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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极致创造力的体现:向守旧与死亡开战(1 / 1)


公元前213年,嬴政派到两广的远征兵团取得决定性胜利。为了庆祝这次胜利,嬴政从神秘的行宫中走出来,和群臣欢宴。

这场宴席排场之大,从古未有。这让李斯、蒙毅,甚至包括赵高在内,都感觉奇怪。只有卢生明白,这场宴席不仅是祝贺远征军凯旋,还是为了庆祝嬴政的真人境界。

从公元前217年开始,经过了四年的时间,嬴政的身体越来越差,但他却觉得精神境界越来越高,远征军凯旋的前一天,他做了个美梦。梦中,他看到海上三神山的神仙围坐在一起喝酒。他跑过去请求神仙不老药,神仙们对他说:“不出三年,你就能和我们一样了。”

这让嬴政从睡梦中欢喜地醒来,远征军胜利的消息同时传来,所以嬴政才要大摆宴席。

没有人了解嬴政的这种心思。嬴政在宴席上大口喝酒,由于抵抗力特别差,而导致酒精过敏,所以脸红得发紫,但这并不影响他把宴会带上高潮。

所有人都在大喝大笑,他们知道,帝国再也不可能有劲敌了,帝国将天下独大,宇宙无二。始终阴森冰冷的咸阳城像是得到了灵丹妙药,忽然恢复生机,成为一座当时世界上最光辉幸福的大城。

当宴会在高潮中接近尾声时,70个参加宴会的儒生一起走出队列,站在嬴政面前,向他表达儒家只曾向尧舜表达过的溢美之词。

他们说:“从前秦王国的疆域不过千里,幸好上天降下嬴政大帝您,又有嬴家列祖列宗显灵,让您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之地,没有不臣服您的。您凭借创造力把封建制变成郡县制,大权在握,没有争吵,人人各安其乐,从前的三皇五帝捆到一块,都不如您的贡献大。”

嬴政很高兴,对儒生们说:“你们是好人啊,但你们的同伙也有坏人,今后要好好为帝国做事。”

儒生中的代表,秘书处秘书周青臣觉得还没有把马屁拍尽,于是就单独站出来,带着点韵律高喊道:“郡县制好啊,郡县制好,郡县制啊就是好就是好。”

嬴政哈哈大笑,李斯也跟着笑,蒙毅的脸则抽动一下,暗暗说了句:“马屁精。”赵高在一旁笑得像大头菜一样,场面很和谐。

然而,和谐迅速被打破。

周青臣还准备来第二遍时,博士淳于越站了出来,打断了周青臣的马屁歌。他向嬴政说道:“皇上,我有点想法想跟您说。”

嬴政见是淳于越,就有点不高兴,因为这家伙自从做了帝国的博士后,总不与人同。人家说什么,他总有不同见解。

不过,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嬴政不想扫兴,就点头表示同意。

淳于越就说开了:“商王朝和周王朝的统治达1000多年,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两朝都分封子弟及功臣作为臂膀辅翼。而现在皇上您虽统一天下,但子弟却还是平民百姓。一旦出现了齐国田常(齐王国大臣田常篡夺了齐王国)、晋国六卿(春秋时期,晋国被六个高级干部所掌控,最终韩赵魏三个大臣瓜分了晋国)夺权篡位的祸患,在朝中又没有高度智慧的辅佐之臣,谁来救您的江山呢?咱们做事如果不学习长期统治的那些朝代,思路就不对。现在周青臣等人又当面阿谀奉承以加重您的错误,这些都是奸贼。”

嬴政还没有说话,那70个儒生不乐意了,朝淳于越吼叫起来:“说谁是奸贼呢,你这个奸贼。”

淳于越微笑着,不还口。

宴会进入尴尬境地,大家都不再笑谈喝酒。嬴政闭着眼睛,好久,才说道:“这件事,早就讨论过,而且郡县制已是咱们帝国的国策,为何现在还要拿出来讨论?”

淳于越低头,不说话。

嬴政忽然就问李斯:“丞相,你怎么看?”

李斯想了想说:“这都是有些人读书把脑子读坏了的缘故。”

淳于越和儒生们都看向李斯,双方都想知道李斯在说谁把脑子读坏了。嬴政也想知道。

李斯直截了当地说:“淳于越这种议论简直是脑子进水。”

儒生们低声欢呼起来,淳于越脸色变得很难看。

李斯就说出了下面这段话,这段话几乎可以和他从前的《谏逐客书》的某些段落旗鼓相当。

他说:

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

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

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

李斯这段话的大意是说,世界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政治和制度也得顺应不同时代而变化。人必须选择适合当世的政治和制度。三皇五帝、夏商周治国的方法并非完全沿袭前朝,这都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皇上您开创前无古人的大业,本来就出乎淳于越这种人意料,所以他们现在也比较蒙。而且,夏商周三代的统治,也没见得有多好,为什么要效仿?

这段话,李斯的立场是很清晰的:一切价值的基准和源泉都来自当世。人在世上,必须向前走,向前走就不能向后看,否则注定摔死。这和儒家的向前走向后看(尊古)水火不容。

另外,李斯还狠毒地说,思想这种东西应该国有,不应该私有。现在很多人都有思想可以学,学了后就厚古薄今,议论纷纷,扰乱民心。皇上下的命令,他们也叽叽歪歪地议论对错,导致政令不行,执行官怀疑,百姓犹疑,这样的局面不加以控制,很容易就形成结党营私的局面。

嬴政说:“你说得对,这些事情,其实咱们早就讨论过了。”

李斯说:“从前只是谈论和确定,并没有处理方式。我觉得现在应该拿出处理方式来,皇上请下令,除了秦帝国史官写的秦史和博士官收藏的书籍,所有非医药、占卜和农艺技术的书籍要全部销毁。如果有人私藏禁书,就处死。”

嬴政当着所有人的面,下令:“按丞相的意思,焚书!”

很多人都认为,嬴政焚书是其诸多罪恶中最重的。因为焚书之后,中国人再也看不到哲学、文学等陶冶身心的书籍,目光所到之处,都是单一的实用性的指导书。

这是对人追求智慧的阻碍,不过,我们仍然有几个问题需要澄清。

第一,嬴政和李斯焚书的后果,随着秦帝国的灭亡即刻消失,其恶劣影响远没有后世所说的那样重大。

第二,嬴政焚书,并没有全焚,他还保留了几套当时的书籍,后来项羽进咸阳,才一把火将其焚烧了。这样看来,项羽的行为要比嬴政恶劣万倍。

第三,嬴政焚书,是对国家政策走向的一次肯定。看似烧书,其实是给类似淳于越这种人敲响警钟:不要再谈封建制和郡县制的好坏,因为已经确定的国家方向,根本不需要谈。

最后一点,在那个情境下,嬴政和李斯的烧书政策,是正确的。

儒家思想是站在尊古的角度,即是说,所有的真理和天理都掌握在已经死掉的古人手中,今人是不可能有真理和天理的,即使有,也是从古人那里借来的。

这种思路下,就导致儒家始终认为,他们是真理的解释者,类似于和上天沟通的巫师,而君王,无论你创建了什么样的事功,由于你手中没有真理,所以必须听我们的。

因此而引来的祸患就是,儒家人从不想变革、创新,而嬴政的大秦帝国恰好是创造力的产物,这简直就是在和嬴政叫板。

如果没有创造力,人就会失去前进的动力,不思进取,故步自封,最终落于人后。李斯深刻地认识到了这点,所以才坚决反对淳于越“事要师古”之儒家言论。

同时,李斯也清醒地意识到,作为中央集权的国制,嬴政若想充分地使用权力,那就必须把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古人手里。

焚书事件,看似是焚烧了几本书,其实是中华帝国开创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革新和再创造,一切都要向前走,向前看,而不是回头去看那些死人的经验和建议。

倘若我们不能理解嬴政和李斯的想法,就很容易将二人的行为和扼杀思想联系起来,这是不成立的,就如同接下来要发生的坑儒一样。

坑儒事件的直接挑起者是卢生,还有他的好“基友”侯生。自从卢生和石生胡编了“亡秦者,胡也”的话后,石生就和卢生告辞了。

卢生请他留下来,一起享受荣华富贵。石生说:“吃香喝辣,号令众人,谁不想?但是靠坑蒙拐骗得来的荣华权力,岂能长久?趁现在嬴政还没有抽风,我还是走吧,你也要远离嬴政。”

卢生叹息道:“哪里那么容易,你走可以,我想走就难了。既然你要走,我也不挽留,他日江湖之上相见,请赏碗饭吃。”

石生走后,卢生就开始忽悠嬴政,把嬴政忽悠得晕头转向,卢生也成了人上人。后来他衣锦还乡,遇到了他的狂热崇拜者侯生。

两人交谈之下,立即成为好友,卢生把侯生推荐给嬴政,二人同时享受嬴政赏赐的荣华富贵。

在卢生有限的人生智慧里,他以为让嬴政躲藏起来玩神秘,可以让嬴政脑子退化,最后成为一个傻子。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的智慧局限,嬴政要比他高明得多。嬴政的确在玩神秘,可依然保持着对事物的洞察力。

他常常问卢生这样的问题:玩神秘到底要玩多久才能见到神仙?神仙给的长生不老药是否可以得到配方?这种不老药是否可以大批生产,从而更廉价,让所有人都能吃上?

卢生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渐渐力不从心,不能让嬴政满意。

嬴政改变了从前对他的友好态度,渐渐代以冷淡,后来就是冷漠。卢生感受到了。内心不强大的人,做了亏心事后,总是心虚。卢生整日都生活在惶恐中,这种心理状态特别糟糕,他不能和别人说,只敢和侯生说。

他说给侯生听,侯生不以为然。侯生是读过很多历史的人,他说:“最高领导人都是这个德行,情绪化,喜怒无常,因为他们压力大啊,所以他们很容易就会赞赏一个人,也很轻易就会对一个人愤怒,这是他们的基本特征。你担心什么啊?”

