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学网
  1. 少年文学网
  2. 其他类型
  3. 风雪定陵:明定陵地下玄宫洞开记
  4. 进退维谷
设置

进退维谷(1 / 1)


晚年张居正像

万历十年(1582年)初夏,大明帝国朝廷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权倾朝野、叱咤风云的一代首辅张居正溘然长逝。

隆庆六年(1572年),当张居正独自担负起辅弼万历皇帝和内阁首辅的双重重任时,便开始了他悲壮的人生之旅。这位由“神童”获誉,一路高歌猛进,于翰林道上成长、发展、壮大起来的首辅政治家,立志要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壮丽的事业——为大明帝国的复兴而奋斗。上任后,张居正壮怀激烈,豪情万丈,苦心孤诣地辅导圣学,主持改革,协调官府关系,日理万机,一年四季繁忙至极。如此这般操劳到万历三年(1575年),张居正便感到身心俱疲,有点撑不住了,在给山东巡抚李渐庵写的信中谈到自己的状况:“自受事以来,昼作夜思。寝不寐,食不甘,以忧国家之事……每日戴星而入,朝不遑食,夕不遑息,形神俱瘁,心力并竭。”这一年是1575年,张居正生于1525年,时年50周岁,按我国传统的虚岁算法是51岁。如此沉重的负担,对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而言,必然心力交瘁,难以承继。

果然未出所料,张居正在辅佐万历皇帝整整十载的万历十年(1582年)二月,也就是他58虚岁的时候,终于一病不起了。

从张居正与朋友通信中可知,十年之前,他就患有痔疮,因无暇医治,导致日后成为顽疾,久治不愈。其间,他曾四处求医治疗,但收效甚微。有一个时期,他从家乡江陵请来一位名医,做过手术后虽得到根除,但从此血气亏损,脾胃虚弱,不思饮食,不久便寸步难移,卧床不起。万般无奈中,张居正只得再次要求致仕。两年前,18岁的万历皇帝相继举行了耕猎礼和谒陵礼,这是皇帝本人已经成年并能独立治理朝政的标志,头脑尚不算糊涂的张居正,适时地以《归政乞休疏》上奏皇帝,以“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提出“乞休”。尽管这是一篇官样文章,但内里不乏真情实感以及张氏本人对帝国前景的深深忧虑:

臣一介草茅,行能浅薄,不自意遭际先皇,拔之侍从之班,畀以论思之任,壬申之事(即隆庆六年穆宗顾命之事),又亲扬末命,以皇上为托。臣受事以来,夙夜兢惧,恒恐付托不效,有累先帝之明。又不自意特荷圣慈眷礼优崇,信任专笃,臣亦遂忘其愚陋,毕智竭力,图报国恩。嫌怨有所弗避,劳瘁有所弗辞,盖九年于兹矣。每自思惟,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尔乞身者,以时未可尔。今赖天地祖宗洪佑,中外安宁……以皇上之明圣,令诸臣得佐下风,以致升平,保鸿业无难也。臣于是乃敢拜手稽首而归政焉……

张居正作为一个深受儒学教化的政治家,毕竟非同常人,虽然几乎每个人对权位都有不同程度的向往和贪恋之心,但他尚知节制。何况他此时位极人臣,功高权重,面对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无论是谄媚,还是诡谲,或是媚中夹带刀枪棍棒,他都极其警觉和小心,同时经常对自己的言行,以及伴君如伴虎的历史教训予以反思。他甚至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实际主持的“万历新政”改革,任重事繁,压力如山。他现已年过半百,多病的身体进入垂垂暮年,在政治旋涡中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难以应付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新政的重重阻力,尤其是面对高官大吏、豪门巨贾结成的势力集团,只要动了他们的既得利益,无论改革多么迫在眉睫,多么光明正大,多么理由充足,利益集团中人都会想方设法予以阻击,甚至不惜鱼死网破,或铤而走险加以报复。面对这样一个险恶局面,稍有不慎,即导致家破人亡的严重后果。且仕宦升沉无定,朝堂之上多风波险阻,行之于上,如处大海潮中,与其断桅翻船,不如急流勇退。于是,张居正在正确的时间和节点上,向万历皇帝提出“乞休”请求,并希望皇帝“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遗憾的是,他的“乞休”疏没有得到允可,万历皇帝毫不犹豫地降旨挽留:“卿受遗先帝,为朕元辅,忠勤匪懈,勋绩日隆。朕垂拱受成,依毗正切,岂得一日离朕!如何遽以归改乞休为请,使朕恻然不宁。卿宜思先帝叮咛顾托之意,以社稷为重,永图襄赞,用慰朕怀,慎无再辞。”

