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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持槊(一 上)(1 / 1)


槊长丈八,精钢为锋,青铜为纂,握之于掌,杀气四溢。

李旭万万没想到在大战即将来临的关头,有人居然还千里迢迢的送长槊来给自己。这正是当年他在出塞的途中看到的那一把,虎贲校尉步兵执槊于手,厉声大喝一个“滚”字,两名突厥恶棍抱头鼠窜。

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旭子都期待着自己也能拥有一把长槊。像步兵校尉和罗艺将军那样,将胆敢侵犯中原的塞上狼骑打得屁滚尿流。这个梦想几乎贯穿了他整个年少岁月,直到辽河上的那把大火将其烧得千疮百孔。而现在,槊锋上隐隐透出的血痕又将那些梦想全部唤醒起来,从没有过的清晰。

他当年崇拜罗艺,崇拜步兵,崇拜这些人凭借马背上的功夫打下了赫赫声名。崇拜他们不为出身和门第所羁绊,可以痛痛快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现在,他更尊敬的是步兵校尉对理想的坚持,虽然从接过长槊的刹那,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人生结局。

一把趁手的兵刃相当于武将的半条性命,除非退役或者自认为没有了生存的希望,武将们不会将趁手兵器送给别人。显然,在派遣心腹送出长槊的瞬间,步兵将军已经做好了人生最后的选择。他无力阻拦罗艺拿虎贲铁骑去实现自家争夺天下的梦想,但他却可以用生命捍卫自己的良知。

他是罗艺将军当年梦想的追随者。在罗艺将军忘记了自己的梦想后,他会尽力去提醒。但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量挽回整个幽州的决定,没有力量化解幽州将领们对博陵的仇恨时,他选择死亡。用死亡抗议某些人对于承诺的背叛,用死亡提醒众人,虎贲铁骑的职责所在。

旭子知道,与张须陀老将军一样,步校尉也是个守护者。当他们没有力量继续守护的时候,敌人只有踏过他们的尸体,才能走到他们守护的目标跟前。也许在某些“智者”们看来,张老将军和步校尉的行为实在有些傻,但千百年来,正是这些“愚”人,用自己的热血照亮了整卷史册!

旭子知道,步校尉之所以将长槊交给自己,是为了让自己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站在绵延万里的长城之上,他能感受到槊身之中奔流的热血。那是千百年来所有长城守卫者的热血,从蒙恬、李广到大将军杨爽、校尉步兵,可以伴着入侵者的鲜血一块儿洒落,却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旭子同样知道,自己绝不会辜负对方的信任,也不会断续了这些守护者的薪火传承。在他看来,当年的幽州铁骑之所以留下“长城有隙,虎贲无双”的美名,便是由于这样一杆长槊的存在。而这杆长槊总会有人接过去,即便没有他李旭,也会有另外一个人站立在关山之上,持槊在手。

持槊在手,守卫身后这片土地的安宁。无论谁想践踏身后的家园,都必须先从守护者的血泊上踏过去。

后人无须为武者的职责而感到悲哀,因为守护是他们的职责。

“武将的职责是守护!”张须陀老将军的话,从没像现在一样被旭子理解得透彻。想清楚了这些,头顶上铅灰色的阴云看上去立刻变淡了许多,迎面而来的北风仿佛也少了许多阴寒。“拿着!”旭子将长槊递给跟在自己身后寸步不离的周大牛。“找个地方,那里吧,那是这段长城的最高点,把它插上去!”

“就一杆槊?”周大牛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已经习惯了旭子最近的惊人之举,快速转身,扛着槊杆奔向李旭所指的城垛口,将青铜槊纂重重地顿进城墙的裂缝中。

“嗡!”仿佛突然有了生命般,整柄长槊发出了一声欢快的鸣叫。紧跟着,罡风扫过直立刺天的槊刃,奏响凄厉悠长的号角,“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机灵的周大牛从驻守垛口的士卒手中抢过牛角号,奋力相和。“呜呜——呜呜——呜呜”旁边另一个垛口的士兵以为周大牛在与自己联络,也以角声相回应。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一个垛口,一个垛口,又个垛口,肃穆的角声缓缓延续,瞬间从长城的一端延续到天地之间看不到远方。整座长城都好像在顷刻间活了起来,颤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发出巨龙的咆哮,“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伴着连绵不绝的龙哮声,一束阳光瞬间冲破云层,投射到巨龙的躯体之上,然后凝聚于槊锋一点。万里关山和万里荒原也猛然从冬眠中被惊醒,风声、水声、猎猎旌旗声,共同奏响一曲春天的长歌,“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被城头上的热闹所吸引,李建成顺着马道爬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突厥狼骑已经到了么?”

“还没!不过也很快了!”李旭伸手指了指长城外越来越近的浓烟,微笑着回答。自从他和李建成将中军大帐前移到长城脚下的定远堡后,每天登城巡视便成了二人的例行公务。只有站在长城之上,你才能真实地感觉到来自塞外的压力。虽然王须拔和窦琮二人就像两头随时扑下去的金雕般,让某些走得过于靠前的部落遭受了灭顶之灾。但那些由游牧部落烧柴取暖所造成的烟柱还是越来越多,越来越贴近长城。

“那有什么好笑的!”李建成咧了咧满是血口的嘴唇,不满地追问。他有些不适应涿郡的干燥凛冽的塞上寒风,也不太适应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以前领军作战,敌人是谁,实力如何,武将能力大致如何他都有个模糊的印象。而这次,他只感觉到了敌人在慢慢向自己靠近,具体有多少人,有多少武将,对方士卒的作战技能和意志如何,一概不得而知。

这种与未知作战的感觉很令人压抑。就像在雪夜里孑然独行,看不到星光和灯火,也看不到道路在哪。能听到的,只有风声和狼嚎,能感觉到的,也只有孤单和恐惧。

可今天,李建成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因为他在李旭脸上又看了久违的自信。只要旭子没失去获胜的信心,这仗就不会输掉。凭着对李旭的理解,建成坚信这一点。

而后者脸上的笑容也的确让人心情舒畅。用手指指了远处沐浴在春日阳光下的残破城墙,李旭笑着继续提醒:“你自己看,是不是与咱们刚刚到来时不太一样?”

“差不多?不过,的确不太一样!”李建成顺着旭子的手指看去,皱着眉头回答。今天的长城和昨天的长城好像有很大差别,但具体差别在哪他看不太清楚。只觉得整个长城内外的气氛都有了很大不同,原来是悲壮中带着抑郁,而现在却由内到外散发着一股生机。

久违的春风已经吹到了长城脚下!李建成猛然明白了不同在那里。他们刚来的时候,长城附近还有残雪未消。天与地的颜色都非常暗淡。而今天,连绵的群山不再是青灰色,代之是一种葱茏的新绿。就像一瞬间被巨笔抹上去的一般,干净利落,层次分明。远处有暗灰色的烟柱渐渐迫近,近处的绿色却毫不犹豫迎了上去,犹如两军对垒一般,寸步不让。

“它好像活了!”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之后,李建成再次开口。这回,他脸上也有了笑容。“不但是它,咱们这边的风光好像是活的,而牧人那边却死气沉沉。眼下是春天,万物生发,始必可能挑错了南下的时候!”

“人家说蒙恬将军修筑长城时,请方士封了条小龙在城根下,所以万里长城有魂魄!”李旭手按长城外沿,大笑着说道。

“那它该自己跳出来,把南下的狼骑一口吞掉!”李建成被对方的情绪所感染,笑着回应,“不过,它看起来的确像条活着的龙。饮东海之水,踏西域之风!”他引用了前人写的一首诗,对照当前的意境。

在前人的短歌中,长城是活的,传说它会在某个特定的瞬间醒来,保护自己和整个中原的尊严。李建成一直不太相信这些文人们一相情愿的浪漫,毕竟在大隋建立之前的近四百年里,任由匈奴、鲜卑、羯、羌、氐在中原大地上纵横往来,这条巨龙从来都没醒过,从来没履行过自己的职责。

而今天,他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脚下长城的生机。仿佛随时准备腾空而起,在春天的空气里边飞翔舞动。

又看了一会儿,他终于看到了伫立在城头上的长槊,忍不住好奇地皱起眉头。“那是什么,你怎么光竖了根旗杆在那,上面没有挂旗子?”

“世子看不出来那是根槊么?不过你把它当旗杆也可以!”李旭顺着建成的目光扫了一眼,笑着回答。

“以长槊为旗杆,那用什么当旗面!”李建成对旭子别出心裁的举动非常不理解。但没过几天,他就找到了答案。

行军长史方延年赶着大批的牲口从定远堡入关。看到伫立在长城顶端那杆长槊,立刻从身边的驮马背上取下一堆乱七八糟的羊毛织物来给自己的亲兵,笑着命令:“挂到长城最高处去,让牧人们看看犯我中原天威者的下场!”

“诺!”满脸横肉的亲兵抱起那堆散发着羊膻味道的织物,一口气跑到了长城最高处。不用绳索,将手里的织物一件件如挑抹布般直接挑在了槊锋上。那是各式各样的旗帜,狼头、豹子、野鹿、大雁……林林总总,每一幅旗帜代表着一个被王须拔等人击溃的部落。大部分旗面之上都血迹斑斑,一看就知道有人为争夺他而付出了生命为代价。也有几面是很光鲜的,据方延年得意的介绍,有些奉始必号召而来的小部落发现打劫的代价非常大,丢下了营地连夜北逃。

“这面怎么不挂上去?”李建成听得心情大快,指着方延年半卷在马鞍后的一面旗帜问道。那是一面用蜀锦做成的旗帜,上面绣着七只白天鹅,刚好排成一个人字。

“这个需要交给骠骑大将军确认一下。可能是他的故人。点子非常扎手,我们仗着人多重创了他们其中的一个部落。但对方的后续部队追了我们好几天,直到靠近长城时才罢手!”方延年耸耸肩,粗声粗气地回答。总是跟着王须拔这个“土匪头子”混在一堆,他现在说话也带上了不少江湖专用字眼。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曾经应过科举,并且在河北六郡所有应考的读书人中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

李建成双眼瞬间瞪圆,“你认为是阿史那骨托鲁的人?他不可能来得这样快!王将军和窦将军呢,他们两个哪里去了?”

“王将军和窦将军按原计划奔万全卫去了。”方延年坦率地向他汇报,“他们两个让我将彩号和战利品先押送回来。不是骨托鲁的人!这点可以肯定。据俘虏交代,骨托鲁的人还在濡水附近等待更多的部落汇合。”

“恐怕是等着始必可汗先上。免得自己打头阵损失太大!”陈演寿笑着摇头,“始必可汗来的这么慢,恐怕也是在等着其他几大部落先上。谁都不想为他人火中取栗。但谁都想做最后的占到便宜的那个!”

“我估计也是这样。始必可汗不会让他的狼骑做第一波攻城者。他会驱使别的部落武士当替死鬼。”方延年很严肃地点头。“但这次来得部落非常多。特别是那些距离长城非常远的部落,差不多两个月前就开始行军,到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

兴冲冲地前来掠夺,最后两手空空地回去。该部落头领肯定没法向等在营地里嗷嗷待哺的族中老**差。所以,即便始必可汗不以强力逼迫,只要稍作鼓动,就会有很多部族奋勇争先。对于那些大小埃斤们来说,到了这一步,他们已经没法回头。

“这种阴险的小人,居然也配自称为天可汗!”李建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无法不想起父亲起兵之前,派遣刘文静向始必宣誓效忠的情景。虽然过后父亲解释说,那是为了麻痹塞外狼骑,保全大伙的后路。虽然打下长安后,父亲已经想方设法弥补这个错误决策。但这个错误决定在大伙心中都留下了一个非常大的阴影。特别是对着士气高涨的博陵军时,李建成总觉得对方背地里会暗中讥笑自己。

“草原上的确是以实力为王,跟咱们这边规矩大不一样。”在塞上历练小半个月,方延年心里深有感触。中原人诸侯无论平时做事如何,都喜欢把道义挂在嘴边上。而草原上根本没那么多顾忌,实力强的欺负实力弱的,实力弱的或者摇尾乞怜,或者死无葬身之地,一切看起来都天经地义。在行军途中,不止一次有被打残了的小部落派使者到王须拔马前请降,当着部族武士骸骨的面,请求整个部族成为李可汗的附庸。如果王须拔肯答应收留族中的老幼,他们甚至愿意掉过头来为博陵军打头阵。

为了保证行军的速度,王须拔没有接受这些归顺者。但他也没有一味地赶尽杀绝,而是分了些战利品给对方,命令他们去卢龙塞外,到罗艺的眼皮底下去安歇。至于罗艺如何对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王须拔不想干涉。在他看来,这已经是非常善良的行为,至少比罗艺撤走虎贲铁骑,故意放突厥人南下的举动善良得多。

“那咱们就让牧人见识见识中原的实力!”李建成冷笑了一声,回应。眼下能洗刷李家耻辱的唯一方法就是给予始必可汗迎头痛击。那样,后人如果不仔细研究这段历史,会很容易地相信父亲所述那种“此不过掩耳盗钟”的说法,不认为李家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出卖了整个中原。

“王将军和窦将军托我带消息给世子和大将军,说最近一大波牧人应该在三天之内便会到达!”方延年笑着点头,“世子可知大将军在哪里,我需要尽快找到他?”

“在两山口迎接窦建德的部将!”李建成和陈演寿同时回答。出于对家族荣誉的珍视,他们没有陪同李旭去迎接一伙土匪。虽然三方很快就要并肩作战。在他们两个看来,窦建德能不从背后扯大伙的后腿,已经是最大的帮忙了。至于那三万衣衫不整援军,还是算了吧。用来搬搬辎重,运运粮草还凑合。真的上了战场,恐怕会拖累了大伙一块跟着倒霉。

“啊!”方延年明显也没料到窦建德会真的派兵前来相助。但他很快适应了这种变化。李将军对大伙说过,不要将窦家军当作一般的土匪对待。所谓土匪,指得是乱世中一伙人的作为,而不是他们原来的出身。窦建德能在河北南部垦荒屯田,安置百姓。反倒是那些原来为大隋官吏,却趁着战乱拼命搜刮……

客气地与李建成和陈演寿等人打过招呼,方延年带着缴获来的天鹅旗去寻找自家主帅。这两年博陵军委托行商们到塞外购买马匹,其中一个重要的落脚点就是霫部和契丹羽棱部。那两个部落都有李旭名下的商号,留守在塞外的王可望会很尽职地将大伙没卖完的货物收下,然后将私下收购来的马匹交给行商们带走。

其中,霫部所打的就是白天鹅旗。听说过一些相关传闻,所以细心的方延年才将天鹅旗留下来,交给自家将军去鉴定。根据他的直觉,发现同族受袭后,从临近赶来的那伙部族武士并没有尽全力。特别是其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头领,射术简直能和李将军相提并论。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让部下向博陵、河东联军过于靠近。否则,双方血战一场,很有可能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当他赶到两山口的时候,看到自家将军正在于一个身高九尺的壮汉寒暄。援军的确像李建成等人描述得那样,铠甲、器械都十分简陋。但士气非常高涨,军容也十分齐整。相对于曾经败于博陵军手下的任何一支流寇队伍,这批援军的确堪称精锐之师。特别是一些装备上了标准步兵长槊和环首宽背大砍刀的壮士,站在那里杀气毕露,一看就知道是经历过很多次战斗活下来的老兵。

“延年,你来得正好。这是窦天王麾下的征北将军,王将军!”李旭仿佛已经不再会吃惊,见到方延年跳下马背,立刻笑着向他介绍。

“博陵左军行军长史方延年,见过王将军!”方延年赶紧向客人抱拳施礼。

来客是个非常粗豪的汉子,抱拳相还,然后大声补充,“什么征北将军,在下姓王,唤作伏宝。此番前来就是听李将军调遣的。咱家窦大王说了,李大将军尽管将咱们这批人当自家弟兄使唤。如果有人胆敢不听从号令的话,博陵军有什么军法,就尽管执行什么军法。他绝无二话!”

不禁方延年,几乎所有人听了这些话都凛然动容。“多谢窦天王仗义!”为了不失礼数,李旭再度抱拳致谢。

“按理儿,该致谢的是我们家窦大王。弟兄们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铠甲,也没用过这么快的刀!”王伏宝大笑着回应。“咱家大王说了,李将军守的不是涿郡,而是整个中原的门户。外边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自己兄弟之间无论有什么过节,都要暂且放一放。这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脑袋!”他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国仇大于私怨!”

国仇大于私怨。出兵之前,面对着高开道、杨公卿等人的质疑,窦建德如是解释。单凭这一句话,他就已经彻底洗白了自己过去的身份。

他不是土匪,在这乱世之中,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豪杰。

安顿好了王伏宝等人,李旭叫过方延年,边走边询问此番出塞后的详细作战情况。他之所以安排王须拔和窦琮二人赶在始必可汗到达之前主动出击,一方面是为了给始必的追随者们一个强硬的警告,告诫对方长城并非像他们想象得那样毫无防备。在另外一方面,两支试探攻击的骑兵还带有收集情报的任务。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而这场即将爆发的恶战当中,敌我双方都几乎是睁眼瞎。一方根本没把敌人视作对手,另一方对敌人的情况一无所知。

行军长史方延年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李旭交代的任务,不但通过俘虏之口,将突厥人的大致攻击方向摸了个差不多,而且非常系统地总结了各部族武士的战斗实力和战斗意志。

“正如大将军所料,始必老贼打算兵分两路。一路沿马邑、雁门、河东南下。另一路准备攻取涿郡、博陵、汲郡,直逼东都洛阳!”带着几分钦佩的口吻,方延年低声汇报。在出塞之前,他也怀疑过自家主帅是不是过分小题大做了。经过亲自探查,才发现李旭根本没有高估突厥人的胃口。

事实上,突厥人这次根本没打算给中原留任何退让余地。在一份从某个战死的大埃斤的行囊里,方延年居然搜出了此人被封为护瀛可汗的“圣旨”。而从突厥王挺草草划就的地图上,方延年判断出该部落头人的封地大致在岭南的南康、衡阳一带。不但远远越过了长江,并且远远超过了五胡乱华时塞外部族能染指到的最南界限。

经过杨广那次给树枝缠绕绸子的炫耀,塞上部落都认为中原繁华得遍地都是金子。仓库里藏着永远无法吃完的粮食。既然中原的主人已经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财物,按照草原上弱肉强食的规则,牧人们理所当然要南下分一杯羹。

“有些部落的头人根本没想到南下会付出代价。直到我等杀至他的营地边上,他还以为是自己麾下的武士和突厥狼骑之间发生了误会。”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帅的表情,方延年继续汇报。“倒是其麾下的武士,非常勇敢,也非常善战。往往身上**了三四根箭,还挣扎着不肯倒下!”

单单从战术层面上而言,方延年认为那些远道而来的牧人们简直不堪一击。但从个人体力和战斗能力上讲,部族武士们个个都堪称精兵。“事后我和王须拔将军总结,觉得草原上生存艰难,能活下来的都是最结实的男人。所以他们的单打独斗能力才远远强于我方普通士卒!”

“的确如此。牧人从六、七岁便要学着骑马,放牧,打猎,宰杀牲口!”李旭点点头,低声回应。他又想起自己在苏啜部时,那些少年们拿宰杀俘虏锻炼胆量的往事。牧人们将这种暴虐的行为看做荣耀。而对于中原人来说,却从头到脚透着野蛮。

“窦将军已经派人前往雁门示警,提醒娘子军不要因为敌人装备简陋,队形散漫而小瞧了他们的战斗力。王将军认为对于这种情况最好以恶治恶。一味地防御不是办法,最好在趁着始必可汗的狼骑们上来之前,先集中力量打一次歼灭战,彻底打碎那些助拳者的信心!”

“须拔说得没错。”李旭很高兴麾下爱将能从全局考虑战事,“但我需要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包括始必和骨托鲁等人的确切位置。一场大战没三天五天难以结束,而弟兄们必须能保证在狼骑扑上来前,从容退回长城之内。”

“属下未能完成这个任务!”方延年非常歉然地回答,“始必的大致位置属下探听得很清楚。他的主攻方向在娘子军那边,行军方向非常明确,行军速度也很稳定。但骨托鲁汗的行踪却很飘忽,他的本部兵马走得时快时慢,好像在犹豫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按平均脚程计算,再有五天时间也许都赶不到长城脚下,但如果他放弃辎重,只带骑兵扑过来,恐怕一天一夜时间就足够。”

李旭摇了摇头,并不打算怪罪任何人。“这就是骨托鲁的狡猾之处!”他笑着安慰对方,“上一次雁门之战让他长了记性,所以这次他试图把咱们从长城内诱惑出去。在他熟悉的地方来一次干净利落地决战。”

“怪不得我和王将军此番出塞一路顺风,打垮了那么多部落,居然没有人认真追赶!”与自己的经历联系起来,方延年立刻浑身冷汗。“有伙部族武士弓马异常娴熟,却一直和我们保持着距离。王将军让我将这些人的同伙的旗帜带回来给你。说可能是苏啜部的熟人!”

他抓起马鞍后的战旗,李旭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列队而飞的天鹅,正是霫人的旗号。但不是苏啜部,很快,凌厉的目光又慢慢变得柔和。苏啜西尔、苏啜附离两兄弟凭着当年徐大眼帮忙训练出来的精兵和陶阔脱丝与骨托鲁的姻亲关系,已经成功取代了上一任大可汗,成为整个霫族的最高统治者。所以,苏啜部的战旗之上,带队的白天鹅头上应该加一顶王冠。而方延年缴获的这一面战旗,天鹅们的头顶上却没任何装饰物。

但那面战旗的确来自月牙湖附近。除了当年与自己并肩战斗过的部落外,旭子想不清楚还有哪家可汗舍得使用价格高昂、色彩华丽的蜀锦而不是羊毛来做旗面。这种提花斜纹蜀锦只有在他出塞和刚从塞上回来的那两年才有行商向苏啜部的货栈贩运,此后中原战乱频发,蜀锦在河北都成了几乎绝迹的奢侈品,塞上诸部更是无缘见到。

苏啜部的杜尔和阿斯兰、舍脱部的哥撒那、必识部的侯曲利,这些少年时代的好朋友的身影又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旭子面前。从心里说,这些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待人不比他从塞外回来后结识的吴黑闼、宇文士及、武士矱等人差。但现在,旭子却要和这些昔日的朋友各自为了自己的族人而相对着拔刀。

“那伙人距离此地不到一天的脚程!”见旭子脸上瞬间变得黯然,方延年低声提醒,“据王须拔将军判断,另外几伙规模庞大的塞上部落三天之内也会赶到长城脚下。如果大将军想再刹一刹敌人威风的话,也许能从最近三天中找到机会!”

“咱们尽力!”旭子快速从沉思中回转心神,毅然答应。杜尔、阿斯兰等人都是一时英杰,但他们进了长城,一样不会对战败者留任何情面。在草原上,弱者是没有生存机会的。这是胡人和汉人传统的差别,不会因某几个人心中的善意而发生丝毫改变。他又想起了那个疯狂的下午,那个用战败者的鲜血和胜利着的欢呼交织而成的盛宴。还有随后几个孤单冰冷的清晨,牧人们兴高采烈地给女奴隶脖颈上套上铁项圈,在男性俘虏的脸上肆意篆刻各种各样的花纹…….

他绝对不能允许类似的结局落在自己的族人头上。如果老天还嫌中原所遭受的劫难不够多的话,阿斯兰等人进入长城之前,必须先看到他的尸体。旭子知道,在射艺上能和自己相提并论的,也许只有李渊和阿斯兰。前者的射艺他只是从传闻中听说,而后者,却是手把手教导他熟悉弓箭性能的师父……

“那大将军还有别的吩咐么?”方延年有些无法适应李旭变幻不定的脸色,试探着询问。

“你回去抓紧时间写份军报出来。今晚戌时之前必须送到中军。你可以多找几个部属帮忙,他们记录,你口述即可。把你出塞后看到的,听说的一切,只要与这次战事有关,全写下来。务求详尽!”李旭略作沉吟,然后郑重吩咐。

“还有!”对方刚刚转身,又被他从后面叫住,“写完之后抓紧时间休息,下一次战斗,我希望你能跟在我身边!”

“我?”方延年迟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是王须拔的行军长史,距离赵子铭和时德方等人的位置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况且他本人也不喜欢做一个终日关在中军帐内给人出谋划策的幕僚,跟王须拔搭档的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在马背上抱着横刀睡觉的豪迈。

“如果出塞迎战,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给我当向导!”李旭再次笑了起来,满是风霜的脸上写满了信任。“王将军回来后,我会另行给他指派一个长史。”

王须拔和窦琮正带领着骑兵绕向万全卫。这个当口,远道而来的牧人们会把大部分目光都钉在王、窦两人战马带起的烟尘上。如果在这时候猛然再从定远堡杀出一哨人马,肯定能打来袭者一个措手不及。

旭子准备亲自带领这支兵马出塞。尽管他知道阿史那骨托鲁随时准备带领狼骑扑过来。但猎人和猎物角色的转换往往就在一瞬之间,骨托鲁的设想很好,却未必能尽如所愿。

当晚的军议中,这个过分冒险提议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王须拔和窦琮两人几乎带走了河东、博陵两家的所有骑兵,而带领步卒到塞外与胡人作战,在众人眼里那简直和主动上前送死差不多。一旦战斗失败,受到打击的不仅仅是守军的士气,整个长城防线都有可能岌岌可危。

“你不能离开。如果你出现意外,谁来组织防守?”李建成以从没有过的焦急口吻阻止。想到万一李旭回不来的后果,他的脊背就直发凉。那意味着他将独自背负起全部的责任,根本不再有任何依仗。

作为心腹幕僚,赵子铭也不赞同李旭领兵跳到外线作战。“属下觉得将军这个想法过于行险。”看了看李旭的第一步行动目标,他犹豫着劝阻:“步兵出发,即便小胜,也很难彻底解决敌人。万一被狼骑咬住,便轻易不得脱身!”

“大将军肩负重担,的确不该以身犯险!”见到连赵子铭不支持李旭的谋划,其他将领纷纷插言。无论来自河东还是河北,众人这段时间都已经把李旭当成了整个防线的主心骨。只有他,才身经百战而只曾一败;也只有他,才既熟悉突厥人的战术又了解中原士卒的长处。换了另一个人来统筹全军,大伙能否心服都很难说,更甭提打赢这场没有任何把握的恶战了。

一团纷乱的议论声中,唯独以王伏宝为首的窦家军将领保持着沉默。他们对突厥狼骑的情况一无所知,因而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如履薄冰。长期流动作战养成了他们避实就虚的习惯,打不过就跑,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在他们眼里几乎是天经地义的概念。

按照自家的习惯考虑,王伏宝发现李建成等人过于强调保持整条防线的重要性。长城很长,绵延肯定有数千里。白天王伏宝匆忙中看了一下,对此有大致的印象。这么长一条防线,想让半个突厥人都通不过,根本没有可能。顺着这个思路考虑下去,主动出击也未必不是一个抢占先机的选择。趁突厥人不备,拣其薄弱处狠狠捅上一刀,然后再快速跑回来…..

“出塞作战,我军不仅失去了地利,而且在行进速度上没任何优势!”陈演寿的声音好像北风吹过枯枝,听在人耳朵里甚是难受。这个权重而傲慢的老人自从窦家军到来之后,就一直冷眼相待。这使得王伏宝很生气,因此他决定不管对方说得是否有道理,都要从其中挑一点骨头出来。

而骨头几乎是明摆在眼前的。出了长城之后,地形并不是立刻变做一马平川。连绵的群山还要延续很远,大队人马只能从山谷之间绕行。“这位老将军说得有点儿,有点儿,那个,那个以偏盖全!”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不熟悉的人开口,王伏宝略微有些紧张。但看到陈演寿脸上的惊愕,快意立刻让他忘记了身边一切。“我们不熟悉草原,突厥人一样不熟悉长城附近的山势。所以,地利肯定还在我们手里。找个别人看不到的山窝窝埋伏下,待敌军靠近,抽冷子咬他一大口。然后顺着山谷向深处跑,突厥骑兵有胆子就追,在山沟沟先饿上他十天半个月,大伙都省了动刀子!”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善意的哄笑。“如果真如王将军所说,敢情是好!”刚刚当上郎将的老兵雷永吉学着对方的口气,尽情发挥。“咱们专挑死胡同将突厥人向里边引,最好还是一进去就出不来那种深山老林!”

“那咱们的人如何走出来?”有人笑着质疑。

“不出来了!一命换一命,值!”雷永吉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本来就是个刀头打滚的莽汉,完全靠着率先登上长安城头的功劳换取的军职。所以无惧于生死,甚至对以命换命的战术有一种近于痴迷般的热衷。但他的提议显然只有调节气氛的效果,很快,大伙就指出了该设想的过于一相情愿之处。

“恐怕突厥人没那么傻,非得被你牵着鼻子走!”

“去打埋伏,带少人合适?人少了未必见效。人多了,补给怎么运?”

“这个……?”王伏宝被问哑巴了。搔了搔头皮,满脸歉然。

“突厥人肯定靠经常往返塞上的牧人,或者长城附近的马贼做向导!所以他们只会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不可能随便跟着咱们钻山沟。”李旭挥了挥手,及时把大伙的话头拉回正题。“但王将军的提议有一定道理。燕山上有很多小路,根本不适合骑兵行走。咱们带人自山路发起攻击,肯定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万一战事不顺,快速退向山区也是一个应急的选择。我当年出过塞,知道这些情况。事实上,商贩从来不走王须拔和窦琮将军两个带领骑兵所走的那几条大路,因为那会多绕行数百里。”

凭着当年出塞做商贩时用双脚走出来的经验,李旭对自己此行有相当大的把握。突厥狼骑也好,部族武士也罢,习惯了骑马的人肯定不愿意推着牲口屁股翻山越岭。对于以步卒为主力的中原军队而言,可选择的道路就多了好几条。他们甚至可以选择一条近乎于直线的路径从长城和燕山之间冲出去。提前送给骨托鲁一个大大的惊喜。

“长城上的缺口太多,根本把所有缺口都守不住。而一味地凭险据守,只会把主动权交给入侵者。所以,若想赢得这场战争,咱们必须打乱突厥人的部署。”想到这,李旭大声总结。

“如果从小路出击,仲坚你就无法带太多的弟兄!”李建成听旭子说得自信,口风略微有些松动。

“不用太多的人。否则辎重也供应不上。我需要一万五千体力充沛,正当壮年的老兵。自己携带干粮,直插到流花河南岸!”李旭抓起一支毛笔,用柄端指点面前的舆图。自从辽东之战后,河东李家的将领和旭子本人都养成了重视舆图习惯。所以在座的大多数将领对于图上演兵的做法一点都不陌生。很快,他们的目光就被李旭手中的笔吸引到了舆图上距离长城不远处的一条黑线旁,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轻叹。

流花河是条季节河,春天的水源主要来自燕山上的积雪融化。所以河道与燕山贴得极近,几乎是草原与山区的天然分界线。远道而来的游牧部落到了这里,肯定会在河畔做一次较大的休整。在他们精神松懈之时,一万五千中原士卒突然从没有大路的山坡上杀下来.......,那无异于一场雪崩!

