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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浮沉(一 上)(1 / 1)


周大牛骑在一匹骏马的背上,跟着大队人马兴高采烈向东撤。

这次辽东没白来,就在昨天,雄武骁果营以伤亡两千余人的代价击溃了兵马数倍于己的敌军,并为三十万远征军打通了回家的道路,这个功劳报上去,从主将到士兵,每个人都有受到赏赐的机会。作为雄武骁果营的一员,又在毒烟攻势中奋不顾身,以至于中毒挂彩,周大牛理所当然地认为分到自己的功劳会比其他袍泽厚一些。这还没算张校尉答应的照顾,如果在向朝廷报功时,赵长史能看在张校尉的面子上将提一下自己的名字,周大牛可以预见,自己脱离普通士卒行列,成为伙长,旅率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说不定张校尉会举荐我给李郎将当亲兵!”周大牛的眼中充满了梦幻的色彩,“可我是当旅率呢,还是给李将军当亲兵呢?”他很快就开始为自己的选择而犯愁,当旅率,可以统领一百多弟兄,每天吆五喝六,想一想的确是威风八面。可给将军当亲兵呢,则可以跟着他一起冲锋陷阵,立功升迁的机会更多一些,被人仰慕的机会也更大。想想军中传说李郎将隔着十几步用飞剑砍下敌将首级的威风样,周大牛就觉得当时自己其实就站在将军大人身边。“一个敌人杀过来,我用刀这么一挡,护住将军大人的要害!”他边做梦,边在马背上比比划划“又一支流箭飞过来,我挡不及了,挺起胸口迎上去…..”

就在他一个人“杀”死了数千名十恶不赦高句丽人,危急关头“救”了主将数百次,并第一百零一次替李旭挡下致命一枪的时候,同伴的呼唤敲碎了他的美梦。“大牛,大牛,醒醒,张校尉喊你!”那名不知道尊重英雄的同伴以极大的声喊道,仿佛周大牛天生就是个聋子。

“瞎嚷嚷什么!谁喊我?”周大牛不满地瞪大眼睛,语无伦次“谁,哪个张校尉,弓长张还是立早章,什么,张校尉,我的姥姥,你们怎么不早叫我!”

他终于完全从梦中清醒了过来,伸手擦了把口水,沿着军中给传令兵留出的通道纵马向前。才奔出五、六步,就听见身后有一个熟悉的骂道“这呢,蠢材,我就在你身边,你想往哪跑!”

周大牛带住坐骑,讪讪地回过了头。他看见亲兵团校尉张秀就站在路边,周围,所有袍泽的脸上带着猝狭的笑容,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

“刚,刚才骑马睡,睡迷糊了!校尉大人,校尉大人勿怪!”周大牛伸手搔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尴尬地解释。

“没事,大伙昨天都累了。你能在马背上睡觉恢复体力,也算是一种本事!”张秀微笑着替周大牛找台阶下。刚刚打完一个大胜仗,大伙的心情都不错,没有必要在一些细枝末节过于较真儿。

“那,那,校尉大人有何吩咐?”周大牛试探着问,一颗心瞬间在肚子里跳得像击鼓。“校尉大人真的要提拔我,我终于遇到贵人了”他激动地想,“我要出人投地了,我有机会封妻荫子了,我…….”

“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事情安排给你做…….”张秀笑着招了招手,带着亲兵脱离大队。这段路还算宽阔,他有充足的空间处理公务。

“哎,哎,我这,这就……”幸福的大牛快步向前,腰杆停得如路边的古树。

众骁果目送着周大牛离开,眼中都充满了羡慕。昨天的那场仗打得太精彩了,回去后,郎将大人想不升官都难。走狗屎运的周大牛在这个时候被亲兵校尉张大人赏识,今后的日子自然是福星高照。谁不知道雄武郎将李大人是个讲义气的汉子,有他一分功劳,其身边的人就会分到一份儿!

“你们说,咱们这次回到辽西,皇上会怎么赏赐郎将大人?”路过的另一伙士兵望着周大牛远去的身影,羡慕地问。

“那可不好说,咱家郎将大人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他这次露了脸,也相当于皇上自己露了脸。这回啊,弄不好直接封候万户都有可能!”走在队伍前方的校尉王七斤笑呵呵地回应。他是旭子从护粮军中带过来的,因为表现出色,所以从小兵一路升到校尉。像他这种嫡系军官,与主将的关系往往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所以对朝廷封赏的预期值也最大。

“嗯,咱们大人有勇有谋,也的确给万岁长脸!”有人凑上去,趾高气扬地点评。

“当然,你不看咱们大人从军以来的表现,他什么时候败过!”

昨天那一仗打得的确太漂亮了,王七斤想替自家主将谦虚都找不到可以谦虚的地方。雄武骁果营先利用地势和风向,采取毒烟战术令近半敌军失去了战斗力。然后又以少击多,连破敌军七道营垒。虽然导致高句丽兵马全军崩溃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三十万东征军及时赶到,抄了对方后路,但如果没有骁果营将士的浴血奋战,东征军连回家的路都打不通,哪有机会在撤军途中拣到这么大一个便宜!

此战唯一令人遗憾的就是未能生擒敌军主将乙支文兴,这位背运到极点的乌骨城城主在试图挽回败局的最后努力过程中,被一柄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长矛射穿了胸口。

“是啊,那个叫乙支什么的家伙还想在给咱们将军试巴试巴,结果连将军的身边都没凑近,就被大人飞手一矛给钉在了地上!”没人知道那柄飞矛出于谁人之手,骁果们自然把阵斩敌军主将的功劳记到自家主将头上。

“可惜了,要是活捉,咱们就可以押着他向皇上献俘!”校尉崔潜不无遗憾地叹息。他所在的队伍距离战场中心远,看不到当时情景。但如果换了他在李旭的角度,他肯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生擒乙支文兴。同样是报捷,抓着敌军主将去献俘和拎着敌军主将的脑袋去报功,造成的轰动毕竟不一样。

“咱们大人那是成全他的名声,否则,立马生擒了他!”王七斤大声替李旭辩解。虽然明知道在当时情况下,已经累得快趴到地上旭子不可能有力气去生擒敌将,他依旧愿意把自家将军形象捧得更高大些。

旭子是护粮军的脸面。或者说,旭子是像王七斤这样,出身相对寒微,却想凭借自身努力改变地位的人的楷模。很多人和他一样,出生时没有带着金饭勺,没有做国公的老爸和花不完的家资。大家和旭子当年一样在温饱和贫困之间挣扎,想为父辈们分担一些责任,想让自家的门楣看上去光鲜一些。

大伙一直找不到光耀门楣的途径,旭子在两年内从籍籍无名的队正做到了正五品郎将的事实,让骁果营的很多人重新拥有了梦想。

人只要努力,是有希望改变自己地位的。旭子做到了,王七斤也能做到,张秀也能做到,无数同样出身,同样不甘平凡的人都能做到。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的!”崔潜不住摇头。如果再能将乙支文兴活着献于阙下,朝廷那些大佬想掩盖朗将大人的功劳都掩盖不住!但献上一个人头,很多功绩都可以被公卿们选择性忽略。郎将大人虽然睿智,官场经验毕竟少了些。

“怎么不一样?”王七斤皱着眉头问。他不喜欢崔潜,或者说天生看着对方别扭。“要知道这是撤军,百万之众没有建立任何功劳,只有咱们雄武骁果营,在大败退的时刻替大隋保留住了最后一点颜面!”

“我看这事儿难说,虽然通路是咱们冒死打开的,可三十万大军毕竟是宇文述老将军带回来的!况且此番征辽又是徒劳无功,满朝文武都没得到封赏,皇上怎么好单独封赏咱家大人!”校尉崔潜摆出一幅高深模样,低声解释。他出身于博陵崔氏,阅历比其他人稍微丰富些,提出的观点也每每与众人迥然相异。

“那可不一定,去年咱们从辽东杀回来时,大伙也像你这么认为!”王七斤越看崔校尉越别扭,“当时谁都觉得刘将军和李将军白忙活了,结果过了半年,皇上给他们两个都升了好几级!”

“当时的情况,和现在不一样!”校尉崔潜看了看周围略带敌视的目光,低声反驳。在这种情况下扫大伙的兴,是种非常费力不讨好的行为。但熟知官场规则的崔校尉还是忍不住向众人泼冷水。心中所报希望越大,将来的失望也越大。作为附近另外三百人的上司,他不想介时自己麾下的弟兄们因为过度失望而闹出什么乱子。

“当时情况怎么不一样了?你且说说?咱郎将大人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这么不希望他被皇上提拔!”王七斤的脸色慢慢难看了起来,他的队伍与崔潜的队伍并列而行,麾下人马不比对方少,彼此之间又互不统属,所以他也不用给对方留面子。

听被王七斤这么一问,无论是王七斤的部属,还是崔潜的麾下,眼睛都瞪向了崔潜。在无名谷之战前,郎将大人只带表着一个官职。但无名谷一战之后,旭子却成了全体骁果心目中的大英雄。平时与大伙同甘共苦,作战时身先士卒,危难时不放弃一个弟兄,这样的上司到哪里找去?所谓古之名将,也不外于此吧。说他坏话的人怎么可能有良心?

“不是我不希望,是情况不像大伙想得那样简单!”自知犯了众怒的校尉崔潜心中涌起了一种读书人遇到兵的无力感,“今年东征,朝廷需要给大伙竖立个楷模,所以才大手笔封赏刘、李两位将军。并且,去年…….”

“照你这么说,皇上他就不打算第三次东征了?”王七斤抓住对方言语的破绽穷追不舍。

“皇上怎么打算,我也猜不着。但去年李将军只是个护粮校尉,连升两级不过到雄武郎将。他现在是正五品官,如果再升,就是正四品虎贲将军,眼下咱大隋目前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不到三十人,几乎每个人都是将门之后!”

“吓,照你这么说,平民子弟就没机会做到四品以上了!那些将军的祖辈就没一个穷人?”王七斤大声反击。他出身相对寒微,最看不上有些人仗着世家身份目空一切。世家怎么了,宇文士及是世家子弟,三番五次都需要李将军救他性命。李建成也是世家子弟,去年大伙把退路交给了他,他却连座桥都没看住。所谓豪门就是烂到骨子的臭肉!秦子婴当初说过的这句话被王七斤深深记在脑子里。

“有机会,当然有机会。罗艺将军就出身寒微,最后也做了虎贲将军!”崔潜无可奈何地向众人表示投降。说来说去扯到了出身这个敏感话题上,这真是自己找罪受。周围众骁果当中,只有他一个出身于豪门,他可不想所有部属都拿自己当敌人。小心看了看众人的脸色,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管皇上怎么封赏李将军,对大伙的赏赐是不会少的。咱们毕竟割了一大堆高句丽将士的脑袋,怎么按人头记功,朝廷自有相应法度!”

“这还差不多!”大伙见崔潜服软,也不再对他的过错表示深究。当骁果为的是什么,不就为了朝廷答应的封赏么?这次救援任务功劳这么大……!众人兴致勃勃地继续讨论着,根据大隋的军规计算着自己可能的收获。每个人都尽量不再提起郎将大人和他的前程,那是朝廷的事情,没有实力的人没法干涉。虽然大伙刚才辩赢了崔校尉,但众人心中却都清楚,其实崔校尉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李郎将出身寒微,这是他刚刚上任时,被一些人故意散布出来的事实。虽然经历了生死考验,大伙不会再因为郎将大人出身寒微而失去对他的尊敬,但朝廷中的人会怎么想,却是谁也预料不到!

离开队伍很远,确定了不可能有其他人偷听后,张秀才慢慢地带住了战马。“你那几个弟兄呢?他们去了哪里?”他的第一句话令周大牛喜出望外。能不能尽快得到提拔和能否成为李将军的亲兵,这些对周大牛都很重要。但其重要性与尽快救自己的几个伙伴脱离苦囚团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

“回校尉,校尉大人,他们几个还在苦囚团。是,是我带着他们一块来投,投军的。进苦囚团,也,我们几个也是一道,一道进去的!”周大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结结巴巴地回答。昨天张校尉的一句话,就让他彻底脱离了苦海。如果今天张校尉能网开一面把自己的那几个伙伴捞出来,那自己就是给对方做几年牛马也值得。

苦囚团不是人待的地方,军中最脏最累的活都由犯了错误的苦囚们承担。他们去战场上杀敌,不会有任何功劳。而一但战事不顺,却往往会被主将第一个抛下断后。想想过去两个多月所经受的磨难,周大牛的眼眶立刻红了起来,“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滚到地下,冲着张秀频频叩首。

“起来,起来,你磕头做什么?我不过是问你几句话罢了。路上的事情,我不跟你说过不追究了么!”张秀误解了对方的意思,以为周大牛是怕他挟私报复,微笑着解释。本来他就不是个喜欢记仇的人,况且眼下旭子正缺嫡系班底,像周大牛这种没有根基,功名心又重的人,其实是作为亲信培植的上佳人选。

“谢,谢李将军和张大人开恩,可我,我那几个兄弟还在苦囚团中,求,求张大人帮忙想想办法!”周大牛一边顿首,一边乞求。他虽然喜欢吹牛,有时候还爱做些白日梦,心眼却不比任何人少。眼下既然有机会巴结到一个“上层”,定然要为弟兄们努力一次。成不成都得试一试,反正弟兄们已经落到那种境地了,即便张校尉不肯答应帮忙,对他们来说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起来,起来,我得先弄明白情况再说!”张秀没立刻答应周大牛的乞求,而是问起了对方进入苦囚营的具体原因。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力量帮忙,而是他需要充分了解对方情况。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昨日一战,郎将大人的亲兵阵亡近半。损失固然很大,但同时也给了他筹建自己近卫班底的机会。

“我们也不是故意闹事,我们刚来雄武骁果营时,李将军还没来。营里的几个别将,督尉互相不服,有一个姓曹的旅率答应让我做队正……”周大牛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进入骁果营后的遭遇。原来,在李旭没被皇上钦点为雄武郎将之前,雄武骁果营中的几个核心人物一直为郎将的位置而明争暗斗。大伙都有背景,谁也不好亲自出面下黑手,所以暗地里就都拉拢了一批嫡系,由手下的弟兄代替老大出面闹事。闹来闹去,文斗就演变成了全武行,每天都有人在军营里大打出手。周大牛等人有一次下手太狠,把对方打成了重伤,结果答应“即便天塌下来都给他顶着!”的曹旅率顶不住了,导致他和几个弟兄挨了一顿军棍后,全被送进了苦囚团。

“后来呢,那个姓曹的哪里去了?”张秀听周大牛说完,瞪着眼睛追问。

“李将军来后,辣手治军。和曹旅率交好的王督尉被调职了,曹旅率也跟他离开了雄武营!”周大牛咬着牙,恨恨地说道。“要不是他走得早,等我从苦囚团出去,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收拾了他!”

“就你那傻样,恐怕没出苦囚团就被人弄死了。”张秀摇头,上前给了周大牛一脚,“你起来吧,等会儿路上打尖时,带我去苦囚团认认你那几个弟兄。若是犯了错不严重,我就跟秦参军打个招呼!”

“唉,唉,谢谢大人,谢谢张大人!”周大牛借势向后滚了个筋头,继续给张秀磕了个头,才兴高采烈地爬了起来。“以后周某这条命就是大人的,大人说东,我绝不往西,风里来,雨里去,哪怕是刀山火海,皱一下眉头算我孬种!”

“你先别忙着赌咒,我救你第一是看你块头挺大,为人也不像个没义气的。第二,是需要你今后努力为郎将效命,你半路截杀朝廷命官的罪,他都没打算追究。你小子将来要是昧了良心……”张秀上下打量了一回周大牛,冷冷地说道。

“大人尽管放心,周某人要是对不起将军这番栽培,让我天打雷劈,无论生多少个儿子都没**,便便全从嘴里往外走!”

“去你娘的,少拿儿子发誓,谁知道你媳妇还在哪个腿肚子转筋呢!”张秀见对方说得实在腌臜,又上前踹了一脚,笑着骂道。“你这几天先跟着我,学学怎么长眼色。郎将大人身边正缺机灵的人手,学得好了,我就给你个亲卫队正做!要是你自己不争气,老子就派你去苦囚团再蹲上十年八年,看你尝没尝够马粪味儿!”

“嘿嘿嘿,嘿嘿嘿,反正,反正我不会辜负大人就是了!”周大牛裂开嘴巴,露出满口的黄牙。‘看样子张大人是想收俺做亲兵了,将来自己就能跟着李将军冲锋陷阵,如果有敌人从左边冲过来,我这么一刀,这么一拧……’他又开始做白日梦,两只眼睛里全是星星。

带着难以置信的幸福感觉,周大牛陪着张秀在队伍前后乱转。对方是郎将大人的亲兵校尉,自然走到哪里都有人帮忙。经历了一个上午的精挑细选,除了周大牛的几个难兄难弟外,张秀又在底层挑出了其他一百多个身体强健,人也没什么背景的骁果,一股脑补充进了李旭的亲兵团。

因为一生的前程都押在表弟李旭身上,张秀不得不用尽浑身解数替表弟的谋划。眼下除了旭子,没人能给他这么大的信任。也没人能这么快地让他升官。这种关系就好像藤和树,树如果倒了,藤爬得再高也得枯死。张秀知道自己目前的“根”在哪,所以不会放过一切将根基扎得更坚实的机会。

李旭原来的亲兵除了他从护粮军带出来的百十号人外,其余都是在他出任雄武骁果营郎将后,几位大力提携后起之秀的大将军送的。这些人送他亲兵的目的可能是出于好心,但也无法排除有人刻意在他身边安插耳目的可能。所以,李旭一直没有建立起完全值得信赖的亲兵班底,在军中基本上没什么秘密可言。这一点,在他将大部分护粮军中来的弟兄们安插到底层充当军官后,体现得犹为明显。每当他召集主要军官和幕僚议事的时候,有些亲兵的举止看上去就非常令人生疑。所以,一些涉及到个人前途的私事,旭子甚至不敢与张秀等人在中军帐里边商量。大伙往往要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营地外,才能悄悄地进行交流。

如果当将军的任务只是领兵打仗,旭子也能够以无所谓的态度看待此事。毕竟亲兵的任务是保护主将,万一主将战死,亲兵们往往要在抢回主将的遗体后集体殉葬。所以在战场上,无论这些亲兵带着什么任务而来,他们都不会不尽职。但在战场之外,就是另一回事情了。谁也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并且监视者本身就居心叵测。

昨天,在关键时刻杀死乙支文兴的那一矛,让旭子不得不把组建完全属于自己的亲兵队伍的任务提到了日程上。隔着至少二十步,一矛贯穿敌军主将,就连李旭自己也不能保证有这样的准头和臂力。可偏偏身边百十号亲兵和骁果无人注意到是谁投了那一矛,也无人肯领取这头等战功。

杀死乙支文兴的,肯定是亲兵中的一个。旭子可以保证自己的判断不会偏差太大。骁果们都是为了封妻荫子而来,他们不会谦虚地把这么大的功劳让给别人。而掷出关键一矛的那位勇悍的亲兵不肯承认,则肯定是为了掩饰什么。

他到底要掩饰什么呢?难道领取了杀死敌军主将的功劳,会暴露他的身份不成?可暴露身份之后,对这个人及把他暗中安**雄武骁果营的人有什么害处?按大隋军规,阵斩敌军主将是一个极大的功劳,门下有人立了这样的战功,当家主的应该高兴地保举他为官才对,又何必遮遮掩掩,让他有奇功却不得受赏?

