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呐喊声响彻四野。进入山谷的突厥狼骑猜不出长城内外埋伏了多少人,一个个惊疑不定。骨托鲁自知今天自己肯定讨不到什么好去,强硬起头皮,苦撑道:“有人无人,那得手底下见。光凭嘴巴上的功夫赢不了仗。咱突厥有句话,是狼是狗,露出牙齿来才算得了数!”
“可汗尽管来战。只怕这次再败了,不会像上次那样容易回去!”李旭手持长槊,满不在乎地回应。
“尽管来战!”刘季真扯开嗓子,将李旭的一整句话归结为四个字。
“尽管来战!”马贼们狂笑不止。
他们那幅目中无人的态度着实令人生气。但骨托鲁明白自己麾下的狼骑今天锐气已失,摇了摇头,冷笑说道:“你我也算故交。今天我来,只想给你一条生路。你既然不体谅我的苦心。明日开战,休怪我下手无情!”
说罢,再不给李旭逞口舌之利的机会,转身冲着自家队伍呼喝了几声。已经冲入山谷的数千狼快速闪开一条通道,默默地骨托鲁和他近卫送了出去。
“明天不如今天,有种今天就打,不打就是家养的土狗!”刘季真唯恐天下不乱,冲着骨托鲁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众狼骑却不再理睬他,留下一千多人原地警戒,余者后队变前军,前军变后队,缓缓退出了山谷。虽然武士们个个垂头丧气,整体上的队形却丝毫不乱。
光这一点,便比一阵风的马贼们强得太多了。刘季真骂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只好归了队,跟着回撤的博陵士卒一道进入长城。
待李旭和最后一波弟兄们并肩退了回来。李建成早已率领一干主要将领迎到了城墙下。大伙今天混战中杀了三千多狼骑,又当面扫了骨托鲁的威风,因此一个个扬眉吐气。李旭见时德睿、韩建纮等人都跟着李建成身侧,赶紧上前打招呼。待彼此间再度通报了名姓后,拱手谢道:“几位英雄不远千里而来,这份情意,我博陵军上下没齿难忘。今后但有用得着我等的地方,几位尽管言语一声。无论是往风里还火里,李某绝不敢推辞!”
听李旭说得客气,河间郡守王琮第一个表示不满,“李将军哪里的话,老夫也是大隋官吏么!吃了百姓这么多年供奉,大难临头,怎有把脖子缩起来的道理?”
“将军言重了。时某虽然没什么见识,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却是懂的。我麾下弟兄不多,比较像样子的就这三千来号。时某将他们全带来了。是冲锋陷阵,还是运粮运水,全凭将军一句话。只要突厥人一天没退,弟兄们就听你一天号令!”尉氏大总管时德睿跟在老郡守王琮身后,笑着回应。
“照理儿老时我们哥俩儿早就该来!”盐山寨主韩建纮说话更为干脆,一上来就开门见山,“但我们哥两个与官军做对惯了,如果没人引荐,冒昧进入您的地盘,难免会被当贼打出去。所以就一直等待机会,恰巧谢兄弟给你押粮从运河上经过。我们两个一核计,就跟着谢兄弟来了!”
“当年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乱得是自家,笑得是外人。突厥狼骑刀下,又几时分过咱们谁是官军,谁是绿林好汉!”说起彼此之间的旧日恩怨,李旭也好生感慨。
时德睿叹息着摇头,“也倒是。这些年除了死人,咱们啥都没捞着!不过若不是官府逼得人没法活,大伙谁愿意造反?”
韩建纮也叹了口气,坦诚地说道:“大将军休怪我等说话直接,如果是为了昏君,我等才不鸟这个仗。他不让我们活,我们自然不能等死。但狼骑来了是另一码事。我们兄弟之所以敬你,也是因为你站在长城上!”
这些过去的是非恩怨,一句话两句话肯定分不清楚。站在李建成和李旭角度,时、韩等人都是土匪,官军剿匪天经地义。但站在后二人角度,他们却是在替天行道,二李反倒是助纣为虐了。
好在大伙也没想着怎么纠缠,几句场面话说过了,也就算交代过了。李旭用力挥了挥手,大声道,“过去的事情,咱们就这样算了。”“到了长城上,大伙便都是兄弟!”
“对,就这么说,长城之上,大伙都是兄弟!过去恩怨,一笔勾销!”时德睿、韩建纮两个异口同声。
大伙相视而笑,昔日过节俱抛到九霄云外。李旭转过头,将目光看向谢映登,“就凭你带来的这两员大将,我也得好好谢谢你。好兄弟,你是今日擅自亮出瓦岗旗号,不怕李密怪罪么?”
他领兵征战多年,目光早就被锻炼得精准无比。进入长城后粗略一扫,便看清楚了援军的大致数量。河间郡守王琮带了大约一千三百左右郡兵。在尉氏一带割地自保的绿林好汉时得睿带了三千绿林精锐。盐山寨主韩建纮麾下人数和时德睿差不多,但喽啰兵们的装备都非常简陋,一看就是过惯了穷日子的。几路援军中,瓦岗军的人数最少,满打满算也不过五百人,却是个个身强体壮。
以李密的张扬性格,若是不计过去恩怨派人来援,肯定不会只派区区五百人。所以李旭一猜便知,谢映登是从徐茂功那边借着护送军粮的由头偷偷跑来的。根本没经李密的允许。他今天擅自于突厥人面前亮出瓦岗军战旗,万一被有心人汇报上去,恐怕会惹上不少麻烦。
“没事,大将军没听说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么?”谢映登毫不在乎地摇摇头,笑着回答。“况且,我这次来,便没打算再回瓦岗去。至于茂功那边,你更不用替他担心。只要他不回瓦岗主寨,李法主就对不能将他怎么样!”
没等谢映登把情况介绍完,刘季真在旁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不由分说挤到李旭面前,大声抗议道:“傻小子,你们啰嗦完了没?咱家麾下的弟兄,可是昨天晌午直饿到现在了!”
“刘兄勿急,稍后我便派人安排弟兄们的食宿!”李旭见状,赶紧拉过刘季真,先向对方赔罪,然后将其向大伙介绍道:“这是我当年在塞上贩马时认识的好朋友,一阵风大当家刘季真,呼韩邪大可汗的嫡系后人!”
“见过刘大当家!”李建成、谢映登、时德睿等人早就听说过一阵风的大名,纷纷走上前,向刘季真抱拳问候。
“见过,见过几位英雄豪杰。”刘季真立刻换了一幅忠厚老实的表情,抱着拳四下做罗圈揖。“客气话我也不会说,反正仲坚的兄弟,就是我老刘的兄弟。今后并肩作战,大伙冲在前头,老刘我绝不会落在后尾!”
“愿与刘大当家生死与共!”众豪杰笑着回应。
“生死与共,生死与共!”刘季真咧嘴大笑,“你们中原人,就是会说话。一个词,比我老刘啰嗦一堆都准确!”。转头望向自家弟兄,他的脸上笑意更浓,用力冲人群招了招手,得意洋洋地喊道:“妹子,亲大妹子,过来拜见李大将军和众位中原豪杰。你不是不相信我会有李大将军这样的朋友么?怎么着,这回我把他拉过来了,你到底信还是不信!”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在大伙善意的笑声里,有名身穿褐色皮裘,头戴黑色圆盔的高挑将领走了出来,冲着李旭盈盈下拜,“久闻里将军威名。民女上官碧这厢有礼!”
“上,上官姑娘不要客气!”李旭被刘季真弄得好生尴尬,红着脸躬下身子,还了一个长揖。
“看见了没,我说过我的好兄弟性子与别的鸟人不同。即便当了官儿,也不会摆狗官的架子吧?怎么样,这回你服气不服气?”刘季真可不管李旭尴尬不尴尬,扯着嗓子继续卖弄。
“常言道,龙生九子,九子各不相同。更何况是刘大哥的好兄弟!”上官碧嫣然一笑,文绉绉地回敬了一句。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是读书人用来比喻一母同胞兄弟,品行却相差巨大的。上官碧用在这里,一语双关。表面是称赞李旭平易近人,不像大隋朝其他官员那样喜欢摆谱儿。暗地里却是在讥笑刘季真性子粗劣,与李旭虽然是朋友,却根本与对方没法相提并论。
李建成、谢映登等人听明白了,咬着牙偷笑。刘季真却根本不理解龙生九子的含义,以为对方在奉承自己血脉高贵,心中更觉痛快,点了点头,大声道:“就是,就是,我刘季真乃呼韩邪大单于的嫡传血脉,我这好兄弟李旭,是长生天指定的圣狼附离。”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话头,对着李旭追问道:“对了,仲坚兄弟。圣狼不是只有一个么?怎么骨托鲁又弄了五头银色的畜生来?”
“上次骨托鲁跟着始必可汗一道南侵。部族视为圣狼的甘罗却是我的朋友,不肯给他帮忙,弄得他士气大丧。他吃了一次亏,所以这两年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硬凑出五匹银色的狼来!”李旭知道草原民族对圣物素来看得重,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释。
“怪不得那些牲口满身晦气,看上去根本没有半点圣洁模样!”刘季真恍然大悟。为了让大伙听清楚自己的结论,他刻意将声音提得很高,冷笑着补充道:“如果圣物可以凭人力养出来,又怎能称得上圣物?骨托鲁擅自篡改长生天的旨意,早晚要被长生天收拾。大伙等着瞧热闹吧!”
“这厮看上去疯疯癫癫,倒也是个貌粗心细人物!”听完刘季真的话,一直在偷偷观察众人的李建成心中暗想。自打众豪杰出现后,他便在心中盘算,哪些人值得结交,哪些人将来可能有机会收归帐下。越是看,心里越是欢喜。
李旭自然不必说,建成对其志在必得。与李旭走得最近的谢映登既然不想回瓦岗山了,不知道唐王府开出什么条件,才能招揽得到他?就凭此人当即立断亮出瓦岗旗号的果敢劲儿,就能肯定他是个有勇有谋的。河间郡守王琮是个厚道人,当地方官可以让上司放心。时德睿和韩建紘两个出身差了些,可听其言辞,也是两个敢做敢为的。剩下这些.......,李建成把目光又转向刘季真背后的马贼们,这些人的身手个个了得,稍加训练,便可成为一支精锐。还有那个上官碧,好一个女中豪杰,真的是巾帼不让须眉。望着对方那雪白的脖颈和花一样的笑容,不知不觉间,李建成的目光竟有些发直。
按照先前分工,负责大伙粮草辎重的主官本该是建成。李旭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只好替他代劳。快步走到众豪杰当中,笑着说道:“大伙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涿郡地方偏僻,拿不出什么好吃的来招呼。就请跟我去军中随便吃些酒水吧。麾下的弟兄们,尽管交托给心腹带着,然后跟着我的左司马时德方走,将营盘扎好后,他会将米粮逐个给大伙送去!”
说罢,从身后的幕僚当中拉过时德方。亲自将其向众豪杰引见。待介绍到时德睿这儿,对方看了看李旭的脸色,突然笑了起来。
“有件事情不该瞒着大将军。这厮!”时德睿手指身穿三品武官服色的时德方,满脸得意,“这厮是我的堂兄弟。但我们两个自幼性子和不来。我嫌他穷酸,他嫌我粗野霸道。自从他入了大将军的幕府,我就再没鸟过他!”
“这事儿,我早就听德方说过。难得你们兄弟重逢,找机会多聚聚。不过话说回来,想通过德方多给你手下的兵开小灶,可是门也没有!”李旭身手拉过时得方,毫无芥蒂地说了几句玩笑话。
“哪能呢,你也把俺老时太看扁了。俺兄弟眼下是老时家最大的官儿。我这当哥哥的不能给他帮忙,却也绝不敢添乱误他的前程!”
有时大总管的亲兄弟做纽带,众豪杰跟李旭的关系又被拉近了一步。都放心将麾下弟兄交给了时德方,由其负责分派扎营地点,增添补给。过了片刻,李建成也被陈演寿强行从失神中扯了回来,走到众人面前,笑着许诺道:“这回我从长安来,搬空了大隋武库中的兵器铠甲。诸位原来是客,我和仲坚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见面礼。每家赠送五百把横刀,三百幅牛皮硬甲。待会儿安顿停当后,诸位尽管派人到我家长史,陈老前辈那边去领。”
绿林好汉手中,最缺的便是正规兵器铠甲。因此听完李建成的话,个个喜出望外。“多谢世子仗义!”众豪杰一齐肃立拱手,看向对方的目光,也由陌生变为热络。
“不必客气!”李建成非常大气一摆手,笑着补充道:“不是说要同生共死么,有了趁手的兵器,弟兄们也能多杀几个敌人!”
说罢,他快速用目光向某个方向瞧了瞧,然后又快速地将心思收了回来。
“这唐王世子还真有些眼光!”看到李建成有意无意之间总向上官碧那边描,刘季真在心中暗自偷笑。“只可惜俺家妹子是匹野马,想靠近她,自有你的苦头吃!”
一阵风名义上归刘季真统属,实际上内部结构非常复杂。细分起来,六千多人能分出三十几个绺子。大的绺子不过五百多人,小一点的连一百人都不到。这些人平素各赚各的钱,很少沟通。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困难时,才会聚集在一起共同面对。
此外,各绺子的头领也不尽是汉人。有突厥人、有鲜卑人、有奚人、有匈奴人,反正当了马贼后,大伙便与自己原来的部落脱离了关系。由于各民族混合,所以马贼们的婚丧嫁娶等风俗也与中原和草原俱不相同。基本上是绺子中那个民族的人多,就类似于哪个民族,并且还要受其他民族些影响。
像上官碧这种鲜卑大姓,虽然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甚至能熟读汉家典籍,其族中某些规矩,连刘季真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都有些受不了。所以明知道李建成一见惊艳,却不说破,等着看对方吃苦头。
当天下午,李旭在自己的帅帐外摆了酒,款待各路英豪。因为他是大伙公推的主将,所以坐了正座。李建成在左上首相配,接下来陈演寿、张江、方延年、雷永吉等人按照目前各自的官职,一路排了下去。右侧位置,全部留给了前来助阵各路豪杰。众都是一方诸侯,谁也管不着谁,推让了半天,最后在谢映登的建议下以年龄的高低顺序落座。
由于受到人才稀缺的困扰,李旭的中军帐前还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这回却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各路豪杰几乎每人都带了数名心腹将领,看上前英姿飒爽,朝气蓬勃。
“我中原有如此多英雄,还怕他突厥来欺?”李建成看得高兴,举盏祝辞。“贺李将军,祝大将军带领大伙,一战破贼!”
“贺大将军!”众人同时举盏,“带领我等一战破贼!”
“一战破贼!”李旭双手捧起酒盏,高举及眉,一口饮尽了。然后将酒盏横过来,盏底对着众人亮了亮,再举正,缓缓放下。
“破贼!”众将领与豪杰们互相学着对方的模样,举盏,饮酒,然后放下酒盏,坐正身躯。
“能得诸位倾力襄助,李某定然不叫狼骑跨过燕山!请饮此酒,来日携手杀敌!”李旭举起第二盏酒,向大伙致意。
“不叫狼骑跨过燕山!”陈演寿领头,众将领和众豪杰轰然响应。
三巡过后,众人到达眼花耳熟境界。豪气开始伴着酒劲一道向头顶升腾。在座豪杰中,有很多是没跟狼骑打过交道的,上午时虽然在长城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却没觉得对方有多大本事。无非是人数众多一些,盔甲兵器整齐一些罢了。可论盔甲兵器,谁能比得上大隋当年三十万府兵。三十万府兵攻一座辽东城都久攻不克,凭着万里长城,骨托鲁还不是等着铩羽而归么?
“话说起来容易。但阿史那家族能在草原上称雄多年,自然有几分真本事!”刘季真听几个来自时家军的大头目说得轻巧,有些不满地提醒。
“想必是山中无老虎!”几个山寨头目显然喝得有些高了,不顾刘季真从长城外被骨托鲁追到长城内来的感受,大咧咧地道。
“草原上没有老虎,但有的是苍狼!”坐在刘季真身边的一阵风头领马二宝皱起眉头,冷冷地道。“但群狼面前,任何猛兽都得避让。”
“那不尽然,白天时,五匹苍狼,都没敢奈何李将军!”时家军头目严明复撇着嘴接茬。
眼看着双方就要吵起来,坐在他们对面矮几后的周大牛赶紧走上前调停。“几位将军都不要急。咱们今天只管饮酒。明天到了战场上,伸伸手就知道敌人的斤两了!”
“对,今天只管喝酒。明天酒醒了,两军阵前见真格的!”一阵风当中的马贼哪里受过这等气,举着酒盏叫劲儿。
“喝酒,是爷们的,战场上见!”时家军将领不能不给刚刚单挑击败敌军将领的周大牛面子,一边喝酒一边嘟囔。
双方暂且放下了口舌之争,心里面却都憋下了到战场上把这口气找回来的心思,因此越喝气势越盛。恨不得把酒当成敌人,先比出个高低上下来。老长史陈演寿私下里察觉了,也不干涉。
酒宴罢后,天色已经发黑,李旭与建成结伴送众豪杰回去休息。然后又派人将谢映登请到自己的居所,另开一桌小宴。李萁儿以女主人的身份出来与谢映登见了见,敬了了盏酒,然后借口家中有事退了下去,把空间留给两兄弟一叙契阔。
“你怎么来得如此快,我算着至少还要半个月,茂功送的军粮才能到达长城?!”李旭给双方面前的酒盏倒满了酒,然后笑着追问。
为了避免罗艺中途打劫,他曾经派了一哨人马前去接应来自黎阳的粮草。如今接应的人没回来,谢映登却先回来了,这个结果着实出乎人的意料。
“很简单,我直接从运河转蓟县,然后沿桑干河北上怀戎呗!走得几乎都是水路,船行得虽然慢,总比肩扛手抬省功夫!”谢映登诡秘地一笑,边饮边答。
“水路!”李旭听得身体一晃,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难道是罗艺放你过来的么?他怎可能放你过来?”
在上一次双方交手时,幽州军的年轻将领被李旭阵斩了一半。所以虎贲铁骑中的老将军们无不恨博陵军入骨。就在五天之前,小翻山上的弟兄还报告说,居庸关的幽州军又在增兵。与骨托鲁决战在即,罗艺不抄博陵军的后路,李旭已经觉得庆幸了,哪敢再指望对方给自己让开一条水上粮道出来?!
“当然是水路。我手里可有幽州军少当家罗成亲手写的通关文牒,身边还有时德睿、韩建纮、王琮的兵马护送。罗艺如果不让我平安通过,就意味着同时把河北群雄得罪了个遍。过后瓦岗军内有没有人找罗成麻烦,他也难以预料!”谢映登喝了杯酒,满脸得意。
他说得高兴,李旭却听得更迷茫了。罗成败给自己后,负气南下,博陵军几乎是暗中护送者这个骄傲的少年离开的。按当时情况看,罗成混不出头来则已,发迹之后,肯定要带兵回来一雪前耻。又怎可能不计前嫌地从他老爹那给博陵军讨人情?
“你也不用谢他。按理说,他需要谢你。你们之间的恩怨已经扯平了!”谢映登伸出两个手指头,在李旭面前轻轻摇晃。他抢了走了你未过门的老婆,觉得理亏。到黎阳找我时,恰好看到我准备粮船。所以就不声不响地写了封通关文牒给我,又给了我一个玉佩做信物!”
“我老婆?”李旭用力看了看谢映登,以确定对方没说醉话。萁儿就在后宅,二丫故去经年。其他能称得上是他妻子的人,根本不存在?让罗成又到哪里去抢?
“是襄国公主。”谢映登见李旭额头上已经快开始冒烟,耸耸肩膀,给出答案。“罗成领兵去抄王世充后路,结果半路上看到一伙人簇拥着一个女子在跑。他以为强盗打劫,就仗义将那女子抢了下来。过后一问,才知道那女子不想嫁给王世充的儿子,所以逃婚在外。而追捕她的人,正是王世充帐下的亲兵!”
简直越来越乱了!李旭知道王世充负责护送杨吉儿北上,半途却找借口留在了河南。却未想到王世充胆子大到可以把杨广的旨意不放在眼里,强给自己儿子娶公主为妻子的地步。如果事实真的如此,想必杨广麾下臣子的控制力更加薄弱了。原来他的命令还能在江都附近得到执行,现在,恐怕能不能出得了皇宫都很难讲了。
“罗成那小子长得英俊潇洒。襄国公主又没说清楚自己是谁,所以两人越看对方越顺眼,便稀里糊涂成了亲。后来罗成带公主与大伙见面,公主却不肯给李密敬酒。弄得双方都很难堪。有心人仔细一打听,才明白罗成稀里糊涂成了驸马爷!”
“如此,倒也省得她在外颠沛流离!”李旭终于弄清楚了前因后果,感慨地说道。他与公主从来没见过面,所以也不会有什么感情,更不会傻乎乎地觉得自己被人戴了绿帽子。但据他对李密的了解,杨吉儿当众给李密下不来台,后者肯定会找机会报复。更何况罗成有了驸马和幽州大总管之子双重身份后,地位陡然提高,已经威胁到了李密的大当家“宝座”。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担心地问道,“罗少将军偷偷在我和他父亲之间穿针引线,难道不怕李密找他麻烦么?罗艺呢,他就那么容易听了儿子的话!”
“罗艺不想同时得罪太多的人,也不想给自己儿子添麻烦。更重要一点是,幽州军内部对你抵抗突厥的事情,争论很大。我经过蓟县时,罗艺自己也举棋不定。所以就做了顺水人情,放了粮船一条通路!至于李密,他目前还不知道情况。知道后,也奈何罗成不得!”
“此话怎讲?”李旭惊异地追问。白天时谢映登所言将永远不回瓦岗,已经让他隐隐猜到,瓦岗军肯定又出了大变故。再加上罗成修书这档子事情,可以预料,瓦岗军内部面临的问题肯定比所有人设想都严重得多。
提到瓦岗,谢映登脸上的笑容便慢慢消失了。他先是长出了口气,继而连干了几大盏酒,想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提起。犹豫了好半天,才摇着头道,“瓦岗?自从翟大当家死后,哪里还有瓦岗啊。还不是李法主带着一炉香在里边虚应故事。看着烟很盛,来阵风,也就散了!”
“怎么会这样?”李旭听谢映登说得离奇,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李密杀翟让,必然会影响瓦岗内部团结。但作为纵横河南多年,屡屡将官军打得丢盔卸甲的大绺子,瓦岗军也不是短时间就能败掉的。但按照谢映登的说法,眼下其却成了个空架子,只要随便有人一推,便会轰然倒塌于地。
别人的安危李旭不想管,如果瓦岗军真的完蛋了,秦叔宝、罗士信、徐茂功的未来怎么办?特别是秦叔宝,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好不容易才被李密赏识,封了个内卫大将军的官职,瓦岗山倒了,齐郡也归不得了,他要流落到哪里去?
“还不是被李法主忽悠了!”谢映登又喝了一口酒,悻然道,“当日你说李密那人徒有虚名,大伙还不相信。毕竟你是官军,我们是土匪。你说的话,未必按着什么好心。可谁知道,此人不但徒有虚名,而且心胸狭窄。翟大当家将自己的位置都拱手相让了,他却为不相干的人几句混话,从背后砍了翟大当家!”
“这事儿我听说过,还以为茂功也死到那厮的手里。老天有眼,茂功命大!”李旭也饮了一口酒,拍案叹息。
“不是茂功命大,是外边弟兄的人来得快。一刀没砍死,如果当众再补第二刀,肯定会犯众怒!”谢映登气得直撇嘴。“他杀了翟大当家。砍伤了徐二当家。强力压服的单雄信。亏得咱们这些人还曾经拿他当真命天子。如果真命天子都是这个德行,还不如当初跟着杨广混呢。好歹不担心挨黑刀!”
“陛下的确肯推赤心待人。前提你必须是被他视为心腹。大隋朝内部的事情,不比山寨简单。有时候陛下都无能为力。我当年总觉得只要朝中无昏君,百姓日子就会好过。后来自己治理一地才知道,光主事儿者一个人不昏是没用的!得想办法让所有人都不敢肆无忌惮地胡闹!”李旭想了想,以亲身经历为例子点评。
“的确如此。想李密刚上瓦岗时,也是夹着尾巴做人。是弟兄们自己非要将他抬过头顶去,结果将他抬上去了,他便露出了本性!是我等自己给脖子后安刀子,怪不得别人!”谢映登又是失望,又是伤心,一盏盏酒灌下肚子,一声声叹息从喉咙里向外冒。
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鬓角之处已经见了白发。想必是忧心过度,伤了血脉。接连灌了自己数盏酒后,谢映登咧了咧嘴,继续说道:“倘若他杀了翟大当家,大权独揽后,能带着大伙走正路也罢了。顶多说他私节有亏,大事无过。谁料,那件事没过几天,他就趁着程知节在外领兵打仗,没回来的机会,把瓦岗上下的职位调了个遍。等程知节闻讯赶回来了,山寨也不再是山寨了。完全按照大隋官府那一套来,连金墉城内魏公府邸的规格,都比照洛阳的行宫来修。程知节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是为了给大伙充门面,别让天下英雄小瞧去。若是修了宫殿就能折服天下英雄,这江山世代还不应该都是大秦的!”
“还不如陛下!”李旭撇嘴冷笑。杨广虽然开凿运河,弄得民间疲敝。但运河的开通,主要是为了向北方前线输送粮草物资,而不是单单为了摆阔。而李密不过刚刚于河南落下脚,连天下还没得到呢,已经开始挥霍。
“我们私底下也这么议论。但大伙的军权都被李密收了,谁说话都硬不起来!”谢映登继续摇头苦笑。“他不肯信任瓦岗原来的弟兄,手下有没有几个会打仗的,所以被王世充逼得节节后退。再后来,连柴孝和、郑德韬、杨德方这些二半吊子都战死了,只好亲自披挂上阵!”
“那不更要吃亏?”对李密的领兵“才能”,李旭是深深领教过。碰到绝顶的庸才,凭着偌大的名头,李密还能抽冷子打个漂亮仗。碰到一个按部就班的将军,或者一个领兵高手,李密肯定半点便宜都从对方那捞不回来。
“可不是!”谢映登苦笑了几声,愤懑地回应,“跟王世充打了三仗,输了两次。自夸是互有胜负,却把家底越打越薄。不得不从洛口仓里拿出粮食来,就地招兵。招了兵,又舍不得拿钱财发军饷。茂功劝他目光且放长远,精兵简政,以图未来。他反而恼茂功多事,借口黎阳缺人镇守,将茂功从主营彻底赶了出来。赶了茂功,又怕程知节闹事,干脆让程知节与秦叔宝一道做内卫将军,官职给得虽然高,部曲却一个都没有!”
“我倒是高兴他能让茂功出来。李密那人心胸狭窄,离他远了,反倒安全!”李旭想了想,笑着劝解。“你也别太难过,茂功在黎阳,不也已经立下足了么?”
“不一样。茂功即便在黎阳站稳,瓦岗也不再能回到从前。天下形势已经大变,机会一失去便不可再来。茂功心里清楚这些,他只所以还继续撑着,不过是想将来让大伙败了后,有个落脚点罢了。”
虽然一直以剿灭瓦岗群寇为目标,当听闻这支曾经纵横河南的劲旅已经落到如此地步,李旭心里还是感觉有些茫然。“那你将来要往哪里去?”用手推了推谢映登,他试探着问,“如果此战打赢了,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吧。我这边正缺人手?”
“你,仲坚兄,你也想问鼎逐鹿么?”谢映登醉眼涅斜,似笑非笑。
“打完了这仗,你看我还能剩下逐鹿中原的本钱么?”李旭苦笑着摇头。“我这几年,几乎一半时间在打仗,民间就没修养过。要是常胜不败也罢,一旦战败,同样没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仲坚是个爱民之主,却不是个可混同宇内的枭雄。你的性子,却那股豁出去的狠辣劲头!可你不出来收拾残局,天下又该乱到什么时候?”谢映登的手指前伸,几乎顶到了李旭的鼻子尖上。“你知道么,我来之前,已经有消息传了出来,你的陛下已经死了!大隋,咱们白天口口声声说为之奋战的大隋,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咔嚓一声,半空中猛然响起一个惊雷,击得整座军营摇摇晃晃。
杨广死了?大隋亡了?李旭的身体晃了晃,半盏酒水全洒在了自己的手上。但是很快,他便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放下酒盏,甩了甩湿淋淋的手。然后站起身,向谢映登长揖及地,“多谢师弟将此事告诉我。但决战之前,还请师弟尽量将消息隐瞒,以免动摇了我军军心!”
“这个不劳你叮嘱,我自有分寸!”谢映登不敢受李旭的揖,侧身摆手,“但师兄也该早做打算,以免事后匆忙!”
“无论陛下在与不在,眼下这仗都得打。我守长城,本来就不是为了陛下!”李旭苦笑着将自己面前的酒斟满,然后向空中泼出半盏,仿佛在祭奠某个不甘心离去的灵魂,“至于大隋,在年前已经亡了。又何须再为它难过!”
说罢,他将剩余的半盏洒在了地上。跌回自己的胡凳,脸上的表情再也看不出半分波澜。
见到对方如此镇定,谢映登反倒茫然了起来。他这回主动请缨押送军粮到涿郡,一方面是为国守疆土。另一方面,也存着待突厥狼骑撤去后,如果博陵军能保全下来,便借李旭之势实现自己平生之志的主意。箴言说代隋者必为李氏,如果击败了突厥,李旭的声望一时五两,难保箴言最终不是落于此子头上。
再者,放眼此刻天下英雄,不是格局太小,就是阴狠毒辣之辈。像李旭这样既拥有强大武力,又能善待部属和百姓者,几乎没有第二人。辅佐李旭做了中原之主,总比让李密、王世充、李渊这些混账东西抢了皇帝宝座的好。至少从先前的表现上看,李旭是个可以共患难,也可以共富贵的英主,不会做那些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勾当。
但这些话,需要找个合适的切入点。李旭的武艺虽然出自江南谢家,但他的师父却从来没告诉过李旭自己的真正身份和姓氏。其既然放弃万金之躯,躲到塞外部落做一个铜匠,肯定就不会再理睬什么谢家、王家的是非。师门这层关系用不上,能激发李旭雄心和野心的,也就剩下了杨广当年的君臣之恩。可目前看来,李旭对杨广的恩情,也看得非常淡然。也许他上次实在被大隋朝廷伤透了心。也许在他心里,杨广和大隋都早就死了,活在江都的,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宾主二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餐桌上立刻冷了场。数支蜂烛吞吞吐吐,火苗跳动的声音烤得人口干舌燥。片刻后,李旭叹了口气,自斟自饮。谢映登咧了咧嘴,却也跟着叹了口气,将酒盏举了举,一口闷干。
李旭摇摇头,将自己和客人面前的酒盏再度斟满。谢映登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盏,干了,然后伸手去抓酒坛。他的酒量远远不及旭子,相对着饮了数盏闷酒后,舌头便慢慢大了起来,呼吸声沉重急促,听上去像冬天里的北风。
“师兄,师兄难道一点儿也不难过?”他涅斜着醉眼反复打量李旭,越看越觉得气闷,“你的陛下当年待你不薄,高官显爵,重兵大权,还曾经把杨坚的金刀赐给了你。难道一点你也不想着领兵给你的陛下报仇?”
“映登是说,我有足够的借口讨逆吧?!”李旭快速接过对方的话头,“拿着金刀号令群雄,诛杀宇文化及兄弟。然后拥立新君,挟天子而令诸侯!”
谢映登被人一语戳破了心事,脸一热,索性将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你手里有大隋开国之君用过的宝刀。借此号令天下,群雄没理由不答应。宇文化及兄弟手中的兵马只有五万出头,其中能战者,大部分还出身于你当年带过的雄武营。待铲除了宇文氏之后,凭着守卫长城和讨伐叛逆两样功劳,天下还有谁威望大得过你?你想做天子便做,即便念着杨广的旧恩,周召之位也是跑不了的!”
“可我分明记得。昔日群雄无不骂陛下是昏君。‘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李旭直直地看着谢映登,顺口引用了一句来自瓦岗山的讨隋檄文。
当年李密麾下的记室参军祖君彦为了打击隋军士气,大笔一挥,写就了《檄洛州文》。文中列举了杨广鸩父、淫乱、贪婪、好战等十项大罪。从血脉、品行、天像和图箴四方面论证了隋朝的国运早该断绝。该文语言华丽,气势雄浑,传檄诸侯后,的确为瓦岗军的举动增色不少。
可如果按照祖君彦当年的檄文中所言,宇文化及兄弟杀了杨广,就等于是替群雄铲除了暴君。亡了大隋,也是顺应天命。群雄先前还天天咒骂杨广不得好死,如今杨广终于不得好死了,他们反而又替其报起仇来,这讨逆大旗下所包裹着的目的,还不是昭然若揭么?
谢映登被李旭看得脸越来越热,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避开,“这事情由别人来牵头,借口当然十分勉强。但你不会,你是现在还打着大隋旗号的。又是大隋的冠军大将军!”
“也不过是个借口。就是看上去真一些,不像别人那么假模假式!”李旭对此无动于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他真的有些倦了。特别是在东都附近被段达等人从背面插了一刀后,大隋在他心中基本上已经死透。如今,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尽一个武将的职责,或尽一个男人的职责而已。守护珍惜自己和自己珍惜的那些人,至于东都和长安宫殿,偶尔想一想可以。若搬进去住,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趣。
“你这人真怪!”谢映登费了半天口舌,就得到这么一句回答,非常地不甘心。“怪不得茂公说你只能做朋友。却不是成大业之雄主。难道你就情愿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得了天下去?难道你不认为桃李章所言之李,正应在你身上?”
“映登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说这话之人!”李旭笑着摇头,“说实话,我也想过。但映登可曾算过,打完这仗,我麾下这四万博陵弟兄。还能有多少人能活着从长城上下来!我带着不到两万幸存的残兵去争天下,有多少胜算?若是赢了皇帝宝座还好,他们每个人都是开国功臣。若是输了呢,我个人大不了一死,弟兄怎么办?弟兄们留下的孤儿寡妇谁来管?”
“至少你曾经轰轰烈烈地搏杀过!”谢映登被问得无言以对,半晌,才喃喃地回了一句。
“我轰烈了一回。不知道多少人要因为的轰烈而死!如此,我与现在那些放着突厥人不理,只顾着互相残杀的‘豪杰?’之间还有什么区别?!”李旭将酒盏重重地向桌案上一顿,然后手指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我要轰烈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三分天下?到头来便宜了谁?塞外除了突厥,还有室韦、契丹、诸霫!下一拨狼骑杀过来,谁还肯立在这长城上,我又凭什么号令别人跟我一道站在长城之上?!”
“此战之后,你的实力大损,但声望无人能及。”谢映登愕然望着李旭,内心深处明白对方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却终是觉得惋惜,“至少,茂公和我会帮你。有了汲郡,博陵军在河北就能成犄角之势。窦建德未必是你的对手,罗艺曾经败于你,李渊那边,只要你不主动进攻他,双方还可以互相迁就一段时间。待六郡的实力恢复了........”
“我不想赌!”李旭干脆利落地回绝。“我也很难向曾经一道并肩作战的人举刀。如果王伏宝、李建成他们知道你我到了这个关头还在算计着日后如何对付他们,他们即便明天就战死了,也会死不瞑目。”
“映登!你去找别人吧。我这里不是能实现你理想的地方!”顿了顿,李旭淡淡地说道。仿佛根本不记得就在两柱香时间之前,自己还非常热切地邀请对方留在身边。“王谢昔日之辉煌,我未曾经历过,所以也想不出是什么样子。但我肯定给不了你。张须陀老将军跟我说,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当年说话的神态,语气,我一直没有忘。这辈子也忘不了。”
“可别人未必会这么想。此战过后,即便你无意争雄,唐公李渊也未必能放心你。”谢映登又楞了一下,悻然道。他之所以鼓动李旭南下夺取江山,其中的确包含着重现先祖辉煌这点野心。但在谢家人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哪个贵胄子孙不希望光大门楣,哪个少年人不曾经想过让祖先与后代以自己为荣?即便寒门小户,不也指望着出将入相,建立自己的家族么?
如果换了自己与李旭易地而处,谢映登保证自己此战之后会毫不犹豫地南下。只有眼前这个李仲坚,才会抱着一句“武将职责是守护”,而眼睁睁地错过大好机会。
有成就王霸之业的能力,却不肯去做的人。在历史上向来得不到好下场。天赐其机,其却不懂得好好利用,就怪不得别人手狠。
想到这儿,谢映登的眼里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你可以做个庸人。却会耽误更多人的性命。当年刘璋坐拥巴蜀,他曾经得罪谁来?最后,他又守护住了谁?”
”我也不是刘璋!“同样的道理,谢映登看得明白,李旭也未必糊涂。先前之所以举棋不定,是心中有些牵挂在一时难以割舍而已。如今杨吉儿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归宿,杨广也被人害死了。大隋最后一些让他留恋的东西也消失了。那么,未来该怎么做,他心中已经慢慢有了答案。
“我也不放心李渊!”笑了笑,李旭满脸坦然。“我不知道他会不是第二个李密。我也不清楚他的儿子中,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如陛下那种行事不合常理,好大喜功,不顾苍生死活的人。我甚至不能保证,如果我放弃争夺天下,接管博陵的人,会不会将我的新政延续下去.......”
“所以你到头来,其实什么也守护不了!”
“不对。映登错得厉害!”李旭耸了耸肩膀,然后连连摇头。“你根本没弄明白,李密为什么敢下手害了翟让。其实如果翟让手中还有军权,李密肯定还尊尊敬敬地叫他一声大当家!他定的那些规矩,李密哪项敢改?”
“我们事后也这样认为!”谢映登茫然点头,“可这与你争不争天下,有什么关系。你只要不夺皇位,无论谁得了天下,都不会容你六郡为国中之国!”
“我知道。并且我还知道,新政威力巨大。不推行它的地方,日久之后,实力必然比不过推行它之处。我还知道,这次即便我打残了突厥,用不了多久,其他部族也会在草原上崛起。遇到雪灾旱灾,他们无力自救,依然会打攻破长城,将灾难转移到中原头上的主意!我还知道,即便我想,我也不可能站在长城上一辈子,别人也不准许我一辈子驻守于此!”
“那你到底准备折什么办?”谢映登眉头紧锁,不理解坐在自己对面的,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
“霫族十三大部,已经公推我为他们的大可汗。索头水以北,太弥河之南,大漠往东,一直延续到大海。这万里草原上的大多数部落只有千余武士。骨托鲁这次敢来,我就没打算让他败了就顺利退走。我只要手中有一万兵马,足够在东塞建立自己的部落!待我在塞外站稳了脚跟,无论中原将来谁当了皇帝,都不敢对六郡怎么着!如果他养了个混蛋儿子,我手中的兵马随时可以让他如芒刺在背。而塞外日后无论哪个部落崛起,他想南下,就得先看看自己的身后!”
“你简直是个疯子!”谢映登越听越吃惊,睁大了眼睛骂。
“我本来就很疯!”李旭道:“但我不会向自己的兄弟举刀。当面不会,背后也不会!”
“那倒也是!”谢映登连声苦笑。论雄心、抱负以及杀伐决断,李旭照着瓦岗军大当家李密差得实在太远了。甚至连王勃、徐元朗这些实力稍大一点儿的草头王都比不上。放眼当世,哪个人手里握着数万雄兵,不打一打争天下的念头?又有谁会像李旭这呆子般好端端地中原不争,非要主动搬到塞外去做蛮夷人的可汗?!!
但李旭的确有一点好处,就是从来不残害自己的弟兄。他不会在酒席宴上杀人夺兵,也不会抽冷子在人脖子后动黑刀。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在仕途屡受打击,却始终有人追随的原因。套用徐茂公的话来说,旭子缺乏成为一个英主的野心与狠辣劲儿,但他却是一个肯设身处地的替朋友着想,不会为了自己而将天下万物视为刍狗的厚道人。这种人很难被辅佐成材,却可以放心地作为朋友。
既然话不投机,谢映登也就不再继续坚持。又陪着李旭喝了几盏酒,聊了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便借口不胜酒力提出告辞。
“你带来的瓦岗弟兄,被时司马安排到了我的军营旁边。到堡口向左一拐便是。”李旭一边安排亲兵为谢映登领路,一边向对方叮嘱,“如果你嫌军营太吵闹,可以去堡北斜坡上的英雄楼,那是李家世子特意为招待前来抗敌的天下豪杰所建,陈设相当奢华!”
李建成有意借着这次长城之战为他自己招揽下属,旭子对此心知肚明,并且默许了其这种越界行为。从杨广死后的天下大势上看,如果博陵军退出问鼎之争,太原李家凭着整个河东、半个京畿以及许绍主动献给李家的江南三郡,实力已经无人能及。谢映登如果非要找个帝王去投靠,通过出售自己的聪明才智来重振昔日王谢辉煌,选择李渊要比选择其他人成功的可能性大许多。
况且李渊这个人虽然狡诈多变,知人善用方面却高出其他豪杰不止一筹半筹。从昔日的陈演寿、长孙顺德,到今日的刘弘基、武士矱,这些李家的柱石几乎都是李渊一手挖掘。在这点上,李旭自己都没法与其相比。
听出了李旭的话外之意,谢映登先是一愣,然后笑着回答,“如此,这英雄楼倒值得去转一转。却不知道里边是否有黄金搭建的台子!”
“进去的人才会知道!”李旭一语双关。看着谢映登跳上马背,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记得我跟你说起的陈国郡主么?就是化名为晚晴的那位。她此时与新任丈夫苏啜附离一道呆在骨托鲁的身边!”
“她?”谢映登猛地拉紧马缰绳,将坐骑勒得原地直打圈儿,“她怎么还没忘了旧仇。大陈国都亡了多少年了?为了她一家之仇........”
话说到一半,猛然想起自己就在片刻之前,还为了一家之富贵苦劝李旭加入争霸天下的大军之中。这种作为看似理直气壮,比起陈晚晴为了一家之仇不惜毁灭整个中原,未见得高明到哪里去!
再次看了一眼李旭,谢映登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不少,笑了笑,低声道:“打完这仗,有些话我慢慢跟你说!”
“打完这仗后,我再与你痛饮!”李旭身上也恢复了几分英雄气概,挥了挥手,目送谢映登等人远去。
待马蹄声渐渐稀落了,李旭转过身来,慢慢走向自家后宅。虽然是在长城脚下,天气也有些热了,温吞吞的晚风夹杂着花香,吹得人心中酒意上涌。
“陛下死了!”直到把所有目光隔离在后宅大门之外,李旭的身体才慢慢松弛下来,挺直的肩膀不再坚硬如山,一点点挪动的脚步也有些跟跄。
两名在内宅伺候的家人见老爷喝醉了,赶紧跑上前搀扶。李旭苦笑着挥了挥手,命令他们全部退到一边。“没事!不到半坛而已,哪那么容易醉。别惊动了夫人,也别瞎折腾了。我在桃树下坐坐,凉快凉快就好!”
“唉!”来福和来寿答应一声,留下一个替家主擦拭树下的石凳,另一个飞也似的跑到厨房去寻热水煮茶。李旭笑着看了留下伺候的人一眼,和气地吩咐,“去门外守着。没事儿别放人进来。我要静一静,养养神!”
“是!”来寿心疼地看了李旭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开。他们几个都是当年李旭从齐郡人市上买回来的少年。如果当初不是被李旭看中,不光自己,连带家人都早已变成了路边饿殍。是李旭不但给足了他们的卖身钱,还另外给了他们家人一些米粮救急,让他们一家在乱世之中幸免于难。后来李府北迁,他们的家人也走了石夫人的门路,跟着搬迁到博陵,成为李家的佃户。从此再不受冻饿之灾。而近几年来,随着李府的规模不断扩大,他们都成了仆人中的总管,非但每年有固定的工钱可拿,并且利用手中的权利,让自己的家人的生活也随着水涨船高。
所以来福、来寿等人对李旭是最为忠心的。突厥人打到哪里他们都管不着,自家老爷有个头疼脑热,他们便要赶着去求遍漫天神佛。
“陛下死了!”坐在树下的石凳之上,冷硬的感觉一波波向身体内传来,却压制不住腹内的热浪翻滚。也就是到了这种时候,李旭才能真正地放松自己,放弃坚强的外壳与伪装,露出一点点属于年青人的迷茫与软弱。
“杨广死了!”这个消息不算突然,但却让他非常非常地难过。在李旭心目中,这位注定要身负骂名的君主,一直有无数个形象存在。第一个是旭子少年时的,那时候,皇帝在他的设想中是冷酷、威严并且昏庸。其随口一句“显我中原天朝之威仪!”便使得塞上无数小饭馆被蜂拥而来的胡人吃破了产。其随便一道征兵令下,便让上谷数万家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有关杨广的第二个印象,是一座高大奢华的马车。马车后,隐隐是一张苍白衰老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明明孱弱无比,却硬要装出一份强大的姿态来。硬要用流苏和珠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空虚与疲惫。
第三个杨广,是一身戎装,手指辽东,意气风发的大军统帅。那一刻,高喊着“朕今天至此,是来看一看一年多来,为我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朕今天到这里来,也是来看一看辽河两岸的万里江山........”的杨广,气势是如此的令人人心折。
第四个杨广,是一手将他从校尉、郎将、将军,大将军,一步步提拔上来的皇帝陛下。明知道他也姓李,跟李渊家族的关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明知道权臣宇文述、虞世基都不喜欢他,明知道他出身寒微,行事风格与朝中诸公格格不入,却执意要提拔他,将豪门子弟苦盼了几十年都得不到的大总管之位,毫不犹豫地相授!
第五个杨广,是明知道宇文述父子倒卖军粮,却不肯深究。明知道来援将士历尽艰险,却不肯出钱赏赐的糊涂虫。他像守财奴一样守着自己的财富,却把整个江山都丢了。他像庇护自己的亲生子侄一样庇护宇文化及兄弟,却最后被宇文化及兄弟谋夺了性命。
第六个杨广,是那个无力替他和冤死于黄河南岸的万余将士讨还公道,无力对付东都、长安和江都三地豪门与权臣,却还想着将掌上明珠交给他。利用他的武力庇护襄国公主一生一世的老汉。那个时候,李旭知道杨广已经看穿了,绝望了。所以才明知道博陵军不可能再南下,仍然给女儿安排去路。那时候的杨广,不再是君王,而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明知病入膏肓,依旧想着凭借昔日的余威给子孙后代谋条退路。
第七个........,第八个.......
如此之人,昏君乎,明主乎?该死乎,可怜乎?李旭说不清楚。站在父辈和舅舅的角度,他有一万个理由认定杨广是个暴君,昏君,死不足惜,自寻死路。站在自己的角度,他却为对方的死而感到深深的悲哀,深深地畏惧。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年青时统帅几十万大军,数月之内席卷南陈,一统中原的名将,能臣,最后变成了那般糊涂模样。他甚至还怕,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变成第二个杨广,一样昏庸糊涂,一样总觉得什么做得都对,实际上所做一切都是错的。
“我不会,永远不会!”悲哀与恐惧如条大蛇般缠住了李旭,令他一时失态,忍不住腾地站起来,重重地向身边的桃树捶了一拳。霹雳巴拉!刚刚长到手指肚子大小的青桃受不住如此大的震动,冰雹般落了满地。
李旭的心神一瞬间被桃雨打醒。他低下头,借着院子里的灯光,看到地上一个个青桃绒毛未褪,还远不到成熟时候。
“夏天还早,郎君莫非现在就桃子吃么?”一个温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语气里隐隐带着哄劝的意味。
不必抬头,李旭也知道是萁儿来了。在自己家中,夫妻两个从来没想过向对方隐瞒什么,也熟悉到了无所隐瞒的程度。他苦笑了一下,悻然道,“才是春末,哪里来得桃子吃!我一时郁闷而已,没想到这死物如此不经捶!”
“郎君可是拔山的力气!再捶几拳,即便桃子不落,树也被你捶断了!”萁儿笑了笑,低声劝道。她没有问李旭为什么而烦恼,只是快步走上前,俯身捡起两个青桃,信手擦去上面的软毛,轻轻咬了一口。
“吃不得,又酸又苦!”李旭小时在乡野里长大,自然知道青桃毛子是什么滋味,一把拉住萁儿的手,大声阻止。
“倒也带着股子清香!”萁儿被青桃的味道酸得直皱眉,脸上却透出了顽皮的笑。“没有那么难吃,不信你也尝尝。酸得很特别........”
“小时候吃过几百回!”李旭将萁儿递到自己嘴边的青桃推开,咽了口被酸涩味道勾出来的唾液,低声解释。
被萁儿这样一闹,他心里的抑郁散开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样疲惫。“恰巧”来寿端着煮好的茶赶来,夫妻二人就在树下摆开了盘盏,一边饮茶,一边低语。
“据谢映登带来的消息!陛下被人杀了!”几盏浓茶落肚后,李旭幽然说道。
“陛下?”萁儿一愣,旋即明白李旭说得是远在江都的杨广。于丈夫心里,也就是那个躲在江都深宫中的昏君,才勉强当得起陛下二字。丈夫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虽然杨广对丈夫的很多关照在外人眼里根本不能算是恩惠。
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青桃,她低声追问,“消息确实么?军营里可曾传开?”
“我已经命人谢映登约束他的瓦岗弟兄,严禁传播未经核实的消息了!”李旭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流言走得向来比骏马还快,无论怎么禁止,杨广被杀的消息也会在军中传开,守军的士气必然会受到些影响。
“大伙都曾经说过,此战是为了家中的父老乡亲!”萁儿对坏消息没有李旭那样敏感。或者说,她在刻意安慰李旭。“我大哥麾下的那些将士本来就没把江都放在眼里。瓦岗军和窦家军,恐怕也不会在乎陛下死活。只有博陵军与河间兵马需要郎君多费些心思。而咱们博陵弟兄,向来是唯郎君马首是瞻的!”
“王太守麾下没多少兵。咱们博陵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李旭的浓眉慢慢展开,脸上的表情也慢慢轻松。虽然他心里明白,事实远非向萁儿说得那样简单。大伙的确都曾说过,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才站在长城上。可杨广被杀,也就意味着大隋已经彻底亡国。一群没有背后没有国家的人,他们的功绩以什么来酬谢,谁又会在将来记得他们今日所做出的牺牲?
“只要郎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咱们博陵军的士气就不会垮!”萁儿又点点头,柔声强调。
手中的青桃不断将酸涩的滋味传进鼻孔,诱得人依旧想去咬,虽然明知道此物又酸又苦,即便是回味也没有半分甘甜。
李旭没有注意到妻子举止的怪异,叹了口气,默默点头。博陵军,的确现在成了他一个人的了。这支曾经驰骋塞上的大隋精锐,未来全在他一念之间。他说向南,大伙绝不会拒绝,明知前路九死一生。他说向北,将士们也会誓死追随,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酸涩的滋味刹那传遍牙齿与舌根之间,让人觉得非常痛快,非常过瘾。又咬了口青桃,萁儿柔声相询:“谢将军没建议你去替陛下报仇吧?他出身于瓦岗,应该不会念陛下任何好处!”
“他们只恨活着的陛下!”提起谢映登说过的话,李旭又忍不住长出一口粗气,“至于死了的陛下,刚好可以拿来做文章!”
“他劝你南下勤王?”
“他认为我刚好可以借此行曹魏故事!”李旭继续苦笑。
“郎君想必没有答应。”轻轻转念,萁儿便猜到了师兄弟二人今天的晚宴一定是不欢而散。否则,自家丈夫也不会如此失落。
“我不认为两万残兵可以横扫天下。”李旭继续摇头。“所以我建议他去建成兄那里,李家现在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映登去了那里,必然有机会一展所长!”
“去大哥那里?”萁儿又是一愣,仔细品味丈夫的话,眼中慢慢浮起一股温柔。
双眼望着妻子,李旭又非常郑重地重复今天自己向谢映登说的那些话,“我仔细想过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此战将是我在中原的最后一战。打完了这仗,我就带领弟兄们迁居塞外。用六郡之地,换取唐王那边的三年支持。塞外有的是无主之地,犯不着跟昨天还并肩战斗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郎君开心就好!”听李旭说得郑重,萁儿轻轻点头。猛然间,她心中一暖,顷刻被浓浓的柔情蜜意填满。
丈夫不愿意南下,不愿意与昔日的朋友拔刀。而真正跟他有过交情,又有实力拔刀相向的,除了瓦岗徐茂公外,也就是河东李家,也就是父亲和几个兄弟。谢映登此番前来,肯定是带着徐茂公的嘱托来为瓦岗黎阳军寻找出路的。所以,丈夫实际上躲避的,只剩下了河东李家。
他不愿意向李家称臣,又不愿意对着有着岳父与族叔名分的唐王拔刀。为此,他宁愿避居避居塞外,宁愿把经营了多年的根基拱手相让。
“我知道郎君是为了我。其实,其实你不必让自己如此委屈的。”说到这,萁儿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得老天真是眷顾,让自己今生遇到如此一个可以相托的人。有此一世,即便来生苦修千年,也值得了。
“我也不全是为你!”李旭轻轻握住萁儿的双手,呵护着道,“你知道,打完这仗后,博陵军剩不下多少兵马。我不能再带着一万多残兵去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况且,兵凶战危,博陵军与河东打起来,不知道多少无辜者会死于战火。我看不出来,百姓们死在我李某人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的刀下有什么区别!”
“只怕不止谢将军一个人会对你失望!”萁儿仰头,望着丈夫明澈的目光,低低地道。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丈夫的鬓角已经见了皱纹。这些年他身上担负的东西太多了,很多事情,本来不该由他一个人来承受。
“谁又能勉强得来!让几个人失望,总比尸横遍野的好!”李旭笑着回应。“鼎本来就不止九个。塞外一样有大好河山在。跟自家人抢,哪如在骨托鲁手中抢来得痛快?若是让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才真正令人失望。”
“草原上认可有实力者,骨托鲁不败则已,一败便很难再崛起。与其把此战的成果便宜了某个不知名的可汗,不如我自己去收!”想到出塞后可能遇到的挑战,他心里又燃起了烈烈豪情,“那边天气的确差了些。但有骏马、奶酒和一眼看不到边的原野。夏天来时咱们骑着马去打猎,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葱茏!没有山,没有树,只有圆圆的天空与翠色的草海,想歇了,就地便可以扎下营盘,除了老天,谁也管不着咱们!”
“只有咱们!”萁儿虽然没见过草原,听着旭子的描述,眼神也变得闪亮起来,轻声问道。
“只有咱们!”李旭柔声相应。
想当年,他曾经纵马放歌,在草原深处渡过了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岁月。当年他不得不离开,现在却可以大摇大摆杀回去,并且没人有资格再赶他走。
猛然间,他发现了妻子一直握在手中的半颗青桃,不觉万分诧异,停止了狂野的思维,低声问道:“怎么还不丢下,难道真的很好吃么?”
“最近嘴里一直觉得没味道。刚才试着咬了一口,发现,发现可以生津,嗯,生津!”萁儿的脸突然变得非常地红,缓缓地垂了下去,一直垂到了李旭的胸口处。
望着妻子已经变成粉色的脖颈,李旭慢慢也明白了一件事情。军务繁杂,所以弄得夫妻二人难得有闲暇能在一起睡个稳觉。但一个多月前的晚上,他们紧紧相拥着如梦。如今,青桃尚小,却是酸得及时。
“我们会有一个孩子!”一股难言的喜悦涌上了他疲惫的心头,“我们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在安稳富足家中长大。”他大声重复,恨不得让天下所有人都听得见。“我不会让你和他再受到任何伤害!”稍稍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腕,又唯恐弄伤了对方般,他迅速地将胳膊撤开,手足无措,“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和你!”他语气哽咽,一股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淌了下来。
如果博陵军不远赴河南,二丫与另一个孩子也不会死。她们娘两个应该开开心心的活着。而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想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葬送掉性命。
经历过那一次之后,他发誓不会再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了。永远不会。
离开了李府很远,谢映登的心情依旧没从失落中恢复过来。作为师兄的李旭根本不了解他的心思,他之所以鼓动对方战胜突厥后领兵南下,并不单纯是为了江南谢家。瓦岗寨已经被李密弄得摇摇欲坠,用不了多久便会灰飞烟灭。那已经不是当初的瓦岗,弟兄们没必要为李密一个人的野心与愚蠢殉葬。所以谢映登必须在天下大势定下来之前,为自己的好兄弟们找到一条出路。
天下诸侯虽多,但此刻有实力达成大伙平生志愿,又能让大伙敬重的,也只剩下李旭和李渊两个人。并且,前者明显比后者更对大伙的脾气。特别是对徐茂公、秦叔宝、程咬金等出身并不见得高贵的豪杰而言,选择一个与自己背景相同的英雄去追随,远比选择世代簪缨的李渊出头的机会大。
可惜,大将军在外边威名赫赫,实际上却是个扶不起来的!回头又看了眼隐于夜色中的李宅,谢映登在心中腹诽。塞上天薄,半弦弯月将皎洁的光洒满人间,照得远山和近树清晰可见。只是那如水月华却有些冷,透过人的衣服,一直凉到肚子里。
这样夜色中赶路,自然犯不着举火把。走了一会儿,侍卫们便将自觉地手中的大部分灯笼熄灭了。一行人谁也不出声,跟在领路的两个表明身份的灯球后慢慢向军堡附近急行。堡南是军营,堡北灯火通明处,正是河东李家专门为招待各路豪杰而搭建的英雄楼。
不知不觉间,谢映登的马头便向堡北捭了过去。两名替他领路的博陵亲卫十分尽职,问都没问,也将灯球挑向了堡北。反是谢映登从瓦岗黎阳军带来的亲兵们有些困惑,稍稍楞了楞,旋即默默地跟了上去。
大战在即,各营将士都在养精蓄锐,因此军堡外很少有行人。间或一两队巡夜的士卒匆匆走过,看见亲兵手中的灯球,主动避开了道路。转眼间,谢映登已经到了堡北土丘下,正犹豫着是否继续上坡,耳畔听到一阵嘈杂声,有伙喝得醉熏熏的豪杰吵闹着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去什么英雄楼,难道不喝他李家一碗酒,老子便算不得英雄了!”一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汉子旁若无人地叫嚷。
“话不能这么说。两李联手,天下十分势力已经占了七分。咱们又不想让儿孙们也做山大王,不借机铺条门路又待何时!”回答的人话里带着酒意,条理却非常清晰。
是刘季真麾下的马贼和韩建纮等绿林豪杰们。谢映登眼神好,虽然白天只是匆匆一面,从几人的背影上依然认清了对方的身份。韩建纮与时德睿打得什么主意,在来时的路上他已经探听得七七八八。但令人奇怪的是刘季真等人麾下的草莽们,这些家伙可是天不收地不管惯了,居然现在也想到了立从龙之功?
看来天下聪明人不止一个!想到这儿,谢映登不仅失笑。趁着中原时局还不完全明朗,选择一方有前途的势力投靠,是笔能惠及子孙的好买卖。一旦投靠对了人,便是开国功臣,即便日后不能封茅劽土,乡侯县侯之爵也是跑不了的,比起提着脑袋打家劫舍,岂不舒服万倍?
“只是不晓得开此楼之人,当不当得起英雄二字?”又一句醉话顺着风传来,半字不落地钻入谢映登的耳朵。听得出来,马贼和绿林豪杰们还在犹豫,不能确定自己是否选择对了投靠方向。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里边的人若成不得气候,咱们打马便走就是。又何必这么早做决定!”说话的人是韩建纮,看样子,白天时李建成并没给他留下绝对的好印象。
凭心而论,白天第一次见面,谢映登对李建成的印象也是很平常。此子出手很大方,待人也很热情,坦诚,并没刻意摆什么唐王府世子的架子。但其于举手投足中所流露出来的优越感,依旧令人想敬而远之。一个唐王府世子尚如此傲慢,那已经在长安另立新君的唐王李渊,恐怕更是高不可攀了。那边已经名将如云,从各地投靠去的大儒名士更是车载斗量,如果瓦岗弟兄们没一点儿见面礼就过去.......?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犹豫,谢映登胯下的白马也喘息着放慢了脚步。转眼间,豪杰们已经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但议论的声音,依旧顺着夜风不断地向他耳朵里边钻。
谢映登不想偷听别人谈话。可对方所谈论的,正是他心中最犹豫的。轻轻地磕了磕马镫,他催动坐骑,不疾不徐地坠在了豪杰们的身后。仿佛恰巧顺路,中间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我听说李家有一支娘子军,主帅正是李建成的妹妹!”又一句议论传来,清脆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羡慕。这是刘季真的结义妹妹上官碧,白天时谢映登曾经见过,对方身上浓浓的异族风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谢氏家族不乏美女,但长到上官碧这么高,眉宇间又带着股慷慨男儿气的,却未曾有过一个。
难得的是此人还熟读诗书,偶尔引经据典,在一群粗坯般的马贼中间更显得鹤立鸡群!感觉到主人情绪的变化,胯下的坐骑非常体贴地将速度加快了几分,远远地让主人能看见月光下那个风姿卓约的身影。
“上官妹子想当女将军么?以你的身手,娘子军中定能找到一席之地!”刘季真大声拍着上官碧的马屁。为了照顾韩建纮等人,他刻意用汉语和朋友们交流,恰巧也满足了谢映登的偷听欲望。
“我只是好奇,想会一会李家那位姐妹而已!替别人去厮杀,暂时还没考虑过!”上官碧好像并不是很领情,凶巴巴地回答。
“妹子去了,哪个又舍得让你上阵厮杀。没见白天时李世子那副模样么?眼睛里除了一个你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刘季真也不是善良之辈,立刻反唇相讥。
这话说得有些毒辣,谢映登听完,本以为上官碧会为此着恼。谁料塞上马贼的想法远远与常人不同。他耳畔只闻一阵轻笑,刹那间,仿佛月光都跟着暖和了起来。随后,是上官碧特有的爽快声音,“我又不是丑八怪,他多看我两眼,有什么不正常的?如果他对我视而不见,我反觉得他是伪君子!”
