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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报复(1 / 1)


群臣不惜被廷杖,甚至被杖毙而苦谏死诤,终于使郑贵妃夺嫡的计谋破产,朱常洛既已册立为皇太子,常洵已去洛阳封地。事情到此本应偃旗息鼓,君臣携手,转入力鼎图兴的轨道。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眼睁睁看着爱子远离膝下,宠妃泪洒衣襟,万历怀着难言的悲恸和无比的仇恨,面对他治下的群臣,也面对他治理的帝国,决定实施最严厉的报复。而在“国本”争夺战中败下阵来的郑贵妃,在群臣和后宫各色人等面前羞愤至极,但依恃自己乃当朝皇帝最宠幸的妃子,位同“副皇后”,并不把臣僚放在眼里。同时,欲化悲痛怨恨为力量,等待时机,来一个咸鱼翻身,再展抱负。

站在万历和郑贵妃对立面的大臣,显然看出了二人眼神中暗藏的杀机,他们怕万历,但更怕“副皇后”——郑皇贵妃。皇帝乃一国之主,做事总还要顾及帝国兴亡,给标榜“忠君爱国”之士留一点回旋的空间。而郑贵妃则不同,她有的只是个人私欲和利益,对阻挡者的报复,不会顾及帝国利益和个人颜面,而是痛下杀手,毫不手软。面对如此险象环生的局面,大臣们于惊惧中,不甘束手就擒,于是几经磋商,决定先发制人。于是,一篇词锋锐利的战斗檄文就此出品,并在早朝时禀呈司礼太监。疏文洋洋几千言,通篇充斥着挚爱君王朝廷之心,历数前朝女色误国之例,力谏皇上勤政戒色、为国图谋等等。显然,文中的影射和直白的指责,都是奔着皇帝与郑贵妃私生活而来的。结果已经料到,万历阅罢,自是盛怒,对几位大臣施以廷杖。

这一个回合,朝臣一方败,皇帝胜。宫廷内外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当然,沉默与喑哑只是暂时的现象,既然双方已撕破脸皮,摆开了决战的架势,且阵前已经开骂对仗,不分出个胜负,绝无鸣锣收兵的道理。接下来,更加剧烈的交战,以另一种神秘形式爆发。

木刻巫人像

庙堂之外忽有传言,谓有太监在郑贵妃宫中发现一尊木刻,形似太子,上面扎满了铁针之类的东西。这是一种古老的巫术,施术者借助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对木偶念咒施法,木偶的真身——太子朱常洛,很快就会因此丧命。这种巫术和传说,在中国存续了几千年,最著名的案例莫过于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此一兼涉政治和最高权力的重大巫术事件,最终导致了太子兵败自杀的悲剧。

传言或曰谣言,像野火一样,很快由京师的大街小巷烧进了皇宫大内,朝廷上下一片惶恐。相传这种盛行于民间的巫术灵验非常,太子将身罹大祸。然而,面对沸沸扬扬的谣言,万历却毫无反应,这不禁令群臣感到不安又失望。

谣言未止,又有太监禀报,文渊阁大学士沈鲤施法念咒,意欲加害郑贵妃和皇帝。万历闻讯,龙颜大怒,当即令人将沈鲤宣到廷前究讯,原来是一个误传。为此,沈鲤差点丢掉头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关皇储的“妖书”,继而在京城内外流传开来。

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十一月十一日清早,内阁大学士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题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指责郑贵妃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不仅朱赓收到了这份类似传单的“妖书”,之前一夜,“妖书”已经在京师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街巷,随处可见。《续忧危竑议》假托“郑福成”为问答,解释主题内容,谓皇上立朱常洛为太子,实在是万不得已之举,日后必将更立云云。而至于署名“郑福成”之“郑”,意指郑贵妃;“福”即福王,“成”乃大统也,即郑贵妃的儿子福王常洵必成下一朝皇帝。此为一个隐语,也是朝臣们极为担心的不祥之兆,更是万历皇帝与郑贵妃的一块心病。此书只有三百来字,但内容却如同春日惊雷,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万历闻报,又是一番勃然大怒,认为“词极诡妄”,遂将《续忧危竑议》钦定为“妖书”,责成刑部即速查办,不得轻饶。

刑部接到谕旨,未敢怠惰,立即着手稽查。但案情错综复杂,要查明却非朝夕之事。躲在深宫的万历焦躁不安,一怒再怒,连续撤处了三名刑部大员,但依然没能使案情水落石出。不耐烦的万历认为刑部可能暗藏阴谋,或与“妖书”制造者暗中勾结,转而交付更加信赖,也更凶狠恶毒的锦衣卫、东厂、五城巡捕衙门联合办理,明确指示“务得造书主名”,第二次“妖书案”由此而起。

