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建成举荐了十余名老府兵来帮忙。旭子千恩万谢地收下了,将他们全部暂时委任为队正、队副、录事、参军等低级职位,秘密布置了些任务,让他们自行去雄武骁果营报到。然后,李旭拉着刘弘基,在护粮军中好说歹说劝动了一些有志谋取功名的军官,请他们暂时给自己充当幕僚。临履新前,李旭又从虎翼旅中强拉了五十弓马娴熟,平素与自己关系近的老兵,当作贴身侍卫,集中交给张秀统领。
接下来数日,旭子在新职位上忙了个焦头烂额。那雄武营的情况果然如刘弘基事先所料,里边鱼蛇混杂,非但士卒不像护粮军中的弟兄们那般老实听话,各级将官们也仗着彼此身后的背景,根本不把新来的年青郎将放在眼里。
按照唐公府几个老幕僚在酒席宴前的建议,李旭也不立刻发作。一边将护粮军中带来的军官安插到关键位置,一边抽时间回拜那些曾经向自己示好的大将军。无论到了哪一位将军的营内,不管对方是否曾经做过有利自己的事儿,都拜谢对方举荐之德。然后旭子以晚辈之名,请军中前辈指点治兵方略。几个大将军见后生小辈如此知趣,心中原来纵使有些不满和失望,也只好暂且搁在一旁,亲自口授了他一些众所周知的“秘诀”后,便开始推荐得力麾下到雄武营中“帮衬”。
对于将军们推荐的“贤才”,李旭一一收了,皆不委职,暂且以普通幕僚身份听用。同时,对捧着各种推荐信、名帖前来投军的壮士,也全部笑纳,以亲卫身份安排在自己左右。
雄武骁果营的刺头们闹腾了几天后,大部分人都得到了幕后指示,主动偃旗息鼓。也有少数几个不给颜面,存心想将新来的郎将逼走。李旭先是处处忍让,待“刺头”们闹的实在太厉害了,突然发作,命令自己从护粮军中带来的亲兵将带头闹事的人一鼓擒下。先以“蔑视上司,不服从军令”为名,每人打了八十大棍。然后不论其原来职位高低,统统贬为普通士卒。
有人心存怨恨,半夜带人蒙着脸跑到李旭寝帐里下黑手报复。刚摸进帐篷,就被埋伏在暗处的亲兵围了起来。李旭也不问对方来头,命亲兵们弯弓攒射。将那些蒙面人个个射得像刺猬一般,第二天当作高勾丽奸细挑在旗杆上示众。
雄武骁果营的将士们没想到新来的少年郎将手段居然如此狠辣,风头一下子就被打掉了大半截。李旭这才开始整顿军中秩序,先根据心腹们的观察结果,将一批心存不轨的低级军官贬了,把空出来的职位以各位大人举荐来的壮士填补。然后又根据张秀和亲兵们的密报,将一些不称职的文官也踢出军营,以大将军们举荐的“贤才”来补充他们的位置。至于那些老实肯干,尽职尽责的,则以大把地肉好赏了下去,让他们一个个劳而无怨。
数日后,雄武骁果营终于有了些军营的模样。李旭擂鼓聚将,告诉大伙皇帝陛下即将亲临本营校阅士卒,如果大伙同心协力,本郎将得了皇帝嘉奖,好处自然少不了大伙那一份儿。如果有人存心捣乱,本郎将丢官罢职之前,杀人立威的事情肯定也要做一些的。
众将佐已经明白郎将大人的厉害,凛然听命。李旭参照唐公府幕僚的建议和自己的练兵心得,把短期练兵任务逐一布置了下去。校阅在即,此刻再练什么临敌应战的真本事显然已经来不及。但什么方面最能体现军容军貌,什么方面最能糊弄上司,唐公府的高人们早已替旭子筹划清楚。所以大伙现在虽然是临阵抱佛脚,也不至于摸不到任何头绪。
从此之后,不刮风下雨,雄武骁果营的将士们就成了辽河边的一道风景。只见他们一个个盔甲整齐,兵器闪亮,喊着号子,列队沿着河岸小跑。无论军官士兵,上午列队跑出十里,下午还要列队跑回来。到了晚上,还要挑灯在营中操练队列。
四月庚午(二十七),其他诸军渡过辽水,前去围攻辽东城。十几个骁果营却因为形不成战斗力,被左路军统帅宇文述统统丢在了辽河西边做预备队。
如是一来,李旭便有了更充足的时间练兵。每天从清晨练到半夜,随时准备着在皇帝陛下面前有所表现。
大隋朝一直实行的是府兵制度,而府兵以良家子侄为主。商贩、赘婿、罪犯、乞丐等通常不被军中接纳,即便有机会投军,他们获得的军功和奖赏往往也要比好人家出身的士兵少算一半。去年大军东征,把三十万府兵精锐葬送尽了,所以今年朝廷才想起了募骁果入营的主意。
皇帝陛下曾亲口在圣旨中答应,无论出身贵贱,只要加入骁果,今后全以良家子看待。此令一下,各地流氓无赖、闲汉恶棍、还有不得志的赘婿、特赦回家的苦囚纷纷入营。这些人多少都有些打群架打出来的本事,因此,雄武骁果营的士卒虽然纪律散漫,体质却比正规军中的士兵好上许多。李旭每日炼兵的强度再大,也不用担心会把人累死。为了不让李旭刚爬上高位就被人搬下来,唐公李渊和鹰扬郎将刘弘基也大开方便之门,军粮、军械、酒水、肉食等诸般补给,都是优先向雄武骁果营供应。李旭则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不让人看笑话,每日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只要有时间,跑步、操练时也亲自参加。
士卒们起初本来有些怨言,被挂在高杆上的尸体吓住了,才不得不用心练习。后来见郎将大人与自己一同吃苦,本部人马的铠甲、器械、伙食待遇也好像比其他各骁果营略高,心中的不满渐渐小了下去。待李旭又以重金赏赐了训练出色的几个旅,并及时举荐了几个非嫡系出身的旅率为校尉后,众人对他更是心服。如是又过了半个月,三千临时征募来的骁果居然表现出些精锐风貌来。
此时,辽河对岸已经打了个热火朝天,皇上的御辇也开到了辽东城下督战。因为这次征辽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准许各路将军放开了手脚打,所以战事进行得颇为顺利。五月初,王仁恭率军进攻新城(今辽宁抚顺北),以千骑大破敌军三万,进而围城,一举克之。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右御卫将军张瑾、右武侯将军赵孝才等上次打了败仗的宿将们四处攻掠,均有建树。到了五月中旬,除了辽东城久攻不下外,盖牟、新城、建安、扶余等辽河附近的小城都落入了隋军之手。
至于校阅新兵的事情,皇帝陛下本人早就忘记了,李旭不懂得使钱,朝中大佬们自然也不会给他创造在御前卖弄的时机。雄武骁果营的骁果们练完了队列炼阵型,练完阵型练配合,最后连实战需要的弓箭覆盖,轻骑迂回等科目都开始着手训练,依然没等到任何表现机会。
众骁果们眼红别人功绩,纷纷向李旭请战。李旭见士气可用,亲笔写了请战书送上去,却犹如石沉大海。为了安稳军心,他不得不想些别的办法来分散将士们精力。先是做一些小范围的竞技、角力游戏,用赏金转移大伙的主意力。到了后来,竞技,角力游戏玩得无聊了,他干脆把万余士卒分成两部分,在辽河西岸玩起攻防演练来。,
在杨夫子赠给的笔记中,有很多关于战阵配合的详细论述。李旭当年只是为了讨好夫子,死记硬背,没做任何深入理解。此刻对照着雄武骁果营实际情况,再结合自己在苏啜部的观摩和在护粮军中的经验,重头审视这份笔记,很多原来不明白的地方居然霍然开朗。参透了练兵方法后,旭子再依次回忆笔记中论述的运筹、谋划、迂回、阵战、伏击、强突等,对用兵的理解力不觉又提高了一层。
每有所悟,他便偷偷地在自己的营中实践一下。反正骁果们闲得发慌,郎将大人玩的新鲜花样越多,他们越好打发时间。慢慢地,李旭对于一些野战阵型和临阵机变也有了些心得,每当辽河东岸的战报传回,他都能跟亲信们头头是道地分析出一番利害得失来。
等待出征的日子简单而忙碌。李建成依旧是经常来他营中转转,拉着刘弘基和旭子找没人注意的场所喝酒聊天。李世民也像先前一样隔三差五跑来请教武艺,偶有所得,必欢喜异常。李婉儿却很少再露面了,即便偶然出现在旭子面前一次,也是低着头说几句话就匆匆走开,不再像原来一样任性胡闹。她匆匆变冷的态度让李旭感到有些郁闷,转念一想彼此之间的身份差距,少年人心里很快又释然。
“毕竟她是唐公之女,我高攀不上的!”一次次,旭子望着婉儿的身影,微笑着想。他感觉到嘴巴里有些淡淡的苦味,同时也一次次被这份酸苦点燃心中出人投地的渴望。
五月底,左路东征大军再度迫近马砦水。右路大军在皇帝的亲自指挥下,造布囊百万,在辽东城外堆成阔三十步,高与城齐的鱼梁大道。同时,大隋皇帝陛下给辽东守军下了最后通谍,‘如不投降,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辽东守军回书,“唯愿一战!”。大隋皇帝陛下震怒,调集六十万大军准备踏平此城。双方在城墙上厮杀了一日夜,难分胜负。士卒疲敝之机,有人突然发现大隋在辽河西岸还有一支生力军。
“陛下,臣闻骁果营在怀远练兵,近日已成规模!”黄门侍郎裴矩俯身在杨广耳边,低声提醒。
“对啊,非爱卿提醒,朕几欲忘之!”杨广大喜,立刻拔出了令箭。
六月初一,帝令十二万骁果渡辽,雄武营位列诸营之首。
唐公李渊带着建成、世民和一干亲卫,目送十万骁果渡过辽河。没经过良好训练的骁果们秩序很混乱,不停地有人从浮桥上被挤下水里。每当这时,桥上的人总是发出哄堂大笑,一边互相“问候”着彼此的父母亲人,一边扔下救命的绳索。水里的人拉住绳子的一端,哭叫着回骂,南腔北调的声音不绝于耳。
“儿戏,他们把战争当成了儿戏!”李渊忧心忡忡地想。他不认为十余万地痞无赖们到了辽东城下,就足以突破辽东城墙。六十万大军没完成的任务,增加十万人于事无补。攻不下辽东城的原因并非是兵力不足,而是因为如今的百万大军中几乎尽是新丁。有经验的老府兵都在去年的那场糊涂仗中葬送尽了,新兵们以前连血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攻下一座坚城?
大隋朝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衰败了下去,如果说第一次征辽失败是由于皇帝陛下任性胡闹,朝中文官迂腐误事的话,第二次久攻辽东城不下,正是对大隋此时军力的真实写照。每当想到这一点,李渊心里总是觉得很失落。在他年青时代的大隋可不是今天这个模样。当年的大隋可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抵挡住突厥人二十万大军的狂攻,然后将那些来自草原的劫掠们杀得望风而逃。当年的大隋只用了四十几万人,就彻底扫平了南陈,金陵、岳州这些号称固若金汤的城池无不席卷而下。但现在,这头老虎却失去了当年的牙齿和利爪,除了模样还是头老虎外,武力已经不足以拍死一头野鹿。
大隋朝老了,他也老了。李渊的目光投向远方,注视着最先过河,此时正在整理队伍的一营人马。队伍中那袭黑色的铠甲是他年青时从西域得来的,当年李渊曾穿着它追随大将军杨素北定大漠。如今,这身铠甲对于发了福的身体而言已经太沉重,穿上它后,用不了多久脸上汗就会像雨一样滚落下来。
河对岸,身穿黑色铠甲,骑着黑色战马的旭子看起来非常扎眼。即便隔着一条辽河,李渊也能清楚地将他从人群中分辩出来。这个被唐公李渊白拣回来的同族晚辈像及了李渊当年的模样。谦和的外表下隐藏着不甘、孤傲。“他还是一头没被人驯服的老虎!”李渊微笑着想,“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世界不像他想得那样简单!”
“仲坚的兵练得不错!”唐公府第一谋士陈演寿凑上前来说道。虽然同样是训练不足,在乱糟糟的人流中,雄武骁果营那一万多士兵却依旧显得鹤立鸡群。专门为了应付皇帝校阅的针对性训练很好地维系了他们军容,与同样是由骁果组成的其他各营相比,雄武营更像正规军,而其他各营的表现就像山贼流寇。
“如果再给他一年时间,说不定仲坚能训练出一支真正可战的精锐来!”李渊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对岸。谁会第一个出手驯服这头年幼的老虎,或成为幼虎爪下的牺牲呢,他不想知道。他有充足的把握保证,那些看不见的牢笼和枷锁足够让旭子撞个头破血流。哪一天旭子撞累了,倦了,自然会想起李家的温暖来。那时候他再回头,就会成为李家最得力的干将。
“唐公的意思是说,骁果诸营的力量尚不足一战?”陈演寿笑了笑,追问。
“六十万大军都不能攻下的城市,你以为去了一伙流寇就能解决么?”李渊摇了摇头,反问,拨转马头缓缓向西。河畔上其他看热闹的李家亲信见状,赶紧策动战马跟了过来。
“不是说陛下已经垒土与城头齐平了么?”迷惑的问话出自李建成之口,他刚才将父亲和陈夫子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虽然旭子已经脱离李家,建成还是希望他能够做到别人无法完成的事。也许是为了面子,也许在内心深处,此刻他已经把旭子真正当成了朋友。
“如果破城指日可待,兵部就不会调骁果上前。第一个入城的将军升三级,封万户,是万岁亲口许诺的。如果这果子很容易摘到,你会拿来给别人分么?”李渊回头看了看儿子,淡淡地回答。
“他那人忘恩负义,又言而无信,轮到谁立功也轮不到他!”李婉儿的话听起来异常尖刻,自从李旭被任命为郎将那一天起,提到旭子,她就是这幅咬牙切齿的模样。
“的确轮不到他,却不是因为他的人品不好。这十营骁果,除了仲坚一个,其他哪个为首的郎将不是出于高门大户之家?封妻荫子的机会他们不可能让给别人,不过,这样也好,仲坚不用冲上城墙去送死!”李渊瞪了一眼女儿,低声解释道。
“爹认为辽东城短时间内很难被攻下?”李世民也赶了过来,追问。
“三十步宽的土垒,只能保证咱们的人冲上城头。冲上城头后,还得找马道下城,斩关落锁。地方越狭窄,人数的优势就越显不出来。相反,老兵数量和士兵个人战斗力却成了关键…….”李渊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提问,而是用自己的战争经验来分析眼前难题。
“不过,高句丽人也耗不了多久了。宇文述大人已经在马砦水边伐树造桥,来护儿将军的水师也已经扬帆出海!辽东城即使能守到冬天,平壤被咱们拿下来,高句丽人一样要亡国!”李建成一厢情愿地分析道。作为大隋朝子民,他总是希望自己的国家能百战百胜。
“希望咱们这次东征能耗到冬天!”李渊苦笑着说道。建成是个好兄长,好朋友,却缺乏做一个好家主的战略眼光。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情。乱世即将到来了,每个家族都可能有机会向上发展,同时也有消失的可能。百年之前,江南大地上,人们言必称王谢,如今,谁还看得到王谢两家的门窗在哪里?
“礼部尚书杨玄感大人说运河的河道被淤泥堵塞,暂时发不得军粮!”陈演寿不忍心看建成继续令他父亲失望,故意把一些看似鸡毛蒜皮的杂务在这个时候重新提起。
“这个杨大人也是,怎么不早早提疏通一下。大军已经出发一个多月了,他又喊起河道淤积来?”李建成皱了皱眉头,信口说道。猛然,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扫向陈演寿,却看到陈演寿的目光正向自己看过来,里面充满了鼓励。
“那,那咱们怎么办?”李建成目瞪口呆,半晌后,才期期艾艾地追问。他是长史,对辽西各地存粮的数量一清二楚。如果杨玄感造反,切断粮道,不出两个月,百万征辽大军就无粮可食!
“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杨玄感意图谋反!杨家两代俱为上柱国,玄感又素得贤名。我们李家背不起一个“害贤”的名义,也不能胡乱向皇上进谗言!”李渊皱着鼻子,仿佛空气中也充满了苦涩的味道。
杨玄感是前上柱国杨素的儿子,相貌英伟,文武双全,少年时即名满天下。自从他继承了楚国公的爵位后,门下贤者云集,英才无数。连观德王之子杨恭道、名将韩擒虎之子韩世谔和少年即有才名,世袭蒲山郡公的李密都做了他的幕僚。此人当年曾随宇文述一同西征吐谷浑,战功卓著。转任地方大吏后,察纠贪污,弹劾奸佞,也使得治下歌舞升平。如果是这么一个既会治国,又懂得兵略的人在后方造了反,大隋朝国运岌岌可危!
在东征之前,早有言官劝阻过皇帝陛下,请他不要将向前方督运军粮的事情交给杨玄感。但杨家在朝中门生故旧无数,随便一个人的担保都比言官的捕风捉影之词更能让皇帝陛下信服。一番私下运作后,皇帝陛下不但不怀疑杨玄感的忠心,还赐了他不少金银珠宝,以示安抚。
即使有确凿证据,李渊也没勇气向皇帝陛下揭发。大隋皇帝陛下最不信任的人就是姓李的,一旦他的怀疑有误,对李家就是灭门之祸。所以,眼下李渊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发军书,一遍遍地催促礼部尚书杨大人尽早将囤积在中原的粮草运过来。
“陛下以倾国之兵孤悬辽东,怀远诸郡所存军粮不足一月。若粮草迟迟不致,大军危矣!”当晚,李渊四日前以八百里加急送出的军书,再一次递到了杨玄感的手上。
“大军不危,我又怎能成得了事!这个李叔德,真够婆婆妈妈的!”杨玄感不屑地将军书掷到了地上,心中对李渊充满了轻蔑。
六月乙巳(初三),杨玄感反。天下震动。
辽东城就像一块茅厕里的石头,黑黑的散发着恶臭。
长时间的战争已经让这座孤城四壁上沾满了人血,黑色的苍蝇蚊虫就在黑色的血迹上寻找着食物。每当有石头或弩箭砸下来,那些嗜血的昆虫们就“哄”地一声,烟尘般飞上天空,和飞溅起的碎石泥土一起,遮住苍白的太阳。
这绝不是一种令人舒服的景色,但李旭却不得不每天面对它。如今,他已经是一营统帅,麾下有一万战兵,两千多名辅兵,再不能像上次辽东之战初始阶段那样,觉得战事无聊就可以溜回自己的营中睡觉。
但在战场上,他又的确无所事事。高句丽人用石块和泥土自己堵死了辽东城所有的城门,大隋将士根本不必警戒可能有敌军偷袭。但他们也攻不进辽东城内,尽管城外有将士们用泥沙包垒就的鱼梁大道,沿着此道可以一步步走到城墙上。但高句丽人守得很聪明,他们用木栅栏和沙包将城墙分隔成了小段,攻上城头的隋军要么站在城上忍受两侧敌楼上的羽箭打击,要么继续向前,从两丈多的城墙上跳下去。想要向城头两侧扩大战果,却是万万不能。
在城内靠近城墙的地方,高句丽人挖了无数道壕沟,拆除了所有靠近城墙的房子。胆大跳进城内的人,即便不立刻被摔死,也会被一拥而上的敌军剁碎。所以,面对着黑色的辽东城,大隋兵马在生力军到来后依旧一筹莫展。
五天前,当骁果诸营第一次到达高句丽城下的时候,几个郎将为了加入第一波攻城序列吵得面红耳赤。前来介绍战况的兵部侍郎耶律斛大人说了,城内的高句丽将士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只要我大隋勇士发起再发起一波冲锋,就可以把整座城市夺下来。
“先入之功,升三级,赏万户!”巨额的奖赏下没有人不红眼。除了一个姓裴的将军和没有根基的李郎将,其余八个郎将都要争这个首功。裴将军不争功是因为他家世显赫,并且本来就有光禄大夫的封爵在身,犯不着跟小辈们争抢。至于李郎将不争的原因,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无数声名显赫的世家子弟还没轮到,哪有他这个无根无基的新丁现眼的机会?