“只怕他想得不是多看几眼,而是日日都看!”刘季真继续出言给人添堵。
上官碧的回答也愈发直接,“那也成。只要他按照我们燕山鲜卑的规矩,赤手空拳在马背上将我抓下来。”
“那恐怕有些难!”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正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李建成的骑术应该不算差,可与上官碧这种会走路便学骑马的人相比,能将对方走马活擒,简直是做梦都实现不了的妄想。
“除非上官妹子心里肯了,比试时故意让他!”韩建紘跟着在一旁起哄。白天李建成的表现大伙都看在眼里。绿林豪杰们不讲究太多繁文缛节,如果李建成向上官碧求亲,他们乐得以看热闹的心态成全。但能否顺利将这胭脂马驯服了,还是被踢得鼻青脸肿,就要看李建成自己的造化了。他想摘花,便要豁得出去挨刺。
“如果骑马竞技都需要我让,他还配做我的男人么?”上官碧竖起杏眼,冷笑着回应。
“那就可惜了!”韩建纮连连摇头,装作一幅非常遗憾的模样。见上官碧满脸不解,他继续笑着奚落道,“我不是为他可惜,而是为你,上官家妹子。要知道现在的唐王世子,就是将来的唐王。也许哪天变成了中原的皇帝也说不定。你如果肯让他一让,今后就可能是皇后,至少也是个皇妃。若是挥着鞭子乱抽一气的话,到手的富贵可就抽没的喽!”这帮家伙,可是真敢说。谢映登听得直摇头。李建成早就过了而立之年,按照其唐王世子的身份,此时家中的妻妾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并且其中大部分出身不凡。他即便再喜欢上官碧的异域风味,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而已。过后能给对方一个侍妾的身份带其回家,已经是仁至义尽。想让她在一堆妻妾中脱颖而出,简直和李建成走马活擒她一样困难。
“谁稀罕做什么皇后皇妃!”上官碧骄傲地扬起头,“只有你们这些人,才日日想着光宗耀祖。他要真是个值得信赖的英雄,我便是跟他一道风餐露宿,心里也是甜的。若只是个表面光鲜的俗物,我即便住在皇宫中,墙上贴满了金子,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况且待我人老珠黄时,又到哪去找人为我写长门赋?”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太文,豪杰们听不大明白。但遥遥缀在众人身后的谢映登却如同被冷水淋头,整个人立刻清醒起来。“一个出身蛮荒的女人挑选丈夫,还懂得挑情投意合的,不打算依赖于人成就富贵,不肯为虚无缥缈的前途迷花了眼睛,谢映登啊谢映登,你怎么关键时刻还不如一个女人看得透彻呢?”
心中这样想着,他下意识地拨转马头,转向土丘之南。这回,瓦岗军亲兵没有**,李旭派来给他引路的侍卫们却被客人的古怪举止弄糊涂了。其中一个年龄稍大些的见过世面的多,快速追了上来,轻轻拱了拱手,礼貌地询问道:“谢,谢将军这准备去哪里?能不能明确示下?”
“回军营。回我带来的那些弟兄们中间去!”谢映登用力挥了下胳膊,非常豪气地回答。眼前又不由自主地闪过上官碧的影子,金屋藏娇,长门赋,这些汉家故事她都烂熟于心,若不细细追究,哪个能知她是鲜卑人?经历了五胡之乱后,这北国之中,哪个是汉儿,哪个是鲜卑,又如何分得清楚?
瓦岗军被临时安排在堡南驻扎,一路下坡顺风,马蹄声听起来无比轻快。堪堪到了营门口,又一队夜归人挑着两盏表明身份的灯球,与谢映登和他的随从擦肩而过。
“是时司马么?”谢映登眼尖,从灯笼上的字样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对方的身份。博陵军左司马时德方是绿林大豪时德睿的胞弟,这么晚了他才向博陵军大营赶,肯定是刚刚探视过自己的哥哥回来。
而时德睿的身影恰恰不在刚才那伙去英雄楼喝茶的人之间。所以他对未来的选择就非常令人玩味。联想到白天时此人曾经说过‘是尊敬李旭站在长城上才领军前来助战,而不是尊敬李旭骠骑大将军的身份!’谢映登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时德方闲聊几句,借此探听一下博陵将士们对未来的真实想法。
时德方在河南见过谢映登,知道眼前这个年青人与自家主公算是同门师兄弟。看对方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跟自己交代,赶紧拨转马头靠了过来。
“这么晚了,时司马难道还要赶着去军营巡视么?”谢映登没话找话,明知故问。
“刚刚去看过族兄,多年不见,聊得忘了时辰。咱博陵军规矩,军官不得随意留宿他人营房。所以无论多晚,我都得回军营中,不能明知故犯。”时得方拱着手,不着痕迹地解释了一句。
“瓦岗军的营寨和补给,多谢时司马看顾。”谢映登微微抱拳,在马上向时德方致谢。
“此乃时某分内之责!”时得方赶紧侧身避让,然后再次拱手相还。“况且将军押送了这么多粮食来,解了博陵燃眉之急。要谢,也是我多谢你才对!”
“德方兄客气了!”谢映登笑着摇头,“莫说我家军师与你家将军是刎颈之交。这点忙理应相帮。即便是谢某跟令兄也多少年的交情。他不远千里赶来为我师兄助战,我这做师弟的给他筹备些粮秣也是应该的。”
“胞兄能有谢将军这样的朋友,是胞兄之福!”听出对方话里有套近乎的意思,时得方顺口应承。谢映登找我有事?说话间,他本能地反应到这一点。握住马缰绳的手忍不住紧了紧,脸上笑容依旧,全部心神却都集中在了双目之中。
月光和灯火的照射下,谢映登的表情波澜不惊。他似乎没认为自己这样套近乎已经逾越了一名客人的身份,也似乎没注意到时德方的戒备以及博陵侍卫们的警觉。笑了笑,继续道:“可若不是这回并肩来到长城之上,谢某还真不知道时老大居然有个做将军的弟弟!想必是他怕引起什么误解,耽搁了你的前程。可师兄为人素来坦荡豁达,只要时将军行的正,他又怎可能因为一两句流言蜚语便对得力部属起了疑心。”
“大将军待时某恩遇甚隆。时某此生只敢全力相报!我博陵军上下,全是唯大将军马首是瞻的。”听谢映登说得上道,时德方紧张的心情稍微松了松,微笑着回答。
“家兄这次来,我便劝他,不如借机投于大将军麾下!”不待谢映登继续套话,时德方又主动解释。“他在地方上虽为一霸,但于百姓眼里。官府和绿林毕竟有些区别。这一生大块吃肉,大称分金固然爽利。可子侄们却不能永远继续绿林日子。以守土之功,抵往昔之过。凭着我家将军的器量,肯定会接纳家兄!”
他以为是谢映登看不惯自己兄弟两个一人当官,一人当匪,两头下注的行径,所以故意出言试探。却忘记了谢映登的身份仔细追究起来,也不过是一名实力大一些的“匪”而已,没来由又怎会在别人的身份上做文章。正狐疑间,又听谢映登笑着说道:“这话在来时路上我就跟令兄念叨过。但他和韩家哥哥都坚持要等见过大将军,听听大将军的平生志向后再做定夺。我虽然与令兄走得近,也不便过多干涉他的事情。毕竟他不是一个人,背后还有万余弟兄及数县百姓。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麾下弟兄和治下百姓的前途多考虑些。”
“家兄也的确这么说。他对大将军的气度和为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德方疑虑之心渐弱,叹了口气,怅然说道。“但涉及到数万人前程的事情,他的确不好轻易决断!”
谢映登何等聪明之人,一听此言,立刻猜到时家两兄弟和自己今晚一样话不投机。如此,接下来两人便更有共同话题了。只要顺着这根藤爬上去,不难摸出个熟透了的大木瓜来。于马背上再次拱手,他坦诚地向时德方发出邀请。“此时还不到二更。时司马如果方便,不如到我瓦岗营中小坐片刻。长城外的敌情我并不熟悉,时司马帮忙谋划谋划,明日瓦岗弟兄也少一些损伤!”
“也好!”时德方略微犹豫了一下,欣然答应,“我对绿林不熟。谢将军恰好能指点我,如何劝得家兄回头!”
双方相视一笑,并络而行。一边走,一边聊,待得入了谢映登的主帐,已经将敌情与攻守注意事项交流了个大概清楚。命人重新煮了浓茶,谢映登一边斟茶,向时德方告罪。“这么晚了本不该拉时司马来我营中。但我心中之惑,非司马大人不能解。若此惑不解,非但令兄下不了决心留在涿郡,明日谢某即便战死沙场,也难以瞑目而去!”
“将军何出言!”虽然心中早就猜到对方必有图谋,时德方还是被谢映登的话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警觉地反问。
“时司马不必如此谨慎!”谢映登放下茶壶,以手指天,“谢某虽然不才,却也不是那会陷害自家师兄的卑鄙小人。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今日所为,若有一丝想伤害师兄的意思,便要我天打雷劈,子孙断绝!”
“将军不必如此。你能在博陵军最需要时雪中送炭,必不是那居心叵测的小人!”时德方苦笑着制止。“只是将军心中之惑,时某未必解得。即便时某侥幸能解,若是军规不容,时某也未必说得!”
“与军旅无关!”谢映登重新坐好,吹了口茶盏上的热气,叹息着说道,“我之惑,想必也是令兄之惑。时将军追随我师兄多年,可知道我师兄平生之志?要知道,谢某此番不仅是一个人前来,这数十车军粮,是从我瓦岗弟兄牙缝里所省出来。不问明你家大将军平生之志向,谢某便无法给黎阳城中数万瓦岗弟兄一个满意的交代!”
霎那间,时德方的苦笑凝固在了脸上。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谢映登,只好叹息几声,颓然跌坐于茶盏之旁。今晚他与自家胞兄详谈时,时德睿问得也是同样的话。如果李旭有问鼎之志,若干绿林豪杰宁愿拒绝他人的执意拉拢,也要主动投靠于其麾下。若是李旭只想做一个替人做嫁衣的将军,打完长城之战后,众豪杰便要各奔前程。与其跟在李旭身后慢慢向上爬,不如直接去寻那坐在高位之人,拿目前手中的实力做晋身之阶。
“唉!”谢映登也跟着叹气,举起茶盏,做了个请的手势。
时德方与他同病相怜,以茶代酒,且洗愁肠。接连几盏浓茶过后,双方的距离骤然拉近,谈话也就慢慢进入了彼此需要的正题。
“我家将军,非但无意问鼎,恐怕连无齐桓晋文之念都没有。”时德方品味着茶中的苦味,笑得好不甘心。
谢映登满脸怅然,叹息相应,“你家大将军真是个怪胎,老天让他有项羽、刘邦之能,却偏偏长了许由、范蠡的肚肠!”
“大将军若肯领我等平定乱世,其必为昔日周召!”
“师兄若肯挑头戡乱,不知道多少豪杰要倾力相随!”
二人均不把话说明,言语之外的意思却都表达得非常清楚。李旭所图太小,这一点曾经让博陵军中不止时德方一个失望。而谢映登此时提进来,不过是让失望又加深了几分罢了。
“所谓事君以谋,鞠躬尽瘁!不知道时兄可曾直言相谏?”又叹息了一会儿,谢映登故意追问。
回答依旧以一声长叹开头,“唉!博陵军中虽然不以直言为罪。可将军之心,坚若磐石!”
“时兄可知何以如此?”
“我若知道,还会束手无策么?”时德方继续苦笑。“谢将军即为大将军之同门,可知道将军为何宁愿助人成事,也不愿放手博他一博?若是能找到其中缘由,拼着被大将军逐出博陵,我也愿做那直谏之臣!”
“那我倒能猜测一二!”谢映登要的就是这句话,朗声回应。
李旭之所以准备避居塞外去做一群胡人的可汗,在谢映登眼里无非有几下几个原因。第一,其生性谨慎,担心打完此战后博陵军实力拼净,所以与其领着大伙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去冒险,不如趁势退出问鼎之争,换取一方的平安。
其二,唐王李渊目前羽翼已丰,而六郡四面是敌,所以与其打一场两败俱伤的叔侄、翁婿之战,还不如将六郡移交给李家,借此加快结束乱世的脚步。至少,这样不会让博陵六郡再遭战火,也不会让李萁儿感到难过。
其三,李旭自己也说过,他不愿意与昔日并肩作战的人对面拔刀,更不想让骨托鲁全身而退。所以干脆追过去,自己抢了骨托鲁的大汗来坐。借此保得东塞数十年的安宁。
第四,河东李家在“新辟”之地上,也尝试着进行了一系列均分田地,打击旧隋豪强的行为。此策与六郡新政几乎是不谋而合。所以为了新政的延续,向李渊称臣也比双方拼个你死我活要好。
但这些理由,在谢映登眼里几乎全是借口。长城之战固然会让博陵军实力大损,但李旭个人的声望却如日中天。凭着守土之功和杨广的御赐金刀,日后难道还愁无人来投么?即便别人不来,瓦岗黎阳军肯定也会前来。届时,凭着徐茂功之谋,秦叔宝、罗士信之勇,天下英雄有谁能挡?
此外,争天下又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博陵军不主动向李渊挑战,难道李渊在天下未定之前,能拉下脸来从女婿手里抢地盘么?即便河东李家脸皮再厚,其麾下将士难道不珍惜半分曾经与博陵并肩抗敌的情谊?天下百姓难道不会唾骂河东李家卸磨杀驴?凭着六郡新政打下的根基,有个三年时间,博陵军的羽翼一样会丰满。待它一飞冲天之时,区区李渊又能奈何?
况且李家新政完全是为了解决燃眉之急,不得已而为之。熬过难关之后,是否会坚持下去还很难说。而骨托鲁退去后,威信尽失,草原上那些受了他的骗的部族肯定要趁机起来夺权,自家窝里不稳定的情况下,狼骑想卷土重来,谈何容易?
千思万想,谢映登无法理解李旭的选择。他知道以师兄的性子,这么大决定不会不征询部属的意见。但只要自己能转弯抹角地劝服时德方、崔潜、赵子铭等人,未必不能让师兄改变初衷。
“将军亲口对你说,他准备追杀骨托鲁到塞外?”听完谢映登的话,时德方吃了一惊,急匆匆地追问道。
“只是顺口一说,想必是一时兴起之言。但以师兄的性格,我怕今后他难保会以此为选择!”谢映登沉吟了一下,犹豫着点头。“如果师兄如此决定,我又怎能把对李密失了望的瓦岗弟兄引荐到博陵军中来。师兄他不在乎做蛮夷之君,瓦岗弟兄们却未必受得了塞外的苦寒天气!”
按照常理,师兄弟之间的私下交谈,他不该这么早就透漏给时德方。但既然决定了将来要尽量把瓦岗群雄引到李旭麾下,谢映登就不得不玩一些小手段。他得为瓦岗群雄谋个好出路。此外,以他的角度看来,自家师兄只是最初一步迈不开而已,只要大伙背后推他一把,迈开第一步后,前路便是海阔天空。
“谢将军是说,瓦岗群雄准备另投新主?”时德方的眼神顿时一亮,迟疑着问。他无法相信谢映登所言为真,虽然对方曾经一再给出暗示。博陵军最大的弱项便是人才匮乏,而瓦岗群英虽然曾经屡屡败于博陵军之手,其中个别人的才能和武艺,却是博陵军上下人人佩服的。
“不是另投他主。而是李密已经将大伙带入了绝境。”谢映登见对方话语里露出了希望,索性实话实说。“瓦岗军声势依然在。但早已不是当年的瓦岗。大伙此刻留恋不去,无非是念着昔日之香火情分,犹豫观望而已。如果李法主屡战屡胜还好,他若是再像当年输给大将军那样输上一次,瓦岗军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瓦岗群雄能来。我博陵实力又比谁人差?”时德方连连拍案,“大将军可知道此事?谢将军没跟大将军明说么?”
“没明说,但师兄应该能听出来!”谢映登突然有些懊悔,沮丧地回答。他猛然意识到眼下李旭虽然身居高位,却没经历过一天豪门生活。因此说话做事依旧带着昔日的直白与爽利。与这样的人交流,采用豪门之间那种表面上平平淡淡,一切都在桌子底下交易的方式显然是失策。坦诚地告诉他,瓦岗中很多将领认定了他是英雄,准备追随他建立功业才是正途。
时德方先是点头,然后连连摇头,“将军应该能听出来。但将军的心结应该不在这儿。敢问谢将军一句,关于问鼎逐鹿之事,我家大将军还说过什么?可有与众不同之语?”
“你家大将军说得话,听起来一句比一句让人生气!”提起李旭之言,谢映登郁闷得只想找人打上一架。见过固执的,却没见过李旭这么固执的。如果真的像时德方所言,他明知道瓦岗群雄对其翘首以盼,还犹豫自己实力不足干什么?不是谢映登自夸,如果这几年瓦岗群雄不是跟着李密,而是跟着一位能力气度都名副其实的雄主,天下大势早就定了,又怎会到现在还战乱不休?
“最可气的是哪一句?”时德方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问题的关键,抓住一切机会追问。
谢映登越想越气,用颤抖的声音答道:“他说,如果南下逐鹿,看不出百姓死在他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刀下什么区别。也看不出来我劝他问鼎逐鹿,和别人引突厥入寇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了!”时德方用力一拍,差点把面前的小几拍散了架子。“谢将军勿恼,我家大将军的心结就在此处。当年有个姓袁的道士劝他逐鹿,他也是感慨自身为鹿,所以不愿意把自己的父母兄弟当做猎物。兵凶战危,你我眼里争的是天下,而在大将军眼里,每一个死于逐鹿过程中的百姓,恐怕都是因起个人野心而起。所以他宁愿退避,也不愿意为一人之江山,看到累累白骨!”
“就他一个人仁厚!”谢映登明知时德方分析得正确,还是十分窝火。虽然打过几年替天行道的大旗,但即便瓦岗群雄当中,大多数人也是终日想着马上取功名。说大伙视人命如草芥有些过分,但至少没把死几个无辜百姓,看得像天塌下来那样严重。
况且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为了让中原早日恢复生机,死一些无辜者,也是应有的牺牲罢。百姓们要怪也应该怪自家命运不济,不该生于乱世。又怎么能怪到结束乱世者的头上?!!
“谢将军生于簪缨之家。自然猜不到我家大将军的心思!”时德方又是感慨,又是佩服,“在谢将军眼里,死得百姓都是无关之人。而在我家将军眼里,死的却都是他的父母亲朋。他和张老将军一样,以守护为武者之责,而不是单纯地想夺取功名。古语云,仁者无敌。大将军有此仁念,天下有何愁不定?”
“你先别忙着发感慨!”谢映登真想走过去,一脚将时德方踢翻在地上。自己这厢急得心里直冒火,作为李旭的臂膀,时司马居然还有空掉书包!真是什么样的主公用什么样的臣子!
时德方笑着摆手,满脸自信,“谢将军莫急。所谓对症下药。你我昔日都没猜到大将军的心思,自然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他为什么固执己见,便有办法解决问题了!”
谢映登被笑得没来由一阵心里发虚,收起怒容,低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谢将军勿怪我实话实说。我家大将军虽然与你同门。但他真正传接的,却是张老将军的衣钵。”时得方点点头,缓缓说道。
关于这一点,谢映登也非常清楚。秦叔宝到了瓦岗之后,曾经很坦白地告诉众人,如果不是杨广中途将李旭调往博陵,而是由张老将军选择继承人的话,齐郡兄弟应该追随李旭,而不是很无奈地跟着自己上瓦岗。
“张老将军生前有言,武将的职责是守护。所以他宁愿战死,也容不下你们瓦岗军这些破坏者!”时德方笑了笑,继续解释。“对于我家将军而言,他传了张老将军衣钵,就要将守护之责传承下去。所以,宁可不争天下,也要守护一方安宁。”
“争了天下,还不是守护了一国安宁。比他守护方寸之地岂不大得多?”谢映登撇撇嘴巴,悻然点评。“难道博陵六郡值得他守护,天下百姓就该遭受兵火么?简直是闭着眼睛说瞎话!”
“如果谢将军能有办法将你这句话让我家将军接受了。我家将军自然要化家为国,以改守护一隅为守护九州!”时德方冷静地点头。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能让李旭改变主意的方法。如果能让李将军把问鼎逐鹿看做守护的一种方式,李将军的心结自然就能解开,大伙的平生之志自然能得以满足。
“可将军说过,天下之鼎不止九个!”同时,他心里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时德方努力集中精神,将这个小小的犹豫压制了下去。关键时刻,他不能再做丝毫的动摇。
听完他的话,谢映登脸上没有任何惊喜。李旭如果是非常容易被劝动的人,他今日又何必拐弯抹角来走时德方的门路。“我没有办法!!他认为河东李家已经优势明显,退出才是解决之道。他还认为自己在塞外,可以约束诸胡,免得有另一个骨托鲁趁势而起。而有这样一支力量在塞外,李家子孙行事也会小心谨慎,努力不重蹈杨家覆辙!”
有狼在侧,鹿会跑得更快更主动,也就是熟悉塞外,又熟悉中原的李旭,才能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谢映登自认见识少,驳不倒李旭所言的歪理邪说。虽然他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如果谢将军有办法证明,大将军的守护之道根本行不通。河东李家得了天下,只会是第二个杨家,大将军也许会幡然悔悟!”时德方见谢映登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继续循循善诱。有些手段,作为李旭的臣子,他不能也不方便使出。关键时刻,老天偏偏送了一个谢映登上门。假手谢映登这个外人做一些非常之举,过后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很难,除了向突厥称臣这件事外,李渊其他所做所为,都甚合师兄之愿。”谢映登继续摇头。身为瓦岗军曾经的哨探大总管,他曾经极其认真地关注各路诸侯的日常施政举措。李渊用人不以出身高低,对于前来投奔的绿林豪杰与世家子弟有功同赏,并且夺长安、关中支持杨家的富豪手中田产分给百姓,都是李旭所赞赏的。若想找出李渊的治政失误来,并借此说服李旭与河东翻脸,实在是非常不易。
“唐公毕竟已经年过半百了!”时德方诡秘地一笑。“而他的子侄中,能否萧规曹随,还很难说!建成世子虽然宽厚,却未必能让群臣敬服。而唐公的其他子侄,难免不出另外一个杨广!”
这句话非常不容易理解,至少站在谢映登角度,他看不出来唐公李渊的三个儿子中,谁人有成为杨广的潜质。以他所掌握的情报,李建成、李世民二人虽然不合,唐公却努力把握着兄弟二人实力的平衡。况且李世民既善于用兵,又善于用人,年纪虽轻,却绝非杨广这种庸才可比。
“据说当今陛下,也曾经英明神武过!”时德方的笑容越来越诡秘,看上去仿佛蒙着一团雾。“但当今陛下,杀兄逼父,那狠辣劲儿,也是超乎常人的。不知道谢将军可曾听说过,上次博陵军于黄河南岸兵败,并非战事不利,而是在关键时刻,被东都的兵马抄了后路!而东都兵马之所以抄博陵军后路,却是因为李渊即将造反的消息传到了监国耳朵里!”
“我知道!”这段往事给谢映登留下的印象极深。那是瓦岗军自初创以来最危险的一战,几乎所有人都被李旭打得丧失了信心。如果当年不是段达在背后给了李旭一刀,以当日之形势,也许李密的人头早就被送到了杨广的桌案前。自然,天底下也不会再有什么瓦岗军。“可那与劝说师兄有什么关系。李渊的确造了反,我若是段达,认定了他们是叔侄,也会出兵抄师兄后路!”
“可消息怎么那样巧。早不传,晚不传,偏偏最关键时刻传到了东都。按距离和常理,消息也该先到京师才对。”时德方喟然长叹,“可惜,大将军的夫人年纪青青,就断送在了黄河岸边,肚子里还怀着将军的骨肉。可惜我博陵子弟,去的时候七千,回的时候连一千七百都没剩下。可惜黄河两岸,不知道多少人为此死于非命。谁做得孽,谁捞到了好处。难道谢将军身为瓦岗哨探大总管,就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么?”
说到这,他故意将声音顿了顿,以便让哨探大总管这个职位被谢映登听得清楚。然后看似不经意的补充了一句,“在那之前不久。有人曾经到博陵劝说将军夫人,请你替将军做主与河东结盟。而夫人以将军不在为由拒绝了。黄河南岸一败之后,紧跟着是罗艺入侵。危机关头,哪怕别人送来的是一碗毒药,为了守护六郡,大将军也只能忍痛吞下了!谢总管,难道你用心去找,真的会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么?”
送走了时德方,谢映登再也没心情入睡。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清醒得就像被窝里塞满了冰。
那是种凛冽的清醒,仿佛能看清黑暗中风的流向,却被地狱里吹出来的夜风冻得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作为瓦岗军哨探大总管,谢映登也曾经对东都兵马在关键时刻抄李旭后路的行为感到十分蹊跷。但一则由于当时此事对瓦岗军只有好处,没有危害。二来当时大伙都认为是李密的确是天命所在,是老天的庇佑才导致敌人在关键时刻自毁长城。所以,他也就没有过分揣摩发生于此事幕后的玄机。
现在,遮挡在李密头上的天命光环早已散尽。在时德方的提醒下回过头重新检视河南之战,则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暗中的一只无形巨手。是这只巨手,于博陵军与瓦岗军决战的关键时刻,故意将河东李家准备造反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并且放任或者全力促成了东都兵马去抄博陵军的后路。是这只巨手,导致七千博陵子弟饮恨黄河,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当年一战的最大受益者,除了瓦岗军本身外,只有河东李家!如果不是因为李旭在河南兵败,幽州罗艺根本不会错判形势,继而挟倾国之力南下。而如果当时凭借自身的力量可以抵挡罗艺、窦建德等人的轮番进攻,李旭就不会答应与河东结盟。顺这这个思路推测下去,如果刘弘基与李旭二人答不成河东博陵之间的互助协议,随时担心被忠于大隋的博陵军抄后路的李渊绝对不敢远离太原,更甭提有机会杀出河东,放手挺进关中。
可以说,有人凭借着几句流言,轻而易举地改变了当年整个中原各方势力的走向。一言而亡国,一言可兴邦,纵管仲乐毅重生,诸葛武侯复世,也不过如此。而能将权谋之术运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地步的人,他是谁?为什么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老辣、阴险、慎密、冷静、像蛇一样善于捕捉机会,谢映登在自己这么多年所遇到的对手和朋友之中反复查询,越查询越觉得震惊。他发现自己认识的豪杰当中,无一人能同时拥有这么多难以战胜的优点。即便是恶毒狡诈如蝎子般的李法主,站在此人面前,也只能算个不懂权谋的莽夫。而偏偏凭借手头有限的情报,谢映登只能推测出此人肯定出身于河东李家,并且在家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却无法确定此人具体为李渊、李建成、长孙顺德、陈演寿等人之中哪一个?到底还隐藏着怎样的实力?
看不到敌人才可怕。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身下的被褥都已经泛潮,两只手心凝满了水汽。时德方临走之前给出的暗示非常明白,作为瓦岗军哨探大总管,他有无数的机会将“河东出手暗害博陵”这件推测变成曾经发生的事实,并且有无数机会寻找或捏造出“铁证”。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得知事实真相的李旭肯定不会再放心地将博陵六郡交给河东李家,自己领兵出塞去做他的满族可汗。但他最终能战胜李渊么?在没发现那只幕后黑手之前,谢映登相信以李旭的人望和瓦岗黎阳军众人的能力,大伙能并肩重塑整个江山。可发现了那只某后黑手的瞬间,谢映登却对自己原来的想法感到了怀疑。
他可以预测到,一旦自己把河东李家暗害博陵军证据抛出去,二李肯定要反目成仇。无论失妻丧子之恨,还是那葬送于黄河南岸的数千条博陵子弟的性命,都将逼着李旭不得不对河东举起黑刀。但谢映登预测不到,一旦博陵与河东反目之后的结果是什么?李旭击溃河东兵马,夺取长安,取李渊之位以代之?时德方、赵子铭、张江和支持李旭的瓦岗群英都封侯拜将?那只是一厢情愿,现实中,恐怕很多人根本没机会看到那一天。
谢映登发现自己先前过于低估了河东李家的力量。这个在大隋本来排不上前十位家族之所以于杨广的刻意提防下还能蛰伏起来,之所以能瞅准李密、窦建德、罗艺等无数豪杰根本把握不到的机会一举夺取关中,凭得绝对不仅仅是运气。诚然,唐王李渊帐下的兵马算不上什么精锐,白天谢映登匆匆扫了两眼,便能看出李建成麾下那数万兵马与博陵军之间的差距。甭说博陵军这种天下至锐,就连当年瓦岗内营,唐军都根本比不上。但李渊却凭借五万不到这种货色的兵马,打下了河东、关中偌大地盘。并且还凭着十余万这种货色的兵马,东迫洛阳,西逼陇右,南下巴蜀,打得各路豪杰不敢轻易捋其虎须。这需要何等的运筹能力和谋划能力?有一个如此善于用人,善于谋划的李渊做核心,再加上一伙能力不亚于瓦岗群英的武将为其奔走,再加上一个狠辣、阴险、老成、冷静的谋士在暗中施放冷箭,博陵军真的有机会与之一较短长么?
要为麾下弟兄们的将来负责,不做与自己实力不符的梦。虽然谢映登很不满意于李旭的懦弱,但对于李旭所坚持的某些信条,他依然赞赏。如果激战之后的博陵军根本没有与李渊放手一搏的机会,那的确还不如放弃。至少,六郡不必被卷入兵火,至少幸存的下来的弟兄们不会落到尸骨无存。最最至少,瓦岗群英不会因为投错了主帅,而稀里糊涂的死去,谁也没机会看到当年的美梦。
谢映登可以不考虑博陵军的未来,可以不考虑天下百姓的死活,却没有勇气拿自己那些兄弟的性命去赌。他忽然发现,当面对一个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未来时,自己其实和李旭一样懦弱。
“如果,我能想办法将那只幕后黑手揪出来,趁其不防备时杀掉他…….l.”一边在被子中辗转反侧,谢映登一边如是想。可以肯定,那样,李渊将容易对付好多。可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他在心里将唐王及其麾下的部将谋臣再次一一过筛,却疲惫地发现,没有一个人符合自己的判断。
“也许是我多虑了。那个人根本不存在。而时德方只是想借我之手,推动自家主公向前跨一步。”迷迷糊糊中,他又如是安慰自己,然后身体一点点暖和起来,呼吸也随之变得均匀。
迷迷糊糊之间,他发觉自己又站回了长城之上,与李旭一道抵抗突厥大军。这一仗不知道打了多少年,甚至让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将河东李家的阴谋公之于众。无论如何,在突厥人撤走之前,两李之间的脆弱联盟需要保全住。谢映登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然而,突厥人、奚人、靺鞨人、室韦人,一波波的蛮夷却无穷无尽。血把脚下的山川已经染成了红色,头顶的天空也变得如血一样鲜艳。突然间,一个高大,狰狞的魔鬼从长城后杀了出来,冲着城头的弟兄们张开了血盆大口……..
“嗷———呜——”魔鬼发出悠长而又凄厉的狼嚎,谢映登的身体猛然绷紧,挥刀劈出,却劈了一个空。魔鬼不见了,或者说魔鬼隐身于风中,只有“嗷----呜,嗷——呜”的嚎叫声连绵不绝。而塞外的蛮夷们也都变成了狼,长啸着与风中的魔鬼相和…….
我是在做梦!谢映登明白地告诉自己。他能感觉到自己依然躺在被窝中,感觉到冷硬湿粘的被褥,却无法睁开眼睛,让自己从梦魇中退出来。我在做梦,做梦,他大喊,大叫,踢腿,扭动身躯,终于,身体可以动了,眼睛睁开,阳光将梦魇中的魔鬼与狼群全部赶走。
只有狼嚎声依旧,那是来自域外的号角。当值的亲兵已经被惊动,跑进来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谢映登疲倦地挥了一下手,吩咐对方给自己准备冷水洗脸。“什么时辰了,外边是不是已经打了起来。角声吹得好像很急?”一边努力恢复精神,他大声向另外一名亲兵询问道。
“禀将军,已经辰时三刻。”亲兵咧了一下嘴巴,回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从寅时,突厥狼崽子们便开始吹号角。但到现在,城上还没听见喊杀声!”
“我睡得够沉的!”谢映登摇头苦笑。连日赶路和昨夜思虑过度造成的疲惫使得他浑身的骨头和肌肉无一处不发酸。“怎么没叫醒我?李将军点将了么?”说完此话,他立刻紧张了起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抬手便去抓头盔。初来乍到,他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狼狈表现,导致瓦岗群英整体颜面无光。
“李将军没有擂鼓。但派周大牛将军前来传话,命令昨天刚刚赶到的各路兵马养精蓄锐,不必参战!”亲信连连摇头,用目光制止了谢映登的忙碌。“看样子,突厥人也在试探,一时半会儿不会发动强攻!”
虽然战斗还没开始,谢映登也不好意思自己躲在军营里继续休息。在亲兵的服侍下顶盔贯甲,以最快速度将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利落了,然后跨上宝剑,迈步向军帐外走去。早有人替他将战马拉到近前,鞍络齐备,得胜钩上挂好长槊。谢映登飞身上马,屁股刚刚落在了马鞍上,又快速跳将下来。
“传令弟兄们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在亲兵们狐疑的目光中,谢映登低声吩咐。随后,他又快速拉开自己的军帐门,一边向里走,一边命令道,“将子和给我找来,我有事让他做。你们几个,在这周围警戒。没我的命令,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军帐!”
“诺!”被自家将军的古怪举止弄得满头雾水的亲兵们齐声回答。然后分头行动。片刻之后,谢映登最得力的家将谢宁谢子和领命赶到。他的年龄比谢映登大了十几岁,但论辈分却是谢映登的侄儿。这些年来,跟在谢映登身后为瓦岗军四下奔走,倒也立下了不少功劳。
先前谢宁正在自家的帐篷中憋得气闷,见谢映登脸色郑重,心中大喜,笑着上前施礼,低声探询道:“可是要出塞去刺探狼骑虚实么?弟兄们正手痒痒着。尽管交给我,保证速去速回,把骨托鲁底细全给你带回来!”
谢映登以稍有的严肃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给出了一个冰冷的答案,“不是!李将军是知兵之人,狼骑的虚实他肯定早就打探清楚了。我需要你去做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只能带最信得过的人,并且要抓紧!”
“还有比刺探狼骑军情更重要的事情?”谢宁有些遗憾地皱着眉头。昨天上午在城墙上观战,博陵军与狼骑那场厮杀让他看得热血沸腾。所以自打下了城墙后,他便和麾下弟兄们一道憋着股劲儿准备做出些事情来给瓦岗军长脸。可没成想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已经被人做了,心里未免有些失落。但失落的感觉很快被另外一个希望所取代,将身体向前又探了探,他继续追问道:“是去探听罗艺的举动?!没问题,此事包在我身上!”
“也不是罗艺!”谢映登继续摇头,非常慎密地走到军帐门口,向外望了望,再次向亲兵们吩咐了几句。然后才叹了口气,关好门窗,郑重地说道:“我昨天得知了一个消息,却无法确定真伪。你带几个人去查一查,务必保证此事做得小心,别让人发觉任何痕迹……..”
谢宁先是失望,紧跟着便被谢映登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他在谢映登麾下效力多年,对情报获取和分析方面早已经有了直觉。稍加琢磨,便断定自家族叔所推测的东西,十有**是事实。可这件事情一旦被揭露出来,便要牵扯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弄不好,今天站在并肩长城上的人,大部分都要死于非命。
江南谢家和瓦岗军一些头领有意推李旭上位。关于这一点,谢宁心里非常清楚。否则,族中翘楚谢映登也不会冒着被李密怪罪的风险,从徐茂功手里接下给长城守军护送军粮的任务。但推李旭上位,和使用手段逼迫李旭上位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前者一旦成功,会给家族带来几代荣华富贵。而后者即便成功了,将来李旭想起今天众人针对他的手段,恐怕心里也难免会留下一些疙瘩。
“此举事关重大!”想到这儿,谢宁忍不住出言提醒,“李将军如果自己不愿意出头,大伙又何必勉强于他。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万一他心里不痛快,恐怕打起仗来也没什么劲头儿!”
“到了他那个位置,又有几个是身可由己的!”谢映登迟疑着摇头,“你尽管去做。具体什么时候把结果给大将军,我会认真考虑。速去速回,非心腹之人莫带!也不要向外人提!”
“这我自然晓得!”谢宁轻轻点头,想再劝谢映登几句,犹豫了一下,又把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上位者所为,身不由己的时候居多。这一点上,他认同谢映登的见解。可谢家这一出手?
这一手足以主宰中原日后的走向!谢宁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族叔谢映登、还有追随自己执行此任务的人,将来定会在史册上留下重重的一笔。但能主宰历史的事情,为什么自己做起来心里没有半分喜悦?
目送着心腹离开,谢映登再度跨上了战马。长城上依旧没有喊杀声,突厥狼骑的角声依旧吹得惶急。既然安不下心来在营帐中休息,不如到城墙上找些事情做,借以驱逐内心的忐忑。
尽管李旭和李建成一再强调大伙可以先调整一下,第一仗由河东军与博陵军来打,大部分援军将领却和谢映登一样没心思躲在营帐里边养精蓄锐,。走在半路上,他先后遇到了刘季真、时德睿和韩建紘等人。彼此打了个招呼,并络赶向了第一线。
河东与博陵将领早已爬上了城墙,站在距离黄花豁子最近的一个烽火台上,正热烈地讨论着敌情。见到谢映登等人到来,众将赶紧让出了一排空档,一边寒暄,一边七嘴八舌地说道:“诸位来得正好,快看看骨托鲁在卖什么迷魂药。从一大早到现在了,居然来半根箭都没法放!”
“他那花花肠子里边,还能拉出什么好屎来!”刘季真不顾有女将在场,出口成脏。“待老子仔细看看,那厮的屁股朝哪个方向撅!”
“管他,先赏他几箭再说!”韩建纮也是个急性子,跟在刘季真身后附和。手打凉棚向下一望,二人却又不约而同地闭上的嘴巴。乖乖,但见满山遍野的突厥人,手里提着斧头和锯子,正在砍伐距离长城三百多步左右的大小树木。还有数不清的各族牧人、奴隶,在号角声的指挥下,沿着黄花豁子山谷两侧的斜坡,不停地堆放草袋。才半日多不见,昨天的战场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原来的山谷不能再被称为山谷,左右两侧,各有一道狭长的平台被草袋裹着泥土堆积了起来。
“他们要做什么,难道要修鱼梁大道么?”河间郡守王琮看得稀罕,皱着眉头问道。他曾经听说过,昔日大隋官军攻打辽东城,为了尽可能多地投放士卒,修了一条可从城下直通城头的鱼梁大道。但辽东城坐落于平原之上,一条鱼梁大道数日可就。万里长城却位于燕山之颠,突厥奴隶干活的速度虽然快,从山下修条鱼梁大道致城头,恐怕也得修上年余。
“不是修鱼梁道。那战术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大隋伐辽东,李密打黎阳,都未曾成功过!”不忍听老郡守继续露怯,上官碧接过对方话头,低声分析。“这一段城墙虽然绵延百里,但适合进攻的点,只有几个曾经被山洪冲开的豁口。眼前的黄花豁子算一个,三里之外的麒麟谷算一个。西边”她用力向远方尘土飞扬处指了指,“葫芦涧那算另一个。如果不能拿下这三个豁口,即便从别处上了城墙,大军依旧需要爬山。人过山头容易,战马和粮草却未必爬得动!”
“上官将军说得对!突厥人大兴土木的,刚好是这三处!”负责招呼众豪杰的博陵军将领时德方走过来,低声肯定上官碧的判断。目光与谢映登的目光相接,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快速将脸转向了其他几位,“我们也认为,突厥人的主攻方向基本放在这三处。但保不准还会在其他地点寻找咱们的疏漏。这些人工搭建起来的土台距离都在强弩射程之外。所以一时半会儿很难判断他们要做什么?”
“那大将军呢?他怎么说?”上官碧冲着时德方微微一笑,然后低声探询。虽然与李旭只有一面之缘,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却在第一时间把李旭当成了这里的主心骨儿。
“将军在麒麟谷附近的烽火台上。骨托鲁的大纛也竖在那附近!”时德睿笑着回应,“那边情况与这里一样,大将军正在与人商讨如何应对!”
“嗯!”上官碧轻轻皱眉,凝神远眺。完全没考虑自己一颦一笑之间,吸引了多少目光过来。按照鲜卑人的风俗,那些目光无论带着什么心思,都算不上不敬。少女是一朵带刺的花,在原野中肆意开放,你可以远远地欣赏,但只有她喜欢的人才有资格靠近。
“昨天晚上,不知道她去英雄楼,得到什么结论?!”望着少女的如花笑颜,谢映登的心猛然跳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想。他记得上官碧等人去拜会了李建成,并且记得当晚上官碧所说的每一个字。如果她心目中的英雄是李建成?想到日后这个女子可能会因为自己而死,他的心不觉有些乱乱的,隐约带着一点点刺痛。
正懊恼间,长城外的角声又响了起来。凄厉而悠长,就像雪天后从北方吹来的风,让人从鼻尖冷到骨髓深处。谢映登手扶城垛向远处望去,看到大队大队的突厥人潮水般让开一条通道,一大串骷髅,具体的说是一大串身体上挂着各种骷髅做饰物,长得如野猪般矮胖的男人在狼骑的膜拜下走到了刚刚搭建好的平台上。
这些人都**着上身,胸口和肩膀上乱七八糟地画着或纹着各种图案,腰间用皮索系着各式各样的骨头。也许是牛羊的,也许是野兽的,随着人的脚步上下颤抖。每前进一步,骨头的主人便转过身来,向周围的人群嚷嚷几句。而人群瞬间就像进了水的沸油,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欢呼。
“啊—嗷嗷—嗷嗷嗷!”为首的赤身男人扯开嗓子,发出一声古怪的长号。霎那间,整个山谷开始沸腾。“啊—嗷嗷—嗷嗷嗷!”刚才还忙碌着的人,无论战士还是奴隶,全部停止了手头的工作,仰头,举臂,跟着骷髅们的节奏长嚎不止。
啊—嗷嗷—嗷嗷嗷!”带头嚎叫的男人年龄已经不小了,但中气却非常地足。一边晃动着手中由一块大骨头和两只铜铃铛组成的乐器吟唱,一边中了邪般前窜后跳。跟着他身边的其余几个手握各色骷髅乐器的男人也跳了起来,一边跳动,一边将油乎乎脏兮兮的长发摇摆不止,每个人身上所挂的骷髅饰物也跟着扬动,发出苍白碰撞声。随着碰撞的节律,他们自动形成了一个圈子,以某种独特的舞步在高台上往来循环。一时间,号角声,鼓声、铜铃声还有骨头与骨头的撞击摩擦声组合在一起,汇成股怪异而恐怖的音乐。听得人头皮发紧,毛孔发涩,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好像沾上了血,湿淋淋粘得难受。
谢映登知道敌人是在举起某种神秘的仪式,但这种仪式在他眼里看不出任何美感,只令人觉得恐慌。他回头四望,发现身边大多数豪杰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只有刘季真等少数来自塞上马贼,两眼呆呆的望着敌人的表演,目光居然带着几分羡慕。
“他们在祈求上苍保佑自己胜利!”刘季真性子虽然平素行事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发觉谢映登在审视自己,赶紧回过头来,低声向对方解释。“塞上各部落的习俗都差不多,我小时候,族人在出战前,也由萨满带着向长生天祈福。后来我们的部落被突厥人吞了,老萨满也战死了。长生天,长生天那些日子肯定喝酒喝过了头…….”
说到这儿,他自觉心里凄凉,张开双臂,冲着长城下大声嚷嚷,“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刘季真的亲信拔出腰刀,与自家首领一道向突厥人嚎叫示威。长城外的喧闹声太大,几个人的干扰根本无法影响对方的节奏。萨满们毫不介意外来噪杂,继续跳动,白花花的骷髅饰物在阳光下发出一团团诡秘的光芒。围在平台两侧,突厥人、奚人、室韦人,伯克、土屯、战士、奴隶,全部跟着举腿,顿足,呐喊,高歌,如醉如痴。
突然间,所有喧闹声噶然而止?“啊——!”刘季真嘶哑的喊声传了出去,在群山之间孤独地回荡。他用手擦了把脸,停止了无谓的抗议,喘了口气,讪讪向谢映登解释道:“出口恶气。奶奶的,要不是我们匈奴人自己不争气,草原上哪里轮到他们嚣张。贼老天,贼老天要是保佑他们,老天就是糊涂蛋!”
仿佛要与他作对。萨满们大声吩咐了几句。狼骑当中又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将数十头羊,九头白色的小牛,陆续牵了上来。
牛和羊不理解什么是神圣,一边抗争被屠杀的命运,一边发发出凄凉的哀鸣。围观的突厥人则发出哄堂大笑,七手八脚地给萨满们帮忙。很快,羊和牛都被固定了到预先竖好的木桩上。几个少年捧来尖刀,双手举到祭祀们的面前。领队的祭祀大声吟唱了几句,随即抓起把尖刀,快速在自己额头上画了一下。
其余几个祭祀见样学样,举刀自残。血,立刻淌满了他们的脸。好像为了让长城上的守军看到自己的勇敢般,祭祀们转过身来,对着长城呐喊示威。然后用自己的血将刀身涂红,缓步走到九头白色的小牛身侧。
“哞————”受惊的小牛发出绝望的哀嚎。“呜呜----呜呜呜————呜呜”早就等着这一刻的突厥人立刻吹响了号角。“嗷嗷————嗷嗷————嗷嗷!”祭台旁的将士们又开始大声吟唱,一边唱,一边用兵器割破自己的皮肤。
人血、牛血、羊血,殷红的血光晃得人头晕目眩。下一刻,杀戮成了主旋律,牛、羊全部倒在了祭祀们的刀下。早有手脚利落的战士用铜盆接下了牛血和羊血,一盆盆地摆在了祭坛中央。带队的祭祀们将铜盆举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一边低吟,一边用血染红了整座平台。
风,立刻将血腥气传到了长城上。纵使见惯了生死,谢映登等人依然被熏得隐隐作呕。中原军队在大战前偶尔也会向神明献牲,却从没弄得如此血腥过。偏偏对方以血腥残暴为荣耀,刚刚将祭台泼成红色,紧跟着又在血泊中引吭高歌。
“刘兄,他们唱得是什么?”谢映登憋得难受,喘息着向刘季真询问。
这回,马贼头刘季真没强调他自己的高贵血统,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小声解释道:“这是一首突厥人的战歌,好像已经存在了上百年。第一段强调的是自己的出身,兜舆山下,天狼与人类的孩子。吃狼奶长大,传承着祖先的勇敢…….”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停顿了一下,刘季真继续翻译,“弯刀是我们的牙齿,
战马是我们的翅膀,
阳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牧场,
苍狼的子孙
伸出手去拿
将男人的头砍下来
将女人拖进你的帐篷
别理睬他们的哭泣与哀告
这都是长生天赐予我的
我是天生的狩猎者
我是天生的狩猎者
身体里流淌着苍狼的血脉
长生天的宠儿
伸手去拿
将男人的头砍下来
将女人拖进帐篷
用他们的血来见证我的荣耀
这都是长生天赐予的恩典
我是天生的强者
我是天生的强者
无人能阻挡我的脚步
催动战马
踏过高山和原野
在白骨和尸体上竖起我们的战旗
别听弱者的祈求与哭声
烈火焚烧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
………..”
歌声漫长而恢宏,经刘季真翻译后再传到长城上众人的耳朵里,却令人毛骨悚然。那不是简单的祭祀,那是苍狼子孙隐藏于内心深处的宏愿。谢映登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颤抖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寒冷。
他从士卒手中抢过一把战弓,搭箭上弦,试图给狂热祭祀们一点教训。却发现距离太远了,四百步,即便床子弩射过去,也会失去准头。“来人,给我擂鼓,将狼骑的声音压下去!”尽管不是自家军中,他依然不顾身份地大声喝令。正为自家士气担忧的时德方向亲卫们使了个眼色,鼓声立刻从城头上爆豆般响起。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仿佛挑衅一般,突厥人歌声根本不被鼓声所打断。山谷内外,几十万人一同唱着,如醉如痴。
“奶奶的,给我把床校准了!”时德方也有些急了,跺着脚怒喝。守城的将士闻令,立刻将床弩推到垛口处,弩尖微微下压,与远处的祭坛对成一条直线。
早已搭在弦上的弩箭却没有射出去。就在大伙忙碌的时候,突厥人又将几对少年男女推到了祭台上。隔得太远,长城上的守军分不清那些少年男人是中原人还是塞外人,诧异地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意想不到的惨剧在面前发生。
“不是,我们匈奴人可没这个习惯。”刘季真心里发怵,迫不及待地向大伙解释。他一直以匈奴王的后裔自居,自认为血脉高贵。但这一刻,他却非常怕被同伴们当成城下那些家伙的同类。“我们匈奴人没这个习惯,我们…….”
没人听他的解释,所有守卫者的目光都盯着长城下的祭台。在众人的眼里,刘季真清晰地看到了火焰。
“别听弱者的祈求与哭声,焚烧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狼骑们载歌载舞,领舞的祭祀举起弯刀,利落地砍掉了男女祭品的脑袋。
嗷嗷----嗷嗷-----嗷嗷,群山之间,刹那被狼嚎声充满。
他们不是人!狼嚎声中,谢映登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突厥人和中原人本质上有什么分别,老实说,在此之前长城上的守护者们大多都不是很清楚。即使他们见到过被狼骑袭击后废弃的村庄,但那都是在屠杀与劫掠发生之后,不会给人留下太刺激的印象。况且这个时候,中原内部也有很多流寇以残暴闻名,如喜欢将俘虏心肝挖出来的张金称和朱璨。
但无论张金称也好,朱璨也罢,他们的暴虐只是局限于个人,并且很多情况下杀人只是为了立威。而长城下的那些来犯者,具体的说是追随始必与骨托鲁兄弟南下的突厥人、奚人、室韦人等诸多蛮族,从上到下,却都秉着一种虔诚地心态将被征服者当做祭品杀死。在他们所有人眼里,被征服者不是同类,而是可随意宰杀的牛羊和牲畜。
他们不是同类。同类和同类之间,即便有杀戮,也不会进行得如此虔诚和自然。从没有过任何时刻,大伙如现在这样理解李旭坚守长城的理由。他不是执拗,也不是沽名钓誉。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万一放突厥人入关,将不仅仅是几家几姓的灾难,而是整个中原的彻底毁灭。
眼前一切突然像在做梦。祭祀大典什么时间结束的,谢映登无法确定了。敌人什么开始进攻的,谢映登也无法确定。他只记得自己今天的使命就是不让敌人登上城头,不管对方冲上来的是一个还是一群。其他目睹了整个祭典的人也差不多,当突厥人刚刚靠近城墙,他们立刻举起兵器从烽火台上冲向了临近的垛口。左司马时德方几次劝告客人们不必以身犯险,先由博陵军与河东军应付敌军的攻击,却没有肯听。大伙都被祭坛上的血腥气吹晕了头,或者大伙都被血腥的祭典唤醒了内心深处某些已经遗忘了东西。他们肩并着肩膀,举着钢刀长槊一阵乱砍乱捅,很快便将狼骑的第一波攻击打了下去。
“诸位将军请注意安全,来援的弟兄们不可群龙无首!”瞅准机会,时德方再次苦劝。突厥刚才在祭祀结束后只是进行了一次试探性进攻。更艰苦的战斗还在后头,而任何一位援军将领的过早阵亡,都会极大地破坏守军的士气与团结。
“至少,老子不用死在祭坛上!”韩建纮抹了把脸上的血,很不给面子的回答。他的话几乎代表了众豪杰们的共同想法,无数人轰然以应。
“老子临死之前也会拉几个垫背的!”“想进长城,除非老子带来的人全死光了!”群雄们七嘴八舌附和着,借此掩盖内心深处的慌乱于不安。他们都自诩是手下结果过无数条性命的人,但今天,他们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对杀戮的恐惧。
“狼骑据说有将近二十万,还有很多被骨托鲁骗来的其他部族武士。”时德方急得直挠头,“这仗不知道要打多少天呢。诸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来的弟兄们交给谁来带。骨托鲁的心腹嫡系还没上来,尔等与这些杂兵拼命,不是杀鸡用牛刀么?”
一边说,他一边拼命地向自己的本家哥哥使眼色。李旭将协调后来几路援军的苦差交给了他,他可不希望因为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出了事,导致自己受到主将的责罚。几次示意之后,时德睿终于明白了弟弟的苦衷,哈哈大笑了几声,带头向大伙呼吁道:“德方说得也有道理。自古都是兵对兵,将对将,咱们要是跟一群探路的小卒子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是乐坏了骨托鲁那厮?给此地主人个面子!大伙先休息片刻,待李大将军下了令,再上前杀贼不迟!”
“时当家言之有理!”上官碧被祭台上的血腥气熏得脸色煞白,心思却远比其他人清醒。“既然大伙来了,就要统一号令才是。一味地乱打乱杀,反而会乱了自家阵脚!”
“那咱们就先到烽火台上观战。等李将军下了令再说!”众豪杰陆续恢复了理智,哑着嗓子回答道。
刚才大伙并非刻意扫时德方的颜面,而是敌军的举止实在太骇人,你甚至不能仅仅用残暴二字形容他们的作为。在那些部族武士和萨满眼里,用活人的鲜血献祭绝非残暴。那只是他们习惯和传统一部分。但无论是来自中原的时德睿,还是来自塞上的刘季真与上官碧,他们已经无法再接受这样的传统。
第二波进攻很快开始,这回,突厥人和他的仆从们换了个攻击方向。他们尽量远离守军安放了床弩的烽火台,沿着事先计划好的路线,成群结队地绕向山谷底部那段临时修补好的城墙和城墙上用巨木钉死的大门。一边跑,他们一边重复吟唱有关狼和猎物的赞歌,仿佛这样就可以无视城头上冰雹般打下来的羽箭。
守军在时德方的统一指挥下,开始了有秩序的羽箭压制。大批大批的进攻者在半路上倒地。有人被直接射透了胸口和脖颈,一箭夺命。有人则不幸被射中了大腿或者小腹,抱着伤口在草地上打滚。葱茏的草地很快便被人血染成了红色,湿滑无比。后继者却无视脚下的泥泞与身边的哀鸣,唱着歌,前仆后继。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死亡忽然变成了很甘美的事情,令狼骑和部族武士们一个个兴趣高昂,宛若在赶着上前赴宴。
“伸手去拿,去拿,将男人的头砍下来,将女人拖进帐篷…….”他们用歌声宣布自己的到来,宣布自己的最高理想。
偶尔有人被城墙上投下的石块或者滚木砸中,歌声里边立刻夹杂上了长嚎。但整个歌声的节奏是不变的。几十人的临终哀鸣,压不住成千上万狂热者的高歌,反而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和音,就像浑然天成的伴唱。
“伸出手去拿,去拿。啊——啊,将男人的头砍下来,将女人拖进你的帐篷。啊——啊,别理睬他们的哭泣与哀告。啊啊-啊啊—啊啊--这都是长生天赐予我的。我是天生的狩猎者,呜呜—嗷嗷嗷———”
踏着同伴的尸体与血迹,第一批疯狂的部族武士终于靠近了黄花豁子最底部的城门。那座城门和附近的城墙都是涿郡太守崔潜赶在去年上冻之前抢修出来的,无论高度和坚固程度都远不及附近的其他地段。攻破这段城墙和城门,大队的狼骑就可以沿着山谷向长城内渗透,比起与守护者逐个争夺城墙垛口和烽火台来,可谓事半功倍。
那是长城最薄弱的地段,突厥人能看出来,守军更是早有准备。很快,城墙后几座由巨木搭建起来的箭塔便做出了反应,四尺多长的破甲锥带着风声,一支接一支地从箭塔后射下来,每一支几乎都能放倒一名进攻者。城门上的垛口后也有人探出了身体,将巨大的钉拍成排地砸落。束缚于钉拍后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紧跟着是重物集中肉体的闷响。随后钉拍被守护者们迅速拉起来,瞅准时机后再迅速丢下。
防守方的招数花样百出,攻击方的手段却乏善可陈。除了不断向城头射箭之外,无论是狼骑还是追随狼骑前来劫掠的其他部族武士,好像都找不到更恰当的办法为城门附近的袍泽提供支持。而长城的高度和山野中的强风,又让仰射的羽箭十有**无法命中目标。
随着时间的流逝,攻城者和守护者渐渐都开始麻木,他们不断地重复着先前的花样,不断地试图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
山谷中的尸骸慢慢多了起来,木制的城门也迅速变成了暗红色。黄花豁子这一段城墙原来被山洪冲毁过,地势北高南低。阵亡者的血水缓缓汇聚成溪流,缓缓地沿着城门与地面的缝隙向城内流淌。
“照这样下去,骨托鲁三年也打不过长城!”站在烽火台上的豪杰们见城门处战斗激烈,兴奋得又跃跃欲试。
“那不见得,第一次他们四下攻击,第二次便集中到了城门附近!”谢映登眼神凝重,沉声反驳。
第一波攻击,骨托鲁付出了一千人左右的代价。第二波攻击发起时,狼骑便找到了重点进攻目标。
第三波攻击很快就会开始,先前试探中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为了给下一次进攻做铺垫。每一次,狼骑都会吸取前一次的教训,拿出更有效的进攻手段。而骨托鲁麾下有近四十万将士,照这种进步速度……
况且,希望南下抢掠的牧人何止四十万。谢映登清醒地记得刘季真说过,他们匈奴人本是草原的主人。匈奴人衰落了,比匈奴人更野蛮的突厥人才能崛起。
如果突厥人衰落了,草原上会不会崛起比突厥人还野蛮的民族?谢映登无法确定这一点,风声中,依稀回荡着劫掠者们的长歌。
“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万里长城外,苍狼的子孙唱着战歌,前仆后继。
第二波攻击足足坚持了一个半时辰,部族武士们又丢下了近两千具尸体,然后狼狈后撤。黄花豁子左右两侧的城墙几乎被人血染红,火焰般的颜色顺着山坡向远方延伸,越远越淡。在两侧山坡的顶端,红色全部消失了。那里的荒草依旧翠绿,在阳光下散发出勃勃生机。
生命和死亡紧紧相邻,你甚至分不清哪里是它们的界限。红色渐渐淡去的边缘,个别地方野草明显暗下去一圈,那是倒在冲击途中的部族武士。他们僵卧在野草与春花当中,身上先前的蛮恶与疯狂全部消失,熟睡般宁静。
如果长城脚下的野草有眼睛的话,它们会诧异发现,其实无论突厥人、奚人还是室韦人,他们的面孔看上去跟中原人差异并不像想象中般巨大。除了身材略壮,肤色略深,头上的发型略显怪异外,他们几乎就是北方中原人,甚至连写于眼角皱纹中的沧桑和生于手掌心上的老茧都一模一样。
但两种长相相近,生活中一样充满愁苦的人却无法共存于同一片天空之下。很快,第三波攻击开始了。这次,狼骑和他的仆从们没有立刻扑向城墙,而是站在三百步外,整齐地排好了一个密集方阵。前排的仆从武士高举的大盾,后排的突厥士卒挽着角弓,握着横刀、长矛。在层层横刀与长矛之间,还有数十辆安装了护厢和车轮的云梯,沿着由草袋与泥沙铺成的临时平台,缓缓向前。
“这回,他们要动真格的了!”时德睿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为了不给自己的族弟添乱,他尽量以身作则,站在远离战场核心的烽火台上袖手旁观。但战场上的狂热气氛却感染了他,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喊了个声嘶力竭。
“大将军说过,不怕骨托鲁一上来就拿出全身解数,怕的是暗地里藏着阴招!”两度交手均告胜利,使得时德方在说话时平添了几分自信。云梯、井籣、弩炮,入侵者所能祭出来的“法宝”都在大伙的预料之内,打了这么多年仗,弟兄们早就熟悉了相应的破解战术。
“大将军会亲自过来么?”时德睿有些替族弟担忧,压低了声音询问,“你手中可以调动多少人,要不要再请些援军过来?!”