只是,如果想达到李旭预计的战斗目标。那一万五千名弟兄就得用从定远堡出发,完全凭双脚翻越黑瞎子岭和摩天崖两座高山。期间大部分山路都是野兽和贪图节省时间的行商们踩出来的,从古至今从未听说过有军队通过。

“正是因为很少有人走,所以“客人们”更是想不到!”仿佛猜出了大伙内心的想法,李旭笑了笑,继续补充。

“可万一……”李建成依旧有些犹豫,想说几句阻拦的话,又怕坏了旭子彩头。叹了口气,将后半句话又咽回了肚子。

“万一李将军回不来怎么办?不如让俺老王打这头一阵!”王伏宝看不惯河东将帅们畏首畏脚的模样,走上前主动请缨。

“王将军和弟兄们远道而来,不宜过度劳累。还是先休息几天,恢复一下体力!熟悉了周围情况再做安排为好!”李建成赶紧出言阻拦。他不希望旭子以身犯险,更怕窦家军刚刚到达便全军覆灭。在他眼里,窦家军的出现只具备象征意义。代表着三家同盟正式达成。而打仗的事情,还是博陵与河东两家的正规兵马比较靠谱些。

“那我就带领弟兄们顶上来。补出征那些人的缺!”王须拔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听李建成说得也有道理,瓮声瓮气地答应。

被他这个莽张飞在中间来回搅和,河东与博陵的将领们反倒无法再阻拦李旭的决定了。如果必须有人领兵主动出击到外线作战的话,终究是李旭带队成功回来的把握最大。至少他曾经出过塞,而别人对长城外的情况都是两眼一抹黑。

“据王、窦两位将军送回来的情报。有支人数大约四千到六千左右的部族骑兵,一天后便能顺着大路杀到长城脚下。还有几个携带大量粮草辎重的部落走得稍慢,大约要三天时间才能到达。先到达的骑兵肯定不敢独自发起进攻,会在城下宽阔的谷地扎营。而跟在其后面的几个大部落,必然要在途中休整。”见大伙不再反对自己的谋划,李旭继续安排整个战斗的部署。“所以,我所带领的这支兵马,将正插在那支骑兵和几个后续部落之间,趁虚而击。只要打垮了那些战斗力不强的牧人,骑兵们的处境就极其尴尬!”

他尽量不提阿斯兰等人的名字,也尽量不去想对方的模样。实际上,如果攻击奏效,阿斯兰等人将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只要霫族骑兵们不及时后撤,击溃了几个大部落后,李旭就可以引领麾下士卒翻山而回,将敌人直接堵在长城脚下……..

那是当年徐大眼一手替霫族打造出来的骑兵,综合了中原军队配合默契与塞外牧人勇敢坚韧的优点,整个东部草原无任何队伍可与之匹敌。同时,这支骑兵也是与阿史那骨托鲁关系最近的外族支持力量。一旦他们被围,无论是为了保存自己与其他几个叔伯兄弟争夺汗位的本钱,还是为了安抚除了突厥人之外其他民族追随者的心,阿史那骨托鲁都不得不放弃他原先的计划,倾力前来相救。

届时,敌我双方的决战将正式展开。

天再次亮起来后,李旭带领一万五千名勇士离开定远堡,不管脚下地势的变化,径直向北。

这是他第二次徒步翻越燕山。上一次还是在许多年以前,他以行商为名到塞外逃避兵役的时候。那时他年青体壮,内心里对未来有着无数憧憬。这一回,他的身体依旧强壮如山路边凸起的岩石,心中却满是焦虑。

的确,焦虑。当着所有高级将领的面,作为实际上统帅的旭子永远要充满自信。要用自己的热情来鼓舞全军的士气。但内心深处,他却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别人眼里看上去那样坚强。

他手头满打满算只有十四万勇士,并且来自三家,号令很难做到整齐划一。而敌军几乎是无穷无尽,恐怕连动员令发起者本人也弄不清楚最后到底有多少人会参与这场关乎数十个民族生死存亡的战斗。他最擅长的是带领骑兵长途奔袭,出其不意地给予对手致命一击。现在条件却刚好翻转了过来,对手拥有数十万匹正值壮年的好马,随便拉一个牧民上马便能疾驰如飞,而他却不得不凭着两条腿的部族去与四条腿的战马比拼速度,比拼对战局的把握。以往的战斗中,他骄人的射艺总是能在敌将预料之外送出致命一击。这一次,按照每个部族只有一名神射手计算,至少有上百个阿斯兰在黑暗处等着他…….

与阿斯兰比拼射术,李旭没有半分获胜的把握。想到自己即将亲手把阿斯兰、侯曲利甚至杜尔等人送上不归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阿思蓝的儿子平安长大,今年应该有七岁了吧?”虽然明知道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会令自己心情更乱。但在行军途中,旭子依旧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他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与阿思蓝等人一道去打猎,途中遭遇到了奚族斥候。那一次,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三名霫部牧人丧命于奚族斥候的刀下。虽然苏啜西尔和苏啜附离兄弟两个利用了他,然后又为了攀附更强大的后援而果断与他翻脸。但在内心深处,旭子却对除了苏啜部族长兄弟外其他牧人没任何恶感。

他的射艺学自苏啜部,那个冬天,部落公库将来之不易的箭矢敞开了供其挥霍。他的武技和用兵之道也是来自苏啜部的铜匠师傅。虽然铜匠师傅真正出身是江南谢家,可如果没有苏啜部的收留,旭子的人生轨迹根本没可能与铜匠交汇。他手中的黑刀是月牙湖中的星星铁所打造,那块被陶阔脱丝舍命捞上来的石头,一半化作了黑刀,另外一半成为阿思蓝儿子的降生礼物。而在不久之后,旭子却不得不杀死那个孩子的父亲。也许,那也等于将美丽温柔的帕黛和小阿思蓝一并杀死。草原上,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几乎无法生存,更何况阿思蓝与族长的弟弟苏啜附离相处得并不和睦……

可他只有这一个机会,彻底打乱阿史那骨托鲁用兵计划的机会。后者可以驱赶别的部落替突厥狼骑打头阵,可以不计牺牲地驱赶附庸部落轮番上前,消耗长城一线的中原守军。但后者却未必能够做到对苏啜部武士的生死置之不理。抛开阿思蓝等霫族骑兵本身对骨托鲁的重要性不谈,光是陶阔脱丝母族这层关系,骨托鲁就不得不慎重对待。他需要陶阔脱丝手中的银狼为自己号召其他部族。他需要这些部族凝聚在自己周围,保证自己在突厥王庭中的位置。

可如果骨托鲁已经不需要甘罗的影响了呢?自从听闻阿史那家族几个重要掌权者都参与了南征之后,这种不祥的预感便一直萦绕在旭子心头。有着上一次战败的经验,阿史那骨托鲁不可能不考虑甘罗临阵追随旧主的可能。但在明知道涿郡守卫者是谁的情况下,此人依旧带领麾下部众南侵,很可能已经不再需要甘罗的支持,甚至陶阔脱丝的支持。

想到这些,旭子真的觉得非常疲惫。他甚至想放弃,想按照时德方等人先前的建议退守内长城。那样,博陵军所承受的压力将小得多,他也许不用这么早与昔日的朋友一决生死。没人能指责他这么做是懦弱,敌军的数量足够成为大伙后撤的理由。但每每看到周围那些信赖的目光,他又不得不将心中的想法压下去,继续挺胸抬头。

旭子不敢辜负众人的信任。更不敢辜负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承诺。他曾经答应过要守护这里,虽然没有指天立誓,没有歃血焚香,但那些承诺却如同惊雷般回荡在耳边,永远无法装作听之不见。

“告诉弟兄们,我们只能坚持到底,没有道路回头!”走在山羊踩出来的小路上,李旭对身边的张江低声吩咐。这句话对大伙来说很残忍,自出发以来,至少有二十几人不小心掉进了山涧中,粉身碎骨。但这句话却很能激发士气,从队伍中央向首尾两端传开后,人群中的抱怨声立刻减弱了一半。既然没有回头路,那多抱怨几句和少抱怨几句没有任何不同。有说废话的力气,不如将其使在脚下。

“坚持到底,永不回头。不能犹豫,不能露出半点疲惫和迷茫的姿态,至少在将士们面前不能!”叮嘱完了弟兄们,旭子再暗中叮嘱自己。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时的艰难,好像下一刻就会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实上,安乐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间还要分担牲口的负重,他都没有倒下。疲惫有时候能让男人长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经历验证过这句话。

山路崎岖,在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荆棘中时隐时现。如果不是带路的向导以身家性命保证,很多时候,将士们甚至怀疑前方根本就是个无法进出的绝境。然而很快,被乱石和荆棘所掩盖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来,打消了大伙的怀疑。

走这种路对人的体力是种严峻的挑战,即便是最强壮的汉子,连续行走一个时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气。但这种小径也并非全无是处,至少路边的风景非常优美。从日出之后到现在,大伙至少看到过两处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几个珍珠般凝聚在山谷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块上,溅起一重重飞花碎玉。潭水则以非常轻微的汩汩声来回应瀑布的轰鸣,宫声与徵调交杂而奏,在群山之间连绵不绝。

就连对美最不敏感的人,对着阳光下五颜六色溅落的大珠小珠和山谷中正在盛开的野花也不能无动于衷。欢呼和赞叹声暂时让人将疲惫抛在了脑后。再走过一道石梁,疲惫和无聊的感觉则重新占据了人的身体。阳光照射不到的山窝窝里,积雪泛着憔悴的黄。几根白惨惨的木桩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来了,它们却彻底失去了重新恢复生命的机会。

那显而易见是上一次风暴留下的后果。不远处的石头缝隙里,还卡着一段尚未被风刀霜剑割成碎片的树干。杂草在树干下探出微黄的头,几只从沉睡中醒来的野鼠乍闻人声,惊慌地跳过草尖,飞一般远去。

在山中动物的记忆中,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那队伍根本望不到边,就像一条巨蟒般顺着山势起起伏伏。与这支队伍交叉而站立与群山之甸的,还有另一条庞然大物。山中动物们对后者很熟悉,那是万里长城,自数百年前就横亘在燕山最高处,从来没有醒来过。

只是今天,这种宁静的壮美猛然出现了变化。向北而行的队伍尾端正对着长城,遥遥望去,可能在某处刚好与长城交汇。他们来自长城之内,好像是长城的一个分支,又好像是长城的一部分。也许,他们就是长城本身,沉睡了数百年后,终于在春风中伸了个懒腰,迟迟醒来。

“如果铜匠师傅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如何做?”回头望了望身后连绵起伏的队伍和远处同样连绵起伏长城,旭子再次询问自己。

铜匠师傅肯定会躲在山中的某个水潭旁,独自逍遥。他的追求的是内心的安宁,而不像自己这样对世事执着眷恋到无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样就真的可以安宁了么?为什么偶尔提及江南风物时,铜匠师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听不到这片土地上的呜咽声。闭上眼睛,未必看不见血淋淋的现实。欺骗别人,辜负别人,其实都相对容易。人最难面对的,往往还是自己。

旭子记得自己先后的两个师傅,无论是杨夫子还是铜匠,都认为他的为人过于执着,不懂得变通,所以这辈子很难“封侯”。而事实上,他现在却已经是博陵郡公,骠骑大将军,远远超越了两位师傅的预见。

师傅的选择不一定是正确的。自己是尘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尘世间的欢喜与哀愁,苦痛与迷茫。只要自己尽心去做!也许冥冥中自有一个别人无法预料的未来在前方等着自己。

想到这儿,旭子轻轻笑了起来。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于晨曦中舒展身躯的长城,大声命令:“吹角,通知弟兄们加快些步伐!”

“呜------呜呜-----呜呜”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军士奉主帅的命令,大声吹起号角,提醒后边的弟兄赶快跟上。大伙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容不得半点耽搁。“呜呜—呜呜----”队伍各段,有士卒举角回应。-

角声迅速在山中回荡开去,先是一声,然后是一串,一片。猛然间,长城顶上仿佛也有角声传了过来,与行军的号角遥相呼应。

呜呜---呜呜----呜呜----风夹着角声吹过群山。天光云影下,一横一纵的两道长城仿佛同时在移动。精神抖擞,须发张扬。

长城活了,正如传说中那样,它在某个春日自己醒来。

当角声被夜风托着送入帐篷时,舍脱沙哥刚好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了一匹长者翅膀的狼,从天空中扑入一群白天鹅中,将它们撕得血肉飞溅。他带领着部落里的年青人们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强壮的白狼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嗷--------呜------”

“嗷--------呜------”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发出的警讯。多年打猎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舍脱沙哥迅速摆脱身体的疲软和心脏的沉闷,快速跳下了毡榻。借着炭盆中未冷余薪散发出的微光,他手忙脚乱地裹紧皮甲,抓起弯刀。报警的号角声却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没发出过般。整座大营再次恢复沉寂,只有夜风不断地扫过营寨中的羊毛大纛,发出令人几乎要疯狂的声响,“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难道是我听错了。舍脱沙哥迟疑着放下刀,不甘心地拉开毡帐的门,侧耳凝神,仔细分辨夜空里的动静。他不是第一次做关于飞狼的梦,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梦中听见号角声。这次,他分明记得是先后两声,第一声急促而高亢,第二声短暂冒了个头,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声号角再也没响起。除了风卷战旗声外,舍脱沙哥长老只听到了细细的鼾声和几丝春夜里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个好地方。一个水草丰美阳光绚丽的宿营地,总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们精力充沛。那意味着长生天会赐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着白天鹅的骨血将连绵不绝。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心痒的呼唤,“老巴特尔,你在做什么呀!”声音里带着蜜,带着花香,让他不得不将毡帐的帘子和戒备的心神一起放下,将头扭回到自己的毡塌。

室韦叶屯部埃斤宝音图的小女儿妲妮斜卧在毡塌上,正为自己的春梦被吵醒而嘟嘴生气。她是室韦族为了与霫族结交,特意送给舍脱沙哥长老的“礼物”。拥有花蕊一般的嘴唇和野鹿一般结实的长腿。白天带着她在营地里四下巡视时,舍脱沙哥总觉得自己年青了几十岁。到了晚间,却在她的身体上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他曾经可以单臂放倒一头骆驼的勇武已经不再。而她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之间,却仿佛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所以每当妲妮嘟起嘴唇,舍脱沙哥的内心之中就充满了负疚。他怕对方夜里不能睡安稳,连半夜解手都尽量控制着不发出声音。但妲妮却像一头眯着眼睛的猫,随时都可能将眼睛睁开,舒展充满魔力的身体。

今夜,舍脱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猫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艰难地将目光从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长腿上挪开。“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角声!”他一边躲闪着对方目光里的幽怨,一边侧过身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块白炭。白铜炭盆是来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烧制方法也是来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还有什么秘密!他们懂得的东西中,恐怕不仅仅是如何让日子过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尔!”重新跳起火光把帐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粉红色,包括小野猫的声音。

“应该是两声,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边巡视巡视!”舍脱沙哥爱怜地笑了笑,伸手给妲妮盖好羊毛被子。

“巡视什么啊。你给我过来!”妲妮趁机一把抓住舍脱沙哥的手腕,长腿藤条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尔,你不是安排了好几重暗哨呢么?前边是那么宽一条河,河那边是那么高一座山。难道还有人能从天上飞过来?!”

新的圣狼是穷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终于找到的第二头银狼。有人说那是长生天赐给霫人的另一头圣狼,以弥补甘罗被突厥人连同陶阔脱丝一同骗走的遗憾。也有人说其实那就是甘罗的儿子,是苏啜附离与阿史那骨托鲁两个故意带甘罗在狼群游荡的地域转,让一头成年母狼引诱了甘罗,然后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脱沙哥对这些传说十分恐慌。在他看来,圣物之所以被称为圣物,便是由于其来自长生天的偶然眷顾,而不是人为的制造。如果圣狼像马和牛羊一样可以人工配种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着神恩,而是来自魔鬼的邪恶。正是由于这几年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等人一直蓄意在亵渎着神明,所以长生天才不断赐下灾难来,冻死各部族大半存栏牲口,让白天鹅的子孙不能再独力飞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后像鸡鸭一样拣食残羹冷饭。

惩罚不过刚刚开了个头,真正的天威还在后面。明知道圣狼侍卫大人就挡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贪婪蒙住了眼睛的苏啜附离依旧要带着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圣狼侍卫大人的母族。论本领和见识,苏啜附离再年青十岁也及不上银狼侍卫大人的一半儿。虽然突厥人也要跟大伙一并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无视于天威么?就算他们能击败附离大人,他们还要面对徐贤者,还有徐贤者和附离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兰、侯曲利这样英雄能层出不绝,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会仅仅是附离和徐贤者两个。

众长老议事的时候,舍脱沙哥没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开揉碎了讲给大伙听。但其他各部的长老们却沉迷于苏啜附离继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后同时从那里继承来的假话,坚持认为有一个地方四季都不结冰,宫殿巍峨连绵,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帐还为华丽。

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从小活到老,舍脱沙哥还从没看到过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长生天下真有那样的福地,那也是别人的家,白天鹅的子孙飞过去,未必能适应得了那里的水土。

既然为白天鹅的子孙,就注定要飞翔迁徙。如果长时间赖在一个地方,即便那里的水草再丰美,气候再温暖,也终将导致大伙翅膀的退化。当老一代天鹅失去领头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鹅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时候……..。他大声喘息着,浑身战栗,然后所有的力量消失殆尽。

“老巴特尔,老巴特尔…….”妲妮轻呼声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样,甜美刚刚开了个头就到了结束的时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达自己的遗憾。临出嫁之前,作为一部埃斤的父亲宝音图曾经反复叮嘱过她,到了舍脱沙哥身边后,无论多少委屈都必须以笑脸来承受。诸霫部落是近几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强大力量,而舍脱部是霫族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脱部的长老沙哥,就等于为室韦叶屯部找到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这几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灾难一年比一年多。一场为争夺草场和水源的战争早晚都会展开。到了那时,舍脱部的勇士能否仗义施以援手,对弱小的叶屯部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睡吧!”舍脱沙哥用颤抖的手去抚摸小野猫的脸庞。隐隐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脸庞上的软毛都清晰可见。“下次,下次扎营时,我找人给你单独盘个帐篷。我老了,晚上会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尔!”小野猫抓住他的手,试图用脸上的温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茧。她明白对方的意思,叶屯部的长老到了暮年,也会给年青的妻子们单独设立毡帐。她们会在毡帐中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当长老们亡故后,那个不具备他血脉的孩子和其他兄弟们同样有机会继承一份家产。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来,一瞬间绷紧如经历了严冬的古藤。这回,她也清晰地听见了,的确有角声,非常凄厉的角声在附近炸响,“呜---呜---呜呜---呜呜----”

舍脱沙哥快速抽回手臂,在腰间胡乱系了两把,半裸着身体冲出了毡帐。“穿好你的衣服,躲在床底下,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他的声音顺着门外传入,然后“乒”地一声,毡帐门重重摔紧。将妲妮的惊慌和迷惑全部关在毡帐之内。

“老巴特尔!”妲妮急切地大喊,却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作为部族长老,舍脱沙哥肩头有他必须担负的责任。眼下除了苏啜附离的本部之外,几个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却跟着一个名叫阿思蓝的壮硕汉子沿着山与山之间的谷地杀向了长城。

作为一个部落头领的女儿,妲妮知道如果这时候真的有敌人来袭,那将意味着什么?在她年纪非常小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恐惧,并且将那种无助感觉牢牢地刻在了记忆中。高过车轮的男人会被杀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尔将因为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血肉祭奠长生天。至于像她这样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将被当作玩物送来送去,面貌苍老或平庸者将被套上铁项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劳作致死。

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几个月,才被父亲带着部众从敌人的牲口棚里抢了回来。这次,她绝对不会在承受同样的侮辱。想到这些,她慢慢爬下毡塌,从炭盆边抓起舍脱沙哥忘记带走的弯刀。笑了笑,轻轻脱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边,一边把玩着弯刀的锋刃,一边等待命运的裁决。夜里的空气依旧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对于死人和禽兽而言,穿没穿衣服的女人没任何分别。跳跃的火焰照亮她古铜色的肌肤,照亮上面每一个透着青春的毛孔。舍脱沙哥长老没有力量再欣赏这种美,妲妮也不准备让别人有机会玷污了它。

角声越来越近,伴着喊杀声和哭号声。帐篷外的火光渐渐变亮,一度超过帐篷内的炭火。曾经有一瞬,妲妮听到了纷乱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脚步声便远离了,留给她的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无边的恐惧。

炭盆里的火光在等待中渐渐变弱,心中的希望也于等待中慢慢变得比冰还凉。终于,有冷风从帐门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速举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对着胸口。她看到浑身是伤老舍脱沙哥斜倚在门口,精疲力竭,脸上却带着股发自内心的轻松。

“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烧些奶茶来。待会儿有重要客人到咱们家里拜访!”成亲之后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对她下令。

发生于半夜的战斗以舍脱、必识、舆图、野力等十三家霫族部落的完败而宣告结束,但战败者的下场却与妲妮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异。诸霫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后没有被对方绑起来杀掉。女人也没被挑选出来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个带领着部属“飞”过摩天岭与流花河的男人在战斗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提出的投降条件:不杀滥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

他甚至做得比长老们要求得还大度,当口头协议刚一达成,立刻引军后撤到流花河对岸,仿佛压根儿不怕长老们出尔反尔。

“只有非常有自信的强者才会那么做。他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局势,即便舍脱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将他们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后,肩负着某种特殊使命的妲妮听自己的父亲以赞叹的口吻解释胜利者的举动。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残忍为美德,他们只是认为善良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在室韦部长老们以口相传的史诗中,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韦部的祖先大巴特尔刚刚建立部族的时候,才给予投降者不杀的仁慈。因为在长生天下,没有任何男人能击败大巴特尔。他不怕对手重新恢复元气,也不怕对手怀恨报复,他是长生天指定的王者,永远不败!而正因为这种强大和包容,周围的部落才纷纷托庇于大巴特尔麾下,从而建立了他们共同的室韦部族。

那个男人与室韦族的先祖一样强大么?妲妮不敢这样想。她没胆子将现实中的人和传说中的神之子比较。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的丈夫老舍脱沙哥战败投降的当天早上,那个半夜里从山上“飞”下来的男人只带了四十几名护卫,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拥有近七万人的部落连营。像走亲戚一样坐在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的面前,与战败者们举盏共饮。

在接过自己递上去的奶酒时,妲妮记得对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礼节,用手指沾出酒水来,先后奉献给长生天、不灭地以及所有守卫在部落上空的英灵。然后才举盏畅饮。他的所有举动都透着从容与高贵,甚至记得以晚辈之礼向自己回敬,并且在目光中带着坦诚的笑。

自从嫁给比自己大了近四十岁的舍脱沙哥后,妲妮从没有在任何同龄男人的眼中看到过那样坦诚的笑意。没有半分情欲和邪念,有的仅仅是对女人美丽的赞赏。

“这个男人与众不同!”第一印象里,妲妮便对胜利者充满了好感。“难怪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顺着对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见皮甲下粗壮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块,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结实,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还有他的个头,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统统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他一样高大者。这样沉稳如山岳,坚实也如山岳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毕生无悔的幸福。

“我们可以按附离大人的要求,传令撤回自家的部众。但苏啜部的阿思蓝大伙管不到。苏啜附离和他的部众与骨托鲁汗走在一起,所以,我们也不能追随在附离大人身后向自己的族人开战!”在低头为客人添酒的时候,妲妮听见不知道好歹的那弥叶长老如是说道。虽然自己与其属于同一阵营,她依然有一种把装酒的银壶直接砸在那弥叶脸上的冲动。按照草原规则,既然大伙已经投降,并且附离大人接受了大伙的投降,战败者就应该拿出些战败者的觉悟,唯附离大人的马首是瞻。

当时,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长老们唤作附离的那名壮汉,以为对方会立刻发怒。如果那样,也许那弥叶就要用生命为他自己说出的错话而承担责任。出人意料的是,附离大人没有生气。他只是笑着向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做出承诺,“我不需要霫族武士为我而战。也不需要你们自相残杀。大伙只要退回月牙湖畔去,并告诉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准备。我就可以当这次战斗根本没发生过。诸位长老也可以当这次战斗没发生过。至于你等此行给中原造成的损失,咱们今后可以慢慢再算。”

没等众位长老在惊喜中回过神,来自中原的附离微笑着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个给每位长老面前的餐盘上切了一块肉。每刀切下去,深浅恰到好处,连同最外边已经烂熟的肥膘到最里边还带着血水的三分熟的贴骨肉,一层不落,令每块肉上面都包含了从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鲜数个层次…….

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间,仔细观察着客人一举一动的妲妮不觉有些头晕。在座诸人中,以客人附离的年龄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辈之礼向每个部族长老敬食!而那些长老们眼中的惶恐与悲愤几乎在一瞬间软化了下来,捧起面前的托盘,许久许久,才将第一口肉咬进嘴里,慢慢咀嚼。

由战败者怀着屈辱心情而临时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但长老们却吃得无比仔细。他们仿佛在同时品尝着羊肉与对方话语中的味道。

那味道辛甘交驳,如马奶酒般炽烈,又如草原上的弯刀一样强硬。战败者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长生天下,还没有任何一个部族遇到过这种好事儿。但这可能么?附离大人难道是傻子?还是他根本不在乎霫族诸部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月牙湖距离长城很远,即便沿直线走,至少也要走上半个月。这么多年来,我不记得中原人有何对不住霫部的地方。”看着座钟诸位长老瞬息万变的表情,李旭带着几分抱怨意味说道。他记得霫人所有传统,也记得霫人的所有礼节。事实上,在某个特定时间,他几乎将霫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同族。虽然这个想法其实是一相情愿。

“附离,附离大人说得极是!这,这次的确是白天鹅的子孙做得不对!”那弥叶长老难得认了一次错,直憋得老脸通红。每一根血管在额头上都清晰可见。“但草原,草原上两年遭,遭受的灾难非常,非常严重。所以,所以大伙就,就起了些贪心…….”

“自己家里遭了灾,就可以到朋友家里抢么?”李旭接过那弥叶的话头,继续追问。在质问对方的同时,他手下的刀却丝毫没有停止动作,无论哪个长老的盘子变空,立刻就有一条切得整整齐齐的嫩肉敬上去。

那干净利落的刀功,恐怕部落中的大多数年青人都做不到。第一,他们没有对方那强大的腕力,第二,他们也不会有对方那种沉稳的心态。刀刀见骨,新鲜的血沿着刀尖,淌满半熟的羊肉,散发出草原食物独特的香甜味道。粗犷中带着豪迈,野蛮里透着大气。不用吃,但欣赏这种娴熟的刀功已经很过瘾。

老狐狸那弥叶没有闲暇如妲妮那样欣赏旭子的刀功,他有些发傻,想不出措辞来接对方的话头。弱肉强食,在草原上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霫族遭了灾,找一个实力不如自己的部落转嫁损失也合情合理。但眼下问题是,中原这个部落显然比霫族诸部强大得多,如果再说什么弱肉强食的混账话,对方顺着话头咬过来,霫族诸部的结局就像摆在对方托盘中的那头煮熟了的肥羊…….

慢慢算帐。这笔帐可就有了无数花样算法。如果今天不趁热打铁将此事了解,待阿史那骨托鲁也败在了附离大人手下…….

“附离大人莫怪。我等也是一时糊涂,听信了阿史那家族的煽动!以为中原空虚。”野力拔比奇是第一次与李旭打交道,不知道对方的深浅。见他挟大胜之威依旧肯坐下来谈判,心里起了侥幸的念头,代替那弥叶长老作答。

旭子的语锋立刻如刀,刀刀割向此人的必救。“是啊,你等是一时糊涂,听信别人的煽动。不知道部落南迁后,留守月牙湖畔老营的人还剩多少。算不算一时空虚。如果过路者也听信别人的煽动,一时糊涂,不知道诸位还有家可回么?”

“那个!”众长老们登时苦了脸。南下之时,大伙的确没起过再回去的念头。可现在战败了,必须再向回转,万一被人趁机攻打,恐怕整个霫族都面临灭顶之灾。

“我记得霫族北方是室韦各部,正南为汝水诸奚,东边是契丹、靺鞨,正西方向才是突厥。你们跟着突厥人一道南下,不知道室韦、契丹、靺鞨诸部也跟着来了没有?”正在众人焦急莫名的当口,李旭继续追问。

“这?”众人更加紧张,额头上汗珠一颗跟着一颗向外冒。据大伙所知,跟着骨托鲁汗南下冒险的,只是与突厥关系较近的那些部落。某些胆小怕事的部落推脱距离远,粮秣不足,迟迟没付诸行动。

如果大伙打赢了南下之战,自然那些小部落也翻不起大风浪。偏偏大伙打输了,势力大损的消息很快就会在草原上风一般传开。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面对着不断敬酒敬肉的李旭,霫族诸位长老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谁才是此间的主人。足足沉默了有小半个时辰,直面前托盘上的羊肉都凝了一层白腻腻油腻后,长老们才用目光推举出一位代表来,请求李旭给大伙指一条生路。

他们本来就是战败者,能有机会坐下来与胜利者讨价还价,已经是长生天的恩典。如果还不知道感恩的话,也许更大的灾难会接踵而来。

对方是附离,长生天指定的附离。与他作对,其实就是在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所以,长生天才让大伙在最不可能受到袭击的时候受到袭击。所以,长生天才让大伙在受到袭击时,连还手的余地都不曾有。

“附离大人!”舍脱沙哥举起面前酒盏,按中原之礼将坐姿由盘膝改为长跪。“我等被长生天抛弃,所以不辨是非,犯下了如此大错。既然长生天假您之手让我等得到教训。望附离大人念在当年大伙曾经并肩作战的情分上,给我等指点一条明路。长生天在上,附离大人尽管开口,我等一定遵从。如有人违背了誓言,我霫族十三大部将共同切下他的脑袋。如果霫族十三大部都做不到,愿长生天降下惊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十三大部违背今日誓言,愿长生天降下瘟疫,杀死所有牲畜!”

“如果违背誓言,愿天上降下惊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违背今日誓言,愿长生天降下瘟疫,杀死所有牲畜!”众长老一同改变坐姿,长跪向李旭求告。

这已经是草原上最恶毒的誓言了。所以旭子也不逼人太过。他半夜里带领弟兄们从山上杀下来,只是凭借对霫族宿营传统的熟悉,才一击得手。真要将对方逼得垂死反抗,不计自己一方战损,光将这几万牧人全部杀掉,就得耽搁一两天时间。届时,无论是已经赶到前方的阿思蓝和遥遥在后的骨托鲁,都不会让他全身而退。

所以,最好的选择还是逼迫霫族退出,进而瓦解塞上诸部本来就很薄弱的联盟。如果霫族诸部在后退的途中还能将中原的强大传播出去的话,将比一次遭遇战给阿史那骨托鲁带来的打击还要严重。

权衡利弊之后,旭子笑着举起手中的酒碗。与舍脱沙哥的酒碗碰了碰,郑重承诺,“长生天在上。我李旭在此立下誓言,将向为自己族人打算一样,为霫族十三大部指明出路。如果我违背誓言,愿受长生天降下的任何惩罚!”

说罢,宾主再次用手指沾酒,敬天,敬地,敬鬼神,然后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饮干了酒,李旭便开始细细地与长老们商讨对彼此双方都相对有利的和谈条件。他先前已经答应了不驱赶霫族武士为自己而战,此刻自然要坚守这个承诺。但是作为战败者,诸霫部落也要为他们的莽撞付出代价。特别是把众部落送上战场的苏啜附离家族,尽管其今天不在场,也必须承担起部族共同首领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霫族十三大部必须在和谈结束后,立刻拔营北撤。李旭不要他们立刻以牛羊来赔偿中原的战争损失,但诸部今后五年之内每年必须拿一百匹好马,一百头壮牛和一千头绵羊运往博陵,为今天的莽撞赎罪。如果在运输的途中牲畜遭受了损失,将由霫族牧人自己负责补全,博陵军只按到达的牛羊实际数量接收。

博陵军不掠夺部族中的女人。但霫族十三大部在回撤的同时,必须向途中遇到的所有部落解释中原将士们的仁慈。并且将中原将士的勇敢坦诚地告诉与自己相遇者。在妲妮以旁观者角度看来,在这一条款中,诸霫部落占了个大便宜。其实即便旭子不要求这样做,他们也会成倍地夸大中原军队的力量。只有把中原军队的战斗力夸到了天上,诸霫部落也不会被周围的邻居发现自己的软弱。他们才可能熬过战败的打击,一点点恢复元气。

李旭所提出的第三个条件,在妲妮看来就太狡猾了。那是一种成熟男人的狡猾,非常让女人心动。条件的内容是,博陵军不按照草原传统残杀诸霫部落的男丁以惩戒他们的冒犯,但十三大部的长老们必须立刻派遣信使去长城脚下,将诸部最精锐的战士撤回来。同时,长老们必须罢黜苏啜附离这个部落大汗,重新选择白天鹅的领头者。

“附离,附离大人。苏啜,苏啜附离有阿史那骨托鲁做靠山!”必识那弥叶等人不敢违背刚刚发下的誓言,只好以哀告的口吻祈求李旭高抬贵手。众部落之所以抛弃原来的共同首领而选择苏啜家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由于陶阔脱丝和骨托鲁二人的婚姻纽带关系。经过徐大眼当年的整训,苏啜部的武力本来就是霫族诸部最强,背后再有突厥王庭作为后盾,即便长老们得出了废掉苏啜附离的共识,恐怕用不了多久,大伙还是得屈服于苏啜部的马蹄之下。

“你们尽管作出决定。过后骨托鲁第一个要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如果骨托鲁胆敢向你们用兵,我会带领中原将士抄他的老巢!”李旭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许诺。

“多谢附离大人!”舍脱沙哥怕那弥叶还说出什么令李旭不痛快的话来,赶紧代表大伙答应。苏啜部有骨托鲁为靠山,可大伙也可以让附离大人做大伙的靠山。骨托鲁再强大,不过是一个突厥小汗。而附离大人现在于中原至少也是一方小汗,论实力并不比骨托鲁来得差!