张居正书法

锦衣卫印。明代锦衣卫原为护卫皇宫的亲军,明中叶后与东西厂并列,成为可直接取旨行事,专司监察的特务机构

面对皇帝言辞恳切的挽留,张居正并不罢休。两天后,即万历八年(1580年)三月二十二日,又上《再乞休致疏》,坚请“乞休”,内有“今臣之乞去,亦非敢为决计长往也,但乞数年之间,暂停鞭策,少休足力。倘未即填沟壑,国家或有大事,皇上幸而召臣,朝发命而夕就道,虽执殳荷戈,效死疆场,亦所弗避,是臣之爱身,亦所以爱国也”之言。

从行文语气看,这次好像是动了真的。万历看罢,踌躇起来:难道这老家伙真心实意想退出历史舞台不成?还是继续耍布袋戏以迷惑于朕?在拿捏不准的两难中,万历决定向皇太后请示。意想不到的是,皇太后挽留张居正的态度比万历还要坚决:“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做商量。”

万历眼见太后的态度,自然不便违逆,只好顺杆攀爬,提笔写了一道手谕,把太后的谕旨原原本本告诉张。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张居正除了感激涕零,顿首称颂皇恩浩荡外,再无理由提及“乞休”之事了。

张居正不能“乞休”,表面看起来确是皇家的恩宠,但他却清晰地认识到,皇家的恩宠与臣僚之间的感情并不在一条线上。张居正的官职再大,爵位再高,权势再强,也只是皇家的一个奴仆,用四百年之后的话说,就是一个为皇家打理内外事务的打工仔或包工头儿,主仆之间是否有恩情友谊本就值得怀疑,即使有,也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关键看双方的利益是否一致。一旦利益产生矛盾或冲突,他这个权臣将被无情地抛弃,成为皇帝本人或曰帝国利益的牺牲品。张居正对自己推动的改革之难,得罪权贵豪门之多,心中是有数的。他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阻力和忧虑,并深知总有一天,那些政敌会反攻倒算。为了新的利益和转嫁矛盾,自己极有可能被皇帝当作挡箭牌,再一脚踢出圈外,以不忠不孝等罪名碾压于历史的垃圾堆中,其结局无疑是悲惨的。因而,张居正在给自己的亲家、刑部尚书王之浩的信中,将这种如临深渊的担忧明确地表露出来:“弟德薄享厚,日夕栗栗,惧颠跻之遄及耳。顷者乞归,实揣分虞危,万非得已。且欲因而启主上以新政,期君臣于有终。乃不克如愿,而委任愈笃,负戴愈重,孱弱之躯终不知所税驾矣。奈何!奈何!”

位于江陵的张居正墓前石碑

长期苦心焦思、敝精劳神,导致张居正心力交瘁,体质日趋衰弱。而无形的恐惧与忧患,又加快了他生命的衰竭,直至一病不起。

在此情形中,张居正只得再次要求致仕,但这个要求仍然没能得到允许,皇帝只命他在家中安心调理。因张居正把持朝政已久,用他自己的话说,名曰宰辅,实则摄政也,内阁其他辅臣对重要朝政大事不敢裁决,故每天还有十几本,甚至几十本奏章源源不断送上门来。张居正只得强打精神在病榻上批阅。到了六月一日,张居正身体更加虚弱,整个肌体羸弱,仅存皮骨,起卧翻身都需要别人帮扶。万般无奈中,再次上疏“乞休”。