“用不着。我手中还有一半弟兄在马道后休息。预备队里还有两个团弟兄随时可以前来支援。”时德方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非常骄傲地摇头,“我这边都是博陵子弟,不用大将军担心。我估计他此刻去了李建成那边,河东兵马人数虽然多,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说话间,敌军已经开始加速,高高低低的盾牌组成一道墙,急急地向黄花豁子附近平推。盾墙后,弓箭手一边走,一边将羽箭搭上了弓弦。
“嗖!”天空中的阳光猛然变暗,地面上也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云一般的羽箭,足足有上万支,呼啸着向长城附近砸了过来。已经风化的长城表面立刻冒起了黄色的烟雾,被山风一吹,高高地飘起来,挡住敌我双方的视线。
羽箭不停地落,远处的城垛口被箭尖打得啪啪作响。间或有淡金和暗紫色的火花跳起来,绚丽地绽放一下,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德睿有些心燥,不知道弟弟的麾下在这轮疯狂的攒射中受了多少损失。正准备偷偷溜下去探视一般,听见自己的宝贝弟弟笑着说道:“浪费材料,骨托鲁不心疼钱,随便他射。”说完,举起手中令旗挥舞了几下,身边的亲兵立刻将号角放在嘴边,低低吹将起来。
“远处有士卒以角声相回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低沉而平和的角声从一个烽火台传向下一个烽火台,将时德方的命令传入附近每名弟兄的耳朵。“让他们射!”黄色的烟雾后,时德睿听见有人以嘲弄的声音重复。“啊—有钱人呐!”人群中紧跟着响起了一声河东腔,叹惋得如唱歌一般,勾出一片哄笑。
突厥人的确是在浪费羽箭。笑过之后,时德睿的心情也开始由紧张转向宁静。突厥弓箭手闹出的动静虽然大,射出的羽箭却有九成以上插在城墙上。剩下的一成羽箭中,多数被山风吹歪,连城墙的边都没蹭到。少数侥幸越过城垛口,却已经去势丧尽,被经验老到的士卒们用盾牌一挡,就乖乖地被弹落众人脚边。
他是如何判断出来的?欣喜之余,时德睿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他曾经非常了解自己这个饱读诗书的族弟,记忆当中,此人背诵什么诗文,玩弄些上不得台面手段非常厉害,对于武艺、兵道却几乎一窍不通。胆量更是小得如兔子般,稍有风吹草动就恨不得缩起来。没想到在博陵军内混了几年,其不但指挥打仗有了一套,连胆气都炼到了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地步。
“吩咐弓箭手准备,前方七十步,集中打击黄花豁子两侧山坡。”仿佛知道族兄在羡慕地看着自己,时德方骄傲地举起了第二支令旗。他事先根本没有向城墙下看,即便看了,目光也很难穿透暗黄色的尘烟。但这个命令却下得及时而有效,当弓箭手们在号角声的指引下冲着某个方向攒射后,城墙下立刻响起了一连串痛苦的惨叫声。来自敌军的羽箭紧跟着稀落下去,烟尘骤然变淡,在两股烟尘交替的瞬间,时德睿看到这次反击的效果。突厥人的军阵在中央塌陷了一大块,得不到盾牌有效掩护的部族武士们互相推搡着,东躲西藏。
“放箭,前方七十步,重点照顾黄花豁子两侧山坡!”时德方继续重复自己的命令。长城上的弟兄再次发出齐射。射向城头的羽箭愈发稀落,很多部族弓箭手发觉自家攻击没有收到预定效果,干脆放弃了与守军对射,专心用弓背拨挡凌空而来的雕翎。
几座井籣被推进羽箭的射程内,站在井籣顶端刁斗里的突厥射手有目的地向城头施放冷箭。时德方组织床弩进行反击,只三次齐射,便让所有井籣变成了废物。一座攻城梯被勇敢的武士们推着靠近城墙,还没等梯子顶端的铁钩与城墙接触,垛口后的博陵士卒立刻站起身,用挠钩顺着城墙向山谷方奋力一钩。巨大的云梯失去平衡,轰然而倒。将准备爬城的武士砸翻一大片。
“火箭,烧了它!”时德方当机立断。冷静的声音伴着角声在长城上回荡。几名来自博陵军的神射手拉起长弓,将沾满了油的麻布绑在箭杆上,点燃后同时射向了倒地的云梯。火苗立刻从云梯上跳了起来,黑烟取代黄雾,熏得部族武士们大声地咳嗽。咳嗽声换不来同情,只能换来更多的箭矢。几个倒霉透顶的家伙歪在了燃烧的攻城梯旁,空气中充满了焦糊的味道。
“火箭,将井籣和云梯全部干掉!”时德方看到机会,决定尽一切努力扩大战果。突厥人生涩的攻城器械使用技术决定了他们的失败,片刻之间,三座井籣,两座还没来得及靠近城墙的攻城梯同时起火,正在努力爬向井籣顶部刁斗的突厥勇士们被烧得哇哇大叫,不顾一切从半空中跳下。井籣底下的士卒来不及躲避,和掉落者互相拥抱着摔做一团。
敌人的狼狈模样令守军的士气大受鼓舞,弟兄们纷纷从垛口后探出半个身子,将更多的羽箭送进攻击者的队列。已经抵达长城脚下的盾牌手顾得了自己顾不了别人,跟着盾牌手后的部族武士们只能白白地接受防守方居高临下的打击。尽管事先受到了祭祀们的祝福,这种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战斗还是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能力。再次看到一波羽箭造成的破坏后,有人果断选择了后撤。
失去了来自后方的支持,盾牌手也坚持不住,只好转过身,追随着袍泽的脚步逃走。守城的弟兄们则用箭瞄准他们的后心,将他们的灵魂一个接一个送回草原深处。转眼之间,声势颇为浩大的第三轮攻击便半途而费了。除了一地的尸体和攻城器械残骸,入侵者们什么也没有捞到。
“什么狼骑啊,骨托鲁咋呼了那么久,原来就这点本事!”观战的人群中,几个出身于马贼的豪杰再度得出结论。看到昔日把自己赶得走投无路的仇家一次次在长城下吃瘪,他们高兴得眉开眼笑。但很快,大伙就发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了。非但博陵军将士没有附和他们,连最喜凑热闹的大当家刘季真都没过来搭腔。
怎么回事?马贼们走到烽火台边缘,诧异地向长城外观望。他们看到了刚才的战果,燃烧的云梯和歪倒的井籣,还有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羽箭射程之外,几名突厥伯克高举着钢刀,用杀戮的手段重新将自家队伍整合到一块儿。
更远的地方,曾经萨满们用来祭天的平台上,则竖起了两个庞然大物。由木头和铁棍搭建而成,上面用血画满了各种祭祀用的花纹,一左一右,正对着黄花豁子那段脆弱的城墙。
庞然大物附近,几名服色怪异的,胡须卷曲的西域人,正指挥着大群的奴隶们,不断地将怪物的支架加固,加固。
非但马贼们弄不清楚突厥人在弄什么古怪,连见多识广的谢映登、时德方等人一时也猜不透突厥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远处那两个庞然大物的外观形状与兵书上所描述的霹雳投石车极为相似。但霹雳投石车自从在三国时代问世以来,顶多能配上三四十斤的弹丸,最大射程不过百余步。在最初诞生时还能打敌人个措手不及,随着其在军中大规模使用,很多针对其的性防御措施也被总结了出来。火箭,油球,弩炮,这些都是投石车的天然克星。在床弩齐备,弓箭充足的坚城面前,投石车根本来不及发威。否则,当年数十万大隋精锐也不会对着辽东城的高墙徒呼奈何了!
与普通投石车不同,突厥人费劲气力做赶制出来的那两座家伙是放大版的。规模几乎是军中常见那种的四倍。投臂、发射斗的位置也略有差异,从城头向下看去,就像一名来自夸娥氏的壮汉斜担了条巨大的扁担。(注1)
围在投石车附近的西域人地位十分尊崇,不仅对干活的奴隶们连打带骂,连同围观的大小伯克们,稍微靠近些便会挨上其一记皮鞭。那些挨了打的突厥贵族们非但不生气,反而恭恭敬敬赔礼道歉。仿佛有了两座威力难以预测的霹雳投石车,他们就有了攻破长城的保障般。
“那些家伙应该是波斯人。前几年听购买丝绸的商人们说,西边极其遥远的地方,他们与柏占廷人在打仗!”马贼头刘季真不认识投石车,却对几个正在安装投石车的西域人多少有些了解。据他昔日从过往“受保护”商人口中探听到的消息,西域向西,自己的匈奴同族控制了极大一片疆土。而实力能与匈奴人抗衡的,就只有波斯人。前几年波斯王大展神威,与数十个国家同时开战。因为战乱频繁,许多前所未见的杀人利器也应运而生。
“是汉时那个波斯么?”谢映登皱着眉头追问。经历了三国、两晋和南北朝这段漫长时间的动荡年代,两汉典籍几乎遗失殆尽。中原人对外界了解也越来越少,前辈们探索出来的东西也濒临失传。也就是他这种富贵了数百年的世家子弟,勉强还有机会从家藏古卷上读到些有关西域以西的地理记述。像时德方出身普通的读书人,虽然号称饱学博闻,却连波斯和柏占庭这两个国家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应该是!”刘季真迟疑着点头,不敢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确。长城下面先前已经有了突厥人、奚人、霫人、契丹人和室韦人,现在又加上一批波斯人。难道中原就比草原好那么多么?让这帮家伙连自己的老窝都舍得扔下?可古老的箴言分明说过,苍狼的子孙不可远离兜舆山。当年匈奴人就是因为不肯听从这个箴言,结果再也回不到祖先们留下的土地上。如今突厥人又在重复匈奴人的道路,仿佛几百年后,再次要经历同一个轮回。
“不过如果连波斯人都请能来为他效力,阿史那家的这些王八蛋还真肯下功夫!”一转眼,他的心情又开朗起来,指点着远方的波斯人嚷嚷道,“打败了这些王八蛋,咱们也算凭一隅之地击退了数十国联军。老子挟大胜余威追杀过去,定能在兜舆山下重新竖立起冒顿家族的牙帐!”
“刘兄倒是好志向!”众人交口夸赞道。还没等打完仗便先想到分赃,也就是刘季真这马贼头,别人谁也拿不出如此“豪情”。
“我是冒顿的嫡传子孙,呼韩邪大单于的后人,大草原的旧主!”刘季真翻了翻白眼,郑重地向大伙宣告。“那不是志向,那是我们匈奴人几百年来的祖训。这里不过是客栈,兜舆山下,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嗯,冒顿的嫡传子孙是不是?刘兄昨天强调过了。”“突,突利可汗,我们记得你的名号!”“嗯,届时,我等定为刘兄壮行!”众人微笑,七嘴八舌地回应。先前看到敌军人多势众,又有利器助阵,大伙的心里还有些紧张。被刘季真来来回回一搅和,紧张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谢映登心里有事,眼珠悄悄地转了转,笑着拍了拍刘季真的肩膀,半真半假的问道:“若是刘兄将来得偿所愿,会和突厥人一样领兵南下么?”
“当然不会!”刘季真非常爽利的回答。“我不跟你们说过了么,兜舆山才是我们的家!你们中原有什么好?马长不高,人说话也绕来绕去,总得让人琢…….”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嘿嘿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如果你们中原人还不争气,也说不定哪天我的儿孙们会过来打些秋风。不是我们冒顿的子孙不仗义,是你们自己没本事!”
“你奶奶的,老子现在就将你扔下去,绝了后患!”时德睿抡起斗笠大的拳头,冲着刘季真的肩膀猛捶。刘季真一边躲闪,一边笑闹着辩解道:“反正你们自己不争气,肯定要被人抢。与其被别人抢了,不如便宜了我的孩子。说不定他们心一软……”
众人哈哈大笑,都明白刘季真不过是在过嘴瘾。眼下塞外草原上,从索头水向西一直到大漠的尽头,都是突厥人的地盘。狼子狼孙足有数百万众。而像边塞各地刘季真这种连匈奴话都不会说的二半吊子匈奴人,全加起来也凑不起一万的数量。凭着一万不到的族人想从数百万寇仇手里夺回兜舆山,重现匈奴王的辉煌,根本就是在痴人说梦。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的儿子会站在长城上等你的儿子!”笑闹够了,谢映登走上前,将刘季真与时德睿两人分开,低声保证。
“那得看咱们有没有命过了眼前这一关。能不能留下儿子!”刘季真也收起笑容,幽幽地道。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谓夺回兜舆山,重建匈奴人牙帐不过是个梦。自从当年天可汗刘渊带领大伙南下后,匈奴人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匈奴人。他们抢了汉人的土地,抢了汉子的城市,占据了汉人宅院,然后,他们彻底迷失了自己。
“差不多了,大伙小心!”没等刘季真的叹息声落下,一直盯着敌军动向的时德方突然大声提醒。众人吃了一惊,赶紧将注意力收回来,重新集中于长城下。只见几名波斯人指手画脚地说了几句,投石车巨大的手臂轰然落下,然后发出一阵吱吱嘎嘎噪音,慢慢拱起,拱起……
“弩炮,弩炮准备,瞄准了底下那两个大家伙。射翻它。”时德方的声音骤然紧张了起来,声嘶力竭地下令。
数十道乌光立刻从城墙各处飞起,带着风声直扑目标。“不可能射得中!”有经验的豪杰们同时叹息。事实正如他们所料,剧烈的山风在途中便将弩箭吹偏离的方向,大半射空,仅有的一两支命中,却好像给投石车挠痒痒般,根本没起到任何效果。
“呼!”仿佛被凌空而来的弩箭激怒,投石车弯曲的手臂骤然弹直。山风声立刻被另一种凄厉的尖啸所取代,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一块足有车**小石头飞了起来,直扑长城。
“呯!”地动山摇。巨石在离城墙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落下,没有命中,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来自脚下的颤动。几名从来没经历过这种阵仗的年青马贼立刻变得脸上煞白,守城的河东与博陵军将士虽然军容齐整,也忍不住回头看镇守此处的主将时德方,期待着他能找到一个稳妥的应对之策。
血染的祭台上,几名波斯人不慌不忙,指挥着奴隶们慢吞吞地调整投石臂的支撑位置,调节投石车上一些关键部件以及配重的沙土袋子,仿佛早已胜券在握。趁着这个机会,时德方命人给弩车重新装上巨箭,在箭杆前方包上油布,点燃后继续向投石车攒射。反击的收效微乎其微,包裹在投石车支架外的兽皮有效地阻止了弩箭的破坏。围绕在投石车附近的突厥人则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用事先准备好的沙包扑灭烈火。
“呼!——呯!”伴随着单调声音,第二块巨石凌空飞来,越过黄花豁子正上方的城墙垛口,落入了长城背后。长城后紧跟着响起一阵惊恐地喊叫。在那里待命的弟兄们近距离目睹了巨石的破坏力。有棵水桶粗细的老树被直接命中,筋断骨折,白花花的木屑飞得到处都是。被树干阻挡下来的石块滚出足足有二十步,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印迹。
“恐怕不下一百斤!”城墙上,刘季真等人忧心忡忡地做出判断。第一颗石弹距离众人不算远,明眼人从其大小和形状上,便能推算出其大致重量。这样大的石块如果从半空中落下来打中人的身体,即便再强壮的汉子也会被砸成肉酱。而黄花豁子附近的城墙为临时补建,远不及其他地段结实,敌人瞄准薄弱处没日没夜地砸下来,肯定能将城墙砸出新的缺口。
正惶惶不安间,第三块巨石又至。这回贴着城墙飞过,带起了一片烟尘。紧跟着,第四块,第五块石头先后飞来,速度不快,准头也不大好,但其一击之威,的确当得起了“霹雳”两个字。
第六块石头正中城墙,将城墙表面打得碎石乱飞。驻守于石块落点正上方的几名河东士卒肝胆俱咧,惨叫一声,转头就跑。带队的将军雷永吉毫不客气地执行了军法。血光重新唤醒了士卒们的勇气,众将士趴在垛口后,不再四下跑动,握兵器的手却开始不停地颤抖。
一炷香时间内,突厥人投出了十二颗弹丸。时德方还了对方四轮弩箭。攻守双方均没什么建树,但观战的豪杰们却明白,如果大伙还想不出应对之策的话,三日之内,长城必破。不仅仅是黄花豁子附近的城墙会被突厥人砸毁,像这样一味被动挨打,弟兄们的士气也必将一落千丈。
“呼-----呯!”
“呼——呯!”当第二轮石弹落下来后,长城开始流血。三名躲闪不及士卒连同他们面前的城垛一并被巨石砸中,哼都没哼出一声便粉身碎骨。血顺着城墙汩汩地流下来,耀眼夺目。马道上立刻跑过来另外三名士卒,合力将巨石向城墙外缘推开,挪走袍泽们残破不全的遗体。然后握紧手中兵器,身体颤抖着,却毫不迟疑地蹲在了袍泽们流下来的血泊中。
“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响起,狼骑开始了第三波强攻。在投石车的掩护下,他们的步伐缓慢而从容。云梯、井籣、冲车、龟盾,花样百出的攻城器械一个个被仆从们推上前,伴着狼骑的脚步一道向长城迫近。流血的长城开始颤抖,黄花豁子底部的城门也摇摇欲坠。但城上的防守者却慢慢安静下来,将手中的羽箭搭上弓弦,对准长城下越来越近的面孔。
“放!”将领们大声喝令。羽箭瞬间遮断日光。风啸声伴着阴影落在了突厥人的头上,将整齐的军阵砸出数个缺口。一团团血雾在阳光下升起,缓缓地弥漫了整个山谷。淡粉色雾气中,突厥人推开同伴的尸体,高举着盾牌继续前进。仿佛刚才毁灭性的攒射根本没发生过,或者他们根本不畏惧死亡。
“呼-----呯!”
“呼——呯!”单调的投石声继续,不停地夺走守卫者的生命。碎石、土块和羽箭在空中交错飞舞。黄花豁子附近的城垛一个接一个倒塌下去,殷红的人血转眼汇聚成河。当巨石溅起的尘烟稍稍消散,又一排中原士卒沿着马道冲上城头,蹲在同伴的遗体旁,稳稳地端起步弓。
数点流星拖着长长的烈焰之尾飞入突厥人队列,将正在缓缓前进的井籣变成一个巨大的火把。推动井籣的部族武士惨叫一声,四散奔逃。惨叫声中,井籣轰然而倒,砸起无数耀眼的火球。浓烟背后,各部武士在萨满们的歌声中重新集结,兴高采烈地拢,兴高采烈地分散成组,跟在突厥精锐身后,推动另一辆攻城车。
云梯搭上了城头,投石车终于停止了对城墙的蹂躏。单调的石块落地声瞬间被喊杀声所取代。敌我双方士卒围着云梯顶端混战成一团。槊刃,马刀在绚丽的阳光下不时画出一道道耀眼闪电,闪电落处,血雾升腾。看不清楚谁砍倒了谁,看不清楚谁刺中了谁。茫茫红雾中,不断有人从战团中倒下去,从云梯上掉下去,彼此拉扯着一道跳下长城。
一处城垛被突厥人抢下。顺着这个突破口,狼骑咬着横刀蜂拥而上。数十名博陵士卒立刻从临近处涌了过去,长槊挥舞,将率先登上城头者全部捅成了子。没等大伙为短暂的胜利发出欢呼,临近城墙的一座井籣上,冷箭雨点般射下,将猝不及防的博陵士卒射成了刺猬。
城头的床子弩又开始发威,巨大的火球从弩车上腾起来,直扑井籣。木制的井籣上腾起浓烟,刁斗中的弓箭手仓皇下逃。长城的守卫者们弯弓搭箭,将近在咫尺的敌人像射靶子一样射杀。另一个井籣上的弓箭手转过身来,趁着弩车装填的瞬间与守军开始对射,几名来不及举起盾牌的博陵士卒晃了晃,软软倒下。更多的河东士卒冲上来,从尸体旁捡起弓箭,奋起还击。他们很快也倒下了,身体上插满了黑色的雕翎。又有新一批长城守卫者冲上前,举起染血的步弓。
这一轮,突厥人才展现了真正的实力。先前两次消耗巨大的进攻,不过是为了对守军进行试探而已。通往黄花豁子底部城墙的窄窄山谷中,一时间聚集了不下两万人。还有更多的狼骑与部族武士们在远方的丘陵上列队,随时准备投入战场。
守军居高临下,让突厥人每靠近长城一步,都要付出数十条生命为代价。与此同时,他们也伤亡惨重。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头上的尸体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有室韦人的,有河东军的,有博陵军的,一个挨着一个,让人无法也无暇将他们分开。来自中原的血和来自塞外的血淌在一处,居然是一样的鲜红,一样的耀眼。汇集到河的血流转眼间染红了整段城墙,将城上城下双方士卒的眼里的世界染成通红一片。
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长城在流血,山川也在流血,浓烟滚滚,烈焰升腾,仿佛地狱突然冒了出来,转瞬占领了人间。但长城上方,来自有杆长槊却傲然挺立着,明晃晃的槊锋直刺苍穹。
注1:投石车最早出现的记录在汉末。相传为曹操发明。但隋唐期间,却很少见起发挥威力的记录。宋元交替时,蒙古人在阿拉伯人的帮助下重新改进了投石车。射程、威力都有了极大提高。有资料记载其可将重逾五百斤的石头射出一里。本书为家杜撰,威力射程不如蒙古人的投石车,比三国时的投石车远甚。
注2:夸娥氏,中国传说中的巨人族,逐日的夸父便为其中一员。
阳光一点点变强,变烈,长槊的影子从丈余变成了短短的数寸。厮杀声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弱,无数壮年男子前仆后继,使天地间的血色愈发鲜艳。
仗打到这种地步,敌我双方将士都杀红了眼。防御者踩在同伴的遗体上死战不退,狼骑也如闻到蜂蜜味道的蚂蚁般,剥掉一层又爬上来一层。谢映登、刘季真等远道而来的豪杰起初还能尊重守将的命令,站在临近黄花豁子的一处烽火台上观战。没过多久便被惨烈的战斗烧得血脉贲张,抓起各自的兵器冲到了第一线。他们这些人身手矫健,投入战斗后,立刻将突厥人的攻势压了下去。但部族武士刚刚离开城头,车**的石块便接二连三地砸了过来。有些石块没等到达目的地便于中途坠落,将长城脚下的狼骑砸得血肉横飞,指挥着投石车的波斯人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般,平平淡淡地调整射程,将下一轮石弹再度发射到半空中。
每轮巨石只有两块,却令守军防不胜防。时德方想尽各种手段,试图用床子弩将远处的投石车破坏掉。但呼啸的山风却总是令弩箭失去准头。突厥人见投石车攻击见效,也愈发乖觉起来,派了几百仆从举着大盾团团围在其周围,宁可仆从们被高速飞来的弩箭活活射成肉串,也不肯让投石车受到半点损害。
“奶奶的,还叫不叫人活了!”刘季真在城头上躲得郁闷,拄着血淋淋的长槊嘟囔。还没等他话音落下,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带着风声飞来,直接将其面前的城垛击飞了出去。两旁的护卫舍命扑上,将刘大可汗压于身底。片刻尘烟落尽,刘季真从泥浆中爬起,抹了把脸上的血块,指着城下破口大骂。
转眼又一块巨石砸来,他就地一骨碌,远远地滚了开去。口中污言秽语不绝,气焰却被打丢了八分,整个人看上去都颓丧起来。
韩建纮在江湖上打滚多年,早有一些用兵心得。见到这种情况,赶紧跑到时德睿的身边,忧心忡忡地说道:“怕是得主动杀出去,将那投石车毁了。再这样砸几下,弟兄们的士气就被砸光了!”
时德睿何尝不知道一味地消极防御不是个办法。但自家弟兄都奉命在营里休息,一时半会儿叫不过来。想提醒胞弟时德方下令主动出击,又怕建议不当,反而乱了守军阵脚。正迟疑间,又听见谢映登低声叫道:“出不得。那些突厥人还留着后手。你看着山谷里还有两侧的山坡上,狼骑聚了不下万人。主动出击,即便能毁了投石车,也难活着杀回来!”
“那也不能在这干挨砸!”韩建纮憋得七窍生烟,心里好后悔没带自家弟兄前来观战。眼下四周除了河东兵就是博陵兵,他自己想豁出去与敌人拼命,其他人也未必肯追随。
好不容易盼到投石车休息,狼骑又蜂拥着爬上城墙。黄花豁子这段长城是临时赶工建成的,本来就不甚齐整。被投石车三番五次地招呼,表面早已变得凹凸不平。部族武士们则充分利用了那些凹凸点,竖起云梯,推动龟盾,争先恐后,不死不休。
众豪杰丢掉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举刀迎战。双方又是一场硬碰硬,数十名率先登上城头的狼骑尽数被剁翻,豪杰们自己的亲信也倒下了十余个。得到喘息的弓箭手们拉开角弓,瞄准云梯附近的武士攒射,力气大的士卒举起滚木礌石,雨点般地下砸,在城墙下残缺不全的尸体当中添上新的碎肉。
有名武士刚刚探出半个身体,被刘季真干净利落地扫掉了脑袋。喷着血的脖颈盘旋下坠。一根狼牙快速从血瀑中探出来,直刺刘季真胸口。刘季真跟跄着后退,避开狼牙棒的尖齿。没等狼牙棒的主人翻上城墙,他又合身扑了上去,一刀砍中了对方肩膀。
云梯上的其他武士抛出套马索,缠上刘季真的大腿。一边用力拉紧,一边借着刘季真挣脱的力量登上城墙。上官碧跑过来帮忙,挥刀割断套马索。刚刚站稳的武士失去了助力,身体向后歪斜,两腿交错着在城墙边缘打转儿。女马贼毫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然后拧身挥刀,隔开斜向刺来的钢叉。
“啊!”持索武士惨叫着跌落。钢叉的主人心里打了个突,手上力道稍软。上官碧侧身跨步,将钢叉引偏,紧跟着提膝盖抬腿,一记膝锤,重重地顶在对方胯下。持叉武士没想到眼前的女人看似弱不禁风,手段却如此狠辣,躲避不及,疼得厉声长嚎。缓过气来的刘季真冲到他身边,狠狠地一刀剁下,彻底解决了他的痛苦。
两个马贼头相视而笑,并肩扑向新的敌人。手起刀落,在城头清理出一片空间。几名刚刚从马道上赶来支援的河东士卒看到空隙,举着挠钩沿城墙拉扯,三下两下,将一座攻城梯连同梯子上的敌人一并扯翻于地。
“快躲,小心突厥人向这里扔石头!”刘季真挨砸挨出了经验,发觉城墙上的敌军开始变稀少,立刻向弟兄们出言提醒。掀翻了云梯的河东士卒闻言赶紧后退,避开城墙外沿,以免让控制投石车的波斯人得到机会。
这次,令人闻声色变的石块却迟迟没有落下来。相反,城墙下响起了一阵激越的战鼓声。众豪杰与守军合力杀光眼前剩余的狼骑,俯身下望。只见狭长的山谷中不知何时多了数百铁甲壮士,挥舞着陌刀将城墙附近的敌军像割麦子一样割翻。
气焰正盛的部族武士受到迎头重击,一时间做不出任何调整。顺着打开的城门,更多的铁甲壮士鱼贯杀了出去,压得狼骑节节后退。
这伙人都是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个个以一当十。由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率领着,片刻之间便在狼骑中硬切出一道缝隙来。山谷中的狼骑再顾不上攻城,左右齐向中间压,试图将出击的守军分割包围,趁机夺取城门。陌刀甲士们却连绵不绝,队伍被冲断后很快又连接上,如一条雪地上的溪流般,从城门一直连续到阵前,顺着固定的方向继续前进。
投石车、羽箭、床弩,攻守双方的远程武器再次失去作用。谁也不敢胡乱发射,以免射不中目标,反而帮了敌人的大忙。山谷中的部族武士虽然人数众多,能和重装甲士们相接触的却只有几百个。而这几百个幸运者,却远非重装甲士的对手。往往一个照面就被砍翻,连人带兵器一并做了甲士们的垫脚布。
踏着狼骑的尸体,重装甲士缓缓向前推进。无论哪个试图阻挡,都被雪亮的陌刀砍成数段。不仅突厥人和他的仆从们被杀得晕头转向,即便是城墙上观战的豪杰们也从没见过如此凶悍的打法,一个个惊得合不拢嘴巴。半晌,才有人愕然地追问道:“那是谁,谁带人杀出去了?”
“去年第一个登上京师城墙者!”几名来自河东的将领傲然回答。不用直接说出名姓,提起率先攻入长安的战绩,大伙便知道此子是谁。乱世中武将最容易扬名,但在层出不穷的将星中,若论勇悍,河东雷永吉甘居第二,无人敢吹嘘说自己是第一。
“好汉子!”无论先前服气不服气,众豪杰此时都不得不佩服雷永吉的勇猛。只见他双手挥舞着一杆丈许长的陌刀,带队冲杀,手下根本没有一合之将。突厥人数次试图结起阵来,挡住他的锋芒。往往弹指的功夫都无法坚持住,防线便被他冲得四分五裂。
挡在投石车前的奴隶们吓呆了,丢下手中盾牌,四散奔逃。周围督战的突厥士卒接连砍翻数名奴隶,却根本无法阻拦众人的脚步。眼看着中原甲士就要靠近投石车,组织进攻的突厥将领大急,吹响号角,将正在攻城的以及山坡上观战的狼骑全部调了回来。层层叠叠挡在甲士队伍前,双方在狭窄的山谷中激战,每前进或者后退一步都要付出无数条生命。
“向前,向前!”出击的甲士之中有人高呼。无数弟兄昂首响应。虽然人数不及对方十分之一,气势确如下山猛虎,咆哮冲杀,杀得敌军心惊胆战。转瞬之间,两道仓促组织的防线又被大伙冲开,雷永吉双脚所踏之处,已经接近了祭台边缘。指挥作战的突厥将领无奈,只好带着自己的亲兵迎了上来。山谷两翼的狼骑也发了疯,一波接一波,舍命向甲士们的队列猛扑。
狼骑毕竟人多,僵持了片刻后,逐渐挽回了劣势。两侧山坡上的武士奋力前挤,数度涌到了城门附近,又数度被守军砍了回去。众豪杰猜出了雷永吉的想法,赶紧冲到城门旁给他助威。敌我双方贴着城墙跟又一阵乱杀,直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关键时刻,四野里响起一片悠长凄厉的角声,凄厉苍凉宛若鬼哭。山谷里的部族武士们闻听此音,个个如喝了药般,舍生忘死。伴着角声,有杆绘着金色狼头的大纛旗挑了起来,五匹毛驴大的白狼跃入人群,冲着中原甲士们张开血盆大口。
“长生天保佑大汗!”领军的伯克振臂欢呼。
“大汗!大汗!大汗!”数万部族武士齐声呐喊。
“当苍狼重现世间,地面上长出红色的野草!喝狼奶长大孩子们,可曾记得你祖先的荣耀…..”先前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的萨满们又钻了出来,一边摇着骨铃,一边以古怪的语调吟唱。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骏马是我们的翅膀……”部族武士们痴迷地吟唱着,忘记了恐惧,也忘记了疼痛。
山谷里的形势对出击者越来越不利,雷永吉等人与投石车之间只剩下的三、五步距离,可就是这数步之遥,却如天堑般,大伙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猛将军手中的陌刀已经砍出了无数缺口,脚下的包铁战靴也越来越沉,身后的弟兄们相继倒下,渐渐地,出击的队伍也裂成了数段,彼此不能相接。“杀!”他怒喝着挥刀,将靠近自己的两名敌人劈成四段,然后回头看了看,扯开嗓子命令:“关城门——”
“关城门———!”陷入敌群中的重装甲士们机械地重复。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命令对大伙来说意味着什么。喊罢,他们不再回头,不再管两侧蜂拥而来的敌人,大步向前。
一名小伯克挡在了雷永吉面前,弯刀力劈。雷永吉连躲避的动作都没做,手中陌刀对着敌人的脑门砍去。小伯克没想到自己遇见了一个不怕死的,气得大声咆哮,将砍到半途的弯刀撤回来,挡在自己身前。雷永吉狞笑着加力,锯齿般的刀锋砸飞了小伯克的兵器,砸扁小伯克的头盔,将小伯克的脑袋硬生生砸进了铠甲中。
还有两步。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踏过对方的尸体,陌刀横扫。两名突厥武士被刀锋扫中,身体凹进去数寸。雷永吉奋力前推,以两名垂死的突厥武士为盾牌,推得其他武士连连后退。
他身边的护卫狂奔向前,借着自家主将劈开的血路扑到山谷左侧的攻城车旁。举起陌刀,力劈华山。白花花的木渣四下纷飞,投石车被砍得吱吱咯咯乱响。周围的突厥武士和奴隶仆从叫嚷着围拢过来,试图将陌刀甲士逼开。更多的长城守御者奋不顾身冲上,将突厥武士与仆从们挡在圈子外。
“呯!”“呯!”砍砸声沉闷得令人窒息。刹那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此处,带着期盼、恼怒或者憎恨,看着雷永吉与他的弟兄们将投石车一点点肢解。远处的狼骑们无法靠前,将手中兵器乱纷纷丢向投石车附近。长城守御者们一边阻挡武士的进攻,一边拨打从天而降的兵器,浑身浴血,两腿却坚若磐石。
左侧的投石车接连遭受了二十几下劈砍,终于支撑不住,轰然而倒。狼骑、仆从、围在投石车附近掩护同伴的中原壮士们全部被砸在了碎裂的木架之下。幸存的壮士们哈哈大笑,抹去脸上的血迹,转身再奔右侧投石车。
突厥武士们无力也无胆阻拦,节节后退。他们号称是苍狼的子孙,自幼以胆大凶悍为荣。今天,他们却看到了比自己还胆大,还凶悍者。投石车高逾丈半,支架底部的长度与宽度也超过了九尺。左侧那辆投石车倒下后,砍砸它的人几乎无一幸免。而来自中原的壮士们却对危险视而不见,笑着上前,笑着厮杀,笑着迎接下一波死亡。
这是一群疯子。狼骑们绝望地得出结论。只有疯子才会这样,把血当酒,把死亡当成一场盛宴。他们不愿也不想与疯子拼命,倒退着避开对方的锋芒。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接近第二辆投石车,高高地举起锯齿嶙峋的陌刀。
“当苍狼重现世间,地面上将长出红色的野草!喝狼奶长大孩子们,可曾记得你祖先的荣耀…..”萨满们的声音再度响起,就像魔鬼在地狱中召唤自己的同伴。几道白光迅速从狼骑头顶飞过,咆哮着扑向铁甲壮士。雷永吉挥刀阻挡,刀锋却劈了个空,他惊诧地侧头,看到一张血盆大口向自己的脖颈咬来。
五头白色巨狼,在萨满们的驱使下扑入了人群。雷永吉躲开了第一只巨狼的扑击,用战靴踢翻了第二只。第三只巨狼试图咬住他的横刀,被他用刀刃逼退。掉过已经不再锋利的刀头,他准备用尖锐的刀纂刺死扑过来的下一头巨狼。后腰间却突然一麻,半截带血的利刃从胸前露了出来。
“苍狼的子孙,你们还等什么?”尼度设阿史那耶玄狞笑着命令。从雷永吉后腰上拔出铁矛,他骄傲地前指,将染血的矛尖指向了投石车附近的十几名中原壮士。
五头白狼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厉声长嚎。“嗷---嗷—嗷!”伴着嚎叫声,一滴滴人血顺着它们的尖牙滴落。“嗷—嗷---嗷嗷!”突厥将士与巨狼同时厉声长嚎,挥动兵器,扑向曾经吓得他们不敢上前接战的长城守卫者。
六名长城守卫者背靠着投石车,围成了一个小圈子。他们相互配合,掩护身后的同伴们继续劈砍投石车支架。四下里扑上来的“狼群”犹如海浪,他们却如礁石般将海浪撞碎,撞飞一团团血色浪花。
“呯”“呯!”“呯!”群狼环伺之下,砍砸的节律有条不紊。巨大的投石车开始摇晃,倾斜,捆绑横梁的皮索与支架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咯咯声。五匹巨狼惊恐万状,晃着尾巴逃开。狼骑们也唯恐再次遭受池鱼之殃,乱纷纷后退。
浑身是血的长城守卫们笑着放下陌刀,用刀柄支撑住身体。这一刻,他们眼中满是轻蔑。一名还有力气走动的长城守护者趔趄着挪到雷永吉将军的遗体旁,将其拖向摇摇欲垮的投石车,距离他最近的突厥武士明明只要伸出兵器便可将其留下,却惊恐地向后退了半步,不敢做任何阻拦。
“轰!”投石车倒地,烟尘腾空,遮断所有人的视线。
“风萧萧兮易水寒!”当烟尘落下后,山谷中依稀响起一声吟唱。无悲,无惧,只有凛冽的决然。
什么意思,狼骑们听不懂,这首仅有两句,却传唱千年的中原古韵,他们永远不会懂。
那些中原人绝非待宰的羔羊,如果想抢走他们的财产,需要用命来换。望着祭台上一大堆血淋淋的碎石乱木,几乎所有部族武士都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一点与大伙南下之前道听途说的消息不符,当时在阿史那家族的使节口中,中原简直就是一个不设防的大部落,里边的长老们只知道自相残杀,对外来的危机不闻不问。
李渊投降了阿史那家族,李旭正和罗艺在拼命。中原只有一个巴掌可以数得过来的英雄,而这些英雄们却忙着自相残杀。可昨日,大伙却发现李渊和李旭的战旗并在一起。可今天,一个不知名豪杰带着几百壮士逆挑上万狼骑,当着大伙的面砸碎了霹雳投石车。
谁说中原无勇士。中原非但也有勇士,并且他们的勇士苍狼的子孙一样勇敢。
“杀过去,夺门,将他们全杀光!”尼度设阿史那耶玄刀指黄花豁子隘口简陋的木门,厉声咆哮。作为阿史那家族的后起之秀,他清楚地知道刚才那伙不要命的中原甲士给狼骑和仆从们的士气造成了多大打击。用血浇灭的气焰需要用血来点燃,不管流出的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血。他不能让武士们想得太多,残酷的现实面前,想得太多的人会失去勇气。
“嗷—嗷---嗷嗷!”群狼咆哮,部族武士们再度陷入疯狂状态。他们一拥而上,将山谷里残余的中原士卒剁成肉酱。然后拎着带血的钢刀向闭锁隘口的木门猛扑。几个正在朝长城内退却的中原豪杰躲避不及,瞬间被狼群所吞没。
到了这个时候,中原群豪们缺乏训练的劣势便完全暴露出来了。雷永吉在舍命一击之前曾经大呼关闭城门,具体负责指挥黄花豁子段城墙防御的时德方也的确按照雷永吉的吩咐去做了。但中原群雄却被雷永吉的举动烧红了眼睛,拼着性命不要也想多杀几个狼骑给雷将军报仇,对时德方的军令置若罔闻。
这些人一旦战死,来援的绿林好汉们将失去指挥。因此时德方虽然心急如焚,却不敢轻易将不尊军令的豪杰们舍弃。结果突厥人兜头又杀了过来,黄花豁子隘口外居然还有数十名江湖豪杰没来得及后撤。关到半途的城门不得不停顿,守城的士卒一边死命抵挡突厥人的攻击,一边护着剩余的豪杰们狼狈回退。
“呜呜—呜呜---呜呜!”又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响起,两队全身黑衣黑甲的狼骑顺着山坡冲下。这波狼骑都是骨托鲁的嫡系,装备身手远强于普通部族武士。虽然来不及撤入长城的江湖豪杰们用尽浑身解数,队形依旧被狼骑冲成了数段。
紧跟着,五匹白狼迎头扑来,冲着最外围的江湖豪杰们一阵乱咬。更多的部族武士人借狼威,越战越勇。豪杰们寡不敌众,转眼又倒下了十几个。剩下的虽然依旧在呼喝酣战,出招的力道和脚步移动的速度却都迟缓了起来。
时德方见形势严峻,不得不将手中的预备队派了出去。数百博陵士卒结成一个三角阵,死死堵住黄花豁子入口。中原豪杰们得到支援,立刻脱离对手,跑到军阵中寻求庇护。谁料这样一来,反而破坏力军阵的严整。狼骑如附骨之蛆般尾随而致,将三角阵冲得千疮百孔。
狭小的山谷内,一时间也不知道聚集了多少狼骑与部族武士。他们环伺在城门之前,只等防守方出现破绽。而破绽马上就会出现,一旦哪个江湖豪杰失去了胆气,或者持槊挡门的博陵士卒掉头逃走,狼骑们就可以追着他冲进去。双方半日内付出了近万条性命的隘口转瞬便可易手,中原门户就此打开,就像一颗被撞破了壳的鸡蛋。
“这回,大伙可是帮了倒忙!”韩建紘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众人不被一时激愤冲昏了头,狼骑根本没有缠住大伙的机会。现在可好,敌我双方已经粘在了一处,守城的主将想关闭城门,除非连江湖豪杰带这几百博陵壮士一并舍弃掉。
“弟兄们,别给自己人添麻烦。杀一个够本儿,跟我冲回去!”时德睿也知道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得被狼骑吞没,怒喝一声,转身扑向敌军。他带来的亲兵、小当家以及大喽啰们见寨主拼命,也跟着回头冲杀。韩建紘、刘季真、上官碧等人见此,惨笑着回头,脱离博陵军阵,舍命挡在了狼骑的面前。
大伙都情知难保,出手再无余地。拼着挨敌人一刀,也要砍掉对方的脑袋。被挡住去路的狼骑憋得哇哇怪叫,恨不得立刻将所有豪杰碎尸万段。弹指之间,敌我双方又倒下了三十几人,个个被砍得血肉模糊。
一名部族土屯找上了谢映登,硕大的狼牙棒狠狠向他的脸上砸了过来。地形狭窄,谢映登无处躲避,只好举槊硬抗,早就疲惫不堪的双臂被震得又麻又酸。挡住了敌人数下疯狂乱砸后,他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身体斜斜地一躲,三尺槊锋快速扫过敌人脖颈。顾不上看对方死活,他本能地向侧面躲了半步,有把横刀贴着他的肩膀扫了过去,带起一片血珠。
谢映登疼得一激灵,动作猛然加快。他向前方猛刺几下,给自己开出旋身之地,紧跟着快速转身,用槊杆架住侧面砍来的第二刀。偷袭他的是一名突厥伯克,身材高大,动作敏捷。见到谢映登转向自己,立刻倒退着跳开。待另外几名狼骑将谢映登缠住的时候,他又慢慢地靠近,警觉得如一头扑食的花豹。
谢映登知道自己要交代了。如果面对面的单打独斗,十个突厥伯克轮流而上,也未必是嫩个将他怎么样。但这种车轮鏖战,趁乱偷袭的打法,即便是当年飞将军吕布,也做不到以一敌三。更何况眼下他身边的敌人何止三个?
让过迎面砍来的刀锋,他将槊刃刺入一名狼骑的脖颈。然后趔趄着躲闪,避开来自背后的金风,将斜刺里的第二名狼骑踹倒。眼角的余光看到有兵刃在自己腰间闪烁,他向前扑了半步,避开要害,让刺来的铁矛贴着自己的后背穿过。甲叶纷飞,谢映登蹲身盘旋,借着转身的力道带偏卡在皮甲中的矛杆,一槊砸碎持矛着的脑袋。
到了此时,心中所有杂念一扫而空。王谢旧梦消散,阴谋和宏图消散,中原谁来做皇帝,谁主沉浮,彻底与他无关。他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感觉不到恐惧,疲惫,甚至连时间都完全静止,只能看见一个个慢吞吞的敌人惊慌躲避,然后被自己逐个刺死。
“来啊,杀我!”谢映登举槊,刺穿一名狼骑的身体。槊刃挑着对方的尸体,就像大锤一般在群狼中横扫。“来啊,杀我。我是谢映登,谢安和谢玄的子孙。断送了苻坚百万大军那个!”他大笑,甩开尸体,砸倒冲上来的敌人。长槊吞吐,如毒蛇吐信。“看,这是汉家儿郎!”狂笑着,他将槊纂砸在靠近自己的一个脚面上,砸得敌人惨叫不止。“看,这是两晋衣冠!”身体上沥着血,他踢翻惨叫着的敌人,一槊刺透对方后背。
偷袭他的伯克又悄悄地靠过来,脚步声细不可闻。谢映登转过头,冲着对方呲牙一笑,被血染红的面孔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小伯克举刀欲剁,被谢映登的表情吓得肝胆欲裂,大叫一声,掉头便走。
“哪里去!”谢映登大笑着扑击,长槊前探,追上对方的后背。脚步在尸体上绊了一下,他用力将手臂伸直,再次感觉到槊锋透过敌人躯体的爽快,然后松开双手,趔趄着倒地。
几名狼骑先被吓得一哆嗦,然后狂喜地尖叫一声,同时扑上。他们知道谢映登脱力了,眼前有大便宜可占。这个在半柱香不到时间内击杀了他十几名同伴的汉人肯定是头肥羊,活捉了他献给骨托鲁大汗,少不得能换半座城池。
还没等众狼的口水落下来,耳畔突然传来几声呼啸。躬身扑向谢映登的狼骑们本能地停顿了一下,随后丢下兵器,用手捂住脖颈,晃晃悠悠地打了几个旋,交替着栽倒。
早已萌生死志的谢映登被突发变故吓了一跳,将已经横到自己脖颈上的半截弯刀挪开,戳在地上,艰难地支撑起半个身躯。他看见无数条腿在乱纷纷地后退,几名突厥狼骑跑过他的身边,几乎稍微弯下腰便能击杀他,却不敢做丝毫停顿。他又惊又喜,将目光看向长城,看见靠近黄花豁子隘口城门的地方,更多的包铁战靴缓缓逼了过来。
“李将军、李将军!”谢映登听见有人在大声呼喊,语调里充满了兴奋与崇拜。
“子和很快就会回来!”再一次倒下去之前,谢映登猛然想到自己上午时所做的安排。然后感觉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
“李将军,李将军!”无论是博陵军士卒还是河东兵马,忍不住同声欢呼。世子和李将军终于回来了,大伙有救了!雷将军和他的弟兄没有白白牺牲,狼骑再也威胁不到长城分毫!
李旭弯弓搭箭,射死最靠近城门的突厥武士。混战中远程武器非常容易误伤自家弟兄,他射出的羽箭却向自己长了眼睛,从不落空,也从不射错。当先的突厥人弄不清有多少神射手在等着自己,士气登时一沮。趁着这个机会,李旭城门附近的弓箭手交给了李建成,亲自带着博陵精锐杀入山谷。
“结阵,将弟兄们全接回来!”李旭又是一箭射出,试图组织进攻的突厥将领射倒于地。周大牛几名亲卫紧紧护在他身前,长槊、陌刀并举,将敢于挡道的敌人统统砍成血葫芦。
两千余名博陵甲士鱼贯而出,跟在周大牛等人身后,缓步前行。他们替下筋疲力尽的袍泽,在前行中结成一个三角形与正方形两相组合的大阵。由于人数的限制,整个军阵显得非常疏松。但敢于冲入大阵的敌人没一个能深入超过五步。只有战死于阵中的部族武士们才能看清楚,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队形排列。整个大阵当中还有无数个小阵,几个小阵组合起来,便是一具无往不利的杀人机器。
李旭长槊由一名亲卫扛着。在他身边,还有一名亲兵身上背满了箭壶。这两人都没有机会亲手割下狼骑的脑袋,却骄傲得昂着头,宛若凯旋归来的斗鸡。李将军杀的敌人就是我们杀的。他们自豪地想,顾盼之间,双目生辉。
狼骑本来已经看到了破城的希望,突然间形势急转直下,第二次被人迎头揍了个晕头转向,气得七窍生烟。但气归气,面对博陵军配合娴熟的军阵,他们除了在外侧兜圈子外,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数息之间,博陵军已经向长城外推进了五十多步,将陷在狼骑中的大部分豪杰都救了出来。受了重伤的豪杰被博陵士卒拖入军阵,穿过自己人刻意留出的空隙,迅速退入长城。还能继续作战的豪杰则被行军长史方延年强行约束在了阵尾,可以与大军统一行动,却不得再扰乱自家阵脚。
骨托鲁在远处看得真切,几度吹响号角,命令麾下的大小伯克们重新组织攻击,争取以车轮战术破阵,并将李旭活活耗死在城外。不要命的突厥贵胄们领兵冲上,没等靠近军阵,便先被李旭点了一次名。好不容易靠近了,又被周大牛等人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时间兵顾不上将,将顾不上兵,上万狼骑却被千把博陵士卒逼得节节败退。
先前被雷永吉逆势强攻,已经在山谷中留下了不少尸体。这回又被李旭沿着原路回顶,谷底躺倒的尸体更多。包铁的战靴在泥浆与血泊中缓缓前进,步履艰难,节奏却丝毫不乱。偶尔有不要命的狼骑阻挡过来,弟兄们便在鼓声的指挥下稍作停顿,放平手中长槊,然后继续缓步向前。
阿史那耶玄咽不下这口气,亲自带领家族死士冲阵。最早和李旭等人接触的狼骑和仆从武士在前方不断后退,光是分开这些“胆小”的家伙,就令阿史那耶玄耗费了很多力气。好不容易靠近了第一线,他命人将自己的大纛插在泥地上,举着弯刀厉声长啸。家族死士团团在大纛旁围做一个圈子,退下来的狼骑要么绕路,要么晕头晕脑地闯过来,被立刻执行了军法。
杀死了十余名自己人后,狼骑的颓势终于被挽回了一点。更多的仆从武士被弯刀逼着环绕在大纛外围,战战兢兢地看着博陵军大阵向自己靠近。
被挡住退路的狼骑与部族武士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了一个密集的圆阵。越靠外层越危险,越靠里层越安全。本着这种心思,武士们肩膀挨着肩膀,阵型缩成一个巨大的蚁球。“苍狼的子孙们,你们忘记了祖先的荣耀了么?”站在蚁球核心的阿史那耶玄举起弯刀,再次大声咆哮。“苍狼子孙,苍狼子孙!”狼嚎阵阵,群魔乱舞。
远处调度全军的骨托鲁终于盼到了逆转形势的机会,赶紧把无头巨狼又放了出来。唯恐这样还挡不住李旭,他又摇动令旗,将山谷外另一支万人左右的队伍的调了过来,随时准备接替阿史那耶玄。山谷狭小,双方接触的位置有限,转眼之间,阿史那耶玄所在之处便成了一个漩涡。被骨托鲁陆续调来的狼骑无法越过,博陵军的大阵也被挡住,推进速度骤减。
“后退,拉开距离!”李旭看到情况变化,立刻下令改变战术。正在奋力向前,逼得对手不断后退的博陵军大阵猛然止步,随即后排弟兄用长槊搭住前排弟兄肩膀,前排弟兄用兵器将敌人逼开,倒着退向城门。
蚁聚于阿史那耶玄附近的狼骑们反应不过来,一时间,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博陵军与自己拉开距离。待大伙想起尾随追杀来,长城守卫者们已经退出了三十几步。
“嗷—嗷嗷—嗷嗷!”五匹试图趁乱偷袭的巨狼不敢单独靠近博陵军大阵,气得原地团团打转。“杀上去,杀上去,敌人胆怯了!”阿史那耶玄大叫,又惊又喜。听到命令的狼骑和仆从武士试探着向前冲了几步,发现博陵军没有反身交手的意思,胆子立刻又壮了起来,呐喊着加快脚步。五匹巨狼仗着人势,张牙舞爪,随时准备品尝新鲜的血液。
二十步,十五步,近了,博陵军坠尾的士卒近在咫尺。忽然,巨狼收住了脚步,向两旁高高地跃起。还没等武士们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变故,倒退着的军阵中猛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战鼓声。缓步倒行的博陵士卒再度放平长槊,停身,骤然向前加速。
“杀,让他们长长记性!”李旭长弓前指,大笑着命令。手中羽箭接二连三,直奔五头白色巨狼而去。一头巨狼腹部中箭,被冲过来的博陵士卒当场踩扁。其他四头巨狼哀鸣一声,卷起尾巴,狗一样落荒而逃。
到底不是甘罗!旭子冷笑着搭上另一支雕翎。目光快速逡巡。他看见了阿史那耶玄痴痴呆呆的面孔。四十步,羽箭离弦,正中目标。周大牛带着几名亲兵抢了过去,驱散尸体周围的部族武士,一刀砍下阿史那耶玄的首级。
突然逆向反攻的博陵士卒让狼骑一下子乱了阵脚。武士们当中不乏身经百战之辈,但似博陵军这般在交战时随意变阵,随意改变行进方向的对手,却是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眼睁睁地看着数十杆长槊迎面刺来,纵使最勇敢的武士也心里发虚。他们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门,无法做出博陵军这般整齐的配合。个别低级将领大着胆子组织人手结伴防御,一丈八尺长的步槊交替着刺过来,片刻之间便将顽抗者刺得浑身是窟窿。一些亡命之徒拼死挤进槊阵的空隙,试图与长城守护者贴身肉搏,没等他们靠近目标,后排的步槊快速递上前,将这些亡命徒的身体捅出无数血窟窿,然后干净利落地将冒着血的尸体甩出阵外。
“尼度设死了!”“图例伯克战没!”“乞儿豁土屯被人一箭射瞎!”随着山谷中冒血的尸体增加,坏消息不胫而走。有些机灵的狼骑和仆从武士见势不好,又听同伴嚷嚷说骨托鲁麾下爱将已经被阵斩,偷偷扭转身形,脚步一点点向山谷外挪动。
狭长的山谷,一时间哪里挪得出去。谷外还不断有狼骑挤进来,试图依仗自己一方人多取胜。怀着两种不同心思的士卒往一块一挤,本来就混乱不堪的队形愈发混乱。想攻的攻不上去,想逃的逃不出来,乱糟糟挤成一锅粥,光自相践踏便制造了无数伤者。
不甘心的阿史那骨托鲁知道博陵军强悍,却没料到对手强悍到如此地步。在远处看得两眼冒火,怒吼着地挥舞着令旗,督促后排的将士们转身与李旭拼命。他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真的,狼骑纵横塞外多年,几曾遇到过这种情况。自己一方的人数明明是敌军的数十倍,姓李的身边明明只有几千人,连密集阵列都排不起,凭什么转守为攻,凭什么杀得草原勇士六军辟易。
如果骨托鲁能不考虑敌我双方的人数对比,冷静下来想一想,他很可能会找到答案。周围的狼骑的确人多势众,平地作战,甭说李旭只带了区区两千博陵士卒,即便是李旭身边的弟兄再多上数倍,也难逃被狼骑一拥而上踏成肉酱的命运。可这里不是平地,而是山区,狼骑不是骑在马上而是步下接战,他们娴熟的控制战马技巧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们挥舞着所向披靡的马刀遇到一长八尺长的步槊,没等凑不到对手近前身上便要多几个透明窟窿。而博陵士卒平素日日训练的便是长槊、陌刀步阵的分列合击之术,碰上对步下列阵一窍不通的突厥人,刚好以自己之长击敌方之短。再加上山谷狭长,攻守双方无论人数多寡,接触的面都非常有限等因素。突厥人要是能突破博陵军阵,那才真叫奇怪!
如果此刻有人能站在云端向下看,他会发现一个非常怪异的情景。狭长的山谷内,不到两千之众的博陵军,居然推得万余狼骑和部族武士不断后退。督战的突厥伯克连连杀人立威,却丝毫止不住颓势。片刻之后,连督战者本人也被溃卒所携裹,跟跟跄跄向山谷外“转进!”
突然逆转的攻守之势非但令狼骑们始料不及,连被博陵军救出来的时德睿、刘季真等人也看得两眼发直,脑门发木。先前雷永吉和他麾下的那伙死士已经超越了这些人心中对精锐的定义。而此刻出击的博陵军,更不能只用“精锐”二字来形容。
正所谓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时德睿等江湖豪杰也号称是知兵者,木然跟在军阵后走了几十步,便发现了其中关翘。单论士卒的块头和身高,博陵精锐远不及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的狼骑,更无法与雷永吉先前所带的河东甲士相提并论。但这伙配合之娴熟,杀法之狠辣,根本不是常人能及。时德睿不止一次看见部族武士冲入军阵,试图选第三排的某个身材相对矮小的博陵兵卒为突破点。而那名小卒却不躲闪也不格挡,只顾踏着鼓点,挺槊向前。他两侧的陌刀和长槊却如同心有灵犀般招呼过来,将不知死活的武士们逐个搅杀于军阵当中。
两千余人参照鼓点缓缓前推,速度很慢,却极少出现停滞。弟兄们手中的步槊长约一长八尺,槊锋三尺,槊杆为硬木切削而成。槊杆与槊锋相接之处,还有二尺余长的铁护套。光是这槊锋与护套的长度,已经超过了狼骑手中兵器的极限。遇到一个敢于拦路的敌人,头三排弟兄相继出槊前刺。遇到两个敢于拦路的敌人,头三排弟兄依旧相继出槊。遇到三个,四个,甚至数十名敌人,头三排的弟兄所用招数一模一样,依旧是简简单单地一记直刺。可就是这简简单单一招,却令狼骑与部族武士们防不胜防。相接触后只要不立刻逃命,转眼就会变成槊下之鬼。
比长槊更狠辣的兵器是陌刀。持刀者体型相对壮硕,夹杂在槊手之间,专门对付冲入阵中的漏网之鱼。跟着队伍后助战的江湖豪杰们粗略点了点,发现长槊与陌刀的比例大约为四个对一个。基本上是四名长槊手附近,必然有一名陌刀手相伴。而陌刀的刀刃长度超过了六尺,刀杆长度大抵与刀刃相等。陌刀手双臂将刀轮起来,军阵中立刻出现一道凌厉的闪电。兵来是一刀斜劈,将来也是一刀斜劈,端地是人挡砍人,鬼挡砍鬼,即便是佛陀转世来战,也砍他个有来无回。
这般整齐的军容天下哪里有第二家?与这种对手交战,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么?时德睿没打过投靠李建成的心思,所以除了惊诧、钦佩之外,还不会产生什么其他想法。韩建紘和几个刘季真麾下的马贼们心里却好似开了锅。他们昨天晚上刚在英雄楼里边跟李建成吃过酒,内心深处已经认定了这天下将来非河东李家莫属。可见了博陵军这凌厉的杀法,先前的认定又慢慢开始动摇,目光又开始反复在李建成和李旭二人之间游弋不定。
“嘶———”河东军老长史陈演寿手按城垛,不住地倒吸冷气。心中暗道:好在唐公慧眼识珠,早早地便施恩给了李氏子。否则真的与博陵军打起来,河东即便嬴了,也必将是元气大伤的结局。想到这些,他不禁又暗暗羡慕李旭的好命。能有这样一支兵马做助臂,李氏子又有何处去不得。随便哪家诸侯看到他,恐怕也要虚出麾下最高位置来待之。
也不怪老长史心里愤愤不平。放眼天下,除了幽州的虎贲铁骑之外,的确再找不到第三家可与博陵军相提并论的队伍。这支队伍前身是汾阳边军,在云定兴老将军麾下虽然因为主帅是隐太子杨勇的岳父的关系,被杨广和朝中权臣另眼相看。可吃的仅仅是补给与甲杖器械方面的亏,由此却躲过了大隋对高句丽的三次必败之战。可以说,当年大隋赖以横扫天下的精锐,九成九被宇文述等人葬送在了马砦水两岸,唯独过于被杨广看重的虎贲铁骑和不受杨广待见的汾阳军完好地保留了下来。这样一支有着三十多年建军历史,骨架完整,底层军官接受过严格培训的军队,当然远非草莽诸侯们仓促拉起来的队伍可比。更甭说那些连诸侯私兵都不如的山贼流寇了。
一时间,长城上下众人忘记了喝彩,忘记了呐喊助威,眼睁睁地看着博陵精锐将阻拦于军阵之前的突厥狼骑冲得支离破碎。
对于逃走的敌军将士,李旭、周大牛等人也不主动追杀。保持着固定的推进速度,如沸汤泼雪般将更多的挡在面前的狼骑和武士们“融化”。突厥狼骑与部族武士们再勇悍,那也是一个人的力量,挡于千百条汹涌而来的长槊前,就像树叶想挡住溪流一样力不从心。数息之间,博陵军大阵又向前推进了五十余步,捅翻了两百多名顽抗者,将更多的狼骑赶入逃命队伍。
无法接战,无法停下来抵抗,想逃走却有自己人挡在前面。落了胆的部族武士们狼狈地躲闪着,哭喊着,唯恐自己走得太慢,成为下一伙槊锋上的冤鬼。也不知道哪个突然发了狠,不顾一切将挡住自己去路的袍泽推开。霎那间,所有人都得到了提醒,肩扛手推,在同伴中硬挤出一条缝隙,加速向远处逃遁。
上万人的队伍,出现了一条条深深的裂痕。胆小的逃命者沿着裂痕加速后窜。他们的动作使得裂痕越来越大,使得自家队伍分崩离析。几名仍有一战之勇的武士逆流而上,没等与博陵军交手,先被自己人推翻在地。无数双马靴从他们身上踩了过去,顷刻间将他们踩成了一团团肉饼。
狼骑躲避的速度加快,博陵军推进的速度也随之加快。如影随形,倒推着自己的对手前进。战不得,守不得,越来越多的部族武士无可奈何地加入了逃命队伍。不到半柱香时间,山谷中的大部分突厥人极其仆从都选择了避让。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有些人逃得很不情愿,却被自己的袍泽推着,拥着,踉踉跄跄,无法停步。
“站住,站住,不许退。祖先的荣耀都被你们丢光了!”骨托鲁无计可施,只能靠杀戮来稳定阵脚。不到半柱香时间内他已经斩了一名督战不利的伯克,两名前来讨饶的部落首领,却丝毫无法让士气重新振作。平素勇悍绝伦的部族武士们简直都变成了兔子,除了逃命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而他们身后的敌人才是真正的狼,背生双翼,铁爪钢牙的飞狼!
“站住,站住!你们看看,附近都是自己人啊!”骨托鲁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骏马临终之前的悲鸣。怎么会这样?他不断在心里问着自己,越问越不甘,越问越是难过。他麾下弟兄及仆从有四十万,所以这一战即便损失再大,也不会定下攻守双方最终的输赢。可一万多人被两千人追得抱头鼠窜,下一次再与李旭对阵,突厥上下哪个还能抬得起头来?
“大汗,大汗,赶快撤到后边去吧。这里守不住了!”正当骨托鲁悲愤不已的时候,一名身穿锗红色皮甲的部族将领跑到他面前,很没眼色地提醒。
“后退者,死!”骨托鲁咬着牙回了一句,高高地举起了刀。锗红铠甲将领不敢反抗,直挺挺地跪倒,一边叩首乞怜,一边苦苦哀求,“大汗,大汗,不是我胆小。的确挡不住了。大步后退还有稳住阵脚的机会,如果一味硬拼,万一长城内的守军趁机杀出来,大伙就谁也撤不下了!”
仿佛与他的话相呼应,长城上突然传来一阵龙吟般角声。“呜呜——呜呜——呜呜!”慷慨激昂,气吞万里。骨托鲁在梦中想了无数次的关门大开,数以万计的河东士卒呐喊着冲上了战场。
只能后退!尽管心中感到万分屈辱,骨托鲁还是决定接受锗红铠甲的谏言。他收起佩刀,双手将此人从地面上搀扶起来,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战马,一边低声安慰道:“你说得对。今天亏了你提醒。苏啜附离,此战之后,阿史那家族一定帮你夺回失去的所有东西!”
“附离不求重夺汗位。”死里逃生的苏啜附离咬着牙回应,“附离只求大汗能生擒李旭。让我将他的血抹在自己的额头上!”
以仇人之血抹额,是草原上一个非常古老的传统。只有结下不共戴天仇恨的敌手,才会许下如此宏愿。骨托鲁曾经从自己妻子口中听说过当年苏啜附离与李旭之间的恩怨,此刻虽然觉得眼前这家伙气量狭窄,依旧大声允诺道:“好,阿史那骨托鲁答应你。只要能攻入长城,肯定将李旭的尸体交到你手上!”
说罢,回头又恨恨地看了一眼冲上来的博陵军。飞身跳上了战马。
“骨托鲁逃了,骨托鲁逃了!”冲在博陵军前排的周大牛眼神好,看见敌军中羊毛大纛向后移动,立刻扯开嗓子呐喊。
“骨托鲁逃了,骨托鲁逃了!”数名跟在博陵军大阵后助威的马贼们帮不上别的忙,给敌军制造些混乱的能力还是有的。不管是真是假,将周大牛话翻译成突厥语,反复重申。一遍没效果重复两遍,两遍没效果重复三遍,当机灵的博陵士卒也学着将此话用突厥语重复后,山谷中的各族武士再也生不出抵抗之心,争先恐后向远方逃去。
若问把握战机,天下有几人比得上李旭。见到突厥人溃不成军,再次改变战术。“传我的将令,黏住他们!”他大声向周围的亲兵呼喊,“倒卷珠帘。如影随形!”
