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其昌来到了窦店农场,开始了他的劳动改造生活。农场位于北京西南郊,四周有起伏的群山丘陵环绕,因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加上风沙不断,人烟稀少。
赵其昌从定陵来时,地里的庄稼即将收割完毕。无垠的土地飘荡着白茫茫的荒草,凄冷的风,卷着沙土,尖叫着,不住地滚动,向几十间破烂不堪的房屋涌来,天地一片昏黄。
第二天,他就在农场的一个小组长的监督下,开始挖沟筑堤,这是农场整个冬天的劳动任务。此时的赵其昌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政治地位。他已不是令人钦佩的北大毕业生,也不再是踌躇满志的定陵考古队队长,而是作为一名历史反革命分子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年轻气盛、力大勇猛的他,当年“步测秦川八百里”,对劳动并不感到棘手和惧怕。定陵近三年的发掘生活,已使他习惯了体力劳动,况且,从小生活在农村,已经饱尝了田野劳动的苦辣辛酸,这小小的农活又算得了什么?再大的劳动强度,也压不垮这位血气方刚的汉子。
但是,精神上的苦闷却使他难以承受。失去了心爱的工作,听不到同伴熟悉的声音,看不见黄色的琉璃瓦和翠绿的松柏,在这陌生的世界里,一股难以名状的窒息与痛苦包围着他,一双双警惕而鄙视的目光,无时不在刺伤着他流血的心房,使他越发感到孤独与悲哀。好在还有一样东西,在这凄清迷茫的世界里散发着一丝微弱的光芒,昭示着前方的漫漫途程。
他时刻惦念着从定陵带来的一包发掘资料,这是他在苦难的岁月中生存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
他在思索着如何利用这些原始资料,把定陵发掘报告尽快写出来,以了却吴晗、夏鼐和发掘队员以及自己的心愿。显然,报告在宿舍是写不成的,必须采取秘密行动。
夜深人静,赵其昌躺在土坑上,眼望漆黑的屋顶,聆听窗外寒风的呼啸,思绪翻腾。半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他想以学习毛泽东著作为掩护,躲在坑头上偷偷书写,可资料太多太杂,行动极不方便,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他想躲进仓库,可仓库里放着器物和粮食,更不可能。尤其是仓库保管员那双鄙视警觉的眼睛,老盯着自己,愤怒之中又有些惊慌,假如有一天仓库被盗,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不是别人。在这片荒原里,他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安全领地。他有些绝望了。
天气越发寒冷,土屋被冻得一块块爆裂开来。修堤劳动仍未停止。不过,工地上很少见到农场领导与职工,迎风劳作的是和赵其昌同样的几个被改造分子。
“赵其昌,你回场里向保管员要两把镐来,这块土太他妈的硬了。”小组长望着冻土层,骂骂咧咧地发着牢骚。
赵其昌听到命令,恭恭敬敬地向这位监工的小组长点点头,撒开双腿,向场部跑去。
在离场部大院好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个闪光的东西吸引着他改变了方向。这是一条不太宽的山沟,沟的一侧长满枯草,枯草环绕着一座破旧的古墓,半截断碑躺在一边,被阳光照射着发出光。赵其昌来到古墓跟前。
古墓不大,从形制上看它的主人可能出生在一个中等之家。墓穴全为长砖起券,暴露的一头显然是前几年挖沟筑堤时撬开的。赵其昌扒开枯草,俯身往穴内窥视,里面空空荡荡,棺木尸骨早已腐烂,形成一堆土灰。赵其昌见状,心中一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座古墓不正是定陵发掘报告写作的理想之地吗?