窄窄的鱼梁道无法容下太多的兵马同时发起攻击,所以经兵部协调,将积极请战的八营勇士分为八个班次,每个班次强攻一天。如果哪个营的攻势坚持不了一整天,则由轮给在其下一位的郎将带兵顶上。
第一天,折冲骁果营在一位出身天水赵氏的郎将带领下,率先攻城。攻势从正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前后三千多名骁果阵亡在鱼梁大道两侧,亦未能将城头上的缺口再增加半分。午夜后,赵姓郎将掩面而哭,承认失败,自缚到中军请罪。皇帝陛下笑而释之,命三军休息,明日再战。
第二天,果毅郎将元纬在强弓硬弩的掩护下,率领麾下士卒负土囊登城,试图在城墙另一侧也堆出一条下城的大道来。将士们忙碌了一整天,精疲力竭,扔进城内的土囊却全被城中的高句丽人用独轮车推走。未及天黑,元纬自认战败,主动致中军请罪。杨广看在已故内史令元寿的面子上,宽恕了他。
抽到第三轮进攻的郎将名字叫虞世则,是现任内史侍郎虞世基的堂兄弟。有了前两位郎将大人的攻城教训,他不敢再轻敌,一面请求主帅以车弩和石炮压制鱼梁大道附近的高句丽军,一面派死士抬着云梯冲上了城头。但云梯的长度无法够到城内的地面,高句丽将城墙附近挖得远比城外低。虞世则无计可施,只好转而攻击城墙上高句丽人垒起的障碍物,经过一日血战,他破坏了十二道栅栏,拆除三堵沙垒,却在傍晚的时候被一枝毒箭射中了面门,当场战死。
没经过严格训练的骁果们在主将战死后慌乱撤退,摔下鱼梁道和被自己人挤下城墙的足有二百多人。
紧接着,第四轮和第五轮进攻亦无功而返回,抱着立功之心而来的骁果们一旦发现功劳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容易捞,士气以极快的速度降了下去。今天,第六轮攻势刚刚发起不到一个时辰,旁边观战的李旭已经预料到进攻的失败。
“咱们不该只进攻这一点。进攻点越单一,对防守方越有利。与其让数十万大军在城下干耗,不如用鱼梁道来吸引守军注意力,派奇兵从别的方向攻城。或者多垒几条鱼梁道来,数个方向同时向城里杀!”李旭低声向自己麾下的几个低级将领嘀咕。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以目前敌我双方士兵的数量差来考虑,最合适的进攻策略是围城而不是强攻。但辽东地区的适合战斗天气实在太短,一旦战火延续到八月之后,突然而降的大雪对中原士兵而言不谛于灭顶之灾。所以,皇帝陛下选择强攻辽东城的战略未必是错,然而强攻的手段却未免过于单一。
“大人说得极是,但不会有人听咱们的!”雄武营别将慕容罗低声回应。他是一个有着近二十年行伍经验的老兵头,自征开皇年间那次征辽之后,就一直在六品左右的军职上徘徊。慕容是个胡姓,祖上杀孽太重,所以这个姓氏素来就不被中原的世家们所接受。而慕容罗本人又和军中显贵宇文家搭不上关系,所以混了近十几年也只是个校尉,还进不了升迁机会较多的天子六军。李旭来雄武骁果营履新之时,一干托关系入营当差的低级将校们试图给新长官下马威。慕容罗因为没有背景,所以不敢参与。结果最后因祸得福,带头闹事的人都被李旭辣手拿下,他和另一位出身相对低微的李安远二人却因为行事低调而得到了升迁。
李旭无奈苦笑,他知道慕容罗说得有道理。虽然挤入大隋武将序列的时间很短,旭子已经感觉到了身边那一堵堵无形的墙。“那走了狗屎运的小子是谁啊,他父亲立过什么大功,祖辈出过什么名士么?”每天早晨去中军应卯的时候,别人的窃窃私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虽然他这个飞将军李广后人的身份货真价实,但如今大隋认可的两个李姓一个是赵郡李家,另一个是垄右李家,与他这上谷李家可以算同宗,却数百年没什么来往。
五品郎将是个“六参官”,每个月只有六次参加朝议的机会。而在每天早晨军中例行点卯时,他们也只能站在武将行列西侧倒数第二的位置。倒数第一的是天子六军中当值校尉站的地方,而那些内府校尉对品级比自己高三级以上的外府将军往往都不屑一顾。
没有人引荐,早晨点卯时李旭很难得到皇帝陛下的关注。由于站的位置太远,他甚至常常听不清皇帝陛下在说些什么。所以,功劳和风头他争不到,出谋划策的事情也轮不到他这小小新晋郎将的头上。
“多路强攻的代价太大,这两天我看过其他各路兵马,都是临时从地方征来的良家子弟。很少有人当过兵,这么高的城墙,对方守将又是个能征惯战的狠角色,冲上去也是送死。况且现在咱们士气这么低,真正肯上前拼命的没几个!”雄武营的长史赵子铭低声给自家主将分析。他是薛世雄将军推荐给旭子的幕僚,人长得像个痨病鬼一般,官场和沙场的经验却都丰富得很。刚到辽东城下的时候,李旭之所以没冒冒失失地去抢着立军令状,就多亏了他和另一个李家推荐来的八品录事谋划。
“其实这样也好,咱们捞不到立功受奖的机会,至少也没什么错误可犯!”五娃子张秀笑呵呵地说道。这小子如今是李旭的侍卫长,虽然麾下人数不多,但级别却是朝廷认可的正六品官。每年有固定俸禄可拿,军中同级的校尉、参军们也都要高看一头。所以他对目前情况满足得很,根本不愿意想更多的事情。
“那可不成,咱们现在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别将慕容罗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骁果营是临时组建的,平定辽东后就得解散。如果咱们没些实际的功劳,就只剩下个官衔,今后很难在内外两府中补到实缺儿。此战之后,那些外府兵士也要大批解甲归田,没地方上任的将佐非常多。除非大人朝中有大靠山,或者肯使钱……”
“我尽力想办法!”李旭看了看眼中充满渴望的众人,低声安慰。“每个人都有出人投地的梦,坐在这个位置上,你必须知道底下人需求什么,并尽量别让他们失望……”临履新前,刘弘基的叮嘱还在他耳边回响着。旭子有些忧郁,望着黑漆漆散发着恶臭的辽东城,他毫无办法。
“李将军!”慕容罗突然推了他肩膀一下,低声呼唤。
李旭从远处收回目光,看见几个皇宫侍卫服色的人正大步向自己走来。那些人个个出身高贵,从来不愿意与旭子这样的寒门子弟交往。
“皇上命你火速到中军议事!”当先的一名侍卫冷冷地说道。
“末将遵命!”李旭肃立,抱拳,小声回应。长史赵子铭发出了一声轻咳,侍卫长张秀赶紧带人冲上去,堆起笑脸拉住当先那名侍卫的胳膊。
“几位将军莫急着回去覆命,我们家郎将以前没见过皇上……”张秀献媚地笑着,将一小锭黄灿灿的东西塞入了那名侍卫的手心。
“你家郎将年少有为”领头的侍卫脸上立刻出现了笑容,手攥了攥,凭借对黄白之物的良好直觉得出了对李旭的评价,“其实这很简单,咱们一边慢慢走,我一边给你家郎将讲解讲解…….”
中央大帐内的官员很多,见到李旭进门,众人齐齐地侧过了头。审视、猜疑、甚至带着轻蔑的目光令人很不自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旭不由地感到自己的口有些干,心脏也不争气地狂跳个不停。好在来时途中,那几个皇宫侍卫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已经仔细叮嘱过了他所有晋见皇帝时的礼节,旭子才硬着头皮将武将之礼行完,然后长身肃立,等着皇帝陛下的问话。
“朕听说去年大军战败之时,你曾领着三百将士在辽东杀了个来回,可有此事?”皇帝陛下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听上去很是焦躁。
李旭不知道皇上此时怎么又想起了自己去年的功绩,犹豫了一下,决定据实回答:“启奏陛下,去年前往辽东救人的行动,是受唐公李渊大人指派,由鹰扬郎将刘弘基大人带领。末将当时只是刘将军麾下的一名校尉,其实没立下什么功劳!”
“没立下什么功劳,就是说朕不该赏你了?”皇帝陛下似乎正在火头上,说话的语气很是挑剔。
“末将不敢!”李旭吓得又行了个军礼,大声回答。
“哦,能在万马军中杀进杀出的壮士,也有不敢为之事么?”前方传来的声音稍显平和了些,带着些笑意追问。
“末将对着敌军,怕也没用,所以就不怕了。但,但此刻,此刻是……”李旭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结巴,也听见了百官们在窃窃私语。他知道自己又出丑了,想狠狠掐自己一把,耐着大隋皇帝陛下还在身前,只能努力振作精神,把心头的紧张硬压了下去。
“是朕的天威让你害怕么?你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朕有何可怕!”见到李旭额头上已经有汗水开始滚落,御案上那个声音愈发柔和,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命令道。
“末将,末将尊旨!”李旭把心一横,用力抬起头向前望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心里默默念叨着,目光和御案后那个中年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然后又低了低,落在了对方的脸上。
皇帝陛下脸色有些苍白,身子骨明显地瘦了。即使此刻身穿着华丽的锦甲,也掩饰不住他肩膀的单弱。位于他肩膀下的手臂有些软,拳头无力地攥着,几根青黑色的血管,逐一从苍白的皮肤下跳将出来。(注1)
“皇帝陛下老了!”李旭差一点就把这句带着怜悯意味的问候说出口。这不是去年手指辽东、意气风发的那个大隋皇帝陛下。去年那场出乎意料的战败对皇帝陛下打击很重,甚至一下子从他身体上抽走了大半自信。
“朕看上去令你害怕么?李将军?”杨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大隋朝平民出身的将领中最年青的郎将,微笑着追问。
“臣不是怕,臣为陛下天威所惊!”李旭望着杨广,低声回答。当将一颗心横下来后,他的头脑反而变得清醒了许多。典故中的马屁词也很自然的从口中滚了出来。
即使无所畏惧,此刻也必须说三分畏惧。史书上曾记载过钟氏兄弟见主君,一个“汗出如浆”,一个“汗不敢出”的巧妙回答。虽然眼前的皇帝不是晋朝的皇帝,但古往今来,皇帝的喜好应该差不太多。
“嗯,你很好!”杨广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对李旭的回答还算满意。自从登上皇位以来,他破格接见过很多低级官员、武将还有百官的子侄。那些人或者一进门就低头哈腰,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或者故意装出一幅大咧咧无所畏惧的模样,举止失礼。像李旭这般嘴巴上诚惶诚恐,但身体站得笔直的年青人,在位这么多年来,杨广还是第一次遇到。
心中的好奇让杨广的话在不知道不觉中就开始变多,探讨完了自己面相是否凶恶之后,这位圣人皇帝笑着补充:“你不必谦虚,每个人的功劳失,朕都记得。每个人犯的过失,朕也都知道。朕听人说在生死关头,你一次次返身救自己的袍泽,可有此事?”
“启奏陛下,末将当时只是不忍心看着同伴战死!”李旭的回答干脆利落。他忽然发现皇帝陛下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息怒无常,至少到目前为止,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陛下和一个普通中年官员没什么太大差别。
“如果去年朕麾下的将军个个像你,朕的三十万精锐就不会尽没于辽东了!”杨广苦笑着摇头,不知道为将军抛下部属独自逃生的行为不满,还是心疼被人割下头颅累塔的三十万老府兵的性命。
听了这话,李旭脑门上刚落下去的汗登时又冒了出来。“末将,末将当时只是蛮性发做,蛮性发做!不知道进退,不识大体!”他即便再自视清高,也不敢踩到所有其他将军头上,只好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
“朕倒是希望我大隋将士多一点这样的蛮性!”杨广一摔袖子,低吼。
“陛下,臣等知罪!”大帐中其他文武同时躬身向皇帝请罪。有人羞愧地把头低了下去,有人却用怨毒地目光扫视了李旭几眼。
“哪来的野小子!居然还有人夸他识大体!”御史大夫裴蕴心里暗骂。今天帐内这名郎将据说是自己的本家黄门侍郎裴矩亲自举荐给皇上的,裴矩一向有识人之名,这次恐怕是着实看走了眼。
正当百官心中腹诽的时候,御案后又传来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算了,朕都说这事儿不追究了,你们还告什么罪。李将军,兵部新颁发的辽东地图据说是你所绘,此事当真?”
“是,臣,臣的确根据附近猎人的描述胡乱画过一幅辽东地图,去年大军东征时尚未完工,所以不敢拿出来献丑。后来此图被薛世雄大将征用,后来去了哪里,臣亦不知!”李旭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有了刚才的教训,这回他无论如何不敢把绘制地图功劳据为己有。虽然今年军中颁发的地图的确就是去年他画的那一幅,但他可不想皇帝陛下再来一句,“如果我大隋武将都像你……”云云。嘉勉的话,皇帝陛下说了估计很快也救忘了,但万一其他朝庭大佬中的任何一个较了真儿,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注1:绵甲:隋唐时期军服,轻盈华丽,防护效果很差,只做武将礼服用。
旭子出身寒微,在从军之前见过的最大官员不过是衙门里的帮闲。即便到了此时,在他眼中那些豪门世家都是像天上诸神般不可逾越的存在。但杨广看向诸臣的角度却是俯视,在他眼中,公侯勋贵也罢,草民小吏也好,都是他的子民,纵使有所不同,其中差别却也不甚大。所以,此刻君臣两人不可能心有灵犀,相反,一个越怕听见什么,另一个却偏偏越想说什么。
“你倒是有心,咳,可叹满朝公卿……”杨广当着无数文武的面儿连连摇头。
“陛下,若无工部、兵部诸位大人齐心协力,单凭微臣一人,恐怕绘不出这么详细的辽东地图!”李旭窘得脖子都变成了紫色,不待诸位大人开口请罪,率先说道。
“哦!”杨广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看看李旭红得欲滴出血的脸,再看看左右身侧一个个面无表情的文武大臣,片刻后,他终于理解了少年人的难处,“谁的功劳就是谁的,文武百官的功劳虽然比你大得多,却都在别处,不在这幅地图上面!”
叹了口气,他又补充,“上次是朕对辽东局势估计不够,所以大伙才准备不足。朕之过,又何必委罪于人。你能在大败之时扬我大隋国威,朕甚欣慰。今年又献上了这份地图,朕……”杨广看看李旭,心中对眼前少年充满了好感。他想再给赐少年人一个官职,转念一想对方升任郎将至今还不到两个月,如果再度破格提拔,诸臣之中肯定有人会谏止。笑了笑,说道:“朕再赐你百炼宝刀一口,助你在疆场上大战神威,再为朕杀敌立功吧!”
“谢陛下隆恩!”李旭后退半步,躬身,拱手及眉,然后肃立。御赐宝刀未必有他的黑刀用着顺手,也未必真有百炼之精,但无论换做谁也不会真的拿御赐宝刀去砍敌人脑袋。这东西在大隋军中代表的是一种尊崇,代表着军功被皇帝认可并记在了心里。持有此刀的人,日后提升的机会远远高于其他同僚。
如果说李旭刚入军帐时,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多数是轻蔑的话。此时,这些轻蔑的目光里边就增加了很多不同意味。有人开始盘算帐中这个少年人是否能被自己家族所用,有人亦开始考虑自己的地位是否即将面临威胁。朝中的职位就那么多,世间的豪门望族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几个,新的军中权贵崛起,往往意味着挤占掉别人的利益。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式,非人力所能改变。
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当有了利益冲突呢?是否要出手将那些可能长大的势力掐死在萌芽状态?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内廷侍卫捧来百炼刀。大隋皇帝陛下亲手取了,挂在了李旭腰间。“努力做,朕看好你!”在李旭再度躬身拜谢的瞬间,杨广一把搬住了他的肩头,家中长者般慈祥地叮嘱道。
“臣,末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李旭听见自己说话的声调全变了。他无法压抑住来自内心深处的激动。从前读过的史书告诉他,做武将的最怕就是没君王赏识,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豪杰在等待中埋没一生。而老天对自己却如此眷顾,在自己刚刚十七岁的时候,便遇到了一个慧眼识人的伟大帝王。
“朕期待你的回报!”杨广笑了笑,低声叮嘱。目光离开旭子身体的瞬间,他的脸上突然滚过了一层浮云,很快就淡去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你的甲,好像很精良么?”皇帝陛下微笑着问。
“是唐公赠给末将的贺礼!”李旭的心还在热血里边浸泡着,毫无戒备地回答。
“好甲,如果朕所猜没错,这是用西域镔铁打造的甲叶,里边衬了犀牛皮吧?”杨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浓得像积了雨的云彩。
“末将不知道,末将从来没,没买过铠甲!”李旭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黑漆漆泛着蓝光的甲叶,有些尴尬地回答。这副铠甲是唐公李渊在酒宴后所赐,因为颜色和黑风很相配,所以李旭作战时总喜欢穿在身上。今天宫廷侍卫突然来宣召,时间仓卒,他根本来不及去换袍服,所以只好穿着铠甲来见驾。
听了李旭的话,杨广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容立刻又化作了好奇。“没买过铠甲,难道你从军前,没自备戎装么?”
按大隋惯例,良家子弟从军要自备战马和兵器。但很多富家自己往往会高价购一幅好甲在身边,那东西军中虽然统一配发,但质量未必有自己买的结实,穿起来也未必有自己买的合身。而李旭居然从来没买过铠甲,当年其家的穷困程度的确超出了皇帝陛下的想象。
“没,没备。末将,末将当初所有的钱都买马了!”李旭非常尴尬地说道。他不能直说自己穷,否则等于指责皇帝陛下不爱惜百姓,让即将上战场的壮士连铠甲都买不起。他更不能坦承自己当年为了逃避兵役跑到了塞外,否则欺君罪名落下来,自己长了多少脑袋都不够砍。所以,他只好用买马一词来搪塞,没撒过谎的脸红得比作贼被抓住了手腕还鲜艳。
“朕倒忘了你去塞外贩马的事情!”杨广恍然大悟般说道。
他们君臣二人喋喋不休,一半公务,一半私事地闲聊,文武百官就有些尴尬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最近烦闷不止的皇帝陛下怎么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今日有人建议皇帝陛下召见李旭,是为了向他咨询辽东地理情况。眼看着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皇帝陛下的谈兴却还没转到战事上。
“朕听人说你与唐公是同族?之前却没有过往来?”杨广想了想,又问。
今天他的问话全是随意而为,没有任何条理可循,这可苦了李旭这初涉官场的新丁。每个问题都小心翼翼地思考,唯恐答错。但每个问题的答案却总是不能让所有人满意。此刻再一次听到皇帝陛下问及自己和李渊关系,李旭沉吟了一下,低声回奏:“按辈分,唐公的确是末将的族叔。但当日末将投军,却是被刘弘基将军引荐,没想到能与自家族叔在怀远镇相认!”
这已经是旭子能想到的最好回答。经历过上一次君前问答的事后总结,如今他已经知道杨广不喜欢李渊的原因所在。通过刚才杨广说话的口气,他也能听出来皇帝陛下问话中的期待意味,但唐公对他不薄,所以旭子实在无法顺着皇帝陛下的心意,把自己和李渊一家完全分离开来。
这个答案,让满朝文武的脸上再次变色。无论喜欢不喜欢旭子,大伙心中未免同时叫了声‘可惜’。眼前少年也过于执拗,明知道一棵大树将倾,却还死抱着不肯松手。不过这样也好,大伙今后倒犯不着费力去排挤他了。仅凭他今天的回答,短时间就不肯能再次得到升迁的机会。
“朕知道,你毕竟姓李!”杨广又笑了笑,心中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当然,他不能在臣子面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转身走向御案,边走,边低声问道:“朕记得跟你说过,来辽东后要校阅你部兵马。如今,雄武骁果营可堪一战?”