卢生仔细想了想,竟然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卢生想岔了,他因为不希望被嬴政抛弃,而相信了嬴政不会将他抛弃。

某天,嬴政在一个隐秘的行宫里召见他。卢生在去的路上,看到山上的花正在努力绽放,虫子从地下钻出,对这个世界发出叹息。他的眼皮就开始跳起来。

他试图用某种法术让眼皮停止跳动,可很快他就想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法术。

见到嬴政时,嬴政正懒洋洋地斜躺在椅上,旁边有几个美女,正在给他打扇子。

卢生浑身哆嗦,当时是春天,根本不冷。

嬴政向他伸出手去,招呼他:“近一点。”

卢生就向前多走了几步,嬴政又向他招手,他又向前多走了几步。

嬴政命令他:“抬头看我。”

卢生就看,他吓了一跳,嬴政的脸苍白无一丝血色,而且像是发霉了,卢生能听到嬴政像蜥蜴一样的呼吸声。

嬴政对他说:“最近朕的身体特别差,你准备好了吗?”

卢生明白嬴政的意思,说:“差不多了。”

嬴政又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启程去海上?”

卢生只好说:“随时都可以。”

嬴政从椅子上挣扎着坐正了,盯着卢生,把卢生的屎尿都盯了出来。他问:“你知道徐福吧?”

卢生点头,在大秦帝国,没有人不知道徐福的。

嬴政压低了声音说:“有探子回报,这个孙子在琅邪出现了。他居然没有去找神仙!”

卢生并不吃惊,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除非徐福自己变出一个神仙来。

嬴政看着卢生说:“咱们一起去找徐福,问问他什么意思。”

卢生知道,嬴政的话还没有说完。

嬴政果然还有话:“你这次要和神仙见面,拿回长生不老药,否则……”

卢生看了眼嬴政,他好像看到了嬴政脸上的苔藓,正在快速生长。

不知什么原因,卢生忽然觉得恐惧消失了,从他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勇气。他站直了,双腿夹得特别紧,为的是不让屎尿继续下行:“皇上,您千万不能有所怀疑,一旦怀疑,就心不诚,心不诚就不灵。但我向您保证,这次一定拿到不老药,否则我把人头给您。”

嬴政向他伸出拇指,说:“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不相信你不怕死,哪怕你是神仙。”

卢生离开嬴政,跑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身新衣服,就去找侯生。

两人进行了一场对嬴政为人、为政的精彩评价。

卢生对侯生说:“嬴政这个人一旦打定主意便一条道走到黑,死不回头,你说这是缺点还是优点?”

侯生回答:“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认定一件事情是正确的,为何要回头?我认为这是优点。”

卢生说:“他本来就是个国王,侥幸吞并了天下,什么事情都为所欲为,自认为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胜过他。你说这是不是缺点?”

侯生回答:“这是优点啊,人要有高度自信,至于你说他为所欲为,恐怕是因为你不是他,无法了解他为所欲为的真实想法。”

卢生说:“嬴政一心只信任狱吏,只把狱吏当成宝贝,虽然找了许多儒家学者做博士,可只是个摆设,根本不加以重用。那几个丞相,也只是按照他的意思行事。”

侯生说:“这是因为秦国就是靠狱吏起家的,儒家知识分子只是作为思想的代言人存在。他不让儒家人有具体职权,全是他的制度所定。中央集权,丞相当然要听皇帝的,否则,就不是中央集权了。”

卢生说:“他的权力太大,没有人敢对他提出反对意见,现在大臣、知识分子那么多,都是畏首畏尾,敷衍应对。照此下去,他就成了孤独的暴君,而他的下属也丧失了血气,渐渐变成娘儿们。”

侯生说:“哎呀,你这话说得就严重了,想当年,嬴政扫六合,如扫灶台灰。”

卢生说:“时移事易,现在不是从前。嬴政为了集中权力,即使玩神秘,仍然每天要批示大量奏折,可见其对权欲的渴求多么重。咱们给他这种人找不老药,就是为害天下。”

侯生说:“勤奋是好事啊,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坏事?”

卢生说:“少废话,咱俩赶紧逃吧。”

侯生不明白了:“就因为你说的这些?”

卢生说:“我跟你直说吧,刚才这些都是借口。咱们真正要跑的原因是,嬴政让咱们去找不老药,如果找不到,就宰了咱们。”

侯生大叫一声:“哎呀,你不早说,赶紧逃跑。”

两人在逃跑前,还做了件无耻的事。他们逃跑也要跑出个正当理由来,所以到处传播上面那段对话,他们想给别人一个感觉:我们逃跑,不是因为找不到不老药,而是因为嬴政的种种恶行,不能让他得到不老药。

世界上有一种最无耻的东西,叫借口。它最大的恶就是掩盖真相。卢生与侯生的行为,就是明证。

不得不说,卢生这个人很好面子。而好面子的人大都有个特点,那就是半瓶子醋。卢生本来就不是什么术士,对神仙之道的了解非常肤浅。只不过上天向他打开了幸运之门,让他和嬴政有了交集。

和嬴政产生联系,让他忽然觉得自己伟大起来,认为自己真知神仙之术。他把自己忽悠成了无所不能的术士。最后,他有了面子,为了不丢这个面子,他诋毁嬴政不配得到不老药。

咸阳城的术士群,立即被他的那番话激起了反应,到处都在说嬴政的刚愎自用,大权独揽,不听人言。

嬴政虽然在玩神秘,但耳目仍然好用,他很快就知道了。

他暴跳如雷,说:“我前段时间没收天下的图书,让人把没有用的书籍都废弃了。我还广招方术之士,以兴太平之世。方士们都说他们要苦思秘计,寻找长生不老药。现在我却听说,不知是什么缘故,卢生居然把我诽谤得一文不值,把我看作一个极不道德的人。”

他说完这段话,由于生气而气喘吁吁,喘了好久,他拿出皇帝的威严命令司法部门:“你们给我把卢生找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找不到,你们就不用回来了!”

同时,他还下令:“把咸阳城卢生那些同党都捉起来,不要再让他们妖言惑众。”

赵高在一旁早就煞有介事地气得鼻子冒烟,说:“皇上您对卢生多好,他竟然如此诽谤您,而且他的同党也是不分青红皂白,竟然说您是个暴君,应该把他们都捉住处死。”

嬴政敲着桌子说:“快快快,把卢生和他的同党全部捉来。”

很遗憾,卢生没有找到,他就如同被大地吞没一样,不见任何踪影。但在咸阳城中没有来得及跑掉的术士,却全部被捉。

赵高请嬴政训话,嬴政看了一下人数,才几十人,就暴怒起来:“人太少。”

赵高说:“咸阳城里所有的术士都在这里了。”

嬴政说:“不行,人太少。”

赵高觉得这个工作有难度,就跑去找李斯。

两人最近暗地里走得很近,因为赵高需要李斯,李斯也需要赵高。

卢生诽谤嬴政事件,李斯早就听闻了。而且初闻时,还心惊胆战了一会儿,毕竟是他把卢生介绍给嬴政的,尤其让他担心的是,卢生是个假术士,如果嬴政知道了这点,非宰了他不可。

赵高来找他,他也正要找赵高,探听嬴政的虚实。赵高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李斯认真分析了一下嬴政说的那番话。

最后,聪明的老鼠发现了隐藏的食物。他问赵高:“你知道皇上为啥生这么大气吗?”

赵高说:“这也叫问题?不就是卢生诽谤皇上嘛。”

李斯摇头说:“这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有两方面。第一,卢生本来是给皇上找不老药的,居然逃跑,而且还说皇上不配得到不老药,皇上多喜欢卢生啊,对他寄予厚望,想不到被卢生背叛,这种滋味可不好受;第二,皇上提到了烧书,你还不明白吗?其实皇上觉得单纯的那些术士,不可能把诽谤传播开,只有那些喜欢议论是非的儒生,才是罪魁祸首。”

赵高立即就反应过来了,直赞李斯:“丞相大人啊,您真是高人有大智啊。”

李斯说:“其实这件事很好解决,皇上说的人少,不是说术士人少,而是想把儒生也牵扯进来。从前这些家伙胡乱谈论国家政治,现在又谈论皇上本人,这都是皇上反感的。”

赵高打了个响指,说:“我明白了,您就瞧好吧。”

李斯还要嘱咐他点什么,但赵高已经小跑出去,因为时不我待,他要尽快建立旷世奇功。

逮捕行动在赵高的指示下很快开始,秦帝国的司法官员效率出奇地高,捉住一个儒生,就先来一顿严刑拷打,先让他承认诽谤皇上,然后再让他供出其他同伙来。

儒生细皮嫩肉,哪里经受得起酷刑,纷纷招供。但他们供出的人太少,司法官员不满意,儒生只好胡编,如此一来,被抓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有460人都承认了自己诽谤皇上,罪该万死。

赵高原本要把案宗立刻呈给嬴政,可半路杀出个他的死对头蒙毅。

蒙毅把案宗全部看完,儒生们听说蒙毅插手了这件案子,都感动得号啕大哭。可蒙毅并非想为他们平反,蒙毅只是想看看,赵高在进行司法程序时是否有漏洞。

结果,赵高对法律程序的熟悉让他吃惊,滴水不漏。

但蒙毅还是想给赵高找点麻烦,因为不找麻烦,他这个主管整个帝国司法的人,就成了摆设。

李斯听说蒙毅插手进来,急忙跑来给赵高镇场。

三人又是一阵短兵相接。蒙毅指出问题:“皇上要查的是术士,为何把儒生牵扯进来?”

