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玄奘一行正向西前进,前面又是一个大的沙碛,摩咄对玄奘道:“现在我们有一件大事要办。”玄奘问是何大事,摩咄道:“就是取水,因为前面有一大沙碛,这沙碛五百里没有水草,非在这里取足了水不行。”
玄奘道:“我这里还有存水的皮囊,只不知近处有什么地方有水可取?”摩咄道:“离这里约一里路,有一个大水池子,那水是又清又甜,本来可以取用,但现在有龙守着,须等龙睡了,方可偷取,否则触着龙怒,必定要兴风作雨,洪水泛滥,使我们不得安宁。”玄奘道:“如此说来,那龙池里的水是很不好取了,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取水吗?”摩咄摇头道:“没有了。”
玄奘没有再说话,只听摩咄又说道:“我看这样吧,让我先去试一试,我带着几个人,带水囊去取水,法师暂且在这里等着,以免往返劳苦,也省得人多了惊醒了那龙。”玄奘说:“我看还是一起去吧,万一触犯龙怒,我还可以诵咒慑服那龙。”
于是,玄奘就吩咐手力等人从行装中取出水囊,大家同往龙池去取水,由摩咄在前面引路。摩咄带着他们曲曲折折走了一里路光景,已经远远见到那龙池了,忽然天下起大雨来。小和尚道:“不好了,触犯那龙了!我们怎么办?还去吗?”摩咄连忙摇手,叫小和尚不要高声说话,自己附在玄奘耳旁说道:“法师不要惊慌,我们并未到池中取水,龙为什么要怒呢?这回啊,肯定是那龙怕法师往池中去取水,预先降了雨,使法师在池外低洼之处有水可取,这也是他的好意。”玄奘道:“只要有水可供我们在沙碛中饮用,我们又何必与龙为难,非要取它池中的水呢?”说着,只见旁边不远处有一破庙,大家都跑进去避雨。
这庙中无人居住,神座上供的是龙王,想必就是这池中的龙了。玄奘等人在这庙中刚转了一圈,外面的雨就停了。玄奘等人出门去看,只见离庙不远有一条小溪,溪中流着清水,还汩汩有声。摩咄一见说道:“这溪原本是干的,现在有水,这分明是龙王赐给我们的了。”于是,就叫手力们用囊在这溪中取水。他们刚把水取足,溪中的水就干了,这一来,摩咄越来越信这是龙王给他们的水了。
说玄奘等人取水之后,仍回归到原路,向那沙碛中前进。人马行于沙中,四周茫茫一片,寂静无比。又走了半天,人马颇为疲乏,众人只好宿于沙中。到晚上,寒气袭来,风吹沙鸣,声如怪鸟,又如鬼号,令人毛骨悚然。夜深了,可玄奘仍没睡着。忽然玄奘听见摩咄在喃喃地说梦话,说了一阵子,又高声大叫道:“还你的水!还你的水!”玄奘惊问道:“摩咄,你在说什么?”边说,玄奘便推摇摩咄,谁知摩咄被玄奘这么一推,就着玄奘的力,立起身来,只见他将一只水囊的口结解开,把一囊水都泄在沙里。玄奘忙问道:“你干什么?干什么?!”一面嚷,一面阻止他,可那摩咄如发了狂一般,玄奘没有他的力气大,阻止也阻止不住,把一囊水泄完,又去解第二只囊,幸亏这时那两个小和尚都已惊醒了,大家一齐上前把摩咄抱住,那第二只水囊也已被他解开,囊中的水已泄出一半。玄奘忙把水囊提起,才算救到了半囊水。
摩咄被捉住了,可他还是大喊大叫,说道:“龙王来逼我要水,我已答应把水都还他了。”玄奘知道他还在梦中,就笑着问道:“龙王在哪里?”摩咄道:“龙王刚才来的,现在已经走了,我非还它的水不可,如不还它,他还是要来的。”玄奘心想,这摩咄肯定是梦见龙王问他讨水了。就叫小和尚道:“你们快把他按在地上坐下。”于是,小和尚将摩咄按在沙地上,玄奘假作龙王的口吻大声喝斥摩咄道:“我是龙王,你这摩咄见了我,怎么敢乱喊乱叫?”摩咄道:“他们不让我还你的水。”玄奘还假装龙王的口吻道:“好了,你还了我一囊水已经够了,余下的留给玄奘饮吧。但有一点你要记住,就是不许你饮这水。”摩咄听了这话,才安静了下来,躺在沙上不动了,过了一会儿,玄奘再看,见他又呼呼睡去了。玄奘吩咐小和尚等人,不要惊动他。他们当初取水时,共有五只皮囊都装满了水,现在被摩咄泼去一囊半,所幸还有三囊半,勉强还够用。玄奘同小和尚见摩咄已睡得很安稳。