况且与附离大人交手手,骨托鲁和苏啜附离两个有没有命活着返回还不一定。大伙又何必为了两个将死的之,失去了附离大人的欢心?

还有一个优厚条件是李旭能够提供,而阿史那骨托鲁无论如何不能提供的。那就是各部落熬过下一个冬天的粮食。在舍脱沙哥的记忆中,中原人很少出现缺粮情况。既然通过战争无法为部落弄到补给,通过其他手段,一样可以让部落起死复生。

想到这,他将揉了揉跪坐麻了的大腿,带着试探的口吻询问,“附离大人,您在苏啜部的货栈已经被苏啜附离抢占了。如果仗打完了,您可以再派人到我们几个的部落开个货栈么?”

“可以,但你们必须保证中原行商的安全!”李旭想了想,答应。通过契丹部的另一个货栈,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设在苏啜部那个货栈的结局。多年来,两个货栈不但为他提供了滚滚财富,而且给博陵军筹集了大量的战马、皮革。损失掉其中一个,对博陵军今后的发展影响甚大。舍脱沙哥提议重开双方之间的商道,则刚好弥补了这个缺憾。

“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附离大人开恩,秋后派遣商队运一批粮食过来?”见李旭答应得爽快,舍脱沙哥再次开口祈求。

“粮食?”李旭楞了一下,很快想起了各个部族大举南下的重要原因。各部人口都不算多,如果交易些粮食即能减弱战火,他又何乐而不为。“春天和夏天不行,秋天之后,即会有商队到你们的部落交易。如果需要,你们也可以派遣商队来涿郡,用战马、小牛和皮革换取粮食和盐巴。并且可以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凡是没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侵的部族,或者迷途知返的部族,都可以南下到涿郡购买救命的粮食。那些坚持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侵者,要来只有一把刀,粮食一粒都没有。”

“谢附离大人成全!”舍脱沙哥双手按地,重重地将头叩了下去。有了李旭这句承诺,霫族十三大部即便夏天繁育不了多少牲口,冬天也不会饿死太多的人。只要熬过最难熬的这段时间,青草就会发芽,牛羊就会生崽,霫族武士凭着积蓄的力量,就能征服周边的弱小,保证自己种族的绵延。

“附离,附离大人对我等如再生父母。我等愿意永远供奉大人为银狼使者!”野力拔比奇不愿让舍脱沙哥一个人把好处占尽,抢着说道。

“附离大人本来就是长生天指定的银狼使者!”必识那弥叶看了他一眼,大声道。“是苏啜部的人被魔鬼蒙蔽的眼睛,拒绝了长生天的恩赐。所以,我必识部在此立誓,宁可全族覆灭,也绝不再听奉苏啜部的号令!”

“我舍脱部立誓!”

“我舆图部立誓!”

各部长老知道苏啜附离大势已去,索性壮士断腕。但对于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两个人心里的鬼门道,他们也一眼就能看穿。

如果苏啜部失去了统领白天鹅们的资格,接下来实力最强的就是舍脱部和必识部。所以两个部落才对附离大人如此巴结奉承。但由这两个部落其中之一成为白天鹅的首领,又实在令人不愿接受。

舍脱部的族长太年青,为人有些蛮横。长老舍脱沙哥又过于狡猾。由该部为头领,其他部落肯定会受到欺压。必识部更甭用提,那弥叶素有老狐狸之名,天生光占便宜不吃亏。让必识部的人戴上天鹅王冠,天鹅们肯定只向钱眼里边飞!

思来想去,大伙对选择哪个人做新的天鹅首领犹豫不绝。虽然李旭没有命令大伙必须在今天作出选择,但没有一个首领作为核心,大伙很难共同对抗苏啜部的威胁。

目光必识那弥叶和舍脱沙哥都是老成精了的人,怎么会猜不到其他长老的想法。二人目光互视,相对着点了点头,然后膝行数步,一同在李旭面前长跪不起,“白天鹅已经失去了他的头领,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长生天既然选择附离大人指引我等,我等愿意推举附离大人为我等的头领,双手奉上天鹅王冠!”

“野力部愿意追随大人!”野力拔比奇先前出了一次丑,这回立刻抓紧了讨好李旭的机会。如果仅仅作为附庸,大伙将来的死活与眼前这个银狼使者没多少关系。可如果大伙都做了他的牧人,他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伙饿死。

能做到长老位置的家伙,哪个不是狡猾如狐。听到舍脱沙哥和野力拔比奇等人的话,立刻明白了其中弯弯绕。当即,十三部长老立刻推开桌案,同时到李旭身前长跪,发誓要代表整个部族奉附离大人为白天鹅之首。

“白天鹅挥动翅膀,世上就没有它们飞不过去的高山。白天鹅排成人字,没有风雨可以阻挡他们翱翔…….”不管旭子答应不答应,众长老们含泪高歌。舍脱沙哥那个有关长着翅膀的银狼的梦,他们都曾经听说过。而飞跃高山大河的附离大人,不就是长着翅膀的银狼么?

“大伙赶紧都起来,都起来!”李旭没想到一番谈判到了最后居然出现了如此结局,哭笑不得。当一个六郡大总管已经让他精疲力竭,如果将草原上的杂事也管了,恐怕将来会活活累死。

“大人如果不答应,白天鹅的子孙就会失去方向。失去方向的白天鹅们,只有落入猎人的陷阱!”舍脱沙哥一边哭泣,一边叩头。花白的鬓发披散下来,就像风中抖动的枯草。

旭子不忍让对方如此哀求自己,也不想在此事上做更多纠缠。想了想,低声应道:“此事,此事需要慢慢说。大战在即,我暂时也没时间管草原上的事情。”

“我们草原上的大汗,不像中原的官员当起来那样麻烦!”必识那弥叶听李旭口风松动,赶紧大声提醒。

霫族的大可汗只是部落们的共主。诸部之内自有一套运行规则,大可汗平时很少插手。只有在部落和部落之间起了纠纷,或者向其他民族的部落宣战时,才需要大可汗出面。此外,大可汗所在部落还负责下属部落之间的互相协作,比如物资交换,灾难救援等调度任务。并从其中抽取一定比例的报酬。

如果大汗的权力欲望很强,如苏啜附离,他可以利用手中职权,让白天鹅们按照自觉地方向飞翔。

而对一个权力欲望不强的人而言,这大可汗其实就是个甩手大掌柜,也忒地好当。

李旭素来喜欢用带领骑兵风驰电掣,但近两年随着博陵军大小战事不断,马匹的缺口越来越大。如果将霫族诸部纳入麾下,则等于给博陵军在塞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养马场。每年秋天都会有数以千计的良马供应。而博陵方面所需要提供的,只是一个口头上的保护承诺罢了。在攻破长城防线之前,阿史那家族未必愿意分兵去收拾诸霫部落这种疥癣之痒。若是阿史那家族在长城下铩羽而归,突厥人肯定元气大伤,更没力量去跟诸霫部落为难。

反复比较其中利害,旭子不仅对舍脱沙哥等人的提议怦然心动。刚要点头答应下来,背后却传来了几声极其轻微咳嗽。

在李旭和舍脱沙哥等人喝得酒酣耳热的同时,行军长史方延年和侍卫营统领周大牛几个一直按剑肃立。他们听不懂座中长老和自家主帅那抑扬顿挫的突厥话,但能从众人脸上的表情中判断出,和议基本已经达成了。

有关谈判的目标和底限都是众将在退兵之后抓紧时间探讨过的,所以方延年不担心自家主帅吃亏上当。他担心的是奸猾成性的霫族长老们会趁机提一些看似对博陵军有好处,却于背地里隐藏着陷阱的要求。而诸位长老突然来到李旭面前长跪不起的行为,更令方延年心里充满了警惕。“跪着做什么?耍无赖么?如果磕几个头就能赚到天大的便宜,我反过来给你们磕头好了?”

周大牛的想法则简单得多。在他看来,诸长老突然向李旭跪拜,和自己当年在街头做混混的行为大有类似之处。无非是打输了架,赶紧拜对方做老大。然后借着老大的声威,在其他混混面前就可以耀武扬威。

但老大的声望是不能白借的,至少四季的供奉和逢年过节的孝敬不能少。所以有人上门拜老大时,被拜者一定要沉得住气。即便心里再欢喜,脸上也要拿出些老大的架子来,不能让人白白占了便宜去。

二人只是想让自家主帅做决定时谨慎些,所以咳嗽声很轻,。听在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等人耳朵里,却如同半空中接连打了好几个霹雳。他们之所以这么快就决定推旭子为霫族诸部的大可汗,并非只为了一个银狼侍卫的传说,也不是因为李旭虎躯一震,王霸之气扑面的缘故。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的确在心里打着扯大旗做虎皮的盘算。草原上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传统,可千百年来,类似的情况却一点儿也不比中原少。以他们两人对旭子脾气秉性的了解,认定对方即便做了霫族诸部的大可汗,未必有时间到草原上发号施令。而他们两个凭借跟旭子的“良好”交情和拥立之功,完全可以代替未来的大可汗“管理“其下各个部族。至于哪些命令是大可汗亲口发布的,哪些命令是他们代替大可汗发布的,相信以月牙湖到长城之间的距离,没有人会千里迢迢去追查究竟!

谁料想,未来的大可汗本人没看出这拥戴背后的诸多盘算,两个不懂突厥话的亲卫却横生枝节。万一他们把牛膀胱戳破了,惹得附离大人不快,将已经达成了协议也推翻掉。众老天鹅们过后还不被族人们拔光了羽毛,倒挂于高杆之上么?

想到这些,不待李旭开口,舍脱沙哥与必识那弥叶两个赶紧补充。“其实,其实族中规矩都是大可汗与各部长老们商议后制定的。如果附离大人愿意接受我等的拥戴,尽可以将规矩中您老认为不合理的地方改一改!”

“是啊,是啊,头鹅翅膀刮起的风,托着大伙的羽翼向前飞。头鹅指明方向,群鹅只会追随!”野力拔比奇唯恐万一李旭不愿意接受众人的拥戴,让天鹅王冠落在必识部的人手里,跟在后边许诺。

“长着翅膀的狼王啊,请你接受白天鹅子孙的忠诚。只有追随在您的身后,我等才有飞跃雪山的勇气……”其他几部长老也各有打算,互相看了看,呜咽着唱了起来。

见长老们态度如此,李旭反而不着急接任霫族大可汗的虚职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心肠软,对于讨价还价方面,却是从小跟在父亲和舅舅身后做生意培养出来的天分。既然认定了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妨就把价格谈的仔细些。尽量不把长老们重新逼到绝路上,至少也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这个未来的大可汗好糊弄。

所以,李旭先将长老们一个挨一个搀扶起来,让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好。然后一边与对方喝酒吃肉,一边详细询问霫族诸部的日常政务运作方式。大可汗都要管什么?有什么特权?若是有人故意不听出大可汗号令,就像当年苏啜西尔那样,十三大部准备怎么做?以及成为大可汗后,诸霫部落的武士肯不肯听从自己驱策?大可汗有没有权力任免麾下某个部落的埃斤,等等,诸如此类,统统问了个清楚。

十三大部的长老们事先没做过准备,所以想统一口径也来不及。只能实话实说,将当前霫族诸部的政令框架一一汇报。其具体结构不像中原朝廷那样复杂,但也绝不是像先前那弥叶长老所说的那样,大可汗绝不插手各部运作。只是因为部落们彼此之间都有一段距离,所以大可汗对下属埃斤的羁縻力度比中原的皇帝对地方官员的羁縻力度弱得多,并且很少过问埃斤职位更替的事情而已。其他的诸如日常税赋,战时出兵、出粮等,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

待把一切了解清楚后,李旭想了想,大声说道:“你们原来的习俗我不会干涉太多。但我发到各部的命令,必须原样执行。平时,除了我任命的梅禄外,其他人不得代替我发布政令。而谁来做梅禄,必须由我指定,诸部无权否干涉。否则,这大可汗我决不会做!”

他先用突厥话说了一遍,然后又刻意用中原话重复了一遍。知道面前的长老们和背后的弟兄们都没异议了,才接着进行下一条议题。

第二条议题是,参照先前达成的协议,这回中原与阿史那家族的战争,诸部可以作壁上观。但将来李旭与其他人交手,无论对方实力多么强大,霫族诸部都必须按照规矩出兵出力。当然,缴获的战利品,李旭也会按出力大小分配,不会让部族武士们空手而归。

“附离大人即为头鹅,我等绝不敢敷衍您的号令。”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人互相看了看,点头答应。

第三条议题,是为了增加大可汗对各部的约束力。旭子根据自己在苏啜部的经验,微笑着提出,“照老规矩,各部埃斤还是世代相传,兄终弟及。但如果哪位勇士为大可汗立下的战功,大可汗有权力任命他做新的长老!”

如此,各部独力性将慢慢被消弱,大可汗的权力会逐渐得到增强。待部落中支持大可汗的长老占据了多数后,即便偶尔某个部落出现苏啜西尔那样的豪杰,也很难再导致新的纷争了。

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都是过来人,知道李旭是在提防大伙像当年架空史力拔汗一样架空他。咧了咧嘴,勉强将这条答应了下来。

“代替我处理日常政务的梅禄分为左右两个,只有两个梅禄意见一致时,政令才可以下达。第一任左梅禄就由舍脱沙哥担任,必识那弥叶长老做右梅禄。遇到与其他部落开战、报复等大事,必须得到我的同意后,诸部才可以统一行动!如果哪个部落受到了梅禄的欺负或者不公正对待,可以到我的军帐告状。证据属实的话,我会主持公道,废黜该梅禄。凡被我废黜者,部落里也不能再让他担任长老。”

如果将这条也答应下来,就意味着李旭已经接下大可汗的王冠。霫族各部从此就成为附离大人的追随者,并永远受其保护。同时,各部也会失去很多自由,丢弃一部分传统,将来的前景难以预料。

众长老们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和悲凉。如果不接受这些条件呢?恐怕十三头大天鹅回到月牙湖畔后,很快就会为了一顶王冠打个白羽乱飞。再想想临近的突厥、契丹等部落的威胁,长老们把心一横,举着酒盏再度跪倒于李旭面前。

“长着翅膀的银狼王啊,您的睿智和勇敢无人能及。草原上将传遍您的威名,白天鹅的子孙世代追随于您的羽翼之后……”当天,带着一点点悲凉味道的牧歌声从霫族北返的队伍中传出来,顺着风传穿越远。

“长着翅膀的银狼王重现在草原之上,违背他命令的人,必将受到长生天的抛弃。”与霫族诸部北返的同时,另一个恐怖的预言开始在草原上广为流传。

传说中,那匹银狼有三个脑袋,六双翅膀。随时会从天空中扑下来,将冒犯他的人开肠破肚。

望着长龙般远去的队伍,周大牛等人心头不仅涌上一股恍然如梦的感觉。队伍中还能骑在马上的男人至少在一万以上,并且个个高大硕壮。但他们却连回过头向流花河对岸完全由步卒组成的博陵军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顾唱着悲凉的长调走向茫茫旷野……..

对手与其说是被打败的,不如说是被吓败的。如果他们遭到袭击时,能够依据营垒奋力自保,只需坚持上一整天的时间,博陵军就会被闻讯赶来的其他游牧部落武士团团围困住。但霫族男人们的作战意志远远配不上他们健硕的身体,他们不但迅速选择了投降,而且在过后根本不仔细追究敌人到底有多大实力。

如果那些精明的长老们稍为留神,就能看出即便是陪同李旭到部落中谈判的侍卫,走路的模样都有些趔趄。在杀入部落营地之前,博陵精锐已经连续翻越了两座高山,又在流花河上游兜了个圈子。如果不是看在李将军亲自挥舞着黑刀冲上了第一线,弟兄几乎都没有力气举起兵器…….

可就是这样一支远道而来的疲敝之师,从精神上彻底击垮了南下的霫族部落。随着这些牧人北返的脚步,草原上将有无数试图跟在阿史那家族背后拣便宜的小部落开始犹豫。连与突厥人最亲近的霫族都背叛了骨托鲁汗,这次南下还有胜利的希望么?既然没有便宜可占,大伙又何必让部族中的勇士白白送死?

“没想到他们如此懦弱!”站在李旭身边的时德方低声叹息。起初,他根本不看好博陵军此番主动出击的结果。而现在,他却跟大多数将士们一样,对即将爆发的恶战信心十足。有李将军在,大伙可能输掉么?谁比他更熟悉草原上的规矩?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将军作为曾经与部族武士并肩作战者,又在中原战场历练了这么久,对敌我双方的了解肯定比阿史那骨托鲁强得多!

“早知道这样,不如让他们把牛羊畜生多留下一些来!”站在李旭另一侧的张江也有些懊悔。他懊悔于自己再次高估了敌人的实力。从事后诸葛的角度,他觉得大伙于凌晨疲惫之中商议出来的和谈目标实在过于谨慎了。既然对方连推举李将军做大可汗的让步都肯做,要求他们缴纳些牛羊做战利品,他们应该也不敢不答应。这样,博陵军此番出击就能满载而归,对防守在长城上的联军弟兄的士气,也会是一个很大的鼓励。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咱们要是留了牛羊畜生,他们就会有人饿死。”与张江等人的意见相反,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周大牛却心怀慈悲。“人到绝路都会拼命。况且咱们杆了牛羊,就不能翻山。万一被突厥狼骑从背后缀上,又是个大麻烦!”

“就这样的狼骑?”时德方忍不住冷笑。他目睹了昨夜偷袭战的全过程,与他事先的设想大相径庭。以前通过各种各样的谣传以及李旭的谨慎态度,使得他认为塞上狼骑一定战力强悍,至少和博陵军骑兵可以相提并论。但现在看来,所谓草原上的骑兵不过尔尔。他们的确是骑在马上,的确擅长操控牲畜,却无法称之为士兵。闻鼓而进,闻金而退,互为支援,死不旋踵,这些博陵军日常训练中一再强调的东西,部族武士们一条都没做到。他们当中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却总是不顾号令,毫无组织地冲上前来无谓地送死。一队训练有素的博陵士卒,至少可以击败三百名这样的勇士。以此类推,眼下大伙身边这一万五千博陵精锐,遇到五万塞上骑兵也未必会输….

“这些不是狼骑。部族主力都不在这里。相比于中原而言,这些人只能算普通百姓!”目送霫族部众离开的李旭笑着回过头,低声解释。通过一场伤亡不大的偷袭战彻底砍掉骨托鲁的一根手指,这样的结果让他自己也非常满意。但大伙却不能因此而起了轻敌之心,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大将军说,他们,他们只能算农夫?”听了李旭的话,时德方迟疑着着问。

“的确如此,草原上的孩子会走路时就开始学着骑马,十几岁便能纵马引弓者比比皆是!”李旭点点头,低声回应。“咱们的孩子学着种地时,他们学着骑马。咱们的孩子学着礼仪时,他们的孩子学着劫掠……”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慢慢放低。中原人和草原上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所以当他们生活的地域出现重叠时,难免就会有冲突的发生。从小就被教育着谦良恭让的孩子,乍一遇到被教育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的孩子,肯定会吃大亏。

但中原人的坚韧与协作能力也是草原牧人无法比的。他们会一点点在挫折中吸取教训,然后用漫长的时间来壮大自己,互相扶持着,将牧人赶离自己的家园。

而草原牧人们遭受挫折后,往往会选择逃避。他们喜欢用未知的力量来解释失败,就像这次,他们将自己看成了长生天的使者。

为了瓦解骨托鲁麾下的联军,旭子刻意没有纠正舍脱沙哥等人对自己的误会。生有翅膀的银狼王,这个称号他很喜欢。对于讲究弱肉强食的部族武士来说,越是强大神秘的力量,越会令他们丧失作战意志。

“但他们却不懂得齐心协力,也没韧性!”时德方不愿意李旭过于涨敌人威风,小声辩解。“大将军轻松就击败了他们。并且让他们彻底臣服。以后咱们六郡对于霫族来说就是天朝上邦,处处都高他们一头!”

“大将军今后就是他们的大汗!十三部的共主!”提到霫族长老们的选择,方延年等人也是满脸自豪。能带着四十几人直闯对方大营,并令敌军作出舍弃自家原来首领,改投于其麾下的,古往今来,也就是骠骑大将军李旭一个人。即便是数百年前封狼居胥的那位骠骑大将军,也只是把威名植在山川上,而不是根植于草原牧人的心中。

“今后咱们打败哪个部落,都要照此处理,让他们都推举李将军做大汗!”周大牛仍旧沉浸在敌营之行的兴奋中,笑着提议。

“那得有个汗名,叫仲坚大汗可不成!”时德方笑着凑趣。没能辅佐李旭在中原问鼎逐鹿,作为谋臣的他非常不甘。现在,刚好能通过征服草原部族来弥补。

“还用找么,就叫附离大汗!反正他们都称大将军为附离!”方延年顺着时德方的话题延伸。跟着李旭身边与舍脱沙哥等长老谈判时,他总是听见对方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提及“附离”两个字眼。过后自己跟通晓突厥话的向导询问了,才知道“附离”在突厥话中是“狼”的意思。而长着翅膀的银狼王,则是牧人送给李将军的名号。既然这个名号在草原上如此响亮,何不将其彻底利用起来。

“对,就叫附离大汗!”众将领哄笑着响应。草原上,拥有五百部众的人都可以自称为汗,李旭目前拥有六郡的封地,数万部属,叫个可汗理所当然。

见大伙笑得愉快,旭子也不忍扫了众人的兴。“附离汗可不行,突厥人称汗,会在名头前加一长串东西,有时是山川河流,有时是功绩…….”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又低沉下去。自从那年离开之后,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舍脱沙哥等人面前。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亲手夺取了苏啜附离的可汗之位。

虽然对于旭子本身而言,这个汗位如同鸡肋一般,可有可无。但对于苏啜附离而言,却是他们部落挣扎了很多年,牺牲了很多东西,才换回来的一点点回报。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轮回吧,老天刻意安排的轮回。跟舍脱沙哥等人谈了近一个时辰长生天,旭子的思维也多少受了些影响。

“如果长生天这些年来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会怎样看待自己今天的作为。是夸赞自己机智善良,还是以牧人的思维方式笑自己不够狠辣?如果陶阔脱丝呢,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怎么想?!”猛然,一个美丽的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闪。然后迅速模糊。上次两人重逢时,陶阔脱丝为了避免让阿史那骨托鲁误会,刻意保持了与自己的距离。而自己当时也没觉得对方那样做有什么不妥。可这次不同了,这次自己要和她的丈夫拼个你死我活……

无论如何,旭子知道自己不会退让。背后就是家园,无论为了谁,什么理由,他都没有退让的余地。

在流花河南岸休息了一日后,李旭带领麾下将士拔营回返。鉴于阿史那骨托鲁一时半会儿未必能追上来,所以博陵将士选择了另一条相对平坦的道路。沿途中又遇到了两股急于冲入中原抢劫的牧人,张江和周大牛各带一队悍卒迎上去,不到半日功夫,便将部族武士们打得溃不成军。战败的武士们策马远遁,众将士望着远去的烟尘大笑,也不认真去追。

如此一来,博陵军上下对突厥狼骑的战斗力愈发瞧不上。都道“骨托鲁小汗有种便来,到了长城脚下,大伙定叫他有来无回!”

而牧人们心中对李旭却愈发敬畏,多次转述之后,将圣狼侍卫的谣言越传越真。

第二日下午,大伙又在一座无名高山的转角处挡住正在北返的霫族骑兵。虽然此时霫族武士们已经接到了各部长老遣人用快马送来的命令,知道博陵军与自己不再是敌人。当看到突然出现在山坡上的中原精锐后,还是被吓了一跳。

舍脱部的哥撒那看了看必识部的侯曲利,二人咧了咧嘴巴,将目光又同时投向苏啜部的阿斯蓝,从对方的目光中,他们都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诧。在接到长老们的命令后,三人都非常不情愿。特别是苏啜部的阿思蓝,若不是考虑到自家后路随时可能被李旭切断的风险,甚至想调遣本族武士挟裹着其他部落的英杰继续南进。当看到了博陵将士后,三人终于明白长老们的决断是多么的正确。老狐狸们并非被李旭的虚名给吓破了胆,他们是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中原的实力。

对手并不像苏啜附离和阿史那骨托鲁二人所说的那样不堪一击。他们富有,但绝不软弱。就在不远处猎猎飘舞的战旗下,随便一个中原儿郎拉出来,身手都不会比霫族武士差。特别是中原儿郎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气质,那种有我无敌的气质。哪里是来自一个内部纷争不断的垂老部落,分明来自一个百战百胜的强大民族。

这个民族不可能轻易被击败。打了这么多年仗,阿思蓝对敌人的强弱程度几乎能做到一望而知。他忽然开始为自己部族的命运而担心起来,据他所知,苏啜附离并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如果苏啜附离得知其他霫族部落已经改奉李旭为大汗的消息,肯定要用尽一切手段试图将失去的汗位夺回。那时,苏啜部与必识部、舍脱部,还有其他散落于月牙湖附近的白天鹅的子孙们将进行一场恶战,而届时李旭只要将山坡上那些武士派遣一半到草原上,便足以让苏啜部万劫不复。

‘如果我现在趁人不备射杀了他……’一个阴冷的想法突然涌入阿思蓝的心头。那样,苏啜部所面临的劫难将轻一些,白天鹅的子孙也许不用再自相残杀。但那有可能么?阿思蓝记得多年前,附离(李旭)的射艺已经不逊于自己,况且自从附离从山坡上出现后,哥撒那与侯曲利两个就有意无意地在遮挡自己的视线。

两个小狐狸和他们的父辈一样狡猾!苏啜阿思蓝在心底苦笑。他理解必识侯曲利和舍脱哥撒那的想法,霫族各部骑兵只有四千三百多人,而山坡上严阵以待的中原儿郎足有一万五千。如果自己真的射杀了李旭,恐怕身边这四千部族武士没一个能活着走出山谷。

可如果不杀了他……阿思蓝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凉。他的儿子与阿史那却隅的女儿早有婚约。陶阔脱丝的丈夫就是阿史那骨托鲁,除了麾下的两千武士外,苏啜部的其余部众都以贵宾的身份与骨托鲁的嫡系部众走在一起…….

就在他再一次颤抖着试图将手伸向马鞍旁的角弓时,舍脱哥撒那与必识侯曲利二人突然让开了。他们两个不再试图阻挡阿思蓝的任何行为,而是策马直奔对面而去。阿思蓝微微一愣,旋即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壮汉拎着数个皮口袋,踏着阳光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兄弟临行前请喝了这袋子马奶酒,你我也许今后很难再相见啊,每逢春来,温暖却像酒浆一样淌过心头…….”

那个壮汉用精确的霫族语言,唱着霫族人为朋友送别的长调,毫厘不差。

仿佛有万丈寒冰在心头轰然而倒。阿思蓝清楚地记得,当年在月牙湖畔,是自己、杜尔和陶阔脱丝三人,一字一句地教会了汉人少年这首长歌。如今,那个少年脸上已经长满了胡须,但唱歌的腔调,走路的神态,却丝毫没变。

那是他的好朋友,曾经生死与共的好朋友。正从万马军中向他走过来,腰间没有刀,背后也没有弓。

已经不需要再犹豫。不知不觉眼中溢满了泪水的阿斯兰策马冲了出去,边冲,边自腰间解下横刀,丢弃在地上。边冲,边从马鞍旁解下角弓,抛于枯草丛内。此时,他不需要弓,也不需要刀,只需要一个拥抱和一袋马奶酒,便可与兄弟化解一切仇怨。

“附离!”“附离!”舍脱哥撒那与必识侯曲利两个飞身下马,紧跟着是苏啜阿思蓝。三人废话不说,直接从李旭手中抢过一袋子酒,解开袋口皮绳,仰面便向嘴里倒。李旭剩余酒袋全部扔在地上,然后拎出其中最鼓的一个,鲸吞虹吸。

须臾之间,四个装马奶的袋子都瘪了下去。哥撒那、侯曲利、阿斯蓝和李旭互相笑了笑,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四人都不再是当年模样,但很多感觉却与当年一样清晰。“附离,你…….”哥撒那想问对方从何而来,但想想自己的老巢刚被人家抄过,现在问未免太刹风景,憨笑着闭上了嘴巴。

“附离…….”阿思蓝心中也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说。笑了几声,伸手去摸第二袋马奶酒。

“呵呵呵呵!”四个人的手几乎不约而同地摸到了酒袋旁,笑着解开皮绳子,弟兄们的注视下开怀痛饮。

那些马奶酒都是霫族各部北返前,特意留下来献给李旭的,味道极其甘冽。阿思蓝等人喝了一袋又一袋,直到周大牛等人第三次在李旭的示意下送来新的酒袋子,才意犹未尽的长叹了一声,放慢了动作。

“这是几个袋子上有我们部落的标记!”放下酒袋后,必识侯曲利指着脚边的空皮口袋,笑着说道。

“那弥叶长老送我的,他说霫族诸部都会酿马奶,唯有必识部的方可称为酒。”李旭毫不遮掩,坦然承认酒的来历。

“若论缝制东西的手艺,却要首推我们舍脱部!”仿佛表功一般,哥撒那笑着插言。此刻在众人脚边,有几个装酒的皮袋子边角上都缀有细细皮穗,做工极为精美,依哥撒那所言,想必就是出自舍脱部了。

按照长老们的决定,李旭已经是霫族诸部的共主。所以各部才拿自己所拥有最好的物品送于大汗做礼物。但轮到阿思蓝说话时,他的地位却有些尴尬。

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等人公推李旭为汗时,并没有征求苏啜部的意见。此刻阿思蓝虽然是苏啜部中地位仅次于苏啜附离的第二人物,却不拥有长老们才具备的对部落命运的决策权。因此他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沉吟半晌,才皱着眉头问了一句,“附离,你到底要干什么?”

