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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夕阳(1 / 1)


皇帝变了,张居正也变了。万历皇帝变得厌学、烦躁、爱发脾气、撒谎、自闭、抑郁等等,俨然成为一个叛逆少年。而张居正则从一个神童、青年秀士、翰林学士,步入国师兼内阁首辅,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第一重臣。生于华夏水陆要冲,自小浸染儒家学说的张居正,是有他的理想抱负的。孟子“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以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儒家经典,在张居正脑海中占据重要位置。既然他通过自己一路苦斗爬上了帝国的首辅高位,如今权倾朝野,威震八方,就要抓住时机,按照自己的构想来改革,或改造这个日渐沉落的帝国,立万世之功绩,与青史共不朽。

于是,时值盛年的张居正,不再是当年那个官场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谦虚谨慎,缩手缩脚,满口仁义道德、之乎者也的年轻翰林了,而是抬头挺胸,气宇轩昂,周身散发着虎虎生气,走路随风带雨的帝国设计师和强悍的舵手。极为难得的是,身居高位的张居正,头脑一直保持清醒状态,他对黄老学说,特别是对《易》的钻研,使自己认识到上苍不会长久地眷顾他,也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和空间,让他慢条斯理地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他必须只争朝夕,破釜沉舟,摆脱旧有官僚体制的桎梏,放开胆子,不计毁誉,甚至不计同僚、仇家、敌人掷来的明枪暗箭,以一个伟大政治家和改革家的气度、胸襟和舍生忘死的精神,从帝国的政治、经济、军事等诸方面推行改革,厘剔宿弊,实现帝国复兴之梦。——张居正确实是这样做了,且大有斩获,仅仅几年时间,便使嘉靖之后危机四伏的大明王朝,在万历初年又焕发了生机。而这辉煌业绩的取得,与李太后的强力支持,以及万历皇帝短暂的、真诚的配合是分不开的。

早在隆庆二年(1568年),因内阁辅臣徐阶和高拱不和,徐阶被迫告老退位,回到松江华亭之时,年轻气盛的张居正鼓起勇气,借机出头试一试自己的分量和运气,他不失时机地给皇帝上了《陈六事疏》,提出了大明王朝亟须变革的六件大事:

一、省议论。凡事不要无用的虚词,而讲求实际的功效。做一件事,开初要审慎,既行之后便要决断,用一个人,用前要慎察,既用之后便要信任。

二、振纲纪。近年来纲纪不肃,错误地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曲求全谓之“善处”。应该公道地进行刑赏予夺,而不曲徇私情。

三、重诏令。近来朝廷诏旨,多格废不行,有的竟十余年犹未完成。文件积压,年月既久,失去时效,致使漏网的终于逃脱,而国法不得伸张,这样是非怎能明断?赏罚如何得当?因此应敕下各司,办事应严立限期,违者查参。

四、核名实。器械必须试用之后才知道利钝,马匹必须乘驾之后才知道驽良。现在用人却不然,官不久任,事不责成,更调太繁,迁转太骤,资格太拘,毁誉失实。因此希望皇上慎重名器,爱惜爵赏,令吏部认真考课官员,使其名实相符。

五、固邦本。眼下风俗侈靡,豪强兼并,赋役不均,官吏们耍弄诡奇花招,吃亏的还是百姓。因此要敕令有司,尽心清理。

六、饬武备。精选将领边吏,加强军队训练,举行大阅之礼,严申军纪,注重武备,整饬戎事,亦足以伐外寇之谋,销未萌之患。

此时的张居正处在高拱等老臣压制,甚至按在地下摩擦之中,羽翼未丰,话语权不足,但他仍以一个青年战略家和政治家的眼光,勇敢而坦诚地提出了自己独到而非凡的见解,为走向沉沦的大明帝国变革事业吹响了奋起的号角。

遗憾的是,由于朝中局势复杂多变,张居正初露锋芒,就被老臣们联合沉溺于女色之中的皇帝打压下去,他的理想与计划成为泡影。事隔多年后的今天,张居正清晰地感到这个时机已经来临。身处内阁首辅兼皇帝老师双重地位的他,借助李太后和万历的声名,使出的第一道撒手锏,便是贯彻他给先皇帝提出的《陈六事疏》,并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推进。