李斯回答道:“卢生的身份很尴尬,他既是术士也是儒生。”

蒙毅马上找到李斯的命门:“卢生可是你介绍给皇上的,他如今犯事,你要担责。”

李斯没有慌张,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他的实力派队友赵高。

赵高替李斯辩护道:“皇上问的不是卢生的来由,而是卢生产生的影响。”

蒙毅也揪住了赵高这句话的缺陷:“如果没有卢生,是不是就没有诽谤皇上这件事?”

赵高回答:“对。”

蒙毅问:“谁把卢生介绍给皇上的?”

赵高回答:“丞相大人。”

“啊哈!”蒙毅像是猜中了别人出的谜底,“那李斯是不是有罪?”

赵高说:“无罪。”

蒙毅跳了起来,说:“老赵,你脑子没事吧,明明是有罪,怎么会无罪?”

赵高说:“皇上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诽谤案,卢生是谁介绍给皇上的,皇上不过问。”

蒙毅说:“咱们一起去见皇上,看皇上是否过问。”

赵高马上反击:“那咱们也问问皇上,蒙毅日夜和皇长子扶苏在一起,到底什么意思。”

这回,蒙毅被戳中了命门,的确,他每天都和嬴政的长子扶苏在一起。扶苏虽然没有被嬴政立为太子,但按传统,嬴政之后肯定就是扶苏。两人每天到底都在谈什么,只有蒙毅和扶苏知道。

被人莫名其妙地刺了一刀,任何人都会大怒。蒙毅叫起来:“赵高,你……”

赵高回击:“你什么你!”

李斯适时地站出来,以丞相的身份训斥二人:“够了,你们以为咱们这是姬丹的太子宫啊,黑社会啊,不成体统。”

他看了看两人,赵高假装老实,蒙毅是真老实了。因为即使他没有和扶苏商量什么,嬴政知道此事后的反应,也是可以想见的。

李斯快速地结束这场谈话:“咱们也别纠缠什么卢生的来源,扶苏和蒙毅天天在一起的事情。咱们就事论事,诽谤皇上这件事,案宗已成,是不是交给皇上,大家再琢磨一下,咱们都表个态。”

赵高说:“交给皇上。”

李斯看了看蒙毅,蒙毅不说话。

李斯说:“那就马上交给皇上,一切都听皇上的。”

嬴政拿到了案宗,看到上面犯罪人的供词,气得浑身发抖。李斯发现皇上脸上的苔藓更加茂盛了,而且因为长期缺少睡眠,两眼肿胀如同青蛙。

蒙毅站在那里,铁青着脸。赵高则得意扬扬,他办了件大案,应该能名垂秦史,至少在秦帝国的司法史上,他会有一席之地。

“丞相,”嬴政气得气管炎犯了,上气不接下气,每次喘气都带着响尾蛇吐信子似的咝咝声,“这群儒家的王八蛋为什么总和我作对?帝国一建立,我就把他们放进政府做博士,难道我亏待他们了吗?”

李斯站出来云淡风轻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咱们在创新,他们不喜欢创新,只喜欢守旧,价值观不同,当然就水火不容。”

嬴政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气息稍定,看着蒙毅问:“我对这些人不好吗?”

蒙毅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要问我呢?

他快速运转大脑,也没有得到答案,嬴政却替他说了:“我对他们很好啊,虽然我烧了他们儒家的书,但只要来我政府,我都会给他们看没有烧的那些儒书。他们和扶苏天天谈论仁义道德,我也没有反对过啊。”

蒙毅惊了,的确,扶苏常常和这些儒生谈论王道,谈论仁义,他也劝过扶苏离这些人远些,但扶苏不听。想不到,这些事情皇上都知道。

他的冷汗从脊背上慢慢向下流。

嬴政有些气急败坏地捶打着桌子,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蒙毅真想把实情说出来。在他多年的司法工作中,他很明白一点,罪犯的口供根本没有意义,因为大秦帝国的司法官员向来是以严刑拷打来获取口供的,重口供而不重证据,这是秦帝国司法的弊端。所以,大多数儒生根本就没有诽谤嬴政,只不过在酷刑拷打下,承认自己诽谤。

但他不敢说这些事,因为他本人也被牵连其中。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替儒生说话就是在替扶苏说话,替未来的皇上说话,现在的皇上肯定不开心。

他看了眼李斯,李斯正朝他挤眉弄眼。他叹了口气,这李斯,哪里像个帝国的丞相啊。

李斯挤眉弄眼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做人要低调,要庄重啊。

两人都在想着心事,就听到嬴政在上面声音微弱地问赵高:“你说怎么宰这些人?”

赵高看了看李斯和蒙毅,见二人没有反对他说话,就说:“皇上您说。”

嬴政吐出一个字:“坑。”

李斯和蒙毅离得远,没有听明白,赵高则扯起嗓子喊道:“遵旨,将儒生们活埋。”

活埋在秦帝国不算最残酷的死刑,秦帝国最残忍的死刑是具五刑,李斯后来就死于此刑。具五刑是一套流畅的组合拳:黥(在罪犯脸上刺字)、劓(用刀割掉罪犯鼻子)、斩左右趾(砍掉罪犯左右脚趾)、笞杀之(用藤条或荆条将罪犯活活打死)、枭其首(斩罪犯首并将首级示众)、菹其骨(将罪犯尸骨捣烂)、肉于市(在市场上将罪犯的肉卖掉以供食用),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其舌(有诽谤漫骂行为者,先割断其舌)。

由此可知,嬴政并没有对460多个儒生进行具五刑,这说明他对知识分子还是有一点尊重的。

这460多人被活埋,对于他们本人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关键在于,他们的死去引出了大秦帝国相当重要的一个人,他就是皇长子扶苏。

扶苏在整个大秦帝国的统一和创建过程中,形象一直很模糊。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哪年出生的,只知道,他和嬴政的性格迥然不同。嬴政刚硬中带有阴柔,扶苏只有温柔没有刚硬;嬴政喜欢用严酷法律来办事,扶苏则喜欢谈仁义讲道德;嬴政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认准事情,必要做到底,扶苏则优柔寡断。

但有人喜欢扶苏,那就是那些儒生还有蒙毅。儒生喜欢扶苏,是因为扶苏的品质很符合他们对一个君子的要求;蒙毅喜欢扶苏,是因为他将来有可能成为皇帝。

460多人要被活埋的消息传到扶苏那里时,扶苏正在修身养性。一听到消息,他马上就要死要活地见嬴政。

老爹嬴政只好接见他。扶苏就劝老爹说:“天下刚平定,远方的百姓尚未归顺。这些书生口称孔子之教,以孔子为榜样。现在您以重法严惩他们,我恐怕天下会发生动乱,请您考虑。”

这段谈话,如果不是后来写历史的儒家知识分子瞎编的,那就只能证明扶苏是个蠢材。

他所说的每一句,甚至每一个字,都在挑动嬴政的敏感神经。这不是劝阻,而是威胁。另外,他的这段话,和事实不符,嬴政不可能听。

扶苏说,天下刚平定——难道他脑子坏掉了,大秦帝国已经存在了快十年,怎么能说天下刚平定?他说,远方的百姓尚未归顺——这似乎是事实,但靠儒家那一套就能让远方归附?书生们口称孔子之教——好像天下所有人都认识孔子一样,但实际上,当时除了读书人,有谁认识孔子?所以处罚拿孔子做挡箭牌的那些人,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扶苏的意思是说,只要您处置了这些儒生,就有可能天下大乱——这是高烧烧糊涂后才会说的话。嬴政消灭东方齐国,那里儒生多如驴毛,被嬴政杀掉的也多如驴毛,也没见这十年来,齐国儒生们反抗。

所以,这段说辞,给嬴政的感觉是危言耸听。它不但不能说服嬴政,反而让嬴政对儒生更加厌恶。

他一怒之下,在下令活埋儒生的同时,也下令让扶苏到北方的蒙恬大军中去做监军。

我们现在无法猜测嬴政的本意,是让扶苏去体验生活、锻炼自己,还是真就是特别反感扶苏。但我们能确信的一点是:刚性的嬴政不可能喜欢柔顺的扶苏。

随着儒生在坑里哀号惨叫,扶苏孤零零地踏上了北上的行程,他的出场就是离场,对于他这种性格的人而言,人生其实在此刻已经结束了。

嬴政的精彩人生好像才走过一半,他焚书和坑儒是为了向帝国内不和谐的思想开战,当思想再也掀不起一点浪花时,他开始向死亡开战。

公元前211年,嬴政开始谋划下一次巡狩。他和李斯、赵高、蒙毅等人商量巡狩路线。三人的见解很不一致。

蒙毅主张去北方,据说蒙恬虽然在北方把匈奴打得到处逃窜,还修建了长城用来防御,但匈奴的残余势力仍在,皇上应该去那里用皇威震慑匈奴,把他们活活震死。

赵高则认为北方匈奴不足为患,现在迫在眉睫的事就是要解决不老药的问题,所以应该去东方。

李斯站在丞相的角度建议嬴政去东南方,据可靠情报,楚国故地局势不稳。

三人都有各自的理由,嬴政就来了个大杂烩,说:“那咱们就东南西北全都巡狩一遍。”

说完这句话,他就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嗽声震动屋瓦,震散了白云。

巡狩事宜正在紧张筹备时,嬴政偷偷跑到骊山陵墓去视察,现场工作人员兴奋地对他说,按现在的进度,要完工的话不出两年。

嬴政点头,但不是那种满意的点头。然后他下令:“把报告的人拖出去枭首。”

其他工作人员,魂飞魄散又莫名其妙。嬴政再问工程进度时,这些人不知该怎么回答,其中只有一个和术士有过来往的人,窥透了嬴政的心思。骊山陵对嬴政而言,就是个催命符,它越是早建成,嬴政心里就越不安。

所以在回答嬴政对工程进度的问话时,他回答:“皇上您说什么时候完工就什么时候完工。”

嬴政大为满意,但他马上下令将此人“具五刑”,因为这人居然胆大妄为,敢猜测皇上的心理。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李斯的耳里,他确信一点,皇上神经已经不正常了,儿时被迫害的恐惧潜伏了多年后终于发作了。

公元前211年时,嬴政49岁,这个年纪在那个时代已算高寿,或者说,离死亡不太远了。对于他人而言,这并不算什么,人都有生老病死,但对于一直追求长生的嬴政而言,这就是晴天霹雳。

李斯和赵高谈起皇上在玩神秘后的许多不正常行为时,赵高不以为然。他说:“皇上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的,猜不明白徒增烦恼,而一旦猜中,你就完蛋了。”

李斯认为赵高有高超的侍奉嬴政的智慧,然而,皇上如果真完蛋了,那这个帝国怎么办?

