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烨非常生气,觉得浑身上下有一股火气在攒动。乌撒和水西居然没有打起来!就是没打,也不至于和解呀?马烨实在是想不通,奢香竟会如此圆满地化解这一场看似箭在弦上的战争。现在看来,只有奢香,才是他实施谋略的最大障碍。他必须想法解决掉奢香。他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激动地对军师道:“奢香一日不除,本都督一日不安。”
军师摇摇头,“大人,要想除掉奢香,实在是太难了。大人,你想想,奢香现在的名声如日中天,根本找不到她的一点破绽。”
马烨大吼一声:“我就不相信,鸡蛋里尚能挑出骨头,她就没有一点破绽?”
“作为一个君长,奢香是有弱点。她的弱点就是有时候心软。可是大人,你诛灭了几个蛮夷的部落,这样的事都没能刺激她,我就实在搞不懂,她还有什么弱点。”
马烨一拳砸在桌子上,“难也要做。想想看,什么事情能够激怒奢香。”
军师莫测高深地说道:“除非……”
马烨瞪了军师一眼,有些不耐烦。“说。”
军师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大人当一次大贪官。”
马烨一愣,马上摇头,“大贪官?不行。我马烨这一辈子效忠皇上。我干什么都可以,但绝不能当大贪官。”
“但除此之外,无法激怒奢香呀。”
“那,怎么当?”
“你就说你要修演兵场,向水西各部征派银两。这个银两又是各部很难承受的,这也许会引起各部的动荡,就可能会激怒奢香。”
马烨思考片刻,仰天道:“也罢,也罢。为了我大明的千秋大业,我马烨甘愿背此骂名。”
巴根去世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水西,陇弟派来的人把一个包裹和巴根的骨灰交到了朵妮手中。朵妮打开包裹一看,就昏了过去。
直到深夜,朵妮才苏醒过来,望着一直守在她床边的奢香,眼泪滚滚而出。她突然拿过床边的剪子,绞去自己秀丽的长发。奢香想劝她,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朵妮手中握着那枚玉佩,倒在奢香怀里,失声痛哭。奢香流着眼泪,把巴根的那枚玉佩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叹了一口气,又把它挂在朵妮的脖子上。
奢香有些心力交瘁。现在,莫里重伤在床,朵妮伤心欲绝,忽又传来了果瓦病重的消息。当奢香赶到果瓦的住处时,果瓦已经奄奄一息。奢香赶紧召集郎中给果瓦医治,经过十来天的治疗,果瓦的病有所好转。奢香诚恳地对果瓦道:“大总管,这些年你受苦了,奢香照顾不周,对不起你啊。”
果瓦很感动,“夫人,是果瓦对不起你。”
奢香道:“大病初愈,还是要好好卧床休息。这次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果瓦摇摇手道:“夫人,我一个人住惯了这里。再说,果瓦已经是一老朽了,帮不上夫人什么忙了。”
说话间,朵妮走了进来。因为奢香很多天没有回宣慰府了,她有些担心,一打听,有人说奢香到大总管那里去了,她就顾不了那么多了,立刻赶了过来。
奢香见朵妮憔悴的样子,有些心痛,但她并未表露出来,而是高兴地对朵妮道:“朵妮,快来看看果瓦大总管,大总管的病已经无恙了。”
见朵妮来了,果瓦也很高兴。他从床上一下子坐了起来,一本书从枕头里掉了下来。奢香捡起书一看,是《论语》。奢香合上书,把它放回果瓦的枕头下面。
朵妮眼尖,惊讶道:“果瓦大总管也看汉人的书了?”
果瓦笑了笑,点了点头。
奢香站起来对朵妮道:“你多陪大总管坐坐,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奢香走后,果瓦激动地对朵妮道:“朵妮,前些日子,我走了很多部落,变化真是大呀。我说过,奢香夫人要么是我们彝家的灾星,要么是我们彝家的救星。今天我要说,她是我们彝家的救星!”
朵妮笑了起来,“那当然了。大总管,你现在不再恨汉人了?”