躺在用矛杆和葛布制成的担架上,李旭百思不得其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让他很烦噪,更令他烦躁地是眼下自身的处境。自从脱离唐公麾下第一天开始,他感觉自己就像闯进了一团浓雾深处。周围遍是友好的呼唤,却仿佛每个方向都布满了陷阱。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走近了吧!’望着天空中的流云,旭子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夏天快结束了,那些乌黑色的云朵,东一块,西一块地在纯净的天空中游荡。阳光在云层后透出来,给每一块乌云渡上一圈金边,让本身是黑色的它们,看上去竟充满了诱惑。

如果此刻刘弘基依然在身边,他会清楚地告诉旭子,世家大族安插于雄武骁果营内的眼线未必是特定针对于他,眼下那些拉拢以及排斥的举动,也不完全是因为旭子和别人有什么利益冲突。这些小动作只是那些豪门的本能反映,无论哪个出身低微的人走到这一步,都要面临同样的难关。

那些豪门世家就像养在池塘中的锦鲤,偶尔发现自己的旁边多了一条泥鳅,自然要集体做出防范和排斥举动。至于那条无意间闯进来的泥鳅抱着什么目的,是否真正对大伙的生存构成威胁,鲤鱼们不会去考虑。他们只要看清楚泥鳅的样子和自己不同,就已经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足够的理由。

旭子不懂,所以他只能在一次次吃亏后学乖,在跌跌撞撞中慢慢领悟自己的人生。生命中所有的迷茫和困惑都需要他自己去面对,直到将来某一天,他突然能领悟到官场的规则或人生的真谛。

正因为不懂,所以眼下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躺在担架上看着天空中的云彩发呆。他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有二十余处,看上去非常恐怖,实际上却都是些皮外伤。即便他现在爬起来骑马,也不会对伤口的愈合造成太大影响。但旭子不愿意那么早从担架上爬下来,宇文述老将军还没安排好由哪个将领负责断后,他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站起来充英雄。

临出发前,李建成和刘弘基曾特地叮嘱他尽早返回辽西。躺在担架上装伤重,是旭子眼下所能想到的最佳逃避断后任务的办法。利用这种的手段,他不但逃开了今天的例行点卯,还轻松地摆脱掉了宇文述大人昨天晚上特意为雄武骁果营将士摆的庆功宴。至于去中军领受任务的重任,在主将伤重的情况下,自然要归宇文士及监军代劳。

旭子想用实际情况提醒宇文述老将军,目前雄武骁果营主将已经无法领兵。如果在此种情况下宇文述老将军依旧想留该营兵马断后的话,这支队伍理所当然的指挥者就会是驸马督尉宇文士及。至于老狐狸肯不肯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冒险,旭子相信对方自有分寸。

事实上,宇文士及的伤比李旭重得多。他身上的铠甲不如旭子身上的精良,手底下的功夫也远不及旭子娴熟。在昨天上午的强攻中,宇文士及全身多处受伤,其中有一处矛伤就在他小腿肚子上,以至于他现在连长时间站立的能力都没有。但宇文士及还是坚持赶到了父亲的中军帐中,他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提醒父亲注意雄武骁果营的存在,恰恰相反,他现在希望自己的父亲能暂时忘掉李旭,至少在拉拢对方为宇文家族效力的事情上不要操之过急。

“你是说有人故意想将东征军葬送在辽东?”在众将散去后,宇文述皱着眉头向自己的儿子追问。去年中风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还没有完全消退,直到今天,他说话时右半边脸依旧没有表情。这使得他说话时的样子很恐怖,即便面对着的是自己的儿子,也很难表现出一丝温情。

“万岁派人通知您撤军后,朝中文武却迟迟无法关于派遣谁带领第二支人马前来接应达成一致。我查不到这件事情的幕后黑手,为了保险起见,才不得不说动了皇上派遣李旭前来接应。”宇文士及点点头,小声回答。

“那就怪了,难道他们就不怕我回去后报复么?”宇文述的目光阴冷如刀,四下里扫来扫去。居然有人敢暗算起宇文世家来了,难道他不怕断子绝孙么。要知道自从杨素和高颖死后,宇文家就是军中第一大族。普通将军见到宇文家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是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主动捋老虎的胡须!

“恐怕,他们更愿意相信您回不到辽水西岸!”宇文士及摇摇头,压低了声音提醒。“皇上已经宽容过您一次,如果这次三十万大军无法全师而回,恐怕明年咱们父子就得在岭南见面了!”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当今皇帝杨广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对于跟自己和得来的重臣素来很包容。宇文述去年丧师辱国,而今年依然能作为主帅领兵,就是因为皇帝陛下念旧的关系。但这种包容并不是无限度的,去年他带领武将们把战败之责推到监军刘世龙头上,已经得罪了一大批文臣。今年大伙在没有监军擎肘的情况下依旧不能全师而返,那些文臣们必将借势反扑,到时候即便皇帝陛下在宽宏大度,想必也不得不借宇文述的人头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想到这,宇文士及的左脸猛地抽搐了几下,嘴角和眼角同时扭曲成了弧线状。右脸却依旧平静如石,两相对比,显得他越发面目狰狞。

“还有,我们这次东来,居然被高句丽人堵在了半路上。如果没有内应,我不相信乙支文兴敢出城迎战!”宇文士及看了看父亲的脸色,继续说道。

这次雄武骁果营在接应途中遇到的阻击确实很蹊跷,从时间上推算,如果没有人故意像高句丽人透漏信息的话,乌骨城的守军根本不会提前出现在征军回撤的必经之路上。而据昨天夜里俘虏的口供说,乙支文兴甚至把城中所有的男人都编入了军中,留在乌骨城的守军不到五百,并且全是些老弱病残之辈。如果不是有必胜的把握,相信这个去年能被八百护粮军吓得缩在城中不敢出头的家伙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险。

可到底是谁将隋军的动向通知了乙支文兴呢?这个幕后黑手一时还真难查找得到。朝廷中几大世家早就被宇文家族的兴旺气红了眼,这种不顾三十万东征军死活,借敌国力量削弱政敌实力的事情,他们每家人都能做得出来。

去年因干扰战事受到武将们排斥的文臣们也可能借机下手。大隋一统天下后,文武之间对权力的争夺一直没停止过。宇文家是军中第一豪门,也是所有企图以文治国者的首要铲除目标。那些人为了目的向来不择手段,把军情透漏给高句丽人的事情,他们不但有能力做,也肯定做得出来。

另一伙可疑人物就是一些曾经受到宇文家打压的小家族,如唐公李渊、东北道大使薛世雄等人的亲信。但这些人在朝廷中的影响力甚低,虽然与宇文家族罅隙较深,借机陷害的嫌疑反而最小。

对所有内幕最清楚的人就是乙支文兴,可他偏偏在战场上被李旭给阵斩了,导致宇文家连问最后口供的机会都没能得到!

“会不会是那个小子!”沉思了一会儿,宇文述将目光盯向儿子,带着几分凶残的味道追问。

“他不喜欢咱们家,却还没学会借刀杀人!”宇文士及手扶桌案,差点从胡床上跳起来。“乙支文兴也不是他杀死的!昨天晚上他把身边所有骁果找到面前,想找出真正立下斩将之功的那个人,结果弟兄们却都不肯冒领,大伙一推再推,才把功劳推到他头上!”

“也是,谅这乡下小子也使不出这么大的手笔!”宇文述耸了耸肩膀,左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了轻蔑。“你身上的伤怎么样?如果伤得重就不要乱动!”

“我,我的伤没事!他,他可不是个普通乡下小子!”宇文士及的回答再次让宇文述惊诧。看了看父亲古怪的眼神,他又呲牙咧嘴地补充了一句,“我见过的乡下小子中,没一个像他这样有心机。嘶――!此人阅历浅,但学东西的速度极快。嘶――!领兵打仗时心思转得也极快。嘶――!昨天中午孙郎中刚提到狼烟有毒,他就立刻想到了用毒烟瓦解敌军斗志的办法!”

刚才过于激动扯到了伤口,小腿处如刀扎一样疼。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宇文士及尽量不将痛苦的感觉表现出来,但在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不知不觉地连吸冷气。

“我儿好像很欣赏此人?”宇文述皱着眉头问道。这是又一件出乎他预料的事情。他有三个嫡出儿子,长子宇文化及狠辣果决,但行事有些过于鲁莽。二子宇文又智及好高骛远,华而不实。只有这个三子最合他的心意,既灵活机变,又懂得取舍之道,唯一不足的就是为人有些自命清高。年青一辈中能被他看上眼的英雄极少,像今天这样三番五次赞赏一个人,并为之进言的情况,在父子之间还是第一次。

“不仅仅是欣赏,而是佩服!”宇文士及摇摇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很难想象,一个从没独立领过兵的人,懂得粘着敌军溃兵穷追猛打。昨天的战果您也看到了,雄武骁果营总计阵亡了两千多人,却把三万多高句丽兵马打得溃不成军!这可不是一句匹夫之勇能够解释的,那些骁果原来的战斗力怎么样,相信您心里也很清楚!”

“他的确是个人才,越是这样,我才越不放心他!”宇文述擦了把嘴角的涎水,摇头苦笑。“你别忘了他是李渊一手提拔起来的,虽然眼下已经不归李渊控制,但与李家的关系还是藕断丝连。”

“以他的性格,未必会在李家的阴影下蛰伏太久!”宇文士及在胡床上歪了歪身子,尽量让大腿上的血脉能够输缓开,坐得时间太长,小腿肚子上又有鲜血渗出了裹伤的白葛布,但他没时间去理会,眼下很多事情比处理伤口更重要,特别是关系到雄武骁果营的命运的决定,如果他不趁早提出来,父亲有足够多的办法让这支兵马回不到辽西。

“爹,尽量别安排他断后,这一次您得听我的。”宇文士及看着父亲,声音细弱蚊蚋。

“听你的!士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宇文述的眉头猛地一跳,左右脸同时板了起来。

“别让雄武骁果营断后!”宇文士及的话语中带上了了几分乞求的意味,“这个人将来极有可能会建立自己的家族,咱们即便不能收服他,也没必要给自己树敌!”

“你好像在给他求情?”宇文述的眉头第二次跳了跳,追问。

“他昨天又救了我一次,也救了您一次。我想,如果有机会,我想和他交个朋友!雄武骁果营的弟兄们对我都不错,我想,我想帮帮他们!”宇文士及低下头,艰难地承认。他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生怕从里边看到失望。对于世家大族的子弟来说,日常行事中,家族利益往往放在第一位,朋友二字绝对是一种奢侈。优柔寡断,讲感情,重义气,在世家眼中比挥霍钱财,欺压良善的罪恶还重。后者顶多会破坏家族的口碑,前者却有可能在争斗中葬送整个家族。

“原来是这样啊!”宇文述的语气慢慢缓和了下来,一瞬间,他‘理解’了儿子的企图。老三想保住李旭,给他自己收一个嫡系。宇文家基业将来肯定是化及的,士及虽然聪明,毕竟是老三。

家族权力传长不传幼,这是宇文家的规矩。如果老三想在家族之外给自己建立一个班底的话,做父亲的的确不应该反对。弄“清楚”了儿子的目的后,宇文述慈祥地笑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和蔼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答应你,你按自己想的去做吧。回到辽西后,我也尽量把雄武骁果营给你留住,不让皇上直接将它解散。如果你们能在征讨杨玄感时立下些功劳,我估计这支兵马就永远都会保在你的手下。唉,爹老了,有时候想得少,没太多东西留给你和智及!今后你有什么需要爹帮忙的,尽管直接说。爹能帮你创造些便利,就创造些便利!”

“谢谢,谢谢爹!”宇文士及双手支撑着桌面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人才不为我用,则必被我杀。这是从魏晋以来世家大族处事的准则,而今天,素来严苛的父亲居然为了自己破了一次例。

两个亲兵跑上前搀扶,被宇文士及用手轻轻地推开。“去,给我备马!”他低声命令。他想尽早把父亲答应保住雄武骁果营不被解散的消息透漏给所有军中弟兄。宇文世家不是知恩不报的家族,他为父亲的决定自豪,他想让骁果营所有弟兄分享自己的骄傲。

“其实我拉拢他为咱们家效力,对他来说并不完全是件坏事!”宇文述笑着送儿子走到军帐口,目光中难得地闪出了一缕人性,“你如果想把他留给自己做臂膀,就需要更小心些,眼下朝庭中看好他的,可不止咱们宇文氏一家!”

“我知道!”宇文士及停住脚步,无可奈何地苦笑了起来。看着父亲高深莫测的笑容,他突然间觉得腿上的伤口很痛,痛得铭心刻骨。

听到宇文士及带回的消息,雄武骁果营上下一片欢腾。最高兴的是那些刚刚混到实缺不久的军官们,这意味着他们从此以后就不用再四下寻找门路寻找差事。感激之余,大伙对宇文士及的好感一下子多出不少。此人本来作战勇敢,心思缜密,又肯尽心尽力替大伙的将来谋划,当然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监军。至于他平时那些说话尖刻,眼高于顶的坏毛病,念在其是含着金勺子出世的份上,也没人愿意跟他过分计较了。

而如长史赵子铭、校尉李孟尝和明法参军秦纲等身后背景与宇文家族罅隙颇深的将领则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天下没有白吃的干粮,宇文述父子既然主动向雄武骁果营示好,心里肯定打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主意。因此,众人私下里一遍遍提醒旭子,请他勿必对宇文士及的好意多加防范。李旭听了这些话,每每宛尔一笑,既不附和也不否定,弄得大伙心里很是失落,摸不清郎将大人到底揣着什么念头。

李旭心里哪里有什么好主意,眼下无论智谋还是人脉,他根本和宇文士及不在一个档次上。目前情况,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宇文世家不好惹,李家、薛家、裴家、杨家这些大大小小的家族也不是他一个郎将所能惹得起的。反正各方现在正向自己示好,旭子干脆就揣着明白装糊涂,把彼此之间脆弱的好感维系下去。趁着别人的耐心没耗尽之前,他努力让自己的实力快速发展壮大。由于缺乏阅历和高人指点,旭子一直对官场上的事情懵懵懂懂。但当年草原上的教训让他清楚地认识到,别人想利用你,主要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而不是你表现得有多恭顺。一旦自己身上利用价值失去了,无论与对方关系走得多近,也难逃被人当作用过了的草纸一样丢掉的命运。

利用装病节省出来的时间,旭子悄悄地总结了自己初次作战用血和人命换回来的经验。有些经验,如怎样凝聚军心,怎样鼓舞士气等,在杨夫子传给他的笔记中有相应的论述。此时与实践相对应,旭子对这些兵道的理解不觉又加深了一层。有些经验,却是杨夫子那本笔记上也没有记录的。如击溃一部分敌军后,就紧粘着溃兵不放,利用敌军的溃兵冲击他们自己的阵脚,把恐慌像瘟疫般传播,最后导致敌军崩溃等,却需要旭子自己感悟总结。虽然一时半会儿捕捉不到其中关键,但这些支离破碎的经验已经如丝丝缕缕的晨光,不知不觉中渗透过他眼前迷雾。让旭子看向周围如林旌旗的双目不再像原来那样茫然,而是一点一点地汇聚出属于他自己的光彩。

与此同时,张秀也在李孟尝和赵子铭二人的帮助下重新组建了旭子的亲兵团。三人都对宇文士及没什么好感,所以尽量避免在亲兵团中出现与宇文家族牵扯不清的人。宇文士及觉察到有人在提防着他,却也不跟几个级别和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低级军官较真儿,每天除了去中军例行应卯外,其他时间都静静地躺在担架上养伤,很少过问军中具体事务。

他突然变了性子,李旭反而觉得不好将他冷落在一边上。借着探讨给朝廷奏折具体落笔细节的机会,旭子主动和对方接近。宇文士及见旭子知道好歹,也就放下身段来,仔细指点他具体措词,哪些话不妨夸张,哪些内容一定要谦虚,如是连续几天下来,旭子自觉受益非浅。

至于具体功劳要如何分配才显得公正,怎样突出一些人的表现才会让雄武骁果营内各方势力维持目前的平衡等,李旭在几个亲信幕僚的参谋下,也拿出了一整套方案。抱着请教的心思,他将方案拿给宇文士及看了,宇文士及也没有再度嘲笑他幼稚,反而提出了几条非常有针对性的建议,由旭子自己最后决定是否加以改进。

三天后,旭子平生第一份呈递给皇上的奏折终于发了出去。又在一派融洽的气氛中过了四天,大军终于穿过乌骨水和大梁水上游的崇山峻岭,来到了白崖城附近。由于在来援路上,旭子在几个扼守道路的关键之处都驻了兵马,这次远征军回撤非常顺利。自从通过无名谷之后,大军一路上根本没收到什么警讯,所以当看到探路的斥候气喘吁吁地跑向中军时,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片刻之后,中军有命令传出。却不是因为前方发现了敌军阻路,而是大隋将作少监阎毗奉命攻打白崖城时,被毒箭射中,后于在撤军途中毒发身亡。此刻该路兵马全军皆溃,高句丽人尾随追杀,目前已经追过了大梁水。

所谓白崖城,不过是位于辽东城东北三十里外,位于大梁水北岸的一个弹丸之所。因为地势险要,守将高解又是个出了名只守不攻的缩头乌龟。所以大隋远征军经过此处并没有顺路将其拿下。眼下却不知道此人因为什么缘故长了胆量,带着不到五千兵马就敢捋大隋虎须。

当即,宇文述派了一万精锐前去迎战。敌我双方在大梁水南岸恶战一场,高句丽军阵亡过半。剩下不到两千残兵士气崩溃,借着来时的木筏逃回了大梁水之北。

远征军中粮草已经不足,所以宇文述也不贪功追击。在高句丽人眼前大摇大摆地撤了军,一日后,顺利与其余六十万大军会师于辽东城下。

辽东城外大隋军营,此时已经乱做成一锅粥。原来,将作少监阎毗之所以奉命去攻打白崖城,是因为两天前大隋兵部侍郎斛斯政突然带着亲信逃向了那里。大隋军中的物资供给情况,辽东兵力的详细部属情况,以及国内叛乱势力的影响范围,作为兵部二号人物的斛斯政都一清二楚。他平安逃走,等于将百万大军的后背卖给了高句丽,不由得大隋皇帝杨广不气恼。激愤之下,皇帝失去了应有的冷静。放弃继续攻打辽东城,连续两日于军中严查叛党。自仆射之下,所有与杨玄感父子有关连的人都被抓了起来。

楚国公杨素文武双全,前后执掌大隋军务二十余年,军中将领近半出自他的门下。此外,他从开皇十二年起数度拜相,文臣中门生故旧不可尽数。杨广这么一追查起来,牵连可就大了。两日内,竟然有尚书以下二百多名文职官员被撤职羁押,武将从将军开始到校尉、旅率,被抓到苦囚营中候审的大小军官更是不计其数。

礼部侍郎高士廉因为与斛斯政多有交游,被贬到交趾捉象。与杨广素来交好的大文士王胄和虞绰也因与杨玄感有短诗唱和而被贬到塞上作戍卒。有几个在近期还与斛斯政交往密切,又没人在皇帝陛下面前辩白的武将甚至被直接推出辕门外斩首示众,根本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一时间,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没等宣布战败,军心已经大溃。(注1)

宇文述见状,赶紧去御营晋见皇帝。看到老将军入帐,杨广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一把挽住对方手臂,仰天长叹道:“朕自从继位以来,未尝辜负诸卿。诸卿为何负朕致斯!”语罢,落泪不止。

许国公宇文述虽然素喜弄权,却也知道此时不是打击政敌的时候,赔了几把眼泪后,低声启奏:“陛下高瞻远瞩,欲谋大隋万世之基业。群丑目短,怎解九天龙吟之声。只是眼下乱兵气势正盛,陛下宜尽早回军剿之。粮草不足,王师却孤悬海外,终非长久之谋!”

听肱骨重臣这么一说,杨广心中的怨气稍微有所缓解。他本来就不算糊涂,略经点拨,已经知道此刻不能追究百官罪责,而是应该先回军去保江山社稷。愣愣地落了一会儿泪,杨广长叹着命令道:“就依卿家之意,朕不和他们一般计较。当年魏武焚信,想必也是如此!”

“魏武止有三分天下,怎堪与陛下比肩!”宇文述赶紧躬身,谢过皇帝陛下的信任。

君臣二人又对坐着叹了一阵气,杨广问起了此番东进始末。宇文述鼓动如簧之舌,将敌我双方如何在马砦水两岸对峙,高元小丑如何吓得胆子都裂了等情况一一奏明。叹息只是千钧一发之时大隋不得不撤军,才让高句丽人又能苟延残喘。说到归途中受阻于无名山谷,宇文述将儿子宇文士及和雄武骁果营将士的功劳依次上奏,最后又再度起身,向皇帝陛下表达了对其派遣勇将接应的谢意。

“那李郎将领兵手段如何?”杨广听宇文述提到雄武骁果营,顺口追问了一句。

“陛下目光如炬,竟擢良将于行伍!李将军勇悍绝伦,每战必身先士卒,斩将夺旗,宛如探囊取物!”宇文述站起身,非常郑重地回答。

“如此,他倒是个难得的猛士!”杨广笑了笑,点评。猛士之可为将,不可为帅,此番其救援之功虽然大,也只好将给他升官的想法先缓一缓了。

会师之后第二日,大隋皇帝陛下宣布对所有与杨素父子有牵扯的人既往不咎。已经斩首者厚葬,已经发配万里之外者除了高士廉外,其余诸人皆遣使追回。庭议之后,杨广下旨,命黄门侍郎裴矩执掌军务,组织兵马班师。老纳言苏威出巡关中,安抚各地。许国公宇文述统领十二卫府兵回军征剿杨玄感,沿途各地驻军统一受他调遣。鉴于雄武骁果营立下的战功,朝廷决定将此营骁果尽数转为府兵,去掉骁果二字,直接称为雄武营,隶属左骑卫,天子近卫府兵之一。待领取相应铠甲兵杖后,该营兵马随同许国公宇文述去征讨叛贼。

同时,朝廷下令除十二卫四府常备兵马之外的其他临时征调来的士卒们结队班师,待兵过涿郡后即可还家。因百万大军劳师无功,所以一干原来许诺的封赏俱留待班师后再议。消息传出后,诸军怨声载道。及致当夜二更大军拔营西返时,竟然有数万士兵哄散而去。一时众心汹汹,争相夺路,乱成一团。诸道分散,人流滚滚,无复部伍。

六月二十九日晨,辽东城守将发现大隋兵马尽去,城外辎重丢弃如山。唯恐是计,居然不敢出城拾拣。待又过了四、五日,后方的军令送来了,辽东守将才扒开城门,尾随追杀。除了击溃了断后的几千残兵外,在辽水东岸居然一无所获。

高句丽人整顿兵马,欲夺辽西,东北道大使薛世雄领了本部人马隔河相待。对于这个杀人不扎眼的恶魔,高句丽君臣素来忌惮。双方对峙了半个月后,高句丽人粮尽,不得不撤回辽东城。大隋辽西诸郡居然因此得以保全。

雄武营将士功高,而朝廷却没有及时颁发赏赐。将士们难免有些怨言,面对这种情况,李旭一时束手无策。监军宇文士及见此,悄悄地命人整理了一份厚礼送到了黄门侍郎裴矩手上。于是,在大军撤过长城后,皇帝的圣旨就又传到军中。各级将佐,均有升迁。普通士兵,也按功劳大小,颁发了铜钱、布匹等物作为奖励。只是对于一个主将,一个监军,皇帝陛下在圣旨中慰勉有加,对于封赏一事,却只字不提。

注:高士廉,长孙无忌兄妹的舅舅,长孙兄妹自幼丧父,高士廉将其养大。并且做主将长孙无忌的妹妹许配给了李世民。因为受杨玄感牵连,高士廉被发配到交趾,直到大唐建立后才得以返回。

宇文士及对圣旨的内容非常失望。凭着自己驸马督尉的颜面和那么厚的礼物,居然给朋友换不来一级升迁!怎么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如果立下同样功劳的是一名世家子弟,哪怕是出身于李渊、薛世雄那样的三流世家,恐怕现在立功者也早已经封侯封伯,甚至独领一卫兵马了。然而,除了几句好话外,李旭至今什么也没得到。非但他的官职不曾有任何变化,连朝廷专门为酬谢军功而设立的策勋,他都没捞到一转半转。(注1)

‘原来没有宇文世家的颜面,我什么也不是!’失望之余,宇文士及开始自怜自艾。‘如果此刻换了父亲或大哥出面,朝廷那些仰仗着宇文家族的官员们还不异口同声地说旭子好话?可换了我,同样的提议却无足重轻!’