“启奏陛下,雄武骁果营愿为陛下效死一战!”李旭大声回答,绕着圈子,把杨广的问话回避了过去。
雄武骁果营只训练了不到两个月,摆摆花架子糊弄人可以,真的拿出来攻城,结果不会比其他几个骁果营好。但此时情况已经不容他再退缩,无论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都不得不抱着脑袋向前冲。
忐忑之余,旭子心中暗自盘算,到底要如何才能说服皇上多派几支兵马从其他位置佯攻,这样自己这一路受到的抵抗也会小些,伤亡也不会那么惨重。
“骁果们的战斗力,比起去年随你去辽东的八百壮士,如何?”杨广的思路却如天外飞仙,让李旭永远跟不上其踪影。
“启禀陛下,去年前往辽东的护粮军将士,皆受过一年左右训练。”李旭偷偷的扫了一眼皇帝陛下的脸色,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让皇帝陛下失望。
杨广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李旭的回答在他的预料之内,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攻城战,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如今自己麾下的兵马之战斗力远远不如去年那伙老兵。想想去年自己曾经校阅过的左武、左翊和左屯三卫精兵,想想已故的麦铁杖老将军和辛世雄大将军,他心中不觉百味陈杂,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如果朕命你领麾下将士再次前往马砦水走一遭,你能去得么?”
“有何不可!末将愿意前往”李旭挺直身躯,大声回答。他不知道皇帝陛下为什么叹息,但就凭对方刚才亲自给他系上宝刀的情义,旭子也要有所回报。况且此时马砦水东岸的敌军几乎被大隋兵马荡空了,除了路过几个孤零零的城市时需要小心些外,沿途几乎不会碰上其他任何阻拦。
文武官员们一下子热闹起来,陆续上前向杨广进谏。说兵凶战危,派一个声名不显的新锐担当重任,不符合用兵之道者有之。请缨亲带大军前去,只请李旭做向导者有之,就是没人对李旭独领一路兵马的愿望表示支持。
从众人七嘴八舌的谏言中,旭子慢慢听出了些端倪。不知道什么原因,大隋兵马打算撤离辽东了,但宇文述将军所部近三十万大军已经准备渡过马砦水,所以,眼下必须有人前去接应,保证东征大军的后路和粮道不为高句丽人趁机遮断。而目前,几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都出战在外,朝廷派不出特别合适的领军人选。并且对辽东地理情况,没人比李旭和刘弘基二人最为熟悉。
“不知道是哪个瞎眼的‘伯乐’推荐了我?”李旭皱着眉头,四下张望。这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差事,去年自己去救人,结果卫文升将军烧了浮桥,让三千多名杀破重围的弟兄死在大隋家门口。这次自己再去救援,说不定等大军来到辽河边,盼望着的浮桥又被人拆毁了。所以,他也急着不争这个功劳,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大伙讨论出结果。
“好了,好了,朕知道大伙的谏言都是为了国家!”杨广的手臂向下压了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目光转向李旭,继续问道:“既然众骁果训练不足,为何你还愿意去辽东建功?难道,你不怕完不成任务被朕降罪么?”
“还是让我去?”李旭楞了一下,心中有些被人看中的欣喜,也涌起了几分对未来的担忧。看了看杨广那期待的目光,他略做沉吟后,朗声回答:“陛下问骁果训练情况,臣自然要实话实说。可沿途几个孤城中的高句丽人不知道我军实情,他们已经被宇文述老将军打落了胆子,怎敢再出城犯我大隋军威!”
这个答案却是在座很多文武没想到的,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其中不乏赞赏。
“你还要再多兵马么?”杨广点点头,微笑着追问。本来,他今天宣召李旭的目的只是询问辽东地理情况,但见到少年人举止憨厚中带着沉稳,突然临时起意想把带领援军的任务交给他。可以说,眼前这个少年人除了念念不忘唐公恩德这一项不令他满意外,其他各方面表现出来的锋芒气度,都让他非常赞赏。
年少怎么了,朕当年第一次领兵时也不过十六岁。出身寒微怎么了,麦老将军,罗艺将军都出身寒微,但他们两个比任何人都英勇。对朝中文武略感失望的杨广不想再听百官们那些陈词滥调,大隋朝需要注入些新鲜血液,否则上上下下会永远这么死气沉沉。
李旭知道自己肯定逃不掉了,同样是去冒险,与其给别人做向导,还不如自己带兵来得自在。仔细想了想,回答:“既然是去接应宇文述老将军撤兵,人多了反而辎重补给困难。末将只希望陛下答应末将两件事,末将必不负圣上所托!”
“说,朕尽力做到,让你无后顾之忧!”杨广的脸色阴了阴,郑重许诺。去年下令烧毁浮桥的正是他这个皇帝陛下,如果李旭提出在他回来之前不要烧毁浮桥,岂不是让自己太失颜面!
“末将谢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施礼,“第一,末将请陛下继续派人攻打辽东城,不让高句丽君臣感觉到我朝大军有撤离之意!第二,末将希望陛下准许我放手施为,不为道义所羁绊!”李旭环视众人,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不知不觉中,他身上的拘谨和畏缩感觉尽去,代之的是年青人身上那种勃勃的生机。
“第一条,朕准了。这第二条么?却是为何?”杨广略做迟疑,追问。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自己年青时的峥嵘岁月,也许是因为见惯了群臣的老成持重,需要新鲜感觉的缘故,他非常欣赏目前李旭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青涩与豪迈。
“末将去年曾经放火烧了沿途所有麦田!”李旭咬着牙回应。他又想起了死于辽河畔那群袍泽,既然要去马砦水,不妨再狠狠报复高句丽人一次。“马砦水南岸高句丽山多,平地少。粮食全靠北方供应。末将去年烧一次,今年再烧一次,明年开春,看这些人吃什么!”
“好狠的年青人!”谏议大夫裴蕴惊诧地想。他与同僚平时杀人,往往都要找到一个道义上的理由。而这个年青人发起狠来,居然一点道义都不讲。看着年青人咬牙切齿的模样,他心头猛然涌起了一阵恶寒。
如果他没惹到自己,自己犯得着出手对付他么?同一时刻,很多人开始犹豫。
“万岁,此举万万不可。此计一行,高句丽人必饿死无数。”内史侍郎虞世基出列启奏。回头扫了一眼李旭,大声质问,“少年人,高句丽数十万生灵何罪之有?你要下此辣手?”
“高句丽生灵无罪!”李旭躬了躬身体,非常礼貌地回答。“可去年我大隋被垒成佛塔与城墙的三十万将士,也是生灵!”
他不想得罪虞世基这位朝廷里数一数二的权臣,他也不想被文官和后世史学家们诟病。但无论是谁阻拦了他替袍泽报仇,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反击。
必报此仇,这是当日逃离生天后,旭子在心里对留下东岸的英魂们许下的承诺。
既为承诺,永生不会更改。
李旭年少,虽然经历过许多磨难,心智却远未成熟到睿智平和的地步。他曾在辽东亲眼看到袍泽们的头颅被高句丽人垒成佛塔,所以在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难免会被仇恨蒙蔽双目。但满朝文武的想法却不能像个年青人般偏激。大隋朝讨伐高丽,打的是吊民伐罪的名义,如果在对方境内一味地烧杀抢掠,会让整个东征失去道义的支点。大隋皇帝陛下的圣人天子形象也会因此轰然而倒。所以,继虞世基后,很快又有十几个文臣出面反对李旭烧光对方庄稼的提议。为了确保仁义之师的名声,有人甚至坚决反对把接应大军归来的重任交到一个“残暴野蛮”屠夫之手。而武将们的观点却恰恰相反,他们认为既然本朝还要进行第三次东征,就不妨在高句丽的国内制造更大的破坏,这次回撤之前烧毁的庄稼越多,下次东征也会赢得越轻松。
对于领兵去接应宇文述,众将军们也不十分感兴趣。正如李旭先前所想,这是一项鸡肋般的任务。领一支偏师入辽,即使平安接回了东征大军,功劳也属于带领三十万兵马的宇文述老将军。而一旦途中出现什么纰漏,便要承担很多无干系的责任,弄不好自己连性命都得搭到这次任务上。
中军帐内刹那间热闹起来,文臣们反对这项提议并进而反对由李旭出任主将,武将们则支持这项提议进而发展到支持李旭领兵,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好了,好了,援军依旧由李郎将统率。只是不要做无谓的杀伤与破坏,具体如何,李郎将便宜行事便罢!”杨广挥挥手,打断了众人的争执。作为一直负有仁慈之名的大隋皇帝陛下,他自然不能明白地支持李旭的提议。但李旭建议的破坏行动,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即使不为了给将士们复仇,对削弱敌方国力也甚有成效。所以他干脆选择和稀泥,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让李旭自己酌情去处理。
谏议大夫虞世基是个“菩萨”心肠,听了杨广的决断后依然反对由李旭领兵。“万岁,李将军身上杀……”
“虞爱卿放心,朕给他派个监军就是。士及,这次由你跟着李郎将去,行军打仗多给他出主意,也别让他乱杀无辜!”杨广微笑着打断了虞世基的谏言。
“臣,尊旨!”一直躲在众文官身后的宇文士及快步出列,欣然领命。
“什么事情,你们二人商量着决定。今晚大军连夜出发,朕会命令百官配合你们做准备!”杨广看了看满脸失望的李旭,又看跃跃欲试的宇文士及,低声叮嘱。
“是,末将尊命!”李旭无奈,只好殃殃地上前接令。让宇文士及做监军,比皇帝陛下驳了他烧毁高句丽人庄稼的谏言而令人失望。这个当朝皇帝的女婿长了根分了岔的舌头,自二人认识以来,从他嘴里,李旭就没听到过一句令人舒服的话。
果然,才出了中军帐,宇文士及的嘲讽挖苦之词就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呵呵,李将军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放着伸手可及的富贵都不要,念念不忘的却是和唐公的叔侄之情!哎,就是不知道唐公送将军铠甲时,心里想的是亲情多些呢,还是价钱多些!”
“只要我自己想得不是价钱就成了!”李旭横了他一眼,正色回答。“受人滴水之恩,当相报以涌泉。宇文老将军的推荐之德,李某亦不敢忘!”
唐公李渊赠金赠甲,肯定有拉拢的目的存在。这一点李旭在酒后已经想得很清楚。但他同时清醒地认识到如果没有李渊当初的破格提拔和举荐,也没自己的今天。况且无论别人说什么,自己做人原则不能放弃。
“哈,好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不知有人自己的前程都没了,还能拿什么报答别人?”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现在李某尽力为宇文老将军打通退路,就是力所能及的回报!”李旭自知斗嘴斗不过宇文士及,干脆把眼前任务扯出来招架。东征军主帅是宇文士及老爹,他相信即使此人再浑,也不愿拿老爹的性命开玩笑。
此言一出,果然堵住了宇文士及的嘴巴。虽然肚子里有的是反击之词,驸马督尉大人还真有些怕惹烦了李旭,害得对方故意出工不出力。憋了好半天,他才嘟嘟囔囔地补充了一句:“我就没看出李渊这个人有什么好来。明明这棵大树都快倒了,你还藤儿般死抱着它不放干!”
“如果李某是根藤儿,自然要早攀高枝!”李旭笑了笑,淡淡地回答。他明白宇文述父子的拉拢之意,在大隋朝,宇文家族的实力也远远大于李家。但他不想做藤,不想依赖别人的恩赐而活着。他想为自己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也许因为种种原因,自己注定成不了一棵参天大树。但自己至少可以选择做一株野草,可以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呼吸的野草。
“李郎将志向不小!”宇文士及的话怎么听起来嘲讽的意味都多于赞叹。
李旭耸耸肩,不跟此人继续斗口。国公家的子侄永远不会理解平民小子的想法,就像他理解不了为什么必须宣誓效忠,宇文家父子才能对自己放心一样。
宇文士及见李旭不说话,也失去了斗嘴的乐趣。眼下救援东征大军要紧,那些家族之争可以暂且放到脑后。这么一想,他的思路慢慢又走上了正轨,沉默了片刻,低声询问道:“说吧,出发前需要我这个监军作些什么?”
“调集战马,能调多少调多少。”李旭点点头,把最棘手的问题交给了宇文士及去处理。
自从李旭去了中军大帐,张秀、慕容罗、李安远等人就开始忐忑不安的议论起来。以目前雄武营的战斗力,攻击辽东城无异是上前去送死。可如果郎将大人真的带着皇命而回,大伙无论如何也不能抗旨不是?
“真他妈的倒霉,咱们骁果营果然都是些没娘的孩子!”督尉李安远悻悻地咒骂。“六十万大军攻城都没奈何人家分毫,那帮脑满肠肥的大人们不想个聪明点的招术,就知道拿人命往里填!前六营骁果的战绩在那明摆着,咱们上去还不一样白给!”
“也不一定,说不好敌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咱们这一冲啊,刚好立了入城首功!”张秀看了一眼远处再次被血染红的鱼梁大道,眼中带上了几分胜利的憧憬。他生来就是个乐天派,死不到临头不知道犯愁是什么滋味。远处城墙上高句丽人搭起的箭楼就像坟茔一样林立,可他却能选择性地视而不见。
“也是,都这么多天了,按道理高句丽人的箭支和石块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长史赵子铭在旁边附和。虽然知道这是一厢情愿得想法,但作为心腹谋士,他不能带头动摇军心。
“当然不用你们两个去第一个攻城!”校尉李孟尝狠狠地给了张秀一记白眼。他原本是护粮军中的旅率,被旭子软磨硬泡拉到了骁果营。官职的确是升了,可一条小命也等于卖给了旭子。
“还是想想怎么样才少死人吧!”李旭一手提拔起来的别将慕容罗看了大伙一眼,说道。如果雄武骁果营奉命攻城,第一波带队冲锋的任务肯定要落在他的头上。军中混了小半辈子才混到这个位置,他可不想立刻就让家人领朝廷的抚恤。
声东击西,引水灌城,围三缺一,诱敌出战,传说中的经典战例被大伙罗列了一大堆。却没一个有实施的可能。正当众将佐唉声叹气,抱怨命运不济的时候,有人突然发现郎将大人回来了。
“传令,雄武营全体撤离,回营休息,今晚出发前往马砦水!”跳下马背,李旭大声命令。
“什么,去马砦水!”众人喜出望外。不用去强攻辽东城了,大伙的脑袋就又多保住了几天。
“将军,是光咱们一个营去,还是有其他弟兄?”赵子铭身为军中长史,自然要担负起替主将谋划的重任。此刻心中虽然欢喜,嘴巴上还是很谨慎地追问。
“就咱们一个营去,一会有人会通知大伙去领马。记住,通知弟兄们,能领多少领多少,咱们路上全靠它了!”李旭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沉静,“如果有不会骑马的弟兄,就留做后队,由慕容将军带领着缓缓追赶大队人马!”
此行好像不那么容易?几个将佐看着旭子的表情,有些尴尬地想。除了慕容罗外,他们都没什么实战经验。印象中现在从辽水到马砦水一路畅通无阻,高句丽人都吓得缩在城里,乌龟一样不敢出头。
“难道还有人胆敢阻挡大军前进么?”长史赵子铭试探着问。
“去的时候没有!”李旭叹息着点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告诉大伙这次任务的实情。是用善意的谎言来维系军心?还是用完成任务后的封赏来激励士气?如何调度兵马?如何保证弟兄们平安返回?眼前有千头万绪,却一筹莫展。
“如果大眼在就好了!”迷茫中,旭子再次想起了徐茂功。但此时摆在他面前的,却是无数双包含着期待和信任的眼睛。刹那间,他感觉到了肩头上传来的沉重。
如果徐大眼在,他会如何安排?如果换做自己是刘弘基,会怎样处理这种情况?如果是薛世雄呢,麦老将军呢?李旭心里慢慢想着,慢慢将一个个命令传了下去。
李孟尝去挑选弓马最娴熟的人担任斥候,赵子铭带着文职去筹备军粮、物资。慕容罗去筹建后军,收容掉队士卒,李安远带领一伙人盘点现有坐骑数量,并准备跟随新来监军大人去领取战马……硬着头皮,李旭将一项项任务细化,分派。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主将领军,他本能地想做到最好。
在李旭回到自己的军营一个时辰之后,宇文监军正式上任。作为宇文世家的子弟,他果然不负众望,伸手就从掌管军需的裴静大人那里要来了一万五千匹上等战马。此外,看在宇文述大将军的面子上,裴静大人还提供了五千副骑兵专用的轻甲,一千多枝长槊给雄武骁果营,算作对此番救援行动的支持。
“不知道这些战马,可能满足郎将大人的需求?”宇文士及坐在主将位置上后,得意洋洋地询问。
“当然够,宇文大人好手段!”李旭微笑着称赞。
“想做一些事情,你就必须要达到一定位置!”宇文士及耸耸肩膀,又开始例行的说服教育。
李旭笑了笑,转身出帐去检查将士们的准备情况。对付宇文士及,他能找到的最好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反正这次是救援对方的老爹,他不怕对方不肯尽心。
军营里人喊马嘶,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不必去强攻辽东城的消息令所有人都很兴奋,虽然明天面临的危险也许比眼前还大。传令兵快速在军营中打马飞奔,将各级将领们的命令送到每个角落。家境普通的骁果高兴地牵着新领到手的战马,跃跃欲试地想跳上马背。那些自带了好马前来投军的,则笑骂着在旁边指点,仿佛自己已经被提升做了骑术教头,门生弟子满军。有人得意洋洋地将刚发的骑兵轻甲套在肩上,来回走动着炫耀自己的好身板。有人则眼巴巴地看着军官们领到手的长槊,恨不得冲上前去抢过来耍一耍……
“我要尽量带他们回来!”旭子边走边想。六月的阳光很毒,晒得他额头和鼻梁骨有些麻辣辣地痛,他却不肯躲到树荫下去,而是挺直身躯,慢慢在军中巡视。
“将军大人!”有士兵看见了年青的郎将,主动上前施礼。
“免礼,大伙抓紧时间准备。骑术不精或体力欠佳的,主动向自己的队正提出来!”李旭回了一礼,微笑着叮嘱。这样做算不算成熟,算不算沉稳?他不太把握。但他逼着自己表现得像一名值得依赖的将军。
“将军大人好气魄!”斜后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李旭不得不停止蹩脚的表演。是李建成,旭子听出了话中那玩笑的味道,转过身,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
刘弘基、李建成、李世民和武士彟几个人显然是自怀远镇匆忙赶来的,每个人都跑得满身尘土。黑色泥汗在他们的脸上画出了无数道条纹,远远看上去就像刚从地狱里跑出来的小鬼儿。但那泥浆下的笑容令人很温暖,李旭大踏步迎上去,与几个朋友一一见礼。
“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让你单独领军出征!”在刘弘基的话语中,担心的意味远远多于羡慕,“尽量小心些,沿途好几个城市都没被大军攻下!”
“我尽量!”李旭微笑着点头,不认为刘弘基的话是对自己能力的轻视。虽然眼下二人的关系已经慢慢开始疏远,但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把刘弘基当作一个老成持重的兄长。
“能虚晃一枪的时候就别硬拼,你麾下的骁果虽然个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战斗力却未必比得上咱们护粮军中的老兵!”武士彟向前凑了凑,建议。
“谢谢!”李旭低声答应,目光扫过武士彟的上半身,发现对方胸甲、头盔和护肩上依旧挂得是旅率的标志。“进我帐中坐坐,我这就让亲兵给你们去打洗脸水!”他上前一步拉住李建成的马缰绳,“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大伙刚好给我提点建议!”
“不用洗了,天太热,再说,一会赶回去时还得弄脏!”李建成摇摇头,四下看了看,发现李旭的亲兵和麾下士卒都知趣地躲到了远处,低声说道:“能早出发一刻就早出发一刻,早去早回。回来时尽量别断后,这次任务没那么轻松,要轻松的话也不会留给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旭压低了声音追问。上午在中军大帐,众文武说议论了半天,却没一个人告诉他大军要撤离辽东的具体原因。而他跟宇文士及又谈不来,刚才居然忘了从这位驸马监军口中探询内幕消息。
“你送我们出营,咱们边走边说!”刘弘基和李世民等人陆续跳下马背,把李旭夹在了中间。
李旭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亲兵们不必跟过来。然后转过身,一把抓住了李世民的上臂,“二公子又结实了不少,最近看样子练武没少吃苦!”
“不跟你对炼,索然无味!”李世民摇头叹气,硬装出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样。
五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营门,绕着圈子远离皇帝陛下的中军。大约走出了二里左右,看看周围已经没有什么陌生面孔在晃动,李建成停住脚步,以极低的声音透漏:“礼部尚书杨玄感大人造反了,就在本月初三发生的事儿。如今,梨阳、东都到这里的消息已经被隔断,谁也不知道叛军下一步准备做何打算!”