果瓦摇摇头,沉思了一会儿道:“朵妮,有件事我隐瞒了几十年,我得告诉你们。我本来就是一个汉人。”
朵妮听了一惊,站起来道:“大总管,你说什么?你是汉人?”
果瓦叹道:“我是一个汉人,而且是一个官宦子弟。”
朵妮疑惑道:“那你怎么成了我们彝家人,又成了水西的大总管呢?”
果瓦长叹一声道:“我家曾经非常富足,就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一个饱读诗书的二叔,居然为了贪图我们家的财产,丧尽天良,毒害了我们一家。我幸免于难,流浪到了水西。在一个大雪天里,我差一点被冻死,幸好被霭翠老爷救起。从此,我就成了彝家人。那以后,我就非常痛恨汉人的虚伪、狡诈,羡慕彝家人的淳朴、天然、直率。霭翠老爷对我恩重如山,又非常信任我,我当然不能让像我二叔那样的汉人来害我们彝家人。”
朵妮点点头道:“怪不得呀,原来如此。”
果瓦也点了点头,“现在想来,我是错了。汉人里也有好人,彝人里也有坏人。不管是什么人,都必须要有一颗仁爱的心,只要有这样的人,才能赢得民心。夫人就是这样的人。”
奢香和朵妮回到了宣慰府,一份公文急件放在奢香桌上。奢香拆开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岂有此理,这还叫老百姓活不活了?”
朵妮急问:“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奢香把公文往桌上一扔,“马烨说他要修演兵场,每人必须出一两银子,要我们水西出一百万两。”
朵妮双目圆睁,“什么?要一百万两?他就是修演兵场,也用不了这么多呀!我看,这个马烨是个大贪官!小姐,这怎么办?我们交不交?”
奢香愤然道:“为什么交?朝廷每年的赋税我们都是交齐了的。这些苛捐杂税我们根本不理他!”
朵妮忧虑道:“那马烨肯定要来找你的麻烦。”
奢香激动道:“他找我?我先去找他!走,去都督府,我跟他说理去。”
马烨几天来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清楚,奢香是绝对不会缴纳那些银两的。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只要奢香抗命不缴,他就有整治奢香的借口。当然,这样做无异于玩火,玩火就有风险,谁知道这火烧起来以后,会烧到谁呢?
就在他心事重重之时,侍卫来报:“贵州宣慰使奢香求见。”
马烨顿时来了精神,刚才所有的焦虑荡然无存。他整了整衣衫,对侍卫道:“让她进来。”
奢香带着朵妮进了都督府。马烨不等奢香坐下,开口就问:“奢香,本都督给你的公文可否收阅?”
奢香想不到马烨如此急不可耐。“奢香正是为此事而来。”
马烨傲慢地说道:“讲。”
奢香不卑不亢,“请问马大人,我们水西每年的赋税缴齐了没有?”
马烨回头看了一眼军师,军师点头道:“都缴齐了。”
奢香正色道:“既然缴齐了,凭什么还要交这百万两?”马烨紧盯着奢香,“听你的口气,你不想缴是不是?”
奢香迎着马烨的目光,毫不示弱,“对。奢香认为,都督府要水西缴的那一百万银两纯属苛捐杂税。”
“你敢抗命?本都督要修演兵场,这是军机大事,你知不知道?”
奢香冷笑一声:“你少拿军机大事吓唬人。一,贵阳已经有演兵场,可以操练。二,就是要修,也花不了百万两。而且,据我所知,除水西外,水东、扒瓦、播勒、慕哺都是人均一两。请问,都督要这么多银两干什么?你要修什么样的演兵场?”
马烨一愣,“那是本都督的事。”
“赋税不公不平,奢香当然要问。”
“这么说来,不但你不缴,还想鼓动其他地方也不缴?”
“对,奢香有此打算。”
“你这是抗命,你应该知道后果。”
“谅你也不敢把奢香怎么样。”
马烨气急败坏,大喝一声:“来人,把这悍女给我拿下!”十几个侍卫冲进来,一下子围住了奢香,朵妮急忙拔剑,站在奢香前面。
奢香拉住朵妮,“朵妮,休要鲁莽!”话未说完,侍卫上前,把朵妮扭架了起来,另外几个侍卫,把奢香绑了起来。
马烨大吼道:“剥去她的衣服,给我打四十鞭子。”
朵妮挣扎着大叫:“小姐!”