他光顾着抱怨,压根儿忘记了此时旭子的军职已经比他高出半级的事实。这种情况下,如果朝廷再让旭子升官,或赐予旭子爵位,今后他将永远甭想把旭子收拢在自己手下。宇文述曾经用这种办法成功地使旭子脱离了李渊掌握,同样的挫折,他当然不能容忍出现自己儿子头上。所以,宇文述老将军才不遗余力地在皇帝面前夸赞李旭的武功,把他形容成一个徒俱匹夫之勇的打手。为了给儿子创造机会,他甚至暗示自己的心腹,在宇文士及的功劳没得到确认之前,谁也不准出头替那个出身贫贱的野小子说话。可这种一相情愿的做法又受到了其他家族的联手抵制,在宇文述眼里,立功受奖的只是他的一个儿子。可在其他人眼里,则意味着宇文家族的实力又壮大的一重,已经威胁到朝廷中几大家族势力的平衡。

眼下朝廷里想压制旭子的也不止是宇文氏一家。正如当日宇文述所预料,高、杨、王、虞、窦这些世家大族也不期望他们中间突然冒起一个来历不明,立场不定的莽撞后生。自从大军打辽东班师那一刻起,每天弹劾雄武郎将李旭借炼兵之机排斥异己,残害士卒的奏折都能在皇上的御帐内出现两、三份。至于弹劾旭子在东进途中纵容属下杀人放火,蓄意败坏天朝形象的奏折,则更是屡见不鲜。

出乎几大家族预料的是,朝廷中一些二流家族出身的言官却开始力挺李旭。他们认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赏罚不明,则不利于鼓舞豪杰为国献身。并且国家用人应该看重其能力而不是其出身,大隋自从先皇在位时就开始强调这一原则,每当落到实处,却屡屡有人擎肘。眼下雄武郎将李旭的遭遇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没有犯任何过错,并且两度在马砦水前救回自己的袍泽。这种盖世奇功朝廷非但不封,不赏,还任由一些别有用心地家伙对功臣进行打压,实在是令天下英雄齿寒。

虽然在东、西两都都有重臣留守,但一些臣子们不敢擅自做决定的大事每天都经快马送到杨广的行辕。这一年多来因为东征的失败,大隋边境上那些曾经臣服的部落一个个蠢蠢欲动,而各地的土匪流寇也履剿不灭。每天看这些奏折,已经让杨广看得头大如斗。所以连日来朝中各派势力竟相向一个无名小辈身上泼脏水的无聊举止,实在勾不起他干涉的欲望。

但诸臣偏偏不能理解他的宽容,就在前天,出身关陇裴家的御史大夫裴蕴再度提议,为了鼓励将士们为国用命,朝廷应该重重封赏那些在今年东征时为国立下大功的将士。而素来懂得体察圣意的黄门侍郎裴矩也冒失地赞同了这一观点,建议皇帝陛下立刻给李将军赐爵。裴氏兄弟的提议一出,顷刻间整个朝堂就乱了套!众文武放着如何调集全国力量,迅速扑灭杨玄感和各地叛乱等大事不提,为了芝麻绿豆大的矛盾打起了嘴架。杨广气得浑身哆嗦,依照他的性子,快刀斩乱麻地给李旭连升两级,封个伯爵,也不算什么不合理的决策。但多年的执政经历又让他把冲到嘴边上的圣谕压回了肚子内。

裴蕴和他的那些言官同僚向来不是仗义直言的人,如果没有什么企图,他们不会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晚辈出头。况且李旭不是出身于名门,至今和裴家没扯上一点儿关系。裴蕴为了给他请功,不惜得罪其他几个豪门,做出的牺牲未免太大。

想到这儿,杨广再度推迟了自己的决定。结果就在他一犹豫之间,有人把李旭师承不明的旧事又给提了起来。“经臣暗中派人察访,李旭与已故反贼孙安祖曾经过从甚密。在辽东有人曾闻其声称孙安祖与其有师徒之谊!”

“把这个人给我叉出去!”杨广一拍御案,命人把告密者叉出御帐反省。孙安祖在乱匪火并中死了快一整年了,还是有人不开眼地提起他的名字。就是李旭当年给他有过交往又能怎样,李旭入辽东为国效力在先,孙安祖造反在后,二人也攀扯不上半点瓜葛!

众臣见皇帝陛下动怒,彼此之间的争论声立刻小了起来。最后,大伙得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朝廷立刻下旨嘉奖为国立有大功的雄武营将士,该升官升官,该赐钱赐钱。对于雄武营主将和监军的奖赏,却因为他们二人功劳太大,要留待群臣公议后再做定夺。

“这就是朕想要的大隋么?”杨广望着御案上那一摞摞奏折冷笑。两日前需要公议定夺的事情,至今群臣们还没商议出来结果来。封赏旨意不出,兵部就不好将英勇善战的雄武营投放到剿灭叛匪的关键位置。朝廷这边拖拖拉拉,而杨玄感为表达其造反合理性而炮制出来的谎言,却随着各地流民逃难的脚步越传越广。

流言中说,当今天子得位不正,是靠诡计谋害自己的亲哥哥才取得了皇位的继承权。为了巩固权位,他将一个亲生哥哥,两个亲生弟弟,全部害死。甚至其嫡亲叔叔,曾经威震天下的大将军杨爽也是死于他的阴谋。

如果只是攻击自己为了获取皇权不择手段,杨广还不觉得十分委屈。这些事情证据确凿也罢,捕风捉影也好,毕竟他以弟弟身份夺取储君之位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可流言中说他贪权好色,因为抢夺陈后主的妃子不着而怀恨在心,进而无罪诛杀功臣,就太令他无法忍受了。

高颖的确是被他下旨处死的。但高颖在帝位争夺中一直站在杨勇那边,并且其本人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任何一个夺得皇位的帝王,都不会容忍这样一个芒刺长期存在。说他因为倾慕南朝皇后张丽华不得而怀恨高颖,简直是血口喷人。杨广自问风流倜傥,南征灭陈那年只有二十岁,以二十岁的少年英杰身份去倾慕一个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瞎子才会干出这种无聊事!

“除了高颖,朕又何曾薄待任何人来!”望着杨玄感号召天下英雄起兵废君的檄文,杨广委屈地叹道。尚书左仆射苏威是父亲的旧相,自己任命其为仆射、纳言,在一品文职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几年。纳言杨达从先帝在位开始任职,自己让他连任到死。还有萧琮、杨约、裴炬、裴蕴、宇文述这些人,哪个不是在职十年二十年的老臣,自己何尝慢待他们半分。说自己喜欢屠戮功臣,证据在哪,事实在哪?

“如果比谁不贪图美色,朕肯定在历代清心寡欲的帝王中排得上前五!若论谁不乱杀功臣,朕也能在历代帝王中排进前十。若论武功,哪个帝王曾在二十岁之前吞并敌国?若论文治,哪个地方被那么国家称为天可汗!”杨广越想越委屈,一双眼睛中几乎冒出火来。

偏偏朕是一国之君,不能屈尊跟土匪流寇去辩论。偏偏那些无知百姓以传播流言为乐,从来不想去辩明其真伪。火焰一样的目光四下巡视着,他想找什么东西发泄一下怒气。扫来扫去,除了一大堆无聊奏折外,却实在找不到可以向下乱丢的废物。

“哗啦!”杨广将面前的奏折全部扫到了地上。御帐中侍奉他披阅奏折的几个太监赶紧冲上前,将臣子们咬文嚼字写出来的东西向怀里拣。“不要动!”杨广大声制止,走上前,抢过太监们怀里的奏折,大笑着再次抛向半空。

“朕不是昏君!”他带着几分痴狂喊道,“他们都在污蔑,污蔑!”奏折如鹅毛一样在空中飞舞,太监们吓得躲在帐篷角,瑟瑟发抖。

“你们过来,跟着朕一起踢!”杨广一脚又一脚地将落下的奏折踢上半空,边发泄,边向太监们发出邀请。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弹劾李郎将的人那么多,很简单,因为他没法为自己一一辩解。

“你没法为自己辩解,朕也没法为自己辩解!”杨广狂笑着,发现自己和那名年青的郎将的处境没有什么分别。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甚至还不如李旭。李旭上边好歹还有个皇帝为其做主,而自己呢,除了皇位之外,什么都没有。

注1:策勋,隋唐年间兴起的一种奖励战功的方法,类似于现代的记功。以转为单位,策勋一转,相当于记功一级。最高为十二转,故而木兰辞中有“策勋十二转”之语。

一双素手悄悄地伸过来,将地面上的奏折归拢到一处。“别收拾!”杨广大叫,在看到手的主人那一瞬,他心中的愤懑统统化成了委屈。冲上去,他再度将对方归拢到一起的奏折踢散,边踢,边大声命令,“不准拣,朕命令你不准拣,停下,这些都是废料!”

手的主人却不肯尊旨,蹲在地上向前挪动几步,再度归拢四散的奏折。

“朕都说过不准你收拾了!”杨广咆哮着将奏折再度踢飞,手的主人再度去拣。他再踢,她再收拾,再踢,再收拾……终于,杨广和手的主人都累了,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毡上,相视苦笑。

“谁,哪个叫的你?”杨广扭头四下张望,寻找下一个发泄目标。几个太监立刻吓得哆哆嗦嗦,受惊了的老鼠般将头贴在御帐壁上。

“陛下不要怪他们。如果是国事,则妾身不该前来。但我夫君气坏了身子是家事,所以妾身不得不来!”手的主人温婉地回答,仿佛跌坐于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正在赌气的孩子。

对于妻子萧氏,杨广向来敬爱有加。妻子出身在南方萧姓,无论血脉、人品还是容貌、智慧,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结发这么多年来,春风得意的日子也罢,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好,两个人都是一直相互扶持着走过。在晋王府为了夺嫡假装节俭的那些日子,萧氏没抱怨过生活艰辛。走入皇宫母仪天下时,萧氏也没有因为开心过头而忘记一个妻子的本分。

“唉!”杨广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推开身边的奏章。他不想让妻子看到某些奏折上的内容。个别笨得像猪一般的地方官员为了表示忠心,根据民间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给他提了一大堆“逆耳忠言”。

萧后微笑着挪了挪身体,手脚并用将周围的奏折拢到自己身边。一份份捡起来,一叠叠摆放成摞。她尽力不让自己的目光扫到奏折上,后宫干政会遭人诟病,丈夫已经很烦了,她不想再给他添上另一重麻烦。

“唉!”杨广又叹,侧开身子,将自己胳膊附近的奏折敛做一堆。

“妾身来吧,陛下歇歇!”萧后温柔地叮嘱。手上动作加快,腾空了二人之间的地毡。

夫妻两个相对笑了笑,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关爱。两个疲劳的身躯慢慢靠近,靠近,终于靠在一起,相互间构成支撑。

“陛下何必发这么大的火!”萧后信手将奏折摆到脚边,低声劝慰。

“他们捕风捉影乱造谣!”杨广直了直身体,尽量让妻子靠得舒服些。“如果造别的谣我还可以忍受,有些事情我根本不可能去做,他们却全像亲眼看到了一般,说得头头是道!”

“谣言止于智者!陛下不去理睬,日子久了,自然会平息!”萧皇后展了展肩膀,用全部的温柔去感受身边的坚实。

“他们说我是色狼,淫棍,沉迷美色荒废朝政,还……”杨广无奈地摇头,“还因为贪图张丽华的美貌不得,所以杀了高颖!”

“噗!”萧皇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这些东西查无实据。即便陛下真的喜欢哪个女人,也是陛下的私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笑的样子很好看,虽然已经不再年青,却依然让人感觉到帐篷里瞬间亮了一下,然后,大家的视觉又慢慢恢复如常。

“难道你一点也不生气?”杨广惊诧地追问。

“张丽华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当年没死,到现在也是年过六十,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我没来由地跟她争什么风?至于宫中这几个姐妹,陛下沉迷谁,不喜欢谁,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又何必听外人嚼舌头!”萧后望着窗外的流云,幽幽地回答。

丈夫不是个好色的人,如果硬说他沉迷美色的话,可能最沉迷的就是自己了。自己说喜欢江南风光,他就带自己下扬州。自己说在长安住不惯,他就带自己去洛阳。自己不想与他分开太久,所以远征高丽,他也和自己在一起。也许这么做有些过分纵容,可民间夫妻之间还讲究个你恩我爱呢,大隋朝的皇帝对皇后温柔一点,难道就一定是罪名么?

“你虽然是个女子,却比那些官员们聪明得多!”杨广苦笑着夸赞了一句,伸开腿,用靴子尖儿将刚才尽力推远的那份奏折勾了回来,展开,推到妻子眼皮底下。那是曲阜孔家出身的一名小官写的奏折,此人口口声声说不相信民间谣言,却劝皇帝勤政爱民,远离后宫,为天下人做出道德表率。显然在骨子里,此人已经将那些流言全部当成了事实。

“这是陛下的私事,他们离得远,自然看得不甚明白。念在其一片忠心上,陛下就不要追究了吧!”萧皇后以最快速度扫了一眼奏折,微笑着提议。

“朕又怎么追究。真要是贬了他,天下读书人都会以为朕不知好歹。可留着这糊涂家伙,他过几天不知道又要怎样给朕添堵!”杨广将奏折再次丢向半空,看着它慢慢落下,慢慢飘到帐角。“若是朕真的少回几次后宫,多上几次朝就可以让反贼偃旗息鼓,朕倒也愿意答应了他。可就怕是朕这么做了,反贼们却依然不承情!”

“有人造反,自然是剿抚并重了。朝廷的兵马不到,贼人怎么可能自己放下手中的兵器!”萧皇后摇了摇头,微笑。大概也是觉得某些官员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眉眼间闪出了几分嘲讽。

“朕也这么说,可是有人偏偏把没关联的事情往一起扯。说实话,即便是国事,有些人的见识也远不如你!”杨广亦跟着摇头,顺手将刚刚整理好的奏折挪过来,一份份在地上铺开。

“你看看他们,这就是我大隋的官员。看看,他们放着遍地的土匪流寇他们不操心,却都在操心什么?你看看这份,再看看这份…….”他的手指指点点,一份份给妻子看仔细。“看看,这么大一堆,那边还有一摞,有几份是谈正经事的。以一品官职,极品名爵,终日去纠缠一个五品郎将。朕也不知道他们是事情太少闲的呢,还是觉得当官的日子太长了,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萧皇后本不想干政,却又不想让丈夫继续烦躁下去。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杨广的手指扫了地上的奏折几眼,一扫之下,她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眼前被摊开的奏折有十几份,除了一份说地方水灾请求朝廷赈济,一份说匪患严重、官府征剿失败外。其余的居然全是围绕着该不该赏赐一个叫李旭的五品郎将而写。

“这个李将军,得罪过很多人么?”萧皇后侧头看着丈夫,诧异地问。

“他刚当上郎将不到三个月,能有机会得罪谁?”杨广垂头丧气地回答。他觉得耻辱,为大隋的文武官员令他在妻子面前丢脸而感到耻辱。

“他,他出身于清河李家还是垄右李家?”萧皇后身上不愧流淌着南齐武帝家族的血脉,第二句话已经接近了重点。

“要是出身清河李家或垄右李家就好了,至少有人替他打点!”杨广继续摇头苦笑。朝中无人难做官,这句民谚他曾经听说过,现在看起来,当真是金玉良言。

“那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萧皇后继续追问。

“他在去年大军回撤时逆向而行,于马砦水边救了薛世雄。几年朕又派他前往马砦水,顺利接回了宇文述和三十万大军!朕刚想赏他,可他突然间在群臣嘴里就变成了十恶不赦!”

“陛下这么说,妾身倒有些明白了!”萧皇后的眼睛转了转,目光灵动如水。

“你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杨广一边收拾那些摊开的奏折,一边追问。

“此人立得功太多,诸臣拈酸,防他专宠呗!”萧皇后特意用了一个形容女人的字眼来形容群臣的心思。这个词用得是如此贴切,以至于躲在帐篷角的几个太监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你们滚外边去!”杨广抬起头,笑着呵斥。妻子这句话说得太解气了,满朝华衮,一个个看上去光明磊落,实际上心胸开阔程度还真不如一群争风吃醋的女人。

“今天的话谁也不准外传,否则,别怪朕不客气!”冲着太监们的背影,他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回过头,伸开双臂将妻子揽在怀中,一边笑,一边问道:“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不会,不会没一个人替他说话吧!”萧皇后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臣子出没的迹象,身子一软,舒舒服服地躺进了丈夫的怀抱。“他出身寒微,你身边那些肱骨之臣肯定看他不顺眼。但这帮人向来不和睦,不至于全都团结起来对付一个后生小子!”

“如果他们全都弹劾一个人,朕还真不会太为难。大不了给他一个虚职,然后让他回家候缺,遂了群臣心思,也省得自己麻烦!”杨广又拣出其他几份奏折,在妻子眼前依次展开。“看,这些是夸他的,简直把他夸成了孙子转世,吴起再生。朕要是不重用他,就是不识英才,昏庸糊涂!”

“此人真有这么厉害?”萧皇后不敢相信奏折上那些话。稍微坐直一些身,逐次看去,裴矩、裴蕴、王安之、杨敬德……一大堆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文官,都在竭力证实李旭的功劳。

这些文官们几乎一致认为,李旭在两次东征中都立下了首功。特别是最后这次,如果没有他,三十万大军根本不可能平安西返。

“我明白了,这是借势分宠!”萧皇后宛尔一笑,又说出了一个后宫女人们的专用术语。

注:萧后,即民间传说中的萧妃,梁简文帝萧岿的女儿,隋炀帝杨广的正妻。梁亡后萧岿投奔北周,生下此女。隋亡后她被接到突厥,后归唐,被安置在京城,八十而终。据正史记载,杨广与萧氏感情甚笃,导致杨广所纳的妃子极少,与野史中那个花心皇帝截然不同。萧后在杨广十七岁时为他生下杨昭,按女人生育年龄计算,她归唐时年龄已过六十。所以野史说李世民纳之于后宫,也纯属扯淡。

所谓借势分宠,是前朝妃嫔们为了争夺在后宫中的地位所使用的一种手段。如果发现皇帝陛下总是临幸某个妃子,而对其他人不屑一顾。被冷落的人通常就想方设法举荐一个出身低微,但貌美异常的女子给皇帝。这样,皇帝的注意力往往被新人所吸引,转而冷落了先前的宠妃。而那个没有根基的美女很容易对付,待大家把她弄得失势了,所有的妃子就回到了同一般位置上,重新开始新一轮角逐。

细品妻子话中意味,杨广不禁抚掌。他一直没弄清楚裴矩和裴蕴兄弟两个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小辈不惜得罪群臣。经妻子一点醒,才恍然明白了裴氏兄弟的用意。原来这二人本意不在为国举贤,而是想借着举荐李旭来分薄宇文述的功劳。

如果三十万大军全师而回的功劳都归到雄武营的头上,自然说明宇文述不但劳师无功,连平安撤军都全靠了一个无名小辈相救。再算上他去年丧师辱国之罪,即便今年宇文述能顺利平定杨玄感的叛乱,罪功两抵之后,宇文家想再把自己的势力发展壮大一步,也是万万不能了。

“至于这几个附和裴蕴、裴矩的言官,如果臣妾没记错的话,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吧!”萧后指了指其余几个文臣保举李旭的奏折,微笑着提醒。

“你不说,朕还真注意不到!”杨广将手边的奏折一一合起来,信手丢到了御案上。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弹劾李旭的,只是怕他成长过快,威胁到自家利益。而大力保举李旭的人,也只不过是为了借此机会削弱他们朝廷中的对手。至于那些非士族出身的言官,之所以大力保举李旭,却是为了发泄心中对世家大族长期把持朝政的不满。没有人真正出于公心,也没有人是真心为国而谋。

想到这儿,杨广不由得怒由心生。“这帮杀材,当真连朕的女人都不如!”他大声骂道,胸口起起伏伏,就像一个正在鼓气的羊皮筏子。

“诸卿才华高出妾身百倍,只是总是先谋自家,然后才替陛下谋划!”萧后慵懒地伸了伸手臂,叹道。

“朕这就下旨封李旭一个大大的官职!”杨广大声宣布,他冲动起来,往往就不考虑后果。“他不是没有靠山么,朕就做他的靠山。看那些世家望族,哪个大过我杨家!”