仿佛早预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李旭笑着摇头,“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我不得不做。阿思蓝大哥,如果有朝一日我带领士卒杀到苏啜部的营寨门口,你策马避开,任由我进去杀人放火么?”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阿思蓝正色回答。看看李旭身后那一万五千不动如山的儿郎,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四千多各怀心事的部族武士,他知道那一天也许不会太远了。阿史那骨托鲁和苏啜附离二人攻不破由李旭驻守的长城。那道长城他昨天刚刚见到过,不知道从那里开始,也不知道从哪里结束。汉人将长城筑在了群山之巅,而苏啜部呢,当敌人杀来时,苏啜部有城墙可依么?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想到这儿,阿思蓝继续强调。骨托鲁和苏啜附离都不是李旭的对手,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失败者必然要受到成倍的报复。届时,李旭身后的中原武士,还有侯曲利、哥撒那都会杀到苏啜部门前来。这是苏啜部必须付出的代价,当年他们为了讨好阿史那家族而设计赶走了银狼侍卫,他们必须要接受长生天的惩罚。

“阿斯蓝,你这又是何必。苏啜附离对你还不够坏么?他做的那些事情,连草原上的狐狸看到后都会脸红!”舍脱哥撒那原本就与苏啜附离合不来,见阿斯蓝执意要为苏啜部死战到底,忍不住上前劝道。

“你不懂!”阿斯蓝苦笑着摇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李旭,“但附离懂,他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即便是附离,当年中原的大可汗肆意妄为时,也曾离开部落,到咱们月牙湖畔来躲避灾祸!”必识侯曲利的口才远好于舍脱哥撒那,接过众人的话头,大声道。

当年李旭出走塞外的原因,霫族诸部的豪杰们人尽皆知。近年来苏啜附离兄弟对阿斯蓝家族的排挤打压,月牙湖畔的汉子也是有目共睹。好在霫族部落的结构与中原的家族不一样,除了部族埃斤之外,重大决定还需要长老们点头。否则,性情耿直的阿斯蓝早就被苏啜附离兄弟赶出部落了。

受了这么多的委屈,阿斯蓝却依旧要为苏啜附离而战,在哥撒那与侯曲利二人看来,其行为就实在有些不可理喻了。

阿思蓝没有回应,也找不出太好的说辞来回应。只是望着李旭,大口大口地向嘴里灌酒。仿佛喝完了这顿,就再不会有下顿一般。

大军迤逦回到长城脚下,早有细作将凯旋的消息报了上去。望眼欲穿的李建成闻报,立刻带着陈演寿、崔潜、王伏宝等一干留守文武从缺口处绕路迎了上来。见了李旭的面,唐王世子李建成急行数步,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喘息着道:“既然打赢了,为何还要绕个圈子,不按原路返回来。我已经派了四拨斥候出去寻你,如果再得不到音讯,为兄只好带着剩下的弟兄出塞与骨托鲁那厮拼命了!”

李旭猜不出自己这位大舅哥的关切有几分是真,但从对方鬓角间,却清晰地看到了数缕灰白。他心中一暖,笑着抱起对方的肩膀晃了晃,大声回答道:“小路太消耗体力,去时急着与人拼命,大伙还都能咬牙坚持。如果再按原路往回返,非有弟兄掉队不可。况且还有四千多部族骑兵落在后边,不亲自送送他们,我也实在难以放心!”

以李建成的身子骨,怎受得了李旭热情。一边从他的大手下挣脱,一边笑着抱怨:“你这家伙就是‘古道热肠’!怎么样,见到当你那些老朋友了?他们没跟你当场拔刀子?”

“没有,喝了几碗送行酒。高高兴兴地散了!”李旭从建成肩头收回蒲扇般的大巴掌,笑着寒暄。然后握掌为拳,轻轻砸向崔潜的胸口,“这些天劳烦建成兄、陈叔和诸位将军了!弟兄们的士气如何,军需还供应得上么?”

“弟兄们听说了大将军已经砍断骨托鲁一臂的消息,士气正高。都嚷嚷着下次轮他们出塞转转,赶在狼骑聚集之前,再拆几根骨头棒子呢!”崔潜笑着斜退开半步,将身侧的王伏宝让到李旭的视野中央,“军需补给暂时也无需担忧,窦王爷又遣人送了一批粮秣过来,说是十天之内便到涿郡!”

“多谢窦王爷!”李旭闻言,赶紧向王伏宝等窦家军的将领拱手。以如果三路兵马的粮秣都由他治下的博陵六郡来承担,即便打退了突厥,六郡也要元气大伤。窦建德能在自身物资供应也不宽裕的情况下,还设身处地地替博陵考虑,这份恩德不可谓不重。

“也不完全是我家王爷出资。大部分都是从运河上过来的。”王伏宝憨厚地咧了咧嘴巴,主动解释“我家王爷不过又添了些,给你凑了个整数而已!”

“运河?”李旭的眉头轻轻一跳,惊问。北运河为大隋远征高丽的运粮通道,从黄河岸边汲郡一直延伸到蓟县。这条水道南端连着洛阳、瓦岗还有几个零星的地方“诸侯”,除了窦建德外,没一个与博陵六郡有过交往。其中谁能如此慷慨地帮助自己,就实在令人难猜了。

他这厢眉头紧皱,李建成那边却不愿意耽搁太长时间。快速凑过来低声建议,“大将军,野外风劲,弟兄们也累了,依我之见,具体军务,咱们是不是先返回长城内再说?”

“愿奉世子之命!”李旭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赶紧顺着李建成的口风将话头打住。转过身,向肃立在长城脚下的弟兄们用力挥手,“从黄花豁子那段被冲毁的长城入塞!回营后先休息用饭。都尉以下将士放假一天,都尉以上将照常应卯!”

“诺!”将士们齐声答应,转身沿山坡下谷地绕向最近一段被洪水冲出长城缺口。那缺口处于一道天然形成的泄洪谷之上,所以破损严重。突厥人大举入侵的消息传来前,本为商队和马贼们过往的捷径。去年秋天和今年开春,涿郡太守崔潜派得力手下修整了它,并在沟谷上方用巨木和石块搭建了一座简易敌楼,数个箭塔。

将士们迤逦从沟谷下通过,却不因为道路的突然变窄而混乱了军容。每每走到狭窄处,总有低级将校主动站出来,将本部队伍变细,待通过后,又快速恢复原样。

望着弟兄们的背影,李旭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欲与前来接迎自己的将领们一并入塞,却又被李建成轻轻扯住了绊甲丝绦。他狐疑地转身,看见后者满脸微笑。

“弟兄们立下如此大功,若是无赏,岂不有损士气?”李建成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绵纸折成了方块,用力按在李旭掌心,“武士矱将军从长安城里的大户那边讹诈来的,你不花白不花。这次的数额我已经命人替你准备好了,稍后便可以从我那边的辎重营搬出来。下次需要多少,你自己派人报个数儿,我一定想办法替你筹措!”

李旭带着几分愕然打开纸片,看到上面用熟悉的蝇头小楷写着:牛肉若干、铜钱若干、精米若干。并随后列出了合适的按人头分配方案。看字迹,显然是李建成亲手所写!他心中又是一阵恍惚,笑了笑,将纸片交给与自己寸步不离的周大牛,“追上去,按上面说的跟大伙宣布。告诉大伙这是唐王给的筹措的,让大伙放心享用!”

“诺!”周大牛接过纸片,拔腿跑到队伍正前方,跳上一块凸起的巨石,扯着嗓子高呼,“大将军有令,此番出战者,每人赏钱五百,精米两斗,肉干儿半斤。今晚即可领取,可自行托人送回家,不必充公!”

“大将军有令........”跟着周大牛跑过来的亲卫们齐声高呼,将嘉奖令重复送进每名弟兄的耳朵。

博陵六郡虽然尚武,但弟兄们打了胜仗的赏赐却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有功者吃肉、升官,没功劳者捞不到喝汤的勺子也毫无怨言。似这般以人头为单位,不问功劳大小的成规模发奖赏的行为极其罕见。所以弟兄们乍一听周大牛的话,都楞了一下,然后便大声欢呼起来。

“是唐王给筹措的.......”待欢呼声起了,周大牛才如梦方醒般喊出了第二句。他一个人声音哪里压得过上万人所发出的喧闹,非但弟兄们听不见,连李旭这边也只能听个影影绰绰。几个负责传递命令亲卫扯了嗓子将周大牛后半句话重复了数遍,听到的人依旧聊聊无几。

“呵呵呵呵呵........”王伏宝在旁边看得有趣,捋着胡须傻笑。

“怎么样,大将军麾下的弟兄们士气一下子就提起来了吧!”李建成笑着向李旭追问。

“多谢唐王安排!多谢建成兄统筹!”李旭笑着回应。

“谢大将军!”将士们的致谢声如山崩海啸,震得长城瑟瑟落土。

“有劳唐王殿下!”不待李旭派人提醒,猜到赏赐来源的张江带领一干高级将领围拢过来,齐齐向李建成致意。

见众将如此给面子,李建成脸上的笑意更浓,长揖还礼,“诸君何须谢我?我不能亲自持槊出塞,与你等并肩作战,已是孱弱。如果这些小事也做不了,岂不是尸位素餐么?!”

“世子乃一军之帅,怎可轻动?这等阵前厮杀的粗活,还是交给我等来干。世子能在城头为我等击鼓,足以壮三军之威!”时德方善祷善颂,笑嘻嘻地代替大伙回应。

“有世子在,三军后顾无忧!”方延年等人跟着嚷嚷。

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六郡将士做得如此体贴,即便心里憋着一股子无名火的陈演寿老前辈也不好再挑剔什么了。“只是那八千多吊钱,居然连个水漂都没打起来!”他肉疼地咬了咬腮帮子,强迫自己笑得更开心。目光流转过处,看见李旭身上穿得只是件牛皮甲,心头一震,忍不住又暗自叹气。

河东兵马中的其他将领心里可没有陈演寿那么多花样想法,作为武将,他们最热衷的是杀敌建功。因此,当大队人马刚一去远,立刻三三两两拉住博陵军中与自己相熟的将领,向对方打听此番出塞袭击敌军详情。当听说博陵军用两夜两天赶了近二百里山路,并且抵达目的地后还立刻能投入作战时,大伙都张开了嘴巴,低声吸了口凉气。

二百里路放在平原上不算长,普通农夫带足干粮,日夜不停地走,也能在两夜两天的时间内赶完。但放在燕山之间,则足以让野驴吐血。而博陵军赶完路后,立刻冲进了人数数倍于己的敌营当中,一战而溃之,这是怎样的一种强悍?!麾下能有如此一支强军,沙场争雄,还用愁对方兵强马壮么?

想到这些,一个军中流传已久了说法再次涌上众人的心头,“若于李将军起了冲突,大伙最好别跟他正面交手!”

“好在河东与河北向来同气连枝!”有人偷眼观望士卒们走过后的谷地,暗自庆幸。从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和目前情形来看,李大将军已经稳稳成为唐王家族中的一员。大伙不用担心与他为敌,也不愿惹上这样的对手。虽然对于很多武者而言,这未免是一种遗憾。但与这样的人做朋友,远比做他的敌人安全得多。

况且,他脸上还洋溢着足以让冰雪融化的笑容。磊落,坦诚,让你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无论再危险关头,不必担心来自背后的冷箭!

李旭出身寒微,所以为人极其谦和,即便刚刚凯旋归来,对前来迎接自己的将领们都如平常相待,言谈之间没有半点轻慢意味。所以无论是李建成的麾下还是王伏宝的部属,都愿意上前跟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借机表达自己心中的仰慕。

但大伙想从李旭的话中听到有关战场的精彩描述,却是万万不能。提起数日前的奇袭战,非但旭子的反映平平淡淡,就连周大牛这种往日喜欢将一说成二的人,翻来复去不过也是“弟兄们赶了两日夜路,累得要死。”“对方防备疏忽,为我军所趁之类!”具体定谋、破营以及浴血奋战经过,一概从简概括。

河东与窦家军将领先是心痒难搔,转而一想,类似这种以少破多,一举擒之的大捷,李将军从出道至现在,已经不知道创造过多少回了,也难怪博陵军将领们提不起精神头来吹嘘。这就好比一个人整天对着燕窝鱼翅胡吃海塞,偶尔吃回咸菜豆腐也许觉得新鲜,你拎着几只猪蹄髈当美味在其眼前晃,人家自然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念到此节,众人对博陵军的敬意未免又加深了几分。有的心中便想着,‘下次与敌人交手,一定要跟在李大将军身后见识见识。即便不能与其并肩冲杀,在其背后摇摇旗子,敲敲战鼓,日后于同僚面前提起来脸上也有光彩。’有的则心中暗道,‘不知道咱家世子此番有没有福缘将李大将军收于麾下。有此人在,日后左军弟兄再见到刘弘基、侯君集等人,胸口也能拔得高些?”

当天下午,李建成在中军摆下庆功宴,自己掏钱给出征将领们涤荡征尘。作为盟友,王伏宝和他麾下的主要将领也在被邀请之列。酒过三巡,陈演寿再度询问起战场经过,这回博陵军的几个核心人物做了些准备,由方延年出马代表大伙做了详细综述。经过读书人加工整理过的战况,听起来就比上午仓促问答时条理清楚多了,精彩之处也足以让人目凝神张。只是比起从武将口中平平淡淡的那几句概述来,多了几分花哨,少了几分与霸气与从容。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大伙都非常坚信,那就是有李将军在,骨托鲁未必能翻得起什么大浪。如果骨托鲁还打着驱赶爪牙前来拼消耗的主意,大伙出塞一次便砍掉其一支臂膀,数次之后,不用最后决战,胜负便已经揭晓。

如果长城之战打完,李大将军肯定不可能再与河东翻脸。那样,凭此人手中所拥有的实力、战功以及他跟李渊家族的姻亲关系,日后其在官场上的成就将不可限量。所以出于单纯的仰慕也好,出于为日后前程铺路的打算也罢,河东众将待李旭都如众星捧月,相比之下,世子建成身边倒显得冷清了。好在李建成本来就是个非常大度的人,即便感受到了冷暖差异,也仅仅是一笑而过。

庆功宴罢,一些中级将领陆续散去。李旭、李建成、陈演寿、王伏宝等核心人物又抓紧时间整理目前敌我双方的具体情况,以免因为李旭离开这几天,造成主要将领掌握消息片面的困境。几方面搜集到的情报综合起来,大伙发现最后决战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十三家霫族部落主动北撤,另推可汗的消息传开后,无论跟突厥王庭的关系是亲是疏,那些盲目追随骨托鲁前来打秋风的部落都要掂量掂量自家的斤两。为了稳定军心,骨托鲁汗必须尽快取得一个辉煌的胜利,用实际行动告诉东部草原群雄,突厥这次南下成功的把握还是十拿九稳。此外,突厥人在河东境内试探性进攻的连续失利,也是导致始必可汗与骨托鲁等人改变先前驱虎吞狼战略的主要原因之一。刘武周麾下行军长史宋金刚所率领的马邑军先后三次在李婉儿面前大败亏输,如果阿史那兄弟再无建树,恐怕那些边塞上的大小汉人可汗们也不得不考虑考虑突厥这棵大树是否牢靠的问题。

“情况越来对咱们越有利,弘基兄和柴绍联手东向勤王,留守东都的那些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将京师到洛阳之间的数个郡县全部放弃掉了,并且屯重兵于渑池附近,拒弘基于门外!”带着几分酒意,李建成继续向大伙通报。这是从长安昨天刚刚送到的喜讯,对李家的发展至关重要。东都方面退守渑池后,便无力再对河东郡各地进行骚扰。而李家刚好能将一部分兵马从黄河岸边撤下,投放到更需要它的地方。

“曲突通老将军呢?他如何选择?”论及军务,李旭口齿立刻伶俐的起来,将手中茶盏捏于指尖,一边把玩,一边追问。

“曲老将军已经宣布愿意听从新皇号令了!”李建成笑了笑,很自豪地向大伙暗示。

众所周知,新皇不过是李家树立的傀儡。效忠于新皇,便等于效忠于李家。如此一来,李家的实力又增强了不少,对河东地区的控制能力,也提高到了十之**以上。

王伏宝见不得河东将领那份骄傲劲儿,翻了翻白眼,悻然道,“一个见硬就躲的软骨头,他投降了有什么奇怪的。今天投降你们李家,明天说不定就卷着你们李家送的金银投了瓦缸军了。到了后天,还说不定去跟谁呢!”

这话立刻引起了公愤,不待李建成出面反驳,博陵军中一些与曲突通相熟的将领纷纷喝道:“王将军哪里话来。曲突通老将军可是成名已久的英雄。”

“成名早未必有骨头。有些人名气越大,反而见识越短,行事越瞻前顾后!”王伏宝毫不客气,醉熏熏地反驳。

他也不是诚心找茬,只是最近肚子里火气较大,又实在看不惯李建成的行为。这些日子,几乎每个窦家军将士都感觉河东与博陵两家将领惺惺相惜,对自己却有些刻意冷落的味道。如果光是博陵军将士对窦家军冷淡倒也罢了,毕竟人家曾经将河北绿林几十万联军打得落荒而逃,有那份骄傲的资格。而河东兵马凭什么跟在窦贾军面前摆谱儿?大伙都是客军,都寸功未立。真的拉到狼骑面前,还指不定谁先尿裤子呢!

“王将军莫非喝醉了么?曲老将军即便投降了我家,也是我家坐上贵客。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侮辱贵客,莫非觉得我这个主人软弱可欺不成?”李建成听王伏宝越说越刺耳,脸色一沉,大声质问。

“你是此地主人,呵呵,世子殿下,你心也太急了吧?六郡大总管在这儿?你想做主人,也得先问问博陵将士们答不答应!”王伏宝面上粗鲁,却也不是好相与的。转眼之间,便将李建成白天犒赏出征将士的真实目的揭了个底朝天。

这下,所有河东将领都坐不住了,腾地一声跳到了李建成身后。窦家军将领又怎能由着自家主将被人欺负,也擦拳磨掌向王伏宝身边凑。把个老长史陈演寿急得劝完自己人,又拦对方,直忙了个满头大汗。

“我记得大伙说好了击败大敌当前,不分彼此的。莫非都嫌敌军本领太差,想先替他们趟道不成?”眼见着两伙人就要打起来,时德方冷笑一声,淡然道。

这话相当有力气,直噎得河东与窦家将领同时翻白眼儿。想跟时德方叫劲,又碍着李旭的颜面,没办法,只好呼哧呼哧喘粗气。

到了这个份上,李旭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他放下手中茶盏,笑着向众人劝道,“大伙都是些酒后醉话,醒了就忘,又何必那么认真。咱们都要在沙场上脊背靠着脊背了,难道还能因为几句玩笑就彼此生疑!喝茶,茶能解酒。”

李建成不愿惹李旭不快,耸了耸肩,冷笑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到了战场上,老子的脊背可不敢冲着姓曲的那样的人!”王伏宝也冷笑一声,悻然归座。

“王将军有所不知,当年突厥破雁门,曲老将军是第一波顶上去的。我后来伏击始必,也是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了曲老将军!”李旭又笑了笑,低声解释。

闻听此言,王伏宝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大窘,赶紧再次站起身,拱手赔罪,“如此,倒是王某唐突了!”

“王将军不知晓其中情况,也不算唐突。依李某之见,若是对上突厥狼骑,在座诸君不会有一个软骨头。外敌杀到家门口,无论谁遇到了,都会奋不顾身迎上去!除非他不是个男人!”李旭上前伸手挽住王伏宝,大笑。

“就是这话,对外能拔刀而战,就是豪杰。至于自己人跟自己人窝里斗么,输赢都未必是什么本事!”王伏宝也跟着大笑,回应。

但凡从生死之间打过滚的人,心胸都不会太狭窄。况且大伙此时又面对着共同的仇敌。所以王伏宝稍一改口,河东将士也不再追究他恶语伤人,一场突然而来的风波就这样在笑声中悄然化解。

军议依旧由李建成来主持,林林总总陈说的也都是些好消息。但旭子却觉得有些酒意上涌,一些非常重要的军情也是从左耳朵听进,转眼自右耳朵冒出,再难有半点印象留于心头。

在李旭的印象中,曲突通与尧君素两位老将是目前在河东境内唯一还支持江都的两根钉子。东都兵马回撤后,两位老将军的退路便全部被刘弘基与柴绍堵死,麾下士气必然一落千丈。所以当他听说东都兵马回撤,立刻想到了曲突通与尧君素二人的命运。而李建成的回答恰恰验证了他的推断,曲突通对大隋彻底失去了信心,尧君素部即便能比曲突通部多坚持几天,也避免不了全军覆灭的结局。

此事对于河东李家以及长城防线而言,是个天大的喜讯。曲突通投降后,京师的兵马就可以沿漱水与汾河直线北上支援雁门与涿郡,再不用到绕冯翊郡这个大圈子。

只是如此一来,恐怕远在江都的杨广再无北返的机会?虽然是为了抵御突厥入侵,博陵才不得不与河东联手。但细算下来,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他!想到此节,李旭心里不觉一阵黯然。

照目前的速度发展下去,恐怕一年之内,天下便再无任何诸侯有实力与李渊抗衡。五年之内,中原便会重新统一于李家旗下。大隋将不复存在,制造了无数灾难,又给予过自己无数机会的皇帝陛下将无处容身。而自己,将成为唐王家族的武将,大隋的掘墓者,超越两位师父的预期,出将入相。慢慢成为下一个李渊、薛世雄或者宇文述。

这一切都是自己希望的么?旭子不知道。他只觉得对曾经经历的某些日子非常厌倦。厌倦到不愿意去重复。而如何让这些日子不重复,他目前又找不到任何办法,只能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正像他曾经许诺给时德方等人一个未来一样,其实博陵军的未来具体在哪里,他这个领路者自己也不清楚。

到了这种时候,天下已经没有师父再能为他提供指点。旭子只能靠自己去领悟,自己去摸索,自己承受摸索中的所有困惑与迷茫。这种四处全是路,却没一条指向终点的迷茫感觉如毒蛇般缠住了他,让他四肢无力,鼻尖发麻。仿佛睁着眼睛做噩梦,总想醒来,却一动不能动。

作为三军主将,在军议上一言不发的行为肯定会引起关注。很快,大伙都停止了发言,将目光全部转向他这里。看到旭子脸色灰青,鬓角上全是汗珠,李建成立刻靠了过来,兄长般探了探他的额头,关切地询问道:“仲坚是不是太倦了?要不,咱们明天再议论剩下的军情,你先回去休息?”

“啊,哦,没事,大伙继续!”李旭本能地向后仰身,避开李建成的手掌,然后又迅速将身体挺直,讪讪地回答。

“其实我们议得也差不多了。李世民将军已经与薛举达成合约,随时都可以赶来支援。如果大将军觉得有必要的话,就为此做个决定!”时德方的心思转得快,猜到刚才自家主帅肯定魂飞天外了,借着征询意见的方式将先前的议题重复了一遍。

“陈老前辈的意思是,让李世民将军留为后援,不忙着赶往前线。但张将军以为,目前形势发展还很难估测,多一支部队前来,咱们获胜的把握也会多一分。既然李世民将军与薛举那边已经言和了,就应该立刻赶过来!”方延年一边总结刚才的各种观点,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向李建成身上瞟。

借着两位心腹幕僚的提示,回过神来的旭子立刻弄明白了大伙争议内容。李世民带领唐王麾下的右路军前方扶风抵抗薛举的进攻,这个情报是他早就掌握的。以薛天王当时表现出来的实力,博陵军上下都认为那将是一场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的恶战。而李世民却能在抵达扶风后立刻稳住局势,不可谓手段不高明。只是在兵力并没受损的情况下,薛举为什么能与李世民握手言和?这一点就实在令人费解了。除非有人能从背后牵制薛举,或者说薛天王也认为在突厥狼骑南下叩关之时,中原豪杰的确不该再争个你死我活......

对整个长城防线而言,这些悬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李世民有能力前来帮忙,而世子建成显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掺和进来,抢走率众抵御外辱风头。所以,最后的决策只能由李旭这个名义上的统帅来做,只有他的资历和威望才能让决定做出来后,所有相关的人都没话说。

“我也赞成让世民所部右军作为后备!”李旭略一沉吟,然后迅速给出很多人希望的答案。目光环视众同僚,他在左军将领脸上清楚地看到了喜悦之色。‘李家兄弟彼此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他于心里得出如是结论,与此同时,自己初次与李建成兄弟见面时,世民对长兄的敬爱和依恋情景快速闪过眼前。

“如果唐王准许,我建议请李世民将军带领所部兵马进驻太原!”顿了顿,李旭接着补充。他不想过多插手李建成兄弟之间的争端,所以干脆折中一下,安排李世民领兵到太原驻扎。如果长城防线告急,李世民既可以支援雁门,也可以取道井陉关,支援河北六郡。如果阿史那兄弟一战而溃,自然前方再没右军什么事儿,李建成也不必过于担忧自己的锋芒被弟弟所掩盖。

“我今晚连夜修书,将仲坚的建议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李建成得偿所愿,非常高兴地说道。

“有劳世子!”李旭笑着拱手。

解决了李世民这个大麻烦,其他议题便再不存有争论。前线缺少器械,缺少粮草储备,将士们的生存条件也十分艰苦,因此一切来自后方的援助都是受欢迎的。至于对付外敌的策略,到目前为止,派遣骑兵和少数部队到沿着长城外反复出击的计策还是卓据成效的,所以已经回到赤城堡的王须拔等人还要再出去一次,赶在骨托鲁的大队人马没杀到之前,清理掉一部分提前来打秋风的部族。至于罗艺那边的新动向,李旭和建成也增派了更多的士卒去防备。

此外,鉴于幽州军目前含混的态度,大伙还得再派出数千兵马到上谷去,接应即将送往前线的粮秣。运粮的船只抵达河间郡与涿郡的交界处后,为了防止幽州军的截留,便不能再走运河,只能逆着拒马河--涞水而上。官兵和民壮们要在涞水大拐弯处南麓将粮秣卸船,然后沿陆路搬往涿郡的治所怀戎。

这样一番折腾,比船队直接走北运河,经蓟县、桑干河运往怀戎要多花费小半月时间,沿途损耗也要增加数倍。但比起被罗艺一口吞下,还是“幸运”了许多。

“我记得王将军曾经说过,这批粮秣里边,除了窦王爷提供的那部分外,还有人出了力。不知道此人是谁,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安排妥当了粮食运输和护送问题,李旭皱着眉头问道。

白天谈及此事时,李建成和王伏宝几个显然都不希望让太多的人知道出力者的名姓。而李旭经过反复考虑之后,却愕然发现,眼下只有一个人才能像王伏宝所介绍的那样,独自提供了这批粮草的大半。

只有这个人,手头才有那么多余粮。也只有这个人,才有本事让窦建德不怀疑他的居心,顺利给运粮船提供一切便利。而这个人的名字是旭子如此熟悉,又如此希望,每每想起来,心头都会涌起一股温暖。

此时军帐中已经只剩下三家兵马的核心人物,所以李建成也没必要再故弄虚玄,笑了笑,低声回答:“我知道仲坚必然会有此一问。窦王爷来信时特地言明,此人希望这批粮草全是以窦家军的名义送出。而窦王爷是个磊落汉子,不愿意冒他人之功。所以大伙只好含混着......”

“是从黎阳仓里搬出来的粮食!这么说,你明白谁送的了吧!”王伏宝嫌李建成说得啰嗦,抢过话头来,大声道。

大隋黎阳仓里的粮食。以中原之粮,养为中原守土之士。那一刻,送粮之人没想过自己身属瓦岗,饱受猜疑。他只记得他是中原人,只记得自己的兄弟在塞上与狼骑拼命。

旭子清楚地知道,此刻据徐茂公抵达黎阳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彻底窃取了瓦岗军主导权的李密以一种近乎于放逐的姿态,将杀掉会带来骂名,留在身边又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徐茂公驱赶到了黄河北岸的新拓之地。那里距离窦建德、时德睿以及大隋东都的控制地区都不算远,随时都有人会出手替李密除了这个心腹大患。而在如此困顿的情况下,徐茂公不想着如何自保,却将可以招募上万兵马的粮秣装船送到了塞上.......

一股浓浓的酒意在旭子心里流淌。他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以及徐茂公所说的每一个字。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对吧!”

“嗯!”

当年的马蹄声犹在耳畔,敲得人头晕目眩。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徐大眼的身体鹞子般飞了开去,溶入漫漫长夜。

突然间,马蹄声与匕首的亮光都消失了,眼前依旧是中军帐。王伏宝、陈演寿等人捧着茶盏,满脸感慨。李建成脸上的感慨最深,仿佛自伤身世,他叹了口气,幽幽地点评:“他跟你虽然是异性兄弟,却是能生死与共的。嗨!人这辈子,能有几个这样的兄弟!”

“一个就够了。去年若不是此人故意放水,我家将军也没那么容易从河南脱身!”方延年接过李建成的话头,有些自豪地说道。

也只有自家将军这种光明磊落的汉子,才能交上徐二当家这种可同生共死的朋友。倘若换了别人,赶上门去套近乎,徐二当家也许都不愿理睬,更甭说千里迢迢送救命粮了。

“嗯,咳咳!这些话还是别出此帐,难免给徐将军带来麻烦。李法主不是个有心胸的!”陈演寿难得替外人考虑了一回,在旁边低声提醒。

帐中大多数人都轻轻点头,王伏宝却满不在乎。“不就是背后砍死救命恩人的李白眼么?怕他作甚!徐二当家现在是虎入深山。如果李白眼不逼他,大伙就先这么虚应着。如果李白眼敢拿这事说三道四,徐二当家干脆反了他娘的。到时候,看天下豪杰帮李密的多,还是站在徐二当家这边的多!”

陈演寿听得眼神一亮,先向李建成点了点头,然后笑着插言,“倒也是。李法主如果能容得下翟让,天下还有不少豪杰被他的虚名所蒙蔽。他背后那一刀砍了下去,恐怕连瓦岗军各部的心都砍散了。真要跟徐二当家再火并起来,各营兵马还不一定帮谁呢?”

李建成微微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老长史是想让自己探一探李旭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替唐王家族把徐茂公这条线接起来。此人目前虽然只占据了黎阳附近巴掌大块地盘,手中实力在瓦岗军各分支中也排不上号。可瓦岗军的赫赫盛名几乎都是经此人之手打出来的。如果将此人拉到河东李家这边来,即便其身边没有一兵一卒,所起到的作用也足足当得起十万大军。

仔细想了想说辞,李建成笑着开口,“父王平时提起当年烧了却禺汗老巢的英雄,也总是挑大拇指呢。若是李密容不下茂公,仲坚不如派人接他过来。反正赵郡距离黎阳不远,沿途无论窦王爷还是时德睿,都会给你这个大将军一个面子!”

“我家王爷早就说过。如果徐二当家肯来,他可以亲自迎到博望山下!”王伏宝又冷哼一声,不疾不徐地强调。

博望山距离黎阳只有四十多里。窦建德亲自到到博望山接应,摆明了向某些人示意窦家军对徐茂公志在必得了。河东将士听得郁闷,一个个向王伏宝怒目而视。被众人瞪着的王伏宝却轻松地摇摇头,非常惋惜地说道:“可惜徐二当家也是个耿直性子,宁可死为瓦岗鬼,也不愿意到我家王爷这里吃香喝辣。李白眼不仅眼睛瞎,依我看,他的心也是瞎的。根本分不清楚谁好谁坏!”

这番话听得在座中人几乎个个摇头,都叹息徐茂公如此好汉,却落在李密麾下给糟蹋了。只有旭子知道好朋友的心思,笑了笑,低声解释道:“茂公他不是死忠于李密。而是舍不得瓦岗。那份基业是他和翟让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我当年虽然是奉旨剿匪,跟他互为敌手,也敬佩他练兵治军的手段!”

“如仲坚所说,茂公将来还可能与你并肩作战喽?”李建成的目光再次炙热起来,直勾勾落在李旭的脸上。

“如果有人先杀了李密,攻破了瓦岗山!估计茂公就解脱了!”李旭知道李建成想要什么,点点头,非常肯定地回答。

“那可有些难了!”李建成摇头叹息。

单从麾下士兵数量和声威来看,此刻瓦岗李密的实力为天下第一。即便唐王李渊与河间王窦建德二人,前一段时间接到李密的书信后,也以非常客气地口吻称其为兄,承认其拥有天下豪杰盟主的地位。所以在李建成眼里,短时间内攻杀李密,荡平瓦岗的目标简直没有达成的可能。当然更没机会收徐茂公于阶下了。

“那有何难?除非他李白眼这辈子别再打败仗。否则,一败必然树倒猢狲散!”王伏宝几乎是诚心跟李建成对着干,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要反着辩白一番。

“哧!”河东将士齐声冷笑,嘲讽王伏宝自不量力。

“不信,大家走着瞧!”王伏宝环视众人,嘴角向上撇出了一条明显的折线。“李白眼杀了翟让,自以为从此就牢牢掌握的瓦岗。他不想想别人是不是傻子,明知道他不能共富贵,凭什么还给他卖命。现在他手中兵力最强,那些好汉不得不跟着他。如果他败了,再想救他命的人,就得先想想翟让的下场!”