马烨手一指朵妮,“把她赶出去。”
朵妮被赶出都督府,赶紧朝宣慰府跑去。
在都督府院子中,侍卫们用剑划破奢香的上衣,露出了奢香的背。他们就在裸背上一鞭一鞭地抽,一鞭就是一道血痕。奢香咬牙忍受着,不吭一声。
大厅上,马烨和军师正在观看。军师担心道:“大人,你如此羞辱奢香,万一她的部下起兵,如何是好?”
马烨得意大笑道:“我就怕她不起兵,她只要一起兵就是谋反,我就有借口了。”
军师摇了摇头。
侍卫进来报告:“都督,四十鞭已经打完。”
马烨挥手道:“把她赶出都督府!”
赫布和朵妮带着一大群彝军急急忙忙来到都督府,正看见奢香浑身带血,被侍卫赶了出来。
赫布大叫:“夫人!”
朵妮急忙上前,用衣服遮住奢香。
赫布双目喷火,“弟兄们,冲进都督府,捉拿马烨那狗官!”彝军个个奋勇着高举刀枪,准备攻打都督府。都督府的侍卫见情况不妙,急忙关上大门。
奢香急忙大喊:“不可!”
赫布一下子跪了下来:“夫人!”
全体彝军全部跪下,大叫:“夫人!”
奢香强压住心头火气,“听我命令,全体回去,违令者,斩!”
奢香虽然用自己的威信暂时稳住了彝军,但是水西、水东群情激奋,各部头目已经自发集结军队,只等一声命令,即为奢香报仇。短短几天,贵阳周围已经集结了十万彝军。他们高呼:“杀死马烨,为夫人报仇!”
消息立刻传到了马烨耳中。马烨大叫道:“好,太好了!传我命令,全体将士做好作战准备!”
军师忧心忡忡道:“大人,我们只有三万人马啊。”
马烨哈哈一笑,“这三万人就是拿去送死的,知道吗?只有死了这三万人,皇上才会出兵。”
军师急忙问:“那我们怎么办?坐在这里等死?”
马烨一挥手道:“不,我们马上去京城。”
一连三天,各部落头目的军队陆续集结完毕,总数达二十万之众。头目们聚集在宣慰府门外。奢香正在疗伤,并不知外面的情况。赫布急急忙忙走进来道:“夫人,我水西二十万人马已经全部聚集,请夫人发令,我们马上攻打都督府,活捉马烨!”
奢香摇摇头,苦笑一声,“谁叫你起兵的?”
赫布摇摇手道:“夫人,这是头目们自行聚集的,现在四十八个部落的头目都在外面等候,请夫人下令吧。”
奢香挣扎着起来对朵妮道:“扶我出去。”
奢香来到宣慰府门口,众头目一见奢香,全体下跪。“夫人,请下命令吧!”
奢香一抬手道:“各位请起。奢香感谢你们的关心,可是,你们想过没有,马烨为什么会这样做?他这样羞辱我,就是想激起大家的愤怒。只要我们一起兵,他就会禀告皇上,说我们水西谋反。你们说,我们真的要中他的诡计吗?”
老望含着眼泪道:“可是夫人,他如此羞辱你,就是羞辱我们水西百万子民,我们咽不下这口气!”
孟昆也是热泪盈眶。“对,为了夫人,我们反了就反了!”
奢香摆摆手道:“你们真是糊涂!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和平安宁,好不容易才和乌撒部落讲和。为了这和平,二爷都献出了生命,你们难道还希望水西出现动乱,希望我华夏一统受到破坏?不能啊,各位老爷,奢香求你们了!”说着,奢香向众人跪了下去。
众人大惊,“夫人!”
老望泪流满面,“夫人,你为我们受苦受辱,我们心里难受啊!”