“那陛下可能就真的害了他!”萧皇后从丈夫怀中坐了起来,郑重地反对。“从先前的奏折上来看,此人不是个八面玲珑的。陛下猛然把他提拔到一个高位上,群臣们明里必然反对不说,暗地里也会把他当成眼中钉!陛下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有朕给他撑腰,怕什么?”

“如果他成了众矢之的,恐怕马上就有无数圈套在前面等着他。即便陛下再信任他,如果他上当违反了国法,恐怕您也难护得他周全。”萧皇后拽平了衣角,端正地跪坐在丈夫面前。“陛下仔细想想,自我朝开科举以来,多少个寒门出身的才俊惨遭横死。加他们头上的罪名全是证据确凿么?恐怕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杨广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向后蹭了蹭,和妻子一样跪直了身体。自从两汉以降,士族和寒门之间的地位差距就如天壤。本朝虽然为了打破这种界限做出了诸多努力,但得到的收获却聊聊无几。从先皇开始,文臣武将里边偶尔出现了几个寒门出身的人为点缀,但他们如果不找个世家依附,很快就会在权力的争斗中被倾轧得尸骨无存。几个世家联起手来,自己也没有办法与之硬抗,更何况李旭这种无根无基的新锐。即便他被豪门大族暗地里杀了,朝廷恐怕都无法找出真正的凶手来为其伸冤。

“那朕该如何是好?”杨广喃喃地问。‘朕还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么?那些拿了朕俸禄的,领了朕官职的,有几个真心替朕做事!朕想提拔一个青年才俊,也要看世家们的脸色,早知如此,朕争这皇位何用!’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不觉悲从心来。这么多年,除了一个麦铁杖,一个罗艺,自己几乎没能顺利地提拔起任何英才。倒是在想杀人时,那些豪门世家全力配合,因为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紧了被杀者空出来的权位,等待事后大伙瓜分!

“陛下也不必烦恼,妾身闻听在南朝时,世家权力更大,但仍有寒门子弟脱颖而出。凡事总得一步步来,陛下今年提拔一个寒门出身的进士,明年提拔一个寒门出身的将军,早晚能在朝中建立起士庶之间的平衡!”萧皇后见丈夫失望,又温柔地出言安慰。

“就眼下这件事情,你说朕该如何处理才好?”杨广想了想,追问。妻子算是出身于南朝皇族,想必类似的事情听说过很多。其中某些先例未必和眼前情况完全附和,拿些相似的来借鉴一下,总是比没有的好。

“陛下再升他的官职,恐怕群臣中大部分人都要反对。既然如此,何不赐他的爵位,让他先脱离了寒门出身。过上三五年,等他再立些扎实的功劳,群臣对他的新身份也认可了。陛下自然想怎么提拔就怎么提拔!”萧皇后想了想,建议。

“真是一个好主意,不知道此计出自何典!”杨广拊掌,大笑,脸上的表情顷刻间转忧为喜。

“臣妾自己瞎想的,臣妾出生在江北,前朝的旧事,怎会知道太多!”萧皇后笑了笑,话语中露出几分得意。

前朝并非没有先例,只是这个先例她不能跟丈夫说。当年宋武帝刘裕就是这样被南晋皇帝提拔起来的。如果自己实话实说,肯定是害了那个年青人。况且,此人还偏偏姓李。

想到旭子的姓氏,萧皇后的眼神不觉一暗。“我今天主意出得对么?”她在心中悄悄地问。‘那些卦像巫卜之事,还是不信的吧!天下那么多姓李的,哪个不比他出身高贵!’

杨广没看到妻子眼中的阴影,解决了烦恼他很久的一件无聊事,他觉得非常高兴。无论这个少年和孙安祖有没有关系,自己总算酬谢了他的功劳。想到孙九,他心中又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滋味。当年为了给自己积累功劳,自己的确对不起孙安祖。‘可这下封赏了他的弟子,也算把欠他的功劳归还给他了吧!’杨广这样想着,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开始亲手拟定圣旨。

当他在第二天庭议时把准备封赏李旭和宇文士及两人的决定说出来后,底下果然响起了一片争论之声。杨广挥了挥手,命令众人肃静,然后拿出了自己的折中方案。

“诸位卿家的话俱是老成谋国之言,朕心里清楚。但国家现今正是用人之际,求贤不宜过苛。古人千金买马骨,朕今天不妨效仿一下。李旭有斩将杀敌之功,也有纵容部属残害百姓之过,功过相抵之后,朕以为,朝廷仍应嘉奖其勇。因此,朕决定封其为三等忠勇伯,策勋四转,仍领雄武营,任雄武郎将,众卿家以为朕的处置可算公道?”

“陛下圣明!”黄门侍郎裴矩第一个出列赞同。虽然没能替李旭谋取更高的官职,但为他谋得了爵位,也算对得起他暗地里送来的孝敬了。况且封爵可以世袭给子孙,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比升官还要实惠。

“陛下高瞻远瞩,社稷幸甚,国家幸甚!”御史大夫裴蕴上前唱和。皇上既然赐了李旭的爵位,就等于注意到宇文述两度东征都劳师无功。这个小小的绊子使得神不知鬼不觉,恐怕等宇文述老儿明白过来,再呼痛已经来不及。

“皇上万岁!”几个低级文官大声欢呼。终于把一个寒门子弟推上了显爵,大伙赢了第一步。第二步想必亦不会远。去年东征,宇文述将兵败之责推到了文臣身上。这笔帐,大伙早晚要跟他算回来。

见裴家兄弟和一些低级文官赞同皇上的主张,一直全力打压李旭的几大家族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结果。那人的功劳是明摆着的,皇上不升他的官,不增加麾下士卒数量,只赐给他虚爵,已经等于变相赞同了大伙的弹劾。‘凡事看长远,将来说不定此人还能成为自家助力呢!’众人这样想着,口不对心地大赞陛下的决策英明。

待到讨论给宇文士及的封赏时,一切就变得简单了。宇文家在朝廷中树大根深,谁愿意明着跟宇文家的三公子过不去。况且此人还是皇帝陛下的女婿,驳了皇帝对他的封赏等于直接得罪了帝王家。

杨广见众人不反对,立刻下旨封赏宇文士及。宇文士及原来的官职为从五品督尉,此番接应大军有功,所以升两级,为武牙郎将,从四品,依然实授雄武营监军。赐爵柏乡侯,食五百户。(注1)

这下,雄武营监军和主将之间的职位次序终于回到了正轨。按大隋军制,武贲郎将改自护军将军,为正四品。武牙郎将为武贲郎将之副,从四品。鹰扬郎将虽然同为郎将,但改自骠骑将军,所以为正五品。旭子所担任的雄武郎将职位是东征前杨广临时增加的官职,与鹰扬郎将同级,也是正武品,恰好比宇文士及目前的职位低半阶。。

“万岁圣明!”宇文述的党羽第一个跳出来,为皇帝陛下的决定欢呼。

“万岁高瞻远瞩!”群臣同声赞叹。

“嗯!”杨广得意地向下看了看,清清嗓子,说出了自己今天最重要的决定。“此番前往辽东接应远征大军,李旭冲锋陷阵,不避矢石,阵斩敌将,鼓我三军士气。割首万级,扬我大隋国威。为此,朕赐其免死金牌一面,缣三千匹,以示天下英雄朝廷尚武之意!”

“陛下――”,无论是几个世家重臣,还是寒门新锐,谁也没想到杨广把埋伏设在了此处。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注1:大隋军制,护军将军改称武贲郎将,正四品。武牙郎将副之,从四品。

朝廷的圣旨在涞水北岸追上了宇文士及和李旭两个。二人见钦差来到,赶紧命令雄武营就地驻扎,立了中军,摆了香案,带领麾下将士洗耳恭听圣训。

第一道圣旨刚念完,阖营将士便沸腾起来。近几日大伙都得了封赏,朝廷却唯独对主将和监军大人的功劳只字未提。这种反常安排,已经引发了许多猜测。有人认为,朝廷此番定然要给监军和郎将一个大大的赏赐,所以圣旨才来得晚了。有人却以为朝廷处事从来就没公道过,一直拖延不赏,说不定是想将郎将大人的那份功劳都夺了去,赏给哪个公子王孙。若是功劳都给了他人也好,只怕所有功劳最后皆归到宇文士及一人头上,那样,监军和主将不和,大伙将来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此刻听闻宇文士及和李旭一个封了乡侯,一个晋为伯爵,众人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刀敲铁盾,欢呼不止。

“诸位莫急,咱家这还有两份圣旨!”传旨的太监四下扫视了一圈,自随从手中捧起第二份黄绢,清清嗓子,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善武者吝杀,能战者止暴……”文四骈六,晦涩无比。洋洋洒洒四百余言,居然通篇都是斥责和不满。宇文士及见惯了这种阵仗,还能笑脸以对。李旭、赵子铭、慕容罗几个土豹子,则吓得冷汗淋漓,面如土色。

刹那间,全军上下鸦雀无声。好不容易捱到钦差大人把朝廷的斥责读完了,几个心腹将领正准备上前替自家将军分辩几句,那钦差却微微一笑,信手拿出了第三份圣旨。这一份圣旨却写得足够简单直白,大概是皇帝陛下觉得李旭出身寒微,想必书读的少的缘故,所以聊聊只有百十个字。告诉李旭皇家对他先前的勇敢行为很欣赏,特地赐免死金牌一面,缣三千匹,以嘉其忠勇。

免死金牌?李旭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朝廷封自己个爵位再打一巴掌的行为,他勉强能理解为这是天子的驾驭臣下之道。虽然他这个忠勇伯只是三等空头爵位,没有食邑,比起宇文士及所得的那个食五百户柏乡侯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但既然出身不如别人好,旭子也能认命地知足常乐。可皇帝陛下钦赐免罪金牌一事,却彻底令他幸福晕了。要知道,大隋朝只是在立国之初和扫平南陈时,赐给过功臣们有限的几面免死金牌。如今,那些得到免死金牌的老臣如杨素、高颖、贺若弼等病死的病死,被诛的被诛,除了一个宇文述外,几乎无人再能享受如此殊荣。并且,当今圣上即位以来,从没赐过任何人免死金牌。今天赐下的是第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

旭子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都被点燃了,从头顶到膝盖,全身上下热乎乎的,就像随时会如水汽般飘起来一样。俗话说,英雄亦老,如果没有英明的君王赏识,很多人就要蹉跎终生。姜子牙八十多岁出仕,后人羡慕其少壮。李广威震大漠,因得不到皇帝的青眼,终生也不能封侯。而自己,拜将、封伯、赐金牌免罪,短短几个月间,就像做梦一般,一跃而就。这种际遇,旭子以前不敢想象,旭子现在心里充满感激。

“臣等谢陛下洪恩!”宇文士及拉长了声音,在旭子耳边高喊。听到附近弟兄们山呼谢恩声,李旭才从木然状态回过神来。一边高声拜谢皇帝陛下的恩赐,一边以目光示意张秀,令他赶紧去给钦差大臣准备程仪。

“两位将军公务繁忙,咱家就不多打扰了!”钦差将圣旨和金牌依次捧给宇文士及和李旭,“圣上的意思,想必二位将军都能清楚,东都战事正紧……”

“文公公但请放心,我们骁果营以骑兵为主,日夜兼程,半个月之内肯定能赶到洛水!”宇文士及双手捧旨齐眉,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文姓钦差看看宇文士及和李旭两个,又看看捧着一面漆盘匆匆跑回来的张秀,笑着叮嘱:“古来乱兵皆如匪,想那黎阳百姓,可日日盼望着王师呢。”说罢,竟然不肯接受二人的馈赠,交割完赏赐物品,转身告辞。

李旭和宇文士及两个送出辕门老远,才赞叹着走回中军。太监中居然也有不贪财的,这是今天第三件出乎旭子意料的事情。一连串的震惊彻底击跨了他的心智,跟在宇文士及身后,他晕晕呼呼地走进大帐,晕晕呼呼地坐上帅位,晕晕呼呼地看着前来贺喜的诸将和摆在眼前的两份圣旨、一面金牌。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做。

‘倘若不遇,老了英雄。’这一刻,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幸运,能在少年时遇上慧眼识得英才的主公。至于原来在乡下时所感受过的种种苦痛,官吏的蛮横,政令的苛苟,此时居然全被这一连串的幸福冲淡了,主动隐藏进了记忆深处。

“那个文公公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内监之一,为晋王时就追随在左右的,很少外出。”宇文士及看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样,知道他肯定是喜欢傻了,放低声音,以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是啊,陛下宏恩!”李旭顺口叹了一句,目光依旧凝固在金牌上,仿佛一回头它就会长翅膀飞走。

“此人姓文名刖,皇上钦赐小字一刀,据说文采不在虞世基之下呢!”宇文士及笑了笑,继续闲扯。

“是啊,陛下派他前来宣读圣旨,足见对你我的器重!”李旭的回答依旧不离圣恩。

“嗯哼!嗯哼”宇文士及气得大声咳嗽,试图让李旭把头从金牌上转开,连咳数声,却均无结果。他气得用力一拍桌子,低声骂道:“你祸害高句丽人的事情,陛下很震怒呢。写这么长的圣旨斥责一个人,我从来没听说过!”

“啊,是么?”李旭终于从幸福的漩涡中把魂魄抽了回来,瞪大眼睛问道。

“你这个……”宇文士及双拳紧握,恨不得上前狠狠抽旭子几个大耳光把他打醒。“呆子,你可知道万岁为何连发三分圣旨给你我。又为什么把封赏留到今天?你今后如果不想稀里糊涂地被人玩死,就最好给我清醒一点儿!”

他是被李旭的态度逼急了,所以用词极重。此话一出,不但把李旭骂清醒了,帐中其余诸将也跟着神色凛然。大伙今天都被从天而降的幸福砸懵了,主将和监军得到皇帝陛下的赏识,意味着全营所有将士的前途都跟着一片大好。至于那篇充满斥责之言的圣旨,大伙当初还有几分害怕,见到金牌后,早已将其忘到九霄云外。

宇文士及对大伙没恶意,这一点诸将从他尽力为大伙谋取官职的行为上就能看得出来。对于官场风云,在座诸位谁也没有宇文士及见识多,所以旭子恢复正常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宇文士及请教。

“请宇文监军指点!”李旭拱了拱手,虚心请求宇文士及点拨迷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第一份圣旨,是庭议之后而发。代表着陛下的诸位肱骨之臣将你我的功过相抵后所达成的一致意见。”宇文士及叹了口气,低声地向大伙解释。遇到这么一个“笨”主将算自己倒霉,以后再交朋友一定交家世和自己差不多的,省得替他管这么多,他还未必承自己的交情!

“无论你我承不承认,雄武营将士一路上在高句丽境内放火拆屋,就是大过。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一夸大,足够让你丢官罢职。所以,你得了爵位,军职却没有升迁。我虽然既升了军职又得了爵位,恐怕十有**是靠父亲的面子,而不是自己的战功!”宇文士及的话里充满无奈,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如果朝廷按实际战功赏赐他,虽然不会有这么厚,却能令他心情舒畅许多。

“那叫什么过错,高句丽人什么时候跟咱们讲过道义!”李孟尝撇了撇嘴,不满地问。

“李郎将窜升得太快,触动了别人的利益。没有把柄,人家还想抓他的把握。何况我大隋官军一直以仁义之师自诩!”宇文士及瞪了李孟尝一眼,反驳。“是非对错不是咱们说得算的,评判权在人家手里,所以你要么别犯错,要么别让人抓住把柄!”

“这斥责的旨意,想必就是诸臣的弹劾了!”李旭点了点头,举一反二。

“此刻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所以不能求你我做得十全十美。既然破格提拔了,就得让咱们知道哪些地方做得不附和朝廷本意。所以呢,斥责的圣旨跟着嘉奖的圣旨一道来。先扬,后抑!”宇文士及点头,回应。

“既然如此,皇上还赐李将军金牌做什么?”长史赵子铭上前几步,低声追问。虽然知道对方这么做是为了旭子好,他依然看不惯宇文士及那幅高深莫测的模样。

“这个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了,实际上,如果朝廷想杀一个人,赐了金牌也不管用!这东西,高颖元帅有过,贺若弼老将军也有过。”宇文士及指了指金牌,笑着奚落。高颖和贺若弼都是被抄家灭族的,先皇所赐金牌在握,连一个后人都没保住。

“但皇上赐了你金牌,等于说他自己看好于你。将来如果有人故意在鸡蛋里挑骨头,就等于扫陛下的颜面!短期之内,对你是福。将来怎样,仲坚自己要好好思量了!”宇文士及手指轻扣帅案,笃笃有声。

眼下东都洛阳的情况正如前来传旨的钦差文公公所说,阖城军民日夜盼着援兵的到来。不知道是刻意而为,还是另有苦衷,反贼杨玄感的用兵方式极其不符合常理。六月初三,他在黎阳据城而叛,征集了漕夫、民壮一万余人入伍。紧接着,他挥师向西直取河内。结果强攻了两天河内未果后,叛军又掉头向东去攻打修武。修武县令王玄义带领百姓据守临清关,杨玄感没有云梯、冲车等物闯关,一转身,继续东进扑到了汲县渡口,从那里南渡黄河。

渡河之后,叛军放弃沿途城市要塞,沿着黄河大堤向西直扑洛阳。一边走,一边强征百姓入伍。到了洛阳城外,兵马总数已经到达十万。杨玄感命其弟杨积善率兵三千为左军从偃师以南沿洛水西进,命令另一个弟弟杨玄挺带领精兵五千为右军自白司马坂(注1)越过邙山迂回进攻洛阳,自己带领本部人马为后军,四下接应。留守东都的民部尚书樊子盖见敌军来势凶猛,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派河南令达奚善意带兵五千抵抗杨积善,派河南赞治裴弘策带领将士八千迎战杨玄挺。达奚善意不通兵事,五千精兵居然被杨积善所部三千民壮打了个落花流水。裴弘策独木难支,且战且走,转眼已经败了四场,从郊外一直败到了洛阳城墙根底下。

老将军宇文述接到东都的告急文书,命令各路兵马分头前进,沿途自行补给,务必在本月月底之前赶到洛阳。由于早在接应东征军返回时,宇文士及给雄武营搜刮到了一万五千多匹战马,所以诸路援军中雄武营走得最快,日前已经渡过涞水,从逎县附近上了大隋官道。

万余将士纵马疾驰,洪流一般从官道上滚过。先皇在世时组织民壮修建的官道又平又直,从涞水南岸的逎县一直到黄河畔的汲县,数千里畅通无阻。除了几处翻越山岭的地段比较狭窄外,大部分官道的宽度可并行六马。按照目前速度行军,十天之内,雄武营将是第一支从辽东赶到洛阳附近的援军。

得知官兵即将经过的消息,官道附近的百姓早就远远地躲开了去。眼下已经是七月上旬,地里的麦子却依然没有人收。黄黄的麦穗被雨水一打,立刻有新的麦芽从穗尖上长了出来。成群结队的鸟雀在麦田里欢唱,跳跃,听到马蹄声,拍打着受惊的翅膀,云烟般逃向远方。行军途中,大伙经常看见各种各样的田鼠、仓鼠,还有不知道名字的短尾巴小动物拖着圆滚滚的肚子,摇摇晃晃地横穿官道,在即将被马蹄踏成肉酱的一瞬间,滚入路边田垄。

“见过糟蹋东西的,没见过这么糟蹋的!”周大牛在李旭身边,嘟嘟囔囔的抱怨,在老家时,他也摸过犁杖,多少知道些稼瑟艰难。眼下这地方百姓放着好好的麦子不收,却任由其在地里边发芽,喂家雀喂老鼠,这不是败家行为是什么?不收粮食,官府明年的租拿啥交,百姓们嚼裹什么?难道老天爷慈悲,会用大风把谷子给人刮到家门口不成?

“没办法,男人们还都在涿郡呢,没几个能及时赶回来!眼下家里都是女人和孩子,有收秋的心思,也没那份力气!”张秀在旁边大声替自己的家乡父老辩解。逎县也属于上谷郡管辖,距离他和旭子的家乡易县只有一百多里。两年来,皇上为了征辽,把几个边郡青壮抽得一干二净。像张家这种地方大户,家主都逼得快亲自下田了。那些买不起僮仆,雇不起长工、短工的小户人家,还不是只能眼瞅着麦子烂在地里?