“啊!”李旭感到自己的脑袋嗡地一下,眼前瞬间浮起杨老夫子的面孔。如果杨玄感将夫子召去是为了辅佐他造反,以夫子的为人,肯定要尽心替故主之子效力。只是此刻倾国之兵几乎都集中在辽东,杨玄感即便造反,又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李密也在杨玄感麾下,此人甚有才名,行事阴狠毒辣。如果那厮给杨玄感出主意,肯定建议他北上攻打涿郡,断掉大军的退路!”刘弘基四下看了看,小声分析。“囤积在辽西的军粮只够大军吃两个月,所以你必须早些赶回来!”
“皇上答应在我回来之前,他继续命人攻打辽东城的!”李旭冲口说道,话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莽撞。答应自己的条件之时,陛下肯定已经知道军粮不足的消息。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保证,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地去接应宇文述老将军。如果在预定时间内大军无法返回,为了江山社稷,皇帝陛下也必须把人马撤回长城内去。那时候,三十万东征军连同自己的骁果营就又成了弃子,想到这,李旭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皇上有时候也得听百官的谏言!”刘弘基知道李旭在想什么,苦笑着开导他。“这消息本来不该告诉你,是唐公怕你吃亏……”
“谢谢唐公!”李旭冲众人拱手。
“别这么客气!”李建成微笑着替父亲还礼。“家父也要离开怀远镇了,皇上临时授了他一个守捉使的职务,让他出镇弘化,调动西北兵马以防各地流寇借机生事!”
“替我恭喜唐公!”李旭又施了一个礼,非常高兴地祝贺。守捉使是个权力很大的军职,可以调动所在地附近各路地方兵马。从皇上陛下的安排上来看,他对李家的怀疑已经慢慢减弱了。这样下去,唐公一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
“家父说如果你将来需要,可随时到弘化找他!”
“等从辽东回来,我会登门向世伯道贺!”李旭向大伙保证。“你们几个也小心……”
“我们肯定比你安全!你小子,嗨!”刘弘基捶了李旭肩膀一拳,话语中不无遗憾。对于旭子的离开,他至今不能释怀。
“我尽量不给唐公丢脸就是!”李旭笑了笑,把尴尬掩饰了过去。现在不是说这些遗憾之事的时候,他需要尽量多地了解中原的情况。杨夫子在叛军手里,徐大眼的家也距离梨阳不远。“杨玄感手中哪里来的兵?居然能威胁到东都安全?”
“什么兵,都是运河上的船夫,还有护粮的民壮。大伙都说,如果去年那三十万府兵都在……”武士彟犹豫了一下,习惯性地把剩下半句话吞回了肚子。
半句话的消息对李旭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果去年那三十万府兵不埋骨辽东,任何人都难撼动大隋的根基。可现在不同,皇上麾下的也是一群临时征募来的农夫,叛军手里也是。
如果自己是杨玄感,肯定也要将征辽大军堵在长城外。前有叛军,后有高句丽人,百万大军谁也甭想逃出生天!李旭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凉,沉甸甸地直向下坠。猛然,他想起一个人,仿佛雨后看到了阳光般,欣慰写了满脸。
“罗艺将军在涿州,皇上两次东征,都没将虎贲铁骑带出来!”他低声叫道,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
那五千铁骑可以说是整个大隋最精锐的部队,有他们在,杨玄感未必敢北上。
“罗艺?”众人同时楞了一下,脸上又同时迸发出惊喜。涿郡附近一马平川,正是大隋具装铁骑发挥威力的好战场。杨玄感手中尽是些未经训练的农夫,如果带着刚刚武装起来的农夫去和大隋虎贲铁骑硬碰,无论双方人数相差多少,等待他的都将是头破血流的下场。
“我会请唐公把你的分析转奏给皇上!”刘弘基高兴地保证。摇摇头,他发现李旭在不知不觉中好像又长大了许多。
“有了这个条件,大军就不必撤得那么匆忙了!”李世民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旭子,满脸钦佩。“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还要跟你讨教骑射!”
“一定不负二公子所望!”李旭用力抱了抱世民的肩膀,笑着说道。
众人同时大笑,心里都感觉到了友情在流动。李建成,刘弘基、李世民、武士彟相继跳上马背,将马头拨转到落日的方向。
“二妹本来也想过河来送你,但她临时有事情,脱不开身!”李建成策马兜巡着,低声替人传话。“她说祝你一路平安,早日载誉而回!”
说罢,他一抖缰绳,率先跑了出去。
“婉儿?”李旭仿佛在记忆中想起了这个名字般,喃喃地念叨。婉儿现在怎么样了,她要出嫁了么?心中的感觉柔柔的,有一点点痛,更多的是错过的遗憾。
“我忘了弟兄们给你捎的一件东西!”武士彟跟随众人跑出百余步,又找了个借口将战马兜了回来。回头看看无人跟着自己返回,他从战马上俯身,贴在李旭耳边说道:“婉儿下个月完婚,柴家已经派人来接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李旭那幅波澜不惊的面孔,“婉儿托我带一句话给你,她说,她从来没生过你的气!”
“我知道!替我祝贺她!”李旭裂开嘴巴,开心地笑了起来。直到武士彟跑出老远,他的笑容还凝固在脸上。
斜阳下,少年人心如秋水。
窗外的人喊马嘶声令人心烦,‘什么事情么!不过是搬家去弘化,却弄得架势就像出兵打仗一样!至于么,这么大动静!’婉儿心一乱,绣花针又歪了,透过绷子,径直扎进了她手指头。血珠和眼泪同时滚了出来,她扔下绷子,委屈地将手指伸向唇边,刚欲用嘴去吮,旁边却伸来一方洁白的手帕。
“姐,我来帮你!”手帕的主人带着几分娇憨叫道。
“拿开,谁用你献殷勤!”李婉儿大声怒斥道,仿佛扎了手的原因全来自手帕的主人。“侍剑,去门外喊一声,让他们少弄点儿动静。会干活的干活,不会干的滚开!”
后边半句话她是冲着门口的侍女说的,从没见过主人发这么大伙的小侍女答应一声,受惊的老鼠一样贴着墙根跑了出去。很快,院子里的吵闹声便嘎然而止,与此同时,屋子里却传来了小声的啜泣。
婉儿回过头,有些难堪地看了看自己的同父异母妹妹李萁。年龄比世民还小上一岁的萁儿刚被父亲命人从老家接到怀远镇,整个人还沉浸在与家人团聚的兴奋当中。她没想到一直对自己不错的异母姐姐突然变得冷冰冰的,无论自己如何曲意逢迎,都得不到对方半点好脸色。
血腥地味道弥漫了满嘴,婉儿用力吮着手指,不知道该说一句怎样的话来安慰妹妹。她不是故意想伤害萁儿的,她可以对天发誓,自己从来没抱过欺负妹妹的心思。虽然即便是存心欺负,也没人能将她怎么样。同是唐公的女儿,正出的孩子和庶出的孩子身份差距如天上地下,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仆妇会为了一个庶出的女儿去窦夫人面前打报不平,李萁儿自己也不会有勇气在父亲面前告姐姐的状。
李萁的手很巧,她绣出的牡丹被泪水打湿后,愈发显得娇艳。那是李婉儿的新嫁衣,老家那边的习俗,如果新娘子的嫁衣由自己的亲姐妹来手绣的话,会保佑她一生幸福。轻轻地擦去眼泪,她纤细白嫩的手指继续在绷子上穿梭,房间里不再有抽泣声,但绣花针每一次扎下去,都像扎在了李婉儿的心口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心里烦!”婉儿走近妹妹身边,轻轻地拥住了对方的肩膀。这个明显的示好举动却吓得萁儿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确信了没有什么伤害后,一双水旺旺的眼睛才缓缓地转了过来。
“姐姐不是故意的,要出嫁了,心里乱,你别放在心上。”李婉儿勉强装出一幅笑容,心里却没来由地觉得委屈。萁儿是被父亲接来准备拉拢那个呆头小子的,世民今后练武的同伴就将是她。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突然下旨,命令父亲去坐镇弘化,而那呆瓜小子也恰好去了马砦水,此时她已经像自己当时一样,开心地看着黑马上的少年挥汗如雨。
“我知道,二姐是舍不得爹和大娘!”李萁儿善意地笑了笑,又抬手擦了擦眼角。临来怀远前,已经失了宠的母亲不断地叮嘱,命令她不要与几个正出的哥哥姐姐发生冲突。“娘知道这样要求委屈了你,但这是你的命。谁让你投胎时选了娘的肚子呢!你爹能在十几个兄弟姐妹之中突然想到了你,已经是你的造化,你要好好珍惜,千万别自己上不了台面!”
为了表现得能上台面,她就必须处处做得小心,不能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别人笑的时候,她必须跟着笑,别人不开心的时候,她也不能露出半点儿开心姿态。至于父亲为什么突然开始垂青自己,李萁儿也不敢问。庶出的女儿还能有什么奢求,能在父亲心里占上一根钉子那么大的位置,已经是多年修出来的福分。
“不光是舍不得,反正心里很乱,一下子变得空空的,一下子又很满!”婉儿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我听人说”萁儿小心地四下看了看,发现不会有人偷听,压低了声音向姐姐透漏,“柴公子人很英俊,文武双全,曾经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臂膀之一!当年随同太子殿下出猎,曾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老虎!”
难得姐姐能跟自己说一说心事,小姑娘立刻将心中的委屈抛到了九霄云外。水灵灵的大眼睛下,小脸变成了桃花般颜色,仿佛马上出嫁的不是婉儿,而是她自己。
“不要听别人乱嚼舌头!”婉儿的手臂紧了紧,勒得妹妹呲牙咧嘴。这不是女孩子应有得表达感情方式,却让萁儿心里突然变得很暖。小姑娘将身体向姐姐的怀着靠了靠,扬起脸来说道:“可人家的确都这么说啊,还说二姐你和柴公子是郎才女貌,就像西王母座下的金童玉女!”
“你见过只会抡刀弄枪,撵不动针线的玉女么?”李婉儿笑着啐了一口,反问。她有点羡慕自己的妹妹,小姑娘天真烂漫,还属于对婚姻充满幻想的年龄。而自己,心里想得却全是现实!一下子,婉儿发觉自己有些老,仿佛比自己的真实年龄老上了很多。笑容又开始慢慢在她的脸上凝固,一点点凝结成冰。
“二――姐,你怎么了?”李萁敏锐地感觉到了姐姐心情的变化,纯净的双眼中写满了不安。
那是一种让婉儿不忍伤害的眼神,虽然想到某件事情,她就心痛得恨不能找人打上一架。仲坚大哥要娶她,仲坚大哥要保护她一辈子!可仲坚大哥当时明明答应过要保护我,他言而无信!他…….
婉儿觉得心中气苦,眼泪不争气地滚了下来。她伸出手去,用力抹了两把,顺便将泪水的源头堵住。咸滋滋的味道却又顺着鼻孔倒灌进了喉咙,弄得满嘴都是苦涩味道,仿佛刚刚喝了满满一大碗眼泪。
“二姐,你不喜欢柴公子,是么?”李萁儿被彻底地吓傻了,缩卷着身子,不安地追问。
“我又没见过他,怎么能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李婉儿摇头,回以一声长叹。喜欢怎样,不喜欢又能怎样,难道自己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李家再竖强敌么。这场婚事是有无数和父亲一样地位的国公们证明了的,如果任何一方毁婚,男女两家都会结下几辈子解不开的仇怨。而李家刚刚从低谷中爬出来,不能允许再招惹任何麻烦。
退一万步讲,即便爹爹真的疼爱自己,主动去解除这个婚约又能如何。李婉儿望着窗外的浮云,低声叹息。那个懵懵懂懂的乡下小子从来没说个他喜欢自己,自己也不知道对他的感觉是不是喜欢。
“二姐原来是担心!”李萁自作聪明地猜测,“不用怕,像二姐这么漂亮的女子,哪个男人会不怜惜。况且爹那么疼你,他也不会让你嫁一个没出息的家伙!”
“小家伙,别乱猜,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婉儿伸出手指,在妹妹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
长大,这个词自己原来梦寐以求。现在却发现,长大并不是令人开心的事情。如果自己是萁儿这个年龄,就又有很多时光可以挥霍。那个懵懵懂懂的家伙也会有充足的时间考虑他是否喜欢自己,也会有充裕的时间去建功立业。等他的羽翼丰满到可以独享一片蓝天的时候,两个人的事情就又可以多一种选择。
可现在,他却远远没长大。而自己已经十七岁,到了不得不嫁人的年龄。他可以继续懵懵懂懂,而自己的青春却再也消耗不起。
李婉儿突然觉得上天好不公平,好不公平。男人到了十八岁还可称少年,女人到了十八岁未嫁就要被贯以一个老字。她又一次带着几分羡慕看向萁儿,却发现妹妹托着腮,一脸憧憬地想着心事。
她在盼望着长大!婉儿敏锐地猜测。她觉得心里有些悲凉,隐隐地又觉得有些羡慕。用手指捋过妹妹丝一般顺滑的长发,婉儿低声问道:“小萁,这几年你学过武么,会不会骑马?”
“呃!”李萁从幻想中回过神,慌慌张张地答道:“没,没学过。娘说女孩子习武,会让手指头变粗,骨架变大!”她看了看姐姐,猛然意识到这话说得太鲁莽,又迫不及待地补救道:“我说姐姐习了武后更好看了,娘却不准我和你比!”
“傻孩子!”李婉儿被妹妹的话逗得愁容渐展,抚摩着对方的头发叹道。
“可来到怀远镇,大哥和二哥却非让我练武。逼着我拉关节,踢腿,每一次都弄得浑身生疼!”李萁吐了吐舌头,俏皮地抱怨。“不过,练完了武,心里的确很清爽,睡觉时连梦都不做!”
“你以后尽力把心思放到练武上!”婉儿捉住妹妹手掌,话语里充满了爱怜。这双手很柔,完全没有自己手指上的力道。如果去拎刀动枪,恐怕不到一个时辰就能磨出血来。
“你以后尽量多练武,这对你将来的幸福很重要!”婉儿望着妹妹茫然的眼角,低声叮嘱。娶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孩子的人,一生应该会过得很幸福吧。她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浓,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阳光下那匹疾驰的黑马。
那年春天,黑马过处,曾有挑花落了满地。
骑在黑风的背上,李旭被侍卫们簌拥着向东行进。
大军走的还是去年护粮队赶赴马砦水所循的那条路线。经验证明,由此路赶往马砦水行程最短,路上的山势也最平缓。不便的地方在于途中有几个城市和山寨还被高句丽人控制着,出于对于隋军报复的恐惧,里边的高句丽人同仇敌忾,用生命卫护着城寨的安全。
骁果营摆出了一幅咄咄逼人的进攻架势,大摇大摆向前走。有时候,他们甚至故意放松戒备,诱惑沿途的高句丽守军出城攻击。但高句丽守将都是疆场老手,从城外人马带起的烟尘上,他们就能判断出敌军的数量至少在两万以上。与风头正盛的两万骑兵野战,高句丽人不会做这种愚蠢选择。所以从,辽东城到乌骨江,雄武骁果营一路畅通无阻。
众骁果在故乡时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行军的头一夜因为害怕受到敌军截杀,军纪还能保持。第二天下午路过白崖城的时候,高句丽守军没敢出城阻拦,就让他们警惕心大幅度减弱。第三天全天,全营上下从前锋到后队也未遇到半个敌人,骁果们气焰立刻高涨。到了第四天早上,大部分人的顽劣本性就彻底暴露了出来。有人在平原上放着好好的路不走,故意纵马践踏高句丽人未来得及收割的庄稼。有人路过无人的村落时,顺手拆了乡民的门框,推倒了院墙。还有人造饭时不甚失落了火种,把周围庄稼地点着了一大片。如是种种,各级军法官都本能地选择了视而不见。
见长官们不在乎自己如何糟蹋东西,骁果们更是为所欲为。到了第四天下午,大军所过之处,往往什么都剩不下,远远看上去,那情景绝对比闹了蝗灾还惨上十倍。第五天,有些低级文职终于忍受不住良心的煎熬,进言请雄武郎将大人注意约束部属行为。大伙苦口婆心地跟年少得志的李郎将讲道理,告诉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逃走的高句丽人,照理儿也是大隋圣人皇帝陛下的子民,仁义之师不能这么糟蹋他们。这逆耳忠言说出来,让郎将大人连连点头。可点头归点头,李郎将对骁果们的暴行依旧视而不见。有人气愤不过,把问题直接反映到了宇文监军那里,宇文监军好像也不愿意搭理这件事情,只是拉长了声音反问了一句,“既然你等认为高句丽百姓是大隋子民,他们怎么不夹道欢迎王师呢?”
闻者无不哑然,他们的确无法回答宇文监军的疑问。有几个趁隙想“有所作为”的家伙甚至万分失望,他们拍碎了脑门也想不明白,宇文大人怎么又和李家的人穿了同一条裤子?双方明明是深仇大恨么,怎么暗地里勾结得如此严密?