张居正下的第一盘大棋就是整顿吏治。当时朝廷奢贿成风,上层卖官鬻爵,收受贿赂;下层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其根源自然是“吏治不清”。于是,张居正规定了严格的考察制度,实行综核名实,提出“考成法”[1],考核各级官吏,“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一时间,政体为之肃然。继之,裁汰贪官污吏,采取“立贤无方,唯才是用”原则,作为官员晋升的标准。戚继光等一批将领,即依这个标准制度得到拔擢。也正是得益于戚继光等将领的尽职尽责,使多年扰攘不宁的海域和北部边疆得以安定下来。

在隆庆驾崩、万历皇帝登基之初,官僚地主趁机进行土地兼并,严重扰乱了全国应当纳税的田亩数目。许多豪强大户掠夺农民的土地,赋税却仍要失地的农民负担,造成大批农民逃亡后成为流民,而流民的集中又造成规模大小不一的造反起义事件,对朝廷统治乃至国体稳定造成隐患。处于维稳和赋税的需要,张居正下令在全国重新丈量土地,清查漏税的田产。到万历八年(1580年),统计全国查实征粮土地达7,013,976顷,比六十年前大明第九位皇帝孝宗朱佑樘统治时期,增加了近300万顷,朝廷的赋税收入也自然得到了增加,达到了“自正德嘉靖虚耗之后,至万历十年间,最称富庶”的效果。

张居正越战越勇,胆子越练越大,推行的改革势如破竹,战果辉煌。万历七年(1579年),张居正以俺答汗为中介,代表明朝与西藏黄教首领达赖三世(索南嘉措),建立了通好和封贡关系,使西部边疆得以稳定。万历九年(1581年),张居正下令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即把原来的田赋、徭役和杂税合起来,折合成银两,分摊在田亩上,按田亩数量交税,实行赋税制度大改革,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同时,在水利、边防等方面革疾除弊,加强建设武备,既巩固国防,又尽可能地方便水利命脉畅通。更令时人和后人称道的是,面对南北两大边患,张居正启用凌云翼、殷正茂等平定西南叛乱。为防御蒙古鞑靼入寇边关,张居正派戚继光守卫蓟门,李成梁镇守辽东,又在东起山海关,西至居庸关的长城上加修筑镇边堡三千余座。同时,适当开放国门,与鞑靼俺答汗之间进行茶马互市贸易,采取和平政策,使族群矛盾缓和,边防更加巩固。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明朝和鞑靼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争,农业和畜牧业得以发展。一时之间,本已暮气沉沉、大厦将倾的大明王朝,重新焕发生机,出现了“万历中兴”的气象。

按照史家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提示,万历皇帝即位后的第一个十年(1573—1582年),实为即将沉沦的大明王朝百事转苏、欣欣向荣的十年。北方的“虏患”不再发生,东南的倭寇也已绝迹,国家的府库日渐充实,这些超出预计的成就,凝聚了张居正无数的心血。此点,年轻的万历皇帝尽管处于青春叛逆期,对张氏的严厉管束很是反感甚至怨恨,但毕竟是一国之君,青春的热血与伟大的理想,以及祖宗的传奇和荣光,都促使他欲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而张居正用铁腕手段和辛勤汗水浇灌出的丰硕果实,正是成就伟大理想和事业的基础。因而,从这个角度思考与观察,万历皇帝对他的师傅又是感恩戴德的,如张居正偶感腹痛,年轻的皇帝便亲手调制椒汤面给他食用,就连名位显赫的李太后对张居正也倍加感激,言听计从。

万历与王皇后大婚之时,张居正因父丧在内阁“青衣角带”守制丧事,按照明朝祖制,大臣在守制期间,不准参与皇帝的一切吉礼。但李太后,即当朝的慈圣皇太后却不避忌讳,顶住朝中臣僚的巨大压力,抛开祖制,一定要让张居正暂易吉服,堂而皇之地主持万历婚礼。这一在朝臣看来大逆不道的做法,对一个笃信佛教的女人来说,没有对张居正的无比信任和一定胆识是万万做不到的。据说,有好几次,慈圣太后想在秋决前举行大赦,但张居正认为国有国法,朝有朝规,帝国的法规制度不可因掌权者一时喜好而随意改变,坚持认为不可,太后只好被迫放弃原来的意图……