“都是杨玄感这厮闹的。如果他不在后方造反,咱们今年已经平定了辽东。辽事一解,朝廷就不用再抽调民壮。地里的庄稼有人收了,咱们也不用赶路赶得如此辛苦!”雄武营长史赵子铭信誓旦旦地跟大伙解释。

这是他和李旭、宇文士及还有几个核心将领商议出来的说辞。宇文述老将军命令各路兵马沿途自行补给,三十余万大军蝗虫般过后,地方上的官库甭指望还能剩下什么东西。官军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这笔烂账必须算在杨玄感头上。

“等抓住那王八蛋,咱们将他点天灯!”周大牛气哼哼地骂。

“他奶奶的,只有窝里反的本事。有能耐去打高句丽人去啊!”几个亲兵大声附和。

马蹄声很响,所以士兵们说话时的嗓门都放得很大。各种各样的抱怨和议论一波波传入旭子的耳朵,令他的心情格外烦乱。

‘此地距易县不到二百里。骑马一天一夜可以赶个来回。’浓烈的乡愁不断袭击着他,让他几度想命令将士们把脚步停下来。虽然爵位和金牌带来的兴奋还在,但离家越近,思乡的感觉也越强烈。已经大半年没回家了,旭子很想让雄武营在遂城修整一两天,这样,自己和张秀就可以找借口偷偷溜回家去,让父亲和母亲看看圣旨和金牌,跟自己一道分享成功的快乐。

古人云,“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路!”。旭子不需要让父母和乡亲夸耀自己有本事,有出息。他只是想看看母亲脸上的微笑,或者坐在桌子旁,陪着父亲再喝一碗浊酒。当上雄武郎将后,他品尝过很多好酒。迄今为止,任何一种酒,都不似舅舅的私酿那样浓。

但宇文士及昨天上午说过的那几句话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督促着将士们抓紧时间赶赴战场。

“短期之内,对你是福。将来怎样,仲坚自己要好好思量了!”无名谷之战后,宇文士及不再像毒蛇一样吐舌头,但他的话却越来越令人玩味。旭子知道,昨天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许多话宇文士及只说了一半。但这欲言又止的提醒和只鳞片爪的分析,已经让他受益匪浅。

旭子不能指望宇文士及像刘弘基一样,事事都替自己考虑并解释清楚。他和宇文士及的交情没那么深,远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他也不是宇文家的家臣,宇文士及没有提携他的责任。昨天夜里入睡前,旭子将圣旨和宇文士及的分析综合起来,推测出一个结论。朝廷中某几个世代簪缨的豪门很可能会排斥自己,而皇帝陛下之所以赐自己金牌,就是为了提醒那些豪门,有皇家为自己撑腰。

“我是皇帝陛下的家臣!”这个结论曾经让旭子激动了小半夜。作为读过很多忠义之言的大隋子民,此刻的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但冷静下来后,他又开始隐隐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皇帝陛下对自己的支持能维系多久,旭子没有任何把握。帝王心思,不是他这个刚入官场的菜鸟能猜测得到的。从宇文士及的暗示中,旭子隐隐感觉到皇帝陛下好像是一个高兴起来不管不顾,但事后很容易忘记承诺的人。旭子认识的很多大户人家子弟都有这种毛病,因为生活太顺,他们看问题往往好高骛远。遇到挫折后,又特别容易自暴自弃。与朋友交往,他们喜欢轻易许下承诺,但应该兑现承诺时,他们又习惯逃避责任!

旭子知道自己不该以看寻常人的眼光去揣测一个皇帝,也明白这种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但涉及到自身命运时,他还是忍不住就把情况向最坏处猜测。

考虑来考虑去,旭子决定自己还是听宇文士及的话,尽量少给人留把柄。所以,虽然家门就在咫尺,他还是决定不回去探望了。昨天后半夜,他爬起来在灯下写了一封家书,约略向父母介绍了一下自己获得封爵和免死金牌的喜讯。今早大军出发前,他让张秀派了一队信得过的亲兵快马将信送回了家中。顺道,旭子让亲兵将皇帝陛下赏赐的缣运了一千五百匹回李家,两百匹给张家。

“有了这些缣,爹和舅舅足够囤积些粮食,渡过今年冬天和明年吧!”骑在马上,旭子郁郁地想。依照连日来沿途看到的景象推断,明年有些地方很可能要闹粮荒。特别是河北诸郡,连续两年时间里大量青壮被征发入伍。百姓家中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田里的出产自然要大幅度下降。

“真不知道明年他们吃什么?就算家家都有钱,可又到哪买粮食去?”周大牛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在身边响起,听得周围的人心里直冒烟。他和他的五个难兄难弟都被张秀从苦囚营中捞出来作了亲兵。因为不打不相识的缘故,张秀安排大牛做了队正,统辖五十人,伺候主将的饮食起居。如愿做了军官后,周大牛干得也算尽心尽力,只是他这一张嘴,除了吹牛就是唠叨,从来不得片刻轻闲。

“周大哥,嘘――”走在张秀旁边的亲兵钱小六伸出手指,提醒周大牛不要太嚣张。周围马蹄声虽然乱,但大伙的说话声还能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到主将耳朵。刚才周大牛瞎唠叨时,李大人的眉头已经皱了好几次。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惹烦了主将,说不定哪天他又得滚回苦囚营受罪。

“郎将大人怎么了?”周大牛压低声音询问,根本没意识到李旭皱眉是因为自己乱说话的缘故。“怎么了,小六子,你说么?”他向前带了带马缰绳,不依不饶地追问。好心肠的钱小六怕被人误解背后议论主将,窘得满脸通红,拼命向路边躲,却逃不开周大牛这附骨之蛆。

“谁惹大人不高兴了,六子,你说啊,大人对咱们恩重如山,谁惹了他,就是跟咱们兄弟……”周大牛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忠心。

二人凑得太近,不觉已经搅乱了骑兵队形。校尉张秀策马靠上去,抬手就是一记皮鞭。挨了打的大牛终于记起了自己已经是一名队正,于众人的哄笑声中跑回了自己应该呆的位置。一边龇牙咧嘴地吸着凉气,一边在心里问候张秀的父母。

“狗娘养的杂种,居然敢打老子。若不是看在你对老子有恩的份上!”他在肚子里将张秀用不同招术‘杀’了七回,又在不同的战场上‘救’了张秀若干次,心里终于恢复了平衡。百无聊赖地沉默了一柱香时间后,又开始偷偷地研究起郎将大人的身材和兵器。

“怪不得他身手好,长得这么高,这么宽,自然身大力不亏!”周大牛默默地在心里嘀咕,“如果我长得像他一样高,说不定也能当郎将。那身黑色铠甲不错,不知道值多少吊钱。大横刀也不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宽,这么弯的横刀,不知道他从哪买的。还有昨天那块金牌,不知道是纯金的还是镀金的。”他眼睛放着光,憧憬着有着一日自己也弄块金牌花花的美梦。突然,他的目光被跟在主将身边另一匹空鞍战马所驮的长槊吸引。

“这马槊看样子不错,郎将大人好像没使过?他会使槊么?不会使他留着长槊干什么?”周大牛抬起头来,四下观望。他想找人问一下这个问题,却看见大军在官道左边刻意留出的空档处,有几匹驿马快速驰近。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奉宇文大总管之命传信李将军,东都军情有变。东都军情有变!”信使一边打马飞奔,一边大声汇报。

周大牛的好奇心登时被勾了起来,伸长脖子,双眼直勾勾向信使望去。他看见裹着红色火漆的军书被张秀从信使手中接下,捧给李旭。然后看见李郎将展开军书,脸色瞬间发生了无数次变化。

傍晚扎营的时候,周大牛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在中军大帐外,他听见参军赵子铭向前来议事的将领们转述了前方最新消息,‘裴弘策再度兵败,樊子盖斩之。此后,兵败者皆不敢入城,俱降于玄感。’

降将之中,有开国元勋韩擒虎之子韩世、观王杨雄之子杨恭道、内史舍人虞世基之子虞柔、大将军来护儿之子来渊、御史大夫裴蕴之子裴爽、大理卿郑善果之子郑俨、周罗喉之子周仲等四十余勋贵子弟。

反贼之中,至此涉及当朝七卿。(注2)

洛阳危在旦夕。

注1:即白马山,在今河南洛阳北邙山北麓

注2:关于来渊等人投杨玄感,见于《资治通鉴》而不见于《新(旧)唐书》。可能为司马光杜撰。本书为,所以采用花哨些的说法。

“本月初八,樊尚书以战事不利斩裴弘策。诸将闻弘策死,皆不敢入城。”长史赵子铭的读军报声在中军帐内回荡。雄武营的将领们难得地安静了一回,整座大帐内除了夏虫偶尔不知趣地唱和几下外,其余什么杂音都没有。

“五品以上从贼者,计十一人,七品以上从贼者,四十三人……”赵子铭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李旭和宇文士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他不清楚第一次看了这份军书后,主将和监军两位大人的感受如何。反正赵子铭知道任何一个对大隋朝廷派系稍有常识的将领,看到这份军报后心肝都会抽搐。就像他现在这样,每读出一个熟悉的名字,胃肠肝脾肾就一块儿打哆嗦。

这串名单太恐怖了,真不知道留守东都的樊尚书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几乎把当朝七大姓中留在东都的少壮弟子们全逼到了叛军一方。而这些人的父亲,要么是当今圣上身边的近臣,要么此时手中重兵在握。

“初十日,叛军拜杨恭道为征东大将军,虞柔为行军长史,出兵守慈道!”念到这句,赵子铭心里又是一哆嗦,杨恭道是观王杨雄的次子,虞柔的父亲是皇帝身边的重臣虞世基,两家的党羽加起来,占了文臣的两成。勉强镇定心神,他继续读军书上的文字,“拜来渊为平南将军,周仲副之,取伊阙道。拜韩世萼为讨逆将军,领兵攻打荥阳,遣郎将顾觉、郑俨攻打虎牢关!”

几个文职官员取出一份大隋军图,用炭笔在上面一一勾勒出敌军动向。这份先皇在世时制作的河南诸郡形势图画得很详细,东都洛阳周边的每一处山川、道路、河流都标记得清清楚楚。杨玄感甚有容人之量,对于前来投降的贵胄子弟,他都委以重任。如今,这些世家子弟们带领着叛军,封锁了从水面到陆地通往洛阳的所有通道。

“韦福嗣从贼,为之草檄文,遣使游说东都周边郡县……”赵子铭隐约感觉到了有一把火在自己周围燃烧,他微微侧过头,看见督尉李安远血红的眼睛。

“这帮败家玩意儿!”李安远忍无可忍,终于骂出了声音。他一带头,赵子铭的读军书声立刻被将领们的痛骂声所淹没。

“什么东西,脊梁骨比娘们还软!”

“樊大人莽撞了,这不是逼着大伙投敌么?”赵子铭无可奈何地停止朗读,一边低声替从贼者叫屈,一边向宇文士及的座位方向驽嘴巴。但他的小动作非但没引起大伙重视,却带来了更多的抨击。

“什么都不能成为从贼的理由。这帮纨绔子弟,白吃了那么多年俸禄!”李孟尝大声反驳。在寒门出身的他眼里看来,多吃一份饭就该多干一份活。世家子弟生下来就享受朝廷俸禄,理所当然要为国家多付出一些。而叛军攻城,他们却投敌争先恐后,对不起的就不只是他们的父母家人了。

“奶奶的,平时看上去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全是些银样蜡枪头!”慕容罗难得和李孟尝意见一致了一回。他在军中熬了小半辈子,如果不是最后得到李旭赏识,一直到六十岁也未必能熬到从五品。而那些世家子弟,娘胎里就带着封爵,生下来就有官坐,普通人奋斗一辈子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可能伸伸手就有人送到掌心上。随便补个缺,就是从六品开始。无论因军功受赏还是牧民有功,同样的做为,他们收获的功劳永远都比别人大。

平素享受了这么多令人眼红的优待,可真的到了需要为国尽忠时刻,他们却一个比一个变节得快。

“纨绔么,从小娇生惯养的,当然没长膝盖骨!”众人乱纷纷地骂道,压根儿忘记了监军大人宇文士及也是名不折不扣的纨绔。不算宇文氏等军中豪门,大隋朝中有七大家,但那七家中,除了皇亲杨家外,其余六家的实力拼凑起来才能与军中豪门宇文氏抗衡。如果说来渊、郑俨等人是纨绔的话,宇文士及则是纨绔中的纨绔,家世只比这些投敌的公子哥好,不比其中任何人差。

宇文士及的脸色阴沉如水。他很生气,但理智告诉他,此时不是跟众将们较真儿的时候。雄武营刚刚从临时编制转为大隋正规府兵,家中背景着实非常过硬的人,不会到骁果营中谋出身。所以,整个雄武营除了他这个监军外,别的人都算不上世家子侄。如果因为几句抱怨就跟大家翻脸的话,这一刻自己绝对是极少数。

既然已经决定在雄武营做一番事业了,他就不想被大伙抛离在圈子外。至于自己什么时候做出了上述决定,宇文士及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在替李旭求情时,被父亲误解的那一刻开始的吧!反正,从那之后,士及就刻意地不再利用父辈和家族的余荫,而是尽力凭自己的本事去解决一系列问题。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李旭,却看见李旭用一种非常理解的眼光,安慰地看着自己。宇文士及不由地一愣,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旭子居然能保持冷静的头脑。要知道,杨玄感之所以对杨恭道、韩世萼等降人毫不猜疑地委以重任,就是要充分利用这些家伙的身份。眼下,援军无论想从任何方向逼近洛阳,都得先和投敌的世家子弟们恶战一场。万一战败,朝廷军法不容儿戏。而万一在战场上获胜了,如何处理那几个世家子弟,对领军者领来说则是一个艰难的考验。

“哈,傻小子不清楚这些人的背景!”宇文士及突然明白了李旭为什么对军书上的名字无动于衷,哭笑不得。眼下这个傻头傻脑的主将大人估计第一次听说军书上这些人的名字,所以跟本就没将人名和他们背后的家族联系到一起!

“看来糊涂也有糊涂的好处!”宇文士及被李旭的表现彻底气乐了,坐直了身体,就当眼前的众将骂的人和事情与自己无关。

“笑骂由人,真不容易!”李旭在心中暗自赞叹宇文士及的涵养。接到军书之后,他已经偷偷研究过上面的人名。没有什么功劳,却那么年青就做到那么显赫的官职,这些人的来历,旭子即便再愚顿,也猜到了一二。但是,与众将不同,他并不没有把韩世萼等人的投敌行为和他们的出身联系到一处。虽然在迄今为止尚为短暂的官场生涯中,旭子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豪门世家的排斥。但他记得徐大眼在一个酒馆中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如果有人因为家族出身而轻视你,这种滥人你不理睬便罢,却不可因此坏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为对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愿意与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错。与轻视你的滥人没什么区别!”

大眼的这些忠告,旭子从没敢忘。虽然在个别时刻,他依然对人的出身很敏感。但更多时间里,他努力地将宇文士及、李建成等人看做自己的同类。不刻意地区分彼此之间地位的差别,这才是今天他不加入声讨行列的真正原因。此外,推己及人,旭子也不敢保证自己于那种情况下,能在败退回城被樊子盖削首示众和投降杨玄感苟延残喘这两种行为之中选择哪一个。从读过的书中,他佩服前者。但求生的本能告诉他,后者距离现实更贴近些。

“诸位安静一下,听赵长史将军书读完!”见宇文士及没动怒,李旭也收起了替众将打圆场的念头。拍了拍面前的桌案,命令诸将稍安勿燥。

“……乱匪韩相国举兵从贼,聚众十余万。陆浑、兴泰、阳城已陷贼手。据河内太守急报,贼军目前已经聚集三十万余众。大业九年七月十三。”赵子铭终于读完了最后军书上最后一句,抬起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根据军书上的情报,眼下叛军的人数已经上升的到了三十万众。宇文述老将军命令各路将领接到军书后,昼夜兼程去援救洛阳。但目前这种情况下,第一支到达洛阳附近的援军,未必能落到什么好结果。

参照大隋朝律法,叛乱是不赦之罪。那些投靠了叛军的公子哥们被俘后肯定难逃一死。而俘虏他们的将军呢?谁能保证他今后不成为公子哥家族的眼中钉!

隐藏的危险谁都能看得到,但谁也不能主动把一些敏感的话题说出来。特别是李安远、崔潜和慕容罗几个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老兵油子了,他们清楚地知道那些世家豪门的厉害手段。说实话,在大隋朝得罪了皇帝不打紧,至少皇帝会让你死得明白。而没有什么背景的人若与那些世家交恶,则根本预料不到对方会以什么残酷的手段报复。那些世家豪门已经延续了几个朝代,手中有上百种整人的办法。并且,凭着这些人在朝廷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足可以保证他们在犯了罪后逃脱应有的处罚。

趁众人都陷入沉默的当口,长史赵子铭指挥着几个低级幕僚搬来木桌,用黍粒和算筹堆出洛阳附近的地貌。这是汉伏波将军马援首创的一种敌情分析方式,比在地图上推演军情稍为直观,但具体操作起来难度非常大。如果不是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坚持,赵子铭根本不会去弄这些费神费力的鬼花样。

高低起伏的山脉和厚重的城墙初具规模后,诸将的心情更为沉重。黍筹示意,随着周围的几个县城相继被叛军拿下,东都洛阳已经彻底成为一座孤岛。方才还有人心里暗骂樊子盖愚蠢,不该擅自诛杀重臣,逼得那么多人从贼。而看了黍粒和算筹堆出来的形势,大伙却不得不承认樊子盖那样做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敌众我寡,如果没有严格的军令约束和统一的指挥,洛阳城早已成为反叛者的囊中之物。

“无论如何,咱们都得走慢些好了!”亲兵校尉张秀胆子最大,率先开口出了个馊主意。“反正援军不止咱们这一路,咱们在路上拖延几天,等别人把道路打通了再冲上去。只要不和那些败家玩意儿交手,谁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今天雄武营只走了八十余里,对于一支纯骑兵组成的大军来说,这个速度已经令人无法忍受。但张秀还希望能再慢些,最好等到其他诸路兵马平叛结束,雄武营才“及时”赶到现场。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的这个建议代表了很多刚受到封赏的军官们的念头。大伙混到今天这步不容易,没必要为了平叛,反而将前程和性命搭进去。况且即便雄武营及时杀到洛阳附近,对方三十余万兵马,雄武营又怎能撼得动?

“恐怕这招谁都能想到!”别将慕容罗轻轻摇头,“除了咱们雄武营,其他任何一路都没有这么多的战马!如果骑兵在官道上走得比步兵还慢,恐怕不用那些世家找麻烦,兵部裴大人第一个要冲出来跟大伙过不去!”

拜监军宇文士及所赐,雄武营前往辽东接应远整军时所调集的战马事后都留在了军中。辽东之战后,雄武营阖营共计还剩下一万多名士卒,可供骑乘的战马和拉辎重的挽马加起来却足足有一万五、六千匹。在没接到最新一份军报前,大伙都为本军的行军能力和突击能力而自豪,但现在,过人行军能力反而成了阻挡众人偷懒的主要因素。

“就是,咱当步兵多好,想走多慢就多慢!”有人小声嘀咕。

“对啊,对啊,咱们贱命一条,怎配跟豪门公子交手!”有人扫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监军,又开始冷嘲热讽,。

眼下雄武营所面临的困境全是几个世家子弟造成的,恨屋及屋,自然有人看着宇文士及不顺眼。

“说那些牢骚话没用!救援不及时,兵部肯定不会跟咱们善罢甘休”行军长史赵子铭用眼皮“夹”了发牢骚的人一下,不满地提醒。

几个说怪话的人耸了一下肩膀,自己也觉得很无趣。雄武营的诸将中,除了监军宇文士及之外,其他人背景都不太深。牢骚也好,不满也罢,仗还是要打。否则朝廷追究起怠误战机的责任来,没有重臣帮忙解释,大伙再多的苦衷也没人谅解。

中军帐内又回复了沉默,像雷雨前的天气般的沉默。众将不再抱怨,而是绞尽脑汁地想破局之策。可除了对军令阳奉阴违这招外,再找不出别的能不引火烧身的办法。

崔潜和赵子铭把目光又投向了李旭,自从无名谷之战后,二人已经习惯了拿旭子当主心骨。当时几乎无解的困局,都被郎将大人轻轻松松地用一把火解决了。现在不过是想一个规避风险的对策,最后应该难李将军不住。

但旭子的表现令大伙有些失望。从开始议事到现在,他只维持了几次秩序。需要做的决断,郎将大人一个都没做。位于他身边的宇文监军也如此,皱着眉头,闭着双眼,不知道是在想对策,还是已经在借机昏睡。

“喂,老赵,其他几路援军到了什么位置?”张秀用手捅了捅赵子铭,低声追问。

“还都没过拒马河,走得最快的一支也被咱们落下了近百里!”赵子铭想了想,回答。“不过从京城来的援军据说已经过了渑池,共四万禁军精锐,由卫文升大将军带领,顺路在华阴挖了杨玄感家的祖坟,据说这样可以破坏风水!”

“这个姓卫的,更不是个好东西!”张秀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用脚狠狠地碾了下去。

通过扒人家祖坟来谋取战争的胜利,亏他能想得出!几个出身护粮军的低级将领轻轻摇头。想想去年秋天卫大将军不待大伙归来就放火烧桥的举止,此人今年的行为在大伙眼里倒不难理解。

听到卫文升的名字,宇文士及突然恢复了精神头。“卫大将军的兵马到了何处,其他各路兵马呢,子铭,你能在地图上标清楚么?”