宇文士及可不在乎别人想什么。他不是李旭,无论那些中、低级文职和武将存着什么心思,也搬不动皇帝陛下的女婿分毫。事实上,相对于高句丽人被糟蹋的庄稼和村舍,宇文士及对李郎将的兴趣更大。经过连续几天的观察,他发现李旭比去年成熟得多,处理问题也老辣得多。至少,到目前为止,李郎将的所作所为没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虽然经过骁果们一番糟蹋的地方比放火烧了好不到哪去,但约束属下不严和蓄意纵火残害百姓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此事过后,言官们即便想弹劾李旭,罗织出来的罪名也无法令他伤筋动骨。
“这小子终于悟了!”望着在自己前方不远处行军的李旭,宇文士及感慨万千。古语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自己从那天被选定做监军开始到现在,与李旭只有几个时辰没见过面,而对方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却令自己不敢相信面对的是同一个人。眼下这个少年不再是那个冲动、热情的莽撞后生,他已经慢慢变得冷静,变得世故、圆滑。这些成熟的举止却没有遮盖住他的锋芒。“也许他还没学会遮盖吧!”宇文士及一厢情愿地想。现在的旭子在他眼中就像一把已经开了刃的钢刀,无论怎样遮盖都遮盖不住其锋刃上放出的凌厉光芒。
三天来,宇文士及从各个角度观察李旭。每个角度,都让他觉得自己的家族有必要再次加大拉拢筹码。两个多月前,宇文家族通过保举的方式让皇上提升对方官职目的不过是为了令李渊没有能力再将少年控制于掌握。如今,宇文家需要做的却是把脱离了李渊掌握的幼虎重新套上宇文世家的缰绳。
接连三天,宇文士及发现李旭很少说话。除了交代几个心腹将领日常任务,并在几个险要之地留下五百到一千士卒驻守外,眼前这个年青的郎将的嘴巴几乎是紧闭着的。脸上和双目的表情也显示着,他时刻都在沉思。偶尔摇摇头,或者目中放出些兴奋的光芒,则意味着他又参透了什么玄机,或对此番接应行动又有了什么妙计。但具体对方想到了什么,李旭不说,宇文士及也不好追问。
如果此刻宇文士及能看到李旭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他绝对会气得当场吐血。事实上,三天来,李旭想军务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两个时辰。更多的时候,他在想武士彟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她说,她从来没生过你的气!”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却令李旭反复品味。
旭子知道,自己也从来没怪过婉儿。纵使他有一万分把握认定自己将来能出人头地,能拜大将军,封万户侯,他也没资格让一个女子用一生的幸福来等待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女孩子的青春很短暂,等着等着就会变老。这份责任,旭子自知无法承担,也承担不起。
“我真的喜欢婉儿么?像喜欢陶阔脱丝一样喜欢?”李旭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才给出了自己一个完整的答案。当年在月牙湖畔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陶阔脱丝身影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感觉是伤心欲死。那种刻骨铭心的滋味,直到今天还令人无法忘却。每每回想起来,就如被人用马槊重重地刺在了胸口上,从心底到全身都是痛。但对于婉儿的出嫁,李旭心里却是另一番不同的感觉。不是痛,也没有怨,只是有种深深的失望,就像盼望着的糖果被人抢走后一般的失望。
婉儿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出身于豪门的她,大度、成熟,有时任性,但更多时候却像他的父亲一样睿智果断,气度恢宏。这样的女子从出现的那一天就注定要吸引在另一个阶层长大的旭子,但此时的旭子却渐渐明白了,被吸引和有能力拥有,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情。
马背上的他渐渐洒脱起来,目光亦不再迷茫。他知道,自己必须把握住目前所拥有的,才能奢求将来的收获。在自己真正达到某个位置之前,有些东西,注定是一种奢侈。
但自己距离这种奢侈已经不太远了,三年前的秋天自己看皇帝陛下,看传说中的大将军、大尚书,就像现在抬头仰望渐渐黑下来的夜空一般,遥远,且不真实。那时候,皇帝陛下在自己眼中,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简直是一个败家子,糊涂蛋。满朝华衮也都是脑满肠肥的家伙,没一个拥有智慧和远见。如今,自己已经渐渐逼近了这个星空,看得更清楚,更仔细。那些先前以为是糊涂的举措,实际上初衷未必糊涂。而那些看似庸庸碌碌的行为,往往都包含着很多玄机。只是这些人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举一动,对民间百姓都是生死攸关。所以,旭子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头去做一个百姓,他要闯入那个星空中,就像当年徐大眼说的一样,要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家族。这样,自己的后人就不会因为某个官员的心血来潮而远走塞外,那些曾经经历的苦难,将永远不会在自己的后人身上重复。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李旭命令全军在一个山谷里扎营。他不能走得太快,兵法有云,千里奔袭,必撅上将军。他只是一个小郎将,可不敢带着部下冒上将军才敢冒的险。
这个命令为他赢来了全军上下一片欢呼,到现在为止,除了少数几个心腹将领外,大多数骁果们还不知道本军此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连日来这种游山玩水般的行军很令人开心,也很令人十分疲惫。因此,能走走歇歇,边玩边行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唯一不赞同李旭命令的人是宇文士及,他第一次行使了监军职责,在大军完全安顿下来后,非常生气地闯入了李旭的军帐。
“郎将大人,照这样走,咱们,咱们是不是稍慢了些?”扫了一眼帐内因受到惊扰而显得有些茫然的低级将领,宇文士及尽量把自己的语气放得婉转。无论眼前还是将来,宇文家族与对方打交道的机会还很多,作为家族中的年青一代,宇文士及不想把矛盾挑得太明。
李旭没有回答宇文士及的质问,他命人给监军大人搬来了一把胡凳,然后将摆在众人面前的巨大羊皮地图挪到了宇文士及眼皮底下。那是一张按照大隋军方新颁布的辽东地图放大后画出的辽东形势图。地图上,有条黑色的墨线从怀远镇一直画到了泊汋寨,然后从泊汋寨下折向东北,接着在北方的山林间兜了一个巨大的圈子,最终折回了辽河。凡是参加过去年泊汋寨解围行动的人都知道,此条黑线是去年护粮军三百壮士的行军路线。途中的一草一木,在他们心中都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眼下骁果营走的是同一条路线的前四分之一,刚刚脱离大梁水流域,来到了乌骨水的源头。再向东南,则可以沿乌骨水走到乌骨城,然后一直杀奔泊汋寨。接下来的路相对平坦,沿途经过的高句丽城市、山寨也不多,其中最具威胁性的一个是乌骨城,李旭已经用木炭将它标了出来。
“你是担心乌骨城守军出城迎战?”宇文士及低声追问。去年刘弘基和李旭曾经用疑兵之计欺骗过乌骨城守将,这次再跟对方玩同样的招术,对方的确有不上当的可能。
李旭摇摇头,没有回答,而是把手中的炭块塞给了宇文士及,然后追问道:“如果监军大人是高句丽守将,听到些不确定的消息,又不甘心敌军大摇大摆的撤离,会选择在哪里截杀?”
在不考虑自己家族利益的时候,宇文士及的心思非常敏锐。眼睛在地图上稍稍瞄了瞄,就立刻把手中的炭块按到了距离目前大军所处位置不到五十里的一处无名山谷上。如果想阻拦骁果营的话,对敌军最有利的地形就是五十里外的这个无名山谷。同样,如果逆着这条路线从马砦水撤兵,那个无名山谷也是大军必经之地。
炭块落下,宇文士及满腔的怒火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如果大隋内乱的消息的确已经被高句丽人得知的话,高句丽人无论如何也会夺取远处这个无名山谷。堵死了这条山谷,远征大军就不得不绕路西返,路绕得越远,士气就越低迷。
“下官几个认为”行军长史赵子铭向宇文士及施了一个礼,缓缓地解释,“目前咱们行军越匆忙,高句丽人就越警觉。所以这几天郎将大人不约束军纪,为的就是不让敌军心中生疑!”他混迹官场多年,很巧妙地把李旭纵容属下祸害百姓的行为归结到军事行动的辅助举措上,“但水师没有登陆,而大军又在马砦水边逡巡不进,高句丽人狐性多疑……”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必他再说,在座诸位无人会认为他的分析没有道理。皇帝陛下给宇文述老将军的撤军命令先于骁果营东进之前已经发出,按军书的传递速度推断,宇文老将军接到圣旨的日期应该在昨天或者今天。如果他接到圣旨后立即西返,隔着马砦水的高句丽人肯定无法尾随追击,在不借助地势的情况下,辽东境内几个残留城市的守军根本没有阻挡住三十万东征军的机会。
高句丽的人堵住宇文述老将军的唯一机会就在无名谷。而雄武骁果营所面临的第一场考验也在无名谷。
三支人马,同时把目光聚集在了一个点上。
第二天,大军刚刚贴近无名谷,就看见自家斥候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统帅斥候的李孟尝是去年前往泊汋寨解围的三百死士中剩下来老兵,无论是经验和胆气都很出色。即便如此,他也拿麾下那些从没打过仗的菜鸟们毫无办法。
“敌军,发现敌军!”几个斥候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生怕主将听不见他们的示警。
“娘咧,这可咋办啊?”大队人马中,有胆小者咧着嘴巴喊道。虽然大伙心里都清楚这次任务肯定不是放火拆屋子这么简单,但猛然听说与敌军遭遇的消息,还是忍不住腿脚发软。
“咋办,自求多福呗!”有人一边嚷嚷,一边向中军方向瞅。雄武郎将李大人是个杀人不扎眼睛地狠角色,他没带头逃跑之前,大伙没人敢逃走。可要大伙真的动刀子去和敌人拼命,谁也不心甘情愿。
“哎呀,哎呀,肚子,我的肚子!早晨吃得不合适了!”有蹲在地上做西子捧心状。
“我的脚,娘咧,谁踩了我的脚……”
众骁果们乱纷纷地叫喊着,试图给主将施加压力,让他放弃继续东进的念头。令他们失望的是,这种情况早就在几个主要将领的预料之内。所以也不用李旭下令,校尉张秀带着百余名亲兵冲进了人群。“嚷嚷什么嚷嚷!昨天扒人家灶火的劲头都哪去了。难道你们这些家伙都是就会在家门口欺负欺负孤儿寡妇的孬种么?”
张秀等人抡着鞭子,边骂边抽,打得众骁果们面红耳赤。前来辽东应募骁果的,基本上没有谁是良家子出身,几万人中几乎随便拉出一个在从军之前都是横行乡里的“硬”角色。这些人爱面子,讲义气,平时最怕人家说自己窝囊,此刻被张秀骂了,心里边虽然害怕,嘴巴上一个个却硬气了起来。
“谁怕了,咱们不是早晨吃干粮吃冷了么!”
“不就几个高句丽人么,来一个咱杀一个,来两个……”有人拔出横刀,虚晃着给自己壮胆。
各级将校们不听他们瞎诈唬,按照中军传来的命令重新调整了队形。散乱的兵马按照训练时的要求排成队列,身强力壮的在前,面黄肌瘦的在后。左右两翼放出轻骑兵警戒,队伍最后有督战队弯弓监督。
等全营兵马安顿下来,几个核心将领的意见也交换得差不多了。高句丽人占据了山谷,明显打得是卡断东征大军归路的主意。那个山谷为两道峭壁夹一条大河的狭窄地形,能供大军通过的只是河水两侧各自不到五丈宽的沙滩。眼下高句丽人在山谷底重兵拦路,雄武骁果营除了强行攻击夺取山谷外,别无选择。
“赵长史带辅兵就地扎营,文职留守,其余将士跟我来,在距敌五百步处列阵!”李旭挥动着令旗,大声喊道。第一次指挥上万人作战,他心里也紧张得直打鼓。但周围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就是装,也得装出些镇定自若的形象来。
在他的命令下,雄武骁果营自动分成了前后两部分。行军长史赵子铭指挥着两千多辅兵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留在了原地,砍伐树木,搭建营垒。其余九千多将士列队前进,缓缓逼近死亡山谷。
占据了山谷的敌军显然也是匆匆而来,仓卒搭就的鹿砦、矩马还没有完工。东倒西歪的木栅栏被夏末的阳光一晒,浓郁的松油味儿逆着风都传到了半里之外。当山谷出现在李旭视线之内的时候,躲在栅栏后的高句丽人也发觉了隋军的迫近,立刻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你带着五个团打头阵,先试探一下敌军的战斗力,别忙着立功!”李旭从亲兵怀里抓起令箭,交到了李安远手上。雄武骁果营虽然有一万多兵马,前方的山谷却容不下那么多人厮杀。况且这一万多名骁果只经历了不到两个月的训练,若是一对一打架,他们之中多数人都有必胜的把握。而争雄疆场,却不像在街头往人脑门上拍砖那么简单。
李安远咧了一下嘴巴,苦笑着接下了将令。他和慕容罗、李孟尝都算是李旭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这个时候,嫡系替主将卖命毫无商量。一千五百名脸色苍白的骁果很快被他拉出了大队,众人举着盾牌,弓着身体,一点点向山谷挪动。
隔着二百步,就有零星的羽箭从高句丽营垒中射了出来。这么远的距离,羽箭根本构不成致命威胁。见此情景,小腿肚子都开始打哆嗦的骁果营前锋胆气渐壮,呐喊着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高句丽人的反击很果断。在众骁果们迫近木栅栏五十步以内的时候,几队重甲步兵冲出了敌阵。双方刚一交手,骁果们就以比进攻时利落得多的动作撤了下来,四十多具尸体被他们丢在了敌阵前,仓卒后撤时,还有近百人被身后飞来的羽箭射成了伤号。
“对方战斗力不强,有很多人是新手!”李安远摘掉头盔,讪讪地向主将和监军大人汇报。李旭刚才的命令给他留下了充足的余地,所以他还不至于因为一点小挫折就受到军法的追究。
“他们的防守重点不在咱们这边!”宇文士及皱了皱眉头,低声分析。他也没奢求骁果营能势如破竹般将拦路者击溃,从刚才敌我双方的表现来看,恐怕短时间内,骁果营很难取得什么战果。
“要不,咱们找人试试攀到悬崖上?”张秀看看山谷两侧的峭壁,试探着问。
“那没用,峭壁上没有足够的石头。羽箭从上面射下来也失去了力道!”宇文士及摇摇头,否定了张秀的建议。
眼前这条山谷很长,山谷两侧的峭壁陡如刀削,除非能将整个石壁推倒,否则占据两侧壁的顶端没任何用处。所以高句丽人的兵马也集结在谷底,利用地形狭窄的优势抵御隋军的进攻。即将从马砦水回撤经过此地的隋军有三十万,而前去接应的隋军在高句丽将领眼里最多不过两、三万之数,他们当然要把防御的重点放在山谷的另一端。
无论对方的防御重点在哪,雄武骁果营都必须进攻。第二波攻击很快被组织了起来,五个团骁果在另一名督尉的带领下,冒着箭雨再度靠近谷口。双方厮杀了大约一刻钟时间后,骁果们又纷纷和敌军脱离了接触。
大隋朝的骁果们身体素质比敌军高出一大截,彼此配合的熟练程度和士气却远不如对方。守卫谷口的高句丽人配合相对熟练,求胜意志也高于隋军,但身材和手中器械和骁果们比却都有很大差距。所以,两次战斗中敌我双方的伤亡都不算大,对另一方的态度畏惧感觉也慢慢开始减小。
李孟尝气愤不过,主动请缨带领一个团老兵和四个团骁果再次攻到了谷前。一阵箭雨过后,经过两次接触对隋军战斗力已经有了些了解的高句丽人呐喊着冲了出来。双方在西北侧河滩上战做一团,都试图给对方一个惨重的教训。这次战斗持续了近小半个时辰,李孟尝凭着手里的老兵成功地击败了敌军的反击,但其余四个团的骁果们抓不住转瞬即逝的机会,当李孟尝将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弟兄们组织起来扑向木栅栏的时候,谷内的高句丽守将已经从容地调整了部署。
数以千计的高句丽长矛手蹲到了木栅栏后,把整个谷口堵成了一个大刺猬。如林矛墙后,千余名弓箭手毫无目标地对大隋骁果展开了漫射。撞上去的骁果营弟兄们就像遇到岩石的浪花般退回了本阵,撤退过程中,竟然又有两百多名袍泽伤在了突发的乱箭之下。
旭子的脸有些红了,他知道自己麾下的骁果缺乏训练,却没想到弟兄们战斗力居然如此之差。从他这个角度看,高句丽人射出的羽箭远的远近不一,节奏混乱,根本不像一支正规兵马的表现。可这不正规的高句丽军,依然比他麾下的骁果营正规甚多!
第四次、第五次强攻依然没有进展。狭窄的地形限制了双方战斗力的发挥。骁果营空有骏马长槊,却无法组织骑兵强突。高句丽人缕缕反击得手,却无法趁胜扩大战果。
随着时间推移,宇文士及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他的父亲是三十万东征军的统帅,夺不下这个山口,就无法保证三十万东征军平安回撤。一个没有经验的主帅和一个心情烦乱的监军短暂协商过后,拿出了一条丝毫不见得高明的策略。二人以重金在营中招募了规模在五百人上下的敢死团,由宇文士及亲自带着冲向了山谷。
宇文士及虽然身份高贵,武艺却不比任何行伍出身的将领来得差。在五名宇文家的死士的保护下,他冒着箭雨,顺利突到了高句丽人的营垒前。左手大盾猛地一磕,砸开了迎面伸过来的长矛,接着,右手横刀劈进了高句丽人群中。
“跟我上,杀光他们!”宇文士及大喊着,战靴踏过了木栅栏。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无数高句丽人呐喊着涌了上来,将驸马督尉和第一波突破营垒的大隋将士困在了中央。
宇文士及手上的功夫并不比他舌头上的功夫差多少,在五个宇文家族死士的配合下,他的横刀在敌军中泼出了一片片血瀑。没有任何一个高句丽小队能挡住这六个人的组合,他们如同一个死亡漩涡般,在敌军中来回旋转,每将一名高句丽人卷入漩涡中,就会抛出一具尸体。
但周围的高句丽人却越杀越多,越杀越厚。并不是每个骁果都拥有宇文家的死士一样的战斗力,其他的人的父亲也没被阻截在山谷的另一侧。
宇文士及砍翻了一个长矛手,一转身,他的横刀又扫进了一名盾牌手的喉咙。无法呼吸的盾牌手的脸瞬间憋成了紫黑色,他扔掉盾牌,拼命用手去捂自己的脖子。终于,他重新感到了空气的味道,然后,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宇文士及看都没看对方,一头扎进不知道来自哪个辽东部落的勇士怀报,下一刻,他的横刀如肉签子般将此人的身体捅了个对穿。
紧接着,他就听见左侧传来一声闷哼,是宇文义,这个家将十四岁卖身宇文家,已经在宇文家族中做了二十年家将。宇文士及关心地侧过头,看见宇文义用手握住胸前突然生出来的矛尖,黑色的血,淌过他的胸甲、护裆,淅淅沥沥地落在沙滩上。
“少主,快退!”宇文义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放开手,也放弃了对生命的执着。那名高句丽矛试图将他的遗体甩开,没等抽出长矛,就看见了宇文士及火一样的目光。
长矛手当即立断,弃矛,急退,身体隐入自己同伴的身后。两个伙伴立刻出矛拦截,卡住宇文士及追击的路线。宇文士及一刀撩断刺向自己腹部的长矛,对另一根长矛看都不看,径直扑向杀死了宇文义的凶手。
另一根长矛在刺中目标前,被宇文福当了下来。少主人要给宇文义报仇,家将们懂得他的心思。宇文士及挑飞一柄单刀,踢翻一个弓箭手,又砍翻一名长矛手,又刺死一名刀手,呐喊厮杀,如附骨之蛆般追逐着仇敌。近了,近了,终于,他追到了乌骨河边上,把无路可退的敌手砍进了血红色的河水中。
“杀-杀――杀!”他大叫着回头,看清楚了身后那条近二十步长的血路。一路上,他至少砍翻了四个敌人,但肩膀,大腿上也挨了不止一下。一直护着他的家丁宇文福已经倒下了,如今兀自挡着他的后背的是宇文剑。不远处,两个宇文家的死士宇文安和宇文修已经陷入了敌军重围,彼此不能相顾。更远的地方,是被敌军分隔包围的骁果们,危急时刻,他们一个个都很勇悍,但他们却不懂得如何把分散的力量凝聚起来。
“往一起凑,大伙往一起凑!”宇文士及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路杀向宇文安,在对方没成为刀下之鬼前,他和宇文剑成功抵达了目的地。三个人背靠着背,组成一个小阵冲向宇文修。在不知道被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润湿路上跌跌撞撞,当他们砍翻挡在面前最后一名对手的时候,宇文修早已身首异处。
“往回冲,往回冲!”有人在远处大声疾呼。宇文士及知道这次攻击失败了,掉头向营垒外冲去。四下里的高句丽人却不愿放走这伙强敌,一层层围了过来,杀透一层又堵上新的一层。
宇文士及的动作慢了一下,被人用弯刀在肩膀上扫出了一片红色。他忍痛拧身,横刀刺入对手的小腹。刚欲拔刀,却感到了小腿部传来剧烈的疼痛。是长矛,宇文士及清楚地感到刺入小腿部兵器的大小,他跌跌撞撞向前扑了几步,猛地回身,用横刀扫去了来袭者的半边脑袋。
热乎乎血和脑浆喷了他满脸,同时也唤醒了他的理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刹那间,宇文士及变得非常清醒。无论他的刀法多么凌厉,身边的死士多么忠心,死亡已经围绕着他的身体在徘徊。腿上的伤不是他身体上的第一处,也不是最后一处。每有一件兵器刺透战甲,他的体力就会被消耗掉一分。
高句丽有足够的人,足够耗到他血尽力竭而死的那一刻。
解决目前困境的可能只有一个,就是李旭不顾一切派人来救他。可李旭会这样做么?在那一瞬间,宇文士及怀疑自己上了李旭的当。
从见到李旭的第一眼起,宇文士及就很欣赏这个年青人。像欣赏名马、宝刀一样的欣赏。为了家族利益,他试图把李旭纳入麾下。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可以不择手段。劝告、利诱、挖苦、威胁,甚至在上次对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后,宇文家的报答方式依然别具一格。通过举荐李旭做郎将,他们成功离间了对方和唐公李渊的关系。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从没把李旭当过和自己同等的大隋将领。这个出身如草根一样的少年威胁不了他的安全,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击对方,捉弄对方,以看对方出丑、让对方郁闷为乐。如果换了别人这么对待自己,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肯定想尽一切办法置此人于死地。而现在,恰恰是上天赐给李旭的好机会。
如果我是李旭,宇文士及绝望地想。我只要按兵不动,就可以让宇文士及光荣殉国。然后再于山谷西侧徘徊几天,三十万远征大军就会灰飞烟灭。骁果营只有一万多新兵,他攻不下眼前这道山谷情有可原。在李渊及其在朝中同党的暗中斡旋下,皇上不会太深追究骁果营统帅的责任。
一阵悲凉的感觉涌上了宇文士及心头,他彻底绝望了。所有事情都是自己种下的恶因,今天所有错误都结出了果实。自己的命运已经握到了一个毛头小子手中,而那个毛头小子跟宇文世家嫌隙甚深。
“老子杀一个!够本!”他声嘶力竭地扑上前,砍倒一个又一个高句丽人,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宇文剑和宇文安二人倒在自己身畔。刀光剑影中,宇文士及完全迷失了方向,他狂笑着继续前冲,面目狰狞如刚出地狱的厉鬼,哪里人多就冲向哪里。
快结束了,明晃晃的长矛已经递到了胸口。“杀两个赚一个!”宇文士及狂笑着,不理睬长矛,将砍豁了的横刀扫向最近的敌人。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令宇文士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他感到脖子后一紧,有人拎小鸡一样倒拎着他的颈甲径迅速后退。几杆长矛交相刺来,一半落空,另一半都被此人用一把长得不像话的弯刀削成了两段。
“混蛋,你是一军主将!”宇文士及大声叫骂,双腿不由自主地交替后退,手中已经砍成了锯子般的横刀快速掠过身边高句丽人的身体。他知道哪个混蛋这么不礼貌地拎着自己的护颈皮甲,除了李旭那个混蛋之外,没人有这么大胆子,也没人有这么大力气。
去年这个时候,在辽水之西,也是这个混蛋反复冲杀,疯了般地救下一名又一名袍泽。“咱们不能丢下任何弟兄!”,当日,那个混蛋疯狂地叫嚷。今天,这个不要命的家伙又回来了,没多说一句话,却用行动证实了自己的诺言。
宇文士及觉得心里有些暖,他感觉眼中有热东西在滚。“还能走么?”身后的人气喘吁吁地问,宇文士及点点头,在对方松开自己颈甲之后,用脊背死死贴住了此人的脊背。
“旭子,把分散的人收拢到一起!”喘过一口气来的宇文士及大声建议。背后的人身体停滞了一下,然后快速斜移。下一个瞬间,宇文士及贴着李旭的后背杀入了另一伙高句丽人当中。李安远、李孟尝、张秀、赵易安,还有一个个他熟悉或不太熟悉的身影跟上来,加入战团,驱散高句丽人,把陷入绝境的袍泽们聚拢成团。
高句丽人渐渐支持不住,缓缓向后退去。越来越多的骁果踏过木栅栏,将高句丽人挤向山谷深处。双方都有生力军加入战团,彼此又开始胶着,然后互相拉开距离,给弓箭手腾出用武之地。然后,各自后退,退出对方的羽箭杀伤范围外。
“禀将军,咱们攻破了一垒!”杀得浑身是血的李孟尝靠过来,气喘吁吁地汇报。
“停止追击,原地修复营寨!准备再战!”李旭的声音再度从宇文士及身后传来,听上去依然有些稚嫩,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将士们凛然受命,丝毫没想到去置疑自己的郎将大人。就在半柱香时间前,那柄不肯放弃一个弟兄的黑刀,已经真正赢得了大伙的尊敬。
虽然援救得及时,跟着宇文士及率先冲入敌军营垒的五百弟兄还是阵亡了近四百人。活着被救下来的一百余名幸存者几乎个个带伤,没有十天半个月的修养已经不能再投入战斗。而眼前这条无名的山谷很长,雄武骁果营只拿下了其入口处很小的一段。短时间内,他们已经没有力量继续发动攻击。而能不能将浴血奋战夺过来的营垒守住,从目前的情况上看,答案并不乐观。
几乎所有情况都对隋军不利,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首战中出现了这么大的伤亡比例,雄武骁果营的士气居然没有被完全击垮。也许是因为市井出身的骁果们的心志本来就比一般人坚韧,也许是因为方才主将奋不顾身的行为短暂地感动了他们。无论是出于哪种因素,总之,士卒们执行命令的动作开始变得积极。而那些身后有着不同背景,抱着不同目的加入雄武骁果营的中、低级军官,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向主将表达了他们的支持。
这不是先前旭子靠铁腕和威压而获得的支持,这种支持发自大伙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将如胶漆一般把整个雄武骁果营粘合成一块铁板。
宇文士及敏锐地察觉到了将士们心态的变化,他有些替旭子庆幸,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丝隐约的忌妒。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帮李旭出谋划策渡过眼前难关。狭长的山谷阻断了消息传递的道路,回撤的东征大军如果不知道在山谷对面还有一支援兵在,他们绝对不敢在上谷另一侧逗留太长时间。如果两支隋军在三天之内不能顺利会师的话,摸不清敌情的东征军主帅绝对会选择绕路而行。那样,三十万大军就等于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整个宇文家族也会因为三十万将士的死亡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帝陛下已经原谅了父亲一次,不可能原谅第二次!”宇文士及郁闷地想。肩膀、左肋和右侧小腿等处伤口传来的剧痛令他不时呲牙咧嘴,但短暂的疼痛过后,他的脸色很快就会再次恢复到僵硬状态。
这种表情看上去特别像他在强行忍痛以免自己发出呻吟,无意间为他赢得了几道赞赏的目光。在任何时代,军人都欣赏硬汉子。特别是他这种自幼锦衣玉食的家伙,只要身上表现出一点儿普通人的硬气来,赢得的尊敬往往是别人的双倍。“大人若是疼的话,不妨喊出声,天热,这盐水必须浓一些才好用!”随军郎中孙文晋笑着叮嘱,手里的葛布上下移动,很快将几处伤口周围的污血清理干净。
“不,不是,不疼!”宇文士及断断续续地解释。周围的人太多,为了避免影响军心,他不能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这种欲言又止的表现更让人误解他在忍痛,几个中级将领纷纷围拢上前,对监军大人的硬气表示叹服。
“监军大人是条硬汉子!”校尉李孟尝伸手在宇文士及裸露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赞道。对方肩头皮肤的细嫩程度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李孟尝将自己的手快速缩了回来,难以置信地望了望粗糙的手掌,紧跟着发出了一声狼嚎般的惊叹:“乖乖,监军大人平日吃的是什么好东西呦,这皮肉,比小娘们还水灵!”