万历五年(1577年)秋天,张居正的父亲在湖广江陵老家去世。按照当时盛行的“父母三年之丧”习俗,张居正应当立即停职,回家按照四书所说“守孝三年”(又叫作“丁忧”,不过时间可缩短到二十七个月)。倘军政要务紧急,无法离开,皇上也可采取“强迫”的办法,将其留在位上,这个做法叫作“夺情”,但此种做法只有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才偶一为之。此时的张居正权倾天下,怕一旦离开朝廷,被他的政敌借机暗算,而且由他主持的全国性改革也到了关键时刻,如果撒手归家,可能前功尽弃,遂萌发了恋栈之心。怀着这样一种目的,张居正暗示吏部尚书张瀚,让他利用手中权力强留自己在朝。张瀚窥破了张居正的心思并产生恶感,不但佯作不知,反而上疏请求万历皇帝准允张居正“丁忧”。冯保见此,怕张居正归家,自己在朝中失去联盟,遭到政敌打击,便主动出面为张运作、求情。在冯保的鼎力协助下,万历和皇太后权衡利弊,决定慰留张居正,并以半恳请、半命令的语气,要求张居正在职居丧。这个诏令自然正合张居正心意,为掩人耳目和顾及皇家的颜面,张居正象征性地再三奏请回乡。万历深知张居正的苦衷,为了留住张居正在朝,将老师的奏章一次次驳回,并命令送午门的六科廊房发抄,使大小官员得以原文,了解事情真相。

尽管如此,朝廷官员也并不好糊弄,不但不相信张居正请求离职回乡守丧的诚意,进而怀疑“夺情”一事乃张居正故意耍的花招,以此遮掩众人之口。翰林院有一帮编修,专门记述本朝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史实,以为历史留下参照标本。他们认为,任何臣僚都要按圣贤规定的礼制行事,一个人只要懂得忠孝大节,就自然正直而守法,维护朝廷和国家的权威。如今张居正居然不遵守原则,把自己的官位看得比父母之丧还重,试图挟天子而骗朝臣,无法令朝野上下信服。

于是,这一帮深受儒家学说熏陶的秀士们,立感自身有守道护法的重大责任,遂纠集在一起,在万历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联合请求吏部尚书张瀚和他们一起去张居正私邸当面提出劝告,让张氏放弃伪装,迅速回老家守丧。面对气势汹汹的一帮官员,张居正似早有准备,并未放在眼里。他满含怒气与怨愤地推托说,此为皇帝不要他回家守丧,并非自己恋栈,不要在自家门前起哄闹事云云。

张居正的强硬姿态,令翰林学士与众官员极为愤怒又无可奈何,情急之下,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向皇帝参奏张居正。按照当朝制度,翰林编修直接上疏皇帝是一种超越职权的行为,尤其面对张居正这个重权在握、声威显赫的大人物,更是如此,倘若以此引起万历不快,甚至恼怒,后果不堪设想。但既然弓已满弦,利箭必须发出——尽管可能有射不倒老虎反被虎伤的可怕后果。

果不出所料,官员们上疏之后,万历与慈圣太后和冯保密商,决定仍竭力挽留张居正,并对四名为首者给予处罚,以免有人再度效尤。同时,皇帝诏谕群臣,严厉指出:“奸臣小人,藐朕冲年,忌惮元辅。乃借纲常之说,肆为诬论。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兹已薄处,如或党奸怀邪,必罪不宥。”最终的结果是,上书的两名官员艾穆和沈思孝各挨八十大板,发戍边疆充军。——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因了这一顿板子的起落,众人纷纷退缩,“夺情”事件随之平息。

第二年,张居正父亲丧葬一周年的日子即将到来,他不能不顾及各方面的习俗和礼制,当然还有政敌眼睛向他喷射的怒火,遂再向皇帝请假回原籍安葬老父。万历考虑再三,诏准。

张居正向皇帝辞行的那天,万历在平台接见了他,面露苦楚,安慰道:“朕舍不得让先生走,但又怕先生过分伤感,只好忍痛准了先生的请求。虽然如此,但国事至重,先生走了朕实在为难。”