位于河南商丘沈鲤故居的沈鲤石雕像

锦衣卫、东厂作为皇帝侍卫的情报军事机构,所有的活动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进行不公开的审讯。凡被锦衣卫或东厂特务盯上,无论有罪无罪,皆难逃其魔掌。因而,朝野上下,凡闻“锦衣卫”三字者,无不谈虎色变,胆战心寒。“妖书案”转入锦衣卫之手,意味着将有一大批无辜之人蒙冤下狱。果不其然,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和内阁大学士沈鲤,被指与“妖书案”有关,遂遭逮捕。巡城御史康丕扬在搜查沈鲤住宅时,又牵扯出名僧达观,即著名的紫柏真可大师,另有医生沈令誉和琴士钟澄等人,上述人员悉数下狱。未久,锦衣卫都督王之祯等四人,揭发同僚周嘉庆与“妖书”有关,复有官吏胡化告发给事中钱梦皋女婿阮明卿参与了此案。一时间,案情越办越复杂,牵扯的嫌疑人越来越多,“数日间,锒铛旁午,都城人人自危”。

礼部右侍郎郭正域曾经当过太子朱常洛的讲官(老师),朱常洛闻听此事,对近侍说:“何为欲杀我好讲官?”此话暗含深意,诸人闻之皆惧。为营救老师,朱常洛特意派人带话给东厂提督陈矩,让他手下留情。陈矩为人精明,尽管太子地位不稳,但也决不会轻易开罪。加上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郭正域跟“妖书案”有关,显而易见地是场大冤狱,陈矩思虑再三,决定倾力相助,郭正域免遭一死。与之相关者,除僧人真可大师因年高体衰,受重刑后愤死狱中,其他皆陆续放出。

眼看案情进展缓慢,万历复震怒,下诏问责。锦衣卫、东厂、京营巡捕主事者,皆惶恐不安,设法尽快找到一只替罪羊了结此案。五天之后,东厂捕获了一名形迹可疑的男子皦生彩,一顿重刑,皦生彩揭发兄长皦生光与“妖书案”有关。这皦生光原是顺天府一名生员,生性狡诈,专门以“刊刻打诈”为生。锦衣卫闻听如获至宝,立即逮捕皦生光,屈打成招,最终皦生光被凌迟处死,家属发配边疆充军。

皦生光被杀后,京中盛传妖书乃“东嘉赵士桢所作也”。赵士桢时任朝廷武英殿中书舍人,风闻凶讯,大惊失色,继之身心劳瘁,精神错乱,多次梦见皦生光前来索命,惊惧郁愤之下,一病不起,抑郁而死。

“妖书案”以和尚真可大师、皦生光、赵士桢的含冤而死草草了结。此书的作者到底是谁,始终只是个传说,并没有切实证据表明此书与上述死者有关,真正的作者到底是谁,成为明史一大悬案。但“妖书案”在当时波及甚广,已超越宫廷,遍及乡野。

此一事件不了了之,万历深感疲惫与愁烦。臣僚们无休止地指责与劝谏,以及文官集团内部越来越严重的倾轧攻讦,使整个朝堂乱成一锅热粥,焦头烂额的万历皇帝感到既无回天之力,又满腹火气没处发泄,唯一的选择便是消极无为,以静制动。他开始躺在御榻上,以酣然入睡的架势和姿态,冷眼面对现实处境与臣僚“自以为忠”的表演。尽管各种法定的礼仪照常进行,国家机器仍在有序运转,但万历皇帝既不强迫大臣们接受自己的主张,也不对臣僚的奏折表示意见,甚至连一些高级职位长期空缺,也不派人替补。从表面上看,他似乎从紫禁城深宫大院消失了,或者隐遁了,整个朝廷内外安静了许多。往后的日子,万历不但不再上朝理政,还要让帝国机器在看似有序,实则空转中耗尽臣僚的热情,也耗尽自己的生命,直至群臣和他本人,与这个即将沉沦的大明帝国同归于尽。

于慎行像

此前,朝廷内阁有王锡爵、赵志皋和张位三名阁臣,由于各自的原因无法胜任。经过奏请,又补进沈一贯、陈于陛二人。随后王锡爵去职、赵志皋告病,张位因得罪皇帝而罢职闲居。再之后,陈于陛又因病归天。如此一来,堂堂大明朝廷内阁仅剩沈一贯一人。偌大的帝国朝廷中枢,每日须待处理的军政要务,最少亦有数百件之多,沈一贯独木难撑,遂频频上疏,恳请补进阁臣共同理政,但始终不见下文。转眼间,五年过去,沈一贯积劳成疾,病倒在寓所,但仍未见到补替人员,紧急公务无法推脱。此时的沈氏哀愤悲戚,叫苦连连,必须强打精神在病榻上操办。堂堂的内阁衙门,从此再无一人坐班并主持政务,只好关上大门,这是中国皇朝的内阁中枢,第一次挂上了大锁。