话音落后,刚才还嘲笑王伏宝的人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大伙之所以看不上王伏宝,主要是觉得他这个人说话粗鲁,为人跳脱,根本没有一个大军主将的样子。却没想到这粗鲁之人看问题眼光自有独到之处。按照此人说话的角度考虑,声名赫赫的瓦岗军的确已经成了一盘散沙。李密不败则已,若败一场,恐怕这辈子都再难找到翻身机会。

“那样,天下重归一统的时间也会大大加快了!”几个文职幕僚目光闪烁,都本能地想到了这一层。

霎那间,李旭便明白了当前的话偏离正题太远,赶紧笑着开口,“李法主自作孽,早晚会有人收拾他。徐茂公是当世良将,早晚都会赢得一席之地。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情,眼下,咱们还有一场恶仗要打。其他的事情打完了仗再说也不迟!”

“对,咱们今天酒都喝得有些多了!”陈演寿与李建成互相看了看,同时点头回应。

“不过喝得痛快!跟李将军在一起,仗打起来也痛快!”王伏宝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多了话,又摆出一幅粗汉架势,大声嚷嚷。

众人皆笑,借着笑声的遮掩将心里的真实想法藏了起来。解决了粮草问题后,剩下的也就是对敌军的战斗力与主攻方向判断问题。涿郡境内的长城虽然绵延千里,但并不是每一段城墙都适合攀爬。突厥人如果想长驱直入,必然要选一条相对平缓,距离传统官道及河流都比较近的位置。否则几十万大军在山里边转,即便不渴死于途中,出山之后也没有力气再提刀上阵了。

从霫族骑兵所选择的道路上推测,李旭与李建成都认为骨托鲁有可能选取赤城堡北侧的野鸡岭或者自己目前所在位置北侧的黄花豁子为主攻地段。这两处都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季节河经过,沿着河道走,对于携带了大量马匹牲畜的突厥人来说是最为方便的选择。

“我如果是骨托鲁,宁愿走远些,径直杀到你的眼前!”王伏宝对着舆图琢磨了半晌,瓮声瓮气地道。

经过刚才的一番议论,大伙再也不敢小瞧他这个草莽出身的豪杰,抬起头,将目光看向他,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被人当智勇双全的名将尊敬,王伏宝反而不习惯了。用力嘬了几下牙齿,然后四下拱手,“别这么看我,别这么看我。我只是顺口说说,未必全对。折腾到现在,骨托鲁小子想必也知道咱们的主力在怀戎、张家堡一代等着他。他如果从赤城那边入塞,无论翻山越岭的多走很多冤枉路,最终还是要跟咱们分出胜负来。否则,把咱们这么一大票人马留在身后,他甭说继续南下,吃饭睡觉都无法安宁!”

“他若敢来,就在这张家堡下的山沟里葬了他!”听王伏宝说得肯定,众将领们立刻擦拳磨掌。有李旭夜袭流花河敌营,以一万五千将士破敌十余万的战例在眼前摆着,大伙儿对获胜的信心陡增。都觉得所谓突厥狼骑,战斗力不过是那个样,充其量和流窜于各州郡的盗匪差不多,遇见武装到牙齿地官军,肯定要铩羽而归。

“先头替骨托鲁探路的骑兵都算不上精锐。诸位千万不要小瞧了突厥狼骑的战斗力!”为了避免大伙对即将到来的恶战过分掉以轻心,李旭只好把曾经对周大牛等人说过的话再次当众强调。

“那个,那个叫阿,阿什么蓝的,难道他所部骑兵也不算精锐么?”王伏宝非常明显地楞了一下,迟疑地问。

阿思蓝所带领的霫族武士虽然没有机会与长城上的守军正式交战,但留守的主要将领都远远地将牧人们纵马驰骋的英姿看了个够。与博陵精锐比较起来,对方的军容、军纪也许差了些。但就对马匹的操控能力,士卒的身体状态,以及将领们对士卒的控制能力而言,这支队伍的实力决不比同样数量的河东兵马差。比起王伏宝麾下那三万刚刚换装的窦家军,战斗力高出更是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仲坚于狼骑交过手,不妨将其特点详细跟大伙说说!”李建成肃然坐直身体,大声建议。

他记得当年雁门之役,二弟世民麾下的飞虎军曾经与败退中的突厥狼骑打过一仗。据参加过那次战斗的将领们描述,突厥人的表现非常普通。但飞虎军在河东李家属于精锐中的精锐,与眼下他所带的兵马根本不在同一个档次上。根据他前几天的观察,阿斯蓝所部骑兵已经已经非常难以应付。如果阿思蓝所部只能算是探路的杂兵,则骨托鲁麾下的正规军更令人头疼了。

李旭点了点头,面孔向着李建成与王伏宝,声音却提高到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狼骑是以突厥人为主,又纠集了与突厥交好的各部精锐而组建。将士们体格都很强壮,弓马也极其娴熟。前几日你们看到的那支骑兵,是霫族各部勇士,训练程度和装备都不如狼骑。整个霫族各部中,目前只有苏啜部的一千多骑兵有资格与骨托鲁的大队并行。而那队骑兵是当年徐茂公亲手为苏啜部训练出来的,曾经一战而灭索头奚全族!并且据我估计,在这支队伍中,很可能有中原的攻城武器存在!”

“嘶!”听了李旭的话,众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数万霫族武士中,骨托鲁只挑选了一千多人加入他的队伍,由此算去,狼骑即便不能说是百里挑一的精锐,用十里挑一来形容也差不多。对方号称有兵马四十万,而长城上的守军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三万人,此战的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但草原军队有个非常大的弱点,就是士气不能持久。”李旭无意将自家士气降得过低,达到提醒大伙的目的后,立刻开始分析狼骑的弱点,“若是打顺了,他们个个都悍不畏死,若是吃了大败仗,则一溃千里,很难再集结起来。所以,第一战咱们一定要打得狠,把骨托鲁的威风先打下去!”

“大将军不是说他们弓马娴熟么?如何才能给他当头一棒?”

“他们战斗力又强,人数又多。如何才能战而胜之?”

王伏宝麾下的将士训练程度不高,胆子倒是颇大。听李旭说要刹刹骨托鲁的威风,立刻七嘴八舌地追问。

“长城脚多为山地,纵使入塞的那几条溪谷,也不能让骑兵充分展开。所以只要咱们人员配置得当,狼骑的马上优势很难发挥得出来!”李旭赞许地向众人点了点头,继续解释。“其二,论及周围的地形,咱们远远比狼骑熟悉。出其不意从侧面发动攻击,也能收到一些奇效!”

“第三,就要看骨托鲁能不能始终让其他各部的勇士跟他一条心了。各部族武士都是为了捞好处而来,他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没半点好处分给大家,已经让各族武士很是不满。如果在战场上再分别待之,各部很难不打退堂鼓........”

“如此说来,这仗倒是还有得打了!”听完李旭的分析,老长史陈演寿笑着点评。语锋一转,他又将话头扯到了苏啜部上,“大将军说苏啜武士为徐茂公亲手训练,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此事说来话长!”李旭理了理思路,缓缓回答。“当年我和茂公到流落塞外,曾经在苏啜部过冬。而那一年冬天,刚好索头奚部被突厥人夺了草场,不得不打苏啜部草场的主意。为了避免遭受池鱼之殃,茂公出手帮苏啜部训练了一批武士。而这批武士,后来就成了苏啜部争夺霫族诸部大可汗位置的助臂.......”

在座大部分将领只知道李旭少年得志,从一个队正位置上放风筝般快速窜起来,转眼做到博陵军大总管的高职。却没想到在进入军中之前,他和徐茂公二人还有如此传奇的经历。因此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儿。特别是关于徐茂公仅仅用了四个月,就让霫族骑兵脱胎换骨的那一段,更令人两眼放光,。简直恨不得当时自己就在现场,与徐茂公易位处之。

但细心如陈演寿等,却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李旭没将所有往事讲述清楚。当年他在唐公李渊府邸对李旭的过往也略有耳闻,所以无心纠缠于细节。只是觉得即便事实如李旭所说,也就是苏啜部那一批武士掌握了中原的战争技巧罢了,怎么所有狼骑都与苏啜部武士一样强悍?况且突厥人向来不喜欢筑城,李旭为何确信他们会携带中原的攻城武器?

当他将最后一个疑问提出来后,很快便从旭子话里得到了答案。“突厥狼骑上次因为没有攻城器械,久攻雁门不下,在勤王兵马手中吃了个大亏。所以,他们必然会吸取上次教训,携带大批攻坚利器。否则,骨托鲁的大队兵马也不该行进如此缓慢!”

“奶奶的,那些军中利器制造非常不易,突厥人从哪里学了去的?”王伏宝根据自家经验,非常怀疑地问。

即便是窦家军,攻城武器也非常简单。并非窦建德舍不得花钱制造那些投石车、井籣、撞车、和攻城梯等,而是民间工匠们很少有人掌握这些武器的制造方法。即便面前弄出来,实战效果也远不如大隋军方原装。

“刘武周、梁师都等人都是咱大隋边军将领!”李旭苦笑,“马邑、娄烦各郡,本身就养着大批随军工匠。此外,苏啜部大埃斤的妻子来自江南,很多中原器械,她都能画出样子来!”

“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在苏啜部?!!”众人又是一愣,惊诧地追问。中原嫁到阿史那家的女人不少,但那都是皇族亲贵的女儿。论起政治手腕,个个拔尖。谈及军械制造这些低贱匠人们才会粗活,几乎是一窍不通。因此,刘武周和梁师都等人将器械制造的秘密卖给突厥人,这个消息还可切实可信。一个来自江南的女人,怎可能知道那么多军中秘密?!

李旭摇摇头,继续苦笑,“她可不是普通的江南女子。据我推断,她十有**姓陈,是据现在近三十年前,江南陈家送往突厥联姻,试图从背后牵制大隋南下的一个重要棋子!”

“啊!”“哦!”众人惊得更是合不拢嘴巴。三十年前,南陈送往塞上联络突厥的女人。压抑了近三十年的国恨家仇,爆发出来更是不可收拾。怪不得苏啜部明明与中原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却非要跨上突厥人的南下战车。怪不得骨托鲁等人南下,摆出了准备一举将中原彻底毁灭的姿态。

“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你能说得更清楚些么?”半晌后,陈演寿第一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低声追问。

“我当年怎会探听这些东西!”李旭继续摇头,“我当你只是发现苏啜部的营地布置,与中原的堡寨非常类似。关键处也有箭塔和弩车这些东西存在。而苏啜部腌制冬菜,储存粮食干肉的手段,也远远强于周围的部落。牧人们公认,他们能够快速崛起,都是亏了那个陈姓女人!”

包括对人的狠辣手段。悄悄地,李旭在心中补充了一句。现在,他可以非常确定地得出结论,将自己逼走,以陶阔脱丝为纽带与阿史那家族联姻的计策,也是来自陈晚晴。只有背负国恨家仇的她,才最需要与阿史那家族接近。也只有熟悉中原和草原两个民族习性的她,才会算准自己和陶阔脱丝最后的选择。

“大陈都亡国快三十年了。这个女人也真他奶奶有耐性!”听完李旭的话,王伏宝叹息一声,感慨地道。

“恨么,产生未必需要由头。却总是比其他情分持续得长久!”李建成跟着叹了口气,幽然补充。

此言说得老气横秋,令闻者无不心里一凉。王伏宝麾下的将领们看了看李建成,心中暗道:“这绣花枕头好不无聊,没来由地在军营当中伤哪门子春哉?”来自河东将领却明白李建成是感触自家弟弟视自己如眼中钉,二十年手足之情抵不上一缕恨意!

陈演寿不愿意自家内部纷争被外人知晓太多,赶紧将话题向回岔,“就算那姓陈的女人,嗨,陈家当年男人没一个敢战的,怎地女人却如此坚韧?!就算那姓陈的女人通晓所有攻城器械的制造方法,具体实战操作,恐怕她也不会太清楚!”皱了皱眉头,他将疑惑的目光再次转向李旭,“大将军,当年你和徐茂公在霫部,不会连攻城手段也一并教导了那些武士吧?”

“当年我们两个自己都没攻坚战的实际经验,怎可能教导别人!”李旭笑着摇头。“况且塞外部落都不筑城,即便我们有本事教,霫族武士也未必肯学!”

“如此,长城之险还暂时可凭”陈演寿轻轻颔首,“云梯可以临时赶制,其他器械制造起来却耗时颇多。在突厥人熟悉如何发挥其威力之前,咱们一定能找到机会毁掉它!”

“所以必须要隐藏一哨兵马要于长城之外。”李旭用力挥了一下手,做了个持刀砍杀的姿势,“先凭借长城消耗掉狼骑的一部分士气。然后趁骨托鲁不备,伏兵从侧面杀出,直扑其前军。能重创他们便重创他们,即便不能重创,也要将大部分攻城器械一把火烧掉,免得突厥人越用越顺手.......”

“燕山以北也要留一支奇兵。随时攻击突厥人的运输线。让骨托鲁一时片刻也安宁不下来!”陈演寿也用力挥了一下手笔,冷笑着建议。

“让一部分弟兄穿上突厥人的衣服,人数不用太多,有两三千人就够。逆着骨托鲁来的道路杀过去,见一个部落屠灭一个部落!”王伏宝补充,言语之间,露出一口洁白的尖牙。

在座的将领都是有多年作战经验的。因此分析清楚了敌军情况后,相应的对策也很快提了出来。由于彼此的经历不同,三家将领提出的建议又各具特色。李旭的用兵风格狠辣果决,是以博陵军所提出的每一条策略都攻敌薄弱,即便是防守,也是咄咄逼人,绝不肯一味地被动挨打。陈演寿老成持重,因而河东将领们提出的策略四平八稳。以他们的方式作战,即便一时战事不顺,中原兵马也不会吃太大的亏。熬上一段艰难时刻,就可能找到敌人的破绽将弱势扳回来。窦家军的战术则轻灵飘忽,如林中之蛇,敌人轻易看不到他的威胁,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狠咬上一口。

三家的建议综合起来,刚好彼此弥补不足。很快,一条相对完善的大战策略便摆到了桌案上。大伙根据天时、地利以及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况反复又讨论了机会,将其中一些疏漏又补充完整了,这才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散去。

春风已经吹到燕山深处,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野花香。星光透过深沉夜色,给横卧在山巅的长城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夜幕之中,长城仿佛在慢慢醒来,慢慢伸着懒腰,舒展肢体。

“呜---嗷---”野狼在夜幕后狂啸。向山野里的一切生灵展示它的獠牙。长城没有回应,或者不屑回应。只有军营里更鼓,重复着一种沉稳的节奏。

那是一种令人自豪的节奏。只有站在长城脚下仰望星空的人,才明白其中意义。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们是长城的守护者,家园的守护者。他们在用生命坚守自己的承诺与职责。

待李旭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已经是四更时分。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将妻子的身影清晰地印在了窗纱上。旭子知道萁儿还在等着自己,多年来,这种彼此之间的等待与被等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管在军营中忙得多晚,不管公务多繁忙,只要彼此之间互相看上一眼,心里就会变得非常踏实。

没等侍卫们上前叩门,小丫头翠儿早已从屋子里跳了出来。“老爷回来了!”她惊喜地向等待中的人提醒,然后雀跃着开始安排,“芳儿,赶快让厨房生火,给老爷和夫人热点宵夜,顺带把夫人给老爷熬的蔘汤端上来。柳儿,去找几个小厮把洗澡桶清洗干净。小柱子,再去备几根蜂蜡........”

“不必那么麻烦,我不饿。把蔘汤端来就行了!”李旭笑着制止翠儿的忙碌。他很喜欢这种家的气氛,热闹、温馨、能让人暂时忘记满身的疲惫。

“夫人晚饭吃得很少!”翠儿压低了声音打小报告。“老爷即便不想吃宵夜.......”

后面的话,全憋在了喉咙内。屋门完全打开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微笑着倚在门口,看着丈夫分开众人,快步走向自己。

“大伙愣着干什么。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翠儿吐了下舌头,然后继续狐假虎威。内堂的门缓缓关闭,将温馨的灯光留在门口。

旭子以少击多,大破诸霫联军的喜讯,萁儿早已听人说过无数遍。但看到自己的丈夫平安回来,她心中依然涌起一股难以掩饰的激动。自己嫁了个顶天立地的豪杰,这一点,从弃家出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毫不怀疑。眼下,这个豪杰坚守着当初对自己的每一句承诺,无论外界雨多大,风如何急.......

“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李旭见萁儿神情激动,拉着她的手坐下,笑着安慰。

“别动,让我看看你!”萁儿的目光翻来覆去打量,仿佛要检视丈夫是否丢了汗毛一般。她看到一道血痕,从脖颈直达耳廓,抽了下鼻子,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大牛他们呢,怎么一点儿也不小心?!”

“一记流矢。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得见!不过只是擦了一下,没咬到半点肉。”李旭又笑,握着萁儿的手反复摩挲,“小伤,连药都不需要上。你又不是没见过血的,学寻常女人那小气劲儿干什么?”

萁儿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抹了抹眼角,嗔道:“我宁愿做个寻常女人!”想想不能给丈夫添乱,又强笑着补充,“总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所以见不得伤。还痛么?要不要我给你用清水洗一下?”

“没事?干几天自己就好了!”李旭笑着摇头。自打辽东从军之日起,他身上的大小伤痕足足攒了百余道,随便哪一道都比目前这道擦痕深。所以对这点皮肉之伤根本没往心里去。倒是对萁儿的脸色,他看得极为郑重,轻轻撩开对方的秀发,以极低的声音劝道:“你怎么又不好好吃饭。看这脸,比我出征前又瘦了一圈!”

“哪那么严重,最近胃口有些差而已。又是翠儿告的状吧。这妮子,早该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了!”

李旭一惊,追问:“找郎中看了么?怎么说?”

萁儿展颜,笑容在烛光中摇曳,“军中的郎中,都是治外伤的,找也没用。我这是身子骨缺乏活动,下次你出征,带我在身边,我就能吃得香,睡得着了!”

“已经是最前方了。你不能再往前。”李旭断然拒绝。

“却依旧不能站在你身边,为你擂鼓!”萁儿低声抗议。

“最近,我也不会再领军出击了。过几天,咱们可以都站在长城上,看弟兄们如何杀贼!”李旭辩不过萁儿,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毕竟是将门之女,萁儿一愣,旋即小声追问:“骨托鲁的大军已经到了?”

“没有,不过也用不了几天了!”李旭点点头,回答。

“咱们这边准备好了么?”萁儿想了想,又问。

无论先时多么小心谨慎,大战在即,李旭的心态反而轻松了下来,点点头,给了萁儿一个肯定的答案。“万事具备!骨托鲁不来则已,来了肯定讨不到什么便宜去!”

“弟兄们士气如何?三家将士的心齐么?”

“有些小龌龊,但大局上还能配合得来。王将军和大哥都是有心胸的人,不会让小的是非影响了战事!”

说到士气,李旭又猛然想起一些枝节来。拉着萁儿坐好,温声慢语地叮嘱:“有时间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些事情。大伙坐在一起议论军务时,他好几次都走了神,每次都长吁短叹!”

“大哥也是第一次打这么大的仗,心里恐怕非常紧张!”萁儿不是很愿意接这个任务,笑着推诿。在嫁给李旭之前,李建成很少拿正眼看她这个庶出的妹妹。所以她与自家长兄之间也没太多同胞情分。况且看到一次长兄,萁儿便能从对方的话里话外猜到一次娘家对六郡的贪婪。就像对着一伙拿女儿换财宝的市井无赖般,令人浑身上下说不出地别扭。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李旭对建成的感觉不像萁儿那般排斥,摇着头分析。“今天军议,提到徐茂公从黎阳仓里偷偷给我送粮秣,建成兄就开始叹气。提到陈姓女人对大隋的恨,他的叹息声更沉重!”

“那我就更无法去安慰他了!”萁儿苦笑,“徐茂公千里迢迢给你送军粮?可真难为他!他跟郎君两个不是亲兄弟,关系却比亲兄弟还密切些。有些人家,兄弟之间恨不得对方立刻死掉.......”

这回,轮到李旭惊诧了。他先前也隐约猜到,李建成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为与李世民兄弟失和的缘故。但在自幼就盼望着有个哥哥的他看来,亲兄弟即便一时发生误会,隔阂也总有融掉的那一天。所以才提议萁儿抽空去开解开解建成,想办法化解了李家兄弟之间的矛盾。却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短短几年间,李家兄弟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形同水火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我记得在怀远镇时,他们之间还兄友弟恭的?”半晌之后,旭子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萁儿继续苦笑,“在怀远时,阿爷正走背运,除了一个眼看保不住的唐公空头衔,兄弟之间没什么可争夺的。而眼下,唐公已经变成了唐王,将来说不定还有尧舜相代之举!”

如画江山面前,又几人矜持得来?什么骨肉亲情,兄弟之谊,前朝的先例就在那明摆着。想到这,李旭背后隐隐发凉。别人家亲兄弟尚如此,自己这个便宜捡来的侄儿,恐怕到没用之时,日子更不好过!

“这事儿,我管不了。郎君也切莫插手。想当年阿爷是恼恨大哥的懦弱,所以故意扶植二哥,以图激大哥奋起。可到了后来,二哥的羽翼一天比一天丰满,事情就开始变了味道。最近听婉儿姐姐来信说,二哥又网络了一大批能人异士,即便阿爷想压制他,也非常地困难了。”望着眼前跳跃的烛光,萁儿低声替丈夫谋划。“你为了不让我难做,已经为我家付出的够多。我不能再让你陷得更深。河东李家是口不见底的水潭,下去的人未必能落到好结果。”

李旭一愣,然后轻轻点头,“我本来就没打算下去。只是不想让建成兄战前分心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加倍小心些......”

话虽然如此,但夫妻两个谁都知道,待长城上的战斗结束,博陵六郡必然要重新做一次选择。顺势归属于李家么?大家族中的冰冷又让人不寒而栗。不归附李家么?恶战之后的六郡,以什么来面对周围豪杰的虎视眈眈?

一时间,夫妻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整个屋子里只有香烛的火焰,随着穿帘而入的春风“突突突突”跳跃不停。旭子抬眼看了看萁儿,发现萁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在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双方同时想开口说几句安慰对方的话,笑了笑,又同时停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李旭伸手整理掉萁儿额头山的一缕碎发,笑着问。

“还是郎君先说吧!”萁儿再次拉住李旭的手,把自己的小手老老实实放在对方的掌心,温婉地回应。“这次出塞,霫族各部居然公推我为他们的大可汗!”李旭轻轻地握了握,一边感受着掌心深处的几乎可以融化的温柔,一边说道。

“我想说得也正是此事!”萁儿脸上绽放出一朵绚丽的春花,“那些部族的承诺,不知道能当真么?”

“当不当真要看咱们的实力。草原上向来是强者为王!”李旭点点头,然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咱们中原也差不多,没实力都站不稳脚跟。只是牧人的心思更简单些,比较容易应付!”

“那郎君将来会打算去行使大可汗权力么?”

“我还没想好。”只有在自己妻子面前,李旭不必掩饰心中的惶惑,“中原这么乱,真要起兵与人争天下,成不成不用说,还不知道还要战死多少豪杰,多少人流离失所。到头来只会便宜那些异族,让他们又机会到中原来肆虐。况且一想到要与你父亲、弘基兄还有茂公、叔宝这些人相对着拔刀,我的心就静不下来。两军阵前,为将者如果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纵使有十成本事,临阵时未必能发挥出其中一成!”

“若避去塞外,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只是会让很多人失望,基业初建时,也少不得中原这边提供支持!”李旭想了想,继续分析,“具体我还没跟人说。总想着等眼前这仗打完了,再一步步处理。如果唐公那边肯保留我在六郡所施行的新政,我宁愿将六郡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阿爷和二哥若是听到这些话,一定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只是大哥便会觉得失望了。他这次来塞上,一心想着让你去帮他呢!”萁儿叹了口气,低声评论。

萁儿心里清楚,凭借近几年在六郡民间所积蓄的力量,丈夫未必不能与父亲一争。那样,无论将来谁输谁赢,她都无法再于世间立足。可听到丈夫真的决定将六郡交给河东李家,她心里又怅然若失。以丈夫的能力和为人,本来应该有更好的结局才对。他是一头骄傲的鹰,只适合在天上飞。而不是被人关在笼子里,靠主人的赏赐和施舍过完一生。

听闻塞外部族公推李旭为大可汗的传说,萁儿猛然从中看到了一条相对简单的选择。比起介入中原的混战,征服草原上四分五裂的部落所需要的力量肯定要小许多。天下英雄眼里的鼎只有九个,长城以外的如画江山,他们未必看在眼里。更重要的一点是,走到塞外后,丈夫就可以避开河东李家这个大漩涡,永远不必掺和到大家族的内斗中去。也永远不必依靠他人的成败来决定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只是这条路将非常艰难,稍不小心就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牧人们虽然公推丈夫为大可汗,但没有强大的实力做后盾,他们随时可以把丈夫再废黜掉。况且草原上的其他部族,未必能接受一个来自中原的势力。契丹人、靺鞨人、室韦人,肯定要将这伙外来势力看成对自身的威胁。还有突厥人,更不会容忍一个曾经两度阻碍了自己南下的仇敌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我不可能帮你大哥!”李旭摇头,直接否定了萁儿也不愿意发生的设想。“建成兄心肠仁厚,自然能找到适合他的臂膀。跟你二哥,我也未必能和得来。他做事过于依仗权谋,成就未必会小,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父母兄弟都算计的话,将来很难说不遭报应。况且陛下对我有恩,天下纷乱时,我不为他而战,已经有负于他。如果再带兵与大隋开战,我心里更会不安。我总觉得人做事时,老天在看。就是牧人日常说的,长生天不说话,但一直在看着你的作为!”

“那你如何放心将六郡交给我父兄?!他们不都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选择么?”萁儿皱了皱眉头,追问。

李旭的对哥哥和弟弟的点评,让她心里稍微有些堵。虽然她知道丈夫说得都是实话。

“所以我说我没考虑清楚呢!”旭子笑着摇头,“一切等打完了眼前这仗再说吧,若打不退突厥人,再多的想法也是一场空。还有时德方、张江、大牛他们的前途,如果他们想出将入相,唐王那里不知道能不能提供合适的位置?!”

说到麾下众将以及六郡的未来,李旭的眉头又开始向中间皱。他待人随和,所以麾下幕僚和武将也都不太注重礼节。这种率直品性在博陵六郡被视作美德,到了别人那里,就未必吃得开了。还有新政的延续问题,博陵六郡百姓们得以在乱世中安居乐业,完全依赖于新政的执行。如果将来接手六郡的人不肯继续执行新政怎么办?如果接手者明明答应了继续新政,过后又突然反悔怎么办?没有了博陵军做支撑,自己拿什么和对方讨价还价?

一件件,一桩桩,无穷无尽的事情让他头大如斗。仿佛凌晨时分赶路的旅人,只能看到天边的启明星,自身周围黑暗,却不知道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是妾身不该说这些,让郎君烦恼!”萁儿见李旭眉头越皱越紧,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早晚都得面对的事情。早烦晚不烦!”李旭轻轻甩头,将纷乱的思绪暂时抛开到脑后。“不过今天咱们先吃些东西,吃饱了,睡足了,才有力气面对那些事情!”

“跟郎君说了一大车话,我还真的有些饿了!”萁儿笑了笑,起身去张罗宵夜。无论面对着多少烦恼,生活还是要继续。唯一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是,无论外来多少风雨,两个人的肩膀总是紧紧地靠在一起。

风雨中,比翼而飞的大雁,总比形单影只的飞得轻松些。

蔘汤和茶点早已被翠儿安排好,小丫头不敢偷听李旭和萁儿说话,所以一直躲在外间等候吩咐。此时得到了女主人召唤,立刻手脚麻利地将吃食端了进来。

“翠儿吃过了么?不妨一起坐下吃点儿!”按上谷李家的传统,仆人是可以与主人同桌用餐的。李旭当了这么久大将军,依旧保持着家乡的习惯。见翠儿一直忙忙碌碌地伺候着,笑着邀请。

“老爷和夫人面前,哪里有奴婢的座位!”听了李旭的话,翠儿腾地红了脸,用蚊蚋般大小的声音拒绝。

自家老爷离经叛道的行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所以不会向歪处想。可如果坐在大将军身边,跟他举案齐眉的话.........。翠儿知道自己脸很红,红得像煮熟后的螃蟹。如果放在别人家,陪嫁的丫鬟早晚会被姑爷的收房。可这是大将军家,很多事情与别人家不一样!

想到这些,翠儿的眼神不禁有些暗淡起来。借着添新水的理由,低着头退了出去。

“小丫头这是怎么了,给人的感觉怪怪的!”猜女孩子心事向来不是李旭所长。望着翠儿缓缓离去的背影,他皱着眉头,诧异地问。

“她呀,年龄大了!”萁儿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抿着嘴笑道。作为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她怎会不知道自己贴身丫头的心事。见惯了李旭的翠儿,眼里根本再放不下其余英雄。可天底下旭子只有一个,萁儿又如何替小丫头找第二个如李旭般的豪杰去?

萁儿自问不是个善妒的女人。以往的观察告诉她,越是大英雄,身边越少不得美女作为点缀。像自己的父亲,除了窦夫人外,身边至少有三十几个与自己母亲一样地位的妾侍。唐公府地耳闻目染,也让她早早地明白了一个女人保证自家地位的手段。与其让丈夫的宠爱被别的女人分薄了,不如引荐姐妹到他身边。用女人门内的行话来说,这一招叫做固宠。

可唐公府的例子,在丈夫身上却不适用。萁儿不止一次暗示过李旭,他可以接纳别的女人,自己不会做一个妒妇。但自从二丫去后,她没见丈夫对任何女人动过心思。即便传说中的公主要送上门来,也没见丈夫派兵去黄河岸边接应。萁儿非常感谢丈夫对自己的宠爱。女人家的小心思却一直告诉她,应该主动做些什么来回报丈夫的情重。

所以,她希望丈夫能看懂翠儿眼中的仰慕。自己即便稍微不适应,也不会再像当年针对二丫那样,处处再针对翠儿。可无论暗示多少次,旭子最多不过是指指胸口,笑而不答。

“翠儿年龄也大了!”见自己一番暗示又落到了空处,萁儿忍不住小声重复,“她跟了我这么多年,若一下子离开,就像缺了条臂膀一般!”

“那你就给她找个离得近的丈夫,就像大牛的妻子一般。随时可以到咱们家来陪你说说话!”李旭心里从来没有这些鸡毛蒜皮般小事的位置,笑了笑,信口回答。

“给她挑了几个,她一个都看不上眼。非要嫁一个有担当的英雄。”萁儿嗔怪地白了丈夫一眼,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就这么不开窍,“可这年头,英雄不少,真正有担当的,却是不多!”

李旭正低头看着一块千层糕,根本没察觉到妻子的神态变化。伸出筷子将糕点夹起来放到萁儿面前,温言劝道:“那就再等等。早晚能找到合适的。你先吃些宵夜吧!翠儿特意给你准备的。将来咱们真的要出了塞,这些中原的东西很难再吃到!”

是糕点中最靠中心的一块,吃起来也最甜。出身于河东李家的萁儿爱吃甜食,所以夫妻二人对坐吃宵夜时,李旭总是将糖最多的部分夹起来放到妻子面前。虽然博陵郡公家中不缺这些东西,但丈夫亲手夹过来的,与命令厨房做了端上来的,味道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萁儿含住糕点,慢慢地等着它在口中融化。当那股柔情蜜意顺着喉咙流淌到肚子内后,她望着丈夫的眼睛,再次提道,“妾身嫁给郎君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虽然公婆都没说过什么,可妾身知道他们渴望着早日抱上孙子。郎君身边至今只妾身一个人,妾身知道郎君的情意。但外人眼里,却是妾身的不是了!”