“轰!”几个中级将领全部笑了起来,肆无忌惮。有人干脆大着胆子在李孟尝拍过的地方,摸了一把,边摇头,边用鼻子嗅自己的手掌上是否留下了香气。
“监军大人**的皮肉!”
“啧啧,真的比小娘们还细!”
“监军大人若不是驸马,一定会有很多女娃儿倒贴着跟过门!”
众人哄笑着,嬉闹着,对营垒外三百余步处活动的高句丽兵马视而不见。
宇文士及最烦的就是别人说他生得女人相,此事若是发生在平时,他一定想办法将拿自己开玩笑的始作俑者砍了脑袋。但现在,他非但一点没感到生气,反而觉得跟周围这伙粗痞很合得来。听任大伙笑闹了一会,他从毡塌上支撑起脑袋,笑着骂道:“别光知道想娘们,想想怎么过了眼前这个山谷要紧。若是下午还是像上午那样赔本打法,大伙都把卵蛋赔上也不够!”
众人脸上的表情渐渐庄重,苦中作乐的本事大伙都有,但临敌应变的本领每个人都不足。虽然他们的年龄都比李旭大了不少,但实战的经验却不比李旭这个十七岁的娃娃郎将多到哪去。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有人试探着建议道:“要不,要不咱们找几个身手好的爬到两侧绝壁上去,从上边向下扔火把?”
“去你奶奶的,这么高的峭壁,猴子才能爬上去。即便爬上去了,火把也不会有准头。万一被风吹歪了,真的叫引火烧身!”督尉李安远骂骂咧咧地驳斥。眼前的峭壁足有七、八百尺高,如果站在上面向下看,估计双方将士都成了小蚂蚁。这么远的距离,连神射手都不能保证射中目标。从上面往下丢火把,怎么可能收到预期效果。
“那可不一定,这几天一直刮的是西风!”张秀跳过来跟李安远抬杠,“即便火把被风吹歪了,也只可能吹到敌营去!”
“指望着风帮忙,你还不如直接在自己营里放火!”李安远毫不客气地反驳。他跟张秀很熟悉,平时斗嘴惯了,所以给对方的主意挑刺几乎成了本能。
“我正要建议郎将大人火烧连营呢!”张秀抬起下巴来,得意洋洋。火烧连营是他从《三国志》中看到的记载,眼前山谷中树木甚多,若点起一把火来……。张秀痴痴迷迷地想着,仿佛已经看见了数万高句丽大军在自己的锦囊妙计下灰飞烟灭。
“张校尉,你看看那是什么!”盘旋在宇文士及心头的烦恼也被大伙的举动冲淡了几分,指了指不远处反射着阳光的地段,他低声问道。
“河,乌骨,乌骨水……”张秀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沮丧的表情刹那写了满脸。乌骨江直穿峡谷而过,眼下正是水流最充沛的季节,即便有人蓄意纵火,也根本不可能在江边烧得起来。
大伙又慢慢恢复了安静,对于眼前的困局,每个人都束手无策。如果这场战斗发生在平原上,骁果营的将士虽然训练不足,但靠着战马和长槊,亦有希望在对方阵地中闯开一条通道。可目前双方的战场只有几百步宽,非但无法采用骑兵突袭战术,即便是步兵强攻,每次也只能上去千十个人。
一上午时间,伤亡八百多名弟兄的代价,大伙只破了敌军一垒。照这个进度和阵亡比例,突破整个山谷至少需要十天,前提还得是再有一万援兵从辽东城赶过来!
有人把目光偷偷看向李旭,希望他能拿个主意,眼下,这个少年已经成了大伙的主心骨。可自从稳住了营垒后,此人就站在木栅栏旁,望着远处的高句丽人一动不动。将领们先前的嬉闹,还有现在的议论,仿佛他都没听见,或者是听见了却不甚关心。
李旭岩石般站着,西风吹得他的头发如丝线般缕缕腾空。他的目光盯在三百余步外,那里,高句丽人如蚂蚁般忙碌着,用石块和木栅栏加固着一道又一道营垒。层层的营垒间,是蚁群一样的高句丽将士。对方已经开始重视自己这支援军,不断有新的旗帜从山谷深处移动到高句丽人所控制的最前方地段。那些匆匆赶来的高句丽士兵大多数都穿着铠甲,铠甲上的铁叶子在烈日下闪闪发光。
是重甲步兵,防守战的王者。李旭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战斗会越来越坚苦。缺乏训练的骁果们几乎没有可能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即便山谷对面有大隋兵马及时赶到,无法沟通的两支隋军也难以做出有效配合。
“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怎么组织下一场进攻,而是让宇文述老将军知道咱们就在山谷的另一侧!”旭子终于回过了头,冲着大伙艰难地说道。
“我也这么认为!”宇文士及苦笑了一下,回应。难得一次,他不再打击李旭,而是主动对其意见表示赞同。
众人望着滚滚流向东南方的河水,喉咙不约而同地动了一下。天黑后找几个水性好的死士游到山谷对岸去?这也许是个解决办法。但前提是骁果营中能找出这样的死士,高句丽人在河道中也没布下什么陷阱。
后一个条件成立的希望,几乎不存在。
“如果郎将大人只想传递消息,我可能有办法!”一直忙碌着为众将处理伤口的随军郎中孙晋猛然抬起头,低声说道。
眼前的隋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守卫在乌骨谷西端的高句丽主将乙支文兴很清楚地认识道了这一点。事实上,除了众骁果们上午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他略微有些惊诧外,对于雄武骁果营的到来,以及整个骁果营的大致人数,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对方的主将叫李旭,是个刚升到郎将位置上,有勇无谋的后生小辈。他也知道宇文述撤军的原因是由于大隋国内部有人造反,切断了百万大军的粮食供应。他甚至知道大隋国之所以派了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来救援东征大军,是因为有人不希望看到宇文述活着回去。而他能得到这些情报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大隋朝中有人想与高句丽联手瓜分如画江山。
国家不是一般人有机会卖的,送消息的人是大隋朝兵部侍郎斛斯政。为了报答已故楚国公杨素的知遇之恩,他甚至将大隋朝在辽东的全部兵力部署画成图纸,派亲信翻山越岭送到了乌骨城。“若王出义师在前,楚公攻之于后…..”斛斯政在请乙支文兴转交给高句丽王的信中激情洋溢地写道。为了得到高句丽人的支持,他代替今天的楚公杨玄感答应高句丽人,事成之后,对方可以取全辽之地。中原兵马不会再出现于长城之外,至于高句丽人怎么处置流落在辽西三郡的隋人,斛斯政一句未提。
全辽之地,全辽之地怎能满足高句丽几代人的梦想?乙支文兴接到斛斯政的密信后,连夜派人泅渡过了马砦水,把大隋国内乱的消息送到了国君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手上。为了不耽误这个千载难逢的战机,乙支文兴调集了乌骨城中所有能调集的人手,死死塞住了乌骨谷。
只要在这里守上三、五天,国王的大军就会渡过马砦水。十万大军星夜追来,绝对可以咬住宇文述老儿的尾巴。大隋国远征军人数虽众,却既没有粮草,又看不见归路。等待他们的和去年一样,依旧是一场全军覆没的命运。
为了自己的国家,乙支文兴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狭长的乌骨谷被他强行分成了数段,每段以巨石乱木为营垒。麾下众将领每人负责防守一个营垒,无论任何人的营垒被敌军攻破,守垒主将都要提头来见。
这种严防死守的效果非常好,虽然到目前为止将士们还没看到大隋朝回撤的三十万东征军的狼狈身影,但山谷西侧的援军却被他们撞了个头破血流。那些仓卒而来援军既不适应山谷狭窄的地形,又没有什么战斗经验,虽然凭着主将的悍勇夺走了一个营垒,但付出的代价至少有一千之巨。
“识趣的赶紧走开!”乙支文兴微笑着想。整整一下午,他都在不停地向山谷西侧派遣精锐。他要让对手认清自己真正实力,不再敢轻易发动攻击。当然,能把对面那个毛头小子吓得乖乖撤军最好,即便吓不走他,乙支文兴也有绝对的把握在夜间将失去的营垒夺回来。
他的炫耀手段仿佛奏效了,下午未时左右,山谷西侧的隋军主动放弃了他们浴血夺下来的营垒。全部兵马缓缓向后,一直退到谷外开阔地,才重新开始砍伐树木,搭建军营。通过事先安排在高处的了望手,乙支文兴得知对方带了很多匹战马。那个叫李旭的无名小辈似乎对骑兵冲击很感兴趣,自从撤出山谷后,他的将旗一直扎在马群当中。
骑兵?乙支文兴不相信对方的战马能在狭窄的河滩上加起速来。况且有这么多临时搭建的栅栏挡着,战马即便冲上来也只会落得活活撞死的下场。
对面隋军的主将的确是个没有带兵经验的新手,刚刚过了申时,他的队伍中已经冒起了炊烟。当烟雾刚刚腾起的时候,乙支文兴还怕对方狗急跳墙,冒险发起火攻。转眼看到脚下汹涌澎湃的河水,他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又落回了肚子内。
能在这么大的水流旁边放起火来,除非那个姓李的小子是火神转世!
姓李的小子不是火神转世,他只是想早点吃饭而已。远处的炊烟越来越浓,还带着淡淡的艾草味儿。这种草是市井小民夏天熏蚊子用的,辽东的树林中长得到处都是。乙支文兴得意地抽了抽鼻子,他很喜欢艾草燃烧后的清香气味。这东西据说能提神醒脑,避秽驱邪,不对,他猛然睁开眼睛,拼命向远方望去。他看见无数股轻烟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最终汇聚成了一股股黑雾,乌龙般从天空中向自己的头顶扑来。
“隋人纵火!”站在树枝上的了望手大声汇报。“不是火,不是火,他们,咳咳,咳咳,他们放,放烟!”另外一个了望手的喊声被剧烈的咳嗽所掩盖。
“取,咳咳,取水,咳咳,堵住,堵住口鼻!”乙支文兴一边大声咳嗽着,一边命令。他的亲兵拼命将主将的指示重复喊出,喊声却被一阵高过一阵的咳嗽声所淹没。
隋军没有纵火,他们在放狼烟。这么大的河流边,即使放起火来,火势也蔓延不到整个山谷。但放烟和放火不同,烟可以顺着风四处漂移。而强劲的西风,刚好将山谷外的所有烟雾从喇叭型的谷口源源不断地灌进来,灌进来。
艾草的芳香气息不见了,代之是浓烈的恶臭味道。每呼进一口气,乙支文兴都觉得头晕目眩。他看见自己的一个亲兵嘴角上流出了长长的涎水,而另一个亲兵手卡着喉咙拼命喘息着,整个身体弓成了一个虾米状。
他不得不在亲兵的搀扶下后退,烟太浓了,好像还带着毒。到底是什么毒,乙支文兴不清楚。但这种毒烟已经令他麾下的很多将士失去了战斗力,无数人的身体弓成了虾米状,一边大声咳嗽着,一边源源不断流口水。
“是马粪烟,取湿布,堵住口鼻,堵住口鼻!”一个随军郎中跌跌撞撞地冲向河滩,扎进了乌骨水中。冰冷的河水缓解了他的中毒症状,但血丝已经顺着他的鼻孔淌了出来。“不仅仅是因为马粪,湿马粪烟雾的毒性没有这么大,断肠草、蛇涎花、五步倒、大叶蒿…..”凭着多年行医经验,郎中分辩出了至少十几种常见的毒草味道,他绝望地看了看河道两边的数百尺高的峭壁,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一道营垒的高句丽士兵受惊了的鸟雀般跳过木栅栏,撒腿跑向山谷深处。紧接着是第二道营垒,第三道,第四道,不论主将漫骂呵斥也好,杀人立威也罢,谁以不肯留在原地挨熏。他们未必怕死,但如果浓的烟雾,铁打的人也承受不了。
乙支文兴在侍卫的簌拥下退到了山谷深处,他不怪麾下将士未战先退。他只能怪敌军主将太卑鄙了,太无耻了,居然想出了这种烟熏之计。之所以选择乌骨谷阻截敌军,他就是看中了这个山谷前后两端宽,中间狭窄,左右两侧石壁高耸的地形。万万没想到,这种地形同时也为对方的浓烟攻势创造了充足的条件。
“撤,撤,咳咳,撤到中央,咳咳,在那里,咳咳,整队,整队!”乙支文兴晕晕乎乎地命令,叮嘱心腹将领把溃兵收拢到山谷中央。这个山谷足够狭长,隋军制造的浓烟可以波及西北半段山谷,却不可能把整个山谷灌满。并且,浓烟对双方的伤害是对等的,高句丽人所放弃的营垒,隋军同样也无法得到。
话音刚落,乙支文兴就看到几点红光从浓烟中冲了出来。“火,火!”惊惶失措的士兵们大喊道,互相推搡着远离河滩。
乙支文兴脸色瞬间变得惨绿,不可能,隋人不可能再冲过如此浓的烟雾来放火。但事实上,就是有数个火团顺着河道冲将下来,把浓烟送到了他的眼皮底下。“崩!崩!”随着沉闷“崩崩”声,最前方的火团接连撞断了两条高句丽人事先拉在河中的挂网,一头扎在了沙滩上。红星和黑烟立刻窜了起来,夹杂着白色的水汽,妖异如厉鬼喷出的毒雾。
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毒雾,木筏上没有人,只有燃烧的劈柴和大包的马粪。湿润的马粪和各种各样的毒草混在一处,被烈火烤出致命的浓烟。“这条河是向东流的”乙支文兴的眼中露出了绝望。为了防止隋军强行从河道中突破,或者有人在夜里偷偷泅往下游和另外三十万隋军联络,他命人在河水中布下了数以百计的暗桩,拉下了数以百计的渔网。而现在,这些暗桩和渔网都成了敌军的好帮手。上游冲下来的毒火木筏被木桩和渔网拦住,在不同河段,不同地点,制造出无数杀机。
“远离,咳咳,河道,远离,远离烟雾,远离,咳咳!”乙支文兴捂住自己的喉咙,断断续续地发出命令。
“这条山谷有足够长!”他晕晕乎乎地想。“烟雾不可能充满整条山谷!”他觉得腿脚发软,完全依靠着侍卫的搀扶才避免自己倒下,“即便放弃前半段山谷,还有后半段可以用!”他甩开侍卫,挣扎着弯下腰,从河滩上捧起一把湿润的砂子,嘴巴贴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山谷里的风更大了,烟已经开始变淡。无数士兵倒拖着兵器从他身边跑了过去,旗帜、盾牌、弓箭扔了满地。
“都给我站住,光凭浓烟,他们夺不下山谷!都给我站住”乙支文兴放声长号。他直起腰,看见了西方的天空绚丽如火。
“出来了没有,快点,快点,出来了没有啊!”张秀带着一百多名用白布捂住鼻孔的亲兵,在马群外瓮声瓮气地催促。
“快了,快了,校尉大人,您老等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马夫头儿兴奋地叫着,声音听起来就像刚拣到了金元宝。数百名辅兵、苦囚手拖着草袋子,可怜巴巴地盯着战马的屁股。终于,有几匹战马被他们盯得不好意思了,尾巴根高高地撅起来。附近的马夫欢呼一声,扑将过去,用湿草袋子将新鲜热乎的马粪接住、攒到一起、凑成一个大大的粪包,以冲刺的速度抬到了张秀脚下。
“向前送,之前向前送,李督尉在前面等着!”张秀用树枝检查了一下马粪的厚度,狐假虎威地命令。两个辅兵抬起马粪包,飞快地跑向谷口,身影葱茏的树木挡住,留下一路浓郁的臭味儿。
还没等马粪味被风吹散,树影一分,几个满脸碳黑的士卒又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张校尉,快点儿,快点儿,郎将大人命令你快点儿,供应不上了,供应不上了!”