奢香劝慰大家道:“我个人吃点苦不算什么,只要我们水西的百姓能过富足的日子,奢香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正在这时,侍卫来报:“夫人,据探,马烨那狗官已经跑了。”
众头目们七嘴八舌道:“什么,他跑了?我们派人去追,捉他回来。”
奢香冷笑一声,“不必,他肯定是去南京向皇上禀报,说我们水西谋反了。”
“那我们怎么办?”
奢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只有等了。我就不相信,皇上会受他的蒙骗。”
官道上,马烨带着军师日夜兼程地奔向南京。马烨见军师一路默默无语,问道:“军师在想什么?”
军师道:“我在猜,奢香到底会不会起兵?”
马烨冷笑道:“你放心,一个女人,裸背被打四十鞭,谁都受不了这口气。更不用说奢香是一方诸侯,她绝对忍不下这口气。说不定此刻水西和我们的军队正杀得难解难分呢。”
“大人,在下以为,你还是小看了奢香。”
“此话怎讲?”
军师无奈地摇摇头。此时,他已经隐约感到,自己跟着马烨不会有什么好前程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番进京怕是凶多吉少。思忖片刻后,他回答道:“我们已经看到,在奢香对乌撒的行动谋略中,她亲自涉险,挽千钧于一发之间,表现得有胆有识。如此气魄和胆略,就是男人也很难做到。”
“你这话也太过了吧?奢香算什么?哼,我略施一计,她就难逃厄运了。”
“恕小人直言,这一次进京吉凶难料呀。”军师暗暗打定主意,一到京城,就悄悄离开这个马烨。
对军师的话,马烨似乎毫不在意。“怕什么?只要到了皇上面前,什么样的责任都可以推给她。皇上只要一发兵,她奢香就是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
晚上,奢香躺在床上,朵妮就进来报告说,贵州宣慰同知刘淑珍求见。奢香急忙坐起来,让朵妮带她进来。
刘淑珍进来后,奢香在床上欠欠身子。“淑珍妹妹请坐,恕奢香有恙在身,不能尽礼。”
刘淑珍急忙道:“夫人,快躺下。”坐下后又道,“我听部下说,宣慰使大人被马烨羞辱,鞭笞四十?”
奢香微微一笑,“没有什么,那马烨无非是想激怒我,让我出兵,他就好有借口消灭我。我是不会上当的。”
刘淑珍愤愤道:“马烨这样做也太卑鄙了。前些日子,有些小部落稍有不慎,他动不动就杀人,这还像我大明的臣子吗?夫人,你准备怎么办?”
奢香分析道:“我在想,马烨这一去,肯定要在皇上面前说我们的坏话,但我想,皇上是不会轻易相信他的,必然要派使臣下来,到时,我们要据理力争。”
“可万一皇上要维护他这侄儿,我们怎么办?”
“皇上不是这种人。”奢香道,“他要是这种人,就不可能得天下。”
刘淑珍叹了口气,“夫人,话虽这么说,可万一出现了意外,我们怎么办?”
“我理解妹妹的担心。妹妹是说,万一皇上轻信了马烨的鬼话,会出兵来剿灭我们?”
“对,我们必须有所准备。这个马阎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扒瓦和播勒中的几个小部落不就被他剿灭了吗?”
奢香皱起眉头,“如果这样,那就是最可怕的。万一……”奢香摇头道,“那样的话,对整个国家,对我们水东水西,将是一场灾难啊。”
“依我看,如果皇上真的偏袒马烨,那我们就反了。我相信,只要我们一反,扒瓦、播勒、慕哺等各个部落都会起兵声援我们的。”
奢香拉着刘淑珍的手道:“妹妹啊,这可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我相信,这也是皇上最不希望看到的。”
刘淑珍想了想,“夫人,要不这样,我带你进京去,面见皇上,把这件事情向皇上说清楚,并请求皇上严惩马烨。”
“你带我去?你对京城熟悉吗?”
“早年,我曾和霭翠老爷一起进过京。”
奢香思考片刻,“事已至此,我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刘淑珍站了起来,“好,我回去做准备。我们明天就走。”
朱元璋早朝,太监高声喊道:“文武百官,有事请上奏!”