可这个问题,他并没有深究下去,原因是大秦帝国的事务太多,永远都处理不完,仅以咸阳为例,两大基建工程——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就够中央政府的全部官员从早忙到晚了。

所有大秦帝国的高级官员,在和嬴政接触后,都达成一致:皇上怕死,所以这次肯定要得到长生不老药,如果得不到,倒霉的可就不仅仅是那些术士了。

嬴政越是怕死,死亡来得就越快。

这年(公元前211年)夏天,帝国东郡(河南、河北、山东交界处)行政长官忽然就跑到咸阳城求见丞相李斯。他有大事报告。

东郡行政长官对李斯陈述大事经过:“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天空忽然大亮,照耀得大地如白昼。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地上,砸出个深坑。第二天,我检查了石头,不过是在天上和家人走散的一块陨石。”

李斯打断他道:“只是块陨石,你就跑来报告,想升官想疯了吧。”

东郡行政长官说:“非也,陨石很正常,但陨石上有字正常吗?”

李斯问:“什么字?”

东郡行政长官说:“您让皇上赦我无罪,我才敢说。”

李斯说:“你的老命包我身上。”

东郡行政长官才神秘地说道:“七个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李斯一惊,不说话了。

东郡行政长官凑过来,展开一卷竹简,上面画了块巨石,巨石很丑,可以确定不是地球上的石头,石上有凿刻出的七个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李斯说:“这事非同小可,必须报告给皇上。”

东郡行政长官频频点头,他想亲自去见皇上,但李斯却认为,还是他自己去最好。他对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说:“这种事不是什么好事,万一皇上认为这是你们那里的百姓伪造的,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呆头呆脑的家伙被李斯这句话吓了个半死,结巴起来:“丞相大人,我……我……我,您说过……”

李斯打断他,说:“你放心,我保你老命。”

送走那个浑身哆嗦的官员,李斯急忙跑来找嬴政,把事情经过一说,然后呈上竹简。嬴政看得特别仔细,满脸冒汗。

最后,他把竹简递给赵高。赵高只看了一眼,就说:“这可不是什么天意,你看这字,明显是人为的。”

嬴政点了点头,心情沉重地说:“但这石头可是真的,天降怪石,不是好兆头。”

李斯说:“皇上,天上掉东西本是正常的,历史上记载了很多天上掉石头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当地百姓可恶,居然刻字,毁坏文物,应该诛杀。”

嬴政又拿过来看,最后问李斯和赵高:“你俩确信这是人的字,不是神的字?”

两人异口同声说:“的确是人刻上去的。”

嬴政茫然地点了点头,他非常不高兴。这七个字和他一直追求的长生不老的愿望截然相反,打破了他心中的美梦。

即使他相信这是人刻的而不是神仙刻的,他也不高兴。天意民心,天上掉下个石头,有人在上面刻下这种恶毒的话,这分明是老百姓希望他早点死。一个人活在别人的诅咒中,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心。

他自称皇帝以来,第一次反省自己,反省了许久,也没有发现自己的错误。他问李斯和赵高:“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草民们如此希望朕去死?”

这种问题,只有一个答案。李斯和赵高同时说:“皇上永远是对的,草民不识好歹,应该处以重刑。”

嬴政紫色的嘴唇动了动,下令:“查!”

秦政府马上在陨石附近开始搜查,对各种可疑人士严刑拷打,但最终也没有查出谁是刻字人。

嬴政对这种结果似乎早已料到,所以根本没有继续查下去。他下令:“当地所有居民全部具五刑。”只有在那些人全部死透了,血水在地上开始凝固后,嬴政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很快,他又下令:“把那块石头烧了。”

李斯和赵高,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在大秦时代烧毁一块陨石,困难程度可想而知。陨石不是地球上的石头,它的硬度和耐热性极高。秦代对火焰温度的控制远不能达到要求,所以必须玩命烧,才能烧掉。

嬴政独自一人待在深宫,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如此冷清的情境下,胡乱思考他的人生。这种胡乱思考,不受他控制,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马,在他脑子里纵横驰骋。

脑海里冒出来的都不是好念头。他想到自己注定会有一死,这个念头激烈地冲击他的大脑。他想把它从脑子里清除,但怎么也做不到。他竭尽全力试图把这个可恶的想法扭转,可这匹脱缰的马,正在控制他,而不是受他控制。

嬴政只觉得一阵无力,嘴唇泛起紫色,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伤,名为恐惧的大手此时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透过重重帘幕,他只觉得那块陨石仿佛长了一双眼睛,正冷冷地凝视着自己。

陨石正在被几千人用火燃烧,发出凄厉的惨叫。它从天上来时,根本没有想到会受到如此待遇。

陨石的惨叫声入了嬴政的耳。他受不了了,眼前出现了各种妖魔鬼怪,就在这些妖魔鬼怪全部扑向他时,他大喊一声:“来人!”

话音才落,从黑暗中立即奔出来无数太监还有侍卫。他们一股脑地跪下,山呼万岁。

嬴政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去请李斯。”

李斯正和赵高在焚烧陨石现场监工,两人被火烤得浑身冒汗,但陨石似乎没有一点变化。

闻听嬴政召见,李斯高兴得要命,屁颠屁颠地就跑来见嬴政。

嬴政问他:“石头怎样了?”

李斯说:“正在烧。”

嬴政想了一想,自言自语道:“石头上的字,是石头自带的还是人刻上去的呢?”

李斯正色道:“皇上,那字明显是人刻上去的,如果宇宙中真有未知生命,他也不会懂咱们的文字,怎么会刻字?”

嬴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一种委屈万状的语气说:“李斯啊,天下人怎么就如此盼望我死?我为他们呕心沥血,他们却恩将仇报!”

这也是李斯搞不明白的问题,嬴政未统一天下时,天下一月一小战,两月一大战,尸横遍野,妻离子散。嬴政统一天下后,百姓都不知战争为何物,为什么百姓不爱太平爱战争呢?

李斯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嬴政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他说:“我就像那夜晚荒野里的竹子,有人看不到光明,我就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路。可被照的人,看到了路,结果却诅咒我。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更伟大的事情呢?”

李斯说:“是啊,我早就说过,人这种东西,本性是恶的,他只顾自己那点利益,无论你对他有多好,一旦自己丧失一点小利益,他就指责恩人。”

嬴政咳嗽起来,许久才停止,但脸因剧烈咳嗽而憋得通红。他看着李斯,疑惑道:“他们丧失了什么小利益?”

李斯“呃”了一声,说:“皇上,我只是打个比方。”

嬴政怅然若失,过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是在想啊,自帝国建立以来,大搞建设,百姓们本应该在战乱之后休养生息,可咱们没让他们闲着啊,阿房宫和骊山陵墓,工程紧急,死伤无数。北境建长城,南境又派远征军,咱们是不是太折腾了,所以才让老百姓对咱们不满?”

李斯大叫一声:“皇上,不可这样想。”

嬴政被吓了一跳,李斯神色焦虑地道:“皇上,咱们做的事业——皇帝制度、郡县制、中央集权,可是千万年来没有人做过的,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休养生息理论上固然好,但要看形势啊,六国贵族和百姓,被我们以血腥手段征服,心中怨气过重。如果我们让他们休养生息,不就是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吗?到时,他们休养好了,又卷土重来,那咱们还要经历一番血流成河的战争。皇上您想想,哪个更保险?”

嬴政若有所思,李斯继续说道:“让百姓忙碌起来,是不给他们积蓄造反资本的机会,当初咱们就是这样说的啊。皇上您可千万不能改弦更张,让他们服劳役,只是在消耗他们的体力,去除他们对大秦的愤怒,消去他们的斗志,等这一切完成,我们自然会让他们休养生息。”

嬴政晕晕乎乎地说了句:“按你的意思,我这是燃烧自己,烤死别人啊。”

李斯说:“此时此刻,只能如此,否则,帝国会垮台。”

嬴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要永生永世统治我的帝国。”

这句话,无论是李斯还是嬴政都不信,所以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最终变成了死寂。

在一片死寂中,嬴政终于开口说话了:“李斯,你去烧那块石头吧。”

李斯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出嬴政已经不想再和他多谈一个字,马上就鞠躬出去,他隐约听到嬴政召唤一个太监,命令太监:“去请蒙毅。”

李斯竖起耳朵,把耳朵竖得好长,他清晰地听到了“蒙毅”这两个字。

蒙毅急匆匆地来了,他永远都是这样。只要是嬴政召见,不管在做什么,他都会急匆匆地来,就如同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嬴政一样。

嬴政几乎是瘫坐在椅子里,房间特别大,但除了嬴政,空无一人。

嬴政要蒙毅坐在他对面,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嬴政不开口,蒙毅绝不会开口。

“你知道东郡那块石头的事吧?”嬴政终于开口。

蒙毅点头说:“知道。”

嬴政问:“你怎么看?”