“黏住他们!加速!别让他们拉开距离!”几名大嗓门亲兵将李旭的命令传遍全军。“以弱挡强,以强攻弱,驱溃攻主,如影随形,挡者,无不溃败!”倒卷珠帘是博陵军最擅长的一种战术,凭着这一招,他们曾经是无数中原豪杰折戟沉沙。此招的关键就在战机的把握和攻击速度上。先将敌军局部击溃,然后你只要死死地贴住那些溃兵,驱赶他们,就能让他们发挥比自家弟兄还大的破坏力。
在角声和呐喊声的协调下,博陵军阵型再次变化。三角阵与方阵合为一条长龙,紧紧地咬住突厥溃卒的尾巴。那些仓皇逃窜的武士明明转过身来就能找到反败为胜的机会,却根本没胆量抵抗。被博陵将士从背后追上去,一个个刺死在逃命的路上。
弹指一挥间,战场转移到了山谷之外。博陵士卒丝毫没有寡不敌众的觉悟,跟在狼狈后撤的突厥人身后紧追不舍。骨托鲁刚刚在山谷外的一片开阔处下马,指挥着另外两伙狼骑原地整队,准备还李旭以颜色。没等他的大纛竖起来,自家溃卒已经跑到了近前。不由分说兜头一冲,非但没有丝毫停顿,连生力军的队列也给冲散了。
与溃卒前后脚,博陵将士持槊赶到。雪亮的槊锋毫不客气地前捅,追着溃卒的脚步捅进突厥人队伍当中。前排的狼骑没等做出任何反应,便被长槊刺穿。染血槊锋毫不停留,挑着尸体奔向下一排武士。目瞪口呆的武士不知道躲避,眼睁睁看着袍泽的尸体撞上自己,然后感觉到浑身力气的流逝,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很快,更多的长槊刺过来,将背负着骨托鲁全部希望的生力军刺得七零八落。
“杀,杀啊,别放跑了骨托鲁!”最擅长打顺风仗的江湖豪杰们抖擞精神,也冲上了第一线。措手不及的敌军被打得晕头转向,很快便做出了最佳选择,跟着先前的溃卒一道逃命。骨托鲁尝试了几次,始终无法稳定队伍。眼看着李旭的身影又近,只得飞身上马,带着四匹夹起尾巴的白狼,继续远遁。
“李旭,我要用你的血涂满额头!”一边向自家大营方向逃窜,骨托鲁一边大声发誓,也不管追兵听得听不明白他的突厥语。他终于明白苏啜附离为什么宁可不要部落,也要杀李旭报仇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子所轻视的人打败,那是伴随人一辈子的屈辱。如果不洗雪它,此生将永远无法平安如梦。
博陵将士哪里理会阿史那骨托鲁嚷嚷什么,一鼓作气追杀出三、四里,直到遥遥望见了突厥人的连营,才收拢队伍,不慌不忙地返回长城内。
骨托鲁麾下的各部骑兵早就听到了黄花豁子附近的喊杀声,但大伙一则想不到守军居然敢逆势杀出来,将骨托鲁和他的嫡系部队打得抱头鼠窜。二来狼骑在马上风驰电掣惯了,非常难以适应步战的节奏,是以居然没能及时来增援。待发现大事不妙的将领们做出了正确决断,博陵与河东兵马已经撤回山谷。众伯克们自知追上去也未必讨到什么便宜,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对手扬长而去。
这一仗黄花豁子隘口的守军虽然损失了悍将雷永吉和两千余弟兄,却也让突厥人留下了五千多尸体,稍带着还干掉了一头白色巨狼,着实打出了中原兵马的威风。撤回长城内后,李建成立刻下令摆宴给将士们庆功,一坛坛美酒搬出来,大把的铜钱赏下去,登时把三军士气提到了最高点。
士卒们擦拳磨掌,不再把人多势众的突厥狼骑放在眼里。参战的核心将领们却知道局势远非表面上那样简单。他们掌握的信息多,看问题也远比普通士卒全面。白天一战,中原将士虽然在黄花豁子隘口附近大败敌军,但在其他两处隘口,麒麟谷和葫芦涧却没占到多少便宜。驻守于麒麟谷的博陵军将领张江率众主动出击,成功焚毁了突厥人的投石车,自家弟兄也损失了两千余人。而在河东兵马负责驻守的葫芦涧,临时补修的关墙则被突厥人用重型投石车砸塌了一小段,若不是大将姜宝宜亲自带领死士堵了上去,整个隘口差一点易手。
三处战场综合起来算,敌我双方的损失其实差不多。但骨托鲁麾下的兵马远比李旭和李建成二人来得多。同样的损失突厥人承受得起,长城守军却伤得有些痛。此外,由于葫芦涧隘口的城墙破损严重,关墙对面的投石车没能毁掉,待明日接战,守军的处境会非常不利。
“到底还是人家博陵军可靠一些!”众豪杰听闻葫芦涧外的巨型投石车依然存在,首先想到的不是危险,而是河东与博陵两军的实力比较。论人数,李建成所部兵马是李旭所部数倍,但三处隘口中,凡有博陵军存在的地方,都没让突厥人讨了便宜。唯独姜宝宜那边人数最多,兵源成分最单纯,损失却远远超过了其他两处。
大伙热辣辣的目光自然不会令人舒服,李建成气得当即把脸色一沉,叫过姜宝宜,低声命令道:“事不宜迟。你今夜带人主动出击。务必放火将那两处的投石车烧掉!”
“诺!”身上多处缠着布带的姜宝宜不敢抗命,肃立拱手。
群雄没想到平素看上去和和气气李建成如此爱面子,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姜宝宜有伤在身,此番十有**有去无回。而大伙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便是杀死他的罪魁祸首。
“突厥人未必习惯夜战。你在军中重金征募一匹死士,告诉弟兄们。他们家中老小日后的生活我包了,不必担心!”李建成看了看四周,又看了一眼姜宝宜,继续吩咐。
“诺!”姜宝宜再度抱拳,转身出帐。他追随李建成多年,明白对方脾性,所以此刻心知必死,也不多说废一句话。
这下,在座诸位豪杰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作为乱世中的草头王,他们比较河东与博陵的实力只是出于对未来的考虑,决没有轻视河东的意思。可贸然出言拦阻姜宝宜的行动,又犯了插手他人家事的嫌疑。眼看着姜宝宜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帐外,绿林大豪时德睿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虚礼,站起身,低声拦阻道:“世子且慢调兵遣将,姜将军也请少待片刻,时某这里有一句话!”
“时将军不必客气,有话尽管说!”在旁边暗自着急的陈演寿赶紧站起身,笑着向时德睿拱手。扭过头,老长史又向李建成提醒道:“眼下时候还早。没必要立刻便调兵遣将。也许大伙会有更好的破敌之策,世子不妨与大将军一道听听,然后共同斟酌一下!”
“也好!”李建成看见陈演寿不停向自己示意,也感觉到自己刚才的确做得有些过火。点点头,低声答应。“那就请姜将军先回来。待我与大将军先商量一下,再决定如何帮他补救!”
两旁待立的河东侍卫赶紧顺风下坡,跑到帐外把姜宝宜又叫了回来。待众人尴尬地落座后,时德睿看了自己的族弟一眼,犹豫着继续:“时某以为,光毁掉投石车没任何意义!”
“时将军何出此言!”这下,李建成肚子里的无名火又全被引到时德睿头上了。雷永吉是河东左军第一勇将,今天为了毁掉关外那两辆投石车慷慨赴死,最后连尸体都没能找回来。有人居然胆敢说毁掉投石车没有任何意义,这不是在打河东弟兄的脸是在干什么?
“为了毁掉一辆投石车,雷将军搭上性命,还有五百多弟兄躺在了山谷里!”对着四下里投来的愤怒目光,时德睿顿了顿,然后侃侃而谈,“当时情景,时某至今想起来,心里还如同点了一把火般。时某当时也想跟敌人拼掉算了。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令李建成等河东将领想发作,也找不到任何发作理由。只能冷笑着撇嘴,看时德睿还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好个时德睿,虽然平日看上去粗鄙,关键场合还真能沉得住。四下拱手,缓了一口气,继续补充,“但我中原儿郎性命何等金贵,怎能随便跟突厥人换。甭说一个换一个,就是一个换十个,换一百,这买卖依旧是亏。况且这山里边全是树,突厥人再造一辆投石车费不了多少功夫。骨托鲁今日用两辆投石车就换了咱五百弟兄的命。他造一辆咱们毁一辆,今天换掉了咱家大将雷永吉,明天换掉我时德睿,后天换掉姜宝宜,一个月之后投石车再推上前,咱们拿谁的命去换?!”
“这?!”不但李建成等河东将领瞠目结舌,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被时德睿的话给问呆了。要按照如此说法,雷永吉岂不是白白战死了?可若无人领兵出击,临时修补的城墙又禁得起投石车几砸?
“时将军说得有道理。李某心太急了!”毕竟是一军主帅,李建成很快便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冲着时德睿长揖及地。“如果将军有其他破敌之策,还望能不吝教我。李某过后必有重谢!”
“重谢倒不必了!守这长城,又不是世子一家的责任!”时德睿文绉绉地拱手还礼,“既然站到了长城上,大伙便要福祸与共。狼骑未退之前,又何必分河东河北。你家我家。赢,是大伙一道生。若是输了,大伙一道去死,先后几步而已,黄泉路上谁也不寂寞。”
“时将军说得是!”众豪杰七嘴八舌地附和,“大伙此刻同生共死,又何必分什么彼此!”
李建成是个聪明人,听了众豪杰的话,立刻明白自己刚才的表现实在显得心胸太狭窄了。在此生死存亡关头,别人多看两眼,少看两眼,又何必在乎。河东兵马输了,难道博陵军便能幸免于难么。反过来,在黄花豁子山谷,若没有雷永吉领着河东兵马拼力死战在前,耗光了骨托鲁的锐气,李旭又怎可能赢得如此干净利落。
想到这儿,他心中怒气渐渐平息,命姜宝宜到自己身边坐下,低声安慰道:“你白天已经尽力。我不怪你。怎么打,先听听大伙的意思。明日我与你一道去葫芦涧,看着你如何收拾那帮狼骑!”
“诺。属下定不负世子所望!”姜宝宜眼圈一红,含着泪回应。
众人又乱纷纷地议论了几句,话题很快转回如何破敌之上。这次,大伙的心思开始向一块使,再也分不出彼此来。
“看不出时大哥还有这两下子!居然能把李建成忽悠住!”韩建紘与时德睿最熟,心中暗暗纳罕,忍不住偷偷瞄了对方几眼。他看见时德方悄悄离开时德睿背后,若不其事地走向李旭身边。登时心下雪亮,笑了笑,把注意力又集中到眼前军务上。
绿林豪杰们常年应付官兵围剿,每次都是以少击多,所以面对着数倍于几的突厥人,还真想出了不少给对方添麻烦的金点子。可如何解决投石车的威胁,却一时都拿不出太好的主意。那东西结构庞大,射程遥远,除了由悍将带领死士上前砸烂外,的确非常难对付。而一味硬砸,也不是什么呢好办法。时德睿刚才说得道理一点而都没错,两辆投石车换五百多中原将士,照这种速度换下去,骨托鲁不用一个月便可以轻松赢得战争。
无计可施之下,众人将目光再次投向了时德睿,希望他能直接给出答案。时德睿万万没想到大伙又选中了自己,本能地想找自家族弟问计,却发现背后已经空无一人。
“这,这,办法,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不能,不能硬拼!”被众人看得满脸是汗,时德睿结结巴巴地说道。“咱们,咱们想,想法子让他们造不出那么多投石车来!”正着急间,他心里灵光一闪,猛然有了主意。
“对,咱们想办法让突厥人造不出投石车来!”时德睿擦了把脸上的汗,得意洋洋,“那些投石车都是波斯人帮忙造的。白天我看到了,也只有波斯人指挥下他们才能打得准。咱们与其跟投石车较劲儿,不如想法杀了那伙波斯人。没了那群家伙帮忙,骨托鲁即便将山中的树全砍了,也造不出新鲜玩意来!”
“你说得轻松,那群波斯人躲得比耗子还快!几十万大军中,大伙如何找他们去?”听完时德睿的话,几名年青将领非常失望地反驳。
“那就想办法让他们无处可躲!”不待时德睿解释,坐在帅案后的李旭替他回答。
“大将军!”年青将领们向李旭拱了下手,乖乖地退回了自家队列。对于李旭的勇武和谋略,他们都非常佩服。所以尽管不是对方麾下,也甘愿唯其马首是瞻。
见大伙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李旭微笑着向众人点头,“葫芦涧隘口处的城墙已毁,如果不出我的预料,骨托鲁明日必将以那里为主攻方向!”
“的确如此!是姜某无能,给大伙添麻烦了!”姜宝宜起身拱手,满脸愧色。
“却也未必是麻烦!”李旭摆摆手,示意姜宝宜稍安勿躁。“咱们在其他各处与突厥人杀了个平分秋色,骨托鲁自己主攻的方位却毫无斩获。我估计,这口气他一定咽不下去。草原上素来敬重强者,他如果接连战败几次,不用咱们打,突厥人的军心也稳不住了!”
“的确如此。我今天听那小子和他的亲兵叫嚣,要拿你的血抹额头!”听到这,刘季真忍不住插言。
“要他来,谁杀了谁还不一定呢!”博陵军上下异口同声。
“杀了他,杀了他!”众人兴奋地叫嚷。
李旭目光扫视全场,将大伙纷乱的声音压了下去。理了理思路,他继续说道:“所以,我以为他明日必然要转换攻击方位,从看上去最容易突破的地方下手。咱们就在葫芦涧等着他,杀他个出其不意。然后趁乱将波斯人干掉一批,以免这帮家伙继续为虎作伥!”
“干掉波斯人!”
“大将军说得是!”群雄再次兴奋起来,齐声附和。
陈演寿手捻胡须,趁着众人的欢呼声稍微落下时提议:“大将军和世子两个如果把帅旗竖在黄花豁子,我肯定骨托鲁明日必主攻葫芦涧!”
大伙仔细一琢磨,陈演寿说得的确有道理。骨托鲁上一次将帅旗树在了麒麟谷,结果发现李旭的旗号出现在麒麟谷后,这无胆匪类今天立刻带队主攻黄花豁子。结果导致李旭晚来了半步,雷永吉血战而没。按此贼先前的表现,今日其在李旭手中再度受挫,明天肯定不愿意正面将失去的场子找回来,而是试图绕到李旭背后投机取巧。
想到此节,李旭信心大增,笑着拍案,“如此,我与建成兄就将帅旗树在黄花豁子。给骨托鲁来个疑兵之计!咱们将真正的出击点放在葫芦涧,迎头再揍他一闷棍!”
“大将军还要领兵出击么,这回,一定得带上我等!”群豪听李旭说得果断,唯恐错过与博陵军并肩杀敌的机会,乱哄哄地问。
“的确要出击,但不光是杀掉波斯人!各部落的头领,突厥带队的伯克,将军,也都是咱们的主要针对目标。骨托鲁麾下的仆从甚多,但彼此配合生疏。杀了带队的头领,武士们便不战自乱。而在一个部落的新头领没被推选出来前,骨托鲁指挥不动任何武士!”李旭笑着点头。“我需要用箭的好手跟在阵后,狙杀敌将。谁射得比较准,待会儿主动报名!”
“我!”上官碧第一个站起来,主动请缨。
“我也可以!”姜宝宜不甘落后,自我介绍,“没有大将军那么好,但百步之内,十中七八!”
“算我一个!”时德睿也举起胳膊。
“我也行!”韩建紘亦毛遂自荐。
成了名的江湖豪杰中,居然大半是用箭高手。这一点倒有些出乎李旭的意料。兵凶战危,他可不愿意一次把所有人都带拼光了,想了想,低声道:“骨托鲁今天之所以战败,主要是吃了地形和狼骑不擅长步战的亏。明日交手,他肯定能吸取一些教训!我估计明日必是一场恶战,诸位都是领兵之将,不可轻陷险地。”
听他如此一说,大伙反而更不愿意退出了。都坚持要第一轮出战,以免被其他豪杰看扁。“李将军都身先士卒了,我等还敢自命尊贵么?”
“对,能跟将军一道杀贼,何等快哉!”
大伙士气如此之高,倒让身为临时主帅的李旭有些为难,江湖豪杰不同于自己麾下的将领,可以随意指使。一句话说不到位,都可能引起没必要的误会。如果再像刚才李建成那样斤斤计较起自家荣辱来,今晚的很多人的努力便白费了。
正当他犹豫不绝之时,,陈演寿又站起身,大声提议:“即然我等万众一心,大将军何不改一改初衷,把决战时间就放在明日。骨托鲁未必想得到我等都在葫芦涧等着他,更不会想到我等放着有利地势不用,这么早就跟他决战!如果能侥幸伤了他,狼骑再多,恐怕也只有撤军一途可选!”
狼骑不可能仅凭一两次战斗便完全打垮。在李旭的原计划中,中原群雄至少要利用长城脚下复杂的地形与阿史那骨托鲁耗上一半个月,待将狼骑和塞外各部的锐气耗尽,兵马耗得疲惫不堪之时,才能找到最佳决战之机。
虽是如此,他依然尊重陈演寿的提议。毕竟老长史当年也是跟随在杨素身后与突厥交过手的,经验和资历都无人能及。
“陈叔莫非有破敌良策么?”坦诚地望着老人的眼睛,李旭低声问道。
“算不上良策,但老夫以为,长时间拖延下去,对我等未必有利。今日我于城头观战,发现狼骑和部族武士有很大的一个弱点。而你所摆出了那个步兵大阵,又与附近地形相得益彰。所以我就想建议大将军发一次狠,明日的战斗规模打得大一些。纵使不能一举击杀骨托鲁,那些追随他南下的部族都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吃上一次大亏,心思也就散了。”陈演寿点点头,很认真地回答。
“跟他决战,免得夜长梦多!”
“一战而定乾坤!”群雄当中也有很多胆大包天的家伙。听陈演寿说得依稀有些道理,笑闹着响应。
“陈叔发现狼骑的弱点是什么?”旭子没有理睬其他人的嚷嚷,皱着眉头向陈演寿询问。
“其实不止是一个。”陈演寿没有直接回答李旭的话,而是笑着反问道:“大将军可知你今天赢在哪里?骨托鲁输在哪里?”
“待我赶到之时,骨托鲁的士气已疲,我以有备之师战无备疲兵,自然无往不利!”李旭先从兵法角度,回答了陈演寿的问题。然后想了想,继续补充道:“其次么?我这回也是侥幸。没想到骨托鲁麾下的狼骑弓马虽然娴熟,对步战居然生疏到如此程度。再者,刚才我也说过,狼骑和部族武士之间的配合太生疏了些,一旦遇到突然情况,便互相无法提供支持,反而彼此冲动对方了阵脚!”
他本来就不是个性张扬的人,所以无论打得多顺风顺水,也喜欢实话实说。陈演寿最赞赏的就是李旭这一点,老人认为此乃为帅者必备的品质。只有知道所以胜,所以败,才能保证笑到最后。
“还有最大的一个弱点,李将军没有说。”老人点了点头,补充道:“狼骑的韧性太差。打不得逆风仗。攻城时舍生忘死,被你迎头痛击后,居然连有效反制都组织不起来。若是我们将其所有不利之处都利用到,未必不能打一场痛痛快快的大决战!”
此言不能说没有道理。在李旭眼中但却属于兵行险招。他麾下的博陵士卒全加起来不过四万挂零,打一场局部胜仗容易。四万一战破四十万的梦,却是想都不敢去想。河东兵马倒是有十几万,其他豪杰带来的人马加在一起也有一万多,可大伙都是仓促赶来的,彼此之间未必能配合得娴熟。大举杀出关墙之外,万一被狼骑反口咬住,整个长城防线便岌岌可危。
陈演寿看出了李旭的犹豫,笑了笑,继续问道:“大将军是否觉得咱们的兵马太少,配合生疏?”
“的确如此!”李旭轻轻点头,举棋不定。
“可大将军两千兵马,今日也赢了。咱们配合生疏,狼骑与部族武士之间的配合未必比咱们娴熟到哪里去。况且以葫芦涧附近的地形,有任何山谷里能排开三万以上大军么?”
“的确不能。但今日之阵,并非无破解之道!”李旭先是点头,然后继续摇头。“我刚才曾经说过,骨托鲁吃一次亏,未必肯吃第二次。”
“将军若是骨托鲁,如何破将军所摆之步兵大阵?”陈演寿突然变成了求知欲强烈的意气书生,当着众人的面追问。
李旭明白,如果今天自己不把敌我形势分析透澈,肯定说服不了陈演寿。一些前来助战的豪杰也会觉得自己这个主帅胆子太小,从而心生轻视之意。斟酌了一下,缓缓解释道:“此阵以长槊、陌刀为主,强于进攻,却弱于防御。阵中将士位置虽然站的稀疏,若是对方以羽箭攒射的话,损失依旧会很大。而狼骑在马战之时,最得意的招数便是漫射。眼下虽然碍于地形变成了步卒,一时还不适应。万一其发挥出自身优势,便能给我军造成重大损失!”
先前已经有几位豪杰被陈演寿说得跃跃欲试,待听完李旭的话,满腔热情又冷了下来。射箭是草原汉子必备的生活技能,与他们的骑术一样从小学到老。骨托鲁今天一直被李旭贴着打,所以无法使出的看家本事。一旦其用羽箭阻截,射杀的将大部分是塞外兵马。众部落的联盟本来就松散,彼此之间嫌隙一生,内讧几乎在所难免。
但经过今天一战,那些部族首领便能分出轻重来。双方在发生黏住追杀情况,这些生性狠辣的土酋们未必会下不了狠心连自己人带敌人一块射杀。博陵将士手中只有长槊,没有盾牌,失去了被黏住的敌军这层保护后,的确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想到此节,有人便低声附和李旭的意见。认为陈演寿的计策过于冒险。也有人小声议论,认为既然大伙推举李旭为主帅,就该令行禁止,不得干扰大将军的指挥。李建成听到大伙的议论声,有些坐不住了,笑着走上前,低声开解道:“陈叔所言不无道理。但大将军更熟悉敌情,我等还是先按他的主张而行,主动出击的事情,还是再做斟酌为妙!”
往常无论他说的话是否正确,陈演寿都很少违拗。谁料今天老人突然犯了倔,回头瞪了谋主一眼,恨恨地道:“我当然知道大将军所谋是长远之策。但世子可别忘了,南下的狼骑并非骨托鲁一家。这些天来,罗艺和他的虎贲铁骑也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若是我等在此长期与骨托鲁僵持不下,其他人难道不懂得把握机会么?”
李建成被问得一愣,默默地退开了去。李旭仍然不赞同陈演寿的建议,但也不能否认罗艺没有与骨托鲁勾结的可能。毕竟骨托鲁自东北方而来,放着距离其最近的安乐郡不打,却绕开了整个幽州,首先攻打的是涿郡,其中猫腻明眼人一望便知。
“况且,狼骑和部族武士配合今日生疏,明日便会变得稍稍熟练。后日便会愈发熟练!”转头面向众人,陈演寿倔强地坚持,“我等不趁着其起配合生疏,地形不熟时将其一举击溃。待他熟悉了地形,懂得了互相配合时再决战,岂不是损失更大?坐失良机,老夫深为大将军所行为憾!”
老长史到底要干什么!李旭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扶帅案,怒目圆睁。但看到陈演寿那焦虑的神情,他又将怒火强行压了下去。据他的了解,老长史绝不是如此不知进退的人。可他在担忧什么?为何不能当众直说?
陈演寿的目光恰恰看过来,对上了李旭迷惑的眼神。二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立刻互相错开了去。几乎与此同时,李旭心里涌起一个非常的预感。陈演寿仿佛也料到了些事情,身体以常人难以察觉的程度颤抖了一下,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
“老夫心急,大将军勿怪。且容老夫把话说完,若是大将军觉得没有任何道理,尽管按既定方案调兵遣将,老夫决不再胡乱干涉!”
“陈叔请讲!”李旭淡淡笑了笑,目光再次看向老长史的眼睛。
这次陈演寿没有避开,而是让李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眼里的忧郁。叹了口气,他继续问道,“大将军今日所列之阵,可是出于大隋昔日与突厥对抗之阵图?”
“的确如此。陈叔目光独到。”李旭心里不太高兴,却本着尊重老人的姿态,如实回答。他今天破敌所用之阵,脱胎于大隋刚刚立国时,对抗突厥狼骑的步兵战阵。当年杨坚刚刚篡夺宇文家自代,国力空虚,购不起太多战马。驻守于长城附近的边军将士们便是凭着这些简单的军阵和血肉之躯,一次次挡住了塞外部族的进攻。直到大将军王杨爽打造出了虎贲铁骑,边军将士们才不再光靠两条腿和一杆长槊与骑在马背上的敌军拼命。随着时光流逝,当年的长城守卫者们都解甲归田了,但阵图和训练方法却随着一代代将士的轮替,不断地传承了下来。
“但李将军改造过此阵,专门为了对付弓箭战马冲击!”陈演寿今天的行事虽然有些乖张,目光却没有因为冲动而变得浑浊。白天仅仅是匆匆一瞥,他就分辨出了博陵军战阵与当年大隋旧日战阵的关系与区别。
“阵中之阵,是张须陀老将军当年所创。晚辈只是将大隋旧阵和张老将军的创新综合了一下!”李旭又皱了皱眉头,缓缓回应。他所列的军阵中,大阵之内套着无数小阵,士卒之间彼此配合相当严密。前者来自大隋边军,小阵却是张须陀对付人多势众,缺乏训练的土匪专门创建。当年秦琼、罗士信等人曾经给小阵取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七蕊梅花。虽然名字听起来风雅无比,但每支花蕊都是一件兵器,支支蕴藏着杀机。
还有一个秘密,李旭不能宣之于口。那就是,自从去年黄河一战,博陵骑兵损失殆尽。保住了博陵六郡后,他一直想着如何用步卒对付虎贲铁骑的践踏。所以才不得不将来自边军的阵图与张须陀老将军所授之学综合起来,衍生出今日之阵法。可以说,自从去年夏天之后,博陵军步卒一直以虎贲铁骑为假想敌来训练,所以遇到完全以骑兵为主的突厥精锐,才能打得对方狼狈不堪。
“请恕陈某倚老卖老,这破敌之策的根基,便是在你的大阵上!”陈演寿双目放光,嗓音因为激动而略显颤抖。“老夫今天一见你这大阵,便想得是如何将其威力发挥到最大。突厥人不擅长步战,疏于配合。而你这大阵之中,蕴含的正是步战与配合的精华。突厥人和其仆从武士只适合打顺风仗,而你这大阵,却犀利无比,令他们根本无法在局部占到上风。只要将军能把突厥人再向今天这样顶出山谷一回,世子麾下的河东兵马便不会错过机会。在座诸君率领猛士从中配合,管教突厥人此后不敢南望!”
“陈老将军可能说得详细一些。如果突厥人不顾自己人生死,组织弓箭堵截,如何处理。如果突厥人在山谷外事先布置下重兵,如何应对?万一交战时我方受挫,如何挽回?老将军只说胜,却不说何以胜,恕时某断难苟同您老之见?”一直默默观察着河东诸人的时德方从陈演寿的话里听到了些阴谋味道,抢上前,咄咄逼人地反问。
陈演寿微微一笑,仿佛早已胸有成竹。“依照老夫之观察。李将军这大阵,是可以随意加大缩小,变化因地形而异的吧?”
“那需要长期训练。我博陵士卒虽精,能列入阵中的,也只有万余!”时德方虽然不得不佩服老人目光之精,依旧冷笑着提醒。
“万余足够。时司马莫急,听老夫将话说完。你这军阵,前排将士多披重甲,后排将士多为轻装,人与人间隔三尺,本来就能抵消一部分羽箭的作用。若是遇到擅长用弓的敌手,外侧还可以再加一排巨盾手,以保护本军,是也不是?”
时德方无法否认老长史说得话,只好冷笑着点头。陈演寿得意地四下看了看,继续说道:“方才大将军也曾试图在阵中补充一些弓箭手,以狙杀敌军将领。老夫的意见是,从河东军中抽调一万弓箭手,三千弩手,分批次跟在你这军阵之后。既不会乱了贵军之阵脚,也能对敌军的弓箭进行压制。”
中原的角弓制作精良,射程和力道远好于武士们手中的普通弓箭。弩的射程更远,力道更强,杀伤力更非草原上单一材质制造的岂弓能及。草原弓箭手的的长处在于他们的箭射得准,射速快。双方弓箭手如果一对一单挑,精于射艺的草原汉子肯定能站得上风。但两军交战,讲究的是羽箭的瞬间覆盖密度而不是准确度,所以一万弓箭手和三千弩手,足以压制局部战场武士们的攒射。
只是万一出战失利,博陵军将士凭着彼此间配合的娴熟和长槊陌刀的锋利,可能有一半机会退入关墙内,跟在博陵军身后的河东弓箭手,却几乎没有活着生存的机会了。
见盟友也下足了本钱,时德方心情稍稍平和。想了想,向陈演寿做了个请的手势,静静听老长史的下文。
陈演寿再次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依旧满脸木然的李建成,偷偷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继续道:“古语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山谷本来就摆不下太多兵。开始正面接触之时,一万兵和三万兵,其实相差不大。博陵军大阵在前,我带着河东弓箭手在后,初战之时,狼骑很难占到便宜。而在博陵军侧翼,众位豪杰所带的弟兄可以跟上。狼骑正面节节败退,侧翼即便有所反应,凭得也是个人之勇。论步下的身手,突厥武士又岂能能与中原豪杰提并论?”
经过他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梳理,博陵军大阵的外观已经不只是一个三角接一个四方,而是一杆矛头,又长出了两个翅膀。活脱一个奇门兵器流金镋。具体实战效果怎样,在座的各方将领凭着多年行伍经验,都猜测得差不离。可以说,如何配合上不出问题,此阵几乎是古今第一凶阵,突厥人一时半会不可能有破解之道。
看了看大伙的表情,陈演寿又道:“此阵就是个镏金镋,能不能发挥威力,关键在四个地方。第一,为阵锋,非武力高强,心智坚定者不能担之。此人不能从外界找,必须于博陵军出。”
李旭反复计算了一下,知道陈演寿没疯狂到将所有守军全压上去。既然那样,按照他的设想打上一仗也好,至少可以重挫敌军锐气。想明白了此节,心意已经松动,点点头,答应道:“大牛和张将军俱可为之。若是此阵切实可行,明日可由崔郡守暂代张将军守卫麒麟谷。”
陈演寿面露喜色,继续道:“第二,此阵需要一个阵核。统一调度全军。老夫以为,唯有大将军能担任,阵法一旦发动,进退皆有大将军掌握。”
“也好,我就来当这阵核!你继续说!”李旭既然答应了第一步,也不再阻挠陈演寿的推演,笑着应承。
“第三,此阵需要一个阵腰,统帅弓箭手和弩箭手。必要之时,射住阵脚,死战不退。老夫行伍多年,经验丰富,愿担此职。”
在座当中除了李建成外,别人没资格与他争。所以这个位置也顺利地定了下来。陈演寿安排完了关键三个位置,又请群雄推举一人为左侧阵翼,一人为右侧阵翼,完成了整个大阵的初步规划。
群雄见李旭也转向支持陈演寿的安排,纷纷请缨为阵翼,直争得各不相让。最后,李旭裁决由时德睿为左翼,韩建紘副之,率领中原绿林。刘季真为右翼,上官碧副之,总管塞外马贼。又请李建成总督留守大军,河间郡守王琮副之,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大将姜宝宜统带三万河东士卒为后卫,跟在军阵之后,待敌军被击溃,立刻乘胜追杀,扩大战果。
安排完了本阵部署,李旭又与建成协商,决定将埋伏山中的王伏宝和窦琮连个杀手锏也使出来,只要机会来临,立刻去抄骨托鲁老营。
此法甚险,但一战竟全功的机会也非常大。群雄多是亡命之徒,所以虽然心情紧张,却士气高涨。当夜按计划点齐了兵马,统一安排休息。只待带二天骨托鲁来攻,便杀其个有来无回。
安排完了明日出击规划,李旭和李建成又一道检点军务,根据白天损失情况,重新调整了三处隘口的人员配置。白天战斗中受伤的将士被抬回张家堡,着随军郎中妥善医治。战斗中损失的器械,消耗的弓弩,也安排军需官连夜补足。待二人互相商量着将所有杂事处理完毕,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半轮明月爬到了当空,将长城内外照得一片皎洁。
“仲坚,今日之事,陈叔也是出于好心!”临回自家寝帐前,李建成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机会,讪讪地向李旭致歉。
“陈叔的谋划非常得当。他既为长史,又为你我之长辈。自然要知无不言。倒是你我,今日脾气过于急躁了!”李旭宽厚地笑了笑,低声回应。
见对方的确没有一点见怪的意思,李建成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长出了一口气,笑着道:“陈叔本来不是这样子。我估计最近一段时间他也累坏了,所以行事顾不上小节。这里所有兵事安排还是由你为主。若是仲坚觉得大伙哪样做得不妥,尽管说于我知晓!”
“那是自然!”李旭点头答应。
二人相视而笑,然后拱手告别。月光下相背着行了十余步,李建成又猛然转过神来,冲着李旭的背影喊道:“明日,我在城头亲自为仲坚擂鼓助威!”
“明日与世子一道杀贼!”李旭回头挥了挥手臂,大笑着走远。
随同他一道回营的周大牛等人也笑,都道世子为人虽然婆婆妈妈了些,却不失一个厚道汉子,值得相交。时德方却轻轻哼了两声,不置可否。待双方彼此之间距离去得更远了,他悄悄扯了扯李旭的绊甲丝绦,低声提醒道:“大将军难道不觉得河东诸君做事有些乖张么?世子建成的确是个好人,但那陈老长史的谏言,分明是打着咱们跟狼骑拼个两败俱伤主意!”
“德方,此话没有证据不可乱讲!”李旭横了时德方一眼,低声训斥。
时德方跟李旭久了,知道自家主将不会因言而罪人。摇了摇头,坚持道:“不是我乱讲。放着地利不用,非逼着大将军与敌人决战,其中肯定藏着蹊跷。明日虽然各路英雄齐出,但我博陵军尽是精锐,若是战事不利,损失的人数未必最多,创伤却必然最重!”
“就是!他河东那数万兵马,几个月便能拉起来。咱们博陵子弟却都是训练多年的老兵,轻易难以补足!”方延年对李建成等人也是戒心重重,在旁边低声附和道。
两个重要谋士都如此认为,闻者无不骤然心惊。都到了如此关键时刻,河东诸君还在算计自己人,所为的确太让人心寒了。当下,有人便低声向李旭建议,连夜重新升帐,否决明日的战事安排。也有人建议干脆跟李建成将话挑到明处,如果他们依旧执迷不悟,博陵六郡便将此事公诸与天下,看看那些聪明人谁还能笑得出。
“恐怕你等猜错了!”李旭轻轻摇头,否决了大伙的意见。“陈长史今日的确行事反常,却并非为了害咱们。而是不得已为之!”
“大将军是说他有难言之隐?”时德方楞了一下,茫然地问。
“的确!”李旭抬头看了看半空中的明月,继续前行。月亮周围有一圈隐约的云,明日应该是个有大风的天气,刚好利于疆场厮杀。
众人全部安静了下来,默默地品味李旭刚才的话。对于自家将军的判断力大伙还是非常推崇的。除了在算计人方面李将军有所欠缺外,无论政务军情,他可谓目光如炬。
可陈演寿的举止下到底隐藏着什么?莫非罗艺真的投靠了突厥?可罗艺既然投靠了突厥,先前又何必主动为大伙让开通往怀戎的水道!
见大伙百思不解,李旭叹了口气,幽幽地提醒:“老长史那句话说得对。南下的狼骑并非骨托鲁一家!战事拉得越长,变故恐怕也越多?”
“大将军是担心河东那边?!”时德方吓了一跳,尖声叫嚷。他迅速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四下张望着抗议,“不是娘子军和李世民所部都在河东么?他们姐弟两个所部近二十万?”,却越说越觉得没把握,只感到天上月光如冷水般,一直浇到了自己骨头里。
同样数量的狼骑战斗力不如博陵军,这点大伙非常有自信。但狼骑的战斗力却与河东兵马相差无几。骨托鲁这里有大型投石车,无数攻城器械,始必可汗肯定也有。骨托鲁携裹了大量草原仆从参战,始必那边肯定也是追随者云集…….
更关键一点是,娘子军守在第一线。如果战事顺利,功劳将为李婉儿所有。仓促赶到太原的李世民即便做得再多,也必将掩盖于姐姐的光芒之下。对于急着与哥哥争夺世子之位的李世民来说,他肯甘心为姐姐做陪衬么?
时德方一直对李世民有成见。越想,越是齿冷。可大将军怎么也会如此猜测李世民?他惊诧地抬起头,重新打量李旭。看到如水月光从李旭脸上淌过,将对方面孔刀削般的棱角照得越发分明。
莫非大将军早就知道李世民对他做了什么?月光越来越凉,有股寒意从时德方的脖颈一直延伸到尾骨。如果大将军知道李世民曾经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何还跟河东李家联手?这不可能?!!时德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扭开头去,四下张望,试图自同伴那里得到一些帮助。可身边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事,更没有人知道他与谢映登两个商量好的计划。
如今,谢映登躺在张家堡的病榻上昏迷不醒。在力战昏迷之前,此人是否已经把得力手下安排了出去?时德方不清楚,也无处可以找到答案。他唯一能告诉自己的是,人生中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你走了第一步,就必须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哪怕此路根本没有终点。
脚下是一条将士们踩出来的路,路的尽头是长城。皎洁月光下,万里长城显得分外巍峨。值班的守卫者们紧握长槊,在垛口与烽火台之间往来巡视。他们没时德方那么多想法,也感觉不到冷。只是在认认真真地坚守着自己的承诺和职责。
“也许是我多虑了!”时德方偷偷地安慰自己。他又扫了一眼李旭,看到大将军的脸上依然沉静如常。这让他心里的紧张情绪稍稍舒缓了些。是啊,如果李世民明知娘子军深陷危机也不肯出手相救的话。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博陵军不会败,大将军从此会更清楚地认识到河东李家并非结束乱世的人选。如果李家不能结束乱世,大将军还会将博陵六郡拱手相让么?他既然以守护为责任,必将他会勇敢地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如是想着,时德方觉得体温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打起精神和同僚们对可能出现的新形势做了些分析,然后拱手告辞,笑着走回属于自己的军帐,伴着月色入梦。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呢!并且不是最后一场恶战,今后需要做得事情更多,路也更长!
同一片月光下,有人却辗转难眠。白天的战绩太令人沮丧了,谁也想不到河东军与博陵军之间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更让人懊恼的是河东将领在战后的表现,姜宝宜毫无斗志,杨文轩麻木不仁,即便是资格最老,行事最谨慎的陈演寿,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太不成体统了。居然当众挑衅李大将军和自家谋主的权威!
“把陈长史给我找来!”李建成越想越窝火,走到自己的军帐门口,对着外边喊道。在他的记忆中,老长史从来没有违拗过自己,哪怕自己有时候所做的并不正确。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真的太老了,一劳累便开始糊涂了么?
“诺!”门外有人大声答应,然后快速远去。李建成叹了口气,转回桌案边,对着烛火继续犯愁。他不担心明天一战会有什么风险,自从认识李旭那一刻起,对方从来没有让他担心过。他是愁的是自己身边人才匮乏,弟弟世民那里有刘弘基,有侯君集,最近听说又招徕了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个著名的读书人。而自己这边,却没有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英杰。唯一的可以令人放心的谋士陈演寿还老了,脾气越来越怪异。
当年,陈叔可不是这个样子。整个唐公府里,如果说什么事情他解决不了,别人,无论马元规也好,长孙顺德也罢,更想不出合适办法来。并且老人很注意彼此之间的身份,即便谋事无所不中,也很少居功。更愿意给自己这个世子出头机会,并帮自己打点好需要做的一切。
想到这么多年来陈演寿在自己鞍前马后奔走的功劳,李建成的心又开始发软。再次走到门前,冲着外边的侍卫吩咐道:“去烧一大壶茶来。别放盐和香料,茶味要浓。陈叔喜欢喝酽茶!”
侍卫们又答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准备。李建成揉了把干涩的眼睛,强打起精神来等待。他现在开始认为陈演寿急于出兵决战的选择,肯定有充足的理由。只是老长史不该不直接把原因告诉他,而是一味地让人费心思去猜。
不是他这个一军主将懒与动心思,而是这里本来事情就很多。十几万大军,吃喝拉撒,粮草补给,运入支出,哪样不需要他仔细安排?他李建成的长处就在这儿,当年无论是怀远镇,还是弘化郡,整个李家的政务都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如今到了长城上,诸路大军的后勤也全靠了他才不至于乱成一锅粥。而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天处理完这些政务,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哪还能有心思跟自家人打哑谜?
这话得跟陈叔说透。都是一家人,他没必要绕来绕去。李建成很快想出了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心情平和了不少。而陈演寿的声音恰恰这个时候从门外响了起来,带着一点点喘息。“世子殿下,老臣陈演寿奉命而来,请殿下训示!”
“快请,快请,。陈叔不必客气!”李建成赶紧迎到了寝帐门口,满脸堆笑。“我只是有些话想问你,没有注意时辰。陈叔千万不要怪我这么晚了还要打扰你休息!”
“世子客气了!”陈演寿笑着进门,“我年纪大了,早就没那么贪睡了。好浓的茶香,多谢世子照顾!”
“刚烧好的。我特意叮嘱他们没放盐和香料。”李建成高兴地搓手,“陈叔的习惯我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怀远的时候,你就是喜欢这一口!”
早有机灵的亲兵将茶盏斟满,伺候宾主二人在胡凳上落座,然后蹑手蹑脚出去,顺便关好了帐门。陈演寿吹了口热气,目光露出几分赞赏,“是君山一带的产的春茶呢。没想到这兵荒马乱年月,世子还能弄到这种货色。”
“是在长安时从皇宫里弄出来的。放了大半年,味道已经减了许多!”李建成笑着向对方交底。公卿之家饮茶,自有一套煮、调、泡、筛的程序。像这般直接拿滚水冲了就喝的做法,简直是侮辱斯文。好在陈演寿就喜欢这种粗鄙喝法,所以准备起来也简单了许多。
接连饮了两盏,陈演寿终于不再喘粗气。用浑浊且柔润的目光望了望李建成,低声询问,“世子找我,是不是要问我坚持早日决战的缘由?难道世子到现在还没想出来么?”
“我没有想!”李建成尴尬地笑笑,放下茶盏。不加盐和香料的茶汤喝起来有些苦,但的确很提神,“刚才我琢磨着,陈叔肯定不是心血来潮。仲坚既然答应下来,自然也会尽心去安排。我站在城头替你们摇旗呐喊就好了,没必要瞎担心!”
“知人善用,用而不疑,是为君之道!”陈演寿轻轻点头,对李建成的“气度“表示赞赏。“唐公当年也是如此。但唐公经历的事情多,目光也比世子敏锐些!”
“我当然不能和父亲大人相提并论!”李建成谦虚地回应,“这里运筹帷幄有陈叔,冲锋陷阵有仲坚。我的才能,只适合做筹粮运草,休整器械等琐碎杂事。能让你等无后顾之忧,我便很满足了!”
“世子对政务娴熟,的确给我等减轻了不少负担。”陈演寿缓慢地点头,认可对方的说法,“但世子可曾考虑到以后如何做?我是说此战之后,世子准备如何安排大伙的出路?”
“我认为,明日即便战胜,仗也没那么快打完。仲坚那里,我准备三顾九探,也把他拉住。昨晚来英雄楼那帮人,其中不少都是樊哙、季步之才,只要他们所求不过分,我准备尽数许之。待这里安定之后,我打算派人去窦建德那里探一探他的口风,从王伏宝的表现上,我发现此人不是个简单的流寇,如果能让他跟许绍一样归顺朝廷,赠他一场大富贵又能如何?”
陈演寿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李建成的脸,见对方说得非常高兴,笑着附和,“能平息干戈当然是最好。可谁能预料到窦王爷的志向有多大?世子想过自己没有?自己今后如何规划?”
“听父亲安排便是!反正南边会有很多仗要打!”李建成想都没想,冲口说道。“但这与陈叔急于决战有什么关系?难道战事拖延一两个月,打得稳妥些,对未来影响那么大么?”
“也不是大小问题!”陈演寿皱起眉头,心中又开始暗暗叹气。世子建成从小就被李渊训练成了一个管家理政的好手,如果做个尚书、刺史,简直是一等一的人选。跟在一个明主后,也不难让家族永享富贵。可他现在毕竟是唐王世子啊?光擅长处理政务怎会合格?
“那是因为什么?陈叔何必皱眉。我刚才已经想过了,我不擅长之事,陈叔尽管直接提醒我。你从小看着我长大,没必要忌讳什么!”李建成亲自给陈演寿斟了盏茶,笑呵呵地重申。
霎那间,陈演寿脸上露出了无法隐藏的感动。作为人臣,能让自己的主公如此坦诚相待,他还抱怨什么?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诸葛武侯之才,扛不起大梁罢了。狠狠地喝了口茶水,老长史横下心来问道,“世子难道没听说,太上皇已经驾鹤西去了么?”
“杨广啊,他早就该有这么一天。宇文家的忠诚也能相信?”李建成遗憾地摇头。家族一直受杨广打压,所以他对这个太上皇没任何好印象。
“太上皇西去后。京师里边,就一直有人建议着让幼帝效仿尧舜相替之举。我估计,等眼前这仗打完了,唐王也该正位了!”
“此话不可乱说!”李建成努力喝了口茶,用苦味让自己清醒。陈演寿的预测正是他所希望的。但京师距离塞上过于遥远,那边发生了任何事情,至少要半个月才会有消息送来。如果父亲真的登了皇位,李家就成为天下第一家族了。自己这个世子……..
猛然,他想到了自己可能是太子,手颤抖了一下,差点将茶盏丢在地上。
“唐王登基,下一步便是要立太子!”陈演寿的声音慢慢压低,唯恐更多的人听见,“世子凭着塞上的战功,以及多年来为家族奔走的功劳,自然是太子第一人选。可立太子一事关系到国运,群臣必然会有些不同提议!”
“我相信父亲会做出正确决定!”李建成隐约感觉到了陈演寿打哑谜的原因,耸了耸肩膀,做出一幅洒脱的样子。他知道二弟世民在这个节骨眼上肯定要争一下。原来只是个世子之位,弟弟就已经把自己这个哥哥看成了眼中钉。太子,太子的位置诱惑更大,而父亲身边,的确不乏与弟弟交好者。
但我昔日的功劳,还有今日的战功。他于心里替自己打气。“所以陈叔就希望早日打败骨托鲁,为父亲的登基献上一份贺礼!陈叔谋划得好,是我太笨,居然想不到这一层!”
“不是!”陈演寿轻轻摇头,“有仲坚和这么多豪杰襄助,塞上之战,世子肯定能建立奇功。可世子想过没有,二公子的战功一直不亚于你。他也到了河东,急着立同样的为国守土之功!”
“娘子军驻扎在娄烦关。世民的兵马驻扎在太原。”提到河东之战,李建成更有把握,“即便算功劳,也是婉儿的战功为主,世民只是帮忙而已!”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二公子不肯帮忙啊!”陈演寿再也忍不住,大声长叹。李渊的几个嫡出的孩子几乎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内心深处,老长史早把这些人看做自己亲生侄儿。他不愿意挑拨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之间的关系。并且,这些话,句句涉及到的是帝王家事。他说多了,只会引火烧身。但如果不说,李世民的确在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重演前朝夺嫡之祸。一旦发生那种惨剧,不禁会让李家大伤元气,他这个左军长史,恐怕最后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是以,陈演寿才对李建成越来越失望。那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如果兄弟二人易位而处,何须他直接把该杀头的话明白,一个眼神过去,李世民就早知道该如何做,如何占据上风。
李建成半晌没有说话,呆坐于胡凳上,手中的茶盏早已干了,还一口接一口地不断抿着空气。他不敢相信李世民会做得如此绝情,看到李婉儿遇到危险,也要按兵不动,以便最后捞取最大利益。可如果想在战功上超越自己,李世民这回必须狠下心来。先让娘子军吃一场败仗,然后再冲上去力挽狂澜。这样,天下人的目光都会紧张地集中于河东,发生在涿郡的所有战斗都将黯然失色。
见李建成不开口,陈演寿只好继续挑明局势的严峻性。“二公子如果按兵不动,婉儿那边肯定会打得非常艰苦。始必可汗麾下的兵马不会比骨托鲁少,还有刘武周等人为虎作伥!我军在西路如果战事不利,突厥人便很容易分兵插到我等身后。届时大伙腹背受敌,即便有仲坚在,恐怕也难以力挽狂澜了啊!”
“娘子军中豪杰众多。婉儿虽然是女儿身,却是不折不扣的帅才。陈叔,论武艺,她不输于我。论运筹,她也不比我差。王元通、齐破凝、邱师利、李仲文,向善志……”李建成颤抖着,反复强调娘子军的优势。最大的希望在婉儿那里,如果婉儿不战败,则接下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所以,明日一战,仲坚必须打赢。咱们必须早日结束这边的战斗,争取能腾出手来援助婉儿。她那边已经十几日没消息传来了,肯定非常艰苦!”
“我明日肯定尽力派人接应!”李建成以从没有过的严肃态度保证,“可婉儿那边,婉儿那边真会输掉么?”
“如果没有博陵军帮忙。世子可有独力打败骨托鲁的把握!”陈演寿的话如当头棒喝,瞬间打碎了李建成的所有一厢情愿的期盼。
“没有!”李建成举起空荡荡的茶盏,狠狠地吸了口空气,然后将茶盏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如果他真敢如此绝情,我肯定饶不了他!我李家,我李家怎会有如此绝情人物!”
“古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踏着别人的尸骨上位!”陈演寿摇头苦笑,“世子,你知道婉儿麾下人才众多,别人也能看到啊。换了你在太原驻军,如何才能收到最大利益,你知道么?”
“按兵不动,坐收渔利!”李建成气得直咬牙。他知道李世民肯定能下得了如此狠心,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此事属实,我一定向父亲弹劾他!让父亲为婉儿讨还公道!”
“那还不是最大利益!”陈演寿继续冷笑,“按兵不动,坐收渔利。然后将娘子的将领尽数收于帐下,两军合二为一,那才是上上之策。光按兵不动算什么本事?按兵不动并且还让对方感激,这才是上好计策!”
“我,我会杀了他!”李建成咬得牙龈都见了血,哑着嗓子咆哮。“如果真如陈叔所料,我肯定会杀了他!我们李家,不会有这种畜生。他不是我弟弟,我弟弟不可能这么做!”
到了现在,他心里依旧隐约存着一丝希望,期待陈演寿急于帮自己稳固地位,所以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推测世民的行为。弟弟当年与婉儿关系非常好,当年仲坚、婉儿、世民三个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若不是因为辽河上那场大火……
想到当年辽河上的火焰,李建成心里痛得如刀搅针刺。那场大火改变了太多的东西,毁灭了太多的东西。如今下令放火的人已经被弃骨扬灰,可火焰余烬依然缭绕在很多人的心头上。
“我不是故意挑拨世子兄弟不和。”还没等李建成眼中的火焰平息,陈演寿的话,又将他向无底深渊猛推了一把,“我听说,婉儿一直不相信李家准备起事的消息是因为李靖告密而被朝廷发觉的。她一直想找出幕后黑手来,给智云他们几个报仇…..”
“天!”李建成感觉两眼一黑,差点栽倒于军帐中。幕后黑手是谁?他早就查了个一清二楚!该计主要是为了收拾李旭,自家几个弟弟妹妹不过是遭受了池鱼之殃。父亲已经下令不准再继续追究了,但婉儿当时却恰恰不在太原,恰恰没听到相关的命令!
可她真的追查到真相后,该怎么办?大敌位于前,要追查的黑手位于背后。当她吹响求援的号角时,还可能有救兵到来么?
“呜呜---呜呜---呜呜!”皎洁的月光下,李婉儿再次吹响求援号角。自家援军三天前就已经开拔,斥候说,弟弟保证会如期赶到。可狼骑一波接一波,潮水般涌上来关墙,身边的弟兄们一波接一波地倒了下去,期盼中的援军,却迟迟没有出现。
“大帅!你撤吧,我带人在这里顶着!”王元通踉踉跄跄跑到婉儿身边,浑身上下都在滴血。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整个人马上随时都会倒下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援军马上就能杀到,这道雄关不能丢,丢了此关,河东便门户大开,河北那边将腹背受敌。
“吹角!”李婉儿用血手抹了抹鬓发,将手中号角递给了王元通。“你来吹,我气短,吹得声音太小!”
“呜呜——呜呜——呜呜”激昂的角声又起,不是求援号,而是催战号。听到角声,所有能站立起来的士卒都站了起来,举起刀矛,迎面向冲上关墙的狼骑扑去。
“元通……!”李婉儿惊呼。她只看到了一个背影。王元通抱着一名冲到近前的突厥伯克,奋力跳下了关墙。
李婉儿楞了一下,然后轻笑。霎那间,她已经明白了全部答案。举起手中横刀,挥出一道匹练。
长城上,今夜月光如雪。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连绵不绝。阿史那咄吉世驻马于距离长城百步之遥的一座小山上,两耳竖立,眼中依稀燃烧着绿色的火焰。
远处传来的角声太熟悉了,是中原人对敌人冲锋时才会吹响的军乐。但此刻,本应是他麾下的狼骑在向长城顶端冲锋时候,就在角声响起之前,凭着多年的行伍经验,他已经确定守军濒临崩溃的边缘。
可那些本该溃败下去的讨厌家伙仍然站在城墙上,宁可与冲上来的狼骑同归于尽,也不肯后退半步。五指屈伸的时间内,阿史那咄吉世至少看到了三名突厥武士被守关的“亡命徒”们抱着从城墙上跳了下来。高大的城墙、嶙峋的岩石,掉下的人十有**会粉身碎骨。而在雄关之上,还有更多的长城守护者从垛口后站起身,对着狼骑们张开“热情”的双臂。
在阿史那咄吉世的记忆当中,中原人从来没这样勇敢过。虽然他的父辈们一生都匍匐于大隋的膝盖下,但父辈们是输给了隋人的阴谋,而不是输在了武力上。自从他阿史那咄吉世接过汗位后,稍近、益狭、冲撞、骚扰,通过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地蓄意挑衅,一次次的明火打劫,已经基本探清楚了中原人的本来面目。那是一群非常柔弱的家伙,欺软怕硬,勇于内斗而怯于公战,豪杰们对自家百姓张牙舞爪,一遇到草原武士,立刻温顺得恨不得把妻子儿女都献上来承欢。
但今天,阿史那咄吉世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了一群与先前不同的中原人。他们勇敢、团结、无所畏惧。比起部族武士们那种近似于疯狂的蛮勇,中原人的性格则像这月夜中的长城,沉静、理性并且坚强。
草原上连年受灾,跟着阿史那家族南下的很多武士如果不能在战斗中抢夺到粮食和财产,即便回到草原上去也难逃饿死的命运。所以武士们把战死当做了解脱。而守卫在长城上的中原人明明有路可退,明明转过身去便能逃离生天,他们却冷静的选择了战斗,仿佛那是长生天赐予他们的荣耀和职责。
“如果所有中原人都是这样?我即便打下了长安,身边还能剩下多少人?”阿史那咄吉世看了看身边忠诚的侍卫,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南下的决定是否正确。大隋朝已经亡国在即,出征之前,中原的局势他打听得非常清楚。如果阿史那家族遭遇到同样的危机,可以说,突厥国在外敌面前将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但中原人反应却远远超出了常理。那些长城守护者明知道自己背后已经没有了皇帝,明知道自己今天无论立下多少功劳也未必能得到赏赐,他们依旧在战斗,仿佛本来就是为战斗而生,守护长城便是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
他们伤亡已经过半。
他们背后没有援军。
他们甚至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国家,新建立起来的朝廷未必能记得他们的名姓,也不会回报他们今天所付出的一切。
可他们身影却依旧屹立在长城之上,坚强不倒。
起风了。呼啸的风声逐渐掩盖了远处的角鼓,吹得阿史那咄吉世身边的羊毛大纛摇摇欲坠。几名身强力壮的侍卫赶紧跑上前,伸手扶好硬木制的旗杆。另外几名面目姣好女奴托着一件白色皮裘跑近,双手举到阿史那咄吉世眼前。
“大汗请更衣!”始必可汗的两个弟弟,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相继策马跑上山坡,争先恐后向大汗表示自己的关切之情。自从当年雁门一战受了风寒后,阿史那咄吉世的身体便越来越脆弱,稍有些冷热变化,就会咳嗽好几天。这次南征,突厥王庭的贵族们本来不同意由始必可汗亲自指挥。但迫于阿史那家族的另外一头老虎阿史那骨托鲁的压力,始必只能咬紧牙关坚持。(注2)
草原上只尊重强者。强者无时无刻都必须保持自己的风范。如果让骨托鲁看出来始必的身体已经像风中的残烛一样,恐怕没等将中原征服,阿史那家族的老虎们自己就得先在窝里打起来。
至于眼前这两头老虎,也不过是在耐着性子等待而已。始必可汗笑了笑,用弯刀自女奴手中挑起皮裘,干净利落地披在了甲胄之外。同样,他也不能让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看到自己身体真实情况。他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的年龄还小,威望手段都不足,还无法独自支撑起整个国家。
“这里有我们二人盯着,大汗尽管放心回营休息!”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仿佛根本没觉察到始必对自己的防备之意,互相看了看,然后诚恳地继续劝告。“山中风急,战场上血腥气又重。大汗万一受了寒,这数十万弟兄该听谁的号令?您尽管放心,今夜我们一定将眼前这道关墙拿下来。明日一早,您的羊毛大纛就会插在长城最高处!”
“真的?”始必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洁白的皮裘、洁白的战马,再配上他苍白的面孔和闪烁的白牙,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头孤傲的苍狼,正在山顶上凝视自己的猎物。,
“真的,我二人可以保证!”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本能地向后带了带战马,犹豫着答应。
“你二人拿什么保证?长城上还有多少守军,援军到底来没来?援军的主将李世民立过哪些战功,用兵的习惯与手段如何?你二人都知道么?”始必可汗继续微笑,就像一个慈祥的哥哥在教导两个年少无知的弟弟。事实上,三人的确是亲生兄弟,只是彼此间的做着让对方早死的梦而已。
“这——!”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两个无言以对。心中暗骂:其实你也不知道,装什么聪明啊!脸上却露出毕恭毕敬地表情,仿佛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
“再加派二百斥候,到咱们侧翼与身后仔细搜索!”始必的脸上依旧带着笑,眉头却紧皱成了一团。“立刻去,别在这儿耽误功夫!”
“是。尊大汗之命!”阿史那莫贺咄一抖缰绳,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坡。一番好心被做了驴肝肺,这个委屈别人愿意忍,他可不愿意再忍。有长城挡着,李世民不可能跑到大伙侧翼和身后来。但借着安排斥候的机会躲始必远一点儿也好,省得看他那幅高高在上的嘴脸。
阿史那俟利弗的年龄比阿史那莫贺咄稍长,也更能沉得住气。明知道始必在故意找自己和弟弟的茬,依旧涎着脸劝始必注意身体。“我想那些守军也到了强弩之末了。今夜我在这督战。明日一早,大汗再亲手夺下关墙。”他卑微地弓下半个身子,以便让始必看清楚自己脸上的忠诚。“我保证,四下里多加小心。无论李世民什么时候赶来,都不让他讨了任何好处去!”
始必慢慢收起笑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分外落寞,“俟利弗,你就这么着急替我指挥么?”他问,然后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大汗明察!”俟利弗腾地从马背上跳下,搀扶住始必摇摇欲坠的身体。几名侍卫迅速围住坐骑,七手八脚将自家主人抬下马背。突厥大汗始必捂住自己的嘴巴,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激烈,仿佛要把五腹六脏都从喉咙里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水,水来!给我水!”
周围所有人都慌了神,赶紧从女奴怀中掏出一直用体温暖着的牛皮水袋。始必像沙漠里的骆驼一样大口大口地喝着,一边喝一边继续咳嗽。阿史那俟利弗急得满头是汗,一边用力敲打始必的后背,一边不断地说话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我是,我是担心大汗的身体!大汗应该明白我的好心。”
没有人理睬他的话,在始必身边的谋臣和将领眼里,他只看到了冷冷的火焰。阿史那俟利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后退数步,手一下子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大汗,大哥。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我可以自己去攻城!”
说罢,也不待始必答话。他拔出弯刀,再次跳上马背,两脚一夹马肚子,便欲冲下山去和守军同归于尽。
如果死在敌人手里,他的妻儿老小会得到妥善照顾。如果被垂危的始必当做阿史那什钵苾继承汗位的障碍给宰了,他的妻儿老小虽然也是阿史那家族的人,依旧会血流满帐。狼的子孙之间没有亲情,无论任何民族,富贵之间也不讲究亲情。你看,眼前的两支大隋兵马,不也是互不相援么。虽然他们都是中原人,不是苍狼的后代!
“行了!我又没说不相信你!”关键时候,始必终于停止了咳嗽,喘息着说了一句。
如蒙大赦的阿史那俟利弗抹了把脸上的汗或者眼泪,缓缓拉紧战马的缰绳。已经准备加速的坐骑被他前后矛盾的示意弄得焦躁不堪,四蹄乱蹬,踩得草叶泥土四下飞溅。
他在生死之间走过了一回。却不知道,刚才始必可汗同样在生死之间徘徊。看看掌心咳出来的血块,始必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东方的骨托鲁是头狼,两个弟弟也是头狼。如果骨托鲁领兵来争夺汗位,小什钵苾会有援军么?
长城上,那凄凉雄浑的角声,再一次烧痛了始必的心脏。大声喘息了一会而,从生死之间走过一回的始必可汗终于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决定。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弟弟,他幽然说道:“我要亲自打完今天这仗。娘子军主帅是个有本事的对手!这样的对手,这辈子并不好找!”
“大汗已经击败了她。城上的士卒,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俟利弗跳下战马,乖乖地站回始必身边,低声恭维。
“她不是输在我手里。”始必轻轻摇头,“但能毁掉她,也是老天赐予突厥人的福分。”
“长生天保佑突厥!”虽然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阿史那俟利弗依旧大声附和。
“所以,我活着的时候,绝不会让人伤害你!”始必不知道从哪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听得阿史那俟利弗又是感动,又是发懵。
光有感动是不够的,阿史那家族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固定方式。看了看山下数十万大军,阿史那俟利弗毅然举手发誓:“大哥。我今生只要还能呼吸,就绝不让人伤害到什钵苾!”