他一路小跑来到场部,除要来两把镐外,又拿了一把铁锨。他没有直奔三里路外的工地,而是偷偷拐到古墓前蹲下,见四下无人,便像一个盗墓的老手,扒开枯草,“噌”地钻进墓穴,把铁锨悄悄地拽进来。这座司空见惯的古墓,显然无法和定陵的地下玄宫相比,既不幽深也不黑暗,温暖的阳光照着墓口,里边的景物也见得分明。只是墓穴太小,他的身子不能完全站起来,铁锨也不能自如地挥动,只有弯腰弓背,进行着清理工作……
赵其昌爬出墓穴,把打扫出来的棺木、尸骨埋入沟里,见无痕迹留下,才长吁一口气,抹去额头上沁出的汗水,向工地走去。
晚上,他刚参加完场部组织的学习、讨论会,就小偷一样溜到仓库旁边,扛起白天选好的一块木板,借着夜幕的掩护,听听四周没有异常动静,便大着胆子将木板扔出墙外,随之身子一跃,翻过矮墙跳入荒野。
他挟起木板,在寒风的伴奏声中,向古墓奔去。有了木板,自然要有支撑的东西。他从周围捡来了几块方砖,借着月光将木板支在墓穴的一侧,制成一张特殊的书案。
第二天,他又从垃圾堆里捡来一个墨水瓶,灌满煤油,制成了一盏油灯,万事俱备。当黑夜再度来临时,他用捡来的一块麻袋片,包着发掘资料潜入墓穴。他把资料放在书案上,用麻袋片挡住墓口,点亮油灯,开始了写作。
从此,在这旷野的墓穴深处,一个后来担任首都博物馆馆长的考古学家,开始了他极富传奇色彩又难为后人置信的苦难历程。
报告的写作很棘手,除了一堆现场记录的原始资料,没有别的史书、文献可供参考。而这样的学术报告没有史料可查,没有助手协作,只是凭一堆原始资料,即使再伟大的天才一个人也是难以完成的。此时的赵其昌心中清楚,要写的报告仅是一个雏形。即使如此,自己今天的行动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
赵其昌在墓中用的灯盏
白天劳动,夜晚写作。几天过去了,写作进展顺利,这一秘密行动没有被人察觉。赵其昌暗自庆幸。一开始每晚零点以前,不论是正处于亢奋的创作冲动之中,还是痛苦地思索因史料不足而带来的难题,一到这个时刻,必须装作去厕所,再提心吊胆地回到宿舍睡觉。十几天后,他见众人,特别是监督的小组长没有反应,而同屋的“右派”老头,整天胃痛肝痛,已自顾不暇,便胆子越来越大,有时到黎明才回宿舍。黄昏连着黑夜,黑夜连着黎明,赵其昌在昂奋与痛苦中迎来了元旦。
晚上,在他参加场部的“1959年庆祝新年晚会”上,再一次痛斥了自己的“反动思想”,并在表示了“在新的一年里坚决改正错误,认真接受改造”的决心之后,又悄悄潜入墓穴。
一豆灯光在狭窄阴冷的古墓里燃起,赵其昌端坐案前,望着跳动的昏黄灯光,思绪如潮水翻腾暴涨开来。他想起了两年前那个元旦的晚上,想起了那铺满皑皑白雪的皇家陵园,想起了白万玉老人那绝妙的对联和悲凉的爱情故事,想起了刘精义、冼自强、曹国鉴几个人孩子般的调皮与欢笑,甚至想起了那个曾给予自己欢乐与痛苦的“嘉尔曼”。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他无心再写下去了,压抑与茫然使他放弃了报告的写作,开始沿着翻腾的思绪追忆过去的岁月,思考走过的人生旅途,咀嚼生命存在的意义与甘苦。墓穴极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灯光不住地颤动,似在为他的遭遇哭泣。墓穴外呼啸的寒风渐渐消失,枯草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赵其昌起身爬出墓口,见地上铺了一层洁白的银毡,天空下起了大雪。
他昂起头,冰凉的雪花簌簌地飘落到脸上,令他感到一丝惬意,心中的哀愁与怨艾在雪花的亲吻中渐渐隐去,一种精神与意志交融的力量在奔流的血液中涌动升腾。赵其昌重新钻进墓穴,点燃了一堆准备好的木柴,将一只粗大的茶缸放在支起的方砖上,煮起节日的佳肴。他要在这阴冷凄苦的墓穴里,过一个别开生面的新年。
在那艰难的年月里,用搪瓷茶缸煮饭菜已不是第一次。伙房里每顿分发的窝头,对力大如牛的赵其昌来说,远不能满足生命消耗的需要,每当夜深人静伏案疾书时,不争气的肚子总是咕咕地叫个不停,令他神志不安,无力继续写作。赵其昌终于有了办法,白天劳动时,设法捡些地瓜头、萝卜根、白菜叶,洗净后放进茶缸,晚上带到墓穴点火烧煮,用以充饥。这一创造性的行动,同他的墓内写作一样,尚未暴露,并渐渐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