张居正很是感动,慌忙跪在地上,说:“皇上大婚之后,要注意爱惜身体,免得臣子挂怀。”说完,竟伏地大哭起来。

万历见自己的老师如此真情流露,也不禁流下了热泪,劝勉道:“先生虽然走了,但国家大事还要留心。”于是特许张居正在家期间,如有大事,可以密封上奏。又亲赐一枚银印,上镌“帝赉忠良”四字,以示嘉勉。

万历六年(1578年)三月,张居正踏上了回乡之路,一行人从京师出发,经过河南直达江陵。综合《明史》与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等记述:张居正乘坐的是三十二名轿夫抬的特制大轿,轿内隔成两间,后一间用来坐卧,前一间可以会客,沿途如有地方大员来见,便请到轿上,边走边谈。作为当朝第一阁臣、皇帝的老师,护卫人员自不可缺,跟随他的是一支全副武装的卫队。卫士个个衣甲鲜明,精神抖擞,除腰佩弯刀,背上还有一支木柄铁制鸟铳,这是蓟州总兵戚继光特别委派的部属,而鸟铳在当时尚属时髦火器,军队还很少使用,如此先进的火器配制,令沿途围观者视若神物(号称“神仙难躲一溜烟”)。当浩大的队列行抵河南新郑境内时,张居正突发奇想,要见一下被废乡居的前内阁首辅高拱。

大队人马来到高府门前,两人相见,恍如梦中。只见高拱穿一件旧衣,须发如银,老态龙钟。再看张居正,虽鬓边已有霜丝,但满面春风,意气飞扬。两相对比,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各有一番感慨在心头。

张居正端坐在高府陈旧简陋的厅堂中,嘻嘻哈哈,侃侃而谈。一向高傲自负的高拱并不糊涂,如今自己沦落到这般田地,张居正前来“探望”,分明夹杂着讽刺、示威的味道,当然也有窥探究竟之意。此时张居正在朝中的权势正炙手可热,堪称一手遮天,而高拱作为一个失去权势的退休官员,且重疾缠身,显然无法再像当年一样,跟对方拉开架式大战三百回合了,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虚与委蛇,打掉牙和血吞——把怨愤深深埋在心底,表面上圆润亲热,像当年在朝中内阁一样毫无隔阂,并让对方与外人感到二人亲热无间。如此这般,高拱与张居正拉拉扯扯,嘘寒问暖,述说相思挂怀之情后,双方才恋恋不舍,含泪分别。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历史向世人展示的一个事实是,张居正新郑停留,可谓多此一举,或称无事找事。巨大的反差,强烈的刺激,心怀叵测的举动,使垂死的老朽高拱,身心各个部件受到强烈刺激而重现了活力,蛰伏胸中多年即将熄灭的残火再次起而升腾。高拱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经历过大风浪的一代首辅阁臣,早年以精于权术闻名于朝,如今虽是虎落平阳,岂能容忍这种如同武林豪强踢馆,或打上家门的冤家对头污辱性拜访?因而,张居正走后,高拱便强撑身体,打起精神,思谋绝地反击之道。

图为戚继光部队装备的鸟铳火枪及线形射击队列示意图,其精良的装备和采取的战术原理与同时代的西方军队基本一致。但随着明朝灭亡,清朝重新回到“骑马射箭”的作战思想上

经过日夜苦想,高拱在弥留人世的几个月内,终于精心策划出一个置对方于死地的计谋——《病榻遗言》就此出笼。

高拱在这篇颇见风骨和思辨色彩的长文中,主要揭露了两件事:一件是冯保的不法与专横跋扈,另一件就是当年在宫中发生的“王大臣事件”。文中列出了两件陈年旧事的来龙去脉和不为人知的内幕,不但为自己遭受的不白之冤进行了申辩,还把冯保跟张居正如何勾结、蒙蔽皇上的事实一一揭穿。