他们也便各自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大家起身,玄奘问摩咄道:“你昨夜可做了什么噩梦吗?”摩咄惊道:“法师,你怎知道?”玄奘含笑不言,两个小和尚也都暗暗发笑。看来摩咄对昨夜发生的事全不知道,还以为全是做梦呢。他对玄奘说:“昨夜真吓死我了,梦见龙王来问我要水,我不还他,龙王又不肯依我,我要还他,小和尚们又不依,真叫我左右为难啊!幸亏法师的法力大,龙王见了也怕,后来龙王知道这水是法师要喝的,就对我说,留给法师喝,他不再向我要了。”玄奘闻言,暗暗发笑,却还装着不知道,对摩咄说道:“梦中的话不要太在意。”摩咄道:“怎么能不在意,我在梦中已允许还他的水,已把两囊水都泄入沙中了,你们去看,如果囊中的水没有少,那就是我的梦不真,假使囊中的水缺少了,那就是所梦为实。”玄奘道:“我们查看过了,五囊水缺少了一囊半。”摩咄道:“这就是被龙王要回去的。”玄奘道:“这就证明你的梦是真的了,但是我告诉你,我和你生在这个世界上,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无非是做梦,梦也是梦,真也是梦,梦本非真,真亦非真。”摩咄听玄奘说了这些,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听懂,只说道:“无论是梦非梦,是真非真,我昨夜没有被龙吃掉,也总算是万幸了。”玄奘道:“就是被龙吃了,也不过是一个噩梦而已,等到今天梦醒来,岂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吗?就说不是做梦,是真的被龙吃了,也不过等于一场梦。”摩咄想了想说:“法师的这些话,我不十分懂,我们还是不要说梦了,快赶路罢。”于是大家坐在沙地上,吃了些东西,起身赶路。
又走了一天,已深入沙碛之中,四顾茫茫,都是一望无际的灰白色,已辨不出东西南北。摩咄泫然说道:“我们已陷入沙海中,迷了方向,这可怎么办呢?”玄奘道:“我原来在莫贺延碛中时也迷了路,是靠死人引道才走出去的。”摩咄道:“法师的法力真大,连死人也会替你引道。”玄奘道:“这沙碛中有死人遗骨,我们只要看到有遗骨之处,就可知道这是前人足迹所曾经过的,我们跟着他走,方向就不会错。我从前在莫贺延碛中,就用这个法子,果然走出了沙漠。如今这个法子又好用了,这就叫做死人引道啊。”摩咄叹道:“看来我们只好如此了。”于是便跟着沙中的遗骨前进。
这样走了一天,仍在沙中解装露宿。玄奘同小和尚都取水喝,只有摩咄坐在那里不动,也不喝水。玄奘问道:“摩咄,你为什么不喝水?你不渴?”摩咄道:“在沙碛中走的人,哪有不想喝水的,我自从梦见龙王以来,便没有喝水,现在喉中干燥,嗓子都快裂了。”玄奘问道:“梦见龙王以后,为什么你就不喝水了呢?”摩咄道:“龙王曾对我说,这水是给玄奘法师喝的,不许我喝,我哪里敢不听他的话呢。我渴死了,也是死,被龙吞了,也是死,我宁可渴死,也不愿被龙吃掉。”玄奘听了他的话,仰天大笑,边笑边回头向摩咄道:“不要紧,这水是龙王给我饮的,他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了,现在由我送给你,我想龙王也不会来追究我吧?”摩咄道:“这话不错,但是要你亲手取水递给我才行,我是不能自己取水的,自己动手取了,龙王肯定还会来找我算账的。”玄奘含笑道:“这话也对。”于是,玄奘从水囊中取了一大杯水递给摩咄,摩咄这才敢接着喝了。喝完,他便觉得非常的痛快。这一夜大家睡得都很安稳。
天亮众人起来赶路,早行夜宿,每日都是如此,一连许多天。摩咄每想要喝水时,就让玄奘给他取,不敢自己去取水喝,天天如此,玄奘虽然觉得麻烦,但这个哑迷,玄奘始终未曾揭穿。
他们算了算,大概已行了五百余里路,不久,就走出了沙碛,见到地上有了土石。玄奘说道:“已走出沙碛了。”大家都很高兴,可摩咄皱眉道:“我们虽说走出沙碛,可前面有比沙碛还危险的地方。”玄奘惊问道:“什么地方?”摩咄道:“前面就是飒秣建国,就是你们唐人所说的康国。”玄奘道:“既然有人烟,还会有什么危险?”摩咄道:“法师你不知,这康国的国王和人民都不信佛教,他们如果知道法师是佛教中人,肯定不让我们在此居留。”