蒙毅说:“这是奸民捣鬼。”

嬴政不说话了。

蒙毅也不说话。

不知是哪里来的风,从嬴政背后厚重的帘子里吹了出来,阴风阵阵。

“你想没想过陨石为什么会落在东郡?”

蒙毅不是术士,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嬴政就拍了拍手,帘子后面突然闪过一个影子,像是鬼魅,飘到了嬴政身边。

蒙毅吓了一跳,问:“皇上,这是谁?”

嬴政说:“他叫徐仲,是我新认识的术士。”

蒙毅要叫起来:“皇上,卢生事件……”

嬴政摆手,制止他:“不要和我谈卢生,他和卢生不一样。”

蒙毅只好不谈,可内心已经升起愤怒,正是因为这些术士,皇上才变得神经兮兮的。但徐仲的确和卢生他们不一样,他从不和嬴政谈长生不老药,他只谈天象。他所有的知识和高度智慧都放在用天象来解释人事上了。

嬴政说:“徐先生,请解释一下这件事吧。”

徐先生很谦卑地向蒙毅行了个礼,清瘦的脸色很红润,眼睛炯炯有神,不像是骗子。他行礼完毕,就开口说道:“最近天象有变,但这东西太复杂,我说了,你们也不明白。我就直接说结果,陨石落东郡,不是偶然的。”

蒙毅来了句:“难道陨石知道自己会落到哪里?”

徐仲看了眼嬴政,嬴政示意他继续。

徐先生继续说:“此陨石落到东郡,东郡是什么地方?是当初秦国宰相吕不韦攻下来的。而石头上又有字,丞相李斯说,是有人刻上的。我倒认为是天象所示。”

蒙毅接过话头:“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徐仲笑了笑,向嬴政鞠躬道:“请允许我说句冒犯的话。”

嬴政点头说:“尽管说。”

徐仲看着蒙毅说:“当今天下,没有一人称皇上为‘始皇帝’,连皇上自己也只说过一次,谁人知道这件事?”

蒙毅一想,这个家伙说得还真对,在人间,的确是没有人称皇上为“始皇帝”啊。

“所以,”徐仲扬扬得意地说,“我觉得这是天神,或者说是天象所刻。”

嬴政苍白的脸如雪一般,因紧张而咬破了紫色的嘴唇,红黑色的血流了出来。

他哆嗦着,对蒙毅说:“你看,这就是天意,吕不韦打下的东郡落下块石头,上面刻了我要死的字,这是吕不韦来报复我了,看来我真要死了。”

蒙毅觉得这太可笑,但这话是皇上说的,所以一点都不可笑,而且很严肃。他想了想,说道:“人死了就死了,吕不韦不可能来报复您,您对他可是仁至义尽啊,他是自己作死的,一个死有余辜的人,怎么会来报复?”

嬴政没有说话,徐仲却有他的独特解释:“陨石落东郡,天显吕不韦。当然不是吕不韦亲自来报复,这是陨石给皇上的信号,说明朝中有如吕不韦这样的人,要篡权夺位。”

蒙毅这回叫出了声:“这是放屁!”

他脸色因激动而泛红:“皇上,当今朝堂之上,谁有当初吕不韦的权力?即使有,君臣和睦,不可能有二心人。徐仲借天象,挑拨君臣关系,按律法,当枭首。”

徐仲暗骂蒙毅,心说,怪不得整个朝堂上没有人喜欢这个家伙,原来是个畜生啊。

蒙毅不是畜生,他深谙大体,即使和李斯经常吵得不可开交,但那是政见的不同,和私人恩怨无关。他和原赵国的蔺相如一样,都认为国家的稳定乃至于强盛,需要重要官员的和而不同。

他立即察觉徐仲这个浑蛋比卢生以及那些被活埋的人还要卑鄙可怕,当他说完要把徐仲枭首的话后,他希望嬴政能同意。

但嬴政不同意,嬴政相信徐仲的话,就如同他当初相信徐福、卢生的话一样。不过,嬴政也有自己的判断,他问蒙毅:“李斯如何?”

蒙毅高声道:“丞相李斯虽然对法律问题一窍不通,但对于帝国大方向上的把握很精准,而且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不应该问这样的话。”

嬴政笑了笑,说:“蒙毅啊,你呀,太没有心眼了。”

蒙毅又高声回答:“皇上,臣有心眼,是为皇上和帝国服务一辈子的大心眼。”

嬴政满意地点头,嘱咐他:“今天的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

蒙毅不说话。

嬴政说:“我也当没有发生过。”

蒙毅这才很高兴地行礼,喊道:“皇上万岁。”

嬴政听到“万岁”这两个字,不禁轻轻地叹口气。

叹息绕梁,久久不散。

陨石继续在大秦帝国的东郡燃烧着,它发出的痛苦呻吟让燃烧它的人,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在黑暗中,冲天的大火光顾了大秦帝国最黑暗的角落,只有骊山陵例外。在骊山陵里,时光停滞,寂静无声,嬴政走在里面,就如神仙行走在云上。

似乎只有在骊山陵里,嬴政的头脑才特别清醒。他知道帝国现在的发展速度,也知道哪里有障碍,更知道帝国这艘巨轮的舵虽然在他手中,他也仍然用他这个年纪不可能有的精力在精心治国,但是,他能听得到帝国在气喘吁吁。

他想让帝国恢复元气,可是,正如李斯所说,帝国不能歇息,绝对不能。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帝国也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就会轰然崩塌。

嬴政别无他法,只好用权力来让时间“变慢”一些,让帝国活得更久一些。他对掌管历法、天象的官员说:“把历法向后退一年。”官员说:“是,皇上,皇上万岁。”他又说:“让时间停止一天,今天就是昨天。”官员说:“是,皇上,皇上万岁。”他又说:“我今年三十岁,你们也把年纪退后二十年。”官员说:“是,皇上,皇上万岁。”

他让术士徐仲盯着天空,观察天象,不能睡觉。徐仲因为几个月不睡觉,眼睛就再也闭不上了。在陨石燃烧了十天后,徐仲来找嬴政,对他说:“皇上,大事不妙啦。”

嬴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惊问:“怎么啦?”

徐仲说:“我观察到了荧惑守心。”

嬴政“哦”了一声,脸色发青,嘴唇变绿,险些晕倒。

荧惑指的是火星,由于它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因此中国古人称它为“荧惑”。

荧惑守心的“心”指的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心宿。心宿有三颗星,古代天文学家认为它分别代表了皇上、皇太子以及宰相。荧惑守心,则是指火星在心宿内停住了。

古代天文学家认为这是最不吉祥的事情,它预示着皇帝玩完,皇太子玩完,宰相也玩完。总之,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就是最高领导集体被一窝端。

嬴政还没有从陨石刻字的痛苦中苏醒,又来了荧惑守心,纵然意志力再强大,也受不了如此连击。

他的嘴唇哆嗦着,命令道:“去请李斯、蒙毅、赵高来。”

李斯、赵高乐呵呵地来了,最近几天,两人在陨石现场烟熏火燎,难受得要命。蒙毅也急匆匆地来了。

三人看到嬴政半死不活的样子,很是心疼,就问什么事。徐仲代替嬴政回答:“荧惑守心。”

蒙毅惊了一下,赵高脸色发白,呜咽起来:“皇上,这这这……”

只有李斯,出奇地平静。

嬴政对李斯的反应,大为疑惑,问他:“你怎么回事?”

李斯说:“臣想到一个故事。”

赵高在一旁擦着眼泪,说:“丞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故事。”

嬴政让李斯接着说。

李斯就讲了起来:“东周时期宋国的领导人宋景公在位时,就发生过一次荧惑守心。当时主管天文的官员就对宋景公说,可以把灾祸转移给相国。

“宋景公说:‘相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不忍。’

“天文官员说:‘那就转移给百姓。’

“宋景公又说:‘百姓是为君之本,我不忍。’

“天文官员说:‘那就转移给年岁。’

“宋景公更不同意,说:‘年岁不好,百姓会饿死,我还当谁的君主?’

“最后,天文官员高兴地对宋景公说:‘您这三句有君主之德的话,上天会听到的,荧惑应该会移走。’

“很快,荧惑果然移走了。”

李斯这个故事一讲完,赵高先叫起来:“哎呀,原来可以转移祸害啊,皇上,咱们赶紧转移吧。”

蒙毅在心里啐了赵高一口,向嬴政说道:“皇上,丞相的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您,只要具备君主之德,什么荧惑守心,都不怕。”

嬴政看向李斯,他想知道李斯讲这个故事的用意。

李斯说:“皇上,其实天象也会乱来的,只要人事不乱来,天象奈何不了人事。”

嬴政又去看徐仲,徐仲喜欢赵高的意见,因为赵高认可了他的专业。他对嬴政说:“荧惑守心乃天机呈现,帝国必有大变,不过我认为此次灾难不在皇帝身上,而在……”

李斯一哆嗦,不在皇上那里,那就只能在皇太子和丞相那里。但嬴政没有立皇太子,那就只能在丞相那里了。

他不高兴了,对徐仲说道:“你观察清楚没有?”

徐仲笑了,说:“丞相大人,帝国又不是只有您一个丞相,还有冯丞相(冯去疾)呢。”

李斯这回就更不高兴了,有些恼怒地说:“你是和我们做丞相的过不去是吧?”

徐仲要辩解,嬴政气愤地打断了两人的争吵,问徐仲:“如何破解?”

徐仲想了想说:“皇上不要待在咸阳了,出去巡狩,就可以完全避开灾祸。”

嬴政说:“我早就有此想法,只不过因为陨石的事,没有即刻成行。赵高,准备一下,去巡狩。”

赵高行了个礼,就乐颠颠地跑出去。跑到门口,又跑回来,问嬴政:“那块陨石怎么办?”