此时的万历皇帝包括慈圣太后,对张的关爱、恩宠还是真实真心的。史载,张居正发病和治病期间,万历对其病情表现出特别的关心,一度寝食难安。除召名医、赏金银、赐珍食等等一连串慰问安抚,甚至为张的病久治不愈而伤心落泪。这次万历接到张居正最后一本奏章,仍下诏慰留。诏旨极为亲切感人:“朕久不见卿,朝夕殊念,方计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览之,惕然不宁,仍准给假调理。卿亦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怀。”

张居正故居

六月十二日,朝廷闻报,辽东镇夷堡明军反击敌军获得大捷,万历谕令论功,晋张居正为太师,并将其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儿子升为同知。而此时的张居正已经人事不省,对万历的奖赏再也无法上疏谢却了。

六月十八日,张居正处于回光返照阶段,头脑暂时有些清醒。万历闻知,立即派司礼监太监持手敕前去慰问,同时授意让张居正留下遗嘱。张居正将未来内阁、六部人选做了最后一次荐举。延至六月二十日,终于放下手中的权柄,遗下70余岁的老母,以及相守三十余年的妻子、六个儿子、六个孙子,离开了人世。

张居正去世,朝野内外许多人感到突然和遗憾,毕竟他才只有58岁。然而,苍天悠悠,人生苦短,由不得这个不世出的天才、人杰,手握重权、再展宏图了。所幸的是,张居正毕竟在有生之年,基本实现了作为一个伟大政治家的抱负,在苍天赋予天时、地利、人和的交叉点上,张居正推行改革,整顿吏治,反腐倡廉,发展经济,巩固边防,终于使衰落的大明帝国重新焕发了灿然生机,出现了“海内肃清,四夷詟服,太仓粟可支数年,冏寺积金四百余万”的辉煌业绩。

当然,就在他初步完成了这辉煌基业,并使自己跻身于中国历史的名相之列,因而有可能名传千古之时,也必然地受到同时代旧势力的攻击和诽谤。当此之时,朝野议论最盛的是张居正的死因。据张居正本人对外的说法,属于身患痔疮而最终不起,而这些说法多是他致好友信札中所提及,作为朝廷编撰的正史记载却极为简单,《神宗本纪》只用了一个“卒”字。《明史·张居正传》则说:“亡何,居正病。帝频颁敕谕问疾,大出金帛为医药资。四阅月不愈,百官并斋醮为祈祷。南都、秦、晋、楚、豫诸大吏,亡不建醮。帝令四维等理阁中细务,大事即家令居正平章。居正始自力,后惫甚,不能遍阅,及病革,乞归。及卒……”至于什么死因,没有提及。然而,随着张居正一暝不视,各种死因之说充斥朝野,有痔疮致死说,有砒霜中毒说,有纵欲过度说等等,有的说法显然带有抹黑、诽谤之嫌疑。[1]

对有些不怀好意的攻击与诋毁,张居正生前似乎早有感知和思想准备。多少年后,世人从他《答河漕按院林云源言为事任怨》中可以看到:“孤数年以来,所结怨于天下者不少矣!憸夫恶党,显排阴嗾,何尝一日忘于孤哉!”

虽然,张居正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乃忠君爱国的表现,并无大的过错,因而无所畏惧:“念己既已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孤不畏也!”但时间一久,他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也未免有所担忧。万历八年(1580年)以后,张居正屡屡上疏坚退。由于慈圣太后和万历皇帝本人坚留,以及由他自己所造成的长期独自当国的政治局面,要想中途隐退是根本办不到的。而越是不能隐退,心中就越发焦虑不安、忧郁,甚至懊悔不止。万历九年(1581年),张居正在给已退休的前首辅徐阶写信时,进一步谈到了这种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局面。他说:“正膺重任九年于兹,恒恐不得保首领以辱国家。乞不肖之身,归伏陇亩,以明进退之节。自是羁绁愈坚,忧危愈重矣!”