“快着呢,快着呢,这就拉出来了,这就拉出来了!”张秀的回答声被此起彼伏的哄笑声所淹没。
“赶快,赶快,把拉完粪的战马换下去,把今天还没拉过粪的换上一批来!”马夫头儿一边笑,一边命令。
哄闹声里,辅兵们拉起战马的缰绳,将做完“贡献”的战马拉到远处的山坡上吃草。后营的将士见前方有了空地,又把另外千余匹战马赶到了山谷前。
“就剩最后一千匹了啊,真的没了!”送马的士兵低声汇报。
“去野地里拣,有多少拣多好。还有那毒蒿子、断肠草什么的,能采多少就采多少回来!”张秀不甘心地嚷嚷。
辅兵们哄笑着跑了开去,在行军长史赵子铭的带领下,满山遍野继续寻找有毒植物。郎将大人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战术,估计不会被人载入史册,但效果绝对一流。此招一出,高句丽人节节败退,大隋将士也没任何伤亡。
“什么事啊,哪有用马粪作战的!下九流手法!”马群中有穿着苦囚衣裳的人小声诋毁。
“这叫上兵伐谋,你懂不?你管他下流还是上流,赢了就是第一流!”另一个胖胖高高的苦囚大声反驳。
“你懂,你懂,你懂还在这当苦囚!”另一个苦囚悻悻地还嘴。数百人围着上千匹战马等着收集马粪,估计在古往今来用兵史上肯定是第一次。但大多数人却乐此不疲,至少,用马粪破敌的招术虽然臭了点儿,比让他们拎着刀子上前拼命来得轻松。
“哼,老子当年也是周公之后,要不是流年不利…….”高个子红着脸替自己辩解,却惹来了一串鄙夷的哄笑。
“你,动作利落点,马粪都掉在地上,说你呢,大个子,挺头竖脑的,找抽不是!”张秀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打断了众苦囚们的口舌之争。他有些等不及了,带着几个护卫亲自冲进马群里监督“筹粪”工作。在刚才替本军计策叫好的那名高个子苦囚脚下,张大校尉看见了几个散落的粪蛋,立刻,他高高地扬起了手里的马鞭。
高个子苦囚赶紧弯下腰去,也不顾肮脏,用双手将马粪捧了起来,“我这就拣,我这就拣,张将军,您多包涵,您老多包涵!”
张秀听此人说得恭敬,手中的马鞭就打不下去了。刚刚把装出来的怒容从脸上移走,猛然看清楚了那名大个子苦囚的脸,胳膊立刻又高高地举了起来。
“你不是那个…….?”张秀跳开半步,身体隐在了两个亲兵中间。眼前这个手捧马粪的家伙他见过,正是春天时来辽东途中曾经试图抢他和李旭行李的那名周公后人。这个“世代公卿,祖上曾经做过柱国重臣”的名门之后当时分明说是去左翊卫投奔做高官的亲戚,却不知道为何流落到了雄武骁果营中!
“见过张大人,熟人,熟人!”姓周的辅兵捧着两手马粪,讪讪地笑着。施礼也难,不施礼也难。他尴尬的笑声很快把附近几个苦囚给吸引了过来,里面每一张面孔张秀都记忆犹新,正是当日帮着“周公子”拦路抢劫的那伙小蟊贼。
跟着张秀来的亲兵们也发觉了双方之间气氛有些玄妙,几个机灵一点儿的立刻把手按到了刀柄上。在整个雄武骁果营中,亲兵校尉张秀的官职虽然不算高,但他可是郎将大人的亲戚加嫡系。若是有奸细伤了张校尉,众亲兵也少不得受牵连。
“周公子”为人甚是机灵,见到亲兵们手握刀柄,赶紧屈膝跪了下去,“张将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几个本来想登门谢罪的,可您身份和咱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一直没法靠近您!”
“张将军,您别脏乱手,咱们当时也是不开眼!”周公子身后,几个小弟也陆续跪了下去。双方现在的地位相差太大,如果张秀此时公报私仇,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
张秀现在大小也是个吃国家俸禄的六品校尉了,一点没吃什么亏的小过节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见到对方手捧马粪,奴颜婢膝的模样,也不好再自降身份与之为难。用鞭子柄在“周公子”肩膀上磕了磕,拉长了声音问道:“我说老周啊,你怎么混到这地步了。早跟我说一声,我也不至于让你在这受委屈啊!”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周公子两手马粪,笑容如晚霞般灿烂。
“什么说来话长,就是投亲不着,遇友不淑对不?”张秀得意洋洋地得出结论。“把这宝贝放草袋子里去,你这么大块头当马夫可惜了,以后就跟着我。有我张秀在一天,就肯定亏待不了你!”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周公子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所击倒,屁颠屁颠地回答。四下看了看,快步跑到最近的一个草袋子旁放下马粪,在众马夫羡慕的目光中,转过头来向张秀叉手施礼:“小的周大牛,感谢校尉大人栽培!”
“走,走,走,先跟着我收粪去。前方催的急,咱们今天破敌全靠它!”张秀用皮鞭指着马群,意气风发。
“小人遵命!”周大牛长揖,肃立,威风八面。
一会儿功夫,辅兵们在张秀的监督下,就又凑够了五、六包新鲜马粪。周大牛为了在新上司面前表现,亲自扛了一大包,低着头向前方跑去。他今年流年不利,先是半路上被人“抢”了坐骑,耽误了到辽东集结的时间。去左翊卫投奔亲戚时,又因为凑出来的礼品太薄而冲淡了本来就脆弱不堪的亲情。无可奈何做了一名普通骁果,却又走背运给分到了雄武骁果营。在骁果营时,又因为带头打架闹事,被明法参军判了苦役,和几个小跟班一道发在苦囚团中喂马。
此刻遇到张秀,对方能不计前嫌,立刻让周大牛有了他乡遇故知的幸福感。因此,他暗下决心努力表现,争取早日博得上司欢心,好让自己的几个小兄弟也能脱离苦海。
“向前,向前,这里的火堆已经灭了!”低着头,周大牛听见身边有人命令。他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跑去,跑过了一排又一排已经被冷水浇灭的火堆,在累得快趴到地上之前,肩膀上的粪包终于被人接了过去。
“就在这吧,回头催张校尉快一点儿。再有个三、五百包马粪,咱们就能把整个山谷夺下来!”有人在他耳边和气地命令。周大牛用手扶助大腿,借着喘息的间隙打量周围环境。此地已经深入的山谷有一段距离了,看情形,高句丽人在毒烟攻势下不得不放弃了外围营垒。而自己一方的将士却得势不饶人,借着风势,将毒烟的发源地一步步向山谷深处推移。
几波士兵用土筐抬着余烬未熄的马粪向前跑过,周大牛被粪筐里淡淡的烟雾熏得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已经将近熄灭的毒烟还这么难闻,难怪那些高句丽人不得不后撤。但自已一方的弟兄们怎么不怕烟熏呢?他四下望去,看见除了和自己一起送粪包的人外,周围每个人脸上都裹着厚厚的一层湿葛布。
“把后边那几层火快浇灭了,多放点水,前边的弟兄们已经受不了了!动作麻利点,把没烧尽的马粪向前推!”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地喊。
“快点。喊孙大夫,解毒汤来了没有!快点,那边又有人中毒了,赶快,抬下去,抬下去!”
“你,你们几个,怎么不裹湿布!”有人发现了边喘粗气边看热闹的周大牛等,冲过来大声质问。
周大牛想回答,张开嘴巴,却感觉到口水淅淅沥沥地淌了满胸。他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发晕,脚下开始旋转。“我中毒了!救,救……”他伸出手呼救,没等来人冲到自己身边,已经一头栽倒于地上。
呵斥他的人是个校尉,见到周大牛等人软倒,赶紧叫过几个弟兄,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抬了下去。“有人中毒,快点,谷外的火堆赶快清理干净!”晕头涨脑的周大牛听到身边很多人在喊,看见很多条腿跑来跑去。下一刻,他彻底地失去了知觉。
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大牛发现自己躺在山谷外的河滩上。附近躺着的弟兄有数百名,每个人头上都搭着湿葛布。十几个手脚比较利落的兵士在一名郎中的指挥下,挨个给大伙灌药汤。喝过药之后,不断有人爬起来,跑到河边大口大口地呕吐。听动静,他们几乎把胆汁都给吐了出来。
“造孽啊!”周大牛听见那名郎中在自己头顶附近大声叹息。
“咱们能兵不血刃地拿下的半个山谷,多靠了孙先生的妙计。这怎么算造孽呢,先生也不算算,按今天上午的情形,此举等于救了多少条命回来!”有人在头顶笑着搭腔。周大牛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说话的人是明法参军秦纲。骁果营里所有辅兵和犯了错误被打入苦囚团的人都由此人掌控。大伙适不适合转为战兵,何时能结束苦役全凭此人一句话,因此,很多人听见秦参军的名字比老鼠见了猫还老实。
“唉!”随军郎中孙晋苦笑哀叹,“秦参军有所不知,这计策,怎可能出自孙某之手!”
听到这话,周大牛本能地竖起了耳朵。他在山谷里呆得时间短,中毒本来就不深。恐惧之心一去,好奇心立刻被头顶上的谈话给勾了起来。
这么毒辣的计策,绝对不是一个医者所能想出来的。周大牛深信自己的判断。从秦参军和孙郎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他慢慢得知了“毒计”的出笼始末。
原来,在中午的时候,见到雄武郎将李大人为没法传递消息给可能会出现在山谷另一侧的宇文述大人而着急,孙郎中一时多嘴,就根据行医多年的经验,建议郎将大人在本侧山谷点几堆马粪,利用动物粪便燃烧时产生的烟雾“凝而不散”的特点,告诉附近的兵马有大军赶到了山谷西北。
此番接应远征军行动,监军宇文士及大人利用父辈的关系弄来了一万五千多匹战马。所以,收集些马粪自然不是什么有难度的任务。可事情坏就坏在孙郎中过于心善,在李将军派人收集马粪的时候,他叮嘱了一句:“不要收集太多,湿马粪的烟有毒,浓了会把人熏坏!”
一语惊醒梦中人,听了孙郎中的话,李郎将和宇文监军两位大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用烟熏高句丽人的狠招。无名山谷内大河直穿,火不可能点起来,却是个放烟的好地方。这附近高山横陈,百十里内就这么一个大缺口,所以只要谷口处有烟,肯定会被山风吹到谷中去。
主将和监军都不在乎名声,底下的士兵自然更是不择手段。众骁果当中很多人在应募入伍前就是横行乡里的混混,堵个烟囱啦,下个毒啦,顺风向人眼里洒沙土啦,诸般阴损招术他们最擅长不过。很快,湿马粪里就被加入了巴豆、断肠草、五步毒、蛇涎草、毒蒿子等辽东大地土生土长的“添料”,烧出的浓烟滚滚向山谷中灌去。
起初,李旭和宇文士及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没指望毒烟真能起到克敌制胜的效果。但在毒烟涌起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内,两位将军就陆续改变了主意。毒烟的效果太好了,出人意料的好,隔着一千多步,大伙逆着风都能听见山谷内高句丽人的惨叫声。于是,越来越多的马粪被堆到了山谷口,越来越多的毒草被放到了火堆上。
再往后,毒火木排的出现就顺理成章了。看到烟熏攻势能代替自己上前拼命,谁不想将战果扩到最大程度。从督尉、校尉到小兵,群策群力,无数条建议被大伙提了出来。宇文监军和李郎将两人将建议逐个筛选,总是挑那些最狠,最毒的办法付诸实施。
从第一股毒烟升起到现在,只经过了一个半时辰。前方传回来的消息却是,小半个山谷已经易手。此刻李郎将正指挥着大伙将毒火堆向前挪,大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可能。而整个骁果营为毒烟战术付出的代价只是七百多个轻微中毒的伤号,眼下都躺在河滩上等待孙郎中带人救治。
“此计无法长久,过了中段,山谷就会由窄变宽。毒烟的效果就会大大降低!”周大牛听见自己头顶上有人惋惜地总结。
“马粪也不够了,早知道那玩意儿有用,昨天就多给战马喂点料!”周大牛匍匐着抬起头,小声插了一句。
“这你放心,咱们李将军早有准备。等会儿谷里的烟一散了,他就立刻带人杀上去。反正咱们在上风口,弟兄们的士气正旺!”一名受了烧伤的校尉大声回应。提起自家的李将军,校尉大人满脸自豪。
“嘿嘿,估计没人能挡住咱们李将军那把黑刀!”周大牛也跟着搀和。
“你也见过李将军跟人动手?”附近,几个中毒较轻的士卒都支起头来,向周大牛羡慕地问。
“当然见过,我跟咱们将军可老相识了!”周大牛毫不客气地开吹,丝毫不在意自己还穿着罪囚的衣服。
“我来辽东的路上,刚好看见咱们将军跟人动手。有几个家伙想抢咱们将军的战马,我本来想过去帮忙,没等凑到跟前儿,只见咱们将军拔出刀来,就这么一劈,那么一砍…..”周大牛比比划划地吹嘘着,眼前又晃过了那把黑漆漆的长弯刀。
此刀,不败。他现在开始相信。
事实上,弯刀的主人不是不败,而是输不起。
旭子没有刘弘基的老成干练,也没有宇文士及的圆滑世故,但对于自己目前所处的微妙境遇,他却绝不是一无所知。朝廷中比他经验丰富的将领很多,他并不是领兵接应宇文述的最佳人选。但这个任务之所以最终落到他的头上,首先是由于这个任务众人避之不及,第二,才是皇帝陛下对他的赏识。
旭子明白这一点,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想保持个人的独立和尊严在大隋官场中生存,他必须把握住一切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在别人眼里不屑一顾,甚至危险重重。
此战,只有获胜,他才有机会在郎将的位置上站稳脚跟。万一失败,他会输得一无所有。他没有宇文士及所拥有的国公父亲,皇帝岳父。也不具备刘弘基、李建成等人与生俱来的广泛人脉。他只是一个误打误撞闯到险峰上的乡下小子,任何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挫折,都会将他干净利落地打到深谷中去。
因此,没等最后一缕毒烟散尽,旭子就带着六百死士潜伏到了山谷最窄段。山谷里的能见度很低,河道中还有着了火木排在喷射着毒雾,但这些不利条件他已经全顾不上了。骁果营的将士们训练不足,旭子没把握带着他们在夜间发动强攻。如果今天傍晚不一鼓作气将高句丽人赶出山谷去,到了明天,谁也不能保证风会朝哪个方向吹!
马粪毒烟不是什么高深末测的秘籍,只要风向一变,高句丽人就可以轻松地将隋军的招术原样奉还,对于辽东大地上的毒草模样,他们肯定比雄武营的众骁果们更清楚。
旭子调集了所有自己从护粮军中拉过来的老兵和训练时表现出色的骁果组成了第一攻击梯队。山谷中央处太窄,一次冲过去两个团的人已经是极限。因此,他只能分批次对敌军发动攻击。
李孟尝被他留在了第二攻击梯队,李安远被他放在了第三梯队,出身博陵崔家的督尉崔潜和另一位别人推荐来的校尉被他放在了第四攻击阵列,担任后卫的慕容罗也被旭子调上前线,负责指挥第五波进攻兵马。第六攻击梯队被他交给了赵子铭,第七攻击梯队交给了薛文举……受伤的宇文士及负责掌管督战队,如果发现迟疑不战者,监军有权当场执行军法。
“从中央直接向前插,突破一个营垒就跳进下一个,别管落在身后的敌人,别给前方敌人喘息时间!”李旭回头看了看,低声叮嘱,高句丽人退得不太远,当初他们一道道营垒建得辛苦,此时宁可多挨些烟熏也不忍将峡谷中的营垒全部放弃。
“也千万别给咱们自己人喘息时间!”旭子又看了身后用湿布捂着口鼻,蚂蚁样排成长队的骁果们一眼,心里暗暗祈祷。他麾下的这些骁果像极了当年苏啜部的勇士,用徐大眼当年评价霫族战士的话来形容,就是个人身手都不错,但整体作战能力缺乏。打顺风仗则越战越勇,一旦受挫则胆气全无。所以,旭子必须趁大伙还沉浸在毒计得逞的兴奋中时,把骁果营的战斗力发挥到最大。
“监军大人建议你不要自己当先锋!”张秀贴着峭壁挤过来,低声乞求。“将是兵之胆,咱们骁果营全是些新兵蛋子,一旦你…….”后半段话他不能再说了,打仗时候最忌讳的是犯口彩。
“没人比我自己更合适!”李旭摇摇头,回答。“你去协助宇文士及大人,前一波攻击队伍冲过去后,后一波必须立刻跟上。消极避战者,杀!”
说完,他再次紧了紧遮在鼻孔前的湿布,率先冲向了高句丽人的矮墙。
六百多名担任先锋的勇士跟在李旭身后快速前进,长蛇一样扑向猎物。山谷中的毒烟刚刚开始变淡,高句丽人还没来得及做出战术调整。一个半时辰的毒烟攻势,给他们造成的损失远比隋军自己的损失来得大。很多将领还在晕头涨脑地呕吐,顾不上观察已经放弃了的营垒。而了望手们因为先前站得最高,因此被浓烟熏得最狠,此刻几乎全部殉国。
为了保存实力,战斗力最强的重甲步兵被乙支文兴调到了山谷的另一侧换气。因此,眼下留在最前方担任警戒任务的都是些战斗力最差的部族武士和强行征来的农夫。当他们懵懵懂懂地发现危险临近时,李旭的手臂已经攀上了石墙。
“攻击!”旭子大喊一声,整个人如苍鹰般自石墙上掠过。两个蹲在地上喘息的高句丽人慌忙提起兵器迎战,被旭子连人带兵器砍成了两截。不管附近匆忙冲过来的敌人,他径自向前方杀去。每次挥刀,必然砍一人倒地。顷刻间向前推进了二十多步。十几名贴身侍卫死死护住他的侧翼,将匆忙冲过来的敌人一一戳翻。
众骁果们呐喊着杀了上来,将缺口越扩越大。主将冲在第一排,极大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受了毒烟攻击的高句丽人战斗能力和士气都已经大幅度下降。有人的脚步虚浮,手中长矛都端不稳。有人昏头昏脑地冲上前,被骁果们轻轻一拨,兵器便脱了手。数息之后,留在第一道营垒中的高句丽人便崩溃了。胆子大些的纷纷退向两边的河道和峭壁,试图凭险自保。胆子小的丢下兵器,转身便逃。骁果们的兵器上染了血,同时发现战斗比自己想象得容易,胆气愈发强壮起来,紧紧跟着自家主帅,不肯再落后半步。
骁果们相互之间的配合依旧生疏,但气势如虹。弹指之间,就冲破了本次进攻的第一道营垒。高句丽人在两座相连营垒之间留出了供士兵行走的通道,战败的乱兵们纷纷向那里挤。大隋朝的勇士们则尾随着追过去,将逃得慢的敌军砍翻在地,割下脑袋。
旭子尾随着敌军的溃卒,自通道口处挤入第二道营垒。视野刚刚变得开阔,他就看到一杆步槊刺了过来。拧身让过槊锋,长刀沿着槊杆前推,脚步加快,他看见一个身穿锦袍的高句丽将领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那个高句丽将领失去了左手的四根手指,丢下长槊,转身向后逃去。旭子前冲数步,用刀背磕开几把兵器的干扰,然后顺利地让刀锋找上了那件价格不菲的锦袍。
“嚓!”锦袍从肩膀到腰部被切了道口子,血瀑布一样喷射出来。高句丽将领继续逃了五、六步,全身力气被抽干,一头栽倒。拦截旭子的其他高句丽人见状,放弃对手,转身争抢自家将军的尸体。骁果们怎么肯让出这已经到手的功劳,十几把横刀剁过去,手指和手臂落了一地。转眼间,高句丽将领的人头就被提到了旭子身边,他的亲兵找来根长矛,挑着血葫芦般的脑袋继续前进。
敌军的抵抗很软弱,他们根本就没想到骁果们敢冒着毒烟发动攻击。第二道营垒以比雪崩还快的速度垮了下去,溃兵们如没头的苍蝇一般到处乱窜。奉李旭将令,担任前锋的众骁果们只管攻击挡在他们眼前的敌人,对于逃向河水的和已经把身体贴到了峭壁跟儿上胆小鬼,他们根本不屑一顾。那些人自然有后边的梯队来收拾,李将军已经追着敌军杀进了下一道营垒,大伙不能看着李将军自己去冒险。骁果们的冲着,杀着,有人在战斗中阵亡,他的位置立刻被后来者补上。没人再想自己会不会战死,这一刻,他们沉醉在敌人的鲜血中,酣畅淋漓!