“属下尽力!”赵子铭点点头,抓起炭块走向铺在大帐中间的羊皮地图。不是主帅,却擅自打听友军的动向,是一种很犯忌讳的举止。但利害攸关时刻,赵子铭也顾不了那么多。“据最新军报和属下道听途说,卫大将军已经到了这里。”赵子铭用炭块在洛阳西北涧水附近画了一个箭头,“杨玄感亲自带队迎了上去,估计这几天就会决战。”他停了停,又找了另一张干净的羊皮,在上边画了十几条弧线,指着对最右侧一条说道:“我们在这,按正常骑兵的行军速度,十天之内肯定要赶到黄河北岸。而其他各路兵马步骑相混,行军速度最慢情况下可以是我们的一半。”

“嗯!”宇文士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赵长史的话外之意,即便再拖延时间,第一个冲上去触霉头的也肯定是雄武营。除非他这个监军动用家族力量把一切责任都承担下来,否则,大伙没第二条选择。

“洛阳城是不是比辽东城的城墙还高些?”正在宇文士及为难的时候,李旭也走了过来,低声询问。

“辽东城跟咱们大隋的洛阳比,只能算个贼寨!”宇文士及侧过头,忍不住又嘲讽了一句。居然有人长这么大了还没见过洛阳城?他心里涌起几分轻蔑。但旭子的话很快就让他的轻蔑转为了惊诧。

“杨玄感麾下人数虽然多,却没有攻城器械,短时间内,他攻不下洛阳!”李旭围着黍筹转了一圈,又看了一眼羊皮地图,低声道。

“那咱们也不能刻意在路上拖延!”宇文士及大声反驳。他已经在心里立过誓,轻易不再依靠家族的力量。如果故意怠误战机,无根无基的李旭根本扛不住御史们的一轮弹劾。

“不拖延,咱们从明天开始昼夜兼程,还是由慕容别将断后,跟不上大队的人直接闪在路边等待收留。李校尉带着斥候出动,一人每人双骑,路上遇到任何骑马的人,都直接扣下来!”李旭点点头,给了宇文士及一个令人放心地微笑。

“你要去碰韩世萼!”慕容罗惊叫。韩世萼是已故老将军韩擒虎的儿子,名将之后,素有善战之名。虽然他背后的家族势力看上去比其他人好惹些,但用兵之道,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加起来都未必是韩世萼的对手。

“我没把握打得赢韩世萼!”李旭摇头,不在乎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用兵的本领差。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敌军人多势众,咱们去了,杯水车薪,未必,未必能帮上多大忙!”慕容罗非常惭愧地解释。虽然主将脾气好,但自己刚才太冲动了,居然当面置疑郎将大人的能力。

“我不想去和他们硬拼,也没船渡河!”没等慕容罗向他表达完歉意,旭子抓起炭块,在黄河北岸,永济渠畔的某个城市上画了个圆圈。“我打这座孤城,不招惹南岸任何人!”

黎阳,大隋屯粮重地跃入了众人的眼睛。杨玄感能养活三十万大军,靠的就是黎阳仓中储藏的军粮。而此刻叛军主力都忙着在黄河南岸攻城略地,留守黎阳城的将领元务本,此前只是个县尉,没有任何领兵经验。

注1:在今河南荥阳东北

注2:伊阙道,位置在伊水畔。慈道位置不祥,本书中方位为笔者杜撰。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宇文士及推开众人,用手指了指地图上目前大军所在位置,又指了指黎阳、荥阳和洛阳,摇头冷笑。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在夸赞,不如说是在嘲讽。

如果换做以前,宇文士及肯定以‘匹夫之勇’四个字来打击李旭。现在改做似褒还贬,已经是为对方留了颜面。黎阳城是一座位于黄河以北,永济渠南岸的屯粮重镇。此城距离叛军重兵集结的洛阳有三百多里,水路来往十分方便。此外,目前正在攻打荥阳城的韩世萼所部叛军和黎阳之间的距离也仅仅二百里出头。两座城市以南、北运河相连。一旦叛军如期将荥阳拿下,借着通济渠和永济渠两条水道,三天内肯定能赶到黎阳战场。

而眼下雄武营所在位置是河间郡与上谷郡的交界处,距离黎阳有一千多里。李旭远在千里之外发现敌军破绽,然后妄想着一击致命。这种举动不是匹夫之勇是什么?恐怕没等大伙赶到黎阳,守军早已做好了准备。而一旦雄武营千里奔袭却挫于坚城之下,韩世萼、周仲领兵再从水路杀来,众人就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众将领无奈地摇头,脸上的兴奋表情顷刻被失望与困惑所取代。宇文士及指点得没错,杨玄感不是傻子,他不会弃囤积总量相当于大隋全年收成的黎阳仓于不顾。眼下他之所以把兵马都放在黄河以南,是因为他知道东征大军赶回来的速度没有那么快。如果他能在东征军赶到黄河渡口之前打下洛阳,扣压百官的亲属为人质,则黎阳仓的粮食完全可以不要。而一旦有朝廷方面的兵马在他打下洛阳之前威胁到黎阳仓,为了维持叛军的军心与士气,杨玄感肯定派大将重兵前来拼命。

“眼下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我们没有太多选择!”长史赵子铭沉思了片刻,意见开始向李旭方向倾斜。当着众人的面,他把河南河北诸郡的羊皮地图拼在一处,在地图上将敌我双方的所有力量一个不落地标记清楚。“如果我们不强攻黎阳”他用炭块点点卫文升所处方位,就得再向西行,翻越王屋山,在渑池西侧渡过黄河,在那里与卫文升大将军共同面对杨玄感主力!”

他撇了撇嘴,不想再继续这个没意义的话题。众将士却骚动起来,纷纷表示抗议。与卫文升合作,还不如与叛军硬拼。卫大将军最擅长保存实力,跟他合作的人,往往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被谁出卖的。

“王屋山有一千多仞高,咱们牵着马,怎么往过爬!”别将慕容罗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定赵子铭的假设。以王屋山的高度,步兵翻越此山都很艰难,而雄武营现在却全是骑兵。

“扯淡,咱有本事翻越王屋山,也不翻!”张秀跳起来,大声说道。去年辽河西岸的教训在眼前明摆着,李旭和宇文士及可以好了伤疤忘了疼,护粮军弟兄们的冤魂可不愿意。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校尉李孟尝就站出来表示支持。他是辽水西岸那场三千壮士被歼灭战的幸存者之一,恨透了卫文升。虽然此刻双方都为大隋效力,李孟尝却巴不得卫文升被杨玄感给干掉。在他看来,这种时候雄武营不从背后给姓卫的下黑手,已经是宽宏大量了。爬山涉水赶过去和对方并肩作战,简直就是在犯贱找死!

“好了,好了,眼下要紧的不是抱怨,而是到底该怎么办!”李旭见众人提不出更好的建议,只好再次出言打断了大伙的议论。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郎将大人今晚的表现有些焦躁,按以前的印象,他的性子要比今天平和得多。也许是被军务给逼的,将士们理解地想,陆续站直了身体。

“我的意思是,咱们还是要偷袭黎阳!”李旭看了看宇文士及,又看了看众人,果断地说道。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探讨对敌策略。刚颁发了赏赐的皇帝陛下在等着他的回报。朝中大佬们的眼睛在盯着他这个突然崛起郎将。而叛军当中,可能就有他的授业恩师在运筹部署。

“咱们全营都是骑兵的情况,杨玄感肯定不知道!”李旭顿了顿,慢慢说出自己坚持攻打黎阳的理由,“黎阳附近的官道四通八达,即便咱们偷袭不成,也能快速远遁。”

“你干脆就直接说,咱打不过就跑!”宇文士及轻声笑了起来,话语中不再带有嘲讽的意味。也就是李旭这种出身寒微的家伙,才这么不在乎为将者之名。一击不中,转身就逃,这是草原马贼的惯用战术,而不是堂堂大隋官军应有的作为。但眼下,这个招术却非常实用。

“第一,叛军追不上咱们。第二,杨玄感从洛阳分兵来保护黎阳,就等于咱们牵制了敌军,缓解了其对洛阳的攻势!”李旭点点头,承认自己的心思再次被宇文士及猜透。这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宇文士及天资本来就聪明过人,阅历比自己深了更是不止一点半点。

他微笑着走回主帅座位,举起令箭,一一派发出去。然后在鼓励或钦佩的目光中宣布,新的征程明天早晨开始,今晚,大伙还可以痛快地睡一个好觉。

第二天,雄武营突然加速。

大隋的官道旁边每隔百里左右都设有一个驿站。雄武营将士沿着官道狂奔,遇到一个驿站则停下来休息一次。每当大伙休息的时刻,宇文士及就带着亲兵以武牙郎将的身份,将驿站里的良马搜刮一空。而那些跑得精疲力竭,看情况跟不上大队速度的战马,则被宇文士及作为抵押,强行塞给了驿卒。

“这可是大隋军马,好好喂,等我们的后卫慕容别将跟上来时交给他!放心,本将军不会贪污你的驿马!”宇文士及笑着向驿卒交代“对了,此事你可以如实上报,我姓宇文,表字仁人”。不用亮出他驸马督尉的身份,光宇文这个姓氏就让驿卒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大批的驿马和马料被征调入了雄武营中,最大可能地保证了将士们的行军速度。

当天夜里大伙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第三天天不亮就又继续开始狂奔。很多战马在上午就脱了力,李旭命令跟不上大队的士兵更换坐骑,精疲力竭的战马则被他丢在了路边,留给担任后卫的慕容罗来收容。

下午,有些体弱的士卒也受不住了,脸色苍白,身体在马鞍上直打晃。宇文士及准许体弱者脱离了本队,集中在路边驿站中等待后卫收容。其余将士速度不减,继续沿官道向西南方疾驰。

“咱们在跟杨玄感比速度,看他打下洛阳的速度快,还是咱们杀到黎阳城下的速度快!”长史赵子铭和校尉张秀这样给弟兄们做动员。“皇上刚刚赏赐过咱们,咱们不能知恩不报。咱第一个赶过去砸了杨玄感的饭锅,这么大的功劳朝廷肯定看得见!”

“砸了他的饭锅!”士兵们哄笑着回应,泥浆和汗水流了满脸。没有人会料到他们有这样快的速度,两天以来,其他各路援军已经被雄武营拉开了二百多里。杨玄感的注意力应该全在主力那边,对这支刚刚转为府兵的小部队,他未必放在心上。

即便叛军注意到这支飞速赶来的骑兵,他们的主将也难及时收到消息。李孟尝带领斥候搜索了大军前方五里之内的范围,如果在官道上发现骑马向南飞奔的家伙,无论他是商人还是驿卒,统统拿下候审。

雄武营不准许任何人沿着官道超过他们的队伍。脚下官道是前往黎阳方向的最佳路线,倘若沿途有人心向杨玄感,试图给叛军示警,也只能跟在大军身后慢慢赶。假如送信人越岭抄小路,他到达洛阳附近的时间肯定在官军到达黎阳之后。

第三天夜里,雄武营在栾城附近收到了前方向北传递的紧急军情。荥阳守将是韩擒虎的旧部,不忍和故人之子动手,带领全城投降。韩世萼兵不血刃拿下了荥阳,转头向北,与顾觉合力去攻打虎牢关。

“五十里而争利,必蹶上将军!”李安远有些为自己的弟兄担忧。如果韩世萼再轻易地拿下虎牢关,雄武营就失去了赶往黎阳的必要。两天来,掉队的士兵已经接近七百。照这个速度减员下去,最后能赶到黎阳附近的兵马不会超过五千。

五千疲惫之师,无论面对黎阳守军和韩世萼所带的叛军,都不堪一战。

“我们必须赶过去,韩世萼未必能及时回师黎阳。即便他及时回师,叛军的情况和咱们一样累。”关键时刻,旭子突然表现得极其倔犟。

他不想半途而废,无论对手是韩世萼也罢,元务本也好。是骡子是马,跑起来才知道

“并且,叛军没有铠甲!”旭子尽力克制住内心深处的疲惫和软弱,大声说道。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十分渴望与韩世萼交手。

注1:上一节关于马援发明原始沙盘的文字见于《后汉书马援传》

注2:关于隋军的回撤速度,史书记载,隋军在六月二十八撤离辽东,而八月初,宇文述已经击溃了杨玄感主力。所以本书假设骑兵沿官道每日可以跑一百五十里以上。

李旭知道众将校畏惧什么。韩世萼背后的家族虽然不如其他降敌将领背后的那样强大,但韩世萼本人,却是个早已名声在外的青年才俊。据说此人在兵法方面的领悟能力和武技方面的造诣,在十多年前就得到过楚国公杨素的称赞。这些年来由于天下太平,他虽然没得到什么单独领兵的机会,但才名却越传越广。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肯定,二十年后,待大隋老一辈将领陆续作古,韩世萼将继承宇文述成为军中第一人。其余少年才俊,如来护儿的五子来弘、虎贲将军罗艺等等,皆不足道。

旭子不相信韩世萼的用兵能力真的如传说中那么强。并且,对方的名气越大,越令他心里升起跃跃欲试的念头。从军之后,他已经接触过一些有名望的贵胄子弟,如李建成、宇文士及等。经验告诉他,这些人除了对官场风云的洞察力敏锐一些外,其他方面,和自己差不多。他们也有擅长和不擅长的方面,也有胆怯和失去冷静的时候。面对危机时也会惊慌失措,冷汗直流,无论外在表现和内心感受,普通的什么样,他们也什么样。

“如果我在野战中击败韩世萼!”李旭忍不住幻想,目光就像少年时在书院,总是希望取得比同门师兄更好的成绩般热烈。他不畏惧韩世萼的名头,至于对方的家世,如果不是雄武营主动攻击他,而是他带着叛军追杀过来,韩氏家族再不讲理,也不能要求雄武营挨打不还手吧?

抱着这种心态,他带领着雄武营疯狂赶路。沿途每天都有人和战马支持不住掉队,但剩下的士卒却越来越精干。开始长途奔袭的第六天傍晚,雄武营终于在一个名叫安阳的小县城内停下了脚步。此地距离黎阳只有一百多里路,距离汲县渡口也不到二百里。大军的行踪,已经无法继续隐藏,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干脆让士兵们进入县城,好好地养精蓄锐。

新一天到来后,雄武营分成两部分。主力兵马偃旗息鼓,沿安阳至黎阳的官道悄然行军。另有三百多名身体状态已经无法参加战斗的士兵由别将李安远带领,打着雄武营的旗号继续向汲县渡口赶路,摆出一幅即将攻取汲县,切断黄河南北两岸叛军联系的姿态。

当大军经过汤阴县时,宇文士及和李旭发现自己的疑兵之计实属多此一举。敌军不会上当的原因不是由于其主将多聪明,而是自安阳致永济渠之间的宽阔地域,除了几个孤零零的堡寨和四门都用石块塞起来的汤阴城外,基本上已经没有了人烟。没有人烟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有叛军的斥候和细作在附近隐藏。大军行动被泄漏的可能更是无从谈起。

实际上,即便杨玄感真的在那些已经没有人居住的村庄里埋伏下细作,那些人也分辩不出雄武营是官军,还是响应杨玄感号召从附近赶往洛阳助战的土匪。自从杨玄感在黎阳举起了“义旗”后,河南诸郡隐藏在深山野岭的土匪马贼全都下了山。这些人打着“为天下解倒悬之急”的旗号,四下劫掠,逼良为盗。不到一个月,各自的队伍就都膨胀了数十倍。其中规模最大者如韩相国部,人数已经达到十多万。即便那些规模稍小些的,人马数量也在一万之上。

经历连续数日的长途行军,此刻李旭和宇文士及二人麾下的士卒还有五千出头。比起横行乡里的土匪流寇的规模来,他们简直就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小马贼。外表上,这伙人除了战马的数量多一些外,也的确看不出与流寇有什么区别。特别是身上那身脏兮兮的铠甲,还没有叛军身上的帆布甲光鲜。附近规模大一点的绺子发了财都知道弄些锦缎来,给头目们做件干净整齐的绵甲、战袍,而这些叫化子般邋遢的骑兵,却自称是大隋官军,问天下谁人敢信。

李家集、蒋家寨、周家庄,先后有三四个结寨自守的村落看到雄武营后就点起了报警的狼烟。他们把官军当成了土匪,用长弓大弩远远地问候。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汤阴县,见到雄武营靠近城墙,该县县令先是命人向城外射了一通乱箭。然后亲自登上城楼,请教前来打劫的好汉们需要多少孝敬才肯离开,如果数量合适的话,汤阴县令愿意出自己的家产为百姓谋条活路。如果数量太多,汤阴县就宁愿战到最后一个男人倒下。

李旭和宇文士及也没时间跟这些人解释,带着弟兄们绕城而过。在汤阴县东南五里外,众人穿过横跨永济渠的浮桥,转道向南。

“见过糟蹋东西的,没见过这么糟蹋的!”张秀嘟嘟囔囔,将数日前周大牛描述上谷郡百姓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周大牛。他这样说倒不是因为小肚鸡肠,黎阳附近的的风貌确已经不像人间。如果把上谷郡麦子熟了没人收的景象称作凄凉的话,黎阳周围地区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到处是被践踏成荒地的农田,到处是被焚毁的房屋。有些瓦片和砖墙还呈青黑色,仿佛大火刚刚被雨水浇灭后不久。有些土坯却已经被风雨弄酥了,断裂处又长出茸茸的新绿来。

“我,我们汝南郡的土比这肥,人,人也比这心善,也比这的人爱惜粮食!”周大牛脸红脖子粗地替自己的家乡人辩解,“不信你问小六,他就住我家隔壁,知道我们汝南人的秉性!”

他把头转向同伴求援,素来与他交好的钱小六却不肯再为大牛打马虎眼。南岸各地的乱兵比北岸各地还多,据晚上在中军帐外偷听来的消息,韩相国的队伍已经攻取了阳武、原武、封丘等地,眼下正奉杨玄感的将令攻取襄城。襄城附近土匪流寇纷纷响应,焚毁村寨无数。而汝南距离襄城不过百里,杨相国的兵马虽然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可杀人和烧房子也是他们眼中天道的一部分。

“反正我们汝南人就是心好!地方也富庶!”周大牛无奈又焦急地低吼。叛军们做的事情和雄武营在辽东对高句丽人做下的事情一摸一样。都是肆无忌惮地破坏,所过之处,唯剩焦土。周大牛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他忽然发现自己十分渴望战斗。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也不是为了炫耀。

他想让自己的家乡恢复安宁。虽然安宁的日子里,大多数人都过者饥一顿,饱一顿的窘迫日子。但至少大多数人能够活着,不像现在这样无处容身。周大牛迫切地向被弟兄们围在中间的主将看去,从对方眼中,他看到了同样的焦急和愤怒。

李旭的眼睛早就急成了血红色。在辽东纵兵破坏时,他心中没有任何负担,甚至带有某种复仇的快意。而此刻看到杨玄感的叛军以同样手段对待自己的同胞,他不觉出离了愤怒。

“夫子会不会已经死在乱军中了?”这个想法令李旭心中一个劲儿地冒烟。如果夫子在杨玄感身边,他应该不允许眼下的惨剧发生。在旭子的记忆中,授业恩师杨夫子是个善良且具有同情心的智者。有他辅佐,杨玄感应变不会残害百姓才对。可事实不像他猜测得那样简单,号称要“解民倒悬”的杨玄感杀起自己的同胞来,并不比杀外寇来得手软。如果他们杀人的原因是为了夺取补给,这种罪恶还可以原谅。但事实上,黎阳仓里的粮食够乱军吃上好几年,叛军对周围村寨的洗劫,纯粹是为了发泄!

乱兵如匪,旭子深刻地体会到了古人用词的准确。自从过了永济渠,空气中就一直弥漫着或浓或淡的恶臭味道。他清楚这种味道的来源,去年前往马砦水送粮时,那些被高句丽人垒城骨宝塔的人头上就散发着类似的味道。

这种味道一次次冲撞着他的理智,几度将手伸向黑刀,他又强忍着怒火将手扯开。距离叛军的老巢已经很近了,将士们不能再像前几天那样急行军。他们需要慢慢前行,在行军途中恢复近日来消耗掉的体力。

“理由都会很动听,包括抢劫和杀人!”宇文士及尽力用平和的语言安抚主将的情绪。他也被杨玄感的作为惊呆了,虽然那些百姓在他这种世家出身的子弟眼中贱若蝼蚁。可如果蝼蚁们如果都死绝了,接下来要饿死的就是蚁王、蚁后和蚁兵。同一个蚂蚁窝遭了灾,大伙谁都跑不掉。

“希望他们将来有勇气面对自己造的孽!”李旭喃喃地回了一句。他不想再为生擒某些人或阵斩某些人再费心思了。除了恩师杨夫子外,这些人都该死。不管他们是谁的儿子,家族曾经为大隋立下过什么功劳。

就在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怒火烧焦了的时候,在距离目的地五里左右,斥候发现了敌军的旌旗。

“呜――呜――呜!”警报声接连从远方传来,旭子带住了战马,右手握住了渴血已久的黑刀。

呜呜呜,警报声越来越急,折磨着人的精神。派往前方的斥候陆续跑了回来,除了校尉李孟尝直接冲向中军外,其他人都远远地避开本军正面,打马向侧翼绕去。跟在斥候带起的烟尘后,是一股巨大的烟柱,遮天蔽日。

“敌军出城迎战,大概三万余人,打得是黎阳郡守的旗号,基本全是步卒,有少量战马,不到百匹!”李孟尝气喘吁吁地汇报。在斥候头领这个位置上,他做得非常尽职。李旭点点头,示意他已经完成了任务。然后把黑刀高高地举了起来,斜指向前:“抢站前方那个斜坡,向左前方攻击阵形!“

“将军有令,抢战前方那个斜坡,向左前方列攻击队形!”传令兵们从旗牌官手中接过令旗,高举起来,大声叫喊着向队伍后方驰去。

整队人马骤然加速,飞卷过原野,在敌军之前冲上右前方的一个缓坡。以主帅为中央散开,列出一个巨大的牛角形阵列。

大隋兵马以团为基本单位,战时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如果训练有素且士卒人数满额的话,五军可以再变化出雁阵、缺月、锋矢、利锥等二十余种阵型。而眼下雄武营的训练程度远没达到随意变阵的地步,所以只能勉强摆出各牛角形。分出左右两翼和中军,以应对战场上的变化。

“快,快点,抓紧着!“亲兵校尉张秀气喘吁吁,催促着周大牛等人从马背后的行囊中找出一面干净的大纛旗,绑在长槊上,由几个人合力举直,重重地插入地面。

“大隋”“雄武”旌旗两侧,四个金色的大字迎风飘舞。

“雄武,雄武!”李旭纵马出列,在军前挥刀呐喊。四千余人立刻跟进,用横刀和长槊举出一片钢铁丛林。

对面的烟尘慢慢凝固,叛军陆陆续续停了下来,一边议论着,一边用惊诧地目光看向了山坡上高高飘扬的战旗。

‘敌军训练程度很差!’李旭在心中快速做出了判断。‘他们的兵器很差,铠甲很差,队形很差,主将?’他目光看向对方中军,却看到一群身穿锦缎的家伙。

杨夫子的笔记上,隋军突然遇到缺乏训练的**,采取的战术极其简单。

“敌军没准备,咱们一鼓而破之。一会儿,我带左翼骑兵直捣其中军,士及兄从侧面绕过去,击其后路!”李旭回过头来,对着宇文士及命令。目光转向张秀,他的话变得严厉,“你,带着大牛他们几个守旗,人没死光,战旗就不能倒!”