“嗯。那我就放心了。我突厥男人如果不互相举刀,便不会被人征服。”始必微笑着点头,仿佛了却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心事。用手指了指还在燃烧的城墙,他又幽幽地补充,“其实,中原那边也一样。不过,这话人人明白,却有几人能够做到?!”
阿史那俟利弗不懂得怎么回应,只好保持沉默。始必可汗四下望了望,冲着自己麾下的几名将领吩咐道:“告诉弟兄们不要急着破城了。转为佯攻,把战斗拖延到天亮。不参与攻城的,就地整理铠甲和兵器。不要乱了阵型!”
“这?是!”将领们无法理解他的命令,还是答应了一声,快步而去。始必可汗丢掉已经喝空了的水袋,踩在女奴的背上重新上马。抬头又看了看在血与火之中燃烧的长城,他突然将话题转向了东部战场,“骨托鲁那边可有信来?他已经杀进涿郡了么?”
“没有。”阿史那莫贺咄想了想,大声回应,“但我听说霫族十三部造反了,不再听从骨托鲁和苏啜附离的命令。而是推举了李旭作为他们的大埃斤,结伴返回了月牙湖!”
兄弟三个都把割据于东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鲁作为共同的防范对象,所以每当兄弟三人之间闹了不愉快,提一提骨托鲁的倒霉事,便能让彼此之间的关系缓和不少。这回,骨托鲁的作用显然又开始奏效,始必脸上立刻暖和了起来,笑着道,“我也听说了此事!那个附离,的确名不虚传!”
“我还听说,有个叫王须拔的家伙,逆着骨托鲁的来路杀向了草原。沿途焚毁了很多部落,害得骨托鲁麾下的各部埃斤们天天嚷嚷着要早日回家!”难得见大哥高兴,阿史那俟利弗赶紧继续抖落骨托鲁的短处,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
“这倒是个厉害手段!骨托鲁遇到附离,也算遇到对手了!”始必又笑了笑,仿佛骨托鲁跟自己根本不属于同一姓氏。
“他的可敦,据说也是李旭先前抛下的。骨托鲁捡别人的剩马鞍,却终日含在嘴里都怕化掉。”阿史那俟利弗越说越开心,居然把一些捕风捉影的隐私也扯了出来。
这回,他又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始必可汗眼睛一竖,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咱们突厥人,不要学汉人的坏毛病!女人找个强壮的男人做依托,有什么错处?只有最强壮的苍狼,才会有母狼围着嚎叫。只要它们能为你生下崽子,又何必管以前她曾属于过谁?”
“嗯,嗯,大汗说得是!”阿史那俟利弗憋得直喘粗气,嘟嘟囔囔地答应。阿史那家族世代与中原联姻,很多习惯早已与中原贵族类似。虽然他们不在乎抢夺别人的女人和财产,但家中地位最高的那名可敦,嫁过来前,却要保持完璧才可。
“咱们突厥为什么屡遭磨难,就是学了太多汉人的坏习惯!”始必知道弟弟不服,摇了摇头,苦口婆心的教诲。“如果你这点都领悟不到,让我今后怎么放心把大纛交给你!”
“大哥,大哥在说什么?”突然而来的幸福让阿史那俟利弗头晕目眩。他无法确定始必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的有心将汗位传给自己。吓得连连后退,一边摆手一边回应,“大哥,我一定会努力帮助什钵苾!决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什钵苾太年青了啊!”始必喟然长叹。在今晚之前,他也一直想着传位于子,而不是两个弟弟其中一个。但眼前这场战斗让他看明白了许多事情。手足相残,一家人近在咫尺却互相算计,以什钵苾的年龄和资历,即便接下了汗位,能算计过两个族叔么?还不如趁自己尚能主事时痛快一些,把汗位继承顺序定下来。免得日后突厥人也重蹈眼前这些中原人的覆辙。
阿史那俟利弗眼睛四处张望,实在弄不明白今天自己这位大哥到底错了哪根筋。先前还恨不得将自己除之而后快,转眼便又将自己抬到了云天之上。
站得高,摔得狠。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地死,所以宁愿再退一步,借以让人明白自己的忠心,“大哥可以一直看着他长大!我也会努力辅佐他,让他继承咱们兄弟的基业!”
始必笑了笑,转头命令自己身边伺候笔墨的大梅碌,“你将我今天的话记录下来,明日一早公之于众。如果将来我受到长生天的招唤,汗位由阿史那俟利弗来继承。阿史那俟利弗与我相聚时刻到来后,必须将汗位传给我的儿子什钵苾。如果有人违抗此命,所有突厥人都可以杀他。我恕杀人者无罪!”
“大哥!”这回,阿史那俟利弗终于相信眼前的幸福是真的了,趴在始必可汗马前,泪流满面。追随在始必身边的大小伯克,梅碌、土屯们赶紧上前将俟利弗搀扶起来,七手八脚拍去他膝盖上的泥沙,然后给他披上一条同样洁白的皮裘,扶他跨上战马。两位身穿纯白皮裘的阿史那家族男人在月光下并络而立,用皮鞭指点江山,哈哈大笑。
“你说,骨托鲁打破涿郡关墙了么?”始必一边指点夜色中的江山,一边追问。
“破不破,都不会有大汗这边打得好!”阿史那俟利弗重重地点头。
兄弟二人目光四下张望,远远地,看见一道火光自长城外亮了过来。紧跟着,几十名斥候飞持而至。
“报大汗,有敌军自左翼杀来,数量不明!”领先的斥候马上举起一块羊皮,大声喊道。
“传令三军,放弃关墙,围歼来敌!”始必手中的马鞭遥遥指向火光起处,大声喝令。
注1:阿史那咄吉世,即始必可汗。
注2:阿史那俟利弗,即后来的处罗可汗。阿史那莫贺咄为颉利可汗,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为突利可汗。
天渐渐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夜的太阳从山的顶端懒懒地露出半个头,将柔弱的光芒洒在了长城之上。疲惫不堪地万里长城被阳光晒醒,轻轻地抖了一下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发出低低的呻吟。“呜——呜呜——呜呜——”一声响亮的号角瞬间打破沉默,将成群成群的乌鸦从战场上惊起得振翅而起。“啊啊,啊啊!”吃了一夜人肉的鸟儿盘旋不去,在黑褐色的山坡上投下乌云般的阴影。山坡上那些枕籍的尸体瞬间被阴影覆盖,瞬间又被阳光照亮,明明暗暗,无止无休。每当光与影交替,便隐约有白色的雾气慢慢从尸体上升起来,萦绕,萦绕,仿佛是一个个不甘心离开的灵魂,兀自眷恋了已经冰冷的身躯。
没等战场上的死气完全被阳光蒸发掉,阿史那骨托鲁便迫不及待地在全线发动了进攻。昨日的激战让他大折威风,今天,失去的颜面必须从敌军那里找回来。那不仅仅涉及到他个人的荣辱,而且涉及到几十万突厥人的安危。狼群自有狼群的规则,万一被其他部族发现貌似强大的骨托鲁汗其实不堪一击,漠东草原很快就会换上新的狼王。
而新的狼王不会给骨托鲁汗留任何生存之隙。漠北和漠西的阿史那家族其他兄弟,也不会认认真真地施以援手。一个被打败的大汗没有任何帮助价值,他们会恨高兴地看着骨托鲁汗被人砍下脑袋,然后才借着给骨托鲁报仇的名义赶过来,接受其治下的牧人和草场。同样,如果始必兄弟被敌人赶下王座,骨托鲁也不会发一兵一卒。这是狼群的生存规则,几千年来,无人会打破。
三处隘口的守军显然没有料到狼骑这么早就会扑上来,反应非常慌乱。至少葫芦涧是这样,站在距离战场六百步左右的一块岩石上,骨托鲁能清楚地看到长城守护者们那跌跌撞撞的身影。磨盘大的石块呼啸着飞过,将守卫者和他们身旁的城垛一道推上半空。浓浓的烟尘立刻弥漫开来,取代死尸上的雾气与鸦群的翅膀,重新遮断昏暗的日光。
“轰!”“轰!”沉闷的巨石落地声无止无休。砸得整个山谷都瑟瑟发抖。守军连夜修补好的城墙就像顽童在沙滩上堆出来的楼台般,转眼间就被砸出了几条深深的裂口。狼狈不堪的守护者们几度冲出城门,试图捣毁耸立于高台上的投石车,却都被狼骑用羽箭射了回去。经历了昨天的一场恶战,攻守双方都总结出了不少战斗经验。守军知道对他们威胁最大的是投石车,千方百计想将其毁掉。而狼骑在长城被出新的豁口之前,也决不直接攀爬城墙做无谓的牺牲。
四百步的距离,只要狼骑和部族武士们不犯昨天同样的错误,守军根本不可能找到威胁投石车的机会。出击不利的守军又集中起了十几辆床子弩,试图用弩箭来挽回局面。从山谷上空呼啸而过的晨风毫不客气地将巨弩托了起来,轻飘飘地不知道丢向了何方。
长生天似乎真的听见了萨满们的祈祷,有意无意地开始给突厥人帮忙。从太阳爬上山坡的一霎那,风就一点点变大。随着懒洋洋的旭日越升越高,山谷上空的风也越发强烈,渐渐地,敌我双方的角鼓声都掩盖不住高空中的风声。而那些被投石车砸起的浓烟一升出谷外,便立刻被吹成一缕一缕烟丝。丝丝缕缕的烟尘快速飘远,快速分散。半个时辰后,高空中的急速行走的流云也被染成了暗黄色,昏沉沉地,就像发了洪水的季节河。
这是一个适合杀人的好天气。床子弩的威力大打折扣,投石车的威力却丝毫不会被风力影响。在波斯人的指挥下,操作越来越熟练的“炮手”们甚至能将巨石落地点的误差校正到二十步之内。每每两块巨石同时飞出,必然有一块击中城墙。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城上的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越裂越超过守城者的修补能力。“乒!”又一块巨石落下,将几名扛着沙包修补城墙的守卫者击倒在地,血,立刻顺着裂缝汩汩流下,淌过在守护者的血迹,为长城外表重新涂上一抹殷红。
那是令一切食肉动物兴奋的颜色。山谷里等待多时的狼骑们兴奋地大声欢呼。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也许用不了半个时辰,眼前的城墙就要倒塌了。失去了城墙的保护,懦弱的中原人怎么会是武士们的对手。特别是在着羽箭威力大减的天气里,天时、地利的保护尽去,守军怎堪狼骑一击。
“长生天保佑突厥人!”机灵的萨满们又开始围着投石车大声唱歌。他们不懂军事,但他们知道胜利已经近在咫尺了。没有长城作为屏障的守军不可能顶住四十万部族勇士的轮番攻击,昨日那名令人胆寒的敌将即便是头老虎,也架不住咱家麾下狼多。
“长生天保佑突厥人!”部族武士们跟着萨满用人皮鼓敲出的节奏伴唱。胜利在望,曙光在即,冲破眼前这段城墙去,中原便是头没有犄角的羔羊。
一片欢呼声中,阿史那骨托鲁慢慢走下岩石,在侍卫的伺候下爬上马背。他是整个山谷里唯一可以骑马的人,也许因为所处位置高,目光便不像下属们那样喜悦。持续接近一个时辰的狂轰滥砸几乎将眼前着最后的障碍彻底毁掉,也许下一个时辰,他就可以在远处最高的那个烽火台上一边饮酒一边观看长城内腾起的火光。但狼王的直觉却告诉骨托鲁,眼前一切并不像看到的那样简单。长城后也许隐藏着什么危险,非常强大,非常凶猛。骨托鲁无需看到它便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就像暗夜里隐藏着一头巨大的猛兽,只要闻到它的气息,所有猎食者和被猎食者都会瑟瑟发抖。
这种感觉令人极度不舒服。特别是在所有部将谋臣都士气高涨的时候。骨托鲁在马背上东张西望,几次想命令投石车停止攻击,全军撤离山谷以防不测。但话到了嗓子眼上,他又理智地闭上的嘴巴。
如果被看不见的敌人吓退,无论以后发生事情能否证明他此刻的判断正确,东塞草原都不会再有他的立足之地。狼王的身份尊贵无比,但狼王却不能随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他身边闪着无数双窥探的目光。
“大汗准备现在就给敌人致命一击么?”大梅碌阿史那侯斤见自家主人坐立不安,以为骨托鲁是急于获胜,笑着提醒。“依照老奴之见,不如等长城上的豁口再大一些。弟兄们一次冲锋便可以将其拿下!”
仿佛与他的话相呼应,随着“轰!”地一声巨响,紧锁在葫芦涧隘口上的长城塌开了一条半丈长的口子。浓烟之中,守军丢下兵器四散奔逃。一直持刀备战的部族武士们则大声欢呼,手舞足蹈。但得主帅一声令下,便立刻冲上去将整个隘口拿下。
“传令三军,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城墙一步!”骨托鲁忽地从马背上挺直了身体,声嘶力竭地喊道。
“是,大汗!”众亲信被他怪异的举止吓了一跳,答应一声,立刻用角声将骨托鲁的将令传了出去。迫不及待的部族武士和狼骑们没想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等来了如此荒谬的命令,气得两眼冒火,扭过头,一同向骨托鲁所在之处望来。
“投石车,继续。将这段长城全部摧平!”骨托鲁不理睬周围燃烧着的目光,继续疯子一样叫喊。
“是!”突厥王庭从极西之地重金雇佣来的波斯人轻蔑地撇撇嘴,重新抓起指挥旗。能将如此高大宽厚的城墙砸开一道豁口,几乎已经是投石车威力的极限!将整段城墙摧平?难道骨托鲁以为长城是他部落里的木栅栏么?
腹诽归腹诽,波斯人既然拿了突厥王庭的钱财,只能按骨托鲁的命令行事,虽然这个命令在他眼里看起来是那样的愚蠢与懦弱。巨大的石块继续飞出,将豁口两侧的城墙砸得摇摇晃晃,再没有守军敢于靠近豁口处,连关墙最高处的烽火台上,也再没巨弩还击。长城守护者们似乎准备放弃无谓地挣扎,默默接受老天安排的命运。
看到远处的豁口不断加宽,狼骑和部族武士们隐约理解了骨托鲁的打算。“大汗准备让我们前进的道路更宽阔些!”他们乱哄哄地喊道。这个理由勉强可以被接受。反正长城的命运已经注定,大伙不必计较早一刻晚一刻攻入它。
看到被砸开的豁口周围没有任何动静,而自己麾下的部众也慢慢恢复了安宁,骨托鲁的心态稍稍平和了些。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顺便抹去目光中的焦灼与不安,将头转向刚才向自己进言的梅碌,低声吩咐道:“侯斤,你用角声联络一下,问问其他两处山谷,守军的反应如何?”
“是,主人!”大梅碌阿史那候斤向骨托鲁躬了一下身,抓过传令兵手里的号角,奋力吹响。临近山头上的突厥号手听见问讯的角声,立刻抖擞精神,把骨托鲁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向远方传递。片刻之后,山谷外也传来遥遥的角声,先远后近,先模糊后清晰。大梅碌阿史那候斤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再次跑到骨托鲁马前,低声回复,“禀至高无上的主人,麒麟谷的战斗还在继续,按您的命令,苦头伯克领军佯攻,敌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黄花豁子……”他小心地看了看骨托鲁的脸色,然后继续,“黄花豁子那边,李旭带领守军又杀了出来。投石车没等架好便被尽数毁掉。咱们雇来的,咱们雇来的波斯人也被杀了五个,剩下的三个退出了山谷,死活不肯再靠前了!”
“废物!”骨托鲁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低声怒骂。
“是!那些波斯人全是废物!”阿史那候斤吓得一哆嗦,团着肩膀附和。骨托鲁的脾气很差,如果是换做以往,他肯定要无辜地吃上几鞭子。但是这一回,阿史那候斤等了好半天,预料中的痛楚却没有等到。他的主人兼堂兄骨托鲁大汗非但没爆发,而且低声笑了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阴冷的笑声令人听起来心里发毛,本能地就想往远处躲。
“嘿嘿,嘿嘿,嘿嘿!”骨托鲁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开心,终于开始仰头大笑。什么危险都没有!李旭既然上了自己的当,被麾下爱将央素特勒拖在了黄花豁子,就不可能再出现于眼前的葫芦涧!而只要自己能顺利拿下葫芦涧,几个波斯人死就死吧,就是把央素特勒及其麾下的武士全搭给他又能怎样。失去了长城的掩护,他难道还能挡住突厥人的脚步么?
“大,大汗!”阿史那达曼,阿史那贺鲁,阿阿史那湖色罗等突厥显贵大将都被笑得毛骨悚然,望着骨托鲁,低声呼唤。
骨托鲁笑着回转头,压在心上的巨石轰然落地。“砸,砸,砸,给我砸!”弯刀直指长城,他大声命令。“继续砸,砸塌了它。勇士们,举起你们的刀来,向长城靠近。冲过去,杀死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烧了他们的房子…….”
“冲过去,杀死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烧了他们的房子…….”各部武士兴奋地大叫,在突厥将领们的指挥下,大步向长城杀去。
投石车激起的浓烟中,残破不堪的城墙依旧站在山谷尽头,静静的,无忧,亦无惧。
传说中,蒙恬修筑长城时曾经在地基中封了一条小龙。
某一日,龙会自己醒来,自己保护自己。
眼看着武士们已经靠近城墙,指挥投石车的波斯人为了避免误杀同伙,只好悻悻地停止了抛射。灰头土脸的守军在低级将领的逼迫下,战战兢兢地从倒塌的城墙后露出半个头,向突厥人射出零星的羽箭。但很快,他们便被蜂拥而来的狼骑吓破了胆子,丢下弓,狼狈地向后跑去。任督战的将领刀砍斧剁,坚决不肯回头。
“杀死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烧了他们的房子…….”见敌人如此软弱,冲锋中的部族武士们愈发士气高涨。即便不小心被流矢所伤,也迅速地拔掉箭杆,趔趄着跟随大队向前扑。
“杀死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烧了他们的房子…….”武士们像闻到了鱼腥味道的苍蝇,越冲越勇。靠近城墙豁口的用掌心按住断墙,一跃而入。距离豁口远的则争先恐后向豁口处挤。还有个别胆大者异想天开,挥动马刀便向阻塞隘口的城门上剁去。结果令人喜出望外,已经被投石车砸得摇摇欲坠的城门才被剁了几下便轰然而倒,向武士们敞开了一条通往财宝与粮食的金光大道!
“杀,杀,杀!”见第一波冲上前的武士已经攻击得手,山谷里的狼骑更是群情激昂。个别部落埃斤甚至不待骨托鲁的将令,便率领麾下武士冲了上去。阿史那达曼,阿史那贺鲁,阿阿史那湖色罗等突厥亲贵虽然还能约束住身边部众,焦急的脸色却已经洋溢于言表。经过当年杨广吃饭不要钱,树上挂绸缎的的刻意炫耀,中原的繁华景象已经深深地在部族武士们的心里扎了根。中原的屏障已经倒塌,如山的财富近在咫尺,试问哪个人还能按捺得住?
面对着部将们咄咄逼人的目光,阿史那骨托鲁不得不妥协。虽然在潜意识里,他依旧认为胜利来得太快。曾经把自己打得落荒而逃的李旭,不可能一点后招都没留地任由葫芦涧失手。但此刻他已经身不由己,只能一边调兵遣将,一边在心中默默地向长生天祷告,祷告此战不要再节外生枝。
长生天肯定听见了骨托鲁的呼唤,率先攻入关墙的狼骑和部族武士几乎没遭遇到任何抵抗。残破的城墙后,不断传来他们的欢呼与呐喊之声。而这些欢呼与呐喊就像荒草上的火星,顷刻将后续部队的士气点得烈焰滚滚。也吞部冲上去,邪拔部冲上去了,乌梁部也冲上去了。转眼之间,已经有两千多名部族武士和狼骑冲进了关墙内,后续的大军依旧如潮水般澎湃而至。这种情景让骨托鲁又一次怀疑了自己的直觉,双腿一夹战马,在卫士们的簇拥下冲向了第一线。
他要在千军万马面前展示自己的勇敢。昨天的战败主要是因为准备不足,今天,他不会再重蹈昨日覆辙。除了身边着数千黑甲亲卫外,山谷之后,他还事先准备了一万五千多名弓箭手,即便一时失利,他也可以命令弓箭手射出一条死亡地带,断不会再被中原将士粘着打。
关墙上被砸开的缺口太窄,狼骑们越向前,速度便越慢。急于入塞抢劫的各部武士秩序很差,拼着命地向入口挤,根本不讲究个先来后到,长幼尊卑。而骨托鲁的号令在此时已经不管用,即便他亮出羊毛大纛,也没有人给他让出去路。
这是战斗的狂热。武士们的心里,此时已经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没有了对权势的敬仰,只剩下了对财富,对胜利的渴望。他们喊破了嗓子,不知道疲劳。挤破了肩膀,也不知道疼痛。被袍泽们踩肿了脚面,也顾不上叫骂。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挤,向前挤。
就在此时,烽火台上突然传来一阵角声,“呜呜,呜呜,呜呜————!”,低沉悠长,若乳虎啸谷,巨龙初鸣。角声方落,已经登上断城的突击者们全都停住了脚步。非但如此,冲到城门洞里的武士们,也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旋即看到了魔鬼般,一个劲地向后退,后退。山谷中的武士和狼骑们却看不见前方的异常,仍在继续地向前涌,将那些试图后退的家伙堵住,推着他们继续前进。
前方却不再是畅通无阻。只见城门附近旌旗摇动,居然有四个团的步卒在校尉们的带领下,沿着通往城墙顶端的马道冲杀了下来。那马道本为替城头守军提供增援之用,此时却被长城守卫者们反过来使,登时收获奇效。狼骑和武士们没料到静悄悄的城头居然埋伏了这么多人,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已经冲入城墙向前跑了小半里的先头部队发现后路出现敌军。赶紧转身回奔。耳畔只听又一阵催命角响,四个团的步卒从附近的树林中,土丘后席卷而来,手中长槊横刀挥舞,砍向突厥人如砍瓜切菜。(注1)
仓促之间,冲入长城内的狼骑与武士们哪里能做出正确反应。有的惨叫一声,转身便逃。有的试图顽抗到底,被博陵弟兄立即刺成蜂窝。攻击得手博陵弟兄丝毫不停顿,解决完了冲入关墙内的敌军,立刻迎面杀向城墙。在行进过程中,八名校尉互相配合,带领麾下兄弟左一转,又一转,行云流水般,将两千四百多名弟兄交叉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三角大阵。
三角阵一抵近城墙,乱哄哄冲上来的武士们立刻抵挡不住。想继续转身逃命,却被自家袍泽簇拥着,半步也退不得。正惶急间,数百杆长槊交替刺来,将无处躲避的武士们全都捅成了血葫芦。
看到自己跟前袍泽的们的惨状,狼骑和武士们吓得“妈呀!”一声,不顾一切后挤。后方的狼骑与武士却依旧刹不住脚,继续前冲。两相挤压之下,秩序更乱,几乎是被博陵军用长槊割苇子般,一层层割翻在长城豁口附近。
血顺着残破的城墙瀑布般淌了下来,尸体如乱石般向城外滚。生命如秋叶,瞬间凋零,瞬间被山风吹散。被中原财富晃花了眼的劫掠者们却没有被人血浇灭心头的**,仍在不顾一切的前冲,前冲。
冲上断城,被刺翻。踩着被刺翻的尸体,另一波武士冲上断城。发现前方的槊林,回头已晚,只好被同伴的身体推搡着,主动向长槊上送。一层层尸体交叠,直到城墙倒塌处的泥土被人血冲成了沼泽,再也站不稳人的时候,部落埃斤的突厥伯克们才突然清醒,明白自己又上了一个大当。
“撤,远离城墙。远离城墙!”依旧不待骨托鲁统一调遣,各部武士们纷纷后退。山谷里的袍泽们根本来不及与战败者协调行动,只能人挨人,人挤人,靠无限制的挤压腾出一线生存空间。
但这狭小的生存空间转瞬消失,随着一阵变化的鼓声,攻击得手的博陵军沿着已经不存在的城门快速冲出。就在突厥狼骑和部族武士们的眼皮下从容整队,然后踏着鼓声的节奏,缓缓推向前方。
“又是如此!”被挤压在距离城墙三百步处进退两难骨托鲁后悔得差点将肠子吐出来。刚才他之所以敢于下令让武士们放手进攻,一方面是被形势所迫。另一方面,却是根据“李旭已经杀出黄花豁子”这个情报做出的判断。按照骨托鲁心中的小算盘,既然李旭已经在黄花豁子杀出去了,博陵精锐就不可能在葫芦涧这里等着自己。等李旭发现上当从黄花豁子赶来,自己已经轻轻松松全取葫芦涧隘口。
谁料,从黄花豁子那边杀出去的根本不是博陵精锐,虽然当先的将领也打着李旭的帅旗。而眼前这队从容结阵而战的兵将,才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博陵军,连昨天杀得突厥人个个胆寒的长槊和陌刀都没有来得及擦拭。
举着被人血润成了淡紫色的利刃,博陵军死死咬住了突厥狼骑。葫芦涧的地形比黄花豁子略宽,所以博陵军前锋所排三角大阵也比昨天略宽了些。两千四百人排成了近三十排,步伐与士卒间隔非常整齐。与此同时,从被突厥人砸破的断墙后,陆陆续续翻出了两千余名江湖豪杰,清一色的一手朴刀,一手皮盾,呐喊着附着与三角阵的两个斜边上。
那些江湖豪杰的配合生疏,但杀人技巧却远强于博陵士卒。突厥人的风头被打下后,葫芦涧两侧的山坡上几乎成了江湖豪杰们的杂耍场。落了单的突厥狼骑和部族武士根本支撑不了一个照面,就被江湖豪杰们以简洁无比的招式一刀剁翻在地,然后一刀砍断脖颈,将血淋淋的脑袋挂在了腰间金钩上。
几乎是被博陵军的长槊推着,狼骑与部族武士节节败退。昨天的一幕再次重演,在狭窄的山谷中,不熟悉步战骑兵们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只用了半柱香功夫,博陵军前锋便推进到了投石车旁,两翼护卫的江湖豪杰们立刻冲上前去,点起几个火把向投石车下一丢,转眼便将杀人利器给烧成一个烤肉摊子。
随着山谷中的空地增加,更多的博陵士卒从长城后涌了出来。他们有的冲入三角阵中,将阵首不断扩大以适应渐渐开阔的地形。有的在校尉们的指挥下衔接于阵尾,慢慢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在巨大的方阵前排与三角阵结合处,五百多名手持弓箭的博陵子弟被保护了起来,他们在阵内角鼓的的指挥下,不断向前方抛射羽箭,将狼狈不堪的突厥武士射得抱头鼠窜。
随着参战士卒的增加,方阵越来越长,整个长城守护者大阵渐渐成形,有锋,有刃,有翼,宛若一杆刚出硎的鎏金镗。在整个镗首的正中央,李旭被弟兄们用一辆大车推着前行。车前横放着长槊,车后斜挂着角弓和弯刀。而李旭此刻的兵器却变成了一面八尺多高的巨型战鼓。每一下敲上去如雷击山崩,震颤着敌军的心脏。
“别乱,别乱,从容后退。谷外有咱们的弓箭手!”看到李旭出现,骨托鲁知道自己在山谷中是无法再讨到任何便宜了。事已至此,悔之勿用。逆转的希望只能放在山谷外严阵以待的后备兵马身上。只要李旭敢于追过来,骨头托鲁这回宁可冒着射杀数百部族武士和狼骑,被各部埃斤与酋长们记恨的风险,也要置其于死地。
“从容后撤,从容后撤。山谷外有咱们的援军!”大梅碌阿史那候斤赶紧吹响号角,将骨托鲁今天唯一的正确命令传递了出去。听到角声,狼骑与部族武士们军心稍定。虽然依旧被敌人追着打,但只要长槊与横刀没捅到面前来,有秩序的后撤总比没秩序的后撤活下去的机会大。
眼看着骨托鲁带领败军就要退出山谷,长城头第三次响起角声。紧跟着,博陵军与江湖豪杰们组建的鎏金镗后突然生出了一个巨大的底座。数不清的河东弓箭手呐喊着接在了军阵后,核心处是一辆轻车,老长史陈演寿手持一柄牛角巨号,直立在轻车中央,布冠灰袍,雄姿英发。
看到长城守军倾巢而出,骨托鲁更无心在山谷中与对方纠缠了。下令身边嫡系丢弃部族武士和断后的狼骑,以最快速度向自己准备好的阵地转进。作为核心的精锐狼骑一逃,仆从的部族武士更没胆量继续送死,哇哇哇怪叫数声,千疮百孔的队形轰然崩溃。埃斤、土屯、长老、萨满们各不相顾,翻山越岭逃散开去。
狼骑败退,部族武士惊逃,战场上的视野瞬间开阔。李旭猜到骨托鲁要耍诡计,手中鼓槌交错落下,将战鼓敲得如雷鸣山崩。周围将士们听到鼓声,阵型再变。前排士卒丢掉长槊,从急追而来的江湖豪杰们手中接过一面面巨盾。后排弟兄士气如虹,加快脚步,咬住骨托鲁的尾巴紧追不舍。
敌我两支兵马一前一后,转眼从山谷内杀到了山谷外。阿史那骨托鲁见到李旭果然来追,一咬牙,立刻摇动角旗,命令自己事先埋伏好的弓箭手们执行壮士断腕之计。一万五千多名弓箭手终于得到施展机会,排成三个大阵,夹住山谷出口,引弓攒射。弹指功夫,便在敌我之间开出了一条死亡地带。
搅缠在一道博陵军与狼骑被硬生生切开,敌我双方不再接触,中间空出了一个宽约三十余步的缓冲地带。在这条暗红色的缓冲带上,千余名狼骑与部族武士含恨倒地,双眼望向骨托鲁,目光里充满了愤恨与不甘。
他们当中有很多是主动缀后掩护骨托鲁等人撤离的,却没想到大汗如此回报自己的忠心。早知道自己保护的居然是头白眼狼,他们又何必舍死忘生?既然最后一刻自己死得如此不值得,那么,此战开始也许就是个错误。说什么为了整个突厥民族的生存?如果不听从阿史那家族的号令,此刻的自己也许正坐在毡包里,美美地喝着新鲜的羊奶。春天已经来了,牛羊已经开始抓膘,即便不南下抢掠,持续的灾荒也已经看到了尽头….但这一切都晚了。武士们只能用最后的力量举起头,回望层层山川后的黄云。黄云之下,碧草之上,是他们的故乡。
“射,射死他们。不要停下来!”被自己身边两眼通红的伯克、埃斤们看得心虚,骨托鲁继续狂喊。所有被射杀的武士都是为了胜利必须付出的代价。为救几十万人而杀死几百人,这个付出他认为自己给得值。当然,被乱箭射死的袍泽中,没有一个人姓阿史那,没有一个是身体里流着苍狼之血的突厥贵胄。
突厥弓箭手们闻听命令,举起木弓,不停地重复同样的动作。敌军没有停顿,还在继续前进。羽箭虽然受到的山风的干扰,威力减弱了许多。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依旧密集宛若冰雹。
层层的钢铁“冰雹”落下,溅起浓浓的烟尘。剧烈的山风吹来,将烟尘迅速托向空中,变成黄色的云雾。云雾背后,博陵军踏着不变的步伐,向前,向前。义无反顾。两翼的江湖豪杰高举皮盾,紧紧追随。
逃到远处观战的骨托鲁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景象。此刻博陵军的第一排士卒手中握得根本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长槊,而是一个巨大的盾牌。他们用巨盾护住了持盾者本人和第二、第三排士卒。第二排博陵士卒则将手中长槊继续向前平伸,为鱼鳞般巨盾添加出锋利的鳍刺。而从第三排开始,无论长槊手还是陌刀手,皆把兵器向前排弟兄的后脑勺角度高举了起来,一边追随着鼓声前进,一边将兵器有节奏的左右摇摆。(注2)
烟斜雾横,博陵军,江湖豪杰、河东弓箭手组成的巨阵走出山谷。风声萧萧,落箭若雨,这个钢铁巨阵在滚滚烟云中须爪张扬,鳞光闪烁。
哪里是陈演寿预料中的鎏金镗,此刻烟雾中所隐藏的,分明是一头刚刚出渊的巨龙。
传说中,蒙恬修筑长城时曾经在地基中封了一条小龙。
这条龙,已经在长城下沉睡千年。
今天,它终于自己醒来!
注1:团,为大隋军制一个中级单位,每团设一个校尉,下管辖三百人。团下为旅,设旅率一,辖一百人。与近代不同。
注2:一直设想着古代中国军阵的模样,终不可得。文中此阵为瑞典长枪阵和中国梅花阵的结合体,乃酒徒臆断,行家勿笑。
有风,很大,这种大风的天气里羽箭根本无法射准。但两军交战时弓箭手无需瞄准,他们只需要按照将领的口令将雕翎射向某一个大致区域,便能依靠羽箭的密度给予敌军最大的杀伤。
突厥狼骑最擅长的便是射术,阿史那骨托鲁甚至可以确信手中只有长槊的博陵军会在自己精心准备的弓箭大餐前狼狈逃窜。不,他们即便逃窜也无法保住性命,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密的羽箭,根本没有人能幸运地逃过!
然而,事实却正和骨托鲁预料中相反。浓密的箭雨非但没能让博陵军大阵分崩离析,腾空而起的黄色烟雾反倒给本来就杀气腾腾的军阵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在羽箭攒射中,那条初醒的巨龙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转眼之间已经将阿史那骨托鲁牺牲了上千弟兄才制造出来的空隙跨过了一半。
“怎么回事?元庆这头蠢驴!”阿史那骨托鲁大惊,气急败坏地骂道。一万五千名弓箭手的攒射却未能阻挡博陵军的分毫,不是指挥者阿史那元庆故意捣乱还能有什么原因?“抛射,传我的命令,抛射。快!”他大喊大叫,唯恐传令兵无法正确转述自己的命令。但很快,骨托鲁明白自己错了,左前统军阿史那元庆没有犯丝毫错误,从一开始,他就采用了抛射战术。让羽箭斜向升空,避开博陵军前排的巨盾和侧翼的皮盾,径直打击对方军阵中央。
但是,所有突厥人都低估了博陵军大阵对于羽箭的抗击力。第一排巨盾和江湖豪杰手中的皮盾只是为了防御流矢和羽箭直射,对于凌空飞来的箭雨,他们居然异想天开,依靠竖起的槊杆拨打格挡。
而偏偏这种看似愚蠢至极的方法,在此刻收到了无法想象的效果。高速掠过的大风已经让羽箭的发飘,力道大为减弱。修长的箭杆被一排排有节奏来回摆动的长槊拨打,梳理,过筛,能连续飞跃三重槊杆却不被拨落的羽箭已经不足一半。而博陵军高举的长槊何止三重,当羽箭勉强到达预定位置,还能有杀伤力的只剩下了不足两成。这两成能造成杀伤的羽箭,面对博陵士卒人与人间隔一步半稀疏队列,也只能有四分之一勉强能击中正确目标!(注1)
两成羽箭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承载了骨托鲁大汗全部希望的羽箭,真正能对博陵军造成杀伤的只有半成不到。即便这区区半成羽箭,依旧要面对铠甲的防护力和是否命中士卒要害等考验。
如此轻微的战损对一支身经百战的队伍已经够不成任何打击。受了轻伤的博陵士卒随手将羽箭拔出向地上一丢,便又跟上了袍泽的步伐。间或有不幸的博陵弟兄被流矢击中要害,后排正对着他的袍泽立刻迅速上前两步,填补牺牲者留下的空白。下一排士卒填补第二排,再下一排弟兄依次补位,整个大阵的完整性丝毫不受影响。
天!居然有这种步兵战术?待看清楚了博陵军的对抗羽箭方法,习惯了骑射制敌的突厥贵胄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如果中原的军队都采用这种战术?突厥人如何可能与之为敌。
阿史那达曼,阿史那贺鲁,阿史那湖色罗等突厥贵胄同时将目光转向阿史那骨托鲁,这一刻,他们对夺取中原的信心彻底动摇。他们当然不知道,此军阵是由北周、大隋两代王朝中的优秀将领,经过数十年的实战总结、改进才创造出来的。其中凝聚了大将军王杨爽,楚公杨素、上柱国张须陀和敌将李旭无数将领的心血。就在昨天,此阵还经历了老长史陈演寿的一番补充,从而达到绚丽的顶点。
这样的军阵,士卒非经历极其严格的训练根本不能掌握,将领非具备极其坚强的心志不敢实施。可以说,整个中原,除了骨托鲁等人眼前这支脱胎于汾阳边军的博陵军,其他诸侯麾下的兵马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学会,也根本不可能施展得出来。
就在突厥贵胄们无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当口,博陵军大阵已经将骨托鲁精心布置的死亡地带跨了过去。双方再度接触,博陵军三角形的阵锋插入突厥狼骑中间,然后迅速被巨大的阻力压成了一道弧线。前排的巨盾手没有其他兵器,快速将手中巨盾转竖为横。盾盾边缘相接,凌空加起一道木栅栏。在这沉重的木栅栏之后,第二排士卒上前跨步,口中大喝一声“杀!”三尺槊锋掠过盾牌上缘,径直地刺入了狼骑的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排博陵士卒看到两军接触,迅速将斜举的长槊放平,双脚发力前冲,顺着第二排士卒六留出的空隙向前补位,口中大喝一声“杀!”,又将数十根长槊刺入了突厥狼骑中间。
没等被打懵了的狼骑做出反应,第四排博陵士卒又至,还是一声大喝,干净利落地将手中长槊刺了出去。
敌我双方在军阵变形之后的接触面不过二十余人,三排长槊连刺,最大杀伤不过六十名名狼骑。但随着这六十名狼骑的倒下,挡在博陵军面前的武士们顿时变得稀疏起来。他们不畏惧战斗。可只能被杀,却无法还手的战斗,谁也承受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此时,博陵军大阵中又传来一声激越的号角。大半数人马已经走出山谷河东弓箭手们,在陈演寿的指挥下斜斜地举起了角弓,将羽箭对准还在向博陵军骚扰的突厥同行射了过去。
论对射术的掌握程度,河东弓箭手远不及他们的塞上同行。但论手中的兵器,狼骑所持木弓却永远无法与中原工匠精心制作的角弓相提并论。组合了六种材料的反弯角弓射出的羽箭初速度大,力道足,受风的影响小,虽然有近三分之一被吹偏,仍然剩下了一万余支砸进了突厥弓箭手队伍内。
刹那间,正在引弓攒射的突厥弓箭手队伍便腾起了一股血雾,无数人倒地,无数受伤者在血泊中翻滚哀号。身为中原军队阵腰的老长史陈演寿却丝毫不给敌人喘息机会,奋力吹角,随着高亢的角声,又一排箭雨凌空射了过去。
“嘭!”弓弦响处,一片羽箭组成的乌云遮断本来就十分柔弱的日光。被阴影覆盖的突厥弓箭手转过身体,仓皇后逃。人的双腿怎可能跑得过羽箭,随着一点点白光落下,上千人的身体被羽箭射穿。锐利的箭簇撕开皮甲,撕开血肉与筋骨,将奔走不及的狼骑直接钉在了地上。
“转身,右前方,八十步,射!”老长史陈演寿再度举起号角,用角声引导着上万支羽箭向挡在自家右侧的突厥弓箭手还击。雕翎腾空,从列队前进的博陵弓箭手上方掠过,然后苍鹰般疾扑而落,啄瞎突厥人的眼睛,撕碎突厥人的喉咙。
连番受到打击了突厥弓箭手哪里还顾得上再阻杀博陵军将士,或者手忙脚乱的逃避,或者在个别英勇的将领指挥下,匆忙向河东同行还击。以密集阵列跟随在博陵军身后前行的河东弓箭手立刻出现了伤亡,血光四下飞溅。但前方的博陵军弟兄与敌军舍命搏杀,河东将士不敢也不愿意在友军面前示弱。他们冒着突厥人的箭雨,将手中雕翎一波波向草原同行射去。自己这边倒下一名弟兄,至少也要让突厥人以同样的代价来偿还。
白羽在空中飞来飞去,两支雕翎正面相撞,闪着火星落地的情况屡见不鲜。每一波弓箭落下,必然有一股血雾腾起。但河东士卒却根本不为身边的伤亡所动。这些仓促被征入军中,没经历过几次恶战的新兵终于成熟了起来,宁可正面被射穿身体,也不愿意自己或者袍泽的后背卖给敌人。他们在箭雨中边走边战,从容不迫。他们跟在博陵军的身后,亦步亦趋,不离不弃。
有了河东弓箭手的掩护,博陵将士无需再顾及来自头顶的威胁。他们潮水般向前推进,将长槊如海浪般捅进突厥人的队伍。在一连串的叠刺之下,突厥狼骑就像过了季的无根竹笋,一层层被剥了一下,一层层变为博陵军脚下的尸体。看到自家弟兄当不住博陵军锋樱,几名领军的突厥伯克冒险调整战术,尽力让麾下狼骑避开槊阵正前,试图迂回到两侧,从侧翼打开槊阵缺口。
作为大阵两翼的江湖豪杰和塞上马贼们怎肯让突厥人的图谋得逞,拎着朴刀皮盾便迎了上去。有博陵军为依靠,大伙无需担心自家军阵出现破绽,因此冲杀起来格外得心应手。试图取巧的狼骑和部族武士很快就发现两翼的长城守护者一点不比大阵正前的长城守护者容易对付。虽然他们手里所持的不是那种长得可怕的步槊,但出招比正前方的长城守护者更狠辣,杀人技巧也更娴熟。
弓箭手疲于自保,狼骑和部族武士在中原守护者的逼迫下节节败退。如果不是仗着人数远远多余对方,他们几乎就要溃不成军。见到这种情况,骨托鲁再也无法冷静下去了。从身边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手里夺过令旗,拼命急挥,“原地,原地接战。各守本位。后退者格杀勿论。杀敌一人,勿论出身,皆赏羊十头,马三匹!”
嚷嚷完了,骨托鲁又回过头,瞪着赤红的眼睛对自己的亲弟弟阿史那达曼命令,“达曼,你带本部兵马上去。顶住博陵军,不得让他们继续前进。”
“大哥?!!”阿史那达曼没想到一向宠爱自己的哥哥居然要第一个派自己去上前送死,瞪圆了眼睛抗议。
“速去。候斤,你带领我的亲卫督战。无论是谁,后退超过五步者,立刻斩首。萎缩不前者,与通敌等罪。部众剥夺,草场充公!”阿史那骨托鲁仿佛没压根儿听见达曼的抗议,解下自己的佩刀,直接塞到候斤之手。
“是!大汗!”阿史那候斤抱住骨托鲁的佩刀,转身去调兵遣将。听哥哥已经下了如此狠心的命令,阿史那达曼知道再无回旋余地,跺了跺脚,举刀跑向自家部曲。“弟兄们,跟我上,让他们看看突厥男人的血!”他大声呐喊,带队逆着败军向前。不再抱怨,也不再看自己的哥哥一眼。
“贺鲁,你带领本部兵马跟在达曼身后。组成第二垒,不得放任何人通过你面前。包括达曼!”骨托鲁目送弟弟离开,然后命令亲信大将阿史那贺鲁去组建第二道防御阵地。
大汗的亲弟弟都压到第一线去了,阿史那贺鲁当然不敢再多废话。闷闷地答应一声,转身而去。骨托鲁继续分发令箭,将阿史那奚,阿史那玄,阿史那保柱等突厥贵胄全部派了上去,一层层在博陵军前方设立阵地。然后又命人吹响号角,将麒麟谷,黄花豁子两处参与佯攻的士卒全部调向葫芦涧,集中兵力。待得到两处的角声回应之后,喘了口气,将头转向心腹大将阿史那湖色罗低声命令道,“你,骑着我的马,去把军营和附近能参战的弟兄全调过来,不用等待我的将令,到达位置后,直接发动攻击!”
“大汗?”阿史那湖色罗接过令箭,脚步却无法挪动分毫。受长城附近地形所限制,骨托鲁每次出战带领的人都不足全营兵马的二分之一。手中这支令箭,相当于近二十万大军的调动权利。而眼前这些出战的弟兄锐气已失,万一在自己回来之前,达曼与贺鲁等人的兵马坚持不住,骨托鲁身边便无兵可用,十有**会死在李旭手里!
“快去!”阿史那骨托鲁知道爱将想表达什么意思,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仍然在继续败退的大军,苦笑着道:“如果此战败了,我还能活下去么?你能早到一步,便是救了我一步。否则,便等着赎回我的尸体吧!”
“末将定然不辜负大汗所托!”阿史那湖色罗手按右胸,深深俯首。他知道敌我双方已经到了必分胜负时刻,不敢再多说什么。跳上骨托鲁的坐骑,在马背上狠抽了两鞭子,如飞般远去。
也只能如此了!派出了身边最后一员将领。骨托鲁内心反而变得安宁。他从贴身亲兵手里抢过一把横刀,紧握着站在了自己的羊毛大纛之下。几名溃散的部族武士从他身边不远处跑过,骨托鲁刀尖一直,立刻有亲兵冲上去,不由分说将逃兵砍倒,割下脑袋,扔到了骨托鲁脚边。
负责督战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也不再手软,带着清一色的黑甲侍卫,在骨托鲁附近横成一道人墙。无论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试图穿墙而过,侍卫们立刻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割下他的脑袋,血淋淋地扔到自己的脚下。
有大汗地弟弟亲自领兵战斗在最前方,身后还有一群督战的凶神恶煞。狼骑和部族武士们的士气稍稍提高的数分。在低级将领们的指挥下,他们结成小队,负隅顽抗。中原联军毕竟人少,在敌人舍死忘生的阻拦下,前进脚步大幅度放慢。
李旭见敌军死战不退,立即改变战术,命令隐藏于博陵军方阵部位的弓箭手们引弓向前攒射。顷刻间,狼骑又倒下了数百人。阿史那达曼也不示弱,带领亲信弯弓搭箭,对准前排的博陵军将士奋勇还击。
很多狼骑和部族武士都误伤在了阿史那达曼的箭下,但这种不分敌我的杀伤毕竟给博陵军造成了一定困扰。转眼之间,刚刚被弓箭手射开的阵脚又被新的部族武士填满。在财富的诱惑与死亡威胁的双重作用下,牧人们一层层被杀死,一层层拥挤上来,居然短时间内,让博陵军止步不前。
双方的弓箭大战此时也陷入了胶着状态。虽然河东弓箭手在陈演寿的指挥下打了突厥同行一个出其不意,给敌人造成了极大的杀伤。但当突厥弓箭手将注意力从博陵军槊手身上全部集中到河东弓箭手这边,又补充了大量援军之后,竟凭借着高出河东将士不止一筹的射术,渐渐挽回了颓势。担任两翼护卫的刘季真和时德睿二将多次分出兵来,试图冲进突厥弓箭手队伍,予敌以重创,都被苏啜附离带领亲信死死地挡在了阵地之外。好在此时天空中的风力变得更大,羽箭的杀伤力骤减。否则河东兵马肯定因损失巨大而丧失战斗力。
战斗到了此时已经进行到白热状态,敌我双方都使上了浑身解数,只要能杀伤对方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几名突厥伯克看出陈演寿为弓箭兵之胆,立刻仗着射技高超,集中几柄强弓向他攒射。羽箭多数被风力吹歪了,但数轮之后,终究有一箭命中目标。
老长史闷哼一声,手中号角落地,身边弓箭手立刻队形混乱。突厥人看到目标达成,赶紧抓紧机会展开反扑。但没等他们第二次拉开弓弦,一阵激昂的角声从敌阵中响起。老长史陈演寿手握号角,身体半蹲半跪,布袍被血染透,角声却连绵不绝,宛若虎啸龙吟。
听到角声,河东将士重新抖手精神,挽弓回射。双方弓箭手又开始较量起射术,每一刻都有人倒在箭下,却再无人言退。
就在此时,随着一阵闷雷般的鼓声响过,山谷中又杀出一哨兵马。快速向左右一分,直接扑向突厥弓箭手。
负责护卫弓箭手的苏啜附离赶紧领兵迎战,却不料这次出来的河东兵马甚多。分出了四分之一缠住了他麾下部属,另外四分之三中的一分护在自家弓箭手阵外,两分冲入了突厥弓箭手阵内大肆砍杀。
“以多欺少,不算英雄!”苏啜附离气得大叫,举着粗大的横刀,在长城守护者当中往来冲杀,势若疯狗。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部落和族群,如果再完不成骨托鲁交付的任务,回到草原上将永无立足之地。
长城守护者们却丝毫不理解他的苦衷,在底层军官的带领下动一转,西一转,不到半柱香时间,已经将苏啜附离身边的亲兵杀了个干干净净。
“我跟你们拼了!”红了眼的苏啜附离高举横刀,径直冲向陈演寿的座驾。他想用自己的生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对方却不肯再给他机会。还没等他靠近弓箭手阵列外围,一名大将举槊冲上,槊锋一挑一引,将苏啜附离绊倒于地,紧跟着一槊刺出,正中其哽嗓咽喉。
“河东姜宝宜在此,贼子速速束手!”挑起苏啜附离的头颅,姜宝宜大声喝令。他是此阵的阵尾,关键时刻奉李旭之命杀出,一下子便发挥出了巨大作用。
苏啜附离战死,追随他的霫族武士立刻散去。没人保护的突厥弓箭手转眼成了待宰羔羊,被河东弟兄杀了个七零八落。掌管整个大阵的李旭见到机会,立刻调兵遣将,将完成任务的阵尾调到相对平坦的左翼,沿左翼斜向前压,以神龙摆尾之势予敌军以重创。
这伙生力军的投入立刻使得场上局面大变。抵挡博陵军攻击的突厥人本来就已经非常吃力,又不得不分出兵来去抵挡姜宝宜,立刻首尾不能兼顾。第一道阻拦眼看就要崩溃。气红了眼睛的阿史那达曼带领亲兵冲到博陵军大阵前,挥斧猛劈,劈裂一面盾牌,直插阵核。
李旭在阵中看得真切,挥动令旗,命盾牌手们闪出空隙,放数百突厥人入阵。然后敲响战鼓,大阵迅速闭上缺口,阵内一团团七蕊梅花擦着阿史那达曼等人快速旋转,花蕊乱吐,三下两下将入阵的突厥人杀了精光。
阿史那达曼见势不妙,转身欲走。周大牛和张江带着亲兵夹了过去,两朵梅花交汇,然后快速分开。阿史那达曼身上登时多出了数个透明窟窿,哼都没哼,轰然而倒。
主将身死,突厥人的第一道防线立刻告破。博陵军加快脚步,冲向敌军第二垒。阿史那贺鲁赶紧领兵顶上,用自己本部兵马携裹着阿史那达曼麾下残兵死战不退。怎奈博陵军越杀越勇,数息之间便将他精心构筑的防线捅了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站在羊毛大纛下,阿史那骨托鲁心如刀割。他自幼丧父,年少时屡屡遭受始必兄弟的欺负,全靠亲弟弟达曼这个精神寄托才不至于郁闷至死。因此,于他心中,达曼就像自己儿子般重要,绝对不允许任人伤害。但今天为了稳定军心,他却不得不将达曼派到了第一线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捅死。
想到自己今天可能也会与弟弟“团聚”,骨托鲁心里更加凄凉。偷偷抹了一把泪,回过头来,对着身边一个亲卫打扮的人问道,“如果我今天战死了。你可怎么办?是不是立刻去投奔他?”
那名亲兵闻听此言,立刻从腰间拔出刀,二话不说便向脖子上抹去。骨托鲁吓得手忙脚乱,上前一把将亲兵死死抱住,一边偷偷流泪,一边哽咽着道:“我不过问问而已!你又何必去死?”
“自从嫁给了你。我什么时候想过别人。骨托鲁,你尽管放心。如果你今天战死了,陶阔脱丝没本事为你报仇,跟你一道走勇气还是有的!”扮作亲卫的陶阔脱丝丢下刀,呜咽着回答。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才导致今天两个她曾经最放不下的人自相残杀。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已经相信命运。是长生天安排了眼前这一切,作为长生天的孩子,她没法抱怨,没法抵抗,只能默默承受。
“大汗何出此言!”另一名亲兵打扮的女人低声喝问。“为将者乃三军之胆,岂可轻易言败。我军人数是敌人三倍,援军马上便到。此处地形已经可以供骑兵展开,难道大汗不相信自己,还不相信狼骑的英勇么?”
“滚!”虽然对方所说全是金玉良言,骨托鲁依旧破口大骂。“你这个女人。葬送了苏啜附离一个人还不够么?如果不是你,我岂会这么着急南下?”
挨了骂的陈晚晴不敢还嘴,躬了一下身子,默默地闪到一边。骨托鲁却不依不饶,走上前继续数落道:“你这个该受诅咒的女人。苏啜附离为你连命都搭上去了。你居然连眼泪都不肯为他掉一滴。你的心肠真的比月牙湖底的冰还冷。我知道了,在你眼里,他不过是把刀。我们,我们这几十万人,在你眼里全是刀,对不对?江南大陈,恐怕在你眼里,除了陈家外,其他人全是牛羊草木吧?”
陈晚晴被他骂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嘴唇嘟囔了好半天,才冷笑了一声,昂首回敬道:“大汗后悔了么?后悔了尽管杀我,拎着我的头去给李旭赔罪。看他是否会放过你,放过你的部落?”
阿史那骨托鲁虽然奸诈,毕竟是个突厥人,嘴巴远没对方灵巧。被质问得无言以对,顿了顿脚,悻然道:“我何必杀你。你这辈子无论毁了多少人,也无法看到好梦实现。江南不会属于你们陈家。江北也不会。那里从来就没属于过你们陈家。”
说罢,不再理会陈晚晴,拥着陶阔脱丝继续观战。看到李旭手持鼓槌,指挥千军万马如手使臂,心中暗道:“输给如此英雄,也不算委屈。可惜我一时糊涂,让这么多突厥男儿为我殉葬!”
正沮丧间,忽然听到山谷左侧一阵喧嚣。正在扩大战果的河东兵马突然放弃对手,转身原地结阵。紧跟着,数杆大纛挑过山梁,从黄花豁子附近赶来的一部分突厥兵马终于到达的战场。
没等骨托鲁抹额相庆,又一哨兵马呼啸而来。竟是距离此地最近的一部突厥狼骑,听到葫芦涧的角鼓之声,在阿史那步真的带领下主动赶来援救。两支新锐聚集到一处,立刻顶住了姜宝宜的攻势。李旭见到这种情况,不得不重新调整队列,命令河东兵马向博陵军侧后收缩。阿史那贺鲁也借此机会重新调整部属,居然和援军一道将劣势又搬回了几分。
时间拖延越久,对长城守卫者们肯定越不利。刚才陈晚晴的话说得虽然刺耳,但突厥人在大营里休息的那部分兵马很快便能赶来却是事实。此外,骨托鲁战前对形势估计不足,为了尽快破城,将狼骑徒步带上了战场。而赶来援救他的狼骑作战目的不是为了破城,自然也会策马而至,充分发挥自家的特长。
在山谷中会战,无论突厥人是步兵还是骑兵,博陵军都有必胜把握。在山谷外相对开阔的地方以步对骑,人数又远少于对方的情况下,李旭却真的未必能力挽天河。
想到最后胜利可能在一点点向自己倾斜,骨托鲁的心情渐渐好转。手臂用力揽了揽陶阔脱丝的腰,动情地解释道:“刚才我的话并非完全是胡说。如果我不幸战败,你带着咱们的孩子去投奔李旭,以他的为人,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受人欺凌。而去投奔我那些族兄,恐怕不到一个月时间,咱家的部众和财产便全被他们吞了。你们母子能留下三头活命的小羊都得感谢长生天!”
陶阔脱丝轻轻点头,珠泪滚滚而落。骨托鲁用大手在她脸上抹了抹,继续道:“如果此战我侥幸胜了。攻破长城后,我也不会伤害李旭的妻儿。你去出面收留她们。附离是个英雄,值得我尊敬。不像某些中原贵族,只想着自家,眼里从没有别人!”
陈晚晴知道骨托鲁在拐着弯骂自己,心中百般滋味交织,脸上的表情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想到苏啜西尔当年的夫妻之恩,又想到苏啜附离为自己做得诸多事情,暗自思量道:“我真是把他们兄弟只当复仇的工具么?我真的有那么冷酷无情?兄终弟及,在草原上本来就合情合理,我又做错过什么?如果没有我,突厥人便不会南下,这话有谁会信?”
转而想到刚才骨托鲁说话的神态,她心中愈发凄凉。大陈国复国是空,昔日王谢两家的水榭歌台,终究要变成瓦砾场。自己原来坚持复国,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眼下即便塞上诸部打到江南,会真的扶持一个中原王朝起来么?恐怕,这些永远是梦罢了。
如果这些是梦,那自己此生抓住了些什么?月牙湖畔与苏啜西尔兄弟刚刚相识的那段日子又涌入她的心头。虽然年代已经非常久远,却历历在目,宛若昨日。
正沉沉想着心事,耳畔又有角声传来。陈晚晴举头望去,看到就在来援的突厥人身后,一面红旗耀眼夺目。旗面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河间?王”。正是奉李旭之命埋伏在山间多日的王伏宝,接到烽火台上的信号,率领部众杀来。
这一下,局势愈发扑朔迷离。几波突厥军队和中原军队你隔着我,我隔着你,往来厮杀,各不相让。没等双方主帅根据新的形势调整战术,远远地又是一声号角,河东窦琮率领部众从骨托鲁的侧面杀来。麒麟谷撤下来的各部联军也于阿史那陌米带领下急匆匆赶到。
如此混乱的局面,双方主帅当中若是谁能一眼看出胜负,那简直就是神仙下凡了。骨托鲁这边人多势众,但王、窦两支兵马赶到后,李旭一方人数也不能算少。李旭麾下将士骁勇善战,可几哨兵马实力差异巨大,综合起来,未必比狼骑好上多少。士卒们也都明白,能不能压倒对方,取得决定性胜利就在今天,因此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百死而不旋踵。
窦琮所部人数最少,却都是轻甲骑兵,正好适应山谷外围的相对平缓的地形。带领麾下弟兄快速甩开哭笑不得的部族武士,占据一个山坡,然后他马刀奋力向前一挥。轰隆隆,马蹄声令风云变色,数千骑箭一样刺到阿史那步真面前。
阿史那步真麾下原来都是骑兵,此刻却要站在地上接受骏马的践踏,甭提心里有多别扭了。可别扭归别扭,仗打到了这个地步,谁也不敢怠慢。抖擞精神,聚集成团,拼死缠住窦琮所部,坚决不放其向战场核心靠近。
最后赶来的阿史那陌米见自家兵马被窦琮所部骑兵踩得血肉横飞,心中大怒。带着身边数千亲卫直扑窦琮侧翼。他这边刚刚做出调整,与突厥人纠缠厮杀的王伏宝也立刻改变战术。分出一部分人来缠住自家对手,派遣军中精锐一口咬住阿史那陌米所部的咽喉。
虽然是军中精锐,窦家军的战斗力依然不如对方。与敌军接触后,队伍居然迅速被冲散。将士们各自为战,彼此互不相顾。好在这些人都是流寇出身,悍不畏死。因此队形虽然乱了,士气却没有丝毫降低。很多弟兄宁可凭着挨上突厥狼骑一刀,也要一刀捅进对方身体里边,与敌人同归于尽。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短时间内,阿史那陌米还真拿王伏宝的麾下将士没什么办法。他这里一耽搁,阿史那步真那边立刻险象环生,大将窦琮三番五次带着亲兵从阿史那步真身边冲过,每次都能将步真麾下的弟兄卷走几百个。
阿史那思摸见不得自己弟兄吃亏,也立刻带了几千人赶过来,与阿史那步真二人合兵抵挡窦琮。他们这厢用了近万将士,才勉强把三千河东轻骑挡住。战场中央,阿史那贺鲁那里却又发成了变故。一支不知道从何出飞来的短矛正中阿史那贺鲁的胸口,将其和身后的护卫直接穿成了葫芦串。
阿史那贺鲁战死,塞上联军的第二垒告破。骨托鲁毫不犹豫,立刻将第三垒的阿史那奚,第四垒的阿史那玄,和第五垒的阿史那保柱等人全部派上去迎战。自己带领侍卫和阿史那候斤紧随几名大将身后,转守为攻,誓与博陵军死拼到底。
骨托鲁心里很明白,眼前这仗既然已经打成了滚雪球,胜负便不再取决于自己和李旭谁的指挥更高明一些。敌我双方谁能坚持时间更长,谁能投入更多的援军,谁便能取得最后胜利。李旭所部兵马已经占了守军的大半,剩下的长城守护者未必能发现战场上的形势迅速杀出来帮忙。而自己刚才为了扭转局势派遣湖色罗到大营中去收拢的兵马,看看时间却快到了。
骨托鲁能看透胜负的关键,李旭又何尝看不透。他与陈演寿的安排本来是迅速击溃一部分敌军,形成到卷珠帘之势。趁机重创骨托鲁的嫡系,消减其威望和对联军的控制力。怎奈人算不及天算,大伙事先谁也没有想到骨托鲁居然情急拼命,以最快速度将全部兵马集中到了一处。敌我双方已经战了两个多时辰,按目前情况看,消弱骨托鲁实力的目的的确已经达到,但倒卷珠帘之势肯定形不成了。敌我双方纠缠不清,如果在短时间内分不出胜负的话,恐怕出战的中原兵马连全身而退都不可能!
想到此节,李旭心中暗暗着急。他知道以李建成的应变能力,自己既然叮嘱他守好家门,他便肯定不会主动出来接应。可万一再有一支敌方的生力军突然出现在战场上,今天的所有战果恐怕都要吐出来,并且还要搭上几倍的利息。
正是人欲担心什么,越会发生什么事儿。没等李旭做出是舍弃一部分弟兄,收兵撤回长城之内;还是再坚持片刻,以便局势明朗的决定。远方烟尘大起,伴着呼啸的山风,数以万计的狼骑嚎叫着杀了过来。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如雪,冷得人心底生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骨托鲁身边的亲卫立刻举角相和,仿佛群狼在地狱门口一起扯开了嗓子。“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群山之间,角声络绎不绝,带着仇恨、欢愉和幸灾乐祸。所有塞上联军将士都高兴了起来,齐声歌颂长生天的恩泽。
“我是天生的狩猎者,身体里流淌着苍狼的血脉,长生天的宠儿,伸手去拿,将男人的头砍下来,将女人拖进帐篷,用他们的血来见证我的荣耀…….”