嬴政想了想说:“再烧两天,如果还烧不毁,那就是天意,便算了。”

陨石刻字事件和荧惑守心天象把嬴政折磨得心神不宁,宫中太监们看到皇上行动僵硬,脸色苍白,黑紫色的双唇让人心惊。

嬴政彻夜难眠,耳边总响起人类的惨叫声,在黑漆漆的皇宫中,他总能看到无数鬼魂。他至此才终于明白一点:永远统治这个帝国的美梦,正在慢慢醒来。无论是上天,还是百姓,都希望他去死。

但他不能死,因为另一个世界还没有向他发出召唤,骊山陵还没有竣工,他也不允许竣工。他不希望再听到和看到任何预示他死亡的消息,一个都不想。

但是,预示死亡的消息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除非他死去。

一个晚秋的黄昏,树木挂上了惊人的黄色,一骑飞驰在通往咸阳的路上。马上的人是嬴政的特使,他被派出去寻找徐福,不过半路上,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不得不原路折返,向嬴政报告。

嬴政以为使者找到了活的徐福,但遗憾的是,使者告诉他,他在半路被一个路人拦下。路人仙衣飘飘,宛若神仙。当时路上起了大雾,所以使者没有看清仙人的模样。

仙人在浓雾中把一块玉璧交给使者,说:“请替我把它交给镐池君,并且带句话给他。”

使者就问:“什么话?”

仙人说:“明年祖龙死。”

嬴政眼前一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使者已经把玉璧奉上,嬴政拿过来看,心里咯噔一下,这块玉璧,是九年前他巡游长江时扔进江中给江神的。

镐池君,指的就是水神。这说明什么?秦乃水德,玉璧给江神,江神不要了,不是预示着秦帝国的水德将尽?

至于“祖龙”,“祖”同“始”,而天子的颜面称龙颜,登上天子之位就叫作龙飞,“龙”是天子的象征。所以,“祖龙”就是他嬴政。

嬴政的灵魂被恐惧缠绕着,犹如陷进黑暗的泥潭,渐渐下沉。这种感觉非常痛苦,是飘浮在太空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那种无法排解的痛苦。许久,他才从这种情绪中缓过神来,他自言自语道:“那不是神仙,只不过是山中鬼怪而已,鬼怪只不过知道一年内的事,怎么可能知道明年的事!”

他问使者:“此事可有第二人知?”

使者回答:“只我一人知。”

嬴政点头说:“很好,来人,拉出去砍了。”

杀了使者后,嬴政的心情更加沉重。他现在的心理出奇地矛盾,一方面,他知道死亡之神在不停地向他明示要来找他;另一方面,他又不太相信自己将会死去。近十年来,他始终坚信长生不老是客观存在的,只不过因为自己的种种行为,无法满足神仙的要求,所以得不到长生不老药。

人,总是如此,明知道相信的是错的,却死不承认,还告诉自己,这是对的。

他在庄严冷肃的皇宫中走来走去,不停地喘息,声音在巨大的柱子间回荡,于是他听到宇宙爆炸前的痛苦呐喊,看到许多相貌丑陋的小鬼,在他身边上蹿下跳,朝他狞笑。

他在活埋了许多术士后,又到齐地找来了很多术士。现在,这些术士围绕着他,向他诉说万年以前的神鬼。这些神鬼不在人间,若想见到他们,就必须进入另外一个空间。

他万分焦虑,脑子都要爆炸了,纵然睡觉时,也是噩梦连连,根本休息不好。他越来越虚弱,他让术士占卜如何终结这段不知从何时开始的痛苦岁月。

术士占卜后得到了三个字:游徙吉。

嬴政让术士解释。术士的解释很简单:“不要待在皇宫,要去巡游,此外还要迁徙他人。”

于是,嬴政随即下达了一个命令,三万户居民从全国各地被迁徙到北方的北河和榆中(今陕西省榆林县)。他又下命令给李斯和赵高:“立即启程去巡游。”

李斯和赵高都深知,皇上的龙体无法承受长途跋涉的折腾,李斯委婉地劝嬴政:“待身体好些再走吧,天下永远是您的,它就在那里,您什么时候去,它都在那里。”

赵高也劝说嬴政:“皇上的龙体最重要。”

嬴政不听,他召开全体高级官员会议,让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咸阳,李斯、赵高、蒙毅等人跟他去巡游。

没有人知道他这次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次巡游,必须见到神仙,得到长生不老药。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一次如果得不到,就永远得不到了。

会议即将结束时,嬴政恍恍惚惚中忽然看到空中一面黑色的旗倒了下去,黑旗,这是秦帝国的主色。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或许是命中注定,他突然问赵高:“胡亥呢?”

胡亥是嬴政最小的儿子,也是嬴政认为在诸多儿子中性格最像自己的一个,他始终跟着赵高学习秦律法,而且有超常的发挥。

胡亥就在会议室门外,他已经站了很久,此时听到父亲问起他,大为高兴。他根本不等守门太监传唤,推开门就进来了。

强烈的阳光从门外射进来,群臣都回头看,胡亥的影子在阳光里显得异常黑暗,李斯忽然就从这情景中看到多年前他在公共厕所中看到的那只老鼠。

李斯心上喊了一句:“大事不妙。”

胡亥摇摇晃晃走了进来,向嬴政问好。

嬴政仍然恍恍惚惚的,说了句:“这次,你跟着吧。”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你也该跟着了。”

胡亥跪拜他的父皇,跪下去时,他斜眼看了看赵高,脸上露出特别诡异的微笑。

嬴政生命中最后一次巡狩,路线图大为古怪。从前巡游,要么先去东方找神仙,要么先去北方视察匈奴,但这次巡游,他的第一站却是和神仙与匈奴毫不搭边的湖北云梦(今湖北孝感云梦县)。

当李斯、蒙毅等人困惑于皇上这次的行程时,嬴政的回答是:“几年前咱们来云梦,就建了许多行宫,而且如今驰道已经修好,所以去那里比较方便。”

这是假话,李斯和蒙毅不信,但他们不知道嬴政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只有赵高知道。

赵高是心理大师,特别在揣摩圣意方面,相当有一套。嬴政为何要先来云梦,和最近发生的事有很大关系。

对嬴政而言,公元前221年是“天启年”,陨石刻字、荧惑守心、江神玉璧,这三件事都给了嬴政心理上最强烈的冲击。他从前太傲慢,大权在握时,认为可以扭转乾坤,天下无敌,所以他肆无忌惮,对三皇五帝都嗤之以鼻,特别是对大舜,把他两个妻子的湘山祠一把火烧光,而且还砍掉了山上的所有树木。

当年,嬴政可没有认为这是大不敬,但“天启年”的种种“天启”,让他收起了傲慢。人就是人,人定胜天,只是一时,人终究斗不过天。最终,他认为,是自己得罪了大舜,所以才有这些启示的降临。他去云梦,唯一的目的就是赎罪。

但赵高这些话,是不可能说给李斯和蒙毅听的,即使他想说,李斯和蒙毅也不想听。因为揣摩圣意,而且还揣摩得如此有道理,是大逆不道,说的人该诛三族,听的人就是同党,也该诛三族。

其实按赵高的意思,嬴政终于害怕了。这是在“天启年”之前从没有发生过的事。他和他的超级团队建立起这样一个前无古人的大帝国,他认为自己就是天,三皇五帝只不过是个屁。

从咸阳到云梦的路上,李斯敏锐地发现了这点。嬴政所到之处,但凡有古圣先贤的地方,他都要下车,焚香沐浴,祭拜一番。

这是迷信!

李斯向嬴政提出抗议:“皇上,您是千古一帝,为何要祭拜这些人?这太掉价了。”

嬴政不说话,我行我素。

让李斯更疑惑不解的是,嬴政抵达云梦后,居然让人准备最隆重的祭祀仪式,向着九嶷山(传说舜帝葬于九嶷山)遥祭大舜。

李斯张皇奔走,和蒙毅说,和赵高说。

蒙毅也觉得奇怪,赵高却一言不发。每当李斯气急败坏地絮叨时,赵高就说:“公子胡亥还等我给他讲律法,我先走了。”

李斯就和蒙毅絮叨,认为皇上变了,变得像个娘儿们,没有当年雷厉风行、唯我独尊的架势了。统治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帝国,没有盲目的高度自信,不能坚信自己是神,反而到处崇拜神,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蒙毅说:“这好办,咱们去找皇上问问。”

两人就去觐见嬴政,嬴政开始不见,说是在为大舜祈祷。李斯和蒙毅就在行宫外站着,夜凉如水,嬴政怕冻坏两个人,就把他们请了进来。

李斯单刀直入,问嬴政:“皇上,您这是闹哪一出啊?”

嬴政很祥和地说:“哎呀李斯,我是在祭祀咱们的祖先啊。”

李斯哭笑不得,说:“皇上,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吧,您见过阎王祭拜小鬼的吗?”

嬴政不说话。

蒙毅跳出来说:“皇上,您要真心祭拜大舜,应该上九嶷山当面祭拜才对。如今在云梦,离这么远。说您心不诚吧,的确是祭拜了;说您心诚吧,好像缺了点什么。如果是‘望祭’,那在咸阳城也可以做到,为何跑这么远啊?”