赵其昌煮鼠肉用的搪瓷茶缸
据考古材料所知,人类食鼠已有很悠久的历史。在五十万年前的“北京人”洞穴遗址的灰烬中,残留着大量烤焦了的老鼠骨头。美国考古学家在安第斯山下挖掘到一万两千年前的印第安人遗址,也出土了大量被人啃咬过的鼠骨,这证明古印第安人也是猎鼠吃的。周代的中国,新鲜鼠肉已成为市场上交易的商品,统治者吃鼠肉渐渐吃出花样,进而腊制鼠肉干。在长沙汉代马王堆二号墓以及河北保定中山靖王刘胜墓中,都挖出过坛封鼠肉干。另外,赵其昌通过查阅明代文献,知明朝京师以鼠为美味,而十三陵区天寿山北的黄花镇所产黄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特供皇宫制御膳的上等食品
今天晚上,菜缸里的菜肴和往日有所不同,除了洗得发白的瓜菜外,还有一只羊蹄、几片羊肉和一块鼠肉。羊肉是上午弄来的,为庆祝元旦,场部伙房宰了一只绵羊,特为晚餐食用。当然,这令人垂涎三尺的佳肴只有场里干部和职工才有权享受,改造分子是没有这份口福的。这种做法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没有一个干部提出异议,更没有一个被改造分子胆敢当众抱怨或背后议论。这里是劳动改造农场,不是大鸣大放的会场。历史就是这样毫不留情。
赵其昌明知吃肉无望,便心生一计,利用自己的气力过人的条件,主动帮助伙房师傅宰羊。一刀下去,鲜血喷涌,羊皮被慢慢剥落之后,他不露声色地讨来了晒羊皮的任务,托着羊皮找个僻静角落,掏出折叠刀,快速刮下皮上残肉,顺手又割一只羊蹄,才恋恋不舍地把羊皮撑到墙上晾晒。
火越烧越旺,茶缸里的水沸腾起来,墓穴里散发出扑鼻的肉香和淡淡的膻味。赵其昌嗅嗅鼻子,将溢出的口水咽下,把茶缸端到木板上。缸盖揭开,蒸腾的热气中,羊肉和鼠肉起伏翻滚,似在欢乐地舞蹈。
老鼠是昨天夜里抓到的。当他伏案疾书时,隐约感到脚边有东西蠕动,低头一看,一只硕大的老鼠在肆无忌惮地啃咬他的鞋帮。这使他大为光火,不由放下手中的笔。灰鼠像感应到了什么,停止咀嚼,抬起闪烁的豆眼直视着他。
“杀死这只害人精!”顿时一种无名怒火占据了他,以致被这种怒火烧得浑身战栗。他抬脚猛地踩去,老鼠转身逃走,在墓穴里四处躲藏。他抓起地上一块砖头,不顾一切地砸去,老鼠被打倒了。他提起尾巴想扔到墓外,但沉甸甸的老鼠,使他忽然想起《诗经》中《硕鼠》一诗:“硕鼠硕鼠,三岁贯汝,莫我肯顾。”好啊!人类把你养得肥肥的,却一点也不感谢人类。今天,我非扒了你的皮,煮了你的肉,尝尝你到底是什么滋味!于是,一块肥肥的老鼠肉,成了赵其昌的杯中羹。
他喝着别具风味的羊肉鼠肉瓜菜根叶的三鲜汤,满头大汗地望着熊熊的火苗、蒸腾的热气,还有案头完成的一摞底稿,一股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惬意和快感流遍全身。
他点燃一支烟,想活动活动筋骨。他爬出洞外,面前一片茫茫的银色世界,那样洁白,那样晶莹。寒风夹着雪片吹打在脸上,顿觉凉爽轻松,仿佛肩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卸掉了。当他刚要对着这沉寂空旷的雪野吐出久久压在心头的郁气时,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他不由得全身一震,一股怒火涌到心头。他知道这叫声出自农场副场长的那条忠实走狗,真是狗仗人势,每次见到主人对他横眉竖目,它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狂吠几声。此刻,他感到这每一声狗叫,都变成了“打倒赵其昌”的吼声。
他爬进墓穴,火已熄灭,灯火在昏暗中摇曳着。他感到疲倦,感到瘫软,趴在木板上昏昏地睡着了。
一缕晨曦透进墓中,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带着叹息爬出墓穴时,积雪已覆盖了原野,天地一片纯白,只有山边还残留着一点枯黄的痕迹。这是一个多么美的冰雪世界啊,然而,这是一种凄冷的美。远处传来几声隐约的鸡鸣,新的一年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