歌声中,武士们两眼冒出淡绿色光,逼得长城守护者不断后退。
“弟兄们,记得我们的来此的原因么?”发觉情况不妙,周大牛扯开嗓子,大声问道。
“后退一步,是咱家!”博陵子弟握紧长槊,仰天怒吼。
“后退一步,是咱家!”不需要更多理由,也不需要什么节奏与旋律,简简单单一句,顷刻将敌人气焰压了下去。
“后退一步是咱家!”博陵军挥舞长槊,死死抵住潮水般的狼骑。“咱家就在长城后!”河东将士本来已经绝望,听到袍泽的呐喊,重新抖擞起精神。
已经不可能后退,也无路可退了。李旭回头看了看陈演寿,恰看见浑身是血的陈演寿举着战旗向自己传递过来一个信息。决一死战!老长史大笑,满脸坦然。决一死战,李旭挥动令旗,毅然回应。
“呜呜-------呜呜呜———呜呜”龙吟般的角声立刻从陈演寿所在位置响起。老长史鼓起全身力气吹响号角。将决死的意志送入每名长城守护者的耳朵。听到角声的博陵军、河东军、江湖豪杰、塞外马贼们同时举起兵器,毫不犹豫地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
这一仗,他们不是为了李旭打的,也不是为了河东李家而战。他们是河北人,河东人,出了家门口就能望见长城。
骨托鲁微笑举起令旗,这一仗,胜利虽然来之不易,毕竟还是属于自己。他准备命令全军压上,切断李旭的退路,以绝对优势兵力将老对手杀死于阵前。手在山风中颤抖,却迟迟无法挥下去。
他听到了另一声号角,好像与李旭等人相呼应,又像是山谷里的回音。可偏偏,这声号角的方位是自己的背后,中间还夹杂着滚滚闷雷。
“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越来越近,雷声也越来越清晰。地面上的沙粒开始慢慢跳动,天空中的黄云也凝上了一层暗红色的边框。骨托鲁不得不将令旗暂时收起来,回头检视新的军情。呐喊着的狼骑也不安地拉紧马缰绳,回转头,目光死死盯住雷声起处。
雷声起处,一股又厚又重的烟尘从远方缓缓向战场延伸,烟尘正中间,有面红色的战旗高高地挑起。
“罗”,旗面上的大字亮得耀眼。数千人马都包裹着重甲的骑兵从烟尘后冲出,缓缓向塞上联军靠近。
他们身后,是看不到边际的浓烟,遮断了所有的光。
“老夫的家,也在中原!”鲜红的战旗下,虎贲大将军罗艺弯刀向前指了指,劈落一条闪电。
五千集大隋倾国之力打造的虎贲铁骑骤然加速,重重地砸在了狼骑背后。
骨托鲁的羊毛大纛轰然而倒,毫无悬念。
注1:竖枪左右摇摆过滤抛射而来的羽箭战术见于瑞典长枪方阵。此战术在西方出现得非常晚,大约在十三世纪方才成型。但对羽箭的格挡率据资料记载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无论是李旭还是阿史那骨托鲁,交战双方主将任何一个都没想到幽州大总管罗艺会在这个时刻带着他麾下的虎贲铁骑从草原方向杀过来。站在李旭角度,博陵军曾经一战将幽州的年青将领杀了七零八落,与罗艺麾下秦、刘、卢、顾几员众将早已结下的不死不休的仇恨。前些日子罗艺能让开水道,使得来自黎阳的粮草平安运到怀戎,已经是看在彼此都是华夏子孙面子上做出了极大让步。让虎贲铁骑与博陵精锐并肩而战,那种事情做梦都不会有发生的可能!
站在阿史那骨托鲁角度,他更想不明白罗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变卦。早在杀向涿郡之前,突厥王庭已经多次派遣使者探明的幽州的态度。送给罗艺的可汗大纛和金印,对方都毫不客气地收下。送给虎贲铁骑的战马,罗艺也十分感激地笑纳。双方甚至约定了,在突厥人取到天下后,幽州方面可以分得博陵、河间、渤海数郡,分茅裂土,永享富贵。可以说,当年罗艺牺牲了无数弟兄性命没拿到的好处,阿史那家族都白白赠予了他。但罗艺却非常不地道地违背了盟约,断然抄了阿史那骨托鲁的后路!
尽管事先谁也没想到,但在虎贲铁骑出现的霎那,骨托鲁和李旭都明白了同一件事,此战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塞上联军与长城守护者已经缠斗了近两个时辰,彼此的力量已经都使用到了极限。这个时候,哪怕是五千山贼流寇出来,都足以成为决定胜负的秤砣,更何况压上来的是在与塞上兵马正面碰撞中二十年来从没有过败绩的虎贲铁骑?
“撤!”阿史那骨托鲁果断地下达命令,“分散撤离战场,别做任何纠缠。”喊罢,他抱起陶阔脱丝,从刚刚赶到骑兵手里抢过一匹战马,跳上去,不顾一切挥动起皮鞭。
战马吃痛,发出一声悲鸣,闯翻几个目瞪口呆的武士,带着骨托鲁夫妻斜斜地冲出本阵。四匹白色的巨狼发现主人离开,立刻长嚎一声,发了疯般追赶上来。几名忠心的将领策马试图上前阻止自家大汗的荒唐举动,胯下坐骑被巨狼一口一个,全都放翻在地上。
“大汗!”大萨满阿史那八步倒在烟尘间,绝望地伸出双手。“长生天,请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孩子吧!”他大声哭号,试图用哭声唤起阿史那骨托鲁心中的勇气。对方却根本不肯回头,抱着自己的女人脱离本阵,加速逃离战场。
没有悬念,连挣扎都不必挣扎。骨托鲁不敢听背后那震天的喊杀声,更不敢回头看一看自家大阵在一瞬间被虎贲铁骑硬生生趟出来的血河。只想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逃得越远越好,逃离这令人疯狂的杀戮场,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躲起来,忘记这辈子曾经发生的一切。
可现实偏偏不让他如愿。领着援军杀到的大将阿史那湖色罗看到骨托鲁逃离,赶紧带领数十名骑术高超的武士前来“保护”。紧跟着,“忠勇”的大梅碌阿史那候斤也从族人手里抢了匹战马,遥遥地追了过来。大萨满阿史那八步挣扎着爬起身,举起一直挂在腰间的骷髅祭铃,没等他发布长生天的最新指令,一队虎贲铁骑呼啸而致,径直从他身边冲过。尘烟伴着血雾涌起,骨铃飞上了半空中,“哗啦哗啦”,奏响最后的乐章。
在被踩成肉酱的那一瞬间,大萨满阿史那八步明白,骨托鲁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他留在中军没有任何作用,此时,即便是长生天真的派遣神明下来助阵,也无法拯救苍狼的子孙。
一条条血河从突厥人本阵向前扩散去,一直裂到他们与博陵军接触的边缘。包裹在铁甲背后的虎贲铁骑冷冷地看了博陵壮士一眼,拨转马头,再次缓缓加速。被杀得晕头转向的部族武士们眼睁睁地看到曾经将自己袍泽踏为肉酱的铁骑又移动到自己面前,像移动的铁山般向自己压下,惨叫一声,转身便逃。虎贲铁骑踏着不变的节奏从背后追上去,一槊将武士从后背刺穿,再一槊将尸体砸向周围挤做一团的敌军。
一队又一队虎贲铁骑将突厥人的军阵刺透,然后拨转战马,再度踏向塞上联军。突厥狼骑和部族武士们要么惊慌失措地逃开铁骑前进的路线,要么在个别低级将领的指挥下,做一些毫无希望的抵抗。虎贲铁骑向前移动半丈,他们便向后退缩半丈。虎贲铁骑推进,他们晃晃横刀,大声咒骂,不愿意转身逃走,也没勇气冲上去砍断对方的马蹄。双方以一种非常古怪的形势僵持,陈演寿带领弓箭手从虎贲铁骑身后赶到,一阵近距离攒射。落在虎贲铁骑身上的流矢被重甲弹开,落在武士们身上的羽箭却冒出了大团大团的血雾。武士们仓促组成的队列立刻崩溃,虎贲铁骑缓缓地踩过去,缓缓地将他们吞没。
顺着虎贲铁骑踩出来的通道,博陵军如流水般渗入。步兵野战大阵的威力此刻完全发挥了出来,就像一头张开了大嘴的巨龙。溃不成军的塞上武士一旦被卷入阵中,下场甚至比遇到虎贲铁骑还要惨。虎贲铁骑的杀伤力主要集中在正面,武士们如果手脚快,还有机会躲开。而博陵军大阵的攻击来自四面八方,陷入阵中的武士无论怎么躲闪,至少都要面对三支长兵器的伺候。早已被杀得手忙脚乱的他们哪里还能有章法地抵抗,眼睁睁地看着长槊捅向自己,捅破铠甲,然后跌发出一声解脱般的叹息,跌落尘埃。
不但战场正面的狼骑被杀得溃不成军。战场两翼的部族武士和狼骑也乱成了一团。阿史那陌米看到事情不妙,立刻命亲兵吹响号角,带领本部兵马向战场西侧转进。那边地势稍高,他可以趁罗艺和李旭等人忙于砍杀正面战场的塞上联军之时,将尽可能多的弟兄从战场西侧撤出去。被他占了无数便宜的王伏宝哪里肯白白吃亏,带领一众亲兵扯开嗓子嚷嚷了几声,不顾一切拦了上来。双方一个想走,一个强行留客,直杀了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正胶着时刻,河东大将军姜宝宜奉李旭之命率众赶到,先是一个冲锋将突厥兵马切为数段,然后再一个冲锋杀到阿史那陌米面前,几十名弟兄长槊乱捅,顷刻间将阿史那陌米刺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大蜂巢。
阿史那步真本来对付窦琮的骑兵就很吃力,失去了阿史那陌米这边的支持,立刻被河东轻骑逼得手忙脚乱。他发觉大势已去,留下千余名心腹顶住窦琮,自己带着亲兵且战且退。好不容易混到了战场边缘,时德睿带领着一伙江湖豪杰兜转而来,袖箭、飞镖、毒梭一通招呼,将亲兵们全部放翻,再杀过去,不由分说砍下了阿史那陌米的头颅。
刘季真带领塞外马贼们于战场右翼拼杀,越战越勇。他这边的敌人多为部族武士,没受到虎贲铁骑和博陵甲士的重点照顾,因此反抗颇为激烈。眼阿史那步真和阿史那陌米的人头先后被挑了起来,而自己这边战势还在继续胶着,匈奴王气得两眼直冒火。刷刷两刀砍翻与自己放对的敌人,大声嚷嚷道:“一群没长眼睛的瞎子!阿史那骨托鲁早跑了!你们还跟我拼什么命?!”
“阿史那骨托鲁跑了!大伙别再犯傻了,赶紧回家去吧!”听到刘季真的抗议,上官碧灵机一动,用突厥语冲敌人喊道。
“阿史那骨托鲁跑了!阿史那骨托鲁跑了!大伙赶紧回家去吧!”马贼们配合默契,迅速将上官碧的话传开来,几十人同时大声重复。
听到满山遍野的厮杀声,塞上联军早已没了斗志。被马贼们一提醒,回头看看骨托鲁的大纛果然不见了,又看到几名熟悉的突厥将领的人头被高高地挑上了半空,立刻变成了一群受了惊的蝗虫。刘季真面前再无人敢接战,武士们四散奔逃。他撒腿紧追,见着衣着光鲜者便咬住不放。接连砍翻了三个大埃斤,活捉了两个土屯官,才觉得找回了面子。骂骂咧咧地拎着人头,押着俘虏,跳上凸起岩石继续指挥战斗。
此时的战斗哪里还用他指挥。无论是纪律最散漫的塞上马贼,还是战斗力最弱小的河东义勇,全都变成了另外的博陵精锐。士卒们在自家低级将领的带动下,左冲右突,前转后翻,配合默契,章法清晰。将狼骑和部族武士们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一些侥幸健在的突厥贵族知道再抵抗下去断难活命,干脆丢下了士卒,仅仅带着亲兵逃走。跟着狼骑前来打秋风的各部酋长们做得更绝,断然命令族人放下武器,向中原的强者们投降保命。博陵精锐遇到大队的投降者,立刻分出十几个人来收缴兵器,押着他们原地休息。杀到兴头上的塞上马贼和江湖豪杰们却不管不顾,遇到抵抗者也是一刀,遇到投降者也是一刀,待李旭发现这种情况传令制止,稀里糊涂之间已经有上万牧人俯首就戮。
“降者不杀。轻骑脱离战场,去追击骨托鲁!”费劲周折,李旭的命令终于传到窦琮的耳朵。正忙着收割敌军脑袋的悍将窦琮愕然抬头,哪里还看得到阿史那骨托鲁的去向?他赶紧收拢起数百名亲卫,径直向塞上联军大营冲去。待冲到了营中,只见战马满栏,牛羊遍地,粮草器械堆积如山。至于阿史那骨托鲁和他的四头白狼,早已带足了备用的战马干粮,无影无踪!
此番南下,阿史那家族对中原志在必得。所以自各附庸部落里横征暴敛,几乎将整个草原都刮低了半尺。为了平息仆从们的反抗,突厥使者将中原的富庶程度吹到了树上能长羊肉、井里能冒牛奶的地步。因此很多受其盎惑的小部族几乎举族搬迁,携带着所有积蓄、牲畜和族人追随在狼骑身后。
为了保证军队的长期作战能力,阿史那骨托鲁将各部族所携带的辎重统一存放在了大营之内。指定随军前来的各族老幼病残共同看管。而战败的消息一传开,根本没有自保能力的老弱病残们立刻炸了锅,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够自己吃的干粮肉脯,跨上战马便走。守营的将领开始时还试图弹压各族部众,待后来看见溃逃回来的士卒越来越多,麾下的弟兄们越来越乱,只好收拾了几包干肉奶酪,带着自己的亲信翻山越岭而去。
每一波溃卒回到大营之后,都不敢多做停留,拿上些够路上活命的干粮,上马便走。没有人组织撤退,也没有人想到去焚毁物资。待窦琮杀进联军大营,尚未逃走的老弱和溃卒还被堵下近千人。看见中原军队鲜红的战旗,他们谁也不敢反抗,丢下肩膀上的大包小包,跪在地上祈求活命。
逮了一大筐子小蟹小虾,却放跑了送到手边的大鱼。窦琮心情好不沮丧。少了阿史那骨托鲁的首级,今日一战的辉煌程度便大为减色。日后大伙闲扯起来,提及此战里中原联军唯一的一支轻骑兵在敌我双方胜负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居然不懂得堵住狼骑退路,反而沉迷于砍小兵脑袋抢功,未免又是一个尴尬的笑柄。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李将军的命令?”恼怒致极,窦琮瞪着眼睛质问自己的亲兵。
“没,没听到那边的角声。”亲兵向远处躲了躲,委委屈屈地回应。今日的战局在生死关头来了个大逆转,当时几乎河东弟兄们都高兴得疯了,谁还顾得上时刻去注意中军的号令。再说了,大将军那道将令也未必就是及时发出的,说不定他自己也忘记了擒贼擒王这个道理!
“废物!”窦琮踹了亲兵一脚,恨恨地骂。他知道以李旭的为人,事后肯定不会将骨托鲁逃走的责任全推给自己。但李大将军是唐王的女婿,世子建成的妹夫,战功赫赫,名声风头一时无两。以后两李合一,自己少不得还要在其麾下听令。万一其心中对自己有了成见,自己的前途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要不,咱们换了战马再追?”挨了一脚的亲兵拍了拍铠甲上的土,赔着笑脸建议。突厥人徒步攻打长城,留在营寨附近的战马不计其数。大伙一人三乘舍命去追,未必不能将阿史那骨托鲁给追回来!
“滚!”窦琮气得抬起脚来,再次踢了亲兵一个趔趄。“追什么追。骨托鲁就不知道多带几匹战马么?”
沮丧归沮丧,只带了几百亲兵的他还真不敢追出山外去!一则他根本不熟悉燕山之外的地形与路径,二来四十万联军的补给都堆在眼前,万一追不上阿史那骨托鲁,又被溃散回来的塞外残兵败将毁掉粮草辎重,从今往后他便再没面皮于军中立足了!
综合各种利害,窦琮只能先顾眼前。命麾下将士紧闭营门,押着刚刚收拢的俘虏们将突厥人来不及使用的强弩、拒马等一干军械搬出来,一层层地摆在简陋的营墙后,以威慑溃军,避免其冲击营寨。
还没等他将防御设施收拾停当,一波奚族武士已经乱哄哄地跑了过来。看到联营的刁斗上已经升起了红色的大隋战旗,武士们先是一愣,然后跺脚摇头,冲着营内大声抗议。窦琮听不懂任何塞上语言,立刻命令麾下弟兄们放箭。一阵乱箭射出去,将奚族武士放翻了百十个。剩下的数千武士见势不妙,掉头便向战场逃窜。逃了百余步,又碰上了另一波溃军,双方搅做一团,乱哄哄冲向军营。在窦琮的指挥下,中原将士和俘虏们又是一阵乱箭,武士们再次丢下数十具尸体,一边哭,一边将逃在军营外的牲畜归做一堆,赶着向燕山之外散去。
第三波退下来的是一伙靺鞨猎手。见到留在营寨之内的辎重被夺,立刻变得怒不可遏。他们在部族头领的指挥下,竟然试图重新夺回营盘。窦琮紧闭寨门,凭着强弓硬弩死守不出,靺鞨猎手们攻了小半柱香时间没讨到任何便宜,只好也捡了几头零星的牛羊,骂骂咧咧而去。
第四波,第五波溃军先后来到,见窦琮将营盘守得严密,身后又传来的喊杀声,只好学着前几波盟友的样子,尽最大可能在营盘外收集了剩下的零星牲畜,各自寻路回家。他们不打辎重的主意,河东将士也不赶尽杀绝,隔着木栅栏目送对方去远,半矢未发。
第六波溃军是群室韦牧人,个头矮小,体型却粗壮异常。远远地看到了军营中飘扬的的战旗,既不敢像奚族、靺鞨武士那样冲过来拼命,附近又没有任何牛羊可供收集。停住脚步在营盘外徘徊了片刻,在一名萨满的带领下开始低声吟唱。
歌声婉转悠长,中间夹杂着一声声叹息。营盘内被河东将士押着担任辎重队的俘虏们听到了,一个个泪流满面。窦琮连突厥语言都不懂,更听不懂室韦人的长歌。唯恐俘虏们闹事,命令弟兄赶紧以羽箭招呼。
室韦牧人被羽箭射翻了几十人,仓皇逃远。然后慢慢又汇聚成群,跟在萨满身后,缓缓地走上了一道山梁,一边唱,一边缓缓地于风烟中消逝。
还没等室韦人的歌声去远,匈奴王刘季真已经带着千余马贼追了过来。手里正捏着一把冷汗的窦琮赶紧命人推开营门,招呼盟友入内协助防御。刘季真看到他牙关紧咬,汗水满头的紧张模样,忍不住弯下腰去,哈哈大笑。
“刘将军笑什么?”窦琮被刘季真笑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家头盔,大声质问。
“哈哈,哈哈,我是笑你根本不会打仗!”刘季真就像捡到了什么宝贝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付溃兵,还,还用这么紧张。你看,你看看身边这些俘虏,看看这些俘虏…….”
“俘虏?”窦琮愈发成了个丈二高的和尚,四下逡巡着回应。自从他入得营来,所有投降的俘虏都老老实实地帮着人数比自己少了近一半的河东士卒搬运物资。无论营墙外的溃兵们闹得有多欢,居然无一个俘虏试图里应外合!
“你这糊涂鬼,窦将军哪里懂得草原上的规矩!”还是上官碧心肠好,看到窦琮满眼茫然,上前踢了刘季真一脚,大声呵斥。
刘季真素来惹不起她,赶紧收起笑容,指点着俘虏们向窦琮解释道:“草原上向来强者为尊!他们已经败了,哪里还敢跟你真真正正地动手?虚张声势,逃口吃食罢了。窦将军且在这掠阵,看我如何收拾他们!”
说罢,带着身边马贼,再度冲出营墙外。居然在平地上摆了个千疮百孔的长蛇阵,正挡在一伙规模近五千的溃卒的退路上。说来也怪,那伙溃卒人数虽然多,却无一人敢带头冲阵。刘季真用突厥话向他们喊了几句,只见营门外刀光闪耀,溃卒们居然自动将兵器丢成一堆,然后蹲在地上,任马贼们宰割。
刘季真带领马贼们围拢上去,看到身强力壮的俘虏,便拍拍对方脑袋,然后命其去捡起一把刀来,跟在自己身后。看见身体羸弱者,便将对方踢一个跟头,命对方滚到一旁列队。无论被马贼们看中的俘虏,还是被他们踢翻的,居然像受到很大恩惠般,对众马贼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顷刻之间,五千溃卒甄别完毕。匈奴王刘季真立刻带着一众马贼和被大伙看中的俘虏去堵截另一波溃兵。那些重新拿起刀的武士抖擞精神,跟在着刘季真身后冲向自己先前的袍泽,居然片刻也不迟疑。
在营门内观战的窦琮双目圆睁,嘴里几乎能塞进一整个鹅蛋。收容俘虏为自己而战的先例在中原也曾经有过,但将一名士卒从敌军转化为自家袍泽,至少也需要三、四天时间。像眼前这般放下兵器,再重新捡起兵器就算改换门庭的景象,窦琮不仅没看到过,连听都没未曾听闻。
用力揉了揉眼睛,他再度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然后虚心地向站在营门口观战的上官碧做了个揖,低声请教:“难道刘兄这样就可以放心地带着他们去厮杀了,不怕有人诈降么?”
“窦将军有所不知,敌军的粮草辎重全在你手里。这些败兵如果不肯追随刘季真,即便能逃到山外去,也找不到半点补给。草原上地广人稀,他们身边没有牛羊,手中没有足够的弓箭,十有**会饿死在回家的路上。所以,他们还不如真心实意地降了,好歹能继续活下去!”上官碧叹了口气,低声回应。
没有补给?窦琮听得到吸一口冷气。按照上官碧的说法,先前从自己面前逃走的牧人,恐怕一半以上会活活饿死。如此算来,自己的这场杀戮之功可就大了,即便没有十万之数,恐怕三五万人也打不住!
无意之间杀敌数万,见惯了尸体与鲜血的窦琮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觉得先前室韦人所唱的长调在山风中越来越清晰,如同那伙人从未远去。他已经明白了歌曲的全部意思,失去了辎重补给的室韦人唱得是一曲挽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将唱着给自己的挽歌,成群结队地走向死亡。
可他们在战败之前,凶悍得又如同一群禽兽!心乱如麻地窦琮找各种理由安慰自己。作为武将,最忌讳地便是心存这种妇人之仁。仁慈和软弱一样,将极大地影响到他们的前程。
“草原上向来是弱肉强食,弱者没有生存的余地。窦将军不必替他们难过,他们既然敢来,就应该想到这一天!”上官碧的声音又低低传来,带着几分迷茫与叹惋。
“可谁又能是永远的强者?”喊杀声中,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说话间,营门外的刘季真已经与溃兵又打了两架,驱散了一万余人,身后随即又多出来两千余名部属。被选中的溃卒感恩戴德,丝毫不以临阵倒戈为耻。而没有被刘季真选中的降卒则满脸羡慕,另外站成一队替马贼们呐喊助威。按照草原规矩,他们这些人将成为胜利者的牧奴,主人有权支配他们的一切,包括尊严和生命。
这就是草原规则!看到一千余马贼转眼的功夫便膨胀到七千之众,窦琮忍不住偷偷摇头。“日后此人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阿史那骨托鲁?”当这个想法在心中涌起的那一瞬,他本能将手按到了刀柄上。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从背后将马贼王刘季真干掉,虽然此刻双方为盟友。
刘季真不是一般的马贼,他主动赶到联营附近来,绝不是为了保护营内的粮草辎重。匈奴复国最缺乏的就是人口,而拥有一定战斗力又失去出路的塞外武士,将是其扩充部族的最佳人选。
“窦将军这些日子隐藏在山里,一定累坏了吧?”耳畔突然有一声温柔的问候传来,打断了窦琮的思绪。他猛然抬头,刚好看见上官碧含着笑的眼睛。
“不,不累。就是有点儿疲!”窦琮被笑得一阵心慌,语无伦次地回应。“是有点儿疲。我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容易。就像做梦般,一时适应不过来!”
“也是,几十万大军,准备了半年,半个月不到便灰飞烟灭了!”上官碧点点头,给了窦琮一个迷人的笑容。比起中原女子,她身上别有一番令人目夺的韵味。宛如春日里绽放的野花,让窦琮一见之后便无暇分心旁骛。
“骨托鲁低估中原的实力!”咽了口吐沫,窦琮干巴巴地点评。
“他是没想到大难临头,反而促使中原豪杰不得不携手应对!”上官碧微笑着徘徊几步,刚好挡住了窦琮看向营门外的视线。
“你,你不去帮,帮一帮刘兄?”唯恐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窦琮欲盖弥彰。
“他?他现在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上官碧脸上的笑意更浓,仿佛特别愿意欣赏窦琮的窘迫。
她不着急给刘季真帮忙,更不担心匈奴王是否能一口吃下那么多的俘虏。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个话题,恰恰符合其身为女子的天性。“我听说大将军是世子的妹婿,二人很多年前就有过交往?”
“是,的确是这么一回事!”窦琮心中紧绷着的那根提防之弦砰然断裂,气喘吁吁,哭笑不得。“是唐王慧眼识珠,提拔大将军于行伍。大将军也知恩图报,在唐王帐下立了很多功勋。”
“然后为了酬劳大将军之功,唐王便将女儿嫁给了他?”上官碧的眼神发亮,就像秋夜半空中的星斗。
窦琮想了想,斟酌着回答,“也不完全是。三小姐一直仰慕大将军的勇武。但朝廷猜疑唐王的忠心,硬将大将军从唐王帐下调走。后来三小姐就千里寻夫,与大将军生死与共。再后来大将军受封于博陵,与唐王刚好做了邻居。两家之间的关系便越走越近,再难分彼此了!”
贝齿在红唇上轻轻咬了咬,上官碧继续地追问道:“那李将军肯定与李夫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喽?”
“嗯,嗯,那当然是,当然!”窦琮连连点头。他先前刻意模糊一些往事,以便给上官碧留下刨根究底的空间。怎奈对方关注的焦点也不在这儿,让他的一番努力全都落到了空处,登时心里好不失落。
“真羡慕他们!”不理会窦琮脸上的黯然表情,上官碧微笑着说道。踱开几步,慢慢走向大营门口。金黄色的头发被山风吹动,曲曲弯弯,牵扯着无数人的视线。
她问这些做什么?莫非,她…….?再也没心思考虑刘季真今后会不会成为中原的心腹之患等问题,窦琮的注意力全都被上官碧给吸引了过去。如果这个美艳与狡猾兼备的鲜卑女子试图向大将军李旭自荐枕席,很难保证李旭不会受到她的诱惑。那样,河东李家与博陵李家之间的合并事宜恐怕又平添了许多枝节……
作为追随了唐王李渊多年的心腹,窦琮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少谎言。当年李旭所属意的根本不是萁儿,而唐公家族在当时拒绝以婉儿下嫁,也不仅仅是因为与柴家早有婚约!如果当时唐王能料到李旭后来有如此机遇,恐怕不止一个婉儿,任何代价都愿意付出!而李将军之所以毫无怨言地接纳了庶出的三小姐,这之后未必没藏着婉儿的影子。
细算起来,河东李家一直把李旭当做枚棋子使用,无论对方身为穷小子还是现在的大将军。倒是李旭,看得重的一直是唐公对他的知遇之恩,婉儿和萁儿对他的仰慕之情,从来没将双方的地位、门庭和实力当做交易的筹码。
一方如此凉薄,如此斤斤计较,而令一方却始终无怨无悔地付出。这种不公平的关系有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么?如果李将军日后与唐王分道扬镳,自己这些人有哪个是他的对手?又有哪个愿意做他的对手?
答案伸手可及,窦琮却用力摇头,将其从身体里边驱赶出去。他拒绝相信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此刻,唐王的势力已经囊括的河东、关陇、京畿。在辅国将军李孝恭的努力下,巴蜀指日可定。再加上大将军手中的河北六郡,半个天下已经归李家所有。这个时候与唐公家族决裂,只会让双方两败俱伤。而双方联手之后,天下豪杰便无人可挡,乱世转眼就会被终结。
大将军曾经说过,他只想守护一方百姓!想到李旭昔日的种种作为,窦琮的心思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宁下来的理由。无论刚才上官碧的那番问话是出于好奇,还是别有用心,他都不再去胡思乱想这个美丽得如传说中的妖精般的女子能对两李的未来发展起到什么破坏作用了。他尽力让自己相信,是老天垂青唐王,让唐王能在泥沙之中攫取大将军这粒珍珠。老天既然安排唐公与大将军二人相遇,已经是决定了二人之间要写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感谢老天!窦琮默默祷颂。作为佳话的旁观者与见证者,这一刻,他觉得无比地自豪与满足。
待到清点完战果,窦琮愈发感谢老天对自己的眷顾。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即便回到河东之后立刻解甲归田,他都可以肯定,自己和所有参战将领在史书中必然要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战的收获太丰厚了,丰厚到令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足够数十万塞上联军消耗三个月的补给堆积在军营中,远远超过了战前河东与博陵两家的所有开销。而草原民族的生活习惯,又使得他们携带了大量的牲口随军。扣除被溃兵带走和被刘季真“贪污”的那部分,留给参战各路豪杰分配的马匹仍然有十几万匹。可以说,今后河东与博陵两家再无马匹匮乏之忧,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已经有了建立的基础。
除了被中原群雄视为珍宝的战马之外,此战还缴获了大量的牛羊。刚刚安定下来的各地百姓目前正缺乏下地的大牲口,将缴获的肉牛阉割、训练后运送过去,便意味着更多的荒田会得到开垦,更多的粮食可收入官仓…….
相比于此战的成果,长城守护者们的损失就显得不那么触目惊心了。在决战之前,中原豪杰们都做过一番预测,其中最乐观的预测结果也仅仅是骨托鲁知难而退,中原兵马还能保留二分之一而已。谁也没有预料到,关键时刻罗艺居然带领虎贲铁骑绕路从塞外抄了过来!这支生力军不仅加快了整个战役的进程,而且使得各路中原兵马的损失比预计情况大大减少。
根据战后的粗略统计,一直冲杀在最前方的博陵精甲折损最为严重,阵亡超过六千,轻重彩号接近一万四,总计战损接近总兵力的一半。但很多彩号仅仅是受了轻伤,半月之内便可以恢复过来,因此可算实力尚在,损失远没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李建成麾下的河东左军战损人数比博陵军略少。然而由于战斗僵持阶段曾经被狼骑视为重点突破对象,所以阵亡和重伤两个数字都超过了博陵军。说来也奇怪,这支部队的轻伤号数量却极少,弟兄们要么伤势严重,要么分毫未损。凡是能自己从战场上撤下来者皆精神十足,士气和军容反而比战前高出了几分。
王伏宝所部义军铠甲器械最差,战斗力也远不及河东与博陵两支友军。但这支部队投入战场时间稍晚,没等打到最艰难时刻,虎贲铁骑便已经赶到。因此折损不大,战死和重伤者才三千出头,轻伤彩号接近七千。总体上只相当于兵力的三分之一。
各路豪杰中,损失最轻的是河间郡兵,一千四百弟兄被李旭派为后备队在长城上观战,除了四十几人在城外喊杀声最激烈时刻偷偷溜走外,再无其他减员情况。气得老郡守王琮浑身哆嗦,要不是王伏宝和李建成尽心安慰,差点连庆功酒都不喝便去追杀逃兵。
论及收获,却谁也比不过马贼头刘季真。此公总计带了不到一千兵马来到长城,战后麾下弟兄却膨胀到了一万六千多人,还抓了两万余多壮汉当做牧奴。此外,趁着其他豪杰没赶来之前,窦琮所看守的战马也被他硬分走了两万多匹。也许自知理亏,刘大可汗将整编后的队伍驻扎在了长城之外,无论李旭和李建成二人如何热情相邀,却再也不肯入关半步。
反复邀请了几次,见刘季真始终心存疑虑,李建成也懒得再跟这混人计较了。命军需官从战利品中按照三万人马消耗十天的数量拨了一批粮草给众马贼,算做双方交割清楚,从此两不相欠。感念他的大度,倒有上官碧等十几位赫赫有名的马贼头目带领麾下亲信从刘季真营中退了出来,主动提出为河东效力。李建成看了看李旭,发觉对方脸上没有不豫之色,便非常高兴地接纳了他们。
立下了不世战功,又出乎意料地收了十几员悍将,一名绝世红颜。李建成心情大悦。当晚的庆功宴便敞开库房,吩咐人将大块大块的肉食端上来,大桶大桶的美酒送到各路弟兄们的军营中。使得长城内外欢声如雷,虽有不少袍泽从此生死陌路,但在完胜气氛的掩盖下,父唤子,兄哭弟的哀声不觉被忽略。
酒席宴间,将军们谈论起白日战况,个个觉得心有余悸。都道此战若不是虎贲铁骑来得及时,恐怕在座诸君中将有一半以上再没机会举杯畅饮。所以论关键一战的功劳,虎贲大将军罗艺实为众人之首。当即,有人举起酒盏,建议大伙同敬罗艺一杯。素有骄横之名的罗艺却不敢托大,站起身来,先向众豪杰抱拳致谢,然后将自家的酒盏举向李旭,朗声说道:“虽然老夫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不得不承认,你小子的确有种,有胆,有见识!这守土之头功,若是别人来争,老夫第一个跟他过不去。但有你在座,老夫却是不敢抢的!”
众人齐声大笑,都道罗艺讲得也有道理。关键一战首功当推虎贲铁骑,整个战役却全赖了李旭运筹及时,指挥若定。李旭被大伙说得脸红,赶紧举起酒盏来,推谢道:“若论功劳,世子和在座诸君谁也不比我小。河东的参战将士最多,负责防御的地段也最长。王伏宝将军不辞劳苦在山中隐匿了十几天,窦琮将军一锅端了胡人的大营。还有罗艺将军,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五千铁骑藏在阿史那骨托鲁的眼皮底下,无论是胆略还是本事,都令李某佩服。所以,这首功之酒,李某绝不敢独饮!不若大伙一道举起来,共庆胜利,如何?”
“李将军谦虚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回应。心中都明白如果不是李旭第一个挥军顶到了长城上,各路豪杰谁也未必下得了出兵的决心。但这个时候实在没必要计较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毕竟大伙都来了,并且踏踏实实地打了个大胜仗。不能说从此让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但至少在三年之内,阿史那骨托鲁没胆子再靠近长城一步。
“要我说,这首功之酒,当敬那些长眠于此的将士!”见罗艺和李旭二人谁也不肯贪功,李建成想了想,郑重提议。
众人皆肃然正色,将面前酒盏重新斟满,缓缓倒于脚下。浓烈的酒香腾空而起,熏得人泪眼朦胧。虽然那些战死者未必能品尝到胜利的佳酿,但活着的人,却再也忘记不了他们矫健的身影。
“这第二盏酒,请骠骑大将军和虎贲大将军同饮。”李建成从侍卫手中夺过酒坛,亲手给李旭和罗艺斟上。然后将酒盏一一捧到二人面前,微笑相劝。
“请骠骑大将军和虎贲大将军同饮!”众豪杰轰然响应,全然不顾两个大将军的封号来自不同的阵营。李旭和罗艺四目相对,坦诚地笑了笑,举起酒盏,先回敬众人,然后一饮而尽。
众豪杰将自家酒盏斟满,笑着陪了一杯。李旭又主动带头,建议大伙敬李建成多日来调度粮草,保障后勤之劳。众豪杰也目睹过李建成每日的辛苦,知道将十几万来自不同阵营的大军的补给照顾得面面俱到,让谁也说不出怨言来,并非一般人能做得好的。所以纷纷举盏,向李建成致谢。自从出道以来,世子建成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最近又屡屡受弟弟的排挤,哪里被人如此真心实意地佩服过。举盏痛饮,将眼泪和感动混着酒水全吞了下去。
接下来,李建成主动向罗艺敬酒。罗艺又借花献佛敬酒给老郡守王琮。大伙轮番互敬,喝得眼花耳熟,五岳皆轻。借着三分酒力,窦家军大将王伏宝站起身,醉熏熏地说道:“我等今日并肩御敌,他日难免还会相逢于沙场。届时是敌是友,却是由不了自己。所以我敬大伙一杯,且尽今日之欢。他年若是无奈相遇,便痛痛快快战上一场。生也罢,死也罢,若怨只怨造化弄人,怪不了彼此绝情绝义!”
话音落下,群雄心里皆是一凛。大伙先前吃喝说笑,闭口不提今后之事,其实都是在掩耳盗铃。长城之战所有参加者都明白,论兵锋之强,全天下谁也比不过博陵精锐、河东甲士和虎贲铁骑。眼下两李联手在即,罗艺的态度又令人琢磨不定,恐怕无论哪家英豪,最后也没唐王李渊福泽深厚了。
那些已经打定主意要投靠河东者固然是无需为自己的将来担忧。那些试图谋取天下的豪杰,前途却无半分光亮。而像王伏宝这种别人麾下的大将,更是身不由己。日后遇到今天并肩作战的兄弟,不全力施为是对主君的不忠,全力施为却是负了今日并肩作战之义,况且即便其使尽浑身解数,也未必能挡住二李的兵锋,下场未免过于无奈。
想到此处,众人皆眼中含悲。举着酒盏,喝亦不忍,不和亦是不忍。李建成本来就不是个狠辣果决的,身体微微颤抖,半盏酒泼湿了大襟。叹了口气,他黯然放下手臂,扶着桌案说道:“明日之事,谁又有能料得清楚?阿史那骨托鲁虽然退了。始必可汗和刘武周却还在河东,那边的敌军亦不下四十万,这些日子里,我妹妹带着娘子军在娄烦关苦苦支撑,也不知道能否将突厥人挡住。若是我李家侥幸能击败突厥,日后我与诸君相见,若不能携手共创盛世,也将退避三舍,以全朋友之义。三舍之后,有史为鉴,你我心里,你我心里……”
“男子汉大丈夫,沙场上能与知交相遇,哪怕是对手,亦为快事。江山如画,即便亲兄弟还有举刀相见的时候,你我又何必如此婆婆妈妈!”罗艺身经百战,对这种事情最看得开,抢过李建成的话头,大笑着道。“不若饮酒,且尽今日之醉!”
“前辈说得甚是!”众豪杰吐了口气,笑着举起酒盏,再次饮了个半滴不剩。
王伏宝本来是有感而发。听罗艺说得慷慨,心中的结也就解开了。他知道以窦家军目前的情况,无论装备和战斗力,都无法跟河东、博陵两家争锋。眼下窦王爷所强的,不过是周边没有大的威胁在,内部又因为引入了博陵新政,民间相对安定罢了。可若想迎头赶上河东与博陵的实力,恐怕至少需要三年以上的蛰伏。而李旭和李渊肯不肯给窦家军三年的时间,却是非常难说。既然事实已经如此,自己愁也无用,不若听天由命,也省得今天在朋友面前坠了窦王爷名头。
一旦做出了决定,王伏宝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命人给自己再度斟满酒盏,高举着敬向李旭,“王某自知不是大将军对手。他日你我若有缘相遇,还望大将军全力施为,切莫刻意相让,令王某输也输得丢人。”
“王将军言重了!”李旭赶紧举盏回敬,“窦王爷此番相助之德,李某尚未回报。岂敢轻言兵戈!他日你我若相见,朋友依然是朋友,公义依然是公义。先饮酒,后打架,不亦快哉?!”
“好一句朋友依然是朋友,公义依然是公义!”王伏宝饮干了一碗酒,意犹未尽。用手抹了抹嘴巴,笑着道:“既然如此,今日王某有个请求,希望将军答应!”
李旭对王伏宝的印象一直不错,点了点头,笑着说道:“王将军尽管说,只要李某能做到的,绝不敢推辞!”
王伏宝大喜,摇摇晃晃站稳身体,急切地说道:“我佩服你的胆气,也佩服你的磊落。所以想跟你拜个把子。但你我无须同生共死,只是磕几个头,以慰今天之意气。大将军可否答应?!”
“求之不得!”李旭开口大笑,从矮几后走出来,双手抱拳向四下施礼。“我今日愿意与王伏宝将军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为意气相投,肝胆想照。请诸君做个鉴证,以慰我二人相交之心!”说罢,与王伏宝互通年龄。就在众人面前摆了香案,八拜定交。
细算下来,王伏宝的年龄却比李旭大了五年零三个月,理应为兄。旭子以小弟之礼见过了哥哥,又命人取来横刀一柄,作为见面之礼。王伏宝是个手里留不住财的穷汉,在窦建德麾下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藏住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个拇指大小的银锁片来,按于李旭之手,讪笑着道:“这是我小时候家里老人给的长命锁。虽然算上链子,总计不过半两银,却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兄弟拿了吧,愿它能保佑你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众豪杰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自然不会在乎礼物的轻重。见王伏宝将父母给的贴身之物都掏了出来,知道他与李旭相交的心思是出自肺腑,大为感动。纷纷笑着举起酒盏,为李、王二人兄弟之情而贺。王伏宝与李旭来者不拒,一一与众人干了。
他们两个结拜得潇洒,旁边自有人看得羡慕。李建成心中暗道,这姓王的和妹婿二人萍水相逢,不过是一起打了场仗,便能生出手足情分来。我与世民一奶同胞,却未必能意气相投,肝胆想照。倒是罗公说得好,江山如画,即便亲兄弟也难免有举刀相见的时候。
想着心事,他不知不觉便将目光转到罗艺身上。只觉得老将军罗艺行事练达,为人洒脱,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英雄气概。恰恰罗艺也将目光看过来,与他遥遥举了举酒盏,坦然而饮。一盏酒落肚,李建成心里愈发觉得火热,吩咐随从给自己倒满,快步走到罗艺的酒案之前,“罗将军风采不下当年,晚辈万分佩服。请满饮此盏,为将军寿!”
“愿与李兄弟共饮!”罗艺看了看醉眼朦胧的李建成,笑着回敬。
“罗公叫晚辈兄弟?”李建成楞了一下,满脸是笑。他出身高贵,朋友一直不多。在座诸人,即便是洒脱如李旭者,也都以世子称之,无人肯与其平辈论交。而虎贲大将军罗艺连幽州大总管之位都敢自封,当然不会在乎李建成的家世如何。一句兄弟叫出,将二人之间的关系凭空拉近数步。
“当然是叫你兄弟。你今年也三十多岁了,难道还敢嫌老夫年龄太大不成!”罗艺把眼睛一瞪,佯怒呵斥。
“愿以罗将军为兄!”虽然受了呵斥,李建成却心情大畅。胸口上受了轻伤的陈演寿无法喝酒,一直以水相陪。看到李建成与罗艺聊得热络,笑着提议道,“既然罗公肯与世子平辈论交,世子何不拜罗公为兄长。总归是‘意气相投,肝胆想照’八个字,此后不求同生,亦不求同死。但酬今日之欢!”
李建成听得心脏一哆嗦,双眼冒出了股炽烈的期盼,随即又快速暗淡下去。他也知道,无论辈分和声望,虎贲大将军罗艺都是与自己父亲相提并论的,根本不可能认下自己这个兄弟。谁料听了陈演寿的建议,罗艺却丝毫不以为忤,笑了笑,大声道:“也好,你这娃儿是个厚道人,值得老夫结交。拜便拜了,趁着香案还没撤下去,我等自去焚香!”
真的?李建成狂喜过望,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周围的豪杰笑着过来观礼,才晕乎乎地走到香案前,与罗艺八拜定交。二人年龄差了一轮半,当然罗艺为兄,建成为弟了。看得大伙又是羡慕,又是高兴,团团举着举盏,一盏接一盏喝个不停。
两个年龄、地位相差巨大的人都拜了把子,众人的心气更热络。一时间,竟不顾彼此的阵营,年龄与江湖地位,只要看着对眼的,便互相结拜起来。大伙举着酒盏贺了一轮又一轮,刚刚祝贺完了老郡守王琮与山大王时德睿结义,紧跟着又祝贺窦琮与张江焚香,拜到后来,女豪杰上官碧居然问明李旭在怀戎城内的临时居所,非要连夜打马赶过去与萁儿义结金兰,众人非但不觉其唐突,反而笑闹着送她出帐。
群豪在这厢喝得畅快,老长史陈演寿在旁边也算得清楚。结义的众人心里不过是惋惜今日并肩作战之情,情愿一醉方休,然后相忘于江湖。他这个促成别人结义者,却早已替李建成的未来开始谋划。老长史清楚,凭着白天一战的功劳,通过常规手段,二公子世民再也撼不动建成的世子之位。此刻长安城内的尧舜禅让之事已经谋划得七七八八,隋唐相代已成定局。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之内,李渊必然要登上皇位。届时,李建成就是大唐的第一位太子。待李渊百年之后,李建成便是大唐国君。而李旭如果肯归顺大唐,以其声望、本事和与建成的私交,便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权臣,不折不扣的外戚。所以趁此机会替李建成拉拢住罗艺,便成了非常重要的暗桩。假若日后罗艺肯顺应时局,凭着其手中举世无双的虎贲铁骑和多年积累下来的名声,此人绝对能与李旭互相羁绊,在未来的大唐内部达成某种平衡。
当然,这一切都是远期目标。但即便是为了近期考虑,李建成与罗艺二人义结金兰,也让其自身受益颇多。万一李旭不肯顺应天命,陈演寿知道,拉拢住罗艺,就等于河东李家在博陵之后放了一把刀。博陵将士如果试图逆天而行,首先就得考虑考虑,当他们与河东将士沙场逐鹿之时,背后这把刀会不会落下来,重演一次阿史那骨托鲁今日的噩梦!
这一切对李旭绝不公平,但天底下哪里有公平之事呢。还是虎贲大将军罗艺总结得妙,一切只为,江山如画而!
“这老东西,心肠好生歹毒!”看到陈演寿于不动声色之间已经在博陵六郡背后架起了钢刀,时德方心中暗骂。他一直坚持认为李旭应该加入问鼎逐鹿行列,并私下里做了很多准备。但是,如果罗艺接受了河东李家的拉拢,博陵六郡便要承受腹背受敌的风险。虎贲铁骑的战斗力大伙有目共睹,平原上交手,博陵士卒虽为天下至锐,却真的没有正面将其击败的把握。
“那姓罗的也不争气。身为一方大豪,却自甘降低辈分,跟李渊的儿子结拜!”腹诽完了陈演寿,时德方看向罗艺的目光也友善不起来。他不相信老谋深算的罗艺是被酒宴上的氛围感染了,所以才答应与李建成结为兄弟。幽州人这样做,肯定是想攀上未来太子的这棵大树,以便谋求藩王之业。
看破了陈演寿的精妙算计,也认为自己猜透了罗艺的居心,时德方义愤填膺,却偏偏没有任何办法将针对博陵六郡的阴谋戳破。眼下群雄们正喝酒喝得欢畅,拜把子拜得痛快,任何不合时宜的话说出来,不但不能影响到李罗两家的勾结,还会被众人视为居心叵测。况且,这么多赶着结拜的人当中,谁能说出哪个与哪个相交是真心实意?哪个与哪个结拜是为了日后互相利用?即便李建成本人,恐怕也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不知道与罗艺结为异姓兄弟的影响有多长远吧?!
想到这些,他不禁又急又气。急的是自家将军到现在为止还对博陵六郡的未来发展目标举棋不定,让自己空有一肚子帝王术却无处施展。气得是博陵上下那么多人,居然只有自己一个还提放着别人的暗算。余者皆喝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想到有些家伙手里根本拿得不是酒盏,而是磨得甑明瓦亮的钢刀。
正郁闷间,看到盐山大寨主韩建紘和侍卫营统领周大牛两个端着酒盏,摇摇晃晃向自己走了过来。二人明显都喝过了量,刚刚换好的武将袍服上洒得全是酒水菜汤,却浑然不觉。一边走,周大牛一边醉熏熏喊道,“时,时司马。你这家伙一肚子坏水,但为人却不是没担当的。我们两个想高攀一下,跟你结为兄弟,不知道可愿意?”
“求,时某求之不得!”时德方肚子里暗暗叫苦,却不敢破坏了宴会的热烈气氛,把笑容堆了个满脸,大声回应。
“你,你大哥时德睿也是个豪杰,我们两个早就是兄弟,不,不如叫他过来,大伙重新焚香,一块结义?”韩建紘伸出两根手指,晃荡着补充。
那边时德睿恰恰听到,大叫一声好,不由分说拉上自己刚刚认下的干哥哥老王琮,凑了过来。五个人站在一起,相视而笑。没等把香燃,张江扯着窦琮,方延年拉着姜宝宜也过来凑趣。醉鬼周大牛人越多越高兴,越高兴越得意忘形,居然还不甘心,遥遥地向罗艺抱了下拳,大声喊道:“虎贲大将军,虽然我不是你的部将,但也早就知道罗大将军的威名。想当年,这边塞之上,提起您和您麾下的虎贲铁骑来,哪个不挑一下大拇指。如果老将军不嫌弃我们几个高攀,我等愿与您也拜上一拜,以慰多年倾慕之心!”
正站在远处看热闹的老将军罗艺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楞了一下,旋即大笑着说道:“当然不是高攀。大伙今日同生共死过一回,早就该是兄弟!”说罢,拉起李建成的手,一边向周大牛等人身边走,一边冲李旭喊道:“骠骑大将军,你是否也过来。咱们今天先拜把子,改日我再找你算旧账!”
“求之不得!”李旭放下酒盏,大笑着向众人走近。当即,众豪杰不分阵营官职,重新焚香,相约为兄弟。把个老长史陈演寿看得目瞪口呆,心知自己刚才一番努力全泡了汤,想要与幽州加深关系,还得再重头来过。怒火差点儿将肠子给烧穿了,却是无可奈何。
“让你老东西搞鬼!”时德方心下大乐。趁人不注意,伸出手去,偷偷在周大牛背后拍了拍,以示钦佩。那周大牛却依旧满脸酒气,傻傻地回头四顾,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
众人重新排定大小,王琮年龄最大,被尊为兄长,罗艺居次。陈演寿站在旁边不来凑热闹,武将们也不勉强他。所以李建成排了第三位,窦琮第四,时德睿第五。一轮排下来,李旭年龄又是最小,成了所有人的小兄弟。
“能做骠骑大将军的哥哥,即便只有一日,我可以吹上一辈子!”时德睿手舞足蹈,晃晃悠悠地说道。
“今日我等不论官职,也不论出身。且尽一醉!”罗艺接过话头,笑呵呵地回应。他先前答应与李建成结拜,的确存了给幽州找后路的念头。虽然被周大牛等人把苦心积虑创造出来的“兄弟情”分薄了,但能与这么多的豪杰相交,心里也不觉得有多遗憾。
这顿酒足足吃了三个时辰,大伙才尽兴而散。次日一早,各路豪杰又应昨日在酒桌上达成的约定,到李建成营中商量战利品分配问题。众人昨天刚刚义结金兰,总不好像刘季真那样连最基本的颜面都不顾,拉着东西就跑。客客气气地商量了几句,很快便得出了一个按出力多少分配的大致原则。
具体到分配细节,谁家主将都不好亲自出马,如同小商贩般讨价还价。便都派来心腹代劳。罗艺那边派出了心腹长史秦雍和大将范仲谋、李建成派了老长史陈演寿和大将姜宝宜,李旭这边,则由时得方和周大牛二人联袂出马。经历了昨夜之事,时德方已经知道周大牛看似糊涂,却是个有急智的福将,因此遇事再不自作主张,处处和他商量着办。
几家参战豪杰最看中的,便是阿史那骨托鲁丢下的那十几万匹战马。眼下中原各地烽烟四起,有一支骑兵在手,便等于握了一把倚天宝剑。非但攻击力会大幅度增加,威慑范围也扩大了至少二百多里。
按照时德方的观点,十几万战马,博陵军至少要留下一半才对得起自己。自家主帅最擅长使用轻骑,有了六万战马在手,将葬送在黄河南岸的那支轻骑重建起来便有了基础,假以时日,甚至建立一支虎贲铁骑那样的重甲骑兵,也并非没有可能。周大牛却轻轻摇头,俯身在时德方耳畔低语道,“那东西消耗巨大,罗艺养了才五千虎贲,就穷的恨不得将土地老爷连根儿挖出来了。你要六万战马,拿什么养活?况且咱们六郡接连塞外,大将军收复霫族诸部便擅长养马,将来肯定要按时输送入关,哪一匹会比眼前这些差?依我之见,眼下与其多要战马,不如多要肉牛和种羊。既显得咱博陵军大度,又落了实惠!”
闻听此言,时德方立刻醒悟。当即代表博陵军做了个高姿态,只提出两万匹骏马的要求,却以路途遥远,其他人携带不方便为理由,希望能留下近半肉牛和三万多头绵羊。至于缴获的皮甲、刀矛、箭矢和粮食等,博陵军每样也只取四分之一便可满足,剩下的全都交给大伙分配。
那些牛羊本来是塞上联军作为干粮而携带,沿途没有抓上春膘,因此一个个看上去瘦骨嶙峋。众豪杰们知道把牛羊交给自己,自己也未必有本事将其活着带回老巢去,因此不但不觉得博陵军贪婪,反而认为时、周二人懂得为替别人着想,博陵军做事公道。
有时、周二人代表博陵军开了谦让的头,陈演寿和姜宝宜两个也不好在众人面前失了河东的脸面。学着博陵的样子,主动提出河东方面也只分两万匹战马,其他各类物资仅仅拿走四分之一的方案。众豪杰派来的心腹听过后,也认为非常公道,纷纷表示同意。
虎贲铁骑虽然出力较多,但参战时间最晚。所以分配物资的顺序排在了河东、博陵两家之后。秦雍和顾仲谋两个商量了一下,表示幽州不敢与河东、博陵两家争功。所以提出了两万匹战马、五百头牛、一万只羊,和四分之一粮草的需求。至于刀矛器械、弓箭铠甲等,则一件不取。
其他各家豪杰派来的心腹算了算,这样,大伙能剩下的物资比预计中还高出许多,也就欣然答应幽州人的提议。
王伏宝麾下没有得力谋士,所以只好亲自动手。他见河东、河北、幽州三家都比较克制,便也参照别人的先例,提出了两万匹马,两万人的铠甲兵器和够两万人马在回家路上消耗的的粮草辎重的要求。这个要求提得很实在,大伙自然没什么异议,点点头,笑着通过了。
时德方、韩建紘、王琮等人本来麾下就没有多少弟兄,剩下的三万余匹战马,每名士卒骑一匹,牵一匹还富裕许多。他们这些人经过一场大战,知道问鼎逐鹿的战场已经没自己出头的机会了,索性不再争这些蝇头小利,痛快地将剩余物资均分了。然后提出将无法带走的那部分直接在博陵六郡变卖,换了金银和铜钱再运送回家。对此,时德方求之不得,客气了几句,欣然答应。
顺利将缴获物资分配完毕,大伙心里松下了一口气。一边笑着骂刘季真眼界窄,最终没超越马贼的见识范畴。一边望着被关押在大营内的十余万塞外俘虏发愁,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对。此刻中原未定,豪杰们谁也不愿意落个杀俘的恶名,况且被俘者中老弱妇孺占了一半还多,大伙实在也下不去手杀他们。
可留下这些人,豪杰们还真没办法养活。来自塞外的俘虏都不会种田,也不会说中原话,即便当做奴仆发卖,也未必有财主肯买。
“干脆押到燕山之外去,找到宽阔地方放了算,让他们自己回家!”幽州将领范仲谋对付塞外牧人最有经验,依照先前虎贲铁骑处置俘虏的惯例,笑着提议。
“那他们之中半数之上不都会饿死在路上?”王伏宝于心不忍,低声反驳。粮草都被豪杰们瓜分干净了,没有干粮,摆在俘虏们面前便只剩下了两条路,一是结伙为贼,窜入长城打劫。等待他们的将是博陵军的刀锋。另外一条路沿来时的路回家,没有武器也没有牛羊,这些人十有**会变成饿殍。
“死便死,你看他们可怜,他们若是大胜了,谁来可怜中原百姓!”范仲谋横了王伏宝一眼,冷冷地道。
“那,那,那不是一回事情!”王伏宝被他问得直翻白眼,半晌,才嘟嘟囔囔回了一句。他不愿意滥杀,但突厥人可以杀得中原人,中原人赢了却不能残忍地看着突厥俘虏饿死的道理何在?他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也想不出办法。看着一堆堆目光呆滞的俘虏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王伏宝只觉得心中好生难过。那些俘虏们虽然听不懂中原话,也知道对方是在商量如何处置自己。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已经饿了一天一夜,没有力气和胆量反抗即将到来的命运,只好一个挨一个跪在地上,低头哀哭。
“要不,咱们两家各带走一半俘虏,在长城附近划出个地方安置他们居住?”陈演寿听俘虏们哭的可怜,想了一会儿,低声向时德方提议。
时德方对于这个昨天晚上还在算计博陵军的老家伙印象极差,本能地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边摇,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不妥,不妥,非常不妥。当年大隋就是这样安置阿史那家族的,最后,你也看到了,始必可汗是如何回报大隋?”
群雄之中不少人都知道今日突厥之患的由来。当年大隋已经将突厥王庭打残了,却平白发了善心,收留了启民可汗的部族在定襄郡落脚。结果不到二十年时间,启民可汗凭着大隋的支持重新整合了草原。到了始必这代,非但把半个定襄郡占着不还,还不断向中原窥探。
这养虎为患的事情,中原人做一次也就够了。不能吃了亏还不学乖。所以老长史陈演寿的用心虽然好,除了他本人外,却找不到任何人支持。见老家伙满脸尴尬,时德方心中大觉舒畅。
论谋略,他自认不如陈演寿这块老姜。但论眼界,他却觉得陈老匹夫格局气量未免太小了些。根本不是帝佐之材。有不是帝王之佐的陈演寿做谋士,那李建成的未来也好不到哪里去?长城外的血来未冷就算计并肩作战的袍泽,这种人能成大气候才怪!
“那依时司马之见,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姜宝宜看不惯时德方那幅洋洋得意的嘴脸,凑上前替陈演寿抱打不平。
“依我之见…….?”时德方心里没有任何办法,却抹不开颜面承认。犹豫了好一会儿,脸都憋得开始发黑了,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憋到急处,他又想起了昨天情形。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周大牛。却看到周大牛倒背着双手举目北眺,一边看长城外的风光,一边喃喃嘀咕道:“这王须拔,仗都打完了,还不送个信来说他到了哪里?平白让大将军等得心急!莫非看中了霫族的女人,留在那边乐不思蜀了?!”
“他们既然战败,自然要为战败付出代价!”听到周大牛的嘀咕,时德方立刻有了计较。“我家将军被霫族十三部推为共主,名下刚好有大片草场。这十万各族老弱,如果你们不肯收留,干脆全交给博陵六郡。由六郡出资将他们押解到索头水附近去,替我六郡百姓照看牛羊!”
“此刻时司马又不怕他们今后坐大了?!”姜宝宜扫了时德方一眼,鼻孔里冷笑。
“他们本来就不属于一族。作为牧奴,由我家将军派人专门看管。旁边还有霫部虎视眈眈,谅也难翻起什么风浪来!”时德方笑着扫了一眼陈演寿,又扫了一眼幽州诸将,骄傲地回应。
他一直不赞同李旭关于退入塞外,在九州之外另闯一番天地的设想。但眼下被河东诸人逼得紧了,不得不临时将这个想法的一部分拿来应急。话音落下,自己心里先吃了一惊。猛然想到,如果幽州与河东两家勾结,博陵六郡想要不受到前后夹击,必须在六郡之外再开辟一块落脚点出来。届时这十万俘虏,届时便是十万免费劳力。对于六郡来说,简直是犯困时有人送枕头,无比及时的好帮助!
有了塞外和博陵两块根基,便如同在棋盘上做活了两个眼。中原能争便争一争,争不过了便一走了之。进一步退一步都是海阔天宽,又怕得谁来!
想明白了此节,时德方看向陈演寿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眼前这老家伙所谋格局越小,反而越逼着自家将军与河东划清界限。若是换了个雍容大度的,以自家骠骑大将军的性格,还真未必愿意跟河东翻脸。
分完了战利品,王伏宝第一个带领麾下部众开拔。河间太守王琮治所与窦建德的领地接壤,也向李旭告了辞,与王伏宝结伴而走。又过了一日,韩建紘与时德睿两个也告辞南返,准备回去将山寨收拾了,先安顿好那些老弱病残,然后重新做打算。刘季真在长城外躲了两天,见李旭和李建成两个都没有找他算账的意思,心也安了下来。讪讪地跑到张家堡内跟盟友们打个招呼,承诺今后大伙有事,只要信送到他手上,无论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然后又跟李旭“借”了够四万人消耗二十日的口粮,带领着新收的部属与牧奴,奔着燕山西北方的草原深处去了。凭着新收的牧奴和万余将士,不久之后,他果然打出了匈奴可汗的旗号,将周边大小部落征服了数十个。可这个新兴的汗国中匈奴人毕竟太少,所以没坚持几年,便如流星般从草原上衰落。只剩下无数令人叹惋的故事,一遍遍于牧歌中传唱。
还有二十几个跟刘季真一道入关避难的马贼头目不想再过那种有今天没明日的生活,主动留在了长城内。他们根据各人的观察,大多数投于李建成帐下。也有几个与博陵将士合得来,主动要求为骠骑大将军效力。李旭根据其人的才能,都好生安置去处。
由于俘虏的队伍过于庞大,李旭和建成不敢让他们在长城附近停留太久。又仔细商议了一回,从战利品中拨出粮草辎重和牛羊,交给刚刚从塞外返回的王须拔、郭方二人押送着,去索头水两岸开辟新的牧场。那王须拔和郭方两个先前奉李旭之命扰乱阿史那骨托鲁的后方,一路上屠灭部落无数,已经在草原上创出了大大的凶名。俘虏们手无寸铁,在这两个人凶神恶煞面前自然生不起反抗之心。被博陵轻骑押着,扶老携幼,乖乖地走了。
眼见着参战的盟友一个接一个离去,而河东那边依旧音信皆无。李建成心里也开始着急。先前他唯恐弟弟世民争功强了自己的风头,此刻却情愿把头功让出去,也不希望始必可汗当真如陈演寿那样大破了娄烦关,长驱直入河东。
情急之下,李建成只好亲自去拜访罗艺,请对方切莫与其他人一样急着返回,务必率领虎贲铁骑在张家堡附近驻扎一段时间,待河东情况明了了,再做决定。期间所有消耗,都可以算在河东李家身上。
那罗艺也是个痛快人,想了想,笑着回应道:“也好,幽州最近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在这里等上一、两天。不过贤弟得替我跟那李仲坚打个招呼,免得他小子又以为罗某打他六郡的主意,再暗地里对罗某玩什么鬼花样!”