第三道营垒里躺了很多中毒较深的彩号,几个脖子上挂着人头骨的老萨满正围在三口大锅跳舞,锅里的翻腾着绿色的汁液,那是他们从山野间采来的神药。只要他们全心全意完成这段舞蹈,神药就可以见效。在舞蹈过程中,他们已经和冥冥中的众神取得了沟通。神仙答应他们,只要给中毒者喝下铜锅里的药汤,就可以让勇士们像原来一样活崩乱跳。
溃兵的哭喊声打断了神明的呓语,带队的老萨满抬起头,嘴里大声发出一连串的诅咒。换做平时,听到诅咒的族人肯定会跪地讨饶,乞求萨满原谅他们对神明的冲撞。可今天,那些不敬神明的家伙居然绕开萨满的身体跑了过去,有人还不小心踢翻了熬药的铜锅。绿色的汁液四处飞溅,将躺在地上的彩号们淌得鬼哭狼嚎。
带队的老萨满当即立断,转身加入了逃命的人群。追击者的威力居然超过了诅咒,定然不是他们这些神棍所能抵挡的。至于躺在地上的中毒同胞,就让他们自求多福吧。大隋兵马向来是仁义之师,很少杀害俘虏。
在进入下一道营垒前的一瞬间,老萨满良心发现,匆匆回头看了看被自己抛下的族人。他看见魔鬼的战靴踏上了族人的身体,一把黑刀围着族人的脖颈翻飞。在那头高大的魔鬼身边,还有无数恶鬼和夜叉。他们的脸上只有眼睛,没有鼻子和嘴巴。穿着红色的铠甲,拎着明晃晃的横刀,见到一个人就杀死一个。
“鬼啊!”老萨满发出一声惨叫,撞翻几个同伴,拼命向山谷东侧跑去。
湿布遮脸的骁果们用刀锋从中毒者之中硬切出一条通路来,敌人没有还手之力,不意味着他们一定要心存怜悯。去年这个时候,对于饿得提不起兵器的大隋将士,高句丽人没有给予任何同情。当形势逆转过来时,他们也不要指望骁果们能以德报怨。
“跟紧溃兵,跟紧溃兵,别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冲在最前方的李旭回过头,制止弟兄们继续在中毒者身上浪费时间。指挥第二梯队的李孟尝已经冲上来了,他的将旗距离第一梯队只有半垒之隔。失去抵抗力的高句丽人自然有他来收拾,此刻前锋们的任务就是尾随敌军,将战果扩大到最大。
“鬼才理这些中毒的家伙呢,弟兄们,跟住了郎将大人的队伍,功劳不能全让他们全捞了!”李孟尝望着不远处的帅旗,大声叫喊。
太爽了,这仗打得太痛快了。即便是在去年随同三百护粮弟兄转战辽东时,大伙也没品尝过这种砍瓜切菜般的滋味。大隋军功怎么记来着?斩几首算一级?李孟尝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好使了,胸口完全被干云的豪气所填满。
“大隋,大隋!”第三梯队的将士们大声呐喊,催促第二梯队的袍泽们加快前冲速度。这一刻,无数人的头都晕了,却不是因为中毒。
前方的营垒越来越宽,敌军也越来越多。高句丽主帅已经做出了战术调整,很多身披重甲的精锐士卒迎向李旭所带的前锋骁果。但前几道营垒撤下来的溃兵却阻挡了他们的道路,方向目标不同的两伙人互相拥挤,互相推搡,骂声和哭声响成一片。
有一段木栅栏被挤塌了,逃命的溃兵被自己袍泽踩在了脚下。还有几名重甲精兵被自己的同伴推倒,逃亡者的大脚毫不犹豫地从铁甲上踩了过去。很快,倒在地上的士兵便不再漫骂,也不再发出呻吟,铁甲瘪了,血顺着甲逢缓缓流了出来。
李旭再次追上了溃兵的队尾,用黑刀从后边将一名高句丽武士放倒,斜跨数步,他再度用刀从人流中切下一条大腿,一条胳膊,溃兵们头也不回,羔羊般任由他在身后砍杀。受伤的躺在地上,两眼发直。继续逃命者亦是表情木然,直勾勾地瞪着双眼。
“铛,铛,铛!”他听见了一串锣声。脚步本能地停了停,紧接着,他便看到了漫天的羽箭,黑压压地,每一根尖端都反射着夕照。
铜匠师父传授的步下混战中避箭方式有两种,第一是倒地后滚,利用地面上的坑洼保护要害。第二种是躲在最近一个人的身后,无论对方是敌是友。如果是在去年辽东之战前,此刻的李旭肯定已经倒了下去。可今天,他却毫不犹豫地抓起了一名高句丽溃兵挡在了自己的胸前。
羽箭射入身体的噗噗声和伤者的惨呼刺激着他的耳朵,在那一瞬间,旭子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体内生命正一点点地流逝。他楞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残忍。但在下一个瞬间,同伴的鲜血又烧红了他的眼睛。
以羽箭射杀己方溃兵,以免溃逃者冲击本阵。这是杨夫子那本笔记上曾经清晰记载的兵道。慈不掌兵,从杨夫子的笔记到徐大眼的言传,再到麦铁杖、刘弘基等人的指导,几乎每个人都曾经向旭子阐述过这个道理。在旭子自己掌控的雄武骁果营中,也有专门的督战队存在。但眼睁睁地看到高句丽弓箭手将敌我双方的士兵同时射杀在矮墙下,依然让他觉得义愤填膺。
骁果们身上的铠甲很结实,但不意味着这么近的距离可以抵挡羽箭攒射。第一轮射击中,有七十多名冲在最前方的骁果倒了下去。高句丽弓箭手快速弯弓,开始了第二轮无差别射击。骁果们被羽箭压得纷纷后退,溃败的高句丽残兵从骤然的打击中缓过神来,四散奔逃。
“弯弓―――”高句丽校尉大声喊着。阻击效果不错,乙支将军答应完成任务后给他重赏。正当他为自己的绝世战功而得意时,他看见一具插满了羽箭的尸体向自己冲来。
“放,快放箭!”校尉大声命令。无数羽箭射在了那具活动的尸体上。尸体继续前冲,贴近矮墙,突然腾空而起,向弓箭手们当头砸下。
旭子将尸体抛了出去,整个人如豹子般跳进了弓箭手队伍。仓卒赶来的弓箭手们惊呆了,他们没想到有人居然能在这么密集的箭雨下活着冲进他们的行列。一瞬间的功夫,李旭就用长刀在弓箭手队伍中开了一条血口子,高句丽人的射击也立刻嘎然而止。
李旭怒吼着,用膝盖顶上了一个弓箭手的小腹。拿这个伤者为盾牌,他挡住了左侧刺过来的致命一击。随后,黑刀抡起一道乌光,又切掉了另一只拿刀的胳膊。铜匠师父当年教导的招术没有套路,完全是根据对方的兵器随机应变。经过当年钱世雄将军的点拨,又经过一年多来沙场的磨炼,旭子已经完全理解了师父教导的精髓。
那根本不是什么武功,只是战场上的杀人技巧。无论对方的兵器是长是短,是轻是重,胜负必须在一、两个照面之间决出来。以轻伤换重击,以自己的非要害部位换取给敌人致命一击的机会。寻常比武中没有人会这么干。而战场上,这就是生和死之间的差别。
有这么一个杀神从天而降,弓箭手们没有勇气继续封锁隋军前进的道路。他们必须先击中精力解决这个杀神,耽搁到下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只握弓的手臂会被他切下。逆流涌向前方的重甲步兵也纷纷围拢过来,他们不能允许一个芒刺扎在自己的背上。只是地形实在太窄,弓箭手们想让让不开,重甲步兵想往旭子身边挤却挤不近,时间在拥挤中慢慢流逝着,靠近旭子的弓箭手不得不拿木弓当作武器来抵挡他的长刀。而他手中的长刀却又锐利无比,往往只一下,就把木弓和木弓的主人同时切成了两段。
旭子挥刀,泼出一轮又一轮血瀑。身上带着羽箭,但他感觉不到疼痛。血水溅了他满脸,但他闻不到其中腥气。铠甲不再沉重,大腿不再酸涩,他已经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思维,没有了自我。周围的人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木偶,时间也一下子停止,世界凝固了,冻住了所有人,只有一柄黑色的长刀,在人群中轻柔地舞动,舞动,尽情地收割着生命。
两个弓箭手倒下了,被挡在他们身后的重甲步兵终于挤了过来。那个人一手持刀,一手持盾。他用盾牌挡下了黑刀致命一击,手中利刃毒蛇一样刺向旭子的腰部。旭子的身体在被利刃刺中之前歪了歪,让过了毒蛇的信子。接着,黑刀如有生命一般回旋过来,将利刃主人的头颅扫上了半空中。
“噗!”血如喷泉般从没了头的脖颈中喷出来,染红了整个天空。周围的人纷纷避让,旭子挥动长刀追过去,砍倒每一个站在自己身边的活物。他砍断一张弓和他的主人,砍碎一根长矛和他的主人,夺过一个盾牌,用它挡住一把横刀,接着他用盾牌砸碎了对手的鼻梁,用黑刀切开了另一人的喉咙。
周围的兵器突然就散开了,乱纷纷向远方散去。旭子迈步去追,腿却被一个伤者死死抱住。他挥刀解决那个伤者,再抬头,周围已经没有了对手。几张熟悉的铠甲出现他的眼前,同伴的呐喊声让他及时地收住了刀。是大隋朝的骁果,弟兄们杀上来了,将敌军弓箭手、重甲兵、轻甲兵赶羊一般赶进溃卒的队伍。
“将军大人受伤了!”一名校尉发出惊呼,冲上前欲搀扶李旭。却被旭子用血淋淋的弯刀将对方隔在了五步之外,“少罗嗦,带人粘上去,别给他们喘息时间!”他大声命令。那名校尉吓得神色一凛,立刻转身向前方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将军大人有令,粘住他们,粘住他们!”
李旭的亲兵也冲了过来,将主将团团围在中间。看到了众人眼中的关切,旭子笑了笑,挥刀砍断了铠甲外的箭杆。唐公赠送的铠甲重是重了些,但防护效果非常好。几根冷箭都被铠甲挡去了大部分力道,剩下的部分已经不足以致命。
“弟兄们,冲啊,别让将军一个人把功劳全立了!”李孟尝带着第二攻击梯队,大呼小叫地从旭子身边跑过。前方的山谷已经越来越宽,宽得足以容纳下两个梯队协同攻击。旭子所带的第一梯队在刚才敌军的攒射中损失甚大,接下来的进攻中,李孟尝和他的部属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主力。
李旭带着剩余的三百多勇士继续前进,又冲破了一个敌军的营垒后,两个攻击梯队在相对宽阔的谷地上组成了一双平行的箭头。高句丽人也调集了更多的士兵冲了上来,双方开始一寸寸地争夺战场。对于那些逃向本阵者,督战队果断地执行了军法。失去勇气的人不敢再冲击自家营垒,转身逃向乌骨河。河水浅处是个避难的好场所,督战队没时间射杀他们,隋军也腾不出手来到河里追杀俘虏。
毒烟已经完全散去了,西沉的落日将最后一缕光透过山谷,和人血一道染红河水,染红沙滩,染红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岩石。每一块岩石周围,都有人在疏死拼杀。仗打到这个地步,骁果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恐惧。而退到目前位置,高句丽人也不能再退。
再退,就要退出乌骨谷。在开阔地上拦截三十万一心回家的大军,这点高句丽兵马根本不够给人垫马蹄!
“攻上去,攻上去,后退者杀无赦!”乙支文兴声嘶力竭地喊。冲过大半个山谷来的敌军还不是很多,把他们顶回去后,自己一方就有可能拿回半条山谷。时间不容耽搁,越耽搁杀过来的敌军越众。那些大隋骁果一个个都杀疯了,根本不在乎双方众寡悬殊,也不在乎个人生死。如果他们全部杀过山谷东段来,乙支文兴不敢保证自己还有获胜的把握。
李孟尝砍翻一名不知来自哪个民族的渠帅,没有割对方的人头,径直扑向了下一个对手。他的亲兵也再顾不上替主将补敌人一刀,提着盾牌,舍命护住他的两肋。一个长矛手被他劈做了两半,又一个被他砍掉了半截身子,第二梯队的士卒以他为刀尖,一寸寸向敌阵的深处狠刺。
他是从护粮军中被旭子硬拉到骁果营的,到旭子麾下做校尉本不是他的初衷。当时刘弘基将军亲自找了他,拜托他保护好李旭,并在适当时机表达唐公的善意,他才不得不来。而到了骁果营之后,他却渐渐开始欣赏这个年龄比自己还小的郎将。眼下,把命送到这个鬼地方是不是有些亏,李孟尝已经不再去想。肩膀上的任务到底如何完成,也再构不成烦恼。他只记得李旭交代的任务,向前冲,向前冲,不给敌人喘息机会,冲垮他们,冲垮他们,直到夺下整个山谷。
周围的敌人越杀越多,李孟尝觉得有些累了。在战斗的间隙,他扭头快速扫了一眼,看见在自己不远处,李旭的帅旗还在继续向前推进。“弟兄们,杀啊!”他大声吼了一嗓子,他再次抡起砍豁了的横刀,狠狠地锯开了一名高句丽旅率的喉咙。
乙支文兴的群狼战术收到了一些成效,冲在最前方的两支大隋兵马人数渐渐少了下去,攻击力度也越来越弱。高句丽人、靺鞨猎户、契丹武士,无数生活在辽东,为了金钱和家园和战斗的部族勇士交替着围上去,从隋军的外围撕下一块块血肉。每次,他们中间也有无数生命跌倒在斜阳下,永生不起。
“告诉黑水部的契丹人,砍翻那杆大旗我给他八万石粮食。告诉白岩部的靺鞨人,杀了那个汉子我给他五十,不,五百头羊!”乙支文兴气急败坏,指着李旭的战旗大喊。他不认为帅旗下的那个人一定是隋军主帅,这不符合作战规则,一军之主绝对不会自己充当先锋,万一阵亡,他就是对全军兵马的不负责任。但不管那个人是谁,他的人头自己要定了,自从他看见那面战旗,此人已经带着他身后的一百多名弟兄笔直地向前推进了四十多步。每一步,他们都要以十几个高句丽勇士的生命来垫脚。
红色的战旗下,那名全身黑甲,手持黑刀的高大汉子突然抬起了头,向他这边看了一眼。乙支文兴的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了一阵寒意,立刻闭上了嘴巴。那个黑甲汉子不是人,那眼光分明来自一头受了伤的猛兽。下一刻,乙支文兴摸了摸自己晕呼呼的脑袋,再度举起了令旗。
他调动了自己身边最后一支精锐力量,那是他的私兵,轻易不会投入战场。但远处那个黑甲汉子给他的感觉太恐怖了,乙支文兴不得不尽早将此人杀死在战场上。
两伙部族武士,和一伙重甲步兵从三个方向朝旭子夹去。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隋军的第三攻击梯队已经冲了上来,山谷深处,还有更多兵马在向外涌。如果任由这些人聚拢在那名黑甲武士的战旗下,以今晚隋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这场战斗的胜负难料。
李旭又向乙支文兴的位置看了一眼,他已经可以确定站在远处不停挥动令旗的那个人是敌军主帅。对面几乎所有兵马都围绕着此人的调度也动作,如果能杀了他,高句丽人的防御立刻会土崩瓦解。
旭子砍翻自己前面的高句丽武士,顺手到身后摸弓。手伸到半途,才猛然想起来自己今天是步战,没带舅舅赠给自己的杀敌法宝。他把黑刀向乙支文兴的方向指了指,做了个攻击动作,身后的亲兵立刻挥动战旗,把旗尖的方向对准了敌军的主将。
“杀了战旗下的那个家伙!”李孟尝立刻做出反应,带着自己的部属冲向高句丽人的中军。
李旭挥动黑刀,再次于敌军当中砍出一条血路。
受高句丽人雇佣的契丹人冲了上来,被乙支文兴收买的靺鞨勇士围了过来,数百名身披重甲的高句丽精锐结成方阵,迎着李旭顶上前来。
敌我双方的人就像水稻般,一层层倒了下去,挥舞着黑刀,李孟尝挥舞着“锯子”,一寸寸,一寸寸,艰难地向乙支文兴所在位置靠拢,靠拢。
乙支文兴盯着旭子,他拔出了自己镶了宝石的腰刀,手颤抖着,慢慢又将腰刀按了回去。接着,他又将刀拔了出来,然后又慢慢地按了回去。契丹人没拦住那头黑色的老虎,靺鞨人也没有,自己麾下的家丁训练有素,器械精良,却被那头老虎和他身边没受过多少正规训练的骁果逼得节节后退。
他们真的没受过训练么?乙支文兴怀疑自己的情报又问题。斛斯政不会玩得是苦肉计吧?他忽然惊诧地想,冷汗顺着头盔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
忽然,他听到远处传来了呐喊声。不得不偏过头去,发现数以千计的隋军居然从踩着水面冲了过来。
这怎么可能?乙支文兴用力擦了擦被汗水模糊的眼睛,终于看清楚了敌军的虚实。他们脚下踩的不是水面,而是一个个巨大的木筏。下午的时候,那些着了火的毒木阀顺流而下,撞毁河道中的大部分木桩和渔网。现在,几乎畅通无阻的河道刚好成为隋军进攻的捷径。
“弟兄们,杀啊,别让功劳被李将军抢光了!”博陵人崔潜、咸阳人薛文举各带领一哨人马跳上河岸,冲进高句丽人的侧翼。在侧翼警戒的高句丽人多数是下午中过毒的伤兵,体力还没完全恢复,骤然遭受打击,队伍立刻塌下了一大块。
“哄!”河边避难的残兵和中过毒的伤兵四散奔逃,把自家阵型冲了个七零八落。
“督战队,督战队!”乙支文兴气急败坏。被一伙毫无经验的菜鸟打到这番狼狈模样,这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无论如何,他也要把敌人赶回去。他还有督战队,还有亲兵卫队,哪怕是带着亲兵和督战队逆流而上,他也要斩掉不远处那颗高傲的脑袋。
负责督战的将军没有回音,身后却传来更大的嘈杂声。乙支文兴不得不回过头,他看见山谷外的方向烟尘滚滚,不知道有多少兵马从后边杀来,一道道撕毁他进行构筑的防线。
“大隋东征军回来了!”乙支文兴的身体晃了晃,他有点站立不稳。模糊的目光中,他看见自己麾下的弟兄放弃了抵抗,撒羊般四散奔逃。而那些大隋骁果们毫不客气地从背后赶上他们,追上一个就剁翻一个。
“他们军容不整、阵型散乱”乙支文兴悲愤莫名,“他们没打过仗,全凭着一腔蛮勇!”他在暴怒中拔出宝刀,带着自己的卫兵冲向了骁果的主帅。
雇佣来的契丹人跑了,收买来的靺鞨人跑了,但乙支文兴不能跑,他身上扛着自己家族的尊严。他冲向那柄黑刀,冲向那个杀死了无数袍泽的黑甲将军。而那名黑甲将军也冲向了他,湿漉漉的战甲,拖着疲惫的身躯。
两群人终于撞到了一处,轰然炸开,一瞬间,无数生命回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