史载,沈一贯在阁十二年,而独掌阁务竟达七年之久。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十二年中,作为一个帝国首辅,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长——宰相,只见过皇帝两次面。万历三十年(1602年)七月,经过沈一贯一再苦请,皇帝才点用朱赓和沈鲤入阁,阁臣总算有了三人。但好景不长,内阁内部倾轧越演越烈,四年之后,沈一贯和沈鲤同时去职,阁臣又只剩下朱赓一人。朱赓所上有关军民利病的谏言,却“十不下一”,为此,常常遭到科臣们的讥讽。朱赓上不能劝说皇帝,下不能取信于诸臣,万般无奈,只得在家称病不出,结果是,阁门再次关闭。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五月,皇帝谕命于慎行、叶向高、李廷机三人入阁,另因王锡爵有声望,于同年被再度召回,并冠以首辅职衔。王锡爵虽名为首辅,但并未赴任,后死在家中,时年77岁。于慎行虽加太子少保兼东阁大学士参赞机务,但已身患重病,七个月后,便于家中病逝。同时入阁的李廷机赴任不久,仍然是因内部倾轧,即遭到给事中、御史十数人参劾。迫于形势,李廷机只得离开是非之地,躲在寓所坚卧不出,后来索性跑到郊外一座荒庙中居住,并上疏皇帝辞去阁臣职务,经三次上奏,方恩准致仕。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十一月,74岁的朱赓忧愤成疾,死于寓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朱赓作为帝国阁臣六年,首辅两年,竟没见过皇帝一面。如此这般,朱赓之后,虽名义上补充了四名阁臣,实际真正赴任理事者,只有叶向高一人。

位于浙江绍兴的朱赓故居,现为秋瑾故居

叶向高深感孤掌难鸣,为了增补阁臣,先后上疏一百余本,均不被理睬。此时,朝廷中枢机构长期缺员,党势渐丰,国力大渐。叶向高身为阁臣,却大事不敢做主,小事不能措处,欲干不能,欲退不允,孤苦伶仃,只好徒充其位,但一切罪名,全由他承担。叶氏叫苦不迭,抱怨道:“大抵格而不用,惟有不行者,尽罪于臣……臣孤身暮年,东撑西持,力竭心枯,泪尽而致以血。”即使如此哀情,仍然打不动万历皇帝的铁石心肠。为尽早摆脱困境,以免不测,叶向高连连上疏,坚决请辞:“臣自受事以来,未能荐一贤、行一事、挽回一弊政、消弭一衅端。碌碌浮沉,贻忧宗社已六年矣!”但万历皇帝仍置之不理。如此延耗七年之久,直到叶氏称病不出,内阁闭门,才令其致仕。

江苏太仓王锡爵故居

叶向高《草书轴》

在叶向高去任之前,经过他的苦请,终于在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九月,皇帝令方从哲、吴道南二人入阁。但四年之后,吴道南去职,内阁只剩下方从哲一人独掌,这一局面,直至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七月,万历皇帝驾崩为止。

此种形同虚设的朝廷内阁衙门,使首辅和阁臣均无实权,徒使帝国中枢空转。由于各部、府等衙门,所上对本部、本府有利的题本迟迟见不到回音,上疏催请,杳无音信,请内阁代催,更无济于事——皇帝压根就不看不批。内阁不能给部、府做主,渐失威信,部、府的程序还要按老套转动。无奈之下,有些衙门便瞒着皇帝和内阁自作主张、擅自办理,即使内阁有所察觉提出意见,甚至劝阻、斥责,亦起不到任何作用,只好任其肆意行动。如此一来,万历皇帝虽然表面至高无上,统揽帝国,但对部、府有利的实际大权,反被各取所需,下移滥用。

更不可思议的是,皇位继承问题本来已经解决,而关于当年延搁立嗣的责任问题又突然沸腾起来,反较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更加严重。许多臣僚被卷入其中,舌战之后继之笔战,直至导致朝中臣僚被迫站队结盟,各色人等权衡利弊,结成众多派别,各个派别合纵连横,旧恨新仇一起清算。在一片喊打喊杀声中,举朝上下人人自危,被迫加入这场莫名其妙的混战,直至出现了“闻言而杜门,言已而视事。递出递入如登场之傀儡,凭人提算”的混乱局面。此时,大明帝国的航船已经油干力尽,全凭自身的惯性向前漂荡,即使一个稍微知事的人,都能感到这艘航船的沉没已经注定且迫在眉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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