兵部尚书出列道:“皇上,贵州都督马烨星夜回京,说有要事面见皇上。”
朱元璋愠怒道:“联没有召见他,他怎敢擅离职守私自回京?”
言官许文上前一步道:“马烨私自进京,按律当斩。”
刑部尚书出列道:“皇上,马烨职守处可能有重大变故,否则他不敢冒死进京。”
朱元璋有些吃惊,“宣他进殿。”
太监高喊:“宣贵州都督马烨进殿!”
马烨进殿刚一跪下,朱元璋便厉声问道:“马烨,你不守贵州,跑到京城来干什么?你知罪吗?”
马烨泣道:“皇上,臣好不容易才逃脱性命来见陛下呀。”
朱元璋吃了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马烨抬起头,满脸泪痕。“贵州宣慰使奢香反了,我朝廷三万将士为了朝廷,和水西彝军浴血奋战,几乎伤亡殆尽。马烨奋力拼杀,才逃脱性命回来报信。”
文武百官一听这话,个个吃惊,纷纷上奏道:
“皇上,这些彝民实在不服教化,不出兵不行呀。”
“皇上,对付这些蛮夷,只有晓之武力。”
“皇上,请速速发兵吧!”
马烨见百官如此,心中窃喜,继续道:“陛下,那奢香一直对朝廷心怀叵测,说贵州本就是彝民的地方,不容汉人管辖。陛下,如果再不发兵,大明如何镇服天下?”
朱元璋有些迟疑。傅友德闻此,出列道:“陛下,卑职认为此事有些蹊跷。”
朱元璋抬抬手问:“爱卿有何疑问?”
傅友德转向马烨问道:“请问马都督,奢香为何谋反?”
“她一直对朝廷心怀不满。”
傅友德继续问道:“马大人,我问的是:奢香为什么事情谋反?”
马烨稍作犹豫,“她借口说我大明的官员是贪官。”
傅友德双眼紧盯马烨,“那你贪了没有?”
马烨大怒,“我马烨贪不贪,你傅大人应该知道,皇上更加知道。”又转向朱元璋,“皇上,马烨请求发兵。”
傅友德也跪下道:“皇上,臣以为不能发兵。”
马烨哭泣道:“陛下,臣恳请陛下速速发兵,这关系到我大明千秋基业。臣仔细思量,这西南之地,自古以来不服教化,关键原因在于他们一直实行土司制度。臣以为,要彻底解决西南的问题,就必须改土归流,尽灭诸罗,代以流官,实行郡县制。而要想实行郡县制,就必须先消灭他们的部落头人。陛下,眼下正是绝好的机会啊!”
队列中的焦光一听,明白了马烨的用心,急忙出列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
马烨没想到这个焦光会多管闲事,有些冒火。“为何不可?”
焦光直言道:“陛下,此时如废除土司制度,西南必反。倘若西南不稳,我大明不宁也。”
马烨哼了一声,“他们要反怕什么?这不正好给了我们出兵的理由吗?”
焦光质问马烨道:“如此说来,马大人在西南动辄剿灭彝人部落,就是为了逼反彝人,是吗?”
朱元璋闻此,心中明白了,他紧紧盯住马烨。马烨见事已至此,牙一咬,实话说出:“话已至此,马烨也不想隐瞒。马烨所干的这些,就是为了逼反奢香,以便彻底消灭他们。”
傅友德摇摇头,“我就不明白,马大人为何如此憎恨彝人?”
马烨大声道:“傅大人只知道马烨憎恨彝人,可你知不知道彝人是怎样憎恨我们汉人的?”
傅友德道:“友德知道有那么几个彝人,他们是憎恨汉人。但据下官看来,大多数彝人是拥戴我大明的。就以水西为例,他们不是帮助朝廷剿灭元贼了吗?”
马烨冷笑一声,“那是在高压之下,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但我敢肯定,他们心里是不服我大明的。”
傅友德也冷笑一声道:“所以,马大人无视法度,杀人如麻?”
马烨胸脯一挺,“马烨是