文章写成后,最大的问题是要被皇帝和世人知晓。面对这一难题,高拱再次显示了他的精明老到和过人的权术之道,他既不托人呈给皇上,也不给那些交好的朝臣、门生过目,而是印成一本小册子,通过几条内线悄悄传递出去,然后任其在社会上散布流传。因《病榻遗言》的作者是当朝倒台被贬的阁臣,所记之事乃朝中重大秘密和内幕,自然引起世人极大好奇。于是,它很快被打上“秘笈”“秘闻”“内宫秘籍”等标签而风传于朝野上下,并造成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正当这本“秘籍”在通往朝廷内宫及皇帝本人案前的途中,天不假年,高拱和张居正先后逝去。高拱生前没能亲眼看到他绝地反击的血色场面,张居正本人也未能食到其果,倒是张居正的家人为此迎来了灭顶之灾。此为后话。

清康熙朝重刻的高拱著《病榻遗言》书影

且说与高拱分别后的张居正,日夜兼程向江陵进发。当三十二抬大轿行走在距家乡很远的旅途时,当地要员已在张家的府第,用蓝、白两色布匹搭起了高大的席棚,整个张府显得庄严肃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张府原是皇帝本家辽王朱宪?的府第。隆庆二年(1568年),有人告辽王谋反,张居正趁辽王被废的时机,将这座豪华王府弄到自己手中。那时的张居正没有想到,他这个举措又为自己埋下了祸根,此为后话。

据《明史》载,张府出殡那天,本省、府县的主官,邻近州郡的文臣武将,以及其他省份的官僚代表纷纷前来参加。出殡行列的最前面,是张居正从京城里带回的戚继光所赠的卫队,卫队后面又是同真人真马一样大小的纸扎的兵马卫队,共一百骑,由一个百户装束的纸人率领。真假卫队队伍浩浩荡荡,十分壮观。卫队后面是高高举起的一面面宽大的功名牌,上面分别刻着张居正出仕以来的各级官衔。一连串的“举人”“进士及第”“翰林院学士”“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少保”“少傅”“太傅”等象征着荣光与权势的官衔,让人无不赞叹这位死去的老太爷,造就了一个多么卓绝超群的天才儿子,而这个儿子从一介书生到位极人臣的高官显爵,又为这位老太爷以及整个张氏家族的列祖列宗,带来了何等的荣光与欣慰。

更令人惊骇的是,在“肃静”“回避”牌后,由各方官员致送的密密麻麻的挽幛、挽联,令人眼花缭乱。而迎头一幅最为高大的挽幛上,大书“风范长存”四个斗字——这是万历皇帝的御笔,也是张府的最大荣耀。

一座座亭台后面,先是笙箫铙钹,吹吹打打的和尚、尼姑、道士在诵经念咒,接着是身穿绯色袍子的四品以上的文官排列两侧。身穿青袍的五品至七品的各地要员,以及顶盔掼甲、穿着戎装的武官,身穿绿袍的八品以下各等官吏列队恭候致祭……多少年后,江陵的遗老遗少还会带着无比的荣光和自豪告诉他们的子孙,自己年轻时曾有幸目睹过多么盛大浩荡的一场殡葬——那是江陵空前绝后的葬礼啊!

当年六月,张居正回朝。北京城外,司礼监太监何进代表皇帝,偕同百官郊迎。两宫太后也各派大太监宣谕慰劳。此时,年轻的皇帝和两宫太后对张居正的信任和敬仰达到了高峰。这年秋天,张居正的母亲赵氏来到北京,被宣召进宫与两位太后相见。太后特许加恩免行国礼而行家人之礼,并赠给张居正母亲各项珍贵礼品以示礼遇……

至此,张居正以及江陵整个张氏家族的荣耀达到了辉煌顶点,但也埋下了家破人亡的杀机。许多年后,有史学家如黄仁宇先生指出:在接受这些信任和荣宠之际,张居正母子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这样一个事实,即皇室的情谊不同于世俗,它不具有世俗友谊的那种由于互相关怀而产生的永久性。当张居正去世之后,这种情谊反而变成一种灾难而落到他们全家的头上。

注释:

[1]考成法:由张居正在万历元年(1573年)提出,并逐渐推广到全国。新法规定: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订立期限,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由六部和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形成一套完善的官员考评机制,有效实现考评与纠偏相结合,改变了以往仅仅主要靠吏部来运作的官员考评制度。 考成法通过内阁控制六科,以六科控制六部,最终使内阁成了改革的中枢,控制了从朝廷到地方的各级行政机构,为之后的改革扫清了障碍。张居正死后,万历十二年(1584年),考成法被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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