嬴政仍是一言不发。

两人不能像对待囚犯一样,用暴力手段让嬴政招供,所以聊了一会儿,不见嬴政任何回响,就都告辞出去了。

二人出去时,云梦所有的鸡都叫起来,太阳在山后面,射出耀眼的光芒。

李斯向远方望去,不知是真看到了,还是他的幻觉,他突然看到了湘山祠。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嬴政的心思。

他想和蒙毅说,但终究没有说。当他看蒙毅时,蒙毅也在向湘山祠的方向看,也许,蒙毅也看到了。

因为他隐约听到蒙毅自言自语道:“哦,我明白了。”

没有人敢说出嬴政的心理,但似乎大家都知道了。嬴政这是在向当年火烧湘山祠的鲁莽行为忏悔,弥补他的罪过。

当然,这不是他良知的主动发现,而是被那些天启逼迫出来的。他不到湘山祠去祭拜,就是不想让人窥破其心思。但凡有点智慧的人,都能明白他的心思。

嬴政的忏悔故事在继续上演,在云梦望祭大舜后,他乘船顺长江而下到钱塘江,当时波涛汹涌,掀翻了几艘船。嬴政却很平和,让船只绕路120里,从狭窄的地方渡过,抵达会稽。

嬴政这种平和的行为令李斯吃惊得张大了嘴巴,一直到会稽都没有合上。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八年前,嬴政在长江上遇到风浪,一面大吼着“朕不是船,朕是大海,再大的海浪也掀不翻大海”,一面就把湘山祠烧了个精光。

皇上变得温和了,李斯却胆战心惊,这绝对不是好兆头,皇帝心软了,这个帝国,如果让心软的皇帝来治理,那就是灾难!

他的所有想法,以及和嬴政的所有沟通,都不能让嬴政变回从前的嬴政,李斯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到底是什么,他搞不清楚。

在会稽,嬴政把各种祭祀山川神仙的仪式搞了个遍,直到乘船离开会稽去苏州时,嬴政还在船舱里沐浴更衣,抵达江苏南京附近的江乘(今南京栖霞区)时,他停了下来。

他召见了几个术士,让李斯、蒙毅、赵高,还有胡亥都到场,因为他昨晚做了个梦,梦中,他看到大舜指着江乘,又指了指他。

他觉得这是大舜想告诉他什么事。

术士掐指一算,又看了看江乘上空,说:“皇上,的确有事。”

术士说的事,就是嬴政做的梦。

嬴政在梦中看到大舜指了指江乘又指了指他,意思是,江乘将有皇帝。用术士的专业术语来说就是,东南有天子气。

李斯认为这是扯淡,皇上梦中大舜指的是江乘,不是东南方。东南方可大了。

术士回答,以防万一,还是东南吧。

嬴政立即恢复了他从前的严酷,说:“不如把当地人全部杀掉。”

蒙毅立即阻止说:“如果东南真有天子气,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啊。”

术士就出主意说:“这个其实好办。第一,让河流改向;第二,找座当地比较奇怪的山,揍它一顿;第三,把当地的地名改得很恶心,这就叫破坏它的风水。”

嬴政同意术士的方法,赵高也同意,胡亥插嘴说:“父皇,为了稳妥,还是把当地人都杀了吧,咱们又不是没搞过这样的屠杀。”

李斯愕然,蒙毅也惊了一下。嬴政看了看胡亥,又去看赵高。赵高从嬴政迷茫的眼神里揣摩不出意思来,就用最简单实用的手段,跪下说:“皇上恕罪,这都是我的过错。”

嬴政深吸一口气,说:“你有什么错,胡亥说得对。不过,既然术士有办法去除天子气,杀人的事就免了吧,多此一举干甚。”

去除天子气,其实又是个浩大工程。首先是让河流改向,南京城外有条河叫“藏龙浦”,本来不流经南京城区,但嬴政让它改向,最后,这条河流经南京城区,就是今天的秦淮河。

按术士的讲法,这是让河水进来冲刷天子气。第二件事就是找一座山,术士认为南京南郊的奇山——方山很奇怪,它特别像玉玺,嬴政就让人制作了长长的一条鞭子,术士在上面吹了口气,鞭子就成了神鞭,一群人在山脚下抽打方山。

最后一招则是改地名。今天的南京在秦代时称为金陵,嬴政把它改成“秣陵”,意思是喂马,所以金陵就成了马场。不但如此,嬴政还真把它变成了马场,驱赶了许多马在南京喂养。

今天的南京有山有水,是一座充满文化气息的大城,但在嬴政时代,这里只有成群的马和马粪。

在彻底去除天子气后,嬴政问术士:“可保万无一失吗?”

术士说:“万无一失,我昨天夜观天象,发现此后五百年的天子气消散了。”

嬴政怀疑地点了点头。

术士急忙加了一句:“五百年后的天子气也彻底消散,皇上您的帝国将万万年。”

嬴政放心地点了点头,他跑到海边,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去琅邪,做他此次出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和神仙谈谈。

嬴政抵达琅邪的当晚,大海退了潮,整个海面寂静如墓道。嬴政在昏黄的灯光下,注视着海面,海面上全是泡沫,就像死鱼的眼珠子,嬴政始终向往的大海,此时糟透了。

不过第二天早上,大海带着另一个宇宙的空气归来了,浪涛冲击着沙滩,发出哗哗的响声。嬴政高兴得像个孩子,在沙滩上走来走去,让海水浸泡他的脚丫子,如果不是碍于皇帝的身份,他很有可能跳到海里游泳。

他一边在海边玩耍,一边等着他的特别卫队。特别卫队早在他于南京去除天子气时就已派出,任务是找到徐福,而且必须是活的。

徐福这几年干了很多事,他把嬴政给他的童男童女放到了一个极度神秘的地方,并且在那里种植谷物,渐渐建成了一个聚居地。但他还经常回琅邪,他在那个神秘之地常常水土不服,身体大不如前。

可他越是清瘦,越是无精打采,他的创造力就越丰富,他缔造的那个世界,渐渐变成了天堂。有人劝告他,不要回琅邪了,一旦被嬴政捉到,你就玩完了。

徐福说:“我和皇上有一段缘未了,必须把这段缘了了,我才能去往另外的空间,长生不死。”

这种胡话,只有他自己相信,所以他时不时在琅邪现身一次,然后又消失不见。嬴政卫队来找他时,他正要出海去他的神秘国度,忽然他眼前一亮,跳下船说:“该来的终于来了。”

所以不等嬴政特别卫队捉拿他,他就主动自首,跟着卫队来见嬴政。

两人见面时,大海上出现了无数的海鸟,它们吵嚷着向海面俯冲,然后就掉进海里,再也没有上来。

嬴政见到徐福时,吃了一大惊,徐福瘦成了皮包骨,仿佛海风一吹,他就会跌倒。但嬴政看到徐福的精神很好,却不是那种属于人类的好,是另外一种好,嬴政说不出来。

徐福见到嬴政时,也吃了一惊,嬴政像个失魂落魄的老人,正在地狱门前,拍打着大门,让地狱开门。

两人见面,不胜唏嘘。嬴政没有责怪徐福的言而无信,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他要徐福做的事,徐福做不到。他这次来,是希望徐福能指引出一条路来,而不是再让徐福去寻找不老药。

徐福实话实说道:“我的确见过神仙,但代价太大。神仙所住的世界是另外的空间,它不在我们这个空间,人一旦去了另外的空间,就是世人所认为的白日飞升,就成了神仙。可是,另外的空间也有生老病死,只不过那里的人按照我们的时间来算,活得长久一些罢了。可是,当你在那儿待得久了,就会发现,那儿和我们这儿没有分别。”

嬴政对这种奇思怪论不太相信,他说:“世上有千山万水,有大海,有高山,必有不死奇人。当初我在大海上看到仙宫,就能证明世上的确有神仙,或许是我很多地方做得不对,不能满足神仙对我成仙的要求,但请你指出一条明路,不需要你去走,我来走!”

徐福望着苍老无助的嬴政,心生怜悯。他只好说出自认为可以让眼前这位老人无忧虑地去死的话。他说:“蓬莱岛上的长生不老药是可以弄到手的。可是去求不老药的人都会遭到海上大鱼的阻拦,没有人能躲过大鱼的攻击而顺利登山。若想得到不老药,就必须射杀大鱼。”

徐福还补充道:“大鱼会迷惑人,它们擅长唱歌,在茫茫大海上,人听到它们的歌声时,就会忘记航向,最终消失在大海的另一边。”

嬴政叫来他最信赖的术士,说:“徐福的话,可当真?”

术士说:“半真半假,徐福的法力不足以理解大鱼,其实大鱼就是海神。它能幻化成各种样子,比如大鱼、海水、船只、泡沫,它始终阻挠着人类向仙山进发,因为如果有一个人得到不老药成仙,那神仙世界就将死去一个神仙,海神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些神仙。”

嬴政点头,觉得这种解释合情合理。他对徐福和术士说:“海神真是好人。尔等真不知我用意,我求不老药,岂是仅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天下百姓,若能大批量生产,这功劳比一统天下还要大。世人不理解我,认为我自私自利,为寻不老药,花费巨资。我不求他们理解,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真相自有大白于天下之时。”

徐福叹了口气,他不是不相信嬴政的话,但相信和不相信,又有什么意义呢?