“傻丫头。咱们才成亲几年。有些事情,要看老天安排,自己急不得的!”反映迟缓的李旭终于明白了妻子想表达的意思,放下筷子,笑着摇头。

“可妾身既然为这内宅之主.........”萁儿被丈夫看得心烦意乱,赶紧将头低下去,声音细若蚊蚋。

“什么内宅之主,外宅之主的。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当你千里迢迢来寻我的萁儿。”李旭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现在是堂堂郡公,大隋北方数一数二的豪杰,所以家中必然要拿出几分豪门气度。府邸规模不能小,出入排场不能小,内宅之中的女人,当然也不能再是萁儿一个。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要的生活远比这些简单。能守护着自己所珍惜的人和珍惜自己的人,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已经是他人生最高目标。想到这儿,旭子再次伸出手,将萁儿拉过来,抱在自己怀内,“这里!”他轻轻指了指胸口,“这里,只有两个位置。一个被你占了,另一个留给二丫。别人家里粉黛三千,那是别人的福气。可我这里已经满了,多一个人进来,就要多一分负担!”

李旭没有睡懒觉的福气,常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令他无论多么疲惫,一觉醒来后立刻变得生龙活虎。“你不用起来,记得吃些点心。”他一边穿衣,一边叮嘱,“我先去军营巡视一圈,然后击鼓点卯!”

萁儿轻轻摇头,快速穿好小衣,跳到地上帮忙。晨起更衣这些小事,李旭不喜欢让奴婢动手。这不是一个显贵之家该有的习惯,但萁儿顺了丈夫的意思,每次都是亲力而为。在她眼里,夫妻之间,能互相梳一下发,掸一下尘,扯一下衣服的褶皱也是种幸福。至少,那是她可以亲手为丈夫做的事。

“小心,这里不比博陵,地上凉得很!”旭子爱怜地看了一眼萁儿的赤足,命令道。“先自己踢上鞋,然后再帮我。把摆着床头衣服箱子上那件皮裘也披上,大早晨的,多少能挡一下寒!”

萁儿吐了下舌头,很享受地听从了丈夫的命令。等她将自己的身体捂严实了,旭子衬在里面衣服也穿得差不多了。

萁儿默默地给丈夫梳好头发。然后然后唤仆人打来温水,帮助丈夫净面,漱口。再替丈夫穿好武将日常穿戴的戎服,仔细系牢每一条绊甲丝绦。

“差不多了,今天未必有战事。若能早些回来,我便早些回来!”旭子笑着拍了拍萁儿的手,准备告别出门。

“郎君凡事小心!突厥人狼子野心,行事未必符合常理!”萁儿跟在丈夫身后送了几步,低声叮嘱。

“这个我晓得!”李旭驻步回头,又次看了一眼妻子,他发现萁儿眉头轻皱,似乎有话没有说完。“你还别的事情么,没事情我便走了!”

“二姐昨天有信来!”萁儿脸上瞬间出现一丝慌乱。这是她昨天晚上就想跟丈夫说的话,可没等开头,整个人便被丈夫身上的火焰给吞没了。早晨时又想了起来,居然不知道从如何开口才好。

“她那边情况如何。能坚持得住么?”对于婉儿,旭子心中一直存有感激。他知道,当年如果不是婉儿暗中帮忙,萁儿绝对不可能平安走到自己身边。

“不是军务上的事情!”萁儿轻轻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将旭子重新扯回二人的小窝内。“二姐处事向来公私分明,如果军务上有事情和你商量,她会直接写信给你!这是一件私事,所以先找我,然后通过我跟你说!”

李旭听得莫名其妙,但出于对妻子的维护,笑着应承:“如果力所能及的事情,咱们就帮了吧!家里的金珠还有一些,如果需要向唐王那边进言,你就先替我拟了,晚上回来时我再亲笔誊抄一遍!”

“不是,不是这些!”听丈夫回答的爽快,萁儿的神情更是扭捏。她尊重婉儿,因为对方是唐公家族中唯一把自己当亲妹妹的姐姐。所以对方有什么要求,她都不愿拒绝。可姐姐现在所求,却非常令人难做。

“那还有什么事儿!”李旭先皱了皱眉,然后爽直地大笑,“二姐可是娘子军统帅,麾下兵将不比我这里少。他丈夫柴绍又是个响当当的豪杰,说一句话出来,任何人都得掂量掂量.......”

“二姐托我帮她寻找红拂!”用力咬了咬下唇,萁儿终于说出自己始终犹豫着的话。

“红拂!她没回你二姐军中么?”李旭立刻收起笑容,惊诧地追问。

如果说这世间除了萁儿之外还有哪个活着的年青女子能让他心动的话,红拂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她的成熟与练达、坚强与勇敢、美丽与机智,都给李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多年在民间底层滚打的经历,让她身上带着一种很奇特的风格,与李旭自身的风格几乎一模一样。

但无论是当时处于丧妻失子伤痛中的旭子,还是后来回到博陵,重整旗鼓的旭子,都没想过将红拂揽入怀中。具体对红拂是什么感觉,旭子也很难说清楚。如果将红拂比作一束山花,他宁愿静静地欣赏,而不想将其移植回家中朝夕相处。

“没回。二姐先前一直以为她到了咱们这里。红拂也是这样跟她说的!”萁儿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关于红拂与李靖之间的恩恩怨怨,在婉儿先前的信中已经详细告知。说实话,萁儿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李靖那样的男人。唐公府的诸君虽然无情无义者居多,却没有人可以做到像李靖那样,轻易地许下承诺,欠下人的恩情。然后轻易地翻脸,恨不得将深爱自己的人与自己过去的誓言一道抹杀。

站在男人的角度,你可以将李靖的行为解释为始乱终弃,或者解释为大义灭亲。可灭过亲的李靖,到头来还是要于唐公面前祈求免死。也许婉儿当初于信中点评的一句说得对,那个人心里只有功名,除了功名之外,根本容不下任何东西!

所以萁儿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能找到一个别人几辈子吃斋念佛也修不来的好归宿。丈夫也有功利心,却没把功名利禄视为生活的全部。站在女人的角度,她同情红拂的遭遇,痛恨李靖的凉薄。但同情归同情,当二姐在信中非常婉转地拜托自己劝丈夫收留红拂时,她心里依旧不会快乐。

这也是前一个晚上她硬着头皮劝旭子纳妾的原因。如果丈夫接纳了翠儿,再接纳红拂也就顺理成章。反正如果将来自己不能生子延续李家香火,这份情意便注定要被人分,多分给自己的贴心丫头一部分,总比多分给陌生的红拂强得多。甚至,萁儿在设想中还留给了二姐一个空间,她知道二姐始终没有放下李旭,虽然二姐与李旭几乎没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她如果来,应该到军中找我!”李旭的眉头越皱越深,不无担忧地说道。在结伴同行的那几天,他曾经跟红拂切磋过武艺。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在阵前交锋,自己五个照面内可以斩红拂于马下。但如果只是单打独斗的话,红拂凭借行走江湖练就的本领可不是轻易可战胜的。窜高走低,躲闪避让,贴近纠缠,任何想伤到红拂的人,即便像自己这样刀头上打过滚的老兵,也需要搭进去半条命。

这样好的身手,应该早就能平安到达军中才是?除非其在路上遭受了什么不测。可长安到塞上相距千里,自己怎可能找得到她呢?

见丈夫眉头紧锁,萁儿赶紧出言为其分忧。“郎君也别太担心,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寻她。即便找不会来人,也会找到她的下落!”

“你酌情安排吧!”李旭也叹了口气,黯然道。“如果找到了,便将她接到塞上来。这边军务繁忙,打上几仗,心情自然好受了!”

“可二姐,二姐的意思是........”萁儿低下头,不住用鞋子捻地毯,“二姐希望我能跟红拂做姐妹,说红拂平生只认识两个男人。一个是李靖,另一个便是........”

“什么话!”李旭哭笑不得。他感谢婉儿关心自己,却不希望婉儿管得这么宽。“你知道的!”一边摇头,李旭一边指自己的胸口,“昨天我跟你说过,这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人.......”

夫妻两个微笑互视,刚欲说两句体己话让彼此开心。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在那里,赶快下来!保护大帅,抓刺客........”

“刺客?”李旭快速侧身,将萁儿挡在背后,然后一脚向屋门,将半边门板踢飞到空中。清冽的晨风呼啦一下吹了进来,卷走屋子中的热气。借着薄薄晨光,李旭看到周大牛手挽强弓,箭指屋顶。而屋顶上同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几名侍卫大喊着扑向某个目标。

“我来!”发觉周围情况已经被控制住,李旭大声喝道。一步窜出房门,从周大牛手中夺过弓箭,半空中轻飘飘转了个身,人刚落地,箭已经指向房梁。

屋脊上模模糊糊晃动着好些身影。李旭凝神细看,分辨出是三名侍卫再追杀一名刺客。那名失了风的刺客身手极其灵敏,几个起落,已经将侍卫们遥遥地甩了开去。

八十步、微风东南、光稍暗........,挽弓在手,李旭顷刻间便好像换了一个人。浑身上下不再有一丝温柔,有的只是凛冽的杀气。这个距离上,几乎没有人能逃脱他的羽箭。正在跑路的刺客仿佛也感觉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匆匆向李旭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口中发出一声轻叱,抖手甩出一根长绳,缠住脚下屋顶附近的一根大树。整个身体就像飞鸟一般凌空而起,借着树枝掩护快速消失于临近的屋檐下。

“左队留下保护大帅,右队跟我去追!”周大牛非常遗憾地跺了跺脚,大声命令。刚才他以为那名刺客必死无疑,没想到对方居然抢在李旭发箭的前一刻跳下了房梁。附近都是博陵军以及友军高级将领们的临时居所,如果让刺客伤了任何一人,对三家联盟都是不小的损失。

“算了。此人没有恶意。让她去吧。你到张将军那边去一趟,让他加派些人手,避免真的刺客出现便是!”李旭摆了摆手,抢在侍卫们出发之前,制止了大伙的行动。在“刺客”飞下屋脊的瞬间,他已经从那声清叱及招牌般的动作上认清的此人。是红拂,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而来,但旭子敢肯定她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说话间,萁儿拎着护身宝剑也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小丫头翠儿则拎了把菜刀,领着一堆仆人、厨子、花匠从跨院杀到。听到李旭的命令,大伙都初始时满脸茫然,之后习惯性地答应了一声,慢慢散去。

周大牛也不理解自家主帅到底是什么用意,但长时间养成的习惯令他不质疑李旭的任何决定。冲着李旭和萁儿抱了抱拳,带领着侍卫们到前院伺候。片刻后,卧房附近就只剩下了李旭夫妻二人,一个持剑,一个拎弓,相对傻笑。

“是红拂姐姐?”不用李旭解释,萁儿猜到了丈夫放“刺客”离开的真实原因。

“从甩绳子绕树的动作上看,应该是红拂。那是她走江湖卖艺的拿手功夫!”李旭轻轻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她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非要学刺客般悄悄潜入,如果刚才我一箭射出去.......”

“我估计她算准了郎君会立刻认出她来!”尽管心里有了些准备,萁儿依然觉得嘴里有些酸酸的。“这边风露重,也不知道她昨晚在屋脊上躲了........”话说到一半,猛然想到如果对方一直藏在屋脊上,有可能把夫妻二人昨夜的所有动静都听了去,脸一热,血色瞬间从脑门涌到了脖颈后。

看到妻子脸色娇艳欲滴,李旭也觉得有些尴尬。“红拂不是那种无聊的人!”他讪笑着开解,“也许是今天早上刚刚到。否则大牛他们巡视的那么紧,不会一夜都发现不了屋檐上藏着个大活人!”

真是如此么?在内心深处,旭子茫然自问。红拂到底来干什么?她为什么不直接出现于自己面前,却偷偷来家中探视。难道她真的如婉儿所说,对自己有情。还是她受了伤害后,想找个能给予她温暖的地方悄悄疗伤.........?

一切在没找到红拂本人之前,都没有答案。而手中军务繁忙的旭子当然不可能停下手边所有事情去寻找一个女人。匆匆跟萁儿交代了一下后,便赶往了中军大帐。忙忙碌碌又是小半天,当他结束手头事务返回住所时,太阳又已经偏了西。

萁儿派往各处寻找红拂的家丁、仆妇也纷纷折了回来。面对李旭夫妇关切的目光,大伙都是满脸歉然。大军驻营附近虽然不过是方圆十里的地方,但山沟纵横,树木茂密,如果红拂不想现身,神仙也轻易没办法寻她得到。

“红拂姐姐会不会有什么心结?”萁儿在本质上还是个善良的女人。所以即便不是真心欢迎对方到来,却着实地为对方的下落而担忧。

“应该不会。她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见过很多大风大浪!”李旭用力摇了摇头,否定了萁儿的推测。“有些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也许日后回忆起来,全当是自己做了一个好梦!”

这是他对于旧日感情的态度。这么多年下来,陶阔脱丝的影子在他心里已经渐渐模糊。偶尔想起自己当年在草原上的浪漫事,涌进心中的没有忧伤,也没有怨恨,只有对青春的无悔追忆。

无论结局是喜是悲,草原上那段生活都是他少年时代的一部分。长大后的男人总有一天会对自己少年时的影子挥挥手,笑一笑,然后把所有记忆珍藏起来,待年老时下酒。

推己及人,旭子希望与自己有着共同经历的红拂也能做到如此。既然与李靖之间缘分已尽,便没有必要再于往事中折磨自己。天下英雄中,强于李靖的人很多。至少在对待女人方面,比李靖认真的豪杰多不可数。他相信,只要有足够时间,义妹肯定能从悲伤中解脱出来,重新成为那个坚强自信的红拂。

“据侍卫们后来检查,红拂站立过的地方有血迹!”萁儿感觉到接近傍晚的清凉,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她可能站了至少有半个时辰,半块瓦面都被血润透了!”

李旭一听,立刻有些着急起来。“他们怎么不早说!顺着血迹追,难道追不到人么?”

“当时郎君在中军大帐议论公务。是我下令侍卫不要去打扰你。这些是私事!”萁儿楞了一下,嗫嚅着强调。“血迹很快就断了,如果红拂不想让他人追到自己,自然有很多办法!”

李旭沉重地叹了口气,拉起萁儿,与她一道返回房间。“这的确是私事,你处理得对!”一边走,他一边致歉。“但义妹身上带着伤,万一救治不及时,恐怕有大麻烦!”

“所以,我想郎君亲自去找一找她。别人寻她不到,可能是她避而不见。可她既然来了咱们家,肯定是想见郎君一面!”萁儿温柔地点头,温柔地提醒。

屋子里边瞬间沉寂。夫妻两个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理解与关心的意味。半晌后,李旭轻轻点头,“那我就去找找他。附近地形,我比家丁和侍卫们都熟悉。你先休息,别胡思乱想。记得我对你说的话!”

“我不会胡思乱想!”萁儿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李旭的胸口。“其实只要郎君快活,我也会快活。你去吧,带上侍卫,但别让侍卫们与你走得太近!”

最后一句,是完全以女人的心思说的。如果红拂受了重伤还坚持要见李旭一面,肯定是有必须见面的理由。如果李旭身边带了太多的人,恐怕多心的红拂又要远遁。到了这个时候,人命总比女人家之间的小争斗重要。如果丈夫因为错过红拂而不开心,萁儿知道自己也不会开心得起来。

李旭轻轻抱了抱萁儿,然后转身出门。周大牛见状,赶紧派遣一队侍卫跟了上来。按照萁儿的提醒,旭子没让侍卫们跟得太近。“我带着兵器,带着弓箭!胯下还有黑风!”离开兵营的时候,他笑着向侍卫们解释,“你们几个无需太紧张。三、五个回合内,想伤我可不容易!”

“诺!”众侍卫齐声答应,缓缓拉开与主将的距离。经过一天的小道传播,大伙都清楚了早晨那名“刺客”的真实身份。现在心中对“刺客”的好奇,远远大过对主帅安危的担忧。况且以自家主帅现在的身手,个把小毛贼根本无法靠近。如果多人图谋不轨,没等他们有所动作,侍卫们肯定就发现情形不对,及时地做出了反应。

缓缓围着军营兜了半个圈子,李旭依旧不能确定红拂会躲到哪。对于自己无意中认下的这个妹妹,他了解一直不深。更甭说能猜透对方的心思。

如果别人受了伤,会怎么办呢?骑在黑风的背上,旭子困惑地想。他可以确定,如果萁儿受伤,必然会跑到自己身边来,一边要求照顾,一边准备跟自己一道前去复仇。如果婉儿受伤,恐怕会躲起来,慢慢地等待伤口愈合。如果红拂呢?他眼前晃过一片粉红色的身影,山花般,坚韧而灿烂。

“附近有桃园,杏园,或者桃树林么?”猛然间,李旭心里想到一个去处,回过头,大声向侍卫们询问。

“都现在了,哪里还有桃花开!”距离李旭最近的那名侍卫搔了搔后脑勺,茫然回答。每当北国春来,第一个开的花便是野杏,然后是梅花、李花,桃花开得最晚,也只能坚持到三月末,眼下已经是四月,山野中各色花儿开遍,但桃李芳菲已尽的季节。

“鹌鹑涧,鹌鹑涧那我记得有一片桃林。山中地势高,节气晚!”另一名赶上来的侍卫听到大帅发问,讨好地汇报。

侍卫们都知道自家大帅是个出了名的不解风情,怎地找人才找到一半,突然想起赏花来了?这眼看着红日西坠,大伙即便快马赶到鹌鹑涧,也得费好大力气才能爬上去。等到人上去了,恐怕天也黑了。

正迟疑间,忽然见李旭一带马缰绳。胯下黑风猛然发出一生咆哮,如同一道黑烟般,直冲鹌鹑涧方向奔去。

也不怪李旭举止失态。他清楚地记得,在与自己结队北返时,红拂曾经说过女人的生命如春花,若不能绚丽,宁可凋零。这个喜欢在王屋山中花树下徘徊的寂寞女子,此时身上既然带着伤,想必也会找一个花多的地方,静静地等待人生的归宿。

他需要尽快找到红拂,将她带回家中来。哪怕时一时惹来外人的闲言碎语。如此美丽的生命不应该轻易地凋零,李靖不懂得欣赏,世间懂得欣赏的人有的是!徐茂功、窦建德、刘弘基,这些英杰哪个不强于李靖!

胯下黑风仿佛知道主人心急,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侍卫们先前还能望着烟尘追赶,片刻之后,只能看着黑风和李旭的背影摇头了。好在此地距离军营不远,平素巡逻的斥候也不少,因此不必担心有大队敌军通过,威胁到主帅的安全。至于一半个混过长城的敌方奸细,遇到李旭只能算他自己倒霉。论单打独斗,至今弟兄们还没见到自家大帅输给过别人。

鹌鹑涧位于临近长城的一处荒山当中,北侧有条小溪从山崖上坠落。冬天溪水结冰,半壁山川看上去晶莹耀眼。春日雪化,则有无数鹌鹑、野雀于溪流上方跳跃。李旭带领士卒们勘察地形时,曾到过涧顶一次。在那曾经发现了一个不知道荒废了几百年的道观。几百年沧海桑田,观前的神兽早已被风吹日晒折腾得看不出原来面貌。道士们种下的桃花却繁衍成林,横横竖竖长满崖顶。

半路上丢下黑风,旭子把弯刀擎在手里,徒步攀爬。当年出塞时掌握的登山诀窍还没有完全忘记,因此待众侍卫追到山脚下,他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崖顶。

残破的道观仍在,甬道好像被人打扫过,枯枝败叶尽去。葱茏的杂草下,偶尔露出一两块平整的青石,证明这里曾有人居住过。只剩下两侧门柱的山门,也被人用树枝重新扎了个门板,虚虚地挡住了访客前进的道路。见到此景,李旭不觉松了口气,整顿衣冠,然后轻轻地叩打“柴门”。

道观里边没有回应。几只野雀听到叩门声,呼啦啦飞起,在夕照中比翼翱翔。晚风吹来片片落樱,盘旋着绕人不去。几声琴韵恰恰随着花瓣飘舞响了起来,闻之若有余香。

李旭此时哪里有雅兴欣赏落樱,顺着琴韵寻了过去,果然在道观北侧的花树下看到了一袭红裳。仿佛压根没有听到他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花下客低眉信手叙叙而谈,声音时而婉转,时而欢快,仿佛在追述着一段极其美好的回忆。

“你居然还有性质在这里弹琴。不知道大伙到处找你么?”李旭心头火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对着弹琴者的背影喊道。

他知道那是红拂,寻常女子哪有她那般本事,背着琴还能跑到这么高的山崖上来。这一代除了军营附近外再无人烟,日落后常有野狼出没,嚎叫声此起彼伏。若是寻常女子住在道观,即便不被野兽吃掉,自己也把自己吓死了。

刚见面就被人斥责,红拂也不着恼。轻轻一抹琴弦,拂出一声穿云裂帛脆响。然后慢慢转身,笑了笑,低声说道:“大哥来了。我知道你肯定能找到这里来的。所以早早地便在此等。老天有眼,落日之前就让我等到了!”

她说话言语轻柔,含嗔带怨。宛若一碗加了冰块的酸梅汤灌入了嗓子,让人纵使有满腔怒火也发作不起来。李旭没想到一向庄重自持的红拂突然换了如此妩媚的姿态来面对自己,心肠登时一软。想到对方身上带着伤却不肯医治,又强迫自己板起脸,装着恼恨的样子呵斥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我家中去。一个人跑到破庙中,难道就为了能多看几眼风景么?”

“怪不得人都愿意做长兄,原来呵斥人的感觉这么过瘾!”红拂轻轻摇头,嫣然而笑,刹那之间,看在人眼里竟然让天边的晚霞都变得婆娑起来。

李旭所见过的女人中,与他初次相逢时都是豆蔻初开年纪。美丽固然美丽,身上却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初始时即便芳心暗属,笑容中却也含着羞。似红拂这般一笑起来风情万种的,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因此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呆了,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不行,红拂肯定被李靖气疯了。用力握了我拳头,旭子逼迫自己再度稳定心神。他记忆中的红拂不是这般模样。当时的红拂美丽固然美丽,却非常庄重。不像现在这般妩媚,或者说,绝不肯轻易让人看到她的妩媚。而此刻的红拂却如同一株花满枝桠的春桃,伸到人鼻子底下任君采摘。

那不是红拂,至少不是原来的红拂。旭子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难过。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抚平对方心中的伤口。又恨自己笨嘴拙舌,平生所学一个字也用不上。沉吟半晌,才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不是想呵斥你!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你离开长安这么久,说是到我这儿,却连面儿也没露一下.......”

“大哥真的担心我?”红拂收起笑容,用明澈如水的双眸望着李旭的眼睛追问。

“当然担心。你是我结义的妹妹么?”李旭被对方看得心底直发虚,只好宣布败退。“你身上不是有伤么?赶快跟我回去找郎中看看。我军中有几名郎中,治疗金疮最为拿手。到底是谁伤了你,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待此间事了,我去给你讨还公道!”

“多谢大哥!”红拂抬头望了李旭一眼,然后又快速把眼皮垂下。“一些皮外伤,犯不得兴师动众的。我自己就能处理!”

话虽然说得轻松,转过身去,却是一阵轻咳嗽。随着咳嗽声,双肩不断颤动,宛若风中娇花。李旭被咳得心头发颤,快走几步上前去,想帮忙捶一下背。眼看着手掌都抬起来了,又下意识地停在了半空中,定了定神,关切地说道:“还说不妨事。不妨事还会一直咳。听话,你一个女人家独宿破庙不好,还是跟我回去吧。我家中的跨院刚好有空房间,平时萁儿也有人做个伴儿!”

红拂背对李旭,用手巾轻抹嘴角。趁着李旭不注意,将已经被血染成了暗红色的手巾藏入了衣袖。悄然叹了口气,她再次回头,脸上的表情又是调皮,又是失落,“大哥家还有地方么?我今天早晨可是听见,你那里只有两个位置!”

被人提起闺房私语,李旭立刻面红过耳。好在对方只听到了今天早晨他对萁儿的承诺,没听到昨天晚上二人的议论。他想解释一句,跟萁儿所说的话是指自己此生不想再娶别的女人,而不是家中不准女客来访。但看看红拂楚楚动人的眼神,又不知道自己那样说,会不会令对方多心。像红拂这样美丽的女子,又何须给人送上门去做侧室。如果她想嫁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豪杰要打破头。

想到这儿,李旭的心神略微清醒了些。宽厚地笑了笑,抱怨道:“义妹你好不晓事。居然偷听大哥与大嫂的悄悄话。这次就放过你,下次不可再犯了!咱们的交情,我早跟萁儿说过了。你搬到我那去住,她非常高兴!”

看着李旭被自己捉弄得晕头转向,红拂脸上的笑意更浓。她本来就生得白皙,伤病之中,肤色愈发晶莹,就像一块羊脂美玉雕琢出来的,若握在手中,定然温润欲化。即便是李旭这般不解风情人物也觉得晚霞耀眼,几次将头微微偏开去,几次又忍不住将头拧了回来。

“大哥真是个老实人。难怪婉儿姐姐觉得你厚重可靠!”红拂再次低声轻笑,好像根本没发觉自己方才的举止看上去有多轻狂。“你家中,我是不会去住的。免得被人说你闲话。我一个走江湖卖艺的风尘女子,无论走到哪,都注定被人看不起的。又何必给你家去添乱!”

说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笑声猛然一滞,头缓缓低了下去。待再度扬起脸来,眼角已经见了泪痕。

见红拂落泪,李旭更是手忙脚乱。呆立原地想了半晌,皱着眉头吼道:“没有的事儿。你是娘子军中女将,别人巴结你还来不及,怎会小瞧了你去。况且若论出身,谁的出身高了。刘备还卖过草鞋呢,怎么没见人瞧不起他?再说了,这大战在即,每个人是生是死还说不定呢,哪有功夫嚼舌头根子?!”

“大哥就是大哥,永远与世人不同。”红拂静静地听完李旭所说每一句话,然后幽然点评,眼泪滚滚而落。

“也没什么不同的。我当年就是个出塞贩货的。刘弘基是盗马贼。窦建德是山大王。天下虽然大,真的含着金勺子出生的有几个?若是凡事都论个出身,那大伙就都没法活了!”李旭摆摆手,愤然道。

在那一瞬间,他理解了红拂为什么如痴如狂。无论哪个女子为了一个王八蛋等上十年最后却被始乱终弃,估计心里也不会比红拂好受。所谓大义灭亲,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其实李靖当年向红拂求婚,只是为了骗对方帮他逃离虎口。一旦逃出了杨素府,红拂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想当年徐茂公为一巨商之子,都不敢娶一个胡女让家族蒙羞。作为韩擒虎的外甥,大隋最有名的两个才俊,李靖肯低头娶红拂才怪。

那堵当年曾经横亘于自己与豪门之间的墙,如今正压在红拂心上。李靖不会娶她,不是因为她品行不端,不是因为她长相不正,不是因为她对婚约不忠诚。而是因为,她的出身于奴婢,出身于风尘,而李靖纵然再落魄,也是世家公子!

当年红拂像自己说起这段婚约时,旭子心中就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如今前后一对照,终于将其中猫腻全部相通了。韩擒虎的外甥了不起不是,杨素亲口赞誉的才俊不是?那李密还是世袭的蒲山公呢,不照样被老子打得满地找牙?

看着红拂微微耸动的肩膀,再想想自己多年来所受的白眼。一股同仇敌忾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不再被礼节所囿,他上前一步,伸手拉住红拂的胳膊,“你也别再难过,我娶你!我娶你!萁儿一直劝我给她找个姐妹,如果你不嫌仓促,我明天就可以娶你过门!”

“大哥就是大哥!”红拂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缓缓地将身体靠在了李旭胸口。一股刀扎般的感觉瞬间传遍旭子全身,让他不能呼吸,不能移动。也不知道过了久,也许只是匆匆一瞬,也许是几百年。抽噎中的红拂慢慢收起眼泪,笑着说道:“谢谢大哥。跟你一道说会儿话,小妹心里好受多了!”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跟我回家,我娶你。今晚就遣人下聘!”李旭挺直身体,郑重承诺。

“大哥真傻!”红拂又擦了把泪,笑着回应。“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

“我是笨了点儿!”李旭呵呵傻笑。他弄不明白红拂到底什么意思,只觉得对方的神情不像先前般忧伤,举止也不再透着疯狂。“我不懂女人心思,但我也不会伤害你!”

“但能做大哥的女人,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缘。”红拂笑了笑,宛若梨花带雨,“我还是做你妹妹就好了,做你妻子福分,我不敢求!”

“那也行。无论如何,先回家去吧。到我家里,没人再敢伤害你!”李旭楞了一下,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劝告。他明白,从始至终,红拂都没想过嫁给自己。她仅仅需要一个证明,证明一个自己不是送上门也没人肯娶的弃妇。证明不是自己轻贱,而是某些人瞎了眼睛。

“先不急。我想再看一会儿晚霞!”红拂展颜一笑,宛若梨花带雨,“啊,我还给大哥带了礼物!”她忽然又活泼起来,少女般雀跃着说道。转身跑到琴凳旁,捡起一个绸袋,扬手丢了过来。

李旭是个能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为别人的烦恼而烦恼的人。见红拂恢复了正常,虽然求婚被拒,心情也变得轻松。一边解捆在绸口袋上的皮绳,一边嗔怪道:“你这古怪妮子,来了就来了,又何必带礼物。”

“怕大嫂怪我不懂礼节呗!”红拂调皮地伸了伸舌头,毫无芥蒂地站到了李旭身侧,拉着对方的手,与他并肩坐于花树之下,琴凳之后。“这是账本,突厥武士支取粮草的账本。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偷来的,大哥,你看有用么?”

李旭听得心里一惊,侧头再看红拂,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你偷账本做什么?你竟然一个人去了塞外?怪不得你会受伤?赶快跟我回去,我找郎中帮你疗伤!”

“大哥不是跟我说过,看粮草支取情况,就能推断敌人数量么?”红拂没有起身,而是把肩膀轻轻靠在了李旭肩头。仿佛对方就是自己的亲生兄长般,可以放心依赖。“我不懂带兵,临阵杀敌也未必能杀得了几个。所以就去草原上转了一圈。骨托鲁身边有四十几个部落追随,哪个部落突然多一个挤奶的女奴出来,也不会有人留心!”

“胡闹!”捧着沉甸甸的账本,李旭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突厥人及其追随者的具体数量对他来说其实不是非常重要。但他却能感受到红拂拳拳的心。古语云,最难辜负美人恩。而美人给予他的恩情,却不是一夕之欢,而是实实在在的帮助与尊重与帮助。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任性了些。但红拂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心里十分高兴。你既然是我大哥,我这个妹妹总不能什么也不干,被人看扁了不是?”红拂轻轻伸了个懒腰,低声解释。

此刻天边夕阳已没,晚霞将最后一缕日光照在周围的桃树上。照得整个桃林如有野火在烧。山风吹过,片片殷红殷红的花瓣便纷纷洋洋洒落下来,仿佛天地之间降了一场红雨。望着天地间燃烧不息的烈焰,红拂清清嗓子,低声吟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声音婉转柔媚,中间夹杂着低低的叹息,宛若细雨洒过浮萍,又像一个久病的少女在寂静地后院里欣赏自己早逝的芳华。

众亲卫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刚好听见一曲清哥从林间传来。一时间竟忘了挪动脚步,站在桃林边缘,默默想道:“怪不得大帅发了疯般找她。能拥有如此歌喉女人,不用见面,光听上一曲,也抵得上小半座城池了。

众人均觉惊艳,坐在红拂身边的李旭却听得心里发凉,拉起对方的手,轻轻拍了拍,微笑着再次劝道:“天马上就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改天,咱们在府里边慢慢听你唱歌!你嫂子拂得一手好琴,刚好可以配上你这幅歌喉。”

“这歌,我是不会在高墙里边唱的!”红拂笑着摇头,“大哥有所不知,我小的时候就被关在一座府邸里,天天被逼着唱歌跳舞。所以,一看到高墙上四角的天空,便唱不出什么歌来!”