玄奘道:“不肯让我们居留也没有什么,我本来也不想在此居留,只要经过他们的国境就行了。”摩咄道:“只怕他们不许我们经过。”玄奘踌躇道:“如此说来,那我们怎么办呢?”摩咄道:“办法倒是有,只是不敢说。”玄奘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说吧,没有什么。”摩咄道:“我想,若是法师改了装,冒充商人,就可以安然经过这康国。”玄奘听了,微笑一下,旁边的一个小和尚说道:“改装?别的事情容易,只是头发都没有,怎么改啊?”玄奘沉思片刻,又对摩咄道:“这不要紧,本来一切众生都有佛性,这里的人不信佛是没有听见真的佛法,如果他们听见真的佛法,也没有不信佛的,现在我们正好向他们说法,何必要改装冒充商人呢?”摩咄摇头道:“不行啊,绝不行的!”玄奘道:“怎么知道不行呢?”摩咄道:“听说这里本来有两座佛寺,以前也有僧人在此居住,后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两座佛寺竟荒废了,再无人居住。外国的游方僧到此借居,也都被土人驱逐。又听说康国的风俗中特别重火,以火为最尊之神。从前有僧人到寺中借宿,这康国的土人就燃火烧他们,不许他们在此居留。这是我在本国时听见从此经过的外国商人说的。既然是这样的情形,恐怕他们待法师也是如此。”
玄奘道:“既然有佛寺空着,我们就到那里去投宿,看他们怎样对待我们。我还想向他们随缘说法,以前被驱逐的和尚,想必都不十分高明吧,真的佛法,一切众生都能感动,何况是人呢?”摩咄道:“既然如此,法师可试试看。”
他们一面说,一面走。不一会儿,已走出沙碛,上了大路。渐渐遇见行人,这些行人看到玄奘的装束,都怒目而视。摩咄一面走,一面担心,低声对玄奘说:“他们不敢驱逐我们,是看见我们人多,等一会儿,他们的人多了,我们就要受攻击了。”玄奘听摩咄这么说,仍是很镇静,说道:“到了寺里,待我向他们说法。”
又走了一会儿,已经离康国的都城不远了,只见前面果然有一所荒废的庙宇。玄奘道:“这大概就是刚才所提的佛寺了。”走到那边细看,只见景象十分荒凉。玄奘和众人都走入寺中,解装休息。在经过寂寞无人的沙碛之后,忽然有这所破寺可以暂时庇身,众人也都觉得极舒服。这时只见有一个男孩子,立在寺外,看见玄奘,面上露出惊讶之色。玄奘含笑问这孩子道:“这里是飒秣建国么?”那孩子不懂玄奘的话,只是呆立着不做声,摩咄把玄奘的话译成飒秣建国语问孩子,孩子点点头。玄奘又道:“我是从中国来的,来向你国人民宣扬佛法,请你给我们的人引路,去见你们的国王。”说着,又从行装中取出许多东西来赠给孩子,一面也由摩咄把玄奘的话译给孩子听,孩子很欢喜地答应了。玄奘派了一名从统叶护可汗那边带来的人,并检出统叶护可汗给康国国王的书信,和孩子一同前去。孩子先回家,告诉他的父亲,由他的父亲转报国王。
且说玄奘等人正在这庙中预备食物,只听得寺外一阵鼓噪之声,有十几个中年男子拥入寺来,气势汹汹,进来就问这些和尚是从哪里来的。摩咄出来回答说是从中国来的。玄奘对摩咄道:“快告诉他们不要吵闹,待会见了国王再说。”摩咄把这话译给这些人听。这些人一听说玄奘是从中国来的,心里早已一惊。因为他们也早已知道中国是个文明大国,所以听说玄奘从中国来,已不敢轻视。后又听说他要会见国王,疑心玄奘和国王有旧,更吓得不敢作声,其中有几个还偷偷地跑走了。
那孩子的父亲带着玄奘的人来到都城中,他们见到国王,国王看了统叶护可汗的信,又听说玄奘是从中国来的,马上就亲自来到寺中接见玄奘。玄奘听说国王来寺里了,也出来相迎。彼此谈话,都由摩咄翻译。国王道:“闻听你这和尚是从中国来的,我虽不信佛,却很仰慕中国,所以来见你。又听说你会宣扬佛法,今就请你给我说一说法,如果说得对,就饶了你,说得不对,就把你杀掉。”这时,立在国王左右的卫兵,都已亮出了刀剑,情势严竣。小和尚们已吓得面无颜色,躲在寺角里不敢动,摩咄心里也有些怕,但还勉强镇定替玄奘翻译。
