啤酒吗,所以我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跟你告别,你会喜欢的吧。”
“……你不喜欢也没用,谁让你以前总是捉弄我来着。”
沉默了一会,林乐知将自己手中的那瓶啤酒,放在了那瓶常温啤酒的身边,然后站起身对着季航的墓碑缓缓的鞠了一躬后,继而笑着说道:“再见了,季航。”
转过身,眼泪顺着林乐知瘦削的脸颊滑落。
快要走出墓园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急速的跑步声,不出三秒,来人气喘吁吁的拦到了林乐知的身前,穿着一身保安的制服。
“请问,是林乐知吗?”来人喘着粗气说道。
虽然身形有些发福,两鬓也掺了不少白。
但林乐知还是一眼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葛明远。
林乐知好几年的不修边,过长的头发总容易遮挡视线,现在的模样,即便是自己的父母也未必认得出,林乐知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暴露的。
曾经林乐知对葛明远有过恨意,但一定要恨的话,林乐知最恨的那个人,还是自己。
“有什么事吗?”林乐知开口问道。
葛明远有些尴尬的讪笑道:“我刚看到墓碑旁有两罐啤酒,所以我想可能是你来了,当年的事对不起。”
“为什么?”
“因为当年……”
“不是那个,为什么看到啤酒罐就觉得是我?”
“噢,我是从季航同事们的口中知道的。”葛明远意识到自己说的很含糊,所以连忙进行了补充解释。
当年葛明远并非故意杀人,外加作案动机有隐情,葛明远被判了五年的有期徒刑,前两年刚被放出来。
因为心中有愧,葛明远觉得没资格再当医生了,就来到了墓园当保安,每天到季航和那个无辜之人的墓前清扫,然后再去女儿的墓前陪女儿说说话,想以此赎罪。
虽然葛明远也知道这样做并没有用。
遇到季航的同事,葛明远就会借机上前问一问,日子久了,便就从季航同事的口中了解到很多季航的事情。
季航总会在警局提起林乐知,细到他摇晃啤酒罐都说。
桌子上摆放的所有照片里,有一张是属于季航和林乐知的,虽然在一众带着笑脸的照片里,不笑的林乐知,看起来十分的不和谐。
说起林乐知,季航总是一脸骄傲。
林乐知考取的警校跟季航是同一所,所以林乐知的每一门成绩,季航都是知道的,也从不在同事的面前吝啬对林乐知的夸赞,他知道林乐知故意不说,保准就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
索性,季航也就装作不知道。
不过他已经在局里扬言了很久,因为季航人缘很好,所以已经快赶上了逢人就说的程度。
“等那臭小子把录取通知书甩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定得让他喊我一声师哥。”
说完后,总是一脸得意洋洋。
同期的同事们当面吐槽,当年他自己考上的时候,都不见他有这么开心,这时季航就会一脸骄傲的回道:“那是,也不看是谁发现的,天生就是干刑警的好料子。”
听着葛明远的讲述,林乐知的胸口隐隐发闷,却又无法宣泄。
原来……
季航想听的就是这个吗?
现在想想,早在每一次的河边交谈时,季航就已经给过提示了。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话语,可却再也喊不出口了。
在踏出墓园的前一刻,林乐知驻足看向季航墓碑所在的方向,神情郑重的开口道:“季航…”紧接着林乐知在心中接了声‘师哥’。
转身离去的同时,泪,再度滑落。
林乐知也将这声‘师哥’,永远尘封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