“怎么又是我―――遵命!”张秀抗辩了半句,后半句话被李旭的目光硬压回了肚子。

宇文士及却仿佛受了什么打击,反应速度远比平时慢。“你叫我什么?”他如梦初醒般追问,压根没注意到旭子以主将的身份给监军下命令是否越权。

“左翼各团,跟我来!”李旭跃马向前,举刀高呼。剧烈的马蹄声瞬间淹没了宇文士及的声音。十几个团兵马洪流一般冲下了山坡,以李旭为刀锋,直捣对方中军。

“仲坚,你小心!”宇文士及在心中小声嘀咕,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右翼兵马,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长槊。

“右翼,跟我迂回,杀他娘的!”宇文士及纵马冲下山坡,心中觉得说不出地痛快。

标准的骑兵攻击阵型为多重横队,每重横队之间,同一横队每名成员之间都有固定的距离。这样,才能更好地防止敌军羽箭齐射。在冲锋时,前排骑兵和后排骑兵的位置也要交错开,以避免因接触敌军,速度骤减而引发的误伤。雄武营的将士们没经历过严格的军阵训练,自然无法达到动作标准。他们军官们的大声指点下,刚刚勉强地在疾驰中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迫近到叛军一百步之内。

好在叛军的训练程度更差,兜头一阵稀稀落落的羽箭射来,竟然有一半没射达骑兵们所在位置。另一半羽箭从骑兵们头顶的天空落下,大部分亦没有击中目标。只有少数几支幸运的羽箭完成了使命,力道却被胸甲和头盔抵消,造成的伤亡如同婴儿搔痒。

骑兵们见对方战斗力如此之差,兴奋地大声嚎叫起来。“啊――啊――啊”,“嗷――嗷――嗷”,他们恶狼一样嚎叫着,在战鼓声的催促下努力向前。虽然只有三千多人,气势却好像百万之众。马蹄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遮住了叛军的视线。对面的叛军有些害怕了,颤抖着双手放出第二波羽箭。由于双方距离的迫近,这轮箭雨造成的伤害稍大些。但骑兵们已经收不住速度,他们无视身边袍泽的死亡,拼命磕打马镫,将坐骑的速度压榨到极限。

李旭收起了横刀,从亲兵的手中接过长槊,提臂,沉肘,将长槊端平,伸直,借着战马的速度冲向敌阵正中央。同一时间,冲在第一排的骑兵与主将做了同样的动作,提臂,沉肘,端平长槊,微弓下腰,将槊尖对准敌人的胸口。

他们不再喊叫,屏住了呼吸,耳边除了轰然的马蹄声和流箭发出的咝咝声外,再没有别的杂音。这种死亡的沉默比刚才的呐喊更令人感到恐怖,叛军的阵脚松动了,有人受不了战场上的压力试图逃走,将校们无情地执行了军法。几个低级军官大呼小叫,用钢刀斩杀退缩者,用刀尖逼着自家弟兄们上前迎战。

“迎上去,迎上去,把矛端平,把矛端平!”一个衣着光鲜的叛军将领大喊。同时带着自己的亲兵先前,给身后的弟兄们做出示范动作。密集的步槊阵列的确是对付骑兵冲击的好办法,但他可以教导身后叛军们作战技巧,却无法短时间内提高他们的勇气。只有不到五十人跟了上来,其他人居然试图观望。这个犹豫是致命的,五十人组成的前锋瞬间就被铁骑踏碎,雄武营的将士们不做丝毫停顿,借着惯性撞入敌军主阵。

李旭感到了手臂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他看见一个只有布甲护身的敌兵被自己挑到了槊尖上。撞击产生的力量让槊杆骤然弯曲,变成弓形,在槊尖将敌人挑离地面的刹那,长槊又猛然弹直。槊杆上缓冲的力量登时全部释放出来,将敌兵的尸体弹飞出去,在半空中落下一串血雨。

旭子压根来不及做出姿势调整,他的长槊就又接触到了另一个目标。锋利的槊尖如同切豆腐般刺穿敌军,槊杆弯曲,弹开,又一具尸体飞上了半空。紧借着,他的槊锋找上了第三个人,将他刺倒,借着战马的惯性拖出老远,然后抖落,任那条尚未结束的生命在泥地上翻滚挣扎。

长长的马槊对付没有铠甲,不懂得结阵自保的步兵,威力瞬间发挥到了极致。旭子身边大部分骑兵用的是硬槊,不具备主将手中那杆复合槊所拥有的缓冲和蓄力能力,但凭借着战马的速度,他们依然敌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叛贼的前军就像雪崩一般坍塌下去,有人的身体竟然被硬槊刺透,整个人糖葫芦般在槊杆前段挣扎,哀嚎。长槊的主人一脸茫然,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情况,只是咬着牙,用全身力量把槊身端平,压低,直到槊尖又刺到了下一个目标,手掌的力量再也把握长槊不住。

顷刻间,第五个对手倒下了李旭马前。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背有些驼,长得十分像舅舅张宝生。见到李旭的战马冲来,他吓得丢下手中木棒,转身就逃。惊慌之中,但不懂得向旁边闪避。锐利的槊尖从他背后捅入,前胸刺出,带着他的身体向前冲了十几步,然后将他远远地甩入了人群。

马槊就像一头不受主人控制的乌龙,将所有挡在马前的生命吞没。刹那间,李旭心中觉得有些不忍。但战场上的喊杀声很快令他清醒,敌军是己方的五倍,生死关头容不得软弱。手臂向上提了提,他再度将长槊端平,任由槊尖上那一点寒光,在战马的驱使下夺走新一条生命。

敌军主将擂动了战鼓,催促左右两翼向中央合拢。前来冲阵的骑兵人数不多,叛军的主将非常庆幸自己能发现这一点。他不断增派人手,不断增大赏格,甚至将自己的亲卫,家将也统统派向前去。

“围住他们,围住他们,他们速度慢了,慢了!”半年前最多只指挥过二十余人,如今却一跃成为三万人统帅的黎阳郡守元务本声嘶力竭地呐喊。“杀,杀,后退者杀!”面前的战鼓被他敲得如惊雷般轰响。他看见眼前人流涌动,不断有胆小者被自己的亲兵执行军法,但被钢刀逼出的勇气却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当那些船夫和民壮发现前方的骑兵杀人手段比后方的督战者更狠时,他们往往用比前冲更快的速度向后退,压得本军阵型不断收缩,不断破裂,马上就要破裂到主将脚下。

“元升,元升!”元务本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元升是他的侄儿,年少且有勇力。当数月前他和家人商量是否接受杨玄感的拉拢时,元升第一个跳出来,表示要在乱世中建立一番功业。

侄儿元升的背影如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带着元家的家丁和二十几名黎阳县的衙差,逆着人流冲向了敌骑。有一个冲得过快的敌军骑兵正从尸体上向外抽马槊,被元升用刀砍断了槊杆。接下来的瞬间,元升又一刀砍对方落马,带着家丁们从侧面冲向另一名的敌骑。

“杀,杀,杀!”元务本大叫着,手中鼓锤又是一顿乱敲。那些骑兵的战斗力也不怎么样么?前冲的速度比刚才明显慢下来了!自己这方毕竟人多,毕竟,正义在自己手里!

雄武营的骑兵被叛军的尸体挡住了去路。已经冲到了敌阵中央,叛军的帅旗近在咫尺。但周围的叛军也越来越多,有人正在逃走,却恰巧拦在了战马之前。有人逆向杀来,推推搡搡,赶集一样塞住人群中所有缝隙。马槊已经施展不开了,战马的速度也几乎变为了静止。骑兵们从背后抽出横刀,四下里乱剁。被人血烧红了眼睛的战马也放声狂嘶,前蹄高高抬起,直接踢向挡路者的脖颈。被踢中者口中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倒在同伴的背上。他的同伴却浑然不觉,没头苍蝇般乱撞。

有人提着斧头向旭子冲来,被李孟尝用战马踢翻在地上。没等此人爬起身,战马的后腿又踩上了他的腰杆。此人像蒸锅里的螃蟹般张开四肢抽搐了一下,彻底失去了活动能力。李孟尝带马又向前移动了几步,横刀疾挥,切下几只胳膊。胳膊的主人丢下兵器,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嘴里发出撕心裂肺地哭喊。李孟尝却不懂得怜悯,再度对受伤者扬起了横刀。砍翻一个,又砍翻另一个,挡在他面前的第三人转身逃走,撞得自家弟兄东倒西歪。

“杀!”博陵人崔潜催动战马,顺着李孟尝砍出来的缺口撞了进去,马蹄撞翻了三、四个敌军,人亦向前突进了十余尺。他身边顿时没有了自己人,情况大扃。几个看到便宜的叛军用木棒没头没脑地打过来,被崔潜用刀背一一隔开。正当他准备反击时,一根削尖的木桩冷不妨刺入了战马的臀部,受痛的畜生长嘶着仰起前蹄,将崔潜摔下了马背。惊马不顾一切向前冲去,踩翻了六、七名敌军,最后被人从侧面捅死。手忙脚乱的叛军对付完战马后再试图攻击崔潜,却被一柄黑色的长刀扫到了圈子外。

“别管左右,径直向前!”李旭杀散围在崔潜身边的敌军,回过头来,在马背上大声命令。雄武营的训练时间太短了,很多弟兄徒有一腔血勇,却根本不懂得把握战场上的机会。如果这些人都是经过了一年多训练的护粮军,他们会放弃左右涌来的敌军,直扑叛乱者的主将。但雄武营的弟兄们却把太多的精力消耗在乱砍乱杀上,白白浪费了坐骑带来的速度优势。

周围的空间已经不能让长槊发挥威力,所以旭子换回了惯用的黑色弯刀。黑色的刀光从人头上滚过,泼出一片又一片血瀑。“跟我来,别恋战!”他大声喊,用行动给大伙做出表率。“将军有令,别恋战,跟上,跟上!”亲兵们齐声高呼,将命令放至最大。

崔潜又找了匹战马,跟在了主将身侧。李孟尝呐喊着冲来,砍翻了旭子战马另一侧的敌军。三人并力前行,不断将面前的缺口扩大。陷入混战的骑兵们又慢慢找到了主心骨,收拢阵型,以李旭为刀锋继续向敌阵核心切入。四下里依然不断有叛军涌来,被骑兵们用横刀一波波砍翻在地。

一队手持横刀的敌军逆着人流杀上,凶悍异常。这伙人身上都穿着铠甲,手中的兵器也比其他人精良得多。他们不但攻击隋军,也攻击自家弟兄。只要有人与他们对面跑,就被他们兜头砍上一刀。

这伙人的首领年龄和李旭差不多,长得很白净,脸上凝了那么多血痂,喊声里却依然带着斯文之气。“解民倒悬!”他前冲数步,用刀光拦住李旭的马头。“替天行道!”他又义正词严地宣布,刀如匹练,卷向黑风的脖颈。

李旭用黑刀挡住了来人对战马的致命一击,下一个瞬间,他和敌将战到了一处。来人的同伙试图帮忙,被李孟尝、崔潜还有旭子的亲兵挡在了圈外。趁着大伙捉对厮杀的时候,其他叛军又纷纷逃远了十几步。

李旭挥刀向对手脖颈抹去,敌将快速后退,让开刀锋。然后跨步先前,用刀刃去找旭子的胳膊。旭子反手回撩,二人的兵刃结结实实地碰到了一处。“当啷!”敌将的横刀因为太单薄,被旭子的黑弯刀削成了两段。一段飞上了半空,另一段被其主人拿在手里,用难以置信的眼光凝视。

“噗!”李旭的弯刀直接抹断了敌将的脖颈。随后,他听见周围的战鼓声猛然停滞,抬起头,他看见百余步外,那名一直在擂鼓的敌军主将扔掉了鼓锤,从腰间抽出了装饰用的宝剑,大叫着向自己冲来。

“升儿!”元务本痛哭失声。他的侄儿死了,死在了那名持黑刀,骑黑马,全身铠甲都是黑色的魔鬼手下。他不能接受这个战果,升儿只有十七岁,是元家下一代的希望。他要报仇,将那名黑甲将军亲手杀死,碎尸万段,锉骨扬灰。

“老爷!”几名家丁冲上前,死命抱住元务本的腰。“老爷,咱们撤吧,趁现在队伍还没大溃!”忠心的管家哭喊着劝告。此战不可能获胜了,敌军太狠,自家老爷强征来的百姓和永济渠上讨生活的船夫根本不是人家对手。刚才骤受打击,大伙来不及逃走,所以还能勉强将敌军的攻势阻一阻。眼下侄少爷战死了,军中再无大将,谁人还敢上前捋敌将的虎须。

“撤?你说回城?”元务本愤怒地质问。以三万击数千,这个必胜之仗败了,自己怎么有脸面回黎阳。但他听到的回答却是一片肯定之声,“对,回城。黎阳城高池深,咱们坚守待援!”管家、护院们纷纷点头,赞同老爷的英明决断。

“传本大人将令,后队……”元务本慢慢恢复了理智,大声喝道。他想镇定自若地喊一句“后队变前军,且战且退!”命令还没喊完,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激烈的喊杀声。

“杀啊,别走了元务本!”宇文士及带领两千多名弟兄,从背后直捣元务本的中军。他终于完成了战术迂回,及时赶到了叛军身后。为了给敌人制造更大的混乱,他在远处留下了五百多匹战马,由二十几个弟兄驱赶着,往来驰骋。

“他叫我士及兄!”宇文士及的心被友情温暖着,暖得他通体舒泰。放着表字不叫而直呼人名,在世家子弟眼中这是一种非常不礼貌的行为。被称呼者为了表达自己的抗议,往往不惜与失礼者绝交。可宇文士及却觉得旭子叫自己“士及兄”,比他客客气气呼一声“仁人”或宇文监军更令人感到舒坦。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融进了这堆兵痞中,就像乳汁入水般融了进去。虽然这些人出身寒微,见识短浅,有数不清的坏毛病。但在这伙兵痞中,他却觉得自己像入了水的蛟龙,自由,惬意,随时都能发起一波风浪。

他用马蹄踏出的血浪彻底击溃了叛军的抵抗。杨玄感仓卒起事,主力兵马本来就是由船工、民夫拼凑而成。此刻队伍虽然膨胀到了三十万,但协裹而来的百姓和混水摸鱼的蟊贼却占了队伍中的大多数。而为了早日拿下洛阳,杨玄感又听从了韦福嗣的建议,把能战者都调到了黄河以南,所以此时留在黎阳为叛军守老巢的,是叛军中战斗力最弱的一支。

这些人的信心早就被李旭带人砍掉了一多半,又被宇文士及带人从背后一冲,立刻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来自背后的烟尘令他们不知道来了多少官军,所以大部分人绝望地丢下刀矛,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少部分胆子稍大的,则撒开双腿,四散着逃去。他们不指望自己能逃过战马,只想着比同伴跑得快些,再快些。至于被他们糟蹋过的荒野里能否找到吃食,有什么命运在前面等着,他们一概不顾。

家丁给元务本牵来战马,请他上马逃走。元务本将靴子踏入马镫,用力,脚却滑了出来。他再次伸脚,再次用力,大腿却哆嗦着,使不出半分力道。

忠心的管家趴下身,用肩膀将元务本顶上马背。元务本满怀感激地看了管家一眼,刚欲扬鞭,胯下战马突然发出一声悲鸣,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就在他狼狈地从地上向起爬的过程中,身边的家丁一个接一个被羽箭射倒。

“大势去矣!”元务本心中发出最后的哀鸣,拔出佩剑,试图自我了断。手臂刚抬起来,耳畔却听见“叮”地一声,紧跟着,有股巨大的力量击中了剑柄,三尺青锋飞上了蓝天。

“元大人,你输了!”李旭抬手,将另一支羽箭扣在了弓臂上。

元务本慢慢站直了身躯,一切都结束了。正如对方主将所说,自己输了,输了个干干净净。这场所谓的“顺应天命,解民倒悬”的举义,从开始就是一场闹剧。自己带着三万大军,却在不到一个时辰内被一个来历不明,职位不过五品的无名小将以四千衣衫不整的骑兵击溃。照这种比例算去,楚公麾下号称三十万众,能得当对方几万大军?

人在极度绝望后,往往会表现出来某种异乎寻常的冷静。眼下元务本就是如此,他不再试图自杀,也不再想着如何为自己的侄儿报仇,而是很礼貌地向旭子拱拱手,像朋友初见般客气的问道:“将军从何而来,可否告知在下?”

李旭被元务本的古怪表现弄得一愣,没等他来得及回答,李孟尝已经冲了过去,用刀尖指着元务本的脸,高声骂道:“爷们儿从辽东千里迢迢赶回来的,要不是你们几个小丑闹腾,爷们现在早已荡平了高句丽!”

“辽东?”元务本惊诧地问。今天他只所以敢领军迎战,就是以为来人不过是附近州郡临时拼凑起来的,试图趁大军主力围攻洛阳时前来拣便宜的地方兵马。今天早上据细作汇报,从辽东匆匆回赶的兵马还在七百里之外,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冲到黎阳城下。

“元某已经认输,将军何必骗我这将死之人?”元务本不愿相信李孟尝的话,冷笑一声,抗议道。

“我等的确是从辽东而来!”李旭见元务本不再试图反抗,收起弓,礼貌地回答。黎阳城还在叛军手中,而元务本是夺取黎阳的关键人物,因此旭子不敢对其稍有慢待。答完了话,他又叫过长史赵子铭和校尉崔潜,命令二人去约束众将士,不准他们伤害那些放下兵器的降卒。对于已经逃得很远的溃军,也不要继续追杀,由着他们自谋生路。

元务本静静地看着李旭安排完了一切。这种结果正是他想跟对方交涉的。自己谋反,罪不过一死。但那些被协裹而来的农夫和船夫没有罪,朝廷的官军不应该将他们赶尽杀绝。见对方不用自己出言请求,就满足自己的最后愿望,他心情稍安,凄凉地笑了笑,问道:“将军既然不准元某自杀以谢天下,又准备如何处置元某?”

“黎阳城还在你手里,我不希望再多死人!”李旭又是一愣,仓促地回答。在他的设想中,大部分叛贼应该是一幅穷凶极恶的模样,这才对得起沿途自己所见到的那些暴行。而元务本的睿智与坦诚有些出乎他的预料,甚至在他刚刚下令不准残害俘虏时,对方好像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

跟太聪明的人打交道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旭子知道凭自己的口才未必能说服元务本。正当他搜肠刮肚想着下一句说辞的时候,元务本又抢先开了口,“郎将大人想令元某献城,敢问大人,这样做对元某有何好处呢?”

“好处?”李旭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他不想强攻黎阳城,雄武营的弟兄们人数有限,而黎阳城一直作为大隋粮仓而存在,城墙想必修得不会太单薄。但避免生灵继续涂炭这个说辞显然打动不了元务本。按大隋律法,元务本作为反贼骨干,肯定要被抄家灭族。当一个人明知道他的全家都要被杀光时,有人再劝他对百姓发善心,这岂不是与虎谋皮?

“狗娘养的,还牛气了你!”李孟尝咆哮着跳下马,上去就是几记老拳。见过当俘虏地,没见过这么牛气的俘虏。今天不打他个满地找牙,自己的李字就倒着写。可三、五下之后,他的拳头就又砸不下去了。元务本摆出一幅坦然模样,不躲,不闪,不求饶,不呻吟,仿佛正在挨打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住手!别伤了元大人!”李旭赶紧出言喝止。校尉李孟尝拳头上的力道不小,一旦把元务本打死了,大伙攻城还要多费周章。

李孟尝气哼哼站到了一边,双眼不断在元务本身上逡巡。此人太奇怪了,简直就不像一个俘虏。自从被击溃后,其余叛军将士黑压压跪了满地。而这个才上任不到两个月的“郡守”,举止却可以用泰然自若四个字来形容。

“这位校尉大人好大的力气!”元务本再次直起腰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傲然说道。停顿了一下,他又向李旭拱了拱手,“多谢将军手下留情,元某没齿难忘!”