“那就找个春日,咱们到溪边唱。再不,找个阳光好的日子,咱们到这里来,一边赏景一边唱歌!”李旭心里着急,温言哄劝。他不是不解风情,而是从红拂的喘息声中,听到了一种枯竭的味道。这是生命和精神都将油尽灯枯的人才呈现的病态,这么多年刀头打滚,旭子对死亡的气息无比熟悉。

“桃花今天开,也许明天就败了。”红拂笑了笑,继续摇头。“这世间,哪有永远的花开呢。我的傻大哥!”

“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再开!”李旭强忍着胸口的痛楚,低声回应。

“明年花下是谁,哪个能料得到?”红拂叹了口气,微笑着站起身。“不若且尽今日之欢!”

说罢,她俯下身,在琴上轻轻拨弄了一下。然后从琴凳下拿起常用的佩剑,缓缓起舞。“我当年一直想嫁给个英雄,他可以带着我,不再过那种高墙后被人当玩物的日子。所以药师向我求婚,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他!”

一边叙叙地说,她一边抖动手中利剑。地上和天空中的落樱立刻被带了起来,伴着她的舞步肆意盘旋。

桃林外的侍卫们早已看得傻了。一个个张大嘴巴,无言喝彩,也不敢打扰。李旭有心冲过去,强迫红拂停止舞步。却又怕舞步一停下来,对方的生命也宣告终止。呆坐在桃树下,任落花满襟,泪涌满眼。

“所以,他想杀我。我却一点也不恨他。如果不是他怂恿我离开,我恐怕早死在了高墙之内!”红拂笑着诉说,好像在说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有着一日大哥见了他,也不要难为他。四十多岁的人了,枉自担负了虚名,事业却半点无成,想必他也着急得很!”

“我不会难为他。你也不必再记得他。过去的都过去了。年年花谢,年年花还要开!”李旭轻轻抹了抹眼角,大声回应。

“大哥就是会说话。虽然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大哥,你知道么,我很开心你能猜到我在哪里!”红拂笑着回眸,瞬间,仿佛全部活力又回到了她身上。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她边舞边歌,边歌边舞,仿佛整个人已经与歌声合二为一。满山落樱也宛若有了生命,伴着歌声,伴着剑光,翩翩流动。

“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叠韵过后,歌声突转激昂明快,然后伴着一声剑鸣,落樱与红影冲天而起,从山涧上方直坠而下。

李旭持刀而立,不去拦,亦不去呼喊。直到四野里的歌声袅袅断绝,才晃了两晃,哇地吐出一口血,软软摔倒。

“保护大将军!”看到主帅吐血,众侍卫大惊失色,立刻窜进桃林来,绕着李旭围作了一个圈。

此时,大伙宁愿红拂是刺客而不是李旭的朋友。若是寻常刺客,恐怕再来五个也未必能伤了大将军分毫。而红拂一歌一舞,却让大将军吐了血。眼看着决战在即,如果李将军一病不起,大伙该如何是好。

两三个机警着跑向山涧边,顺着地面上的血迹寻找红拂去处。但见一缕红纱随风飘动,刚才的歌者与舞者早已踪影不见。

“算了,不要找了!”李旭惨然一笑,低声吩咐道。

“但,但红将军的遗体?”侍卫们不清楚红拂在大将军心中到底占如何分量,只好用红将军三个字来代之。

“她既然做了如此选择,想必也不愿意再被人打扰。此地风光甚好,恰恰配得上她!”李旭用手抹了抹嘴巴,放声长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歌罢,他拿起红拂用过的琴,信手拂拭,铿铿锵锵,声若金戈铁马。一曲拂毕,大步走到山涧边,将那价值不知几何的名琴也抛了下去,然后大步下山。

“大将军想是伤心过度了!”有侍卫低声和同伴议论,“回去得让夫人知晓,免得真做下什么病根儿来!”

“你懂什么,大将军这是真性情。你几时听过将军长歌!”另一名跟了李旭稍久的卫士看来前者一眼,有些轻蔑地道。

回营路上,李旭跟众人下了封口令。严禁任何人将他吐血的事情传出去,否则,必以军法严惩。临战在即,他不想动摇了自家军心,也不敢在三军面前露出半点怯懦和疲惫来。

但关于红拂归宿的消息还是通过小道悄悄地流传。有谣言说,是李旭将她藏了起来,以避免善妒的萁儿找她的麻烦。有谣言说,红拂夜探李将军府邸后,就赶往了草原,随时准备给骨托鲁致命一击。还有谣言说,那天早晨闯入李将军府中的根本不是红拂,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刺客。李将军追杀百里,终于在长城外一个荒山中砍掉了他的首级,避免了重要军情外泄。而红拂本人,在李将军的帮助下与李靖放弃了前嫌,终于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只有极少数人,隐约探听到了事情真相。红拂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毫无用途的女人,偷偷潜入了草原,盗取了骨托鲁大军的补给名册。在返回涿郡途中,被狼骑所伤。当李旭找到她时,她自知不治。所以以一曲曼舞与知交作别,然后投身于鹌鹑涧下的无底深湖内。

她是像珍惜羽毛一般珍惜容颜的女子,宁愿在最美丽的时候死去,也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被伤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或者说,在长安城下时,她已经死了。坚持活到现在,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件未了心愿而已。

但这种说法受众最少。大伙都喜欢美丽的生物。像红拂这样又美丽,又温柔还有一身武功的绝世美女,在众人心中更是一个永远不食烟火的仙子,更不可能受伤或者死亡。所以,战争结束后,有好事者曾经偷偷潜入鹌鹑涧下的深湖寻找,希望找到红拂的遗体或者遗物。却被湖水中千年不化的寒冰冻得嘴唇乌青,没探到湖底就半途而废。

其后若干年,鹌鹑涧附近游人不断。有文人嫌鹌鹑二字不雅,遂该其名为桃花涧。山上破庙也为此得到桃花观之名。传说中,每当山中春末,桃花飘飞时刻,总有一名绝代佳人于林中持剑而舞。见着焚香求问姻缘,无不灵验哉!

所有流言,都没有传入李旭耳朵。大伙敬重他,怕他在大战前为此分心。更畏惧他,唯恐他突然暴怒,做出什么不和常理的事情来。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红拂的事情对旭子影响很大。原来他就不太爱说话,现在更是很少与人交谈。大多时候,他总是一遍一遍反复观看长城附近的舆图,恨不得把每一处山丘和溪流都即在心上。

当他的手有意无意中按住刀柄时,总会有一股凌厉的杀气在其周围蔓延。仿佛黑刀一旦被拔出鞘来,不饮人血便不能插回。

值得他拔刀的人还没有来。尽管最近几日,安插在长城外的斥候已经观察到几支人数大约在五千到一万不等的突厥骑兵在距离长城三十里外的谷地中扎营。那都是骨托鲁汗派出的探路石,如果长城上的守军出击的话,他将立刻带领其他狼骑四下围拢过来,将出击的中原兵马一举绞杀。

如果李旭按兵不动,骨托鲁就陆续向长城脚下派兵。将这些探路石子们连接成一体,最后于长城下摆开整支大军。

“要不要王将军他们动一下!”李建成被临战前的寂静憋得难受,私下里向李旭建议。目前守军有两支力量被藏在长城外的山中,一支为王伏宝所带领的两万窦家军精锐,另一支为河东将领窦琮所率领的五千轻骑。只要长城上某几个固定位置点燃狼烟,这两路兵马就会迅速扑出来,直扑敌军本阵。

博陵军也派遣了五千骑兵,按照王伏宝的建议,穿上大伙以前在战斗中缴获游牧民族服装,自赤城堡出塞,绕路前往骨托鲁汗的本部,攻击沿途中没有青壮值守的营地,并伺机劫杀向前方为突厥大军运输粮草辎重的牧民。

这三路兵马目前都没有发挥作用。王须拔所部需要避开骨托鲁的主力,所以必须先向东迂回一个大圈子,然后才能北上。而埋伏于长城附近的窦琮和王伏宝两支兵马,李旭认为他们必须在最关键时刻投入战场才能起到力挽狂澜的效果。否则,以区区两万多人去骚扰数十万大军,即便将领再勇猛,士卒们再用命,也无异于老鼠去添猫鼻子。

所以,他不能接受李建成的提议。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回应,“还不到王将军和窦将军两个出击的时候。得咱们先跟骨托鲁交上手,双方都露出真本事来,王、窦两位将军才能找到骨托鲁的七寸。”

“我的意思是,让传信给王伏宝,让他分些兵出来,给骨托鲁添点儿乱。省得突厥人像现在这样从容不迫地布置。窦琮那边先不动,留待双方胶着时刻突出奇兵!”李建成犹豫了一下,再次解释。到现在为止,他依旧看不起前来帮忙的窦家军。所以总试图让对方作为一粒弃子,借以探明骨托鲁汗对其麾下各路兵马的协调能力。而李旭总是听不懂他的暗示,非要他直白地把心中打算说到明处,脸上才能露出恍然的表情。

理解归理解,旭子对河东兵马和窦家军却给予了一样的待遇。“王将军和窦将军两个,我打算让他们同时出击,承担同样的任务!这样才能确保一击得手!”看到李建成脸上的失望,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窦将军麾下都是骑兵,攻击时进展肯定比王将军快。但是,如果没有王将军麾下的兵马做配合,仅凭五千轻骑杀入敌营深处会非常困难。并且,很难全身而退!”

到长城外埋伏,寻找机焚毁骨托鲁营内所有大型攻城器械。这本来就是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即便攻击得手,参与者活着退回长城内的胜算也不大。在分派任务时,李旭本打算由博陵军大将张江来领军执行。但王伏宝却以窦家军更习惯于在山地潜伏为理由,将这个任务硬生生从张江头上抢了过去。

他不是没看到任务背后的危险,而是宁愿用生命来见证自己的诺言。就凭这一点,李旭便不能辜负了王伏宝等人的信任。

“就怕窦家军到时候动作迟缓,起不到预期效果!”李建成听旭子说得坚决,只好悄悄地收回了自己的小心思。

“两军阵前,勇气往往比什么都重要!”李旭给了对方一个宽厚的微笑,“建成兄如果闷了,就上城墙上舒展舒展筋骨。眼前这种小打小闹恐怕要持续几天,没有一定把握,骨托鲁不会动真格的!”

“与其到长城上浪费体力,我还不如去辎重营那边看看,顺带着替弟兄们准备些滚木和油桶!”李建成百无聊赖地耸耸肩膀,笑着走开。

突厥人的战术相当的乏味。发现守军没有主动出击打算后,几支探路兵马便分散成无数小队,分头开始爬山。每一队的人数都非常少,走在前方的高举着皮盾,遮住自己的头和胸口。跟在后面的人则将屁股撅起老高,由长城上看下去,活像一只只将脑袋扎进草丛中的沙鸡。他们的叫声也如整窝的沙鸡一样烦乱。吱咯吱咯,没完没了,吵得守军头疼。每当长城上有人烦得难受,向城下放箭。无论受没受伤,所有的攀爬者立刻抱着头趴在地上,顺着山坡向下滚。

这种毫无秩序和勇气的进攻,当然收不到什么成效。由于来犯者不肯靠近城墙,守军射下的羽箭也很难起到杀伤效果。持续一、两个时辰下来,长城上的守军便不再紧张。每当有幸射中一个敌人,周围的垛口后立刻响起哄闹般的大笑声。

根据李旭判断,突厥人是故意以这种散乱的状态,来麻痹守军。那些顾头不顾腚的爬山者实际目的不在于向长城上发起攻击,而是为即将到达的主力兵马寻找几条合适的攀登途径。很快,山坡上出现了异常情况。突厥人爬过的地方,稍微平缓处便会出现一两缕白色的羊毛。星星点点的羊毛从山坡上蔓延开去,恰好形成了数条通往长城的捷径。

旭子让李建成去长城上舒展筋骨,意思便是让他拿一把弓,随便射杀几个探路的突厥武士,舒缓一下紧张的心情。而李建成跟本不愿意在一群杂兵身上浪费体力。他希望自己能射杀的是地方大将,即便官阶不是什么大汗,小汗,至少也应该是个小伯克,才不枉他动一次手。

“报,紧急军情!”一名斥候匆匆跑进大帐,差点与正准备外出的李建成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发现骨托鲁的大纛了么?”李建成立刻又恢复了精神,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李旭身边,向斥候大声追问。

“两山豁子方向出现了一支骑兵,大约有六七千人。与那附近的一队狼骑正在交手!”来自博陵军的斥候迟疑了一下,朗声回答。

“打的什么旗号,胜负如何?”李建成又惊又喜,继续追问。

斥候不满地皱了下眉头,然后偷眼看向李旭。见自家主帅没有任何反对意思,缓了口气,继续报告:“启禀大将军和世子,来者的旗号非常混乱,像是一支联军。胜负目前不清楚,他们在突厥人背后点了很多火头,然后且战且向黄花豁子靠近!”

“联军?从塞外来?”李建成楞住了,他想不清楚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来给守军助阵。六七千人的队伍,需要几家联手才能凑得,这支队伍实力肯定也不怎么样。弄不好还是突厥人故意使得圈套,诱骗大伙出去接应。

“再探,注意与山中观察点用旗帜联络,看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就在李建成**的当口,李旭迅速做出的决定。

目送斥候离开后,他立刻抓起一支令箭。“传令给驻守在黄花豁子的张将军,让他加强警戒。防止突厥人趁机叩关!”

“诺!”亲兵跑上前,接过将领,快速出帐。

“传令给姜宝宜将军,命令他点足一万弟兄到长城内侧马道处,随时准备接战!”

“传令给周大牛将军,命他点齐三千重甲步兵,两千弓箭手,到黄花豁子附近集结。本帅与世子随后便到!”

李旭想都不想,接二连三地把命令传了出去。待李建成等人弄清楚他的目的,大伙已经被他拉到了黄花豁子附近的敌楼上。

“此处是长城的缺口,就像一座城市的大门。建成兄,城门之上的指挥调度,就交给你和陈老前辈!”李旭将令箭向建成手里一塞,低声命令道。“今天之战不会太激烈,所以咱们不必让所有弟兄都被惊动了。该休息的继续休息,该训练的继续训练!”

“仲坚怎么知道今天不会是一场恶战?”李建成的思路跟不上李旭的动作,接过令箭后,木然地追问。

“你看冲向黄花豁子这伙人。”李旭的手向外指了指,非常认真地解释。凭借他多年的作战经验,几乎在登上城头的一瞬间,他便认定了前来帮忙的援军并非突厥狼骑假扮。“旗号散乱,队形不整。士卒们勇悍异常,却不知道互相照应。这些人几乎没受过任何正规训练,也不是经常配合作战的........”

“不是突厥人!”陈演寿也很快得出结论。为了培养李建成的临阵指挥能力,老长史尽量详细地解释道:“如果突厥人假扮,不会连几千大隋兵马的衣甲都凑不齐。其次,他必然要先派人到关前来,请求咱们出关接应。像这样不做任何联系便突然杀来的,只要我等拒不援手,他们就会全军覆灭。骨托鲁如果想作假,不会连这些细节都考虑不周全!”

正当大伙指指点点议论时,闯营的兵马已经接近黄花豁子。附近的突厥狼骑不顾一切杀来,试图赶在这支援军入塞之前,将其统统绞杀在谷地上。而援军的队伍虽然散乱,士卒们的身手却个个敏捷无比。往往为了杀死一名援军,突厥人要付出两到三名狼骑为代价。

“好勇悍的壮士!”李建成看得血脉贲张,拍打着城墙赞叹。如果自己麾下也有这样一群勇士,稍稍加以训练,便不用再羡慕二弟麾下的飞虎军了。但如何接这支队伍接进长城来,却要费一番周折。在突厥人咬死了不放的情况下,出击者必须要保证打开黄花豁子的山门后,还有平安将其关死的可能。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好汉到于狼骑的围攻之下,李建成心急如焚。他用力去拉李旭,希望无所不能的妹夫能帮自己想想办法,手伸出去,却拉了一个空。

“李将军呢。仲坚去了哪里?”李建成大吃一惊,追问。

“李将军请世子帮他处理城头一切军务。他自己带领兵马去接应援军了!”陈演寿快速接过李建成的话头,大声回答。看到李建成那副紧张模样,老长史心中好生失落。自家主公哪点都好,就是军务上实在太生疏了。两军阵前,作为主帅之一却拿不出半分镇定自若的气度来。你看人家李仲坚,从开始到现在,所做一切都有条不紊。所谓让主公代为调度全局,实际上是在给主公创造露脸机会。如果不是有绝对把握,他敢把军权交给主公这样的人,然后放心出击么?除非他自己不要命了!

无论内心深处如何失望,陈演寿对眼前军情却不敢丝毫马虎。“仲坚带得全是步卒,以长槊手和陌刀手为主力。”指了指黄花豁子处叙叙推开的临时城门,他低声向李建成解释,“长槊和陌刀,背后配以弓箭手,可以将狼骑与援军彻底隔开。然后凭借附近的地形,结阵缓退,只要退到城墙上弓箭手的保护范围内,敌军便无法再对城门构成威胁!”

仿佛是与他的话相验证,追随李旭杀出的三千重甲步兵和两千弓箭手很快便在城墙下列好阵势。在谷地左侧山坡上,他们排成一个铲子形。谷底和山坡处人数最多,队伍最厚,至于队伍正中间,阵型反而单薄。

部分突厥狼骑看到守军杀出,立刻策马迎战。还没等与重甲步兵接触,兜头先挨了一顿箭雨。李旭一声令下,前排士卒平端长槊,如一头铁刺猬般缓缓向交战双方靠近。遇到被围困的援军士卒,便放入阵中。遇到突厥狼骑,几根长槊捅过去,连人带马捅成了肉串儿。

黄花豁子附近的山谷并不宽敞,两支骑兵交战,已经差不多将谷底完全填满。猛然又杀出一支步卒来,谷底立刻显得愈发拥挤了。此时,骑兵根本没法发挥战马的速度优势,只能原地与对手厮杀。而长槊和拍刀一靠上前,得到援助的一方立刻声威大振,三下五除二,将狼骑斩于马下。

“拉开距离,拉开距离!”带队的突厥伯克见势不妙,赶紧改变战术。只要将队伍拉向远方,他就可以先来一轮驰射,瓦解守军阵型,然后再搬回局面。

李旭带了这么多年兵,最熟悉的就是驰射战术。怎会给敌人这个机会。抓起身边令旗摇了摇。原本在半山坡缓缓前进的步卒们立刻加快速度,从侧面像突厥人围拢了过去。与此同时,周大牛带领几名亲卫大声喊道,“来得朋友是谁,将突厥人缠住。剃光了他们,咱们才好一道入塞喝酒!”

这几句话又像军令,又像江湖切口,却恰恰对了来者的脾气。援军之中,立刻有一面黑色大纛摇了摇,大纛底下,十数名壮汉扯着嗓子喊道:“李将军在么?收拾突厥人怎地也不知会一声?呼韩邪大单于的嫡亲后人,大汉皇帝刘渊的第二十代孙,燕山山主,一阵风总瓢把子,刘季真来帮忙了!”

唯恐周围的人听不清楚,那伙人将自家的名头反复宣扬。令城上城下闻者无不雾水满头。大伙都知道呼韩邪单于是娶了王昭君那个匈奴君主,而刘渊是五胡时期的后汉开国皇帝。然而这两位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却是史家也未必能考证清楚的秘密。至于燕山山主,更是来者自己给自己的封号,放到哪里也没人认可。只有“一阵风”这三个字,众人心里还有些印象。都知道那是一伙在草原和山区之间纵横已久的马贼。官军剿匪,他们就向草原逃。突厥人追杀,他们就逃向燕山。利用大隋与突厥之间互不侵犯的约定,两头讨便宜。

可燕山一阵风这伙悍匪向来过得是天不收地不管的逍遥日子,怎么突然想起为国出力来了。城上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在大伙惊疑间,听见李旭的亲兵们齐声喊道:“刘大哥么?将你的弟兄们收拢好,裹住突厥人。边杀,边向长城跟前靠!”

“刘大哥么?将你的弟兄们收拢好,裹住突厥人。边杀,边向长城跟前靠!”周大牛等亲卫将这句话再次齐声喊出后。双方士卒之间配合愈发默契。马贼们骑技精湛,先前因为人数不占上风,所以才在突厥狼骑的群殴下吃了亏。如今局部上人数已经与对方不相上下,怎可能由着突厥人将距离拉开。呼哨几声,攻击方向立刻改变。原来是不顾一切向长城跟前冲,现在是拼着性命跟狼骑死缠烂打。

山谷之外,不断有突厥狼骑赶来支援。但限于地形,无法同时投入太多人手。想以弓箭攒射打开通道,谷内自家人和敌军又难分彼此,一场箭雨下去,恐怕射死的自家弟兄比敌军还要多。

外边来援的突厥狼骑急的团团转。被李旭等人挟裹着的狼骑也憋得眼红。领军主将乌素米几次试图冲出去与自家人汇合,前路都被马贼们所阻。眼见着时间拖得越久,敌人距离长城越近。乌素米不由得大怒。

他多年纵横东塞,屠灭部落无数。想杀了谁,对方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几时像今天这样被人弄得缚手缚脚。摆脱困境的办法只有一个,凭借多年的临阵经验,乌素米迅速得出结论。找到中原步兵阵列的中枢,杀了那个调度者,守军立刻会变成失去头领的鹿群。届时,狼骑们咆哮着扑上去,便是一顿血与肉的盛宴。

在马背上打了圈子,乌素米于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的目标。敌将距离自己不到三十步,正指挥着步卒一点点向前推进。没解救出一个马贼,他们的力量就会壮大一分。而每前进一步,数十名突厥武士便死于非命。

“勇士们,杀了他!”乌素米手中的弯刀突然向正在靠自己逼近的步卒中央一指,厉声喝道“吃狼奶长大的突厥汉子们,给我杀了那个人!”

“杀了他,杀了他!”几十名突厥狼骑大声附和,瞪着通红的眼睛,冲着李旭所在处直扑而致。

时间紧迫,李旭正愁寻带队的敌将不着。猛然看到数十骑结伴冲向自己,心中大喜,手中弯刀指了指,带领着周大牛等人径直迎了上去。

他一动,整个阵型又变。原来是两翼前突,中央后凹,此刻随着弟兄们的快速移动,猛然变成了一个“凸”字形。两翼依旧微微翘起,中央一段阵眼,却直直地顶到第一线了。

突厥人平素训练也讲究配合,彼此之间的协调程度却远不及中原军队娴熟。看到李旭带领侍卫迎上,还以为对方想跟自己拼命,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

几名马贼唯恐李旭等人吃亏,怒吼着扑上。他们的努力只起到了让狼骑推进速度延缓的效果,很快,乌素米麾下的亲兵就将马贼们格在了外线。中央几个控马好手绕过阻拦,跳过地上的尸体和碎石,一步步靠近目标。

骑兵有战马相助,即便在短距离上速度无法加到最快,高度上也占了大便宜。况且众狼骑看到李旭手里拿得是一柄横刀而不是专门对抗骑兵的长槊,心中对近距离格斗把握更大。几乎是想都不想,数骑同时夹向目标。

“梅花阵!展开!”眼看着敌我双方的距离只剩下了十步,周大牛猛然下令。护卫在李旭身侧的亲兵立刻停住脚步,二人向前、二人斜行向左,二人斜行向右。还有六人依次向左后、右后及正后退开,恰恰以李旭为核心,在大阵中央出围成了数个六出梅花形。

看到挡在面前的对手突然消失,而自家坐骑却来不及停步,傻乎乎地向突然冒出来的槊锋上扑,前冲的突厥人气得哇哇大叫。好在他们从会走路时便学骑马,骑术精湛,赶紧猛拉缰绳,在碰上槊锋前的一瞬将坐骑向左右偏了开去。

在偏开的一瞬间,两名突厥武士挥刀横扫。雪亮的刀刃直奔持槊者的前胸。这是他们训练已久的格杀动作,只要抽中的目标,肯定能在对方身上拖出一条尺许长的口子。怎奈刀光刚劈出一半,胯下战马却突然犯了毛病,“唏溜溜”惨叫一声,猛然前扑,将背上的武士直接摔了下去。

“啊!”毫无防备的突厥武士大叫。不明白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容易将头从地面上转过来,却看到两条马腿,一个无头尸体,正在血泊中蠕动。得到答案的头颅想看得再仔细些,却提不起半分力气。在他渐渐暗淡下的目光中,两杆长柄拍刀爽利地抬起,再度跺向下一个倒霉武士。

如果这是在空阔地上两军对撞,李旭绝不敢采用这种梅花阵型。加起速度来的骑兵即便不能一举冲破挡在他面前的长槊手,凭借人和马尸体的惯性,也足以将步卒硬生生砸死。但山谷中地形狭小,乌素米等人与李旭距离又太近,速度根本加不起来。

在加不起速度的情况下,结伴向前,一步步稳扎稳打也是个理智选择。偏偏第一波冲到梅花阵前的两名突厥武士还自作聪明,试图凭借娴熟的控马能力斜向突入。如果二人看到递到战马前的长槊不减速,任由马匹送死,而自己跳下来,也许还能靠到李旭面前。二人猛然一带马,将刺向战马的长槊是避过去了,硕大的马身体却成了梅花阵侧面持两名陌刀手的板上肉。

“嗨!”一名陌刀手当机立断,将战马的前腿直接切下。另一名陌道手见到便宜,手起刀落,将突厥武士那颗摔得迷迷糊糊的武士给砍了下来。

“小心!”乌素米从来没见过这种配合,惊诧地大叫。两名突厥武士,即便与身手高超的马贼们对战,也能盘旋上三五个照面。谁料遇到身材比马贼瘦小得多的中原步卒,居然一个照面都没混上,就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敌军主将肯定使了什么花样,说不定是妖术。猛然间,一个关于银色飞狼的传说闪进乌素米的心里。

“他是附离!”其余突厥武士也不傻,迅速从兵器上推测出对手的身份。手持一柄黑色弯刀,杀人于无声无息,不是传说中的银狼侍者又是哪个?据草原上的传言,先前抵达长城脚下的数万武士,都被他一夜杀了个干净。而自己身边这两个半人儿,够他杀上几刀的?

战场上,稍微的犹豫就能决定生死。更何况在博陵军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眼皮底下**。没等其余的突厥武士决定继续向前还是拨马后撤,周大牛已经持槊扑了上去。他是另一朵“梅花”的花蕊,身体一动,立刻将整朵“梅花”带了起来。两杆长槊在移动中伸平,刺穿了一匹战马的马腹。在坐骑倒下之前,突厥武士凌空跃起,想给爱马复仇,却被一柄陌刀正砍在裆部,下体和小腹都裂成了两片。

冒着血雨,周大牛紧急转身。丈八长槊从马腹中抽出来,带着血珠扫向第二名武士。被惊得目瞪口呆的突厥武士挥刀抵挡,刀刃与槊刃相碰,在空中溅出一连串的火苗。位于周大牛侧后的博陵士卒径直向前一步,槊刃毒蛇般推进了武士的小腹。

“啊——啊!”被长槊推离马背,挑上半空中的突厥武士大声惨叫,手足抽搐不止。持槊步卒仿佛根本没看到顺着槊杆淌下的血水般,左手前压,右手回撤,干净利索地将突厥武士的尸体从槊尖上甩了出去。

看到同伴的遗体飞来,惊惶万状的突厥武士本能地闪避。发现敌军空挡,李旭挥刀跨步,带动本组“梅花”向前推移。他们所遇到的第二名敌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突厥武士,作战经验远比同伴丰富。看到四杆长槊,两柄陌刀,还有一柄弯刀同时推向自己,毫不犹豫地一踩马镫,整个人脱离坐骑,向后疾飞。

被主人抛弃的战马连中两槊,吭都没吭软倒在地。失去坐骑的突厥武士落入人群,从身边抓起一具尸体,也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的,脱手向李旭所在位置砸了过来。

挡在李旭正前方的亲卫长槊横挑,挑开凌空而至的死尸。另一名手持长槊的亲卫向前突刺,刺翻第三名敌军。就在两人配合出现空隙的刹那,抛出尸体的突厥老兵嘶吼着冲了过来,他弓起身子,整个人如同头受伤的野猪,顺着两杆长槊之间的缝隙,长驱直入。

这一刻,对敌人的仇恨已经战胜了他心头的恐惧。杀了附离,整个长城防线将不攻自破。狂吼中的突厥老兵发现自己无限接近了目标,看见数以万计的牛羊向自己招手。

“他不是附离,长生天已经降下了新的圣狼,不再赐福于他。本大汗发誓,无论谁杀了他,黄河以北的女人和牲口都可以随便挑!”两天之前,骨托鲁汗当着所有部落长老的面许下如是诺言。“杀了他,杀了他!”突厥老兵野兽般嚎叫着,弯刀挥舞如风。

没有任何人拦阻他的疯狂,所有亲卫都冷笑着让开。不知道进入中原多少回的突厥老兵发现了身边情形怪异,却已经无法回头。他看见一柄又宽又长的弯刀向自己迎了过来,然后听见一声脆响,整个世界就变成了粉红色。带着一抹诡异蓝色的刀光砍断了他的兵器,砍破了他的头盔,头发,脑门,将他的头颅如同切瓜一般分成两片。

李旭拔刀,前行,带动身边护卫再度前冲。两名躲闪不及的突厥武士立刻从马背上跌落。转眼之间,数朵绚丽的“梅花”已经突破所有障碍,推进到小伯克乌素米的马头下。刚才还带领众武士,宣布要将李旭阵斩的小伯克乌素米却再鼓不起接战的勇气,拨马就向后逃。

“保持阵型,接援军回返!”李旭插刀于地,大声喝令。两朵“梅花”瞬间合二为一,原地结成了一个小圆阵。跟在“梅花”阵身后的护旗兵快步上前,在李旭身边竖起帅旗。传令兵举起号角,将主帅的命令变为角声,瞬间送入所有将士的耳朵。

“收拢阵型,保护好友军,靠向长城!”听到角声,负责统领侧翼兵马的折冲都尉张玄让大喝一声,快速稳住了阵脚。“马贼弟兄们,向阵中央撤。两翼留给我们!”传令兵的声音四下响起,将正在酣战的马贼从狂热中唤醒,结伴退入博陵军阵中。

“六十步!”周大牛从一名亲兵手里接过弓,连同箭馕一并递给李旭。他们不担心小伯克乌素米能逃离生天,凡是博陵军看上的猎物,几乎没有过活着离开的记录。

狼狈逃窜的小伯克乌素米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猎人的目标,绕开一名拦路的马贼,踩翻一名向自己求救的同伴,催促着坐骑不断加速。那头银狼会飞,一边跑,他一边吓唬自己。胯下猛然热忽忽地,有股**淋漓而落。

突然,他觉得世间已经没什么可怕了。有股平和安宁的感觉从背后荡漾开,慢慢延伸到四肢百骸。在落下战马的一瞬间,小伯克乌素米回头看了看射杀自己者。他看见一头雪白雪白的银狼在蔚蓝蔚蓝的天空中,骄傲地张开了翅膀。

小伯克乌素米一死,被卷入阵中的突厥武士愈发混乱。有人抛弃同伴,不顾一切向阵外冲,有人则绝望地挥舞着弯刀,在原地来回盘旋。还有一小部分初次上战场的年青武士,则哭泣着跳下马背,双手将弯刀举过头顶。他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跟长生天选定的人为敌。如果长生天就要让他们变成附离大人的奴隶,他们将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运。

刘季真带着马贼们向李旭靠近,沿途看到跪地祈降的突厥人,便毫不客气地一刀砍下。“吃狼奶长大的汉子,可没你们这样窝囊地!”一边屠戮,他还一边给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仿佛对方的形象丢尽了所有草原民族的脸。

“刘大当家,请不要恋战,赶快组织你麾下的弟兄从军阵中间冲过去!”一名博陵军小校看不过眼,跑上前大声招呼。

“叫我大汗!我才是真正的突利大汗!”刘季真向阻拦自己的博陵军小校一瞪眼,怒气冲冲地命令。

“刘大汗,刘山主,赶快靠向长城。敌军从山谷口杀过来了!”小校没办法也没功夫和这个粗坯讲道理,迫不及待地招呼。

“来一个,杀他一个!”刘季真晃了晃梳了三根小辫子的脑袋,大咧咧地回应。顺着小校的刀锋所指望去,他看见数不清的战旗向山谷涌来,“奶奶的,怎地这么多人!”刘季真用手背揉了把眼睛,伸长脖颈仔细观瞧。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了。无数被山谷中血战激怒了的突厥人正不顾一切地向谷内冲来。遇到战马难以冲上陡坡,他们便放弃战马,徒步前行。倾刻间,黑压压的战旗已经占据了小半个山谷。

“奶奶的,杀了两个狼崽子,把头狼引出来了。”刘季真破口大骂,“奶奶的骨托鲁,几十万人打老子几千,也不嫌丢人。弟兄们,赶快入城,入城,将这里交给李大将军。他是突厥狼骑的克星,想当年,一个人就能打五百!”