嬴政和他在海边彻夜畅谈,没有人知道两人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因为包括嬴政最信任的李斯、蒙毅和赵高等人,都在百米之外,望洋兴叹。

夜晚时,苍茫的大海呜咽起来,悲壮地吹出几万年来始终为人类吹奏的曲调,嬴政和徐福观望着大海,一动不动,如同两座塑像。

第二天,徐福不见了。李斯要派人去追,嬴政制止道:“是我让他走的。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这许多年来,我太执着,所以失去了很多人生乐趣。”

嬴政说完这番话,猛地口吐白沫,浑身痉挛。众人大惊,急忙叫来御医。御医在认真地望闻问切后,对众臣说:“皇上的疾恐怕要转为病了。”

疾,是不碍事的小病,比如头疼脑热之类的;病,则是大病,有生命危险。

李斯等人露出焦急的神色,但嬴政却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说道:“走,趁我还有精力,咱们去射大鱼。”

士兵们按照嬴政的命令,准备好了捕杀大鱼的工具,还特意给嬴政准备好了秦帝国独有的连发弩,巡狩队伍从琅邪出发,顺着崂山、成山方向绕山东半岛东行,但始终没有见到大鱼的踪影。

一天早上,嬴政还在半梦半醒中,忽然感觉有人在他胸口狠狠地捶了一拳,他哇呀叫出声,众人跑进来,发现他口吐鲜血,已经昏迷不醒。

几个御医跑进来,连捶带做人工呼吸,嬴政才悠悠醒转。他让众人都退下,只留下李斯、赵高、蒙毅三人。

三人面色沉重,嬴政拿出所有的精神头来,对三人说:“朕暂时还不会驾鹤西去,所以你们记住了,绝对不能让我听到一个‘死’字,否则,诛三族。”

这是圣旨,三人不得不遵从,但三人都能从嬴政最近的表现中看出,死亡正在临近。御医们的脸色很难看,他们用各种草根熬制中药,希望能发生奇迹。

嬴政不相信吃药能带来奇迹,他见过太多人的死亡,知道有些人注定会死去,所以药物的唯一作用,不是改变注定的死亡,而是在延缓死亡。

他用毕生的毅力让自己相信,只要能找到大鱼,射杀它,神仙就会出现,将不老药交到他手上。

“我不是为死亡而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将永生。”他看着李斯等三人的脸,极为严肃地说。

三人只好相信嬴政的这种鬼话,跪下来山呼万岁。

几天后,他们终于在颠簸的海上遥遥望见一条大鱼,大鱼在海水中激情地翻滚,嬴政巡狩部队的船只全部围了上去,嬴政就在船上,用他那特制的弩,将那条大鱼射杀。当士兵们把大鱼的尸体抬到岸上时,所有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一条普通的鲸鱼。

但嬴政却一口咬定,这鱼是海神幻化,神仙马上就来。他忽然就精神抖擞起来,连几个御医都大为惊讶皇上的身体居然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嬴政说:“你们统统给我沐浴更衣,焚香祷告,因为神仙马上就来了。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对神仙不敬。”

迫于命令,所有人都脱光了衣服,在海边洗澡,场面之壮观,连当初灭六国时都比不上。

洗澡完毕,众人就都跪在岸边,听着海水咆哮的声音,把无数的泡沫洒在沙滩上,又拿走。

嬴政看着大海,太阳落下海去,海上升起明月,夜色冰凉,有人喷嚏连连。嬴政反感这些惊扰神仙的人,就让人把打喷嚏的人拖到离海边很远的地方斩首。

那天晚上,海上明月看着嬴政带领着几万人在海边跪拜,又看着嬴政下令处决打喷嚏的人,明月观察得烦了,就躲进乌云里,打起了呼噜。

后半夜,嬴政困乏之极,可海上没有一丝神仙的影子。围绕在他身边的术士们闭目养神,自信神仙一定能来。嬴政看着他们,胃里翻腾起来,口中酸水涌上来,他吐了一口,说了句:“好恶心。”

第二天凌晨,大海从遥远的地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回,波涛拍打海岸,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有些士兵因为跪得太靠前,而被大海卷走。

大海仍然是大海,连几年前在海边见到的三座仙山都没有出现。嬴政失望了。

他在几个太监的搀扶下,站起来,面向大海,对术士们说:

“你们跟随我多年,坑儒时没有死,说明你们命大,神仙今日未来,我想他们不会来了。”

术士们齐声说:“皇上,神仙世界的时间和咱们的时间不一样,恐怕他已经在路上,不如再等等。”

嬴政点头说:“你们去和神仙说一下,我在咸阳等他。”

术士们惊呼:“皇上,怎么能让神仙去找您呢?”

嬴政说:“你们去吧。”

话音一落,术士身后早已准备好的刀斧手,手起刀落,几十个术士的人头滚落地上。嬴政看着滚落在他脚下的一颗人头,飞起一脚,踢进了海里。

这个动作本是偶然,可当他踢出去一颗人头时,忽然就有了快感,所以他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术士的人头,全踢进了大海。

最后,他长出一口气,说了句:“终于完了。”

完是完了,但完的过程,还很艰难。

嬴政巡狩车队离开大海,走到平原津(山东平原县)时,嬴政病情更加沉重,而且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幻觉。当他坐在车里时,他总能听到大海的咆哮,他也始终认为自己仍然在海上。

他掀开车帘,卫士们就能看到他悲伤的眼神和苍白的脸,以及那让人望而生畏的紫色双唇。他模糊地看到车窗外的路边,跪拜着他的子民,并向他山呼万岁。

他很高兴,但突然就愤怒起来,找来赵高,训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百姓在路边?”

赵高哑然,很快就回答:“我把他们都杀掉。”

嬴政点了点头,随即又改变主意道:“让他们欢呼吧。”

然后他掀开车帘,缓缓地向路边挥手示意。直到此时,他才对他的子民产生了些许好感,允许他们离自己如此近。

住宿在平原津的那天晚上,他被人从车里抬出来。他仍然能看到好多平民跪在车前,向他叩头。他说:“平身。”但平民们太尊敬、崇拜他了,死都不肯起身。

他意识模糊地对李斯说:“你看,天下如此太平,百姓如此敬我,这就是长生啊。”

李斯眼眶发红,他知道,一个人的幻觉如此深重,离死恐怕就不远了。

他和赵高去找御医,把所有御医都抓起来,让他们说实话。

首先,他想知道,皇上怎么会突然就病得如此严重。

御医们从中医极度专业的角度说:“皇上多年来为处理政事而操劳过度,又多次巡游天下,道路不好,饮食没有规律,今天吃肉夹馍,明天就吃大螃蟹,所以才会病重,而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上的病是日积月累而形成的。”

赵高就问:“可还有救?”

御医们说:“除非有灵丹妙药,否则无力回天。”

赵高和李斯对望了一眼,两人商议说:“皇上病重,这些御医却束手无策,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他们两人是没有答案的,唯一的答案在嬴政那里。

两人商议了半天,最终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就走进关押御医的屋子,让人砍掉了所有的御医,只剩下一个,然后对那个瑟瑟发抖的御医说:“你记住,皇上是不会死的,你若敢和他人透露半个字,诛你三族。”

御医吓得屎尿齐下,急忙叩头。

李斯和赵高干完这件事,浑身轻松,就跑来见嬴政。巧的是,嬴政也想见他们。

两人进入嬴政的临时住所时,蒙毅已经到了,双眼通红,不知道他是哭了,还是最近休息不好的缘故。

嬴政让三人就座,命令太监给三人倒了一杯水。

嬴政的神情极为古怪,如同佛祖准备讲经,他认真地注视着眼前这三个人,注视得眼睛酸疼,才开始说话。

嬴政的语调也大为奇怪,有些语重心长,又有些像是看透了自己的人生。

他说:“我终于明白为何我求不到长生不老药了,秦帝国是水德,神仙在海上属于水,水不能征服水,只能征服陆地。所以咱们能征服陆地的东方六国,但无法征服大海。可恨的是,神仙偏偏在海上。”

李斯哑然:“皇上,神仙之说,都是那群术士搞的鬼,您现在居然还相信?”

嬴政示意李斯:“闭嘴。”

他接着说:“我们创造了水德,却奈何不了水,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大秦帝国是不是要一世而亡?”

三人闻听此话,魂飞天外,全都离开椅子,跪下去,说:“皇上乃万万世之帝王,怎么能说这种没有骨气的话啊。”

嬴政要他们起来,指了指自己的头,说:“头疼头晕,难受得很。我总能看到很多从前看不到的东西。就在刚刚,我看到大海深处有个巨大无比的黑洞,所有的天地万物都被它吸了进去。大海可以吸纳一切,摧毁一切,净化一切,而我却无法从它那里得到长生不老药,你们说,这是不是天大的讽刺?”

赵高站出来对嬴政说:“皇上,您的身体没有问题,只需要回咸阳后精心调养,就能好起来。”

嬴政笑了,苦涩地道:“我还能回得了咸阳吗?”

三人又要跪下,嬴政阻止了。

他转向蒙毅,说道:“你即刻回咸阳,替我祭祀祖先和山神,让他们保佑我能安然回宫。”

蒙毅激动得要流泪,在这个时候,最不应该走的就是他,他隐约感觉到李斯和赵高头顶飘浮着凶神恶煞,这凶神恶煞不仅针对大秦帝国,还针对着他。

可他向来如此,皇上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而且要做到最好。

蒙毅带着说不出的忐忑走了,嬴政这才对李斯说:“你做丞相,我很放心。”

李斯听这话很不对劲,他心想,皇上这是要立遗嘱啊,但为何要支开蒙毅呢?

嬴政当然看出了李斯的心思,于是说:“你不要误会,我信任蒙毅要重于你,祭祀山神和祖先是大事,当然要由蒙毅去。”

李斯沉默起来,赵高见缝插针:“皇上,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好远的路要赶。”

嬴政缓缓地从身后拿出一竹简,递给赵高:“我死后,你盖玉玺,宣告天下。”

两人又跪下了:“皇上,您不会死的,蒙毅已经回去祭祀山神和祖先,他们会保佑你的。呜呜……”

嬴政板起脸来,训斥二人:“先别哭丧,我是说一旦我死,听明白没有?”

赵高已经快速地哭成泪人,嬴政要他打开竹简。赵高颤抖着,打开了,上面只有几个字:“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赵高一看,就知道这遗嘱是写给正在蒙恬军中监军的扶苏的。

他去看嬴政,眼神里有渴望,意思是,没有别的了?

嬴政看了他一眼,吼起来:“你还想要啥?”

赵高哇哇大哭,哭声悲伤得可以让佛祖流泪。

嬴政摆手,让他闭上嘴巴,对二人说:“我所有儿子中,只有扶苏不在咸阳,我让他回咸阳,很正常的事。你们不要多想。”

两人一面点着头,一面就多想起来,这种事,不由得人不多想。而李斯和赵高的这一多想,就想出了大秦帝国二世而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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