玄奘稍加思索,就开始向国王说法,逐字逐句由摩咄翻译。玄奘问道:“听说贵国事火,不知火有何好处?”国王道:“火是至明不暗的,无论什么黑暗的地方,经它一照就明亮了。火是至公无私的,不管贫富贵贱,它都是一般的照耀,这就是火的好处。因此我国国民都敬火。”玄奘道:“大王的话不错,火是至明不暗的,火是至公无私的,弟子已知道了。但是佛法比火还要至明不暗,比火还要至公无私,大王何故不信佛法呢?”国王道:“这话有意思,快解释给我听,若是解释正确,我也信佛,若是解释得不对,我就把你杀掉,连同你们同来的人,全都杀掉。”众人听了这些话都禁不住心惊胆战,只有玄奘还是十分镇静,他从容答道:“国王请听,火是至明不暗的,无论什么黑暗的地方,经它一照便明了,但是人心里的黑暗,火却照不到。而佛法无边,可以照彻人心里的黑暗。如果真能得到佛法,心地就会光明快乐,这就是佛法照彻人心里的黑暗。”国王听后微微露出笑容,表示赞成。玄奘又接着说道:“火是至公无私的,不管贫富贵贱它都是一样的照耀,但是佛法更无私,因为佛法说:一切众生都是平等的,不仅仅是贫富贵贱。”国王听到这里大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好像是恍然大悟,便高声对玄奘道:“你说得对,从今以后,我也信佛法了,就请拜你为师,从此作个佛家弟子,从今天起,我发誓保护佛法。”说完,便跪在玄奘面前,行师徒相见之礼。玄奘忙说不敢,正要扶他起来,只听寺后面一阵喧嚣之声。大家向那边看,只见有几十个人,手里都拿了火把,从寺后倒塌的墙壁处拥了进来,看那架势,是想要驱逐玄奘一行人的。原来他们听说有外国和尚在此,便约齐了许多人,点着了火把,远远地奔来。他们没有从前门走,也不知道国王在此。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一大队人拿着火把跑进了寺,一看见小和尚,就用火烧两个小和尚,转眼间,一个小和尚已被灼伤。国王见此情形,连忙下令他们将火熄灭。他们一见国王在此,都吃了一惊。虽然不明白国王下令熄火之意,但因是国王之命,不敢不从,当时这群人就都将火把扑灭了,有几个扑不灭的,就将火把抛入旁边的池里。
混乱一阵后,这些人一齐跪在国王面前,等候国王的发落。国王审问了一会儿,审出两个为首的人,交给左右,吩咐把他们的手指截断,以示警戒。其余的从宽不究。那两个为首的人听到国王对他们这样的处罚,都泪落如雨,跪在国王面前不肯起身。玄奘见此情形,听摩咄对他翻译了国王的处罚,心中不忍,连忙上前,劝阻国王说:“这事万万不可,一来国王本是敬火,今虽皈依佛法,人民尚不知情,不能因此而责备他们;二来佛法慈悲戒杀,今因这样的小事,残害生灵身体,更为佛法所不容。王今既信佛法,应守此戒。”摩咄把玄奘的话译给国王听,国王为玄奘的话所感动,立刻下令释放那两人,并当众宣布:“本王现在已皈依佛法,以后国人不得毁佛驱僧。”人们见国王如此,也都当场表示要奉行佛法。于是,国王又约玄奘入城奉养,说法数日,还剃度了多人为僧。
玄奘等在康国停留了多日,虽早想西去,但有一件事却让玄奘放心不下。原来,初来康国时,一个小和尚被火烧伤,虽经过多日休养,但伤势仍未痊愈。玄奘虽求法心切,却不忍心将他留下,可又无法带他上路。小和尚见玄奘为自己着想,非常感动,他怕自己影响了玄奘的行程,遂主动要求留下。小和尚说自己在高昌国已无亲人,愿意留在康国宣扬佛法。康国国王也表示,一定会善待小和尚,如果日后小和尚想回高昌国,他一定鼎力相助。玄奘思索良久,同意小和尚留在康国。临别时,玄奘与小和尚流泪告别,而从高昌国一起出来的两个小和尚更是抱头痛哭,场面令人感动。
离开了康国,玄奘等继续西行,又经过了屈霜你迦国、喝捍国、捕喝国等境。摩咄告诉玄奘,再向前走,有一个叫铁门的地方,这个地方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