说罢,也不管别人回不回应,带着自己的亲信直接就朝博陵军的阵眼处扎。李旭远远地看见了,只好挥动令旗,命令弟兄们让开一条通道,让马贼们全速通过。

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其他与敌人纠缠的马贼也纷纷放弃对手,跟在大队身后撤向长城。被抛开的突厥武士们还没从刚才的血战中缓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马贼与自己脱离接触,融入博陵军大阵。

“结鹊尾阵,两翼收缩,中央原地不懂。弓箭手压住阵脚!”看见马贼们已经撤得差不多,李旭发布新的命令。伴着角声,博陵士卒快速后退。行进中,两翼士卒分出层次,手持盾牌和朴刀者站在了最后,陌刀次之,长槊再次。整个军阵沿着谷底,慢慢汇成了一个前宽后窄的鹊尾形。鹊尾两侧,弓箭手们重新排成三列横队,弯弓向外漫射。把没有来得及跑远的,还有不甘心追过来的突厥武士统统射翻。

“呜呜---呜呜----呜呜!”中军吹响号角,命令整个军阵缓缓后退。士卒们看不清背后的道路,却凭借身后同伴的指引,避开脚下障碍,倒退而行。几十名重新杀入山谷的狼骑还不服气,顺着山坡斜向上冲,又折转向下。企图借助山势给战马加速,然后闯入博陵军阵。弓箭手们兜头一阵箭雨,将他们统统送回了草原深处。

看到步卒已退入弓箭手保护范围之内,李建成猛地一挥令旗。他的心腹爱将雷永吉立刻从城垛口后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根带着纯白尾羽的鸣镝射向城下。“吱—————”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线,径直射到博陵军大阵之前二十步处,白色雁翎在箭杆后来回颤动。

“吱————”百余支在大隋全盛时期由匠造司精心打造的鸣镝同时射下,在博陵军阵前画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白线。“过白线者,立杀!”李建成手指城下,大声喝令。“过白线者,立杀!”数千名来自河东的弓箭手手挽长弓,冲着长城下的突厥狼骑厉声断喝。

纵使听不懂中原话,狼骑们也知道李建成在向自己鸣镝示威。城头上的守军持得全是步弓,位置又居高临下,弟兄们贸然上前,肯定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可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肥羊被人夺走,众狼骑又万分地不甘心。突然出现的马贼不仅仅烧毁了他们大量的粮草,而且把隐藏在黄花豁子附近的几支兵马全部给探了出来。如果任由这些人平安进入塞,这口气实在无法下咽。

在突厥武士们愤怒的目光中,李旭开始慢慢收拢队伍。有了来自城头的保护,他所带的弓箭手便可以先行撤入长城内。弓箭手撤完后,长槊手也开始后撤,然后依次是陌刀手、朴刀手。在狼骑找到合适对策之前,大伙完全有把握平安入塞。

兵强马壮的突厥人怎肯吃这么大的亏。眼看着马贼和对方的弓箭手已经入城大半。几个领军的伯克同时挥动弯刀,督促着麾下将士开始了新一轮冲锋。三百余名骑兵沿着山谷两侧坡地排成四排,猛然用刀背拍打马屁股。这次,他们有了将近五十步的加速距离,受了痛的战马张开四蹄,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李旭所在。

第一排战马刚接近白线,李建成便发动了反击。“放!”他亲自挽弓,将一根破甲锥射向敌军。千余名弓箭手同时从垛口后探出身体,手离弓弦。“嘣、嘣、嘣”随着一阵爆豆子般的脆响,五十余匹战马轰然倒地。

第二排的狼骑不顾生死,冒着迎面而来的箭雨,踏过同伴的尸骸,继续前冲。他们只比第一排骑兵多冲了三、四步,紧跟着,第二波箭雨便砸了下来,将越过白线者统统射杀。

第三波,第四波,在付出了一百多条武士的性命后,终于有狼骑靠近后撤中的步兵大阵。二十步距离内,为了防止误伤自己人,弓箭手不敢再随意漫射。稀稀落落的幸存狼骑厉声呐喊,冲着近在咫尺的步卒举起了马刀。

“朴刀手,下蹲。长槊手,停步,立槊!”随着角旗的挥动,传令兵大声将主帅的命令喊了出来。正在后退的博陵军猛然停止移动。朴刀手原地蹲身,长槊手和陌刀手立刻将掌中兵器斜伸向前,前端锋刃指向狼骑,后端稳稳地插入了泥地中。

一座钢铁丛林凭空诞生。疾驰中的狼骑来不及改变战术,直接撞到了钢铁丛林里,**得浑身是洞。“啊————”武士们在槊锋上挣扎,哀号。“唏————”被数跟长槊同时刺穿的战马发出痛苦的哀鸣。

冲击的力道被数杆长槊同时分担,每名持槊的博陵士卒承担的力量都不太大。除了个别非常倒霉者被临死的战马或武士尸体压伤外,大多数弟兄几乎毫发无伤。在主帅的命令下,他们默默地甩掉兵器上的尸体,搀扶起受伤的袍泽,整理阵型,继续缓缓后撤。

三百名狼骑,砸在对方军阵中居然连个泡泡都没砸出来!长城内外,旁观者无不动容。李建成自问麾下将士做不到在高速重来的战马前纹丝不动。而窦家军的弟兄们更明白,甭说保持阵型了,就连那个斜向立槊,原地蹲身的姿势,他们都无法做得到。

受到震撼最深的是突厥人。几名领军的伯克们在好长时间内,甚至连组织下一波冲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山谷狭小,每次只能容纳几百匹战马发起冲锋。正向面对博陵军的钢铁丛林,区区数百人无异于自寻死路。如果采用纵马驰射战术,骑弓的射程又远远逊于步弓,况且守军的弓箭手还处于居高临下位置,每杀伤一名汉人,恐怕骑在战马上的弓箭手至少得挨三箭。

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几个小伯克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但传说中的附离就在眼前,他可是价值数座城池,几万奴隶的猎物!如果眼睁睁地放走了他,骨托鲁汗那边也很难交代。

万般无奈之下,几名小伯克想到了一条不会惹阿史那骨托鲁生气的折中计策。他们吹动号角,命令身边的狼骑下马,持盾向博陵军本阵迫近。但走到距离由白羽画出的折线十步之遥,又停止前进,原地排出一个足以堵塞山谷的巨大方阵。

领军的几位伯克们鼓不起在步下与武装到牙齿的中原士卒硬撼的勇气,他们也承受不了那样做的代价。突厥狼骑全靠马上功夫而闻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即便将来不及退入长城的中原士卒全歼灭,突厥人也要付出五倍甚至更多的代价。

他们有更好的方法留住李旭。当军阵立稳后,立刻有一名光着脑袋的彪形大汉策马从步下作战的狼骑身后冲了出来,沿着死亡之线外围跑了几步,然后开始大声嚷嚷。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中原士卒们听不清楚那名壮汉在嚷嚷什么,只闻得一阵狼嚎鬼叫。“呜啊剌呀呵呼噜噜--------”壮汉一边叫,一边拍打自己的胸口,然后大拇指挑起来,翻转向下。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数千突厥人操着对方不懂的语言齐声嚷嚷,仿佛嚷嚷的声音越高,越能显示他们的本领。

李旭是博陵军中唯一能听懂突厥话的人,见敌军如此嚣张,皱了皱眉头,冷冷地命令道:“大牛,去把他的脑袋给我提过来!”

“喏!”早就看着对方不顺眼的周大牛闻言,立刻拖着把陌刀冲了上去。

大伙这才明白原来突厥人要单挑,忍不住放声大笑。两军交锋,不比谁家的将领谋略高,谁家的士卒勇敢,却玩什么武将对劈,那简直是在发傻。中原任何一家诸侯都不会采用这种战术。你武将万夫不当能怎么样?我十个小兵结阵群殴,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只有靠近百越的野人部落,才会用单挑的办法来解决水源或者耕地分配方面的纠纷。

笑声中,周大牛已经走到白线近前,微微向对方点了点头。那名突厥勇士也停止了吵闹,策马抛开二十几步,在相对高的位置转过身子。

“不要脸,耍赖!”长城上下,骂声此起彼伏。突厥勇士以马对步,已经占了个大便宜,又要借着山坡冲锋,简直是把大牛当成了白痴。在一旁默默观战的突厥人大概也觉得自家的行为不够光彩,叫嚷声慢慢减弱,最终被中原士卒的喝骂声彻底压了下去。

面对敌将,周大牛将丈许长的陌刀单臂平伸,胸前空门大露。他对面的突厥勇士看到便宜,立刻磕打马镫。被喊杀声烧得热血沸腾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张开,风一般冲向大牛。敌我双方距离瞬间拉近。马背上的突厥勇士单臂斜抡,凌空劈出一道闪电,“啊!”他大叫,收刀,狞笑着跑远。

一刀扫下,绝无活口。突厥勇士凭着多年的经验,确定自己杀死了敌人。一边跑,他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准备迎接袍泽们山崩海啸般的呼喝。四周却突然变得静悄悄的,连山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怎么回事?突厥勇士猛然回头,看见周大牛依旧站在原地,手中陌刀不动,身体挺立如山,仿佛刚才那一回合交手根本就没发生过。

“啊!”突厥勇士暴怒,咆哮着再度冲向敌人。这回,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不再容许有一丝疏漏。他看见了,自己的刀光扫过之前,敌人突然将陌刀柄端竖在了地上,然后膝盖弯曲,身体后仰,整个人顺着刀杆倒了下去。恰恰让过急劈而来的马刀,然后又稳稳地将身体直了起来,将手中陌刀再次平伸刀空中。

“擂鼓!”城头上观战的李建成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大声命令。到现在这个时候,他也看明白了。如果李旭不肯接受单挑,突厥人就宁可付出数倍的损失,也要给博陵军制造一定的杀伤。而李旭接受的单挑后,整个斗将的过程中,博陵步卒就可以从容地向长城内撤退。突厥人即便不愿意,也厚不起脸皮来追。

所以,周大牛两度避开敌军的刀锋,却懒于还手。他需要冒着生命的危险,来给自家弟兄赢得时间。但突厥人提出单挑,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提高士气么?李建成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长城下的山谷里,突厥勇士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两度冲击没砍中目标,已经令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第三次,他决定与周大牛拼命。战马不再从对方身边错过,而是连人带马直接撞向对手。

“的、的、的”马蹄声宛若惊雷,敲打于每个观战者的胸口。李建成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野蛮的突厥人与周大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小心!”长城上的弟兄们忍不住齐声高呼,提醒周大牛不要与敌人硬碰硬。突厥勇士连人带马有几百斤重,双方对撞,吃亏得肯定是原地不动者。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直巍然不动周大牛动了。他手中的陌刀猛然下垂,刀尖朝用力一点,整个人鹞子般借着刀杆的支撑凌空飞起。急冲而来的突厥勇士和他的战马都失去了目标,茫然失措。没等突厥勇士拨转马头,盘旋在刀杆上的周大牛猛然伸出双腿,两只硕大的牛皮战靴重重地踹在了突厥勇士的肩膀上。

“啊——!”正在寻找敌人的突厥勇士发出一声惊呼,从马背上轰然滚落。周大牛收腿,落地,借势拔出陌刀,刀锋干净利落地卡在了勇士的脖颈上。

“杀了他,杀了他!”博陵军众将士大声高呼。白色折线另一侧的突厥人同时闭眼,无奈地接受同伴的归宿。

“我不杀你。你不是我的对手,回去吧。回家去吧!”向来杀伐果断周大牛突然转了性子,收起陌刀,对着闭目等死的突厥武士柔声说道。

“你要做什么?”突厥武士听不懂中原话,惊诧地追问。按照草原规矩,接下来一步,周大牛应该砍下他的脑袋,用他的血涂满自己的脸,才能显出胜利者的威风。谁料胜利者却满脸关切,就像摔跤摔嬴了自己的同族兄弟。

“你,回家去。别来了,打不赢我!”周大牛指了指北方的天空,又指了指自己,大声重复。四十余斤的陌刀被他当杂耍用的木杆来玩了三回,即便力气再大,他话语中也透出了喘息声。

这回,突厥武士猜出了获胜者的意思。对方累了,没力气杀他,也不想杀他。所以要放他走。作为一个喝狼奶长大的突厥汉子,他应该感谢对方的恩惠,从此再不与之为敌。

想到这,武士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拳头按住胸口,向周大牛轻轻深深俯首。然后上前一步,半跪,垂头吻了吻对方脚下的泥土。直起身来,一边唱着歌,一边倒退着走向本阵。

“你,小心!”周大牛先是被武士的举止弄得莫名其妙,然后高声大喊。唱着歌的武士惊诧地停步,看见了周大牛眼中的不忍,也听见了来自背后的破空声。

几支利箭从突厥本阵中射出,正中武士的后背。“妈——”准备回家的武士喊了一句两个民族都能听懂的字眼,笑了笑,软软跌倒。

“奶奶的,谁让你们杀他的。来啊,有本事冲我来!”周大牛暴怒,提着陌刀向数千狼骑大声挑衅。

没有人敢回应。按照突厥习俗,胜利者才有权处理失败者的生命。而输给周大牛的那名武士先是丢光了自家军队威风,战败后又吻对方脚下泥土示弱,所以绝不能被容忍活着返回。如果每个突厥武士都以他为榜样,狼骑的威严何在?阿史那家族的威严何在?

“来啊,莫非你们只懂得杀手无寸铁的人!”周大牛挥舞着陌刀,又跳又骂。刚才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但对方这些畜生连自己人都杀,不砍翻他们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大牛,回来,该别人了!”李旭唯恐周大牛坚持下去吃亏,大声命令。

“奶奶的,这次饶了你们!”周大牛向地上重重地吐了口痰,用脚踩了踩,扬长而去。

众突厥武士被他轻蔑的举动气得两眼冒火,但得不到将领们的命令,谁也不敢上前挑战。几名伯克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低头商量了几句,又推出另一名勇士来。

“这回该我了!”一直在长城下观战的刘季真见突厥人还不肯放弃,大声请命。

“刘兄小心!”李旭知道刘季真的身手,笑着答应。

“叫我大汗,我是突利汗!”刘季真回过头来,郑重矫正李旭称呼上的错误。

“祝突利汗旗开得胜!”博陵军的弟兄们齐声回应。(注:与唐初的突利不是一个人)

刘季真笑着点头,得意洋洋地走上战场。他纵横塞上多年,刀下不知劈了多少各族勇士。突厥人仓促选出来的挑战者怎是对手。马背上才见了一个照面,狼骑的身体就坠了下去。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战马逃走的方向淌了一路。

“呼韩邪大单于的嫡亲后人,大汉皇帝刘渊的第二十代孙,燕山山主,一阵风总瓢把子,刘季真在此,狼崽子们,哪个前来送死?!”刘季真从刀刃上抹下一把血,涂在脸上,冲着突厥人狼嚎鬼叫。

他本来没想淌长城之战这趟浑水,奈何突厥人大举南下,几名多事的将领顺手把一阵风设在中原和草原边界处几个重要寨子全给拔了。马贼们气愤不过,干脆聚集起来,从背后捅了骨托鲁一刀。

一刀捅完,狼骑紧追不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刘季真决定带领大伙到涿郡投奔李旭。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首先,李旭这人厚道,有当年的交情在,不会拿他当土匪来剿灭。第二,双方激战之时,马贼们也是一股不容小瞧的势力。利用得当的话,能给擅长骑兵冲杀的突厥人制造很多麻烦。

这疯子素有恶名在外。狼骑中还真找不出几个敢跟他玩单挑的人来。几名伯克正懊恼间,猛然听到一声号角,“呜——呜呜——呜呜——”

“轰———轰轰——轰轰————”另一阵低沉沙哑的角声与先前的角声相和,听在人耳朵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来了!”几名伯克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的神色来。后一声号角是突厥王庭专用的雅乐,需要用纯白的皮毛的公牛的角,在九十九名敌人的血水中浸泡一整天,然后经过大萨满祝福后才能使用。每当角声响起,便预示着可汗亲自降临,即便是飘荡在原野中的恶魔厉鬼,也要退避三舍。

“让弟兄们加快后撤速度,要求城头擂鼓!”李旭听说过突厥人习俗,回过头,冲着亲兵吩咐。

撤向长城内的队伍速度骤然加快。紧跟着,城头上的战鼓雷鸣般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如万马奔腾,如惊涛骇浪,瞬间将角声盖了过去。

听到自己一方势弱,突厥伯克们却毫不在乎。领着众狼骑让出通道,将数百匹纯黑色的骏马让进山谷。黑色的战旗,黑色的铠甲,黑色的骏马,小半边山谷顷刻失去青葱春意,仿佛地狱突然从泥土下冒到了人间。

一团漆黑之间,五点白色的“鬼火”看起来分外扎眼。随着黑烟迫近,长城的守御者们看清楚了,来者不是鬼火,而是五匹雪白毛色的巨狼。每一匹都有小马驹般高大,伸着鲜红的舌头,瞪着翠绿的眼睛。

距离敌人最近的刘季真吓了一跳,赶紧兜转马头撤了回来。“是骨托鲁,他弄了几头野兽助阵!”一边撤,他一边向众人解释,唯恐被大伙讥笑胆怯。

“那不是甘罗!”旭子的心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得出答案。甘罗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带着一点点迷茫和温情。五匹白狼当中,没有一匹眼睛为金黄色。瞳孔**出来的光芒只让人感觉到寒冷,没有半点朋友般的温柔。

没等李旭做出更多的判断,白色巨狼们已经跑到山谷中央,齐齐蹲下。巨狼的主人策马而出,冲着他遥遥拱手,“附离,咱们又见面了!”

“骨托鲁汗,我记得有人在长生天下立誓,说自己永生不再入侵大隋的?!”李旭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先是用汉语回应,然后以突厥语重复。

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敌我双方因为战略的需要曾经一度走得很近。博陵军中大量的战马和皮革都购自骨托鲁那里所部,而骨托鲁也打着与始必可汗对抗的借口,派遣商队从博陵买过不少生活必需品。所以见了面,虽然已经成为仇敌,招呼还是要打一个。

“哈哈,哈哈,大隋,大隋!大隋已经不在了!”骨托鲁仰头大笑,借此压制住脸上的尴尬。为了让双方听的真切,他也用突厥语和汉语交替着回答。他当年被李旭逼得立誓,一直引为奇耻大辱。如今当着众将士的面,更要把场子找回来。“大隋在哪?你们看到大隋在哪了么?我只看到了定扬可汗、大度毗伽可汗、屋利设和哥利特勤,没看到大隋在哪里?”

定扬可汗是刘武周的封号,大度毗伽可汗指得是梁师都、屋利设和哥利特勤指的是李子和与张长逊,这些人都曾经是大隋将领。现在都依附于突厥王庭旗下。

“无耻,不要脸!”听骨托鲁强词夺理,中原豪杰们忍不住厉声痛骂。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升起一股愧意。如果不是中原群雄们争先恐后地向突厥王庭宣布效忠,阿史那家族也不会对中原起了轻视之心,更不敢在自己内患重重的情况下还兴兵叩关。

骨托鲁刚刚说过一口流利的中原语言,却突然变成了聋子。故意装作听不懂大伙的呵斥声,他将手放到耳边,转着身体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又笑着用中原话和突厥话说道:“既然大隋已经亡了。我当年的誓言自然也解除了。我说附离大人,你守在这里,是为谁而战呢?”

“我?!”李旭回头张望背后巍峨长城,“大隋也许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鲁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帐前牧马,你答应么?”

“大隋也许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鲁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帐前牧马,你答应么?”刘季真见李旭反复用两种语言说得费力,叫过几个机灵的马贼,主动给双方当起了翻译。

众马贼正想做些事情回报李旭救命之恩,得到刘季真的命令,立刻开始执行任务。李旭说完一句话,众马贼们立刻将其转为突厥语,齐声向突厥方呼喊。骨托鲁说完一句话,马贼们立刻将其转为汉语,向长城上下传达。

这下,双方交流速度立刻快了许多,语言也愈发犀利。

“家?哈哈,哈哈!”骨托鲁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放声大笑。“如果你为家而战,又何必挡在这里?本大汗保证,不会让弟兄们经过你的家门口。本大汗还可以保证,如果你让开,你就是突厥的隋王。黄河以北,太行以东,所有土地都封给你,让你有个大大的家!如何?”

“嗷嗷,嗷嗷,嗷嗷——————”没等李旭开口,五匹白色巨狼同时长嚎。声音在群山之间来回激荡。除了骨托鲁身边的那些纯黑色骏马外,大部分战马都瑟瑟发抖。特别是刘季真,他的坐骑距离狼群较近,听到嚎叫声,腿一软,差点把“呼韩邪单于的子孙”掀下马背。

“该死的畜生!”刘季真破口大骂,也不知道是骂自己的坐骑,还是骂那五匹苍狼。骨托鲁志得意满,从随身侍卫手中接过几块鲜血淋漓的马肉,笑着丢向了巨狼。

“该死的畜生!”众马贼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将骂声翻译成了汉语。惹得长城上下哄堂大笑。

得到赏赐的巨狼却不管这些,嘴里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抢到肉边,大吞大嚼。

“骨托鲁大汗,你给的封赏太低了!”李旭轻蔑地看了一眼群狼,微笑着回应。那些巨狼里边没有甘罗。甘罗是狼,不会发出狗的声音。作为甘罗曾经的主人,他也没学会摇尾乞怜。

“是么,说说你的条件,只要本汗能满足,决不吝啬!”骨托鲁摆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笑着允诺。

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本意就是通过五匹银狼来向李旭示威。告诉对方甘罗不再被突厥人当做圣物,新的圣物已经诞生,对方头上银狼侍卫的头衔,已经不被任何人承认。同时,他还希望兵不血刃地拿下长城,至少能让李旭和罗艺一样保持中立。李旭是个善战的将领,他带人挡在长城上,狼骑们要突破进去得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所以,他不怕李旭讨价还价,就怕对方不肯回应。只要李旭肯讨价还价,他就能开出对方无法拒绝的价钱。

一瞬间,长城内外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看向这里,所有的耳朵都竖立倾听。

“我刚才说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骨托鲁汗,你光封赏我一个人,远远不够!”李旭缓了口气,一句一顿。

“我刚才说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骨托鲁汗,你光封赏我一个人,远远不够!”刘季真听得心花怒放,扯开嗓子,与麾下心腹同时以突厥语呼喝。

“我的家在上谷。大可汗刚才答应,狼骑不经过我的家门!”李旭顿了顿,继续道,“他的家”他手指周大牛,“他的家,在汝南。”转头,他又指了指麾下另一名弟兄,“他的家,在河东!”

“弟兄们,告诉骨托鲁汗,你们的家在哪儿!”

“赵郡!”

“涿郡!”

“淮南!”

“西凉!”

博陵将士们大声回应。这支兵马前身为大隋边军,因此将士们几乎来自全国各地。有人故意给骨托鲁添乱,将自己的家甚至说到了岭南,百越。刘季真乐不可支地翻译过去,听得突厥人直翻白眼。

李旭摆了摆手,制止了背后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然后大声总结,“骨托鲁大汗,过了长城,便是我们的家。你听清楚了么?”

众狼骑刚才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待听得李旭这句话,心中暗叫不好,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自家大汗。突厥语言里,“你的”和“你们的”,本是一个词。骨托鲁刚才答应李旭,狼骑不经过“你的家门口!”也可以被理解成“狼骑不经过你们的家门口!”他已经有了一次出尔反尔的经历,如果再当众否认自己的承诺,则非但长城上下的守军,连同追随突厥而来的其他部落,也要瞧不起他了。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鲁被逼得理屈词穷,只好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原来,原来这么多人要跟我突厥作对。可是李将军,你别忘了。中原不止你们这些人。你们自不量力挡在我突厥狼骑面前,其他人却对本大汗翘首以盼呢?”

“盼大汗去烧他的房子,抢他的老婆么?”没等李旭回应,刘季真抢先用突厥语回应。然后尴尬地看了李旭一眼,将其再翻译成汉语。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李建成在长城上笑得只抹眼睛。突厥人的禀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伴随河东兵马一道南下的突厥武士只有数百,肚子却大得超过正河东军。这些家伙打仗时不肯卖力,抢东西时,却一个比一个积极。

请一伙强盗来自己家主持公道,除非中原人都疯掉了。他们能带来的绝不是安宁,而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鲁是何等人物,怎可能被几声哄笑刹了威风。陪着众人哄笑几句,待把大伙都笑得楞了,才摇了摇头,冷冷地问道:“好笑么?一点儿都不好笑。倘若不是这样。我突厥倾国而来,那么大个中原,怎么只有你李将军一个挡在这里?!罗艺呢,刘武周呢,李密呢,难道他们不知道我突厥要来么?难道他们不来,不等于默认自己欢迎本大汗去中原平息战乱,解救你们的苦难么?”

南下途中,他已经得到情报。大多数中原豪杰都没有理睬李旭发出的预警,只有河东李渊派了些兵马来帮忙。而李渊的起家之地是太原,正挡在突厥南下的必经之路上。所以河东兵马与旭子并肩而战,理所当然。

对比携裹四十余其他部落的突厥人,中原豪杰就显得太不团结了。他们连一致对外都做不到,又何谈保卫家园?

正因为心里有了底,所以骨托鲁才准备说服李旭。傻子都知道,光凭博陵六郡,肯定不是突厥王庭的对手。他本以为自己的话说出来,可以让对方认清实际。却没想到李旭听完了他的话,非但没有气馁,反而将头抬得更高。

“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是中原豪杰没有来。敢挡在大汗马前的,才是真正的豪杰!莫非在突厥人眼里,连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的男人,反而是英雄么?”

“敢与大汗一战的人,才是真豪杰。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不愿保护的人,难道在突厥人眼里反倒是英雄么?”刘季真抓紧一切时机,打击突厥人士气。

骨托鲁被问得微微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突厥人素重英雄,虽然给了刘武周等人封号,骨子里却对这些家伙非常瞧不起。可如果他实话实说,未免又着了对方的道,承认阻挡自己的人才是英雄,让开道路者皆为懦夫。

“况且,挡在大汗面前的,并非我李旭一个人。”轻轻笑了笑,李旭转过头,手指长城,“大汗看见了么,那是何人的旗帜?”

骨托鲁仰头张望,果然在李旭的猩红战旗,李建成的绛红加白战旗旁,还看到了几面灰扑扑,非常破旧的战旗。肯定不是博陵军,却依稀能辨认出是大隋军常用的颜色。

城墙最高处,还有一杆长槊,冷森森,明晃晃,直刺苍穹。

“弟兄们,告诉骨托鲁城上是谁家儿郎?”李旭有心挫一挫骨托鲁的锐气,回望长城,大声呼喝。

“告诉骨托鲁城上是谁家儿郎?”周大牛等亲卫鼓足中气,用力重复。喊声伴着刘季真等人翻译出的突厥语,在群山之间来回激荡。

“大隋博陵军!”长城头,张江第一个举起战旗。与群山之间的回声遥相呼应。

“大隋——博陵军———”弟兄们的呼喝被附近的山川反射回来,四下里宛若藏着数十万百战雄师。

“大隋——”李建成犹豫了一下,举起自家战旗,“河东左军!”

“大隋——河东左军!”山风凛冽,将刘季真翻译出来的呼喝声送进每个突厥人的耳朵。

“大隋——长乐王帐下——虎贲军!”王伏宝麾下的弟兄们一直没有机会亮出自己旗号,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为了防止成为众矢之的,窦建德一直自封为王,而没有自立为帝。所以他还可以在自己的兵马前方加上大隋两个字。今天,这两个字恰恰派上用场。

“大隋——河间郡兵!”窦家军的声音刚落,在他们破旧的战旗旁,又竖立起了一面鲜红的旗帜。旗帜下,几百刚刚赶到的士卒扯开嗓子,自报家门。

这下,连李旭都有些发呆了。他的本意是将窦建德的兵马也露出来,借此告诉骨托鲁汗,整个中原敢挡在你面前的并非我李旭一个。却没想到,就在他领兵与敌人交战这段时间,涿郡太守崔潜又引来的新的援军。

河间郡屡遭战火,所以郡城附近被李旭、罗艺、窦建德三家默认为谁也不去占领的缓冲地带。当地的郡兵满打满算也就两千来人,尚不够对付大一点的土匪绺子。但听到突厥人已经靠近长城,老郡守王琮还是带了半数郡兵前来帮忙。

“尉州——时德睿!谨奉大将军调遣。”

“盐山——韩建纮!奉命来守藩篱!”跟在河间郡兵之后,两个李旭曾经听说过却从来没打过交道的绿林豪杰树起了自家旗帜。旗帜上花花绿绿,色彩斑驳。但正面都临时赶着刷上了个大大的“隋”字。

刘季真等人越翻译越起劲儿,骨托鲁却越听脸色越黑。他乘兴前来示威,到头来,威风没示出去,反而给对方制造了展示力量的机会。时德睿,韩建纮等人都是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中原豪杰,想必实力不会太大。但此刻出现在城头之上,所代表的意义却绝非一般。

城头上,涿郡太守崔潜手捋胡须,放声大笑。他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让来历不明援军靠近长城,就是为了给骨托鲁兜头一棍。况且,后两路山贼都是李旭的朋友介绍来的,崔潜确定他们不会临阵倒戈。

“大隋——”正在骨托鲁气得两眼发黑时,又一面战旗出现在城头,“瓦岗军!”

“瓦岗?”翻译完了城上的名号,刘季真等人立刻愣在了当场。通过张亮等人的关系,刘季真知道瓦岗军与李旭有不共戴天之仇。按道理,即便天下英雄都来帮忙,瓦岗军也不会踏入涿郡半步。

“瓦岗军哨探大总管,谢映凳奉命前来帮忙,愿受大将军调遣!”没等众人从惊诧中缓过神,城门口,一个爽朗的声音大笑着道。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名银甲白袍小将,被数名轻甲侍卫簇拥着,直向李旭奔来。

此人年龄只有二十上下,身材也不见得多高大。却双手各执一条丈八长槊,丝毫不费什么力气。堪堪赶到两军阵前,来人一抖手,将左手中长槊凌空抛给了李旭。“徐将军托我带来此物,请大将军笑纳!”

李旭伸手接去,一股温润感觉从两掌直传到心头。他别刀腰间,双手持槊,对着黑压压地狼骑放声大笑,“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

“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周大牛,谢映登还有城上城下的数万弟兄齐声高呼。

“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刘季真将此句翻译成突厥语,然后大笑着靠向旭子,与弟兄们同声呐喊。

“尔等,还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霎那间,群山、密林、长城乃至整个中原都站来了起来,呼喊出同一个声音。之后千百年,该声音依然在风中回荡。

“尔等,还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尔等,还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尔等,还敢,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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