“罗兄言重了。仲坚素来拿得起放得下,从来都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况且罗兄这次雪中送炭,我等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会没有良心的乱猜?!”李建成知道罗艺对去年败于李旭之手的往事还有着疙瘩,赶紧笑着替双方开解。
“他感谢我?”罗艺冷笑着耸肩。“算了吧,老夫又不是为了他李仲坚而来,犯不着让他感恩。”
“但仲坚的确很感谢你。他私下里跟我说过好几回,说如果当日不是虎贲铁骑及时赶到,有可能大伙都死在狼骑刀下。”
“喔?”李建成的话让罗艺略微感到了些意外。虽然在庆功宴上大伙都说了许多漂亮话,但那些话里边有几句是真心的,罗艺还的确没把握。在他的人生阅历中,头天晚上跟人称兄道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别人看,第二天便抽刀子翻脸的事情屡见不鲜。话说得越漂亮的人,做起事情来也许越不地道。
“仲坚的确很感激你。他说没料到罗老将军会放弃前嫌来帮忙。还说过早就想一睹虎贲铁骑驰骋塞上的英姿,没料到能如愿以偿!”李建成听罗艺的口气开始松动,赶紧趁热打铁。
能拜罗艺为兄,是这次长城之战给他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好处之一。以虎贲大将军罗艺的赫赫威名,不用明确对他表示支持,也可以让那些对世子之位的家伙掂量掂量自身的轻重。但得到罗艺这个强援的同时,建成也不想失去李旭。毕竟论起彼此之间的交情,李旭这边要比罗艺那里深太多。
“嗯,他又不是没见到过!”罗艺说话的口气虽然还是不阴不阳,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开朗起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能让对手在背后都称赞自己,武将做到这个份上,也足以自傲了。更何况这个背后称赞自己的是骠骑大将军,近十年来中原难得的少年英雄。
“他还如何评价虎贲铁骑!是不是觉得比他麾下的博陵精锐还强一些?”冷笑过后,罗艺忍不住继续追问。
“很多,反正对兄长和虎贲铁骑佩服得很。对了,仲坚说当年他立志从军,也是因为仰慕兄长的美名。”李建成被问得一愣,脸上立刻堆满了开心的笑意。“如果大哥今天没有要紧的事情急着去办,干脆跟我一道去李仲坚那,商讨一下今后的安排。对于战局走向的判断,他的目光一直非常独到!”
“你这当大舅哥的,倒会替妹婿着想!”罗艺笑着横了李建成一眼,点头答应。吩咐随从备好战马,兄弟二人并络向博陵军的大营行来。一路上看见河东与博陵两军的联营沿长城内的丘陵排下去,整齐利落。两军将士持槊横矛,往来巡视,精神抖擞。回望身后,青灰色的长城蔓延万里,虽然多处烟熏火燎,残破不堪,却宛若一条醒来的巨龙般,散发着勃勃生机。
恶战早已结束,山风吹过,依稀却还有号角声在回荡。每一座垛口后,每一座烽火台上都依稀有人在走动,刀光剑影,凛然依旧。
有股非常熟悉的感觉涌上罗艺的心头,不由得他不停住脚步。“那里怎么插着杆槊?”用马鞭遥指长城之巅,老将军皱着眉头追问。目光所及,有杆黑漆漆的长槊耸立于长城之巅峰,苍穹直刺。
“是仲坚的朋友托人送给他的长槊。仲坚平时与大哥一样,也习惯于使刀。”李建成想了想,从记忆里搜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罗艺满足。老将军越看越觉得奇怪,越看越觉得眼熟。拨转马头,沿着长城内侧的步道缓缓上前。到了战马无法继续上行处,甩镫离鞍,徒步攀爬。李建成和众幽州侍卫面面相觑,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只好下了马,快步追了上来。
长城内虽然建有步道,但坡度也非常陡。罗艺已经年逾半百,手脚却麻利得令李建成费劲力气也追不上。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长城之上,又见罗艺大步流星,穿过一个个垛口,踏过一座座烽火台,直奔长城最高处。
“嗡!”长风吹过槊刃,发出鸣镝般的声响。老将军罗艺仰面于槊杆前,手掌颤颤巍巍摸向槊身。仿佛面对得不是一杆兵器,而是一个熟睡的婴儿。那长槊也如同有了感觉般,不断地晃动、震颤,四尺霜刃被日光一照,凛凛生寒。
“这是步将军的长槊!”罗艺的手终于搭在了槊杆之上,抚摸着已经在日晒雨淋中慢慢失去颜色的神兵说道。这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百战名将的威风,只有与故交重逢的感动。“这是老夫当年赠给步将军的。”他背对着追过来的众人,缓缓说道。仿佛是向大伙解释,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当年,老夫许下的承诺,老夫自己也忘记了。步将军却始终没有忘。”
“老夫来了,老夫没有来迟。”张开双臂,须发斑白的老将军眼望四尺寒霜,大笑着说道,仿佛对方可以倾听。“老夫把虎贲铁骑都带来了。老夫罗艺来了,老夫知道你在看着!”
“来了,来了…….。看着,看着…….”山谷中,回音层层叠叠,仿佛有无数英魂在响应罗艺的问候。一座座土色未干的坟茔挡在长城前,宛若还在尽守着自己的职责。
他们一直站在那里,他们将永远站在那里。他们早已来了,他们一直在看着。
老将军罗艺最终没将那杆据说是出于虎贲铁骑的长槊夺为己有,在山风中站立了小半个时辰后,转身下山。离开之前,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槊纂附近的泥土。仿佛唯恐当初插槊的士卒们偷懒,导致哪天山风会将槊杆吹倒般。从那一刻起,他就如同换了一个人,弥漫于浑身上下的骄横气再也找不到半分。也不再以军中前辈的身份对周围的事务指指点点。他默默地走下长城,蹒跚着走向战马。仔细认了几次镫,才勉强爬上了马背。亲兵们跑去替他牵缰绳,起初,罗艺本能地竖起了眉毛。但在转瞬之间,他又默认了这种照顾。任由亲卫们簇拥着,像保护一个老弱般将自己护送下山坡。
罗艺老了,的的确确地老了。走在身侧,李建成能清楚地看见对方斑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脊背。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老将军心里感到好受些,只好默默相随。身边的河东侍卫们也都能感觉到罗艺身上的变化,但谁也说不清楚具体原因,也猜不到高耸于长城之巅的那杆长槊到底令罗艺想起了什么。
“咱们去找李将军。”率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罗艺本人,马蹄再度踏上平地之后,他的神态慢慢恢复正常。“下一步如何作战,全都听他安排!”
李建成看到罗艺突然转了性子,居然肯听从李旭指挥,不觉喜出望外。楞了一下,赶紧笑着谦让:“军务上的事情,还请大哥拿主意。仲坚与我毕竟经验不足,不像大哥这样,先前曾与突厥人打过二十几年的交道!”
“老夫年龄大了。见识气度都远不及你们这些晚辈。”罗艺微笑着摇头,“仲坚当年能以新败之兵将老夫逼得无力再战。运筹帷幄能力远在我上。所以,这主帅之位,老夫决不敢跟他争。”
不待李建成再谦让,他又扬起脸来,快速补充了一句,“但如果将来大伙真的要与始必可汗见个高低,老夫期望世子可以跟仲坚说个情,让老夫麾下这五千重甲打头阵。这五千虎贲乃是专门为了突厥人而设,老夫不能遗忘了他们的使命!”
“小弟一定竭力帮大哥争取。届时,小弟将麾下也全交给仲坚,自己贯甲持槊,做大哥之右卫!”李建成心头一热,毫不犹豫地允诺。
那天与罗艺结拜后,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继续拉近与对方的关系。而现在,机会居然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从罗艺刚才的话中,李建成可以推断到,老将军的确准备退出问鼎逐鹿行列,将幽州交托给他人了。如果顺利安排好此事,李建成可以确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将愈发稳固,甚至无人可替代。
正高兴得头晕目眩之时,他耳畔又传来罗艺的话。带着一点点不甘心,却说得毅然决然。“你若愿与我并肩而战,老夫不胜荣幸。这将是老夫最后一次披甲。此战之后,老夫便准备将虎贲铁骑交出去。但希望世子能保证,将他们用在正道上。莫让弟兄们的血流得不明不白!”
“小弟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虎贲铁骑永镇塞上,绝不轻易南下!”李建成被巨大的幸福砸得在马背上晃了两晃,以手指天,郑重立誓。
“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之语!否则,否则老夫…….”罗艺叹了口气,继续摇头。如果说在见到耸立于长城之巅的那杆巨槊之前,罗艺心里对自己的未来还有些患得患失的话。现在,他已经完全放下了心结。虎贲铁骑不是他罗艺的私军,在这支军队成立之初,军魂当中已经写就了其使命。虎贲铁骑也不是区区幽州数郡能养活得起的,在他罗艺手里,只会让这支天下无双的劲旅渐渐走向覆灭。只是将虎贲铁骑交给李家,是不是太轻率了些?他不敢确定,但殷切希望,今天自己做出了一个正确选择。
“至于罗家的前途,大哥尽管放心。只要小弟在一天,便保证幽州永在大哥的治下。子子孙孙,富贵绵延不绝!”李建成显然误会了罗艺的犹豫,再次举起右手,郑重承诺。
“给我封茅裂土么?那敢情好!”罗艺也没想到李建成回答得如此痛快,眯缝着眼睛笑问。在决定将虎贲铁骑交出去前,他已经对时局做出了判断。以他自己的判断结果,如果将幽州并入河东,短时间内,李家肯定会让自己坐镇幽州,威胁窦建德的后背。但待得天下一统后,削蕃便是必然。这是任何一个朝代在建立之初反复演练过的故事,绝不会因为他罗艺而破例。
李建成被笑得心里发虚,想了想,将声音稍微放低了些,脸色却无比郑重,“我知道大哥不在乎这些。但不这样做,难酬大哥今日之功。大哥尽管放心,我李建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做事也拖拉了点儿。但做人的良心却是有的,绝不敢辜负了大哥今日对我这份恩情!”
“老夫今日所为,却不是为了让你感激!”罗艺笑了笑,继续摇头。
“小弟今日之承诺,也不仅仅是为了大哥!”李建成迅速接过罗艺的话头,大声回应。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温情与坦诚。罗艺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唐公世子是个少见的厚道人,便不再自称老夫。点点头,笑着说道:“贤弟今天所为,可不像个世子模样。更不像未来的太子。想作为人君,万万不可冲动,更不可轻易许下诺言!”
“那岂不是无趣得很?”李建成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颈,低声抱怨。“大哥还是莫要说我了。咱们兄弟几个先痛快些时日。待我真成了什么太子后,再教导我这些也不迟!”
“只怕那时,贤弟没时间听我啰嗦!”罗艺耸了耸肩膀,然后挥鞭轻敲马鞍。
他胯下是匹乌龙驹,灵性根骨皆为上乘。接到主人的暗示后,四蹄稍稍用力,便腾云驾雾般窜了出去。李建成胯下的桃花骢也不逊色,甩甩鬃毛,快速跟将上来。兄弟二人并络疾驰,将一干侍卫远远抛在了身后。耳畔山风呼啸,马蹄声急,每一声中都带着春天的韵律。
直到看见了李旭的军帐,二人才轻轻拉紧缰绳。罗艺跑得满脸红光,一边用武将常服的袖口擦汗,一边大笑着道:“好久没这样轻松地跑过了。奶奶的,老夫几乎忘记了毫无目的纵马的滋味。我告诉你,有些东西看似金贵,如果使用不当的话,反而是负累。老夫今天算是解脱了。你接了过去,嘿嘿,你好自为之!”
“小弟一定牢记大哥的话!”李建成气喘吁吁地回答。无论当日与罗艺结交是否带着其他的目的。现在,他的的确确把罗艺当成了一个可以依托的兄长。不跟自己争功争位,却肯为自己处处着想的兄长。
“这李仲坚,这李仲坚的内营好生齐整!”目光转向李旭的中军大帐,夸赞的话从罗艺嘴里脱口而出。虽然三家兵马的距离非常近,河东军的营盘外沿与博陵军的营盘几乎紧紧相连,但无论是李建成还是罗艺,这两天心里都产生了大战之后的懈怠,中军大帐很少去,也没对军纪做太严格要求。只有李旭这边,文武官员进进出出,当值将士列队巡视,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与战时毫无差别。
“仲坚无论做事和领兵,向来都很谨慎。”迅速向中军扫了一眼,李建成带着几分佩服的口吻说道。虽然贵为河东军主将,他却不敢托大在李旭的中军内继续策马。干净利落地甩镫离鞍,慢慢牵着坐骑,走向内营的正门。
罗艺也快速跳下的马背,一边点头赞叹,一边压低了嗓门,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追问道:“此战之后,世子准备如何安置仲坚?河东与博陵两家合并的细节安排好了么?令尊那里如何打算?”
“不瞒大哥。我这些日子,根本没顾得上来!仲坚那边也很难做。博陵六郡的文武,博陵六郡的文武,似乎不太喜欢河东!”李建成苦着脸,讪讪地回答。如果罗艺事先就知道这个答案,他不敢保证对方还能如此痛快地将幽州并入河东。但既然双方已经结为知交,李建成便不想再向罗艺隐瞒这些秘密。
一缕苦笑快速涌上罗艺的眉梢。他没料到在外界看似已经成为定局的二李合并,居然还只是八字没一撇的假象。但他却不想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想了想,低声道:“暂时裂土封茅,日后论功而酬。难道唐公不愿意答应么?还是仲坚不满足于此,指望着更近一步?”
按理说,这些都是涉及到李家未来的核心秘密,罗艺本不该追问。李建成也不该回答他,更没有必要如实回答。但既然罗艺问了起来,李建成便不愿意拂义兄的颜面,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道:“仲坚一直没多大野心。他所求的,应该是守护一方而已。但博陵六郡的制度与大隋旧制多有不合。两家合二为一的话,政令方面,有很多麻烦需要处理!这两年,父亲也参照博陵的制度,将关中、京畿与河东的旧制改变了许多。但也有很多为难之处,父亲也束手无策!”
“哦!”罗艺轻轻点头。他知道李建成所言非虚。事实上,很多幽州的有识之士也认为博陵六郡的均田、取士、奬功三制是恢复地方生机的良方。但这三项制度无一不触及地方高层利益。以他在幽州的权威,都不敢轻易全盘接受。更何况李渊刚刚在京师站稳脚跟,身旁名门贵胄无数!倒是窦建德那边,因为先前当土匪时已经将豪门大户斩杀了个干净,如今照抄照搬博陵六郡的制度,抄得畅通无阻。河北百姓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不禁忘记了窦建德等人当年杀人越货的恶行,反而交口称赞起窦某人的恩德来了。
政令不能统一,博陵一枝独秀。六郡前两年没有遭受大的战乱,这两年又经受了新政的滋润。当然远比大隋其他地方繁荣。而李仲坚又是有名的善战,麾下的博陵精锐也无不以一当百。综合上述情况,罗艺心中明白,即便李渊不怀疑李旭对合并的诚意,恐怕河东文武心里也不踏实。所以裂土封茅,然后再慢慢融入的策略,只适合幽州,却未必适合博陵六郡。以六郡目前的繁华程度,假以时日,不难将博陵军养成一头猛虎。
涉及到如此重大的决策,罗艺便不好再多嘴了。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这李仲坚还真是把好刀,就看握刀的人本事如何?不提这些,咱们先度了眼前难关再说!”
“待彻底解决了突厥人的威胁。我想跟仲坚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说实话,我宁愿让他永镇六郡,也不愿意跟在战场上面对他。”李建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自移师塞上以来,李旭从没主动跟他说过两家合并的事情,他所开设的英雄楼,也没有任何一个博陵文职或者武将前来登门。这让建成心里多少有了些挫折感。虽然依然坚信凭借自己和父亲的诚意,可以打动李旭,将其拉入河东李家帐下。但比起罗艺的干脆,李旭便显得有些过于持重起来。
没有参照物之前和有了参照物之后的感觉大相径庭。想着想着,李建成在不知不觉间,就觉得秩序井然的博陵军内营有些过于防御森严。这附近已经没有敌军,还用得着如此小心谨慎么?旭子如此严阵以待,难道不仅仅是出于习惯,而是在防备着自己这个大哥?
当年在辽东,他也是这样一去不回头的。猛然间,有只跳瘙在李建成心中咬了一口,令他浑身上下痒痒的,说不出地难受。
早有负责警戒的侍卫将李建成和罗艺二人并络而来的消息通报到了博陵中军,当值的将领张江闻听,赶紧带领着一干谋士和武将迎接了出来。在人群里找了几次没发现李旭的身影,建成咧嘴而笑,故作亲切地询问道:“你家大将军呢,是不是昨天忙了一宿。他这个人啊,就喜欢事必躬亲!”
张江上前冲建成和罗艺两人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回答:“谢映登将军还没苏醒,大将军放心不下,一早就过去探望了。所以无法出面迎接世子。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大将军,他稍后就能赶过来!”
“谢兄弟还在昏睡?!”李建成紧锁眉头,满脸忧色。“如果这样,的确是个麻烦事情。徐茂公送了那么多粮草来,我没给他半分回报。若是谢兄弟再有个三长两短……。不急,不急,我和罗兄可以慢慢等,谢兄弟疗伤的事情却耽误不得!”
“有劳世子关心!”张江再度拱手,然后侧开一步,请李建成与罗艺两个先行。自己带着博陵兄弟跟在其后。到了此刻,李、罗二人的侍卫才匆匆追上来。看到两位主帅已经平安进了李旭的中军,下了马,静静的于军帐外侍立。
有道是听话听音,此刻李建成的脸上虽然堆满了笑容,话语里挑剔的意味却被博陵将士清清楚楚地分辨了出来。这些人都是跟李旭刀头上一道滚出来的情谊,平日看在萁儿的颜面上,还对李建成这位大舅哥保留几分尊敬。此刻既然李建成拿捏起了世子身份,大伙自然又记起了博陵与河东之间的差别,笑着打了几声招呼,便各自去忙分内之事了。
中军帐内还有很多低级文职幕僚在埋头公干,看到建成与罗艺两位贵客,少数几个实在躲避不开者悻然停下手头事务,拱手施礼。大多数人却专注于本职工作,头也懒得抬一下。李建成感觉到了大伙对自己的冷落态度,心中忍不住涌起了股怒气。但很快,他就将这股无名业火强压了下去。若无其事般与张江、罗艺二人谈笑。
“听说谢兄弟那天是杀脱了力,为何至今还没醒来。我军中倒是有些老郎中,可以调来听用!”
“谢世子关心。博陵军中的郎中已经给谢将军把过脉,汤药也能灌得下去。但谢将军可能是心中有痰,所以脉象表现平稳,人却睡得死死的,就像自己不愿意醒来般!”张江拱了拱手,婉言拒绝了李建成的好意。
“自己不愿意醒来,还有这等事?”李建成听得直皱眉。“缺药么,可有老蔘、灵芝之类吊命之药!我马上派人取来!”
“我家将军在草原上有过一处货栈。这两年商路虽然断了,但先前运来的辽东老蔘还有几十条,个个都超过了八两!”张江笑了笑,继续摇头。
“你家将军倒是有钱!”罗艺听得有趣,大笑着插言。
“我家将军说过,他如果不做大将军,便去做陶朱公!”
“那岂不是可惜!唐王可是一直视大将军为塞上长城!”罗艺看了看李建成,低声打趣。
“大将军一向拿得起,放得下。别人眼里的富贵,在他眼里不过是云烟耳!”张江又笑,叫过几个亲兵,让他们且去煮茶。
“不行,我得好好劝劝仲坚。千万不能让他动了退隐的心思!”李建成一手拉住张江,一手拉住罗艺,惶急之前溢于言表。“你们二位也得帮忙多劝劝仲坚。他年龄比我小了一轮还多,怎能年青青地便丧了进取之心。不行,这种事情可是真的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看世子急的。我家大将军不过是随口一说,未必当真!”张江指了指李旭帅案旁边的胡凳,示意客人落座。没有李旭的将令,他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不动声色地给了李建成一个下马威之后,接着便又佯装出几分歉意解释道:“前一段时间主要忙着打仗,六郡各地好多事情都积压了下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些空闲,大将军便将所有杂事都搬到军中来处理。此外,阵亡弟兄遗属的抚恤,受伤弟兄的安置也非常耗费精力。这次虽然承蒙罗老将军援手打败了阿史那骨托鲁,我博陵军损失也非常沉重……”
“虎贲铁骑只是尽自家职责而已,算不上援手。”罗艺轻轻摆了摆手,拒绝了张江的感谢。他现在甘为人臣,心态显得平和多了,举手投足般都带着长着风范。“弟兄们为国而丧身,后事处理得仔细些,也是应该的。你尽管去忙,世子与我在旁边闲坐喝茶便是!”
“张将军尽管去忙。罗兄这里,自有我来照顾!”李建成缓过一口气,以博陵军半个主人身份笑着叮嘱。
‘这世子倒有几分涵养!’张江心中暗自赞叹,笑了笑,将手指向桌案中央,“具体事情都有具体人负责,我反而是最闲的一个。罗公与世子先吃些干果吧,这是博陵那边送来劳军的蜜饯,滋味当真不错!”
摆在桌案中央的是四个朱色漆盘,里边依次摆放着蜜制好的青梅、红枣、杏脯和藕根,花花绿绿,甚为诱人。这些特色甜点对于李、罗两个来说,原本是吃腻了的俗物。但自从天下大乱之后,此等俗物却也不经常见到了。伸出手去拣了几个,丢在嘴里慢慢咀嚼,有一丝酸酸甜甜地滋味立刻沿着舌尖融化开来,令人感觉说不出得舒服。
看到客人吃得香甜,张江想了想,殷勤地介绍:“这些果品都是我六郡特产,生津止渴。张郡守一个半月前便准备好了,只是一路上翻山越岭,颇费了些时日。今天早上一入库,大将军立刻命人给罗公和世子那边各送了十几筐去。估计待会儿两位大人回营,这些干果也就到了!”
“有劳你家大将军费心!”罗艺和李建成放下茶盏,同时拱手。
“怎么不走水路?”转眼,罗艺又想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皱着眉头追问。但没等张江回答,他自己便找到了答案。笑呵呵地摇摇头,低声道:“待会儿麻烦张将军派人到我营中去取个令牌,拿着它,就可以在幽州地界畅通无阻了。若是军需补给直接由桑干河运到怀戎,会比陆路省事得多!”
“张某代所有博陵兄弟谢谢老将军!”张江赶紧站起身,长揖及地,“我正发愁战后缴获的那些大牲口如何向博陵运,老将军既然肯借道,着实为我博陵军上下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我呸!跟在李仲坚身后,个个都学得鬼一样精!”罗艺抬起脚,向张江做了个踢的姿势。已经放到吃到嘴里的干果却再也吐不出,只好合着“怒气”一同吞落肚。自打去年夏天开始,博陵六郡和幽州之间,已经没有大波商旅往来。这回有数以万计的牲口浩浩荡荡沿着桑干河畔南下押往博陵,倒也开启了两家和好的先机。
“沿途所有关卡,我博陵军都按地方规矩付钱,绝不让幽州亏了分毫!”张江笑着把身体侧开数尺,低声许诺。
“老夫虽然穷,却也看不上你那点儿厘金!”罗艺涅斜着眼睛打量张江,越看越觉得这小子是诚心设好了圈套给自己钻。被人家白占便宜可不是他的性格,略做沉吟,便找到了翻本的办法。“幽州各郡去年收成很差,你运了牲口走,让商队多运些粮食过来吧。以其在博陵的价格卖给老夫,老夫命人用盐铁跟你交易。”
“没问题。恰好有一批军粮要解往怀戎。我命人分三成出来给幽州,老将军尽管安排人在桑干河畔就近接收!”张江想都不想,毫不犹豫地答应。
幽州和博陵六郡虽然是近邻,但由于种种原因,两地的粮价差别却相当大。把粮食千里迢迢运到幽州,再以博陵市面上的价格出售,这笔交易细算下来,罗艺赚了个盆满钵圆。但水路运输远比陆路省力,一次运送的数量也远比陆路大。再折算掉民壮们在途中损耗和节约下来的运输时间,这笔交易对博陵来说也没吃什么亏。
论及钱粮度支方面,此刻中军大帐中无一人能比李建成的造诣深。在心里稍稍一琢磨,他已经算清楚了这是一笔对博陵、幽州两家都有好处的交易。就目前形势而言,幽州与博陵握手言欢,对河东李家有百利而无一害。但眼下张家堡附近的仗早就打完了,河东那边尚无消息,李旭还千里迢迢向前线运粮食做什么?莫非他还有些别的打算没让人知晓?
想到这,世子建成越发觉得李旭的中军大帐内仿佛隐藏着无数玄机,几乎处处都对自己不利。勉强压住心中的烦乱,吃了几个青梅,然后他又在不经意间追问了一句,“前日不是分了很多粮草与辎重么?怎地还要从博陵向前线送粮。一旦送来了,却没战事可打,这一往一返,消耗可就大了!”
“世子有所不知!”张江早就料到李建成会有此一问,也不想让他心里产生太大的误会,拱了拱手,笑着解释:“前些日子那十余万俘虏无处安身,我家大将军怕他们在长城附近生事,全都交给王须拔和郭方二人押送去索头水了。那些家伙虽然非我族类,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所以又从府库里硬挤出些粮秣来,千里迢迢运过去救急。”
“你家大将军倒是宅心仁厚!”罗艺耸了耸肩膀,对李旭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既然知道其非我族类,又何必计较他的死活。不在长城下直接挖坑活埋了他们已经是对他们的恩典,还出粮给他们吊命,就不怕养了一堆狼崽子,到头来反受其祸么?”
“我家大将军曾经说过,人的心胸有多宽,就能经营多宽的地方!”张江看了李、罗二人一眼,继续笑着补充。“毕竟是十万生灵,放任其自生自灭,恐怕有伤天和。草原人自有草原人的生存之道,只要帮助在这个夏天给他们口稀粥果腹,到了秋天,牛羊自然能抓上秋膘,羊毛、皮货也能源源不断地运回中原来!”
听张江话中若有所指,李建成怦然心动。他今天之所以看博陵军上下处处不顺眼,主要原因共有两个。其一是由于两李合并之事至今悬而未决,总是让人揪着心。其二,便是由于罗艺的突然归附,令李旭对他的重要性无形间下降了数倍。河东左军一直缺乏能镇的住军心的百战名将,李建成原来一直中意于李旭。而罗艺的名头和用兵能力,只比李旭大不比李旭小。换句话说,现在即便不将旭子收入帐下,李建成也觉得凭着罗艺在手,弟弟麾下那些将领已经不足为惧了。
“人的心胸有多宽,就能经营多宽的地方。”反复咀嚼着张江的话,李建成心中的怨气慢慢开始消融。他知道自己不会满足于做一个收成的太子,他期待着建立超越父亲的功业,让人们最后能明白,他这个世子、太子并不是靠着父亲余荫才能立足的窝囊废,而是能将李家、唐王家族发扬光大的英雄豪杰。为了心中的目标,他就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节,让更多像李旭、罗艺这样的英雄甘心为自己效命。
接下来张江的解释,李建成已经听不下去,也没有必要再听。像先前一样相信李旭,以诚待人,做到这点已经够了。至于罗艺与张江关于塞上胡人的探讨,全部如春风过耳,他听得见声音,却什么内容都没注意到。
“我听说霫族十三部曾经推举你家大将军为可汗。现在你们将十余万各族老幼驱赶到索头水附近安置,岂不是抢了霫族的草场。一旦双方冲突起来,让大将军如何自处?”罗艺没注意到李建成已经走神,自顾与张江探讨顺利安置那批俘虏的可能。“并且这十余万俘虏中,各族都有,年龄、男女、老幼不等。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冲突起来,王将军手头那点儿兵马,能否弹压得住?”
张江等人最近三天几乎天天议论此事,心中早已有了定论。想了想,低声回应,“索头水距离霫族的传统牧场还有几百里路。那片草场原本属于一伙奚人,后来那伙索头奚被突厥人灭族,索头水两岸便成了阿史那却禺的地盘。骨托鲁从却禺手中接过该地,又经营了数年,迁徙去了数十个突厥部落。此番王将军押着俘虏去索头水安置,其中一个目标就是为了从突厥部落手中抢草场。所以,第一场冲突肯定不会是跟霫族诸部之间,而是跟战败后元气大伤的突厥人。那些霫人反而会成为大将军暗中埋伏下的一支奇兵,可以打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低头抿了口茶,他继续道:“至于俘虏们之间,罗将军尽管放心。在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能活下去之前,他们肯定要抱做一团。等突厥人的威胁去了,他们也就该通婚的通婚,该生孩子的生孩子,难分彼此了!”
“也有一番道理!”罗艺对草原事务了熟于心,略做斟酌,便明白张江说得不是一厢情愿的妄言。“但万一这十万部众凝成一股绳,也是头了不得的庞然大物。到头来,谁能保证他们不成为第二个突厥?”
“如果将他们驱赶到草原上后放任不理,不出三年,必然有人站出来填补阿史那骨托鲁留下的空白。但如果从开始就加以控制,这些人就不会成为中原的大患。我家将军说过,你不能妄想草原上不生人,只有主动参与,才能保证东塞诸郡百年无患!”张江笑了笑,带着几分自豪回答。
李旭的原话其实是,谁也难保草原上不会再生出另一个阿史那骨托鲁。所以与其把机会留给下一个趁乱崛起者,不如自己来当下一任大可汗。至少把东塞诸胡控制在自己麾下,比控制在土生土长的胡人手里安全得多。
在张江等人眼里,经营好了东塞,也等于将河北六郡的生存空间扩大了一倍。将来有了机会,博陵军既可以旌旗南指,又可以挥师北上。无论进还是退,都有无限的发展余地。
当然,这些博陵核心将领之间的秘密,张江不会透漏给任何无关的人听。他现在想要做的仅仅是打消李建成对博陵上下的疑虑,为自家将军的发展大计赢取更多的时间。短期内,刚刚打完了一场硬仗的博陵军没有与河东李家争夺天下的本事。但经营好东塞后,凭借塞外源源不断的战马和六郡的富庶,天下谁人还能搠博陵军锋樱?
“嗯!”听完张江的话,罗艺轻捋胡须。李仲坚所为,绝对不仅仅是出于对俘虏的仁慈。他一定另有所谋。并且这个图谋非常长远,远到超过了自己能看到的范围。但要不要将事实提醒给李建成听呢?罗艺在心里反复衡量了几回,还是决定将秘密藏起来。
忠武将军步兵的死唤醒了他年少时的承诺,耸立于长城之巅的那杆铁槊促使他不再犹豫,下定了将虎贲铁骑交出去的决心。但放弃了争夺天下的利刃后,罗艺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李建成的承诺只是他的保障之一。但承诺这东西,只对坚信承诺的人管用,在切实可见的利益面前,它几乎薄得像一张废纸。与其将自己和家族的安危完全交托在李建成手里,不如再留一条后路,看看河东李家与李旭之间的关系如何发展。至少罗艺可以确定,躲在李旭身后,别人不会先找自己的麻烦。李老妪也好,李老妪的继任者也罢,在解决李旭这个大尾巴之前,谁也无暇动幽州分毫。
心中有了定论,罗艺便不再纠缠于博陵军经营塞外的细节。而是主动将话题扯开,帮助张江隐藏某些容易暴露的端倪。那张江虽然是个赳赳武夫,这些年官场滚下来,也早对人情事故了然于胸。罗艺的新话题刚刚开了个头,他已经快马加鞭赶超过去,待李建成从炙烈的幻想中回转心神,三人的话题已经从塞外跑到了河东。
“我家将军对此也莫名其妙。涿郡与河东之间的道路全被刘武周的人堵死了,斥候根本派不过去。上谷郡那边,最近倒是有不少流民逃了过来,但他们都没靠近过战场,说不清楚具体情况。赵司马已经另外派遣细作从飞狐岭一带绕向雁门,但这么大一个圈子兜下来,至少还得半个月才能有消息传回。至于这半个月之间战场会发生什么变化,谁也难以保证!”对于河东军情,张江显然一点儿都不看好。虽然没有明着做出娘子军已经战败的预测,每句话里,都隐隐带着天下大乱的暗示。
“啊,哦,大将军莫非认为娘子军挡不住始必么?”李建成的心情一下子从高峰跌到了深谷,楞了楞,木然道。对于娄烦关那边的军情,他也预感到了几分不妙。但心里却依稀藏着一点侥幸,期待李婉儿和娘子军能创造奇迹。那支军队从诞生之日起便创造了无数奇迹,如果能顶住始必可汗麾下数十万大军的进攻,必将是所有奇迹中最为辉煌的一个。
罗艺也对河东之战也不看好。听完了张江的话,他收起笑容,叹息着道,“如果流民已经开始向河北逃命了,估计娄烦关已经失守。百姓眼里,土地看得像来仅仅次于性命。不是闻听到了什么风声,绝不会轻易抛家舍业!”
“这很难说。”张江轻轻摇头,然后又轻轻点头。“但我家大将军也讲过一些应对之策。两位不妨再稍候片刻,待大将军回来……”话未说完,他已经听到了营外的脚步声,站起身,非常高兴地补充,“大将军已经回来了。二位不妨跟我家大将军探讨一二!我去准备地图,对着图说会更清楚!”
说罢,起身到军帐门口迎接。帐内的一干文武也放下手头活计,笑着抬起头张望。门帘挑开,来人果然是李旭。脚后还跟着一个陌生面孔,满身散发着酸臭气。
“见过大将军!”
“见过大将军!”博陵军的文武官员依次向自家主帅送上问候。目光转向李旭身后的来客,忍不住暗暗纳罕。但见此人眉毛和胡须上全是污泥,就仿佛刚刚被人从泥坑里挖出来的般。一身皮甲百孔千疮,破损之处,血和泥浆交替着渗了出来,看上去说不出地狼狈。但其本人一点儿也不觉自己可怜,脸上依旧带着几分骄傲,仿佛全军帐的人都欠了他两斗谷子。
李建成的目光与来人相接,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管外人在跟前,劈头盖脸地质问道:“你怎么到了这里?娄烦关那边战况如何?可是败了。世民呢,他躲到哪里去了?”
“我是来给大将军和世子送信。”来人一梗脖子,神情看上去愈发桀骜不驯。“娄烦关尚在二公子手里,始必可汗没讨到半分好处去。二公子发现了突厥人的攻势突然减弱,料定世子这边已经破贼。所以希望世子能够尽早领兵西进,将狼骑全歼于长城脚下!”
话音落后,满帐皆惊。如果始必可汗真的折戟于长城之下,这次突厥人在南侵之战中可就亏大了。雄踞东塞的阿史那骨托鲁已经成了掉光了牙齿的老狗,如果始必再被大伙困在长城附近,至少十年之内,胡人将没胆量南下而牧马!
但这可能么?就凭信使这浑身上下透出来的狼狈样?耐于李建成的颜面,博陵众文武不愿意当众戳穿来人的谎言,只是眼角含笑,默不作声。一向把脸面看得非常重要李建成被众人笑得发燥,用力一拍帅案,大声怒喝道:“来人。将这谎报军情的家伙给我拖出去打,打到他肯说实话为止!”
那信使虽然谎言被当众戳破,却也着实是个硬汉。居然也不求饶,冷笑一声,昂首出帐领刑。弄得一干冲进来的博陵武士听命也难,不听命也难,睁大眼睛望着李旭,期待自家主帅做出定夺。
李建成此时还是名义上的联军副帅,他的命令李旭自然不好驳回。可那信使明显已经跑脱了力,真的一顿大棍打下去,不死也只剩下半口气了。想要问到些河东军情,便得不到回应。正犹豫间,罗艺赶紧站了起来,给两位主帅创造台阶,“贤弟莫怒!大将军也不要跟这信使一般见识。我看他眉宇之间带着股子豪气,应该不是阴险奸诈之徒。先将他拉回来,老夫跟他说几句话。如果他仍然不知悔改,再动刑不迟!”
李建成只是觉得颜面无光,怒气发泄过后,也知道将来人打死不妥。悻悻哼了几声,恼恨地道:“这姓侯的若是个诚人君子,天下就没狡诈之徒了。大哥尽管去问,但千万要小心被他骗!”
“这个,为兄自然知晓!”罗艺笑着点头,将目光再度转向李旭。这个顺水人情李旭自然不能不给,挥了挥手,命令亲卫们抓紧时间把信使推回来。
信使施施然入帐,脸上的笑意更浓。谢过李建成的不责之恩后,大咧咧在军帐中间一站,便等着李旭等人发问。
罗艺缓步走到信使身边,上下打量了对方一回,拱拱手,笑着问道:“老夫罗艺。敢问这位小英雄尊姓大名!”
“见过罗老将军!”闻听眼前这个笑呵呵的白发老头便是罗艺,信使脸上肃然起敬,“在下侯君集,乃河东右军左营统领。见敌情有变,唯恐其他人说不清楚。所以特地向自家主帅讨了个令,前来河北联络诸路英雄前后夹击狼骑!”
“好,好!”明知道对方还在扯谎,罗艺却不断地点头。“夹击始必么,这事情也不急。侯将军远来辛苦,先下去换了衣服,洗个澡。老夫与李大将军、你家世子三个正商量着如何追杀阿史那骨托鲁。待我们将骨托鲁的人头砍下来,自然会带着它去威慑始必!”
“那,那时,恐怕始必已经逃了!”侯君集楞了一下,笑着提醒。
“无妨。老夫过去跟突厥交手,总喜欢追亡逐北。”罗艺笑容里边充满自信,仿佛胜券早已在握。“塞外的地形老夫非常熟悉,这回,一定趁势杀到定襄去,将突厥胡种犁庭扫穴,以绝他日之患!”
“嗯!”李建成也从羞怒中缓过神来,走上前,促狭地道:“君集,吃完了饭,休息一夜,你便快马赶回去吧。我派一百名侍卫护送你。到了娄烦关后,就跟二弟说,如果始必要撤,尽管放他撤。咱们这回胜局已定,各路大军齐头并进杀向定襄,肯定有胜无败!”
“只怕,只怕,只怕时间久了,战事再发生变化!”侯君集满肚子说辞都憋在了嗓子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到了长城脚下后,便被当值的将士卒领到了博陵军中营。刚好和探视谢映登回来的李旭在门口碰了个正着。怕李旭学自家主公那样按兵不动,所以他便先将河东军情说得轻巧一些。却根本没考虑自己这幅样子,说出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待被李旭领到中军大帐,见了李建成,无法改口,只好把谎言继续下去。可是撒谎很容易,圆谎却万分艰难。一句谎话下去,向来需要一万句来弥补。此刻被罗艺逼到的墙角处,想改口也来不及了。只好转尽心思想其他对策。
见到侯君集的窘迫模样,罗艺哑然失笑。对于侯君集撒谎的缘由他也能猜出一二,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敦厚长者的身份教训道:“到了这个时候,难道你还不肯说实话么?老夫打了半辈子仗,从没见到你这样前来报喜的。至于大将军和帐中诸将,哪个不是千军万马里冲杀过的。你在河东赢了还是输了,他们闻都能闻得出来,哪还轮到你来忽悠!”
“我等的确守住了娄烦关!没将狼骑打残…..”侯君集后退半步,不敢再面对罗艺的视线。“但也不能算战败,至少让始必付出了三倍的代价。如果大将军和世子、罗公能及时赶往雁门,攻击始必的侧翼,此战中原必将获得全胜!”
“敌军付出三倍代价。你们呢,折损了多少?娘子军呢,为什么不提娘子军?”李建成愈发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揪住了侯君集的脖领子。他这几年跟弟弟闹得势同水火,所以恨屋及乌,连带弟弟麾下的将士也看着极其不顺眼。如果不是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的因素,今天他就想趁势治侯君集一个谎报军情之罪,彻底砍去弟弟这条臂膀。
“右军还剩下六万多人。娘子军还有近十二万将士!”侯君集推开李建成的手,低声汇报。
“婉儿呢?”李建成又急又气,再度厉声逼问。右军与娘子军折损都不算大。但减员都超过了三分之一。这两支兵马可比不得博陵精锐,减员一半也有战斗力。按李建成对自家军队的了解,右军之中的飞虎营,损失了三分之一人手后还可能有战斗力。而完全由绿林豪杰组成的娘子军,打顺风仗时以一当百。损失超过三分之一,又无得力大将在军中坐镇,此刻恐怕军心早就乱了。
河东之战被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婉儿在娄烦关凭险据守,李世民在其后随时支援。只要二人配合得当,即便不能像涿郡这边迅速将来犯之敌全歼,求个无功无过的结局应该问题不大。眼下娘子军和右军全部变成了残兵,显然是婉儿和世民之间的配合出了问题。再想到先前陈演寿对河东局势的分析,李建成只觉得自己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如被缒上了千钧巨石般径直向无底深渊落去。
“郡主受了重伤,此刻正在崞县修养。”侯君集被逼问不过,只好闪烁着将李婉儿的情况汇报给建成。“娘子军的伤号也都撤到了崞县,轻伤和未负伤的将士此刻仍然坚守在娄烦关,由二公子统一调度!”
“好,好,好!”李建成连说三个好字。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他即便心中再恼怒,也不能当着如此多外人的面指摘自己弟弟的阴险狡诈。反而不得不替李世民遮掩一二,免得李旭在一怒之下不肯发兵援救河东。
“这位侯将军,你能不能稍微详细些说明娄烦关前的战况。婉儿是怎么受的伤,世民所带领的右军为何也损失如此严重?”没等李建成想好如何才能替弟弟铺垫,李旭走上前,非常客气的询问。
“大将军有问,侯某当言无不尽!”侯君集先向李旭做了一个揖,然后闭上嘴巴,目光四下逡巡。
“去别帐吧。来人,去给侯将军弄些麦粥!”李旭非常大度地挥了挥手,满足了对方的要求。
他不想,也没有兴趣质问侯君集乍见到自己时,为何蓄意欺骗。对方只是个执行者,不值得他去计较。至于幕后给侯君集下命令的那个人才,李旭对他非常了解,也早就不抱任何过高期望。
侯君集的确饿得狠了,到了片帐后,捧起李旭命人送来的麦粥,连谢谢也顾不上说一声,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碗粥喝光,他意犹未尽,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碗底,唯恐留下半个麦粒在。
“你多日未进餐,第一次不能吃得太饱。等过了今天,大鱼大肉尽你吃个够!”罗艺被侯君集那幅饿死鬼投胎的模样逗得脸部直抽筋,强憋住笑容,低声提醒。
“嗯!嘘——!”侯君集点点头,然后长长出了口气。看看别帐里边除了自己以外,只有李建成、罗艺和李旭三人在,灵机登时一动。站起身来,扑通一声于李旭面前跪倒。一边叩头,一边呜咽着道:“大将军,请速速发兵援救娄烦。再迟一步,中原危矣!”
“你先前不是说能守住娄烦么?”李建成狠狠地踢了侯君集一脚,怒气冲冲地问。
“这姓侯的小子倒有些急智。”罗艺看到侯君集的态度来了个大逆转,心中暗自赞叹。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侯君集都主动认错了,李旭自然不可能对他撒谎的事情揪住不放。“可世子的表现……?”罗艺心里有些失望,回头瞅瞅李建成气急败坏的脸色,心里面又豁然开朗。如果说先前在中军帐时,李建成对侯君集的斥责还有八分真的话,此刻,却连三分真都没有了。只所以装的凶恶异常,不过是为了做给李旭看,免得李大将军借题发挥,不肯帮忙罢了。
既然李建成还顾着兄弟之情,罗艺就不好多说话。手捋胡须,冷眼旁观。看李旭到底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他相信李旭能看出建成所玩的伎俩来,如果换了自己与李旭易地而处,肯定会以虚招对虚招,先将李建成和侯君集二人折腾个够,直到二人肯心服口服,不再玩花样了,再决定出不出兵也来得及。“但李仲坚这家伙行事素来不能以常理推测!”一时间,罗艺心中居然好生期待。
侯君集被踢了一个跟头,又迅速爬起来,直挺挺地跪在李旭面前,“先前周围人多,君集不敢说实话,以免扰乱军心!并非刻意欺骗大将军。大将军可治君集之谎报军情之罪,却请看在河东三百万户无辜百姓份上,救娄烦一救!”
“治你一人之罪。你现在身价倒是高了,一个人顶得上百万无辜。”李建成又是一脚,将侯君集再度踢翻,“我问你,道路怎么走?粮草谁来运?这几百里山路走下来,博陵军和我麾下的左军弟兄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那刘武周难道是傻子么?不知道在沿途死守不出,挡住我等,给始必制造机会?”
“请大将军,请大将军救河东百姓!”侯君集再次爬起来,不回答李建成,只冲着李旭重重叩头。军帐内装饰简陋,冷硬的地面很快便将他的额头碰破。侯君集却不去擦脸上的血,一个头挨一个头不断叩下去,片刻也不停顿。
临行前,长孙无忌也仔细叮嘱过他,说世子也许会落井下石,但李将军却不会拿中原的无辜百姓去冒险。所以他知道自己求李建成未必有用,干脆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李旭身上。
这一招果然见效,快到绝望之际,侯君集终于看见李旭的手向自己面前伸来。“侯将军起来说话。援军一定会发,但敌情未明之前,我不能随便做决定!”
“交战的全部过程,都在这里!”侯君集大喜,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借势起身。然后弯下腰去,用力将靴子扯开。从贴着肉绑腿上,取下一条染血的绫罗来。
“这是二公子亲笔所书。请大将军、世子、罗公过目!”侯君集用双手将绫罗碰过头顶,呈在李旭面前。
的确是李世民的亲笔。李旭和建成都很熟悉绫罗上的字迹。在事先准备好的信中,李世民亲口承认,是自己低估了始必可汗的用兵能力,想一战而竟全功。因此才没有直接出兵援助娘子军,而是从小路翻过长城,迂回到了始必的侧后。不料始必早有准备,竟然中途停止了对娄烦关的强攻,在长城外以逸待劳。右军远道而来,师老兵疲,与狼骑恶战一场后,损失惨重。所以不得不退入关墙休整,与娘子军并肩抗敌。至于李婉儿受伤的事情,乃因为援军失期所导致。李世民非常懊悔自己的莽撞,已经向父亲写信请罪,愿意领受任何责罚。
“责罚,把他的命赔上,能让那些战死的将士瞑目么?”李建成冷哼一声,满脸不屑。即便对军务生疏到他这种地步,也能从字里行间嗅出阴谋的味道来。所谓低估了始必可汗的用兵能力,分明就是个漂亮的借口。李世民所部右军从开始便打得是任由娘子军和狼骑耗得两败俱伤,然后杀上去坐收渔人之利的主意。他只觉得自己玩得聪明,却没想到始必可汗也不是傻子!
“二公子在事后已经极力补救。我临出发前的那几天,他每天都亲自持刀在城墙上杀贼!”此刻侯君集有求于人,不敢辩解,只是尽力地替自家主公说好话。
“让他再想妙计去。我这边兵马困乏,无力再战!”李建成一甩袖子,冷冷地道。
“世子请以大局为重!”侯君集躬身,长揖到地。
“到底是谁不以大局为重?”李建成恨恨地转过身来,指着侯君集的鼻子质问。“如果你家主公肯以大局为重,还用得着向我搬救兵?这河东数百万户父老,眼见着便要遭受灭顶之灾!谁之过?难道是我和仲坚的错?你家主公半分责任也没有?”
侯君集猜不到李建成的用心,被骂得面红耳赤。想要拂袖而去,却不敢拿自家主公和右军上下数万弟兄的性命做赌注。只好低下头,任李建成百般刁难,不再申辩一句。
这时,李旭轻轻按住了建成的肩膀。“世子息怒。你再责怪他也于事无补。君集,你先下去休息。明日一早,我给你调三十个人,一百匹快马。你从上谷、飞狐岭一带绕回娄烦。带个口信给世民,告诉他见到你后,至少再坚守娄烦关半个月。援军在半个月之内,肯定赶到战场!”
“仲坚?!”李建成心中一喜,脸上却做出愤愤不平状。
“我们不得不救!”李旭深深地看了建成一眼,目光如刀,直刺入他的心底。“弟兄们在长城上看着!”
侯君集在心中算了算,自己沿途反复换马,强力闯过刘武周驻地,还花费了足足五天时间才赶到李旭的军中。按此推测,即便博陵、河东、幽州三家联军明日一早便起身西进,路上也得耽搁半个月时间。虽然李旭给出的答复并不尽如人意,但他知道对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道了声谢,跟着亲兵下去休息。
“我尽快准备粮草辎重,所有支出,河东一力承担!”李建成伎俩得逞,赶紧主动给自己安排任务。
罗艺却一言不发,看看李建成,又看看李旭,满眼含笑。李建成被老家伙笑得心里发毛,知道自己刚才那番做作没瞒过任何人的眼睛,讪讪地向李旭做了个揖,低声道:“仲坚深明大义,是我等所不及。这番相救之恩,我河东上下没齿难忘!”
李旭扫了他一眼,十分客气地说道:“建成兄言重了。河东与博陵互为唇齿,血脉相连。先前若无河东仗义援手,我根本守不住这段长城。眼下河东有难,博陵六郡怎可能置身事外?但仗到底怎么打,咱们还得仔细谋划一下。否则有可能救不了娄烦关,反而把弟兄们都搭进去!”
“的确,始必也许比骨托鲁还难对付!”李建成连连点头。虽然觉得李旭的话听起来有些生分,却无暇仔细计较。“刚才大哥也说了,三路兵马,全由你来调遣。我和大哥给你当先锋,披坚执锐,百死而不旋踵!”
李旭笑了笑,对此不置可否。他先前已经预料到李婉儿的娘子可能军挡不住始必可汗,现在的形势虽然严峻,却不能算出于自己意料之外。只是李世民所部左军也被打残了消息来得稍显突兀。依照现在这种情况,李旭跟本无法保证自己领兵到达河东后,娄烦关还掌握在中原人之手。
见到李旭陷入了沉思,建成便不再打扰他。蹑手蹑脚溜了出去,到中军找张江借娄烦郡的舆图。对于这位做事总是欠考虑为人尚算宽厚的唐王世子,张江好感恶感都不太多,犹豫了一下,命令亲兵将娄烦、马邑、定襄、雁门四郡的舆图都找出来,替李建成抬到偏帐中拼成完整的一大块。
待舆图展开,李建成立刻在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虽然跟随父亲坐镇河东两年多,他军中所收集的舆图,却远没有博陵军中配备的这般详细。大到高山、城池、小到河沟、村落,长城之内凡是人迹可至的地方,几乎全都有所标记。
对着地图看,局势便一目了然了。此刻李旭依旧在军帐中沉思,罗艺手捋胡须,来回踱步。李建成不想被义兄和妹夫看低,也硬着头皮蹲在舆图旁,搜肠刮肚想着援军前进路线。沉下心思看了一会儿,他还真悟出些门道来。甭看河东与博陵六郡唇齿相依,中间却有千里太行隔着,适合大军行进的道路只有寥寥几条,其中尽一半还在井陉以南,距离娄烦关十分遥远。眼下三家联军自张家堡出发,最方便的道路其实只有两条。其一为怀戎、阳原方向,沿着桑干水两岸直插娄烦关下。可是这条道上,所过郡县都是刘武周的地盘。只要刘武周派遣一哨兵马在几个主要关口坚守不出,援军只有望关兴叹的份儿。而第二个选择,便是绕回上谷,从飞狐关、灵丘一线赶往雁门。沿途中大半地界目前控制在太原郡兵手中,即便遇到刘武周军的阻拦,相对也容易将其击破。但这个圈子绕下来,弟兄少说也得走一个月。待大伙到了目的地,李世民等人是否还能守住娄烦尚未可知!
哪一条路都不合适,李建成急得直嘬牙。抬头偷偷看向李旭,发现素来用兵如神的妹夫眉头紧皱,手指屈伸,显然是非常为难,一时无法下得了决心。再偷眼望向罗艺,发现老大哥依旧笑呵呵的来回踱步,仿佛根本不知道“着急”二字怎么写般。
“大哥可有办法?”将脑袋歪向罗艺,李建成眼巴巴地询问。
罗艺没有回答,只是在军帐中继续踱步。一圈又一圈,连续走了十几个圈子,在将李建成晃晕倒之前,终于叹了口气,笑着点评:“我发现二公子擅长用兵。虽然败了,却切合将道!”
“大哥不要再提此事了。待战事了解,我一定给娘子军的弟兄们一个交代!”李建成窘得满脸血色,皱着眉头许诺。无论谁家出现亲姐弟互相算计的事情都不光彩,况且婉儿与旭子当年本有一番情意在。若是旭子因为恼恨世民而耽搁了河东之战,这个影响可就大了。
“老夫不是说笑。二公子心肠虽然狠辣了些,办法却不能算错。当年孙膑救赵,也是先让赵国人坚守了几个月。然后才缓缓赶过去,轻轻松松驱走了魏军!”老罗艺却不肯给把弟留颜面,几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提到古之战计,李建成的脸色更红,几乎都能滴出血来。孙膑救赵的典故他也非常熟悉,但孙膑所在的齐国和被救的赵国本来就有利害关系。用谎言欺骗友军,使得他们倾力与敌人拼命,自己坐收渔利。既削弱了魏国,又削弱了赵国,一举两得。这种损人利己的做法对孙膑来说自然是无可厚非。但娘子军和右军本为一家,削弱了娘子军,对河东李家有何好处?!
“的确!古代本有成例!”李旭的眼神突然一亮,接过罗艺的话头说道。
李建成听得一哆嗦,脸上的血色一扫而空,代之是吓人的惨白,“仲坚,你且不可让世民死守娄烦。他做得的确过分,但娄烦一失,半个河东难逃狼骑之手!我保证,此战之后向父亲弹劾他,一定还婉儿,还枉死的将士们公道!”
“世子说得是哪里话来。”李旭笑着摇头,“世民用兵素来喜欢行险,他在娄烦关前的表现,符合其一贯之风,未必真怀了什么姐弟相残的心思!”
“仲坚,我知道没有真凭实据,我未必能将世民怎么样。但你且不可动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的念头。”听李旭说得冷淡,建成愈发惶急,“他,他毕竟还是我的弟弟,也是婉儿和你的弟弟!”
“我真的不是在说气话!”李旭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解释。“咱们无论走飞狐还是走怀戎,都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赶到娄烦关。所以世民必须独自坚守二十天以上,才有机会将残局挽回!”
“我知道。”李建成的眼神一下子便暗淡了下去,幽幽地回答。他刚才已经计算过路程远近,除非刘武周麾下的将士全是豆腐做的,否则援军在半个月内插翅也飞不到目的地。而粮草辎重的运输更是缓慢,如果大军不顾一切冲过去,始必只要将决战拖延几天,耗光了援军的随身干粮,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无论李旭是刻意拖延战机,还是真的无法及时赶到娄烦关下,李建成知道自己都没有提出异议的资格。世民坑害婉儿在先,许他做初一,就不能不许别人做十五。何况此刻两李还没成为一家?河东被削弱,博陵六郡刚好可以借此彰显身价!
“贤弟稍安勿躁!”罗艺笑呵呵地拍李建成肩膀,“我和仲坚,都没有怪罪世民的意思。让他坚守娄烦,肯定算准了他能守得住。”
“哦!”李建成迷迷糊糊地点头,两眼茫然,根本不知道罗艺在说什么。
一抹淡淡的失望掠过罗艺的眼睛,指了指地图,他耐心地向李建成解释,“咱们击败骨托鲁的消息,始必现在应该已经听说了。为了防止咱们星夜驰援娄烦,他肯定要分兵驻守涿郡通往娄烦的最近几条道路。所以无论走怀戎、阳原一线,还是走飞狐关、雁门一线,恐怕都不会顺当。但始必可汗既然分了兵,娄烦关所面临的压力也必然先前小。我们再派两支疑兵齐头并进,不由得刘武周和始必不上钩!”
“大哥分析得有道理!”李建成稍微明白了一些,心中石头慢慢落地。跟李旭和罗艺两个身经百战的老将比起来,他只能算个刚出茅庐的后进,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指了指娄烦关所在,继续追问道:“既然这两条路都是疑兵,我们的真正力量放在哪里?总不能期望始必分了兵后,世民便反败为胜吧?”
“当年孙膑曾经救了三次赵。虚兵应援只是其中一次。这仗如果老夫来打,就打这儿!”罗艺的手指猛然按了下去,重重地点在了长城外一处繁华所在。李建成大吃一惊,浑身忍不住颤抖,抬头看向李旭,发现自己妹夫也在颔首而笑,目光看得居然是和罗艺同一个方位。
“我的部将中,有人去过白道,对沿途的地形很熟!”罗艺看着李旭,淡淡地介绍。
“我麾下有很多将士原本为骑兵,随时可以上马!”李旭点了点头,笑着回应。“还有一批弟兄,虽然不是骑兵,但会骑马。可以随同虎贲铁骑一道出击!”
“好,骑马步兵!”罗艺轻轻抚掌“策马而行,下马而战。我幽州军步下战斗力有限,就不在大将军面前献丑了!我派遣一万步卒沿桑干河西进。飞狐岭那边,便交给世子和你安排!”
“再增加一路,让始必费力去猜。河东军中,不会骑马的全从张家堡出发,沿长城内侧向雁门郡移动。博陵军的步卒返回上谷,兵出飞狐关……!”李旭的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顷刻之间,便规划出了三路佯攻队伍。
三路兵马人数都不算少。用以对付刘武周,即便占不到便宜,也吃不了什么大亏。始必可汗得到三路援军分头赶来的消息,肯定要判断其中哪一路才是主力。而真正的主力却从长城外的草原上直扑始必老窝,将突厥人的巢穴彻底端掉!
这是一个非常清晰的战略计划,李建成能看明白,但他还是不敢相信罗艺和李旭两个竟然如此胆大。“你们真要去偷袭定襄?”他犹豫着问,内心忐忑。中原的骑兵只要杀到始必的老巢去,娄烦之围立解。围魏救赵,便是这个局。可万一始必领军杀回来,娄烦之围是解了,草原却是狼骑的天下。届时大伙有命没命逃脱,却是难以预料。
“为何不去。来而不往非礼也。莫非世子不敢么?”罗艺瞟了李建成一眼,笑着反问。
“去,为何不去。我说过要与你并肩而战!”李建成刷地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回应。语罢,望着罗艺和李旭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很久很久。
开心地笑了一会儿,罗艺重新走回舆图前,摇着头道:“仲坚,你这份舆图,不行。长城内滑的很详细,长城外却只涉及到了些皮毛!”
“请老将军指点!”李旭拱手,摆出一幅虚心求教的姿态。罗艺能在突厥人和自己都派了大量斥候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五千虎贲及其万余仆从投送到战场边缘,肯定是走了一条突厥人和中原兵马都不熟悉的道路。老家伙当年追随大将军王杨爽驰骋塞外,从敦煌一直杀到辽东,论起对塞外地形的熟悉,他自己谦虚为第二,天下肯定找不到那个能够称为第一的人选。
罗艺轻轻笑了笑,满脸得意,“指点就不必了。待会儿你到我营中去,我给你一份突厥国的舆图。虽然现在的突厥国不是当年的突厥国。但变的只是人,山川河流却没有丝毫改变!”
“谢老将军!”李旭再度长揖为礼。
“不用谢!”罗艺轻轻摆手,“咱们出塞之后,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所以作为一军主帅,你必须提前将舆图记在心里。”转过头,他又看向建成,“至于世子,两天之内,必须准备好各路大军的所有粮草辎重。并且安排好合适领兵人选,以免执行计划时出现偏差!”
“老将军尽管放心!”李建成和李旭同时答应。
三人相对着笑了笑,又继续商讨其他出兵细节。不知不觉到了吃饭时间,李旭命令亲兵去准备三人分量的食物,与建成和罗艺两个边吃边谈。博陵军提供给将领的伙食质量远不及河东、幽州两家,但此时客人和主人心思都放在战事上,也顾不得挑剔。反复研究了几个时辰,出兵的大体方案总算定了下来。剩下的详细细节,三家主帅将方案拿回去,便可召集幕僚将自己负责那一部分补充完整。
看看时候不早了,李建成起身告辞。“我会尽快将所有辎重准备好。剩下一时半会儿运不走的物资和牲口,就交给仲坚安排人手去处理。”
“我安排涿郡太守崔潜负责将你留下的物资经井陉关运往长安!”李旭点头答应。
“分给幽州的战利品,也拜托李将军帮忙!”罗艺站起身,笑着说道。
“也交给涿郡太守吧!”李旭想了想,又补充道:“两位安排写文职幕僚协助他,以方便造册登记!”
“那是自然!”李建成和罗艺皆笑,知道李旭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倘若缺了,我们就找你来讨!反正你小子号称河北首富,家里有的是钱财!”
“想得美!”李旭笑着拒绝。站起身,送罗艺和建成出营。李建成的住所和博陵军大营相距本来就不远,跨上马去,半柱香时间就到了。罗艺的营盘却扎在长城内的一个山洼里,需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在岔路处跟建成道了别,老将军看了一眼李旭,低声命令:“你干脆直接去我营盘拿舆图吧。早看一眼早放心。薛家兄弟还有东西托我带给你,索性你一并去拿了!”