“多有得罪!”李旭不得不以礼相还。对方的气度、胆识已经赢得了他的尊敬,如果人连死都不怕了,的确谁也拿他没办法。

宇文士及结束了对叛军的追杀,匆匆地赶了过来。离着老远,他就看到了这奇怪的一幕。凭借直觉,他猜出李旭活捉元务本是为了兵不血刃拿下黎阳。但士大夫之间玩的勾当旭子显然不懂,眼前的元务本趾高气扬,相比之下,李旭和李孟尝等人却悻悻然,仿佛刚刚打了一场败仗。

宇文士及跳下战马,微笑着走向元务本,在对方面前五尺处站定,抱拳、附心、躬身以平辈之礼作揖,“宇文士及久闻元大人之名,一日得见,荣幸之致。”

“久闻公子之名,幸会,幸会!”元务本侧开半个身,平揖相还。他听说过宇文士及的名字,也知道宇文世家的分量。想想今日自己栽在大隋驸马督尉手上,心里觉得反而越发坦然了。

如果此刻有人恰巧经过,根本不会相信元务本和宇文士及在半柱香之前还是生死对手。二人客客气气的见礼,客客气气地嘘寒问暖,客客气气地感叹造化弄人,居然在战场上相逢。客客气气地把李旭和雄武营其他人当成了土偶木梗。

前去追逐敌军的将士们赶回来了,依次向主将缴令。负责收敛伤号,清点阵亡人数的参军也完成了任务,捧着一摞人名单,等着主将和监军大人查验。负责收容俘虏,收集战利品的士卒们也差不多完成了任务,走上前,请教如何善后事宜。看见宇文大人与敌将聊得热闹,目瞪口呆地站到李旭身边。

“此时胜负已见分晓,大人何苦再拉全城百姓陪葬?”宇文士及跟元务本感叹够了命运,慢慢把谈话转向了正题。

“元某已经认输,元某方才只是询问,倘若元某献城,诸位将军以何相酬!”元务本收起笑容,再次露出一幅淡然模样,回答。

这种态度又激怒了很多将领,大伙纷纷围上去,欲再给此人一点教训。宇文士及却摆摆手,制止了大伙的进一步行动。“取了黎阳后,我会将你斩首示众。至于你的家人,无论老幼,将全部成为宇文家的私奴!”他想了想,郑重地说道。仿佛刚刚跟元务本达成了一笔交易。

包括李旭在内的所有人再次一呆,在用一个人之前告诉对方自己即将杀了他,还要把他的家人都变成奴隶,这种“酬谢”条件,也只有宇文士及能想得出来!可偏偏元务本就吃这套,闭上眼睛想了想,居然走到宇文士及马前,长身跪倒,叩首相谢。

“元某多谢宇文将军!”元务本抚手及额,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一拜,再拜,三拜!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宇文士及受了元务本三拜。然后用双手将对方搀扶了起来。“将军姓名太显,我也只能如此!”他客气地解释,语调里充满无奈。

元务本轻轻摇头,退开几步。宇文家的家将又牵过一匹马来,搀扶着元务本爬了上去。

“敢问两位将军,这些降卒二位打算如何处置?”爬上马背后的元务本又恢复了那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傲然追问。

“这个?”李旭把目光看向宇文士及,希望对方能说出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案。刚才赵子铭何崔潜已经把他的将令传达下去,除了极个别跑得太远的将士外,大部分士卒都已经策马赶回。眼下雄武营将士只有四千多人,而周围跪在地上等待处理得俘虏却高达两万余!在整个战局形势不明朗情况下,将如此多的俘虏收容在身边,绝对是个累赘。一旦在与敌军交战时俘虏突然炸营,后果将不堪设想。

“请元大人赐教!”宇文士及毫不犹豫地出谋划策的机会交给了元务本。

“黎阳存粮,至少够十万大军消耗五年!他们”元务本冷笑着指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俘虏,“大人以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

“他们知道,他们只是没有选择而已!”没等宇文士及回答,李旭冷冷地插了一句。他忽然觉得很后悔,后悔刚才没亲自出手打姓元的一顿。右手握在刀柄上,他听见自己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仲坚,先生也是为这些人着想!”宇文士及一边替元务本解释,一边向李旭连连摇头。

“哼!”李旭冷哼了一声,转身去检视安慰自家伤号,心里的感觉比吃了一百只苍蝇还难受。对于元务本于战败后表现出来的冷静与勇气,他很是佩服。但此人视百姓如刍狗的态度,却实在招人讨厌。在旭子眼里,那些俘虏虽然勇气差了些,战斗力也十分薄弱,但都是些像舅舅张宝生那样老实巴交的无辜百姓。若不是杨玄感、元务本等人野心太大,此刻这些俘虏还好好地在家种田耍子,谁会跑来做掉脑袋的买卖!

眼下战败了,元务本还摆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圣人姿态,仿佛他自己可以承担下一切责任,凭借勇气和智慧能为治下“群氓”谋得一条活路。却不想想如果不是他们几个为了虚名和贪念,连铠甲和兵器都没有就敢仓卒起事,那些人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雄武营其他将领对元务本也没有什么好感,见李旭来检视战果,立刻故意提高了嗓门。“回禀将军,我军阵亡两百一十二人,重伤四十七人,轻伤六百。尚能战者,四千三百五十八!毖敌三千有余,俘虏敌军将士两万零三百六十三。其中校尉六十人,督尉,别将十一人。郎将一”长史赵子铭捧着清册大声读道。粗略统计上来得数字本来没有如此精确,但是为了羞辱元务本,他故意在把数字读到个位。

“伪郡守元务本投降,正等候将军发落!”赵子铭将清册上缴,用眼角的余光“瞄”了元务本一下,抱拳,肃立,然后转身站到了一旁。

“禀将军,此战缴获旌旗二十面,铠甲一百五十副,横刀五百余把,菜刀六千,铁叉六千,木棒一万四千有余!”司仓参军秦行师故意把木棒读数拉长,让在场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雄武营诸将大声哄笑,元务本却仿佛没听见他人的笑声般,继续镇定自若地跟宇文士及探讨军务。须臾,李旭把军中杂务处理完毕,宇文士及也结束了向元务本问计的举动。几个军中核心人物略做协商,留下长史赵子铭和一千兵马,负责照顾己方伤兵,并押送俘虏慢慢向黎阳行进。其他三千多将士跟随李旭和宇文士及,由元务本带路,径直去取黎阳。

那留守黎阳城的叛军早就从溃卒口中得知已方兵马全军覆没的消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待看到郡守元务本领着敌军前来取城,竟提不起任何勇气抵抗,乖乖地按照元务本的命令开城投降。

李旭和宇文士及大喜,立刻派人接管城防,安顿士卒,封存府库,整饬治安,从傍晚一直忙到半夜,才想起来打了这么大一场胜仗,还没有派人向主帅报捷。二人赶紧商量说辞,统一意见,将白天的野战和傍晚的取城情况一并写了,分为两份,一份命人飞马禀报老将军宇文述。一份用火漆封好,以八百里加急速度回报大隋皇帝陛下。

待信使奉命离开,二人又想起此刻李安远还带着数百兵马向汲县佯动。赶紧又派了亲兵出去,沿官道堵截李安远,命他迅速向黎阳靠拢。接着,又派张秀领人去接应赵子铭,命他将降卒全部带回黎阳,安置到城中军营监管。待一切杂七杂八的事情忙活完了,天色不觉已经大亮。敌我情况不明,二人也不敢休息,随便弄了点东西吃,就带着亲兵出门巡视城防。

黎阳城位于永济渠边,是大隋朝粮草囤积和运转重地,因此城墙修得十分高大。瓮城、马脸、敌楼、箭塔,一干城防建筑应有尽有。城墙上,备有大量的滚木、擂石,钉拍、长钩等守城利器。正东和正北两座高大的门楼里,还存贮着十几张床子弩,只是年代已经久远了,不知道是否堪用。

城中人口不多,因而民居甚少。在方方正正的城池内,每隔三十余步,便是一座砖石垒就的粮仓。每座粮仓圆五丈,高两丈余。数十座粮仓加起来,里边的粮草足足有几千万石。正如元务本昨日所说,即便十万大军吃上五年,也未必能将这些存粮消耗得完。

“这么多粮食!”宇文士及一边看,一边摇头。当初决定轻兵奔袭黎阳,打得本是趁叛军不备,将其粮仓一把火烧毁的主意。可如今看到这么多粮食,又看到如此高大的城池,他心中未免举棋不定。

“是啊,这么多粮食!”李旭以叹息声相和。此刻他想的却不是黎阳城如何高大,而是上谷郡没人收割的麦子和黎阳周围被焚毁的农田。三十万仓卒回援的大军把补给都抛弃在了路上,如果把黎阳的粮食留下来,大军就不用再四下征收。来年周围那些百姓的日子就多少好过一些。

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舍之意。虽然彼此的出发点不同,却难得地想到了一处。

“此城修得甚为结实,如果昨天不是元务本领着我们进城,凭咱们那四千多弟兄,一时半会儿很难入得了城门!”宇文士及冲着李旭点点头,微笑着说道。

“那是自然,咱们仓卒而来,什么合手的家伙都没有!即便造云梯,没三五日光景,也造不出足够数量!”李旭点头回应,眼里充满笑意。

“咱们没趁手的攻城器械,杨玄感也未必有。即便是韩世萼亲自来了,我就不信他能徒手爬上城头!”宇文士及指点远处的山川河流,大声说道。

“宇文老将军接到咱们的捷报,肯定会星夜来援。如果韩世萼敢在城下久留,你我就叫他来得去不得。”李旭缓缓抬起头来,心中豪气万丈。

二人相视大笑,决定坚守到底。李密也罢,韩世萼也好,名气都是别人传出来的。宇文家的三郎和李家的小子没他们名气大,阅历多,但真正打起来,却说不定鹿死谁手。

既然决定了守城,二人当即就开始探讨兵力部署。眼下雄武营还能参加战斗的将士只有四千多人,将他们全部安排到城墙上去显然是个愚蠢的想法。除了自己的袍泽外,二人还能用的就是城中的俘虏。眼下那些人都关押在军营中等候处置,经受了昨天一场打击后,每个人都恭顺得如绵羊一般。赵子铭以一千兵马押送两万多俘虏,中途居然没有任何人试图逃走。

“将是兵之胆,把伙长以上的军官换成咱们的人!有这些军官在其中镇着,他们想造反也造不起来!”宇文述拿了块石头,在地上画出一串数字。“两万人,需要两千个伙长。加上队正、旅率、校尉,咱们雄武营弟兄,倒有一大半人暂时要过过官瘾!”

“留下三个团骑兵待命,如果敌军攻得太肆无忌惮,我还可以带人出去冲杀一回!”李旭抓了根树枝,蹲到了宇文士及旁边。

“三公子越来越像兵痞!”宇文氏的几个家将皱了皱眉头,心中暗骂。“都是被这野小子带的,不知道这野小子有什么好处,居然让三公子与他那么投缘!”

腹诽归腹诽,家将们还是尽职地散开,四下警戒,以免闲杂人靠近,打扰两位大人商量军务。宇文士及和李旭蹲在硕大的一座粮仓下,以地为案,拣石为笔,慢慢将城防部署勾勒出大致轮廓。

“跟俘虏们说,如果他们能在守城战中立下功劳,则和大隋府兵一样记功、受赏!”李旭又检视了一遍二人的商讨结果,低声补充道。

“嗯,首恶是元务本。首恶既然伏诛,协从一概不问。待今天晚上问完了敌情,再请元先生吃顿酒,咱们就送他上路!”宇文士及丢下用完石块,拍拍手,站起身来,脸上表情格外轻松。

“利用降卒守城的计策,不是元务本献给你的么?”李旭轻轻地放下手中树枝,问话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他本以为元务本又献城,又献计,念在他态度那么恭顺的份上,至少宇文士及会考虑在皇帝面前给他求个情,免他一死。却没想到宇文士及根本没把元务本的性命放在心上。

“那当然是,你甭看他附逆投敌,却也是心中装着百姓好官。他说从贼的将士,都是他强行抓来的,心中没什么是非善恶。建议我把他们重新整顿,和雄武营弟兄一道固守黎阳!”宇文士及叹了口气,回答。在他眼里,元务本能在战败后把黎阳城交出来,不失为一个磊落的名士。但在叛军中名气越大,行踪也越难隐藏。

“可,可他已经将功,将功赎罪了啊?”李旭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又瞪了老大。他并不喜欢元务本,在他看来,此人行事从头到脚透着古怪,把家中老少都送给别人当奴隶了,自己的头也即将被砍下来,却好像甘之如饴。但像宇文士及这样一边夸着人家,一边想着如何割人家脑袋的举止,却也太出人意料。

“咱们大隋,不会追究死人的罪责!”宇文士及拍拍李旭的肩膀,像安慰小弟弟一样为他解释,“我现在杀了他,皇上将来就不会灭他的族。他的家人既然已经成了我宇文家的奴隶,刑部自然也不会深究到底。如果咱们把他当作俘虏献给皇上,将来恐怕不但他本人要被凌迟,家中妻儿、老小,还有兄弟、子侄,都逃不过一死!若遇上个酷吏审理此案,就是元先生那些旁支、表亲,也要发配到塞上去戍边,这一去,永远都不可能回得来!”

“啊!”李旭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已经能塞下一整个鸡蛋。大隋朝关于叛乱的律条,他原来一点不懂。所以一直幻想着能在疆场上与授业恩师杨夫子相逢,然后偷偷地将恩师藏起来,待风声小时再放走。如今他却发现这种想法有多幼稚,幼稚得简直令人发笑。

“中原各地有规矩,非地方望族子侄不可为吏。元务本虽然只是个县尉,可元家在地方上也算大户。全家老少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口。咱们杀了他,其实是救了他全家!”宇文士及话如同惊雷,声声在李旭头上炸响。

俘虏们被整编结束后,元务本于众新兵面前被斩首示众。在钢刀举起的刹那,很多人都高高地掂起了脚尖,鸭子般伸长脖子,屏住呼吸,好像这样他们就能更清楚地看见每一个细节。钢刀落下,涌动的人头又“轰”地一声向后躲去,像极了一群受惊的苍蝇。

血喷泉般跳起老高,黎阳县的刽子手上前一把,拎住落在尘埃中的人头,高高地举起来,四下炫耀。一刀夺命,他的技巧又提高了许多。一个多月前,同是在这个校场,他刚刚为杨玄感处死了不肯审时度势的游元将军。当时砍了两刀,人头落下后脏得一塌糊涂。

“他死前没吟诗!”有人遗憾地叹道。

“也没眨眼睛,我看见了,一点没眨!”有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胸脯挺直,好像不这样不足以证明他的勇气。

“将军说杀了他,咱们就都算没罪了,不知道说得算不算!”人群中,有看上去稍微老成的新卒忐忑不安地嘀咕。

这句话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大伙纷纷抬头,用期盼的眼神向帅台上看去。看台上监刑的两位将军年龄都不大。一个面孔白皙,身材匀称,看上去如玉树临风。另一个高高大大的,脸上有很多黑胡子茬,眼神冰冷,一看就不像个宽容的模样。

“应该算吧!”回答的声音里带着猜疑。‘主谋处斩,协从不问’的话是那名白脸将军亲口说的,看服饰,他的官职好像比黑脸将军大些。那名黑脸将军从始致终没说一句话,板着面孔,不知道在想什么。

作为一军主将,李旭不得不来监刑,虽然他更喜欢在战场上面对面地杀死对手,而不是将敌人绑成一团砍杀。眼下的场景让他觉得很熟悉,像极了在苏啜部,获胜的霫人拿奚族长老祭天的情景。如果有人再在旁边问上一句,“元务本,你愿意用自己的血洗刷族人的罪孽么?”这场景就更像了。走了两年多,旭子恍然觉得自己仿佛走了一个轮回。

台下那些看客,旭子总觉得他们长得非常像舅舅张宝生和父亲李懋,一样老而愁苦的脸,一样被生活压驼了的肩膀。所以,当元务本将他们当成没头脑的草木时,旭子会莫名其妙地发火。但今天,这些人的表现却更像王麻子、杜疤瘌和张老三,瞪着一样贪婪的双眼,流着一样的肮脏口水,看着一样的热闹。

想到张老三和王麻子,旭子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孙九。王麻子当时拿了自己那么多玉器去赎孙九,最后却还是让九叔走上了杀官造反这条不归路。他真的把那些玉器用到九叔身上了么?李旭现在有些怀疑。同时,他也深深地为孙九的命运担忧。义军的战斗力,前几天旭子已经在黎阳城的郊外领教过了。如果这两年遭到官军的围剿,九叔结局绝对不会好过元务本。

旭子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与三位授业恩师的教导密不可分。杨夫子指点了自己兵法和学问,九叔指点了自己箭术和做人,隐居在苏啜部的铜匠师父教得最多,最杂,可自己却连他的名姓都没问到。九叔做了流寇,并且很可能已经死在了官军的刀下。杨夫子做了杨玄感的幕僚,自己现在正带着兵马,夺了他的军粮,牢牢地卡死了他的生存机会。如果杨玄感战败了,夫子将被凌迟,杨师母还有几个已经出嫁的师姐将被抓回来斩首。想让夫子不死,只有杨玄感获胜。但凭着连兵器都没有的乱军,他有获胜的可能么?

人群中出现几丝骚动,打断了旭子的沉思。他抬眼向下望去,看见明法参军秦纲将元务本的人头用拖盘盛起来,端到点将台前请宇文士及和自己查验。李旭木然地扫了一眼元务本的遗容,点了下头,木然看着秦纲端着托盘走远,走到校场门口的旗杆前,用绳子将人头吊了上去。

台下的看客们一脸兴奋,盯着人头渐渐升高,一直升到杆顶。然后,有几个穿着仆役服色,腰间缠着白葛的男人走近将台,先拜谢了两位将军的恩德,接着用担架抬走元务本的尸体。

他们是元务本的家人,现在是宇文士及的奴仆。当他们在点将台前站起身时,旭子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一丝仇恨。但他很快失望了,元家的人的脸上除了悲伤外,什么都没有。

李旭不明白元家人为什么这么恭顺。按照他的见识,目睹家人横死眼前,正常人至少会表现出些愤怒来。而元家的人却仿佛接受了这种命运,或在很久之前就料到今天的结局,表现出来的冷静简直可以令人窒息。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保全自己的家族!”杀戮仪式结束后,博陵人崔潜私下跟李旭解释。“成为宇文家的奴隶,事后皇上就不会继续追究造反的罪责。如果将来有人在宇文监军身边麾下立了功,还可以向家主请求恢复原来的姓氏!”

博陵崔氏是当今的大姓之一,所以旭子相信崔潜的话是元家人表现的正解。元务本的家人,等于用一条命和一代人的屈辱,换取了整个家族延续下去的机会。但这值得么?李旭发现自己距离世家大姓越近时,越看不懂其中规则。一切为了家族,好像是这些世家的行事的第一准则。在这条准则的要求下,他们可以放弃一切,正义、信誉、友谊,甚至个人的尊严和生命。

“像他们这样的”崔潜的话显然指的是元务本,“算不上精明。那些精明的人家,向来是两头下注,一头买大,一头买小,谁赢了都不吃亏!”

“你是说杨玄感那边?”李旭的心里突然像捕捉到了什么东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还没有敌军前来夺城的消息,所以眼下黎阳城内气氛相对比较轻松。不远处,新卒们正由雄武营的老兵们带着,列队走回军营。大多数人都兴高采烈,仿佛刚刚经过一场转世轮回般。秦师行、李安远、赵子铭等人则站在一边指指点点,以挑剔的目光评判哪支队伍看上去精神头更好,战斗力会更强。更远处,是负责掌控斥候的李孟尝,他正在给一伙即将出发的斥候布置任务。大部分斥候是雄武营的老兵,也有一些新面孔,是李孟尝亲自从降卒中挑出来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强健、很机灵。他们从今天起将由老兵们带着,外出替大隋执行任务。李孟尝答应他们,等平叛结束后,就提拔他们进雄武营,正式成为大隋府兵的一员。

“当然,郎将大人以为韩世萼,庾柔这些人投敌的原因是完全由于兵败后不敢回城么?樊子盖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得罪那么多世家吧!”崔潜与李旭并肩而立,低声提醒。

四十多名贵胄子弟,樊子盖如果敢把他们全部处斩了,等平叛结束后,他这个东都留守肯定会被几大世家联起手来锉骨扬灰。如果不完全是因为畏惧军法处置,那些人为什么要争先恐后地投敌?

他们在买大小!旭子眼前一亮,终于明白了崔潜的暗示。四十多名世家子弟先后投敌,只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家族中,必须有人站在叛军一边,有人站在大隋这边,这样,无论朝廷和叛军双方谁获取最终胜利,家族的荣耀都会随胜利者的功绩而辉煌。

真的是这样么?李旭不敢相信。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这也许是生存、绵延、壮大的最佳策略。但对于那些家族命运的背负者,则于做出选择的一刹那,就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弃子。在战争的结束的时候,失败者将无情地被家族抛弃掉。没有资格进入祖坟,没有资格享受后人的祭祀,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为家族付出的一切。

“不信,你看投靠杨玄感的人,有几个是家族中的长子?”崔潜见李旭的表情充满疑惑,再次推出一条证据。

来渊、庾柔、韩世萼、裴爽、郑俨……眼前瞬间闪过许多名字,李旭霍然发现,其中几乎没有人是其家族的长子。他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脊柱有些发凉,有股寒气从发根垂直而下,一直冲到脚底。

受徐大眼的影响,建功立业,直到建立自己的家族,已经成为旭子人生的一个目标。而这样的家族却是如此冰冷,如此残酷。想到这,旭子心里有有点发虚。他突然发现很茫然,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发现自己真的很笨,既看不懂自己的父辈,也看不懂那些世家。

他就像一根羽毛般在水中飘着,浮沉逐浪,没有目标,也看不到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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