结局不幸被言中,张居正这座灯塔的悄然寂灭,使帝国真正的舵手——万历皇帝在航行中竟一头雾水,难辨方向。继之而起的“国本之争”和朝廷争斗愈演愈烈,张居正改革的遗产败了个精光,“万历新政”带给大明王朝最后的余晖散尽消亡,最终导致这个庞大老朽的帝国迅速撞向冰山深渊。而赶在这一历史大悲剧之前到来的,则是张居正举家罹难的厄运。

注释:

[1]历史学家多倾向于张居正死于痔疮发作。然亦有另外几种说法,如张居正死于砒霜中毒说。据云,中毒原因是长时间大量使用枯痔散,目的是要根除痔疮。枯痔散主要由砒霜等含有天然毒素的成分组成,因而长期大量使用会导致中毒身亡。后世有论者按现代医学观点分析,砒霜中毒的症状有两大类:一类是急性胃肠炎表现,一类是神经系统损伤表现。小剂量反复摄入者表现类似,但症状较轻且起病较为缓慢。张居正死前“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符合砒霜中毒的症状。 张居正在《答上师相徐存斋三十四》中说:“贱恙实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贵府医官赵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虽去,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日来渐次平复,今秋定为乞骸计矣。”后世研究者根据此一说法论断:痔疮不至于致命,但手术却可能致命,依当时的医学外科水平,风险确实很大。亦有人据此怀疑,张居正可能死于直肠癌,但也仅是猜想而已,具体证据缺考。 另,当时最盛行的一种说法是,张居正死于纵欲过度。张居正既得大权,斗志昂扬,生活也越来越奢靡,尤其是“夺情”事件之后,更是恣意妄为。史载:“自夺情后,益偏恣。”据朝中臣僚对人云,居正有姬妾四十余位,每日行房事数起,有几姬妾裸身并排床前,同供居正行云雨之事者,而数位胡姬为蓟州总兵官戚继光所献。因居正身体日衰,体力不及,乃大吃春药。与张居正同一时代的文坛领袖王世贞,写过一部《嘉靖以来首辅传》,涉及张居正病因时,认为张死于美色和壮阳药:“(张)得之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则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而脾胃不能进食。”戚继光为讨好扶持、栽培自己的老上司,“时时购千金姬进之居正”,终致居正阳气泄尽,一命呜呼。另据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中举的沈德符所著《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一云:“宇宙间真何所不有,媚药中又有腽肭脐,俗名海狗肾,其效不减昚恤胶,然百中无一真者,试之,用牝犬牵伏其上,则枯腊皮间阳茎挺举,方为真物,出山东登州海中。昔张江陵相,末年以姬侍多,不能遍及,专取以剂药,盖蓟帅戚继光所岁献,戚即登之文登人也。药虽奇验,终以热发,至严冬不能戴貂帽。百官冬月虽承命赐爰耳,无一人敢御,张竟以此病亡。”据说,张居正死时“皮肤燥裂,如炙鱼然”,即为纵欲而亡的症状。此一说法,认同者较多。明朝中叶,朝野上下确是纵欲成风,且引为时髦。弘治之后的几位皇帝,如正德、嘉靖、隆庆,包括万历,把服红丸、淫幼女引为时尚。致使大明帝国礼崩乐坏,淫风浩荡,群臣官吏上行下效,世风日下,一部《金瓶梅》即这一历史大背景的真实写照。 当然,也有史学家认为,王世贞对张居正以挟私仇倾笔端,所述未免太诬。王世贞曾任湖广按察使、广西右布政使、郧阳巡抚,因与张居正不对调儿,被罢官归故里闲居。张居正死后,王世贞起复为应天府尹、南京兵部侍郎,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卒赠太子少保。王氏提到张居正患有痔疮,死前脾胃不能进食,应该是可信的。至于其他的数十位美女、胡姬侍奉与吞食海狗肾以壮其阳具之类,想象的成分和文学笔墨似多了一些。


设置
字体格式: 字体颜色: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