“多谢老将军!”李旭在马背上拱手,然后笑着兜转坐骑。
“别客气了。我老了,年青时积攒的这些东西,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回头看了看李建成已经远去的背影,罗艺轻轻叹了口气,“虎贲铁骑,我交给了河东李家。李老妪在半年之内,取得三分之一天下。这大隋之鹿,估计旁人已经无法与他再争。其他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交给你吧。希望你将来能派上大用场,别辜负了当年制造者的一番心血。
“将军哪里算老。比起廉颇和黄忠,将军正当壮年!”李旭没有回应罗艺关于天下属于谁的评价,笑着恭维了一句。从对方的话中,他总听出一股非常不甘心的味道。但老将军既然选择了将虎贲铁骑交托给李渊父子,显然已经决定退出逐鹿者行列。如此,老将军不甘心的之处何在,就令人很难揣摩了。
“战场上,老夫当然不算老。你小子武艺虽然高,若论单打独斗,也未必是老夫的敌手!”罗轻轻耸肩,傲然道。
“虽然未曾向前辈讨教过武艺,但每当闻听到虎贲大将军威名,晚辈却如雷贯耳!”李旭笑着点头,不跟老人家争无用的虚名。
“你小子!”罗艺笑着摇头,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夹了夹马腹,慢慢提高了行进速度。
李旭笑着追了上来,与老将军并络而行。虽然双方曾经恶战过一场,但他现在心里却对罗艺没有半点恶感。相反,老将军身上自有一股武将坦诚、直率与磊落,令他很愿意与之交往。
沿着长城下的小路跑了片刻,二人渐渐与随从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此刻太阳已经偏西,傍晚的日光照在燕山之上,给岩石和树木都镀上了一层鎏金。身旁残破的长城也变成了黄金打造,在纯净的蓝天下晔烨生辉。
“岁月不饶人!”罗艺今天的话有点多,并且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转头看看长城上的猎猎旌旗,他的神情显得十分落寞:“不怕你这当晚辈的笑话,这些日子,我总想起自己年青时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有那些为之努力的想法。就像做了一场大梦般。待梦醒了,人也老了。对的,错的,也都无法挽回!”
“老将军的前半生极为辉煌!”李旭斟酌了一下,笑着安慰。他不知道罗艺今天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但隐隐约约,觉得对方话里包含着更深层次的意思。揣摩别人的心事并非他所长,因此,他只好尽可能地让老将军感到高兴些。“当年晚辈去塞外经商,路过蓟县。听闻虎贲铁骑和老将军的故事,心里好生仰慕。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梦想着能投入老将军麾下,与您并络杀敌!”
“哦?有这回事!”罗艺苦笑着追问,然后脸色愈发幽然,“是步校尉跟你说起的老夫吧。老夫对不起他。老夫当年把问鼎逐鹿看得太简单了!”
李旭无言以应。步兵之死令他觉得非常惋惜。仔细算来,如果不是当年听了步校尉的话,他的人生目标也许就是开间小杂货铺,庸庸碌碌走完这一生。是步兵当年的话和形象,在他眼前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看到了在自己父辈的传统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从某种角度上说,步兵应该算他的老师之一,虽然后者从来没直接传授过他任何东西。
但步兵的死,却无法怪罪到罗艺头上。江山如画,无论是谁,拥有了号称天下最精锐的虎贲铁骑之后,谁都免不了做与罗艺同样的梦。放眼此刻全天下号称英豪者,有几人能够像罗艺这般,能够在关键时刻想起自己的职责,幡然醒悟,带着虎贲赶赴战场?!
“老夫对不起步将军!”罗艺长长叹了口气,继续重复。“而你”他回头,用马鞭指向李旭,声音陡然提高,“你却对不起老夫!”
李旭被骂得一愣,本能地挺直了腰,全身戒备。罗艺却没有做任何攻击动作,空挥了几下鞭子,悻然抱怨道:“你小子既然没有问鼎逐鹿之心,为何还要挡着老夫的路!莫非你也觉得,李老妪的血脉就比我罗艺高贵么?”
“晚辈,晚辈……”李旭没想到罗艺会突然提起此事,一时间,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回答。他当年拒罗艺于六郡之外,几乎是出于本能。后来与李渊联手对抗突厥,也是为了保护治下百姓。虽然两场战役为他打下了偌大的名头,但他的最初目的却不是争逐这些。或者说,他做这些事情时,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长远目的。
“自己不争,又挡着老夫的道。说,你小子到底想做什么?”罗艺的话继续传来,问得李旭满脸茫然。
我到底想做什么?旭子心中没有答案。取代杨家去当皇帝?到了现在,他依然没能下得了决心去问鼎逐鹿,也没看到任何通向成功的希望。去塞外另辟天地?他的确在做着相关的准备,但博陵军中很多人都有不同意见,很多人也舍不得中原的繁华!割据一方?恐怕最近这三五年之内,博陵六郡还能保证自己的独立性。待李渊或者其他任何人统一了中原,绝不会允许一个名声显赫,又不十分听从号令的诸侯存在!
“答不上来了吧!”罗艺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苍凉和无奈。“老夫早就知道你答不上来。你这蠢货。白白害得老夫失去了机会!”
“当年的事情,晚辈十分抱歉!”李旭用力摇摇头,将所有迷茫甩在脑后。他记得自己少年时最初的梦想,做个户曹,让家里人吃饱之余,活得有些尊严。他记得自己从军后的梦想,马上取功名,拜将封侯。他还记得自己成名之后的梦想,守护,尽武将的职责。无论为了其中哪一个梦想,他都无法接受虎贲铁骑对六郡的入侵。罗艺老将军的确身负盛名,但罗艺老将军为了供养虎贲铁骑将治下刮地三尺,也是事实!
“但晚辈必须那样做!即便再重来一次,也是如此!”李旭的目光迎上罗艺的目光,毫无畏惧。当年即便不为了争夺天下,光为让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活得好些,他也不得不挡在罗艺的战马前,哪怕来人身后带的是大隋虎贲。
“为了什么?”罗艺没想到李旭这么快就从迷茫中恢复过来,惊诧地追问。要知道,他自己可是为类似的问题懊恼了至少一年多,直到最近才勉强得出一个答案。
“守护!”李旭挺直身躯,毫不犹豫地回答。“张须陀老将军告诉晚辈,武将的职责是守护!”
“守护什么?你又守护住了什么?”罗艺忽然觉得眼前的年青人很有趣,眉毛倒竖,冷笑连连。“你在塞外布置下的退路,莫非以为老夫看不见么?既然准备逃了,妄言什么守护?”
李旭的手迅速按向刀柄,又缓缓缩了回来。这一刻,在罗艺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戏谑,却没看到恶意。想想罗艺所在的幽州多年前就处于半割据状态,他终于明白自己的一番准备也许能瞒住别人,却半分也逃不过老家伙的法眼。明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老将军却依旧要送自己塞外的全部舆图,看来他根本不准备将此事戳破。
“谢老将军帮忙!”李旭知道躲不过去,索性不再隐瞒。只等着听听罗艺接下来准备提什么条件。
而罗艺却没提任何苛刻条件。“你不用谢我。老夫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多远!”老将军手捋胡须,笑得就像一头狐狸。“地图,我有。你将来需要什么帮忙,老夫也会尽力而为!但你得告诉老夫,你到底在干什么?”
“守护。但张老将军教导晚辈时,没告诉晚辈具体要守护什么!”李旭想了想,诚恳地回答。
砰,老将军的身体在马背上晃了晃,就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子。他刚才先前见到李旭偷偷经营塞外,以为对方至少现在已经为将来的事情做好了规划。没料到傻小子居然还在迷迷糊糊地走一步算一步,压根儿没设立任何长远目标。
正郁闷间,耳边又传来李旭的解释。“晚辈最初守护的目标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结果晚辈的舅舅被流寇所杀。晚辈的妻子和孩子也因为奸人所害,死于非命。所以,老将军说得对,我根本没守护住他们!”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罗艺叹了口气,低声附和。
“晚辈曾经想守护天下,重新恢复大隋秩序。结果兵败河南,让麾下弟兄全做了千秋雄鬼!”李旭目光投向高山之巅的长城,叹息着道。有支当值的军队正准备收操,弟兄们扛着刀矛从城垛口走过,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那不怪你。当时有恶狼在前,毒蛇在后。即便孙武复生,也无能为力!”罗艺知道博陵军在河南兵败的前因后果,从武将的角度表示安慰。“但段达出兵的时机非常蹊跷,按道理,他不该如此早地得到李渊的动静才对!”
李旭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将目光继续投向长城,投向直刺苍穹的长槊,“后来,晚辈不再好高骛远,只想守护六郡,让百姓少受些糟蹋。守护眼前这段长城,不让突厥人把晚辈的家变成牧场。这个目标,现在倒是实现了一半!”
“这件事,老夫也想做。虎贲铁骑和博陵精锐并肩而战,始必讨不到任何便宜!”罗艺的目光也看向了长城,仿佛在向李旭承诺,又好像在说给别人听。
夕阳的光芒愈发柔媚,将长城的影子映下来,铺在两人前方的路上。李旭和罗艺肩膀并着肩膀,踩着长城的影子缓缓而行。“晚辈现在想守护的,是自己的……”山风吹过,将二人的话吞没在暮色中。“现在看来,守护一城一地容易,守护…….最难!那不仅仅是武将的职责,也是做…..的坚持!”
“让我想想,你说的好像有道理,…….灵魂……家园。他奶奶的,…….绕晕老夫了!”,罗艺抖了抖缰绳,马蹄于长城的影子上蹁跹起舞。
只在军营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侯君集便向李旭告辞,带着对方送给自己的骏马及三十名来自博陵军的护卫匆匆忙忙向回赶。九十三匹坐骑都是来自突厥的良驹,手中又拿着李旭和罗艺两人分别签署的过关手令,前半段归途自然是走得非常顺畅。才两天一夜光景,他已经来到了飞狐关,过得前面的山口,便可以进入河东地界。
三十名来自博陵军的护卫一个不落,尽管每张脸上都染满了灰尘,却没有人发出半声抱怨。侯君集想试试他们的骑术,几度在跑动中更换坐骑,以便将众人甩得稍远一些。每当他带着几分得意停下来休息,总是发现众护卫排成长长的一条线缀向自己靠近,不疾不徐。
这些博陵子弟的骑术个个居然都好到了如此地步?侯君集不甘心,又反复试了几次,每次的结果都差不多。有人跟得他很紧,寸步不落。也有人落得稍远,只能看到一缕烟尘。但每每他把坐骑的速度放缓,护卫们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重新凝聚成股。
当队伍走到灵丘的时候,侯君集没机会再试了。前方已经是刘武周的地界,哨卡林立,他必须与护卫们互相扶持着才能过得去。但他也不是没有收获,在多次暗地较量的过程中,他已经发现了对方的一些门道。并不是每个护卫的骑术都像自己一样好,而是他们采取了一种非常稳妥的行军策略。有两个身手最好的人紧跟自己不放,另外两个骑术较好的人缒在队尾。每过一段时间,队首和队尾互换。这样,无论自己怎么加速,只要不能把所有人都甩开,博陵精骑总有办法将其他弟兄收拢起来。
想通了此节,侯君集不得不承认博陵军比自己麾下的飞虎军还要强悍的事实,心里的傲气一扫而空。当他开始把这些人视作同伴后,才蓦然发觉自己居然一路上没怎么跟同伴说过话,甚至连带队的两名博陵小将的名字都没问过。
“这位仁兄贵姓?”趁大伙在溪流边饮马的机会,侯君集走到侍卫们的头领面前,拱手施礼。
那带头的侍卫被他前倨后恭的怪异举止吓了一跳,赶紧侧开半步,肃立抱拳,“免贵姓杜,博陵军骁骑营左五旅三队队正杜九成,见过侯将军!”
“杜队正不要客气!”侯君集性子虽然冷傲,却肯佩服有本事的人。伸手托住杜九成半躬下的上身,笑着说道。“这一路辛苦各位弟兄了。前方是刘武周的地界,如何走,侯某想听听各位的看法!”
“如何走,侯将军尽管下令。我家大将军早就吩咐过,要我等唯侯将军马首是瞻!”杜队正是个实在人,没等侯君集客套完,立刻郑重地回答。
“是这样!”侯君集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草草地画了张舆图。“按照我来时的记忆,翻过前面的土丘再走三里左右,会有一座木桥。刘武周安排了不少人在那收过桥钱。如果绕行的话,咱们得向南多走四十里……”
“闯过去便是!”杜队正想都不想,傲然道。
“硬闯?弟兄们可能会有损伤?”侯君集皱了皱眉头,有些犹豫地问。如果身后带得全是飞虎军精锐,为了节省时间,他肯定要强行闯卡。但去求援的路上,护送他的飞虎军士卒几乎阵亡殆尽。这年头训练一名合格的骑兵非常不容易,如果带着博陵弟兄硬闯刘武周设立的哨卡,一旦损失太严重了,对李旭那边将不甚好交代。
杜九成冷笑了几声,脸上看不到半分畏惧。“侯将军不要顾虑。临行前,大将军叮嘱过我们,能节省时间尽量节省时间。你尽管下令,我来组织弟兄们!”说罢,他冲着溪边洗脸的一名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军官喊道,“薛兄弟,检查马鞍,收拾好兵器!过了山丘后会遇到哨卡!”
“诺!”姓薛的低级军官迅速站直身躯,肃立领命。然后快速跑开,将军令说于每名弟兄知晓。二十八名护卫手上的动作立刻紧张起来,一丝不苟地开始检查行装。小半柱香时间后,薛姓军官跑到队正杜九成身前,昂首禀告:“杜队正,博陵军骁骑营左五旅三队队副薛轨复命,三伙弟兄整饬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先吃饭,给马也喂些豆子。吃完饭人休息半刻钟,再遛半刻钟马。”杜九成回了个半礼,紧接着下达第二道命令。
虽然身边只有侯君集一个外人,队副薛轨依旧恭恭敬敬地接令,传令。得到上司指示的博陵士卒从空闲的马匹背后取下一个小包,将人都舍不得吃的腌黄豆倒出半斤左右来,用手捧着放到战马的嘴边。伺候坐骑吃饱了,又拉着缰绳在溪流边缓缓走动,顺气,饮水。仿佛那些畜生是自己的亲兄弟般,照顾得无微不至。
不懂得照顾战马的人不会是好骑兵。侯君集是行家,看了博陵士卒的动作,便知道一会儿大伙闯关的把握又多了几分。佩服之余,他也放下架子,主动与博陵士卒一道伺候战马,准备出发。半个时辰后,大伙风一般卷过年久失修的官道,只有三十一人,气势却不亚于数万大军。
木桥上的哨卡前几日曾经被侯君集应闯过一回,最近明显加强的戒备。听到马蹄声,五十多名税丁立刻举枪列阵,在木桥中央排成厚厚一堵矛墙。领军的小校扯起嗓子,大声呼喝:“什么人?停下!不想死就停下!”
他没听到任何回答,只看见一道浓烟向自己扑来,越扑越近。疾驰中,博陵士卒从背后解下角弓,搭上羽箭。侯君集不给他们发任何命令,他知道给这样的精兵发号施令纯粹多余,跟着大伙的动作举起弓。弓弦声响起后,木桥上响起一片惨号。守桥士卒抱头鼠窜。没等惨号声传开,侯君集一马当先冲进敌军空隙,收弓,拔刀,泼出一团血光。杜九成和薛轨两个紧随其后,渗入侯君集闯出来的缺口,打马,盘旋,将口子越扩越大。
税丁们哪里遇到过如此阵仗,乱纷纷从桥上退了下去。博陵骑兵风一般冲过,从背后追上税丁,手起刀落,一个不留。
一道哨卡的五十名守军连报警的号角都没来得及吹响,便被杀了个干净。博陵军护卫马不停蹄,立刻簇拥着侯君集冲向下一道哨卡。在懒散惯了的对手们做出正确反应之前,放箭,挥刀,闯卡,所有动作如行云流水。当第一声警报终于响起时,这支队伍已经再度进入河东人控制的地界。
三天后,他们从内侧看到了娄烦关的城墙。沿途杀敌超过两百,自己方只付出了遗弃四十五匹战马,轻伤七人的代价。闻讯赶来接应的长孙无忌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将众人打量了好半天,才感慨地说道:“早听说博陵军乃天下至锐,没想到竟强悍如斯!君集好运气,竟然有机会与博陵精锐并肩作战!”
连续目睹了无数奇迹后,侯君集早就不再说任何赞叹的话了。笑了笑,急切地追问:“关上的情况如何?敌军攻得还那么急么?二公子在哪里?长孙兄速带我去见他!”
“狼骑已经成了强弩之末了。早在三天前,始必便失去了破关的信心。一些室韦人仍在恋恋不舍,但士气……!”长孙无忌不屑地摇头,三言两语便将最近的军情介绍清楚。“君集且随我来,这两位将军,也请随我去见见我家主帅。剩下的弟兄先跟着我的人去用战饭,营帐、热水等杂事,都会有人替诸位安排好。”
众亲卫齐声道谢,然后按照长孙无忌的安排去军营休息。队正杜九成和队副薛轨两个随同侯君集一道,径自去见守关主帅。李世民正等得心急如焚,听闻侯君集已经返回,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赤脚从寝帐中迎了出来。看到心腹爱将满脸风霜,形销骨立,忍不住以手拂额,闭着眼睛说道:“君集,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你陷入敌手,今生再无机会与你痛饮了呢!这几天日日我后悔不该拍你去冒险。天可怜见,你我兄弟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闻听此言,有股暖流潺潺从侯君集心头流过。无论眼前这位二公子对待别人如何,对自己和长孙无忌等,却是如手足兄弟一般。他赶紧上前躬了下身,大声回应:“劳赵公挂怀。君集幸不辱使命。”
“我知道,我知道君集从不会令我失望!”李世民欢喜得像个小孩子般,围着侯君集等人绕来绕去。“这两位壮士一定是护送你归来的博陵英杰,赶快随我到军帐内坐。来人,拿孤的酒盏来,孤要亲手给君集和两位壮士敬酒!”
“谢赵公!”侯君集又楞了一下,再度致谢。杜九成和薛轨何曾与级别如此高的官员一道吃过酒,也慌慌张张地学着侯君集的样子,躬身施礼。
“两位壮士不要客气。孤与你家大将军乃骨肉至亲。进来坐,进来坐。酒立刻便能温好,军中无菜,且嚼几块烤肉果腹!”
二公子莫非欢喜得忘形了?侯君集狐疑地四下看了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了长孙无忌。他记得李世民的封号为赵公,与王爵还差了两级,按礼法,绝对不可用孤来自称。一旦被言官抓住把柄投诉,唐王李渊即便有心维护他,表面上也得做些处置。
长孙无忌与侯君集心意想通,笑了笑,得意地介绍道:“君集还没听说吧。隋帝已经逊位给唐王了。唐王在三日前登基,国号便是大唐。圣人天子登基后,改元武德,已经封了赵公为秦王,世子为太子。”
“恭喜秦王!”侯君集抱拳躬身,大声向李世民道贺。终于李家终于化家为国了!作为从龙之臣,他也再不是先前那个人人看不起的寒门小子!从这往后,关陇侯家将与河南侯家一样高贵。侯姓的族谱中,将永远写上侯君集大名。
长孙无忌了解李世民的心性,偏转过头来,悄悄地给杜九成和薛轨二人使了一个眼色。谁料两位来自博陵军的低级军官孤陋寡闻,压根猜不出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没有看见。
有道阴影自李世民眼角迅速闪过。自己人的祝贺总不如外人的祝贺令人开心,他有些失望,但不准备与两个小兵毛子一般见识。先搀扶起侯君集,然后笑着对两个博陵小兵说道:“你家大将军被我父皇封为开国博陵郡王,河北大总管,上柱国,骠骑大将军。他可是我大唐第一任骠骑大将军,让无数人羡慕得很呢!”
这回,队副薛轨终于明白过几分味道来,扯了扯队正杜九成的胳膊,先遥遥向长安方向施了一个军礼,口称“谢大唐皇帝陛下。”然后转回身,又向李世民抱拳,“谢秦王!”
“不必客气!”李世民满脸笑容,大度地摆手,“我与博陵王素来投缘。今后刚好同殿称臣,共创太平盛世!来,孤王给你等斟酒,大伙一道满饮此盏!”
琼浆佳酿的香气立刻飘满军帐,没等喝,所有人脸上已经涌起了熏然之意。一杯暖酒落肚,李世民正打算再说几句客套话,两个来自博陵的小兵却很不开眼地抹干了嘴巴,再度向众人抱了抱拳,低声请求道:“我二人奉命护送侯将军返回。此刻任务既然已经完成,不敢在外边逗留时间太长。请秦王殿下给个回执,我二人今晚便拿着赶回博陵复命!”
“大将军不是已经带领援军出击了么?你们到哪里去复命?”李世民没想到两个小兵如此忠于职守,楞了一下,好奇地问。
“启禀秦王!”薛轨口舌相对伶俐,按照刚刚学会的礼节回应,“大军长时间在外,为了防止变生肘腋,博陵郡王麾下司马赵子铭已经赶回博陵坐镇,我等向他复命即可!援军的具体动向,我家大将军已经写了信,交由侯将军带回。大将军说过,您不必给他回信。他肯定收不到。给我们两个写个回执,证明我等任务完成便可。”
“哦!”李世民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很不喜欢两位博陵小兵的愚鲁举止。但以秦王之尊,倒也没必要跟这种低级军官斤斤计较。点手叫过长孙无忌,低声吩咐道:“给他们写个回执。再搬一箱银饼来,每人赏他们每人一块。他们一共多少人,谁也不要落下。今晚安排一桌上好酒宴给他们洗尘。明日一早,你代孤王送送他们!”
“谢秦王赏!”薛轨拉着杜九成,笑着抱拳。
白银在民间很不常见,一两银子,至少能换一千五百个钱。两位来自博陵的小兵听得清楚,却没有露出一丝李世民预料中的惊诧模样。他们甚至不关心一块银饼到底有多重,互相看了看,又补充了一句,“谢秦王赏赐。酒宴不必了,给我们准备些肉干即可。今晚我们便走,也可以早把此处的情况汇报给赵司马!”
“如此也好!”李世民抬起眼睛,上下扫视对方。“本王不勉强二位壮士!日后若有需要之处,二位尽管来找本王。”
挥了挥手,他允许两个不识抬举的家伙退下。然后抓起酒坛,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盏。滚烫的酒浆顺着喉咙落肚子,将满肚子的火焰点了起来。两个小兵都如此无礼,其家大将军还不知道何等跋扈。父亲居然封这种不懂感恩的人做博陵郡王,还允诺将来让他掌管整个河北的军务和民政,真是在养虎为患!偏偏这头老虎还谨慎得很,前方跟突厥打着仗,还不忘记派遣心腹回来坐镇老巢…….
“秦王可是非常生气?”看到李世民脸色已经发黑,侯君集不和时宜地追问了一句。
“他派人将你送了回来,我现在欠他人情!他出兵救我,我又欠他人情。我生气,我生气又能怎样?他现在可是跟大哥勾结在一处,背后有太子撑腰。我不过是一个王,怎比得上大唐皇太子!呵呵!呵!好,好个骠骑大将军,好个开国郡王!”李世民将酒盏向地下重重一摔,碎瓷片到处乱溅。
“我这次在李将军帐中,听到一句话。秦王可愿意听我说说!”见把李世民气成这般模样,侯君集也不着急,笑着将地上碎酒盏捡做一堆儿,然后站直了身体,不慌不忙地说道。
“讲!”李世民的眼神登时一亮,怒火一扫而空。能让侯君集注意的,必然是极其重要的军情。如今对博陵军了解得多一些,将来对服李旭的办法也多一些。
“他们说,人的心胸有多大,头顶上的天空便有多大!”侯君集笑了笑,低声重复。
“咯!”李世民一口气被憋在喉咙里,脸上的怒意更盛。“君集可是在说我心胸狭隘,君集去大将军那边一趟,本事长了不少啊!”
看见李世民的脸已经变成了青黑色,侯君集却没有半点畏惧,抬起头,迎住对方刀一样的目光,笑着回应:“侯某是秦王部将,侯某长多少本事,也是为秦王长的。难道秦王不认为如此么?”
“好,好!好你个侯君集!”怒到极处,李世民的心态反而变得沉稳,睁圆眼睛看着侯君集,冷冷地道:“说说,除了这张嘴外。你到底长了什么本事?怎地为本王效力!”
侯君集轻轻耸肩,“我至少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知道了自己努力的方向与目标。不会再盲目自大,也不会没有把握之前,给自己树下不该树的敌人!”
“哦?”李世民恨不得将侯君集一脚踢出军帐去,却不得不压住火气,耐心倾听。
“求援之时,我带了五十名飞虎军弟兄,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趁着刘武周的人不备,从他的地盘上硬闯了过去。待到了河北地界,共损失弟兄四十三,还有七人个个带伤,坚持到博陵军大营后便倒了下去,无法跟末将一道返回!”追随李世民这么多年,侯君集早已与对方有了默契,见其终于肯听自己说话,赶紧以事实为证。
“所以李仲坚派了心腹送你回来。顺带着向本王示威!”李世民冷几声,依旧难掩心头恼怒。
“他有没有示威的意思我不知道。但这队博陵精锐肯定不是临时抽调好手拼凑起来的。临时拼凑起来的人,配合不了这么默契!”侯君集笑了笑,很肯定地解释。“算上末将,三十一个人,九十三匹快马。依旧从刘武周的地盘原路硬闯回来,沿途闯哨卡六个,遭遇拦截追杀两次,伤七人,跑趴下战马四十余。毙敌两百,本方无一人掉队!”
说罢,他大步走到放食物的矮几边,萁坐痛饮,再不管李世民的脸色。
李世民不再发怒,额头深深地皱成出一道川字。飞虎军是他和侯君集、长孙无忌三人亲手缔造的,放眼大唐,几乎没有任何一支人数相同的军队能与之匹敌。这些年开,他一直认为手中这支飞虎军即便不能与博陵精锐相提并论,也不会输于对方太多。却一点儿也没想到,对方的战斗力已经强悍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三十个人凿穿刘武周的地界而一个不损,虽然是防御疏忽边缘地带,也无异于神话!可以说,其中每名士卒拿出来,身手都不亚于侯君集。而博陵军中,像这样的勇士至少还有三千!
重新给自己倒了杯酒,李世民拿在手里边品边笑。他笑自己是井底之蛙,太小瞧了天下英雄。他笑父亲对自己不公,居然处心积虑地将李仲坚安排到大哥手下。他笑自己空有一番重建盛世的抱负和想法,却永远没有实现的机会。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让自己的亲弟弟手握重兵,大权独揽。那样做,他等于把两人都放到悬崖边上。
“秦王还打算去图谋李仲坚的地盘么?”侯君集吃饱了肚子,懒懒地歪在矮几旁追问。
“打虎需要好身手!”李世民看着自己的手掌,叹息着回答。这双手本该执掌天下权柄的,今后却只能握着酒杯和女人的腰肢了。天意如此,人能奈何?
“他既然是头老虎。秦王都驾驭不得,换了其他人,难道能驾驭得了么?”侯君集咧开嘴巴,露出两颗黑黑的蛀牙。
“君集是说!”李世民的身体猛然坐直,差点把面前的矮几撞翻。“君集是说,太子,太子与大将军……,他未必驾驭得了大将军!”瞬间的狂喜让他失态,眼角几乎见到了泪痕。
“我什么都没说过!”侯君集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
“你个没良心的!”李世民用力推了侯君集一把,“起来,坐好,坐好。本王还有话问你!大将军的信呢,你藏到哪里了?!”
“我怕秦王撕掉,一直没敢向外拿!”侯君集呵呵笑了几声,扒下臭气熏天的靴子,从绑腿布中拆出一封信。双手捧给李世民。
“你这头猪,想把本王熏死啊!”李世民被汗臭和脚臭味呛得直捂鼻子。快速接过李旭给自己的信,放到一边。然后冲门外吩咐道:“长孙无忌呢。怎么还没回来。把长孙无忌给我找来。还有李靖、长孙顺德、房玄龄、杜如晦。让他们来孤这里,共同商量下一步作战方案!”
“诺!”门外的侍卫答应一声,小跑着去远。李世民起身打开窗户,先让屋子透了会儿风,然后背对着侯君集询问:“君集,如果把飞虎军还交给你训练,孤不做任何干涉。你需要多久训练到那三十个人的地步!”
“永远没可能!”侯君集回答得干脆利落,根本不给李世民希望。
“为什么?”李世民转过身,不甘心地追问。
侯君集穿好靴子,站起身,用力踩了踩,慢慢走到李世民身边,非常诚恳地说道:“殿下有所不知,那些兵不仅仅是训练出来的。我一路上,没少琢磨这些事儿。咱飞虎军训练程度也不差,但只是形似而已,精、气、神儿和博陵军完全不一样。”
见李世民半信半疑,他笑了笑,继续补充,“至少,别人拿银饼子砸。咱飞虎军兄弟不会当它是废铁。更不会见了秦王也好,见了我侯某人也罢,从骨子里都是不卑不亢的态度!”
事实在眼前明摆着,李世民想不承认也没机会,长出了一口气,悻然道:“的确如此。好在他手中只有几千骑兵。如果有十万这样的壮士,天下唾手可得!父皇封他为博陵郡王,以李家子侄同列,朝臣们还为此争论不休。呵呵,现在看来,这个封号一点都不低。一点都不低啊!”
“我一路上跟他们聊天,小心打探,终究探听出些端倪来!”侯君集接过李世民的话头,继续道:“这些兵卒,有几个是跟随了李仲坚多年的老兵,大多数,却是从博陵征召入伍骁果。为了让他们安心作战,李仲坚给每个人家里都授了田,发足了安家费用。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李仲坚让他们获得丰衣足食,活得个个都如同国士。他们自然以国士而报之。开文武两科选士、授田、奖功,用人以其才而不以其出身。哪天咱们大唐也施行了这些国策,弟兄们当然争先恐后地为国而战。但现在,秦王,你看咱大唐朝廷,与前朝区别大么?”
“父皇已经尽力去做了。但咱们起家之初,便多亏了那些关陇大姓在背后支持。所以只能一步步来,不能轻易就将自己的根基刨掉!”李世民知道侯君集跟自己说得全是肺腑之言,沉吟了一下,幽幽地回答。
为政之艰难,他已经深有体会。父亲虽然凭武力夺取了权柄,却不得不重用一些在前朝便臭名昭著的庸才。那些人树大根深,相互之间联络不断。李家已经尽力推行善政了,但在重重擎肘之下,怎可能轻易将积弊扭转过来?
“只怕旧的世家未衰。新的世家又起。”侯君集摇头苦笑,“即便侯某,念念不忘的也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让子孙永享富贵。”
“那不一样。你是凭功劳走到这一步的。咱们大唐,也绝不会堵塞贤才的出头之路。”李世民拍了拍侯君集的肩膀,笑着安慰。“君集,你这番出使的确长了很多本事。不是光会耍嘴皮子!今天咱们两个说的事,我现在无法回答你。但咱们飞虎军的弟兄,可以先将博陵那边的奖功和选士两项制度试行起来。飞虎军人少,即便做些出格的事情,也不会在朝中造成太大动静。至于授田,我的封地有很大一块,根本照顾不过来。你可以找长孙无忌商量,分出最肥沃的那部分,授给飞虎军中有功士卒。这是我的私人田产,无论怎么处置,朝中大臣们也说不出什么来。”
“多谢秦王殿下!”侯君集抱拳肃立,重新给李世民行了个军礼。
“好了,好了!”李世民双手搀扶住侯君集,笑着说道:“这没有外人,咱们兄弟不必拘束。你再跟我说说,这回于涿郡还看得了什么新鲜事情。听说罗艺也参战了,虎贲铁骑军威如何,可比得上博陵精锐?”
侯君集笑着点头,“我还的确看了不少东西,尽管大将军手底下那些人一直藏着掖着不给我看。今年从刘武周那边逃到河北的流民,都被涿郡太守安置在桑干河附近了。看样子博陵六郡今后会将涿郡当做根基来经营。流民有了立业之基,都感激涕零,将李仲坚当成了重生父母。刘武周如果再不小心,李仲坚甚至不用出兵打他,三年之内,光吸纳流民,就能将马邑郡吸干!”
“刘武周活该。”李世民笑呵呵地补充了一句。李靖等人还没有来,他有足够的时间跟侯君集“闲聊”。
“至于罗艺,他看来打算做个富家翁,已经承诺把虎贲铁骑兵权都交给了太子。”侯君集轻轻摇头,眼中含笑,“现在虎贲铁骑的攻击力,肯定比博陵精锐还要高。将来,虎贲铁骑还是一群老虎,领头的若换成一头绵羊,呵呵……”
二人相视而笑,心情瞬间变得无比轻松。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和李靖几个恰恰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听见李世民和侯君集两个笑得诡秘,纷纷凑上前打听其中缘故。侯君集不回答大伙的疑问,扯了扯房玄龄的衣袖,笑着问道:“玄龄,你学问好,给我这老粗解解惑。古语人说‘臣子对待主上,应该像儿子对待父亲一样,尊敬并且顺从”,这句话到底有没道理!”
“然!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房玄龄不明白侯君集问话的意思,想了想,如实回答。“依照房某之见,孝乃天下第一秩序。人臣事主以忠,则为孝道之延伸。秩序既定,则上下和谐。以之克敌,则无往而不利!”
“哦!”侯君集眨了眨眼睛,意思自己已经完全听懂了。放过房玄龄,转头又扯住长孙无忌,“如此,无忌请教我。昔日虞舜事父,大杖则走,小杖则受。算不算孝?”
长孙无忌的脸无端地红了起来,用力甩开侯君集的手,低声道:“这话孔子早有定论。如果不走,等于陷父于不义,当然是更大的不孝了!”
“呵呵,我明白了!”侯君集大笑抚掌,“怪不得刚才无忌望风而逃也,非谋事不尽心,而是为了免于陷秦王于不义。嗨,我到底还是个粗人,居然不懂得逃!”
“你这个无赖粗坯!”长孙无忌气得狠狠搡了侯君集一把,“刚从死人堆里边爬回来,就想找我的茬。我不是替你送人去了么?那三十个壮士千里迢迢舍命护你,我总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秦王府缺少礼数,慢待壮士!”
“是该送送。是该送送。刚才,是孤做事欠考量。”李世民见两名心腹闹做一团,笑着上前将二人分开。“无忌所做乃是为了给孤补过。而君集则如古之铮臣,懂得面刺主恶。这些年来,孤有了你们,才不至于犯下什么大错。今后还请诸位不吝教我,咱们上下同心,也如玄龄说的那样,来他个无往而不利!”
侯君集本来还想取笑几句长孙无忌没担当,见到谋主发怒就做缩头乌龟。听李世民这样一说,也只好悻悻作罢。众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将话头转向正题。李世民从桌案一角捧起李旭的写给自己的信,郑重向大伙介绍:“接到孤的求援信后,大将军和太子已经在涿郡发兵来救。所以最近几天敌军的攻势骤然减弱。具体出兵细节,你等没来之前,孤也没敢独自拆开一看。孤以为,此等军国大事,由大伙群策群力商议一下,才好下定论。若是孤一个人先看了,难免会产生先入为主的判断。孤这个人的脾气孤自己知道,有时候固执起来,的确像个疯子!”
“秦王言重了。我等定竭尽全力,不负秦王所托!”房玄龄等人非常感动,一起躬下身去,诚恳地道。
“大伙一块儿看吧,孤把它放在桌案上!君集,你把酒菜向边上挪一挪,别碍大伙的事!”李世民白绢信瓤展开,平平整整铺于面前的矮几一角。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顺德和李靖等人围拢过来,仔细观看。那信写得及其简短,只是告诉李世民第一波援军将与侯君集同一天出发,其后还有大军陆续赶往河东。所以请李世民一定守好娄烦,至少一个月内不要放狼骑入关半步。末了,还附上了一张草图,粗略勾勒出三条进军路线。至于援军到后李世民该做哪些配合,信中只字未提!
冷淡!非常冷淡!这是来信给长孙无忌等人的第一印象。按照大伙心中的预想,此时大将军李旭应该待秦王殿下更亲密些才对。虽然大唐皇帝登基的风声未必来得及传到涿郡去,但仗着有太子撑腰便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的行径,与李旭日常为人处事的方式非常不符合。“那样,李旭对秦王冷淡的理由可能就只剩下的一个……”长孙顺德的眉头紧皱,目光瞬间凝聚如针。
他将目光转向李世民,却发现谋主根本没为信中的语气而感到任何不快。而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军务上,一边敲打着桌案,一边自言自语道:“三路出击,齐头并进。难到仲坚兄如此有把握么?博陵军虽然刚刚打过一场大胜仗,但始必终究不是骨托鲁!”
“大将军要么是急于替我等解围,没做仔细考虑。要么被胜利冲昏了头,轻敌冒进。”房玄龄对援军所采取的进兵策略也非常不看好。半个多月来的接触经验告诉他,始必所部的狼骑非常骁勇善战,同样数量的中原军队与狼骑相遇,根本没有任何获胜的机会!所以,他宁愿援军三路合一,慢慢向娄烦关绕路。也不愿意看到自己这里成了一个诱饵,等在城下的始必可以从容不迫地将援军逐个吃掉。虽然如果援军集中到一处绕路而来,自己这边需要坚守的时间更长,面临的危险更大。
“但大将军领兵经验丰富。身边还有熟知突厥虚实的罗艺陪着,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转瞬,房玄龄又将自己先前的判断逐个推翻。“大将军不会因为是轻敌才做出这种安排!我们这边的情况如何,君集想必也跟他说得很清楚。”抬起头,他将疑惑的目光看向满脸不安的侯君集,“侯将军,你一共在涿郡逗留了几天?”
“只休息了一晚上。将秦王的信送到后,第二天我就立刻赶了回来!”侯君集听房玄龄追问,赶紧替自己解释。“我在涿郡时,为了劝说大将军出兵,的确把咱们这边的情况说得严峻了些。但大将军也说过,只要三路援军中任何一路进入马邑,始必定然要从娄烦关下分出兵来拦截。咱们这边的压力会因此大减,守住娄烦的把握也会高得多!”
“这就是了!”房玄龄慢慢点头。没有继续于侯君集夸大险情的细节上纠缠不清。对方完全是出于一番好心,指责他起不到任何补救效果。“你第一天到,第二天离开。大将军信中说你离开后,他就发兵。除非事先有所准备,否则,他根本来不及调度军粮和其他辎重。”
“玄龄是说太子和大将军为了救我而自陷险地?!”李世民吃了一惊,猛地从桌案旁站起身。
“不是!”房玄龄手指屈伸,继续就援军的表现进行分析。“我估计是,大将军怕救援不及时,所以先派了少量军队分三路迷惑始必,令其不敢全力施为。待将所有辎重筹备好后,主力才将沿其中一路杀向娄烦关下!”
这个解释很合理,也让李世民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再欠李旭的人情,虽然援军无论以何种方式到达,他都已经欠了李旭的情分。自从某件事情发生后,李世民心里对自己这个年少时最佩服的同姓哥哥产生了股莫名其妙的感觉。负疚、畏惧、甚至还带着某种残忍的快意。他有时非常害怕李旭通过某种途径发觉当年其在河南战败,其实是自己在背后刺了他一刀。有时却又非常希望李旭能发现当年那件事情是自己做的,然后找到自己,当面与自己来场痛痛快快的了结。那样,至少他把自己当做了同等的对手,而不是依旧看做当年的那个处处需要他迁就与照顾的无赖顽童!
“李仲坚会走哪一路?”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李世民继续向心腹们询问。
“三路大军中,必然有一路为实兵。其他两路为虚。只要控制好进军节奏,粮草辎重可以稍后些运到。如果始必分兵去拦,我军便可以集中力量打其中一路。在一点上形成突破,便可长驱直入!”回答他的是杜如晦。比房玄龄的话少,但更清晰明了,“依照我的想法,李仲坚会走怀戎、阳原这一路。沿途有桑干水作为引导,阻力最小,粮草运输也最为方便。否则,带着十几万大军的补给翻山越岭,光耗也把人的精力耗尽了!”
“的确如此!”长孙顺德支持杜如晦的判断。“走飞狐岭绕路绕得太远,沿长城脚下走,道路又太崎岖!除非李仲坚可以与始必一样,以牛羊为主要补给。”
“我们能这样判断。始必也会这样判断。大将军用兵,不可以常理度之!”长孙无忌不同意其叔叔的意见,摇头反驳。“我认为是走长城根儿,也就是大伙认为最不可能的道路。这条路直线距离最短。并且斜插一下,就能将始必的退路直接封死。咱们与大将军南北夹击之势一成,始必将不占自溃!”
“太险。”杜如晦用两个字点评长孙无忌的推测。
“兵行险道,其收益也必然大!”长孙无忌固执己见。
“如果是孤来安排援军,也会走长城下这条道!”李世民的意见也倾向于长孙无忌。毕竟他的年龄刚刚二十出头,骨子里带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锐气。“孤以为,咱们反正都要应对,就按照最难发生的这种情况应对,诸君以为如何?”
“不可!”杜如晦很不给面子地继续摇头,“我等意在守关,不败便已经是胜。没必要奢求更高的结果,反而失了方寸!”
李世民先前冒险迂回到娄烦关外攻击始必,便是吃了好大喜功的亏。不但没如愿打败始必,反而连累得娘子军损兵折将。至今,李婉儿还躺在雁门郡的军营里看不到任何康复的希望,一些娘子军将领也因此对李世民冷脸相对。此事大伙都清楚其中因果,却谁都尽量不再提起。杜如晦也是太沉迷于军务了,居然毫不犹豫地把最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
话音落下,屋中一片寂静。李世民的脸色如同六月的天气般,顷刻间便布满了阴云。眼看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长孙无忌轻轻咳嗽了一声,笑着道:“其实我们这里,侯君集的判断最为权威。毕竟他去过涿郡,比任何人更清楚大将军那边的虚实!”
“大将军根本没跟我说他准备走哪一路。”侯君集见长孙无忌将火向自己身边引,赶紧摆手否认。“侯某当时急着回来复命,也没问大将军会如何派兵,谁料他居然跟咱们玩这一手,连个准信儿都不给!”
“想必大将军是怕你落入始必之手。自然不能暴漏太多军情。”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靖接过话头,低声替李旭辩解道。“君集可否说说你在涿郡看到的情况,越详细越好。我总觉得这个安排太蹊跷!”
“虎贲铁骑战斗力非常强悍。博陵军的战斗力很高。他们以三十人送我回来,沿途闯关斩将,自己一人未损!”侯君集想了想,快速总结。
被他和李靖两个一打岔,李世民脸上的怒意慢慢消失。想了想,低声命令:“你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再跟大伙重复一遍。对那边情况了解得越详细,咱们的判断才会越准确!”
侯君集点了点头,将自己求援的经历和在涿郡以及归途中的见闻从头到尾说了个清楚。连同自己被累昏了,试图欺骗李旭等人,而对方发现真相后根本不予计较的事情也说了出来。房玄龄等人听后,愈发感到迷惑。隐隐约约觉得援军的动向绝对不会如自己这边猜测得般简单,但具体复杂到什么程度,却半点眉目都找不到。
“君集说,大将军一下子就给了你九十三匹突厥良驹?”沉吟了片刻,李靖继续又问。
“是!大将军为人的确有其独到之处。侯某到现在还甚觉感激。”侯君集点点头,有些感慨地回答。如果不是为了自家主公,他一点儿也不想跟李旭为敌。那个人性子虽然执拗了些,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至少,跟他交往,你永远不必担心哪天其会从背后刺你一刀。
“大将军手笔够足。他手中战马有很多么?”李靖点点头,继续追问。
“阿史那骨托鲁那败家子,孤身逃走,把所有战马牛羊都丢太子和给大将军了!”提起博陵军的缴获,侯君集羡慕得直拍大腿。“我听说,眼下不但大将军和太子两个手中战马无缺。连跟着他们凑热闹的几波流寇,都步卒变骑兵了!”
“没有经过常年训练,步卒变不了骑兵!”李靖笑着摇头,“但骑马步兵,也比纯步兵走得快。”转过身,他向李世民轻轻拱手,“依末将之见,恐怕这三路大军,都是疑兵!”
“药师说大将军冒了更大的险?!”杜如晦跳上前一步,瞪圆了眼睛追问。
“然!”李靖轻轻点头。
长孙无忌、侯君集、房玄龄三人立刻都明白了援军的动向。长孙顺德反应稍慢,兀自捋着胡须思索。“骑马步兵?难道他们走哪条路与兵种还有关系?图,图来!”猛然间,他像被蛇咬了一般发出厉声大叫,“图来,来人,拿舆图给老夫!”
李世民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判断,不计较长孙顺德的无礼,笑着吩咐门外的侍卫去取舆图。片刻之后,舆图铺开。大伙围在河东北侧的羊皮地图前,重新推测李旭的用兵方式。三路被视作疑兵的大军标在了相应位置,突厥人可能的对策也逐一用丹青标出。众人的目光却不再理会这些箭头,紧紧地落在比马邑郡更北的地段。
在燕山之北,长城之外,还有一片名以上属于中原,但被阿史那家族借去休养生息,并且一借不还的沃土。舆图上称之为定襄郡,阿史那家族在那里设立了自己的牙帐!
从李旭目前屯兵的张家堡到娄烦,无论走哪一条路,都是回头向南,并且沿途阻拦重重。但从张家堡到定襄,却几乎可以画一条直线出来。那条直线在长城外,燕山北,中间隔着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没有几个中原人知道路在哪里,突厥牧人自己也很少走那条路。但当年大隋虎贲为了救援自己的突厥盟友,也就是始必可汗的父亲启民可汗,却曾经创造过半个月之内从幽州杀到定襄的奇迹。当年的虎贲铁骑仍在,从涿郡到定襄,比从幽州到定襄还要近上三分之一距离。
“好一个飞将军!”李世民低声赞叹。在他的印象中,也就是李旭才敢使出如此狠辣一击,也就是李旭才配得上如此奇谋。趁着始必在援军和目标之间徘徊不定的时候,数万骑着骏马的步兵已经冲到了突厥人的老巢。大部分突厥将领的老婆孩子都安顿在定襄,他们辛辛苦苦抢到的金银细软也放在定襄郡城。前方正打得火热,突然听到老婆孩子和多年积攒的棺材本都丢了,试问谁还有心将战斗继续下去?
届时,自己带领娄烦关守军倾巢而出,死死咬住始必的尾巴。一路追亡逐北,先前无论多少失利都能连本带利赚回来!唯一可惜的是又让哥哥建成立了大功,又让其地位稳固了不止一点半点儿!
“如果博陵军果真突袭始必的老巢,始必发觉后,会如何应对?”强迫自己冷静心神,李世民向心腹们咨询。
“他可能且战且退,摆脱我军追杀,然后退入草原深处重整旗鼓!”房玄龄想了想,笑着回答。“但此战之后,至少五年以内,突厥人没力气南下!”
五年的时间,足够大唐统一中原。届时,集整个中原之力,始必可汗想卷土重来,也必将被碰得头破血流。
“如果我是始必,定然不顾一切猛扑娄烦。”到了本该欢呼的时候,侯君集脸上的表情反而谨慎了起来。“老婆没了,可以再娶。孩子没了,可以再生。财宝没了,可以再抢。唯独士气不可泄,否则有死无生。击破了娄烦关,至少能在河东抢个够。有了财宝和粮食,就有继续南下打家劫舍或者北上迎击李旭的动力。最起码,能博个两败俱伤!”
“侯将军说得不无道理!”杜如晦迟疑了片刻,低声响应。“依照我的判断,始必很可能被逼得铤而走险。秦王殿下请做两手准备,不能光想着追杀敌军,反而失了我等立身的根本!”
李世民虽然不喜欢杜如晦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判断有一定道理。突厥人是游牧出身,不像中原人一样有明确的家和根基的概念。丢了定襄,却换来了河东,对于始必而言不算吃亏。并且李旭如果真的去偷袭定襄,人马肯定不会超过两万。只要始必能保证自家军心不乱,吃掉娄烦守军后,便可徐徐班师,将定襄重新夺回来。
战败的风险,李世民不想冒。他甚至不希望与始必死拼到底,以求在付出一定代价后全歼敌军。“如何可让始必不强攻娄烦?不跟我们拼命?”本着某种原则,他和颜悦色地问,目光里边充满了冷静。
“依照末将的经验,突厥人非常欺软怕硬。我们在娄烦关上表现得越强大,始必麾下的仆从们越不敢攻得太猛。用这种办法拖住他,直到定襄失守的消息传开。届时,始必纵然组织兵马狂攻娄烦,吃过亏的仆从们也对我等非常忌惮。所以,我们只要能顶住始必破釜沉舟一击,剩下的事情,便只有追亡逐北了!”李靖想了片刻,第一个给出答案。
“如果顶不住呢?我军和娘子军已经损伤很大,即便顶住了始必的最后一波疯狂,恐怕也只会与人做嫁衣吧!”长孙顺德走上前,冷冷地插嘴。
“末将不认为我等顶不住!”李靖向对方躬了躬身体,然后缓缓从地图旁退开。他能猜到长孙顺德想干什么,也有避免守军风险的“更佳”策略。但某些主意却违背了他的做人底限,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愿意抛出。
“药师真没其他办法?是不为,还是不能?”长孙顺德却不管李靖如何退让,一再苦苦相逼。
“前辈不妨将你的办法说出来,交给大伙公议!”李靖又退了半步,低声回答。他现在完全托庇于李世民羽翼下,所以不敢得罪任何同僚。军中已经有了一些传言,说大唐皇帝陛下一直想将他调往他处。只是耐于秦王的颜面才暂时没有做出最后决定。而一旦被调往他处,李靖知道,自己头上的保护伞也就没了。大唐皇帝不是个豁达的人,当年放弃杀子之仇和撅坟之恨是为了给所有降将吃定心丸,如今降将们已经被完全收服了,定心丸的作用也就尽了!
“突厥人的确欺软怕硬!”长孙顺德冷笑着耸肩。“所以,我们更不能示强于敌。骨托鲁的战败已经让他惊疑不定,我等示强,只会激怒他。不如示弱!只要我等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示弱,却不肯放弃关卡,始必可汗自然会考虑我等是不是打算将其拖在娄烦关下!”
“万一他猜到李将军有可能偷袭定襄,主动撤军呢?”杜如晦大急,怒气冲冲地质问。
“则娄烦之围立解,中原转危为安。”长孙顺德继续冷笑,“克明你先前也曾说过,我军的目的是守住娄烦,不败便是大胜。”
“此一时,彼一时。杜某先前所言,是建立于李将军没有出塞的基础上。如今,我等既然判断出李将军十有**已经走在赶赴定襄的路上,便不能光考虑自己安危。一旦长孙大人的疑兵之计惊走了始必,则李将军和太子殿下那边必然要面临一场恶战。在草原上以骑兵对骑兵,敌军人数又是李将军麾下弟兄的十倍。这岂不是我等刻意置其于死地么?!”杜如晦目光如刀,直刺入长孙顺德的心房。他能看见长孙顺德在想什么。此人肚子里的那些伎俩其实没瞒住在座任何一个,只是大伙都不愿戳穿而已。
“杜郎中急什么啊?”长孙顺德瞟了对方一眼,淡淡地道。“李将军偷袭定襄,只是我等的一个判断而已。未必属实。而即便我等判断正确,始必会不会被我等以疑兵之计惊走,还在五五之间。两个五五累积起来,李将军那边所要面临的风险还不足三成,有什么可担心的?而像药师刚才的建议,却是让我等冒着七成以上被始必拼掉的风险,成就别人功名。两相比较,该采取哪个策略,大伙自然明白!”
“长孙大人!”杜如晦气得浑身都开始哆嗦,“你平日怂恿秦王窥探皇储之位,我也就不多说了。毕竟太子孱弱,非明君之选。可平日秦王与太子之争,是李家家事,输赢不关国运。今天,我等面对的可是外敌寇仇,你再怂恿秦王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勾当,就不畏惧史家之口么?”
“史家?!”长孙顺德冷笑着打量所有人,“史家怎么写,还不是由胜利者说得算?甭说我没有陷害李仲坚的意思。即便陷害了,有谁能为证明?那人可是一头长了翅膀的老虎,又攀上了太子殿下这座高山!我等今日不杀他,将来难免会死于他的手!”
没人能否认他说得是句实话。秦王与太子势同水火,早晚会有李渊压制不住的时候。即便李渊活着时能压制得住,一旦李渊百年之后,李建成也不会给秦王任何好果子吃。届时,恐怕所有跟李世民亲近的人,都要面对太子手中的钢刀。李旭如果再趁机掺和进来,恐怕今天在座所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但杜如晦的话却宛如霹雳,一方是外敌寇仇,一方是仗义来援的盟友,大伙处心积虑去害他,难道不怕在青史中留下千秋骂名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正当李世民犹豫不绝之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大笑。他有些恼怒地回过头去,看见素来稳重谦和的记事参军房玄龄笑得前仰后合,满脸是泪,“长孙,长孙大人!”房玄龄不肯与李世民愤怒的目光相对,手指径自点向长孙顺德“长孙大人既然如此忌惮李旭,又一点儿不在乎身后骂名,何不直接写一封信到城下,将李将军可能采取的行动知会给始必一声?那样,始必立刻班师,娄烦之困立解。李仲坚和太子殿下也会被始必追杀到底,省得大伙将来面对任何麻烦?说不定始必可汗还知恩图报,赏大人个官儿当当。反正大人只为了建功立业,又何必介意是为了大唐,还是为了突厥?”
“你血口喷人!”这回,轮到长孙顺德哆嗦了,指着房玄龄的鼻子大骂。房玄龄不再理睬他,转过头来,向李世民躬身及地,“房某没什么本事,就不在这里耽误秦王殿下的大好前程了。请允许我辞官归隐,找个清净地方终老此生。他日诸位身败名裂之时,也好有个人给诸位收拢遗骨!”
“你,老夫现在就宰了你!”长孙顺德气得几乎吐血,手一伸,便从腰间抽出刀来。没等他举刀过肩,李世民冲上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长孙大人,你眼里还有孤么?”李世民脸色铁青,瞪圆双眼质问。长孙顺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低下头,气急败坏地解释道:“他,他恶语伤人。诅咒大伙不得好死!他根本没把秦王殿下放在眼里,只顾及自己能否捞到好名声!”
李世民轻轻摇头,稍稍用力,从长孙顺德手中夺下佩刀。“玄龄和克明说得对。此战乃为中原所打,我不能光想着跟大哥为难。国事,终究要放于家事之前。”
说罢,他将刀丢弃在地,冲着房玄龄深深俯首,“谢谢玄龄教我。玄龄可否留下来,以免我再犯糊涂?!”
“愿为秦王而谋!”房玄龄没想到李世民的如此从谏如流,又能如此礼贤下士,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
长孙顺德见一切已经成了定局,恼怒地哼了几声,喃喃道:“既然秦王执意养虎,我也无话可说。只怕有朝一日,我等一定会死在其手!”
“我不相信会死在他手。”李世民笑着摇头,犀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有你等相助,我也不信会输给太子和他。况且,人生得遇如此对手,不亦快哉?!”
“秦王一定是被气晕了头!”长孙顺德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李世民。突然间,他发现面前这个几乎是自己看着其长大的年青人非常陌生。霸气、谦和、坦诚、狡猾,几乎各种相互矛盾的气质纠缠在一起,令此人笑容就像一团迷雾,谁也没有机会去揭开雾后的真相。
“就这么定了!”李世民挥了挥胳膊,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阳刚味道。“药师,你和君集两个详细谋划示强于敌的作战方案。最好能让始必多吃些苦头,免得他觉得我们胜之不武。无忌,你和玄龄两个负责安排粮草辎重。随时做好追杀敌军的准备。克明,你性子谨慎,负责准备另外一套方案,即万一我们今天的判断失误,如何确保娄烦关不落于敌手。我让长孙叔叔协助你,刚才的争执乃必要的探讨,今后类似的争论肯定还很多,大伙谁都不可将争论时的火气带到日常政务中去!”
“属下谨遵秦王教诲!”众文武齐声答应,都为能追随如此通情达理的主公而感到荣幸。
李世民满意地冲大伙点了点头,“天色不早了。你等也下去歇息吧。明天一早,咱们正式开始给狼骑准备后事!”
“诺!”大伙被秦王的比喻逗得会心一笑,躬了下身,依次退出军帐。趁着别人不注意,长孙顺德悄悄扯了扯自己侄儿长孙无忌的衣袖,然后向倒映在帐壁上的秦王身影用力驽嘴。长孙无忌笑着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紧跟着又摇了摇头,丢下长孙顺德,追随大伙的脚步一道远去。
“没担当的家伙!无怪君集老数落你!”长孙顺德暗自腹诽。身影愈发显得孤独。他试图紧追几步,赶上前边的几个年青人。却发现自己的腿脚已经不像当年般灵光。
他知道自己追上去也没话说。几个幕僚们正兴奋地议论着李世民那句“不亦快哉!”的结论,话语被夜风一句句送进他的耳朵。最近几年,李旭的名字就像清晨的鸟鸣一样,每天都会出现在他们耳朵里,几乎日日不断。无论赞其忠直也罢,毁其迂腐也好,任谁也不能忽视他的存在。他就像与大伙走在不同道路上的马车,渐行渐远,并且永无比肩而驰的机会。对于这样一个道不同,但值得尊敬的人,如果不能与他成为朋友,成为对手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堂堂正正击败他,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而不是依靠背后那些阴谋与手段,否则,纵使胜了,也难免会留下终生的遗憾。
一句接一句带着向往意味的议论声让长孙顺德愈发烦躁。大伙的愿望虽然光明,却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作为老成持重之士的他,今晚所提出的建议尽管阴险卑鄙,却能使得秦王府以最小代价攫取最大的利益。坐失良机不是长孙顺德的风格,百无聊赖地走了一会儿,他决定还是回一次头,重新向李世民陈述一遍自己的想法。
李世民的军帐依旧亮着灯光,这个年青人的身体内几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长孙顺德没有让侍卫通报,而是轻轻地走到门边,手指有节奏地在门框上叩了几下,“笃、笃、笃!”
“进来吧!”埋首于卷牍之中的李世民头也不回,大声命令。“自己找胡凳坐下,别坐地上,这里地上太冷,叔叔你的腿未必受得了!”
长孙顺德答应一声,慢吞吞地坐了下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无论受到多少委屈也都值了。哪怕背上一个万世骂名,为了主公千秋基业,也值得自己去做,去牺牲。主公会理解他的想法,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贡献。长孙家将世代从这次牺牲中受益,泉远流长。
他发现自己完全不该回来,笑了笑,又慢慢从胡凳上站起身,低声劝道:“我只是回来看你睡没睡。别太累了!今后你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能处理一些就处理一些,总是假手他人,终究会养成惰性!”李世民一边在来往文案上批批画画,一边回答。“咱们手中的人才还是太少了些,长孙叔叔,你说是不是?”
“房玄龄心思慎密,多谋。杜如晦刚正不阿,善断。李靖熟知兵事,运筹谋划鲜有不中。侯君集勇敢且善于抚众,深得士卒拥戴。无忌处事通融,可以协调各方。眼下咱们秦王府的人才,几乎个个都能独当一面。但秦王若想巩固根本,还需要虎贲之士相从,耀武扬威于万军之间。如此,风头才不输于人!”长孙顺德想了想,如实回答。
“是啊!”李世民放下笔,感慨地道:“盛世成名看文章,乱世成名看勇力。眼下世道马上由乱转盛,还是要建立些看得见功业,才能让人仰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说得虽然好听,但总是在军帐内才有人知晓,外边的人未必看得那么清楚。”
“我知道秦王想力战而得名!”长孙无忌叹了口气,低声回应,“武将们看重这个。文人们心里未必看重,嘴上却也要些大义和名分。所以,有些事情秦王不便去做的,我去做就是了。左右不会让人知道……!”
“不可!”李世民猛然转身,目光锐利如刀。“叔叔不可再说这样的话。药师所讲,乃为阳谋。叔叔所言,乃为阴谋。阴阳相济,则百事得谐。所以世民从来没觉得叔叔所言为教唆挑拨。但眼下之事,叔叔却要暂且将所谋放一放。此时不是施展的机会,绝对不是!”
“二公子莫非怕玄龄他们真的弃你而去?还是怕事后被皇上怪罪?二公子尽管放心,我一力……”长孙顺德挺直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说过,叔叔不要去做!”李世民板起脸来,大声强调。“至少不要现在去做,我现在不需要用阴谋来解决问题!”
长孙顺德茫然不解,两眼中重新充满了失望,“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王殿下,机会稍纵即逝。罗艺已经归降了大唐,与太子结为异姓兄弟。虎贲铁骑的攻击力天下无双,连突厥人都惧怕他们。姓李的又和徐茂公是知交,打完了突厥人,他只要稍稍向南挪一挪,就可以把瓦岗黎阳军收入囊中。他如果力挺太子,凭着半个河北和身边一堆勇将…….”
“那都是今后的事情,或者说,那只是一种可能!”李世民摇了摇头,脸上充满了神秘的自信。“反正,你现在绝对不能放手施为。我说过,我不反对阴谋的存在。但什么时候该采用,采用什么样的阴谋,必须经由我的认可!”
说到这儿,他的脸色转向郑重,甚至是刻板,“长孙叔叔,你千万记住了我说的话。千万不要违背!”
长孙顺德心中凛然,有股寒意从脚底冒上来,直冲顶门。他又重新认识了一遍秦王,这个自己看着长大,自己再也看不到其人生终点孩子。他知道对方话中的意思,无论自己是正直之臣也好,奸佞之徒也罢,都应该是秦王手中的刀。刀什么时候出鞘,砍向哪里,必须服从“手”的意思。否则,等待着这把刀的命运只有回炉销毁!
“好好配合克明,准备好应急方案!”李世民慢慢走来,身体高大得如夜幕中山岳。他的手臂轻轻拍在长孙顺德肩膀上,充满了信任,充满了上司对下属的关切,“回去休息吧。我会牢记并感谢你今晚的劝谏!”
“谢秦王殿下!顺德告退!”长孙顺德生不起抗拒之心,长揖及地,向李世民表示恭敬。得到对方的回应后,他抬起头来,半躬着身躯说道:“既然主公不想现在对付他。属下建议主公经常派人去探望一下平阳公主。毕竟她是主公的姐姐,心里边一直还护着主公。”
“二姐那边,我会跟她好好解释。”李世民点了点头,低声允诺。“其实当年那件事情,结果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总之是阴差阳错,以至于造成了太多的遗憾。我一直很后悔,一直想补救。但苦于找不到补救机会!你明白么?”
“属下明白!”长孙顺德心里又是一凛,旋即坦然地回应。
“你明白就好。”李世民看着长孙顺德,满意地点头,“多派些人去照顾二姐。丘师利、马三宝、向善志他们几个,你和无忌有空多去看看他们,娘子军中阵亡的弟兄抚恤从优。还有齐破凝,他身上的伤也让郎中不息一切代价医治,务必治好。”
“属下一定好好安排!秦王殿下尽管放心!”长孙顺德再次躬身。“属下这就去,绝不出现任何纰漏!”
“去吧!”李世民挥了挥手,准许长孙顺德告退。站在门边听着脚步声去远,他嘴角上浮起一缕笑意。慢慢地,这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宛若化不开的墨般缓缓从军帐里蔓延开去,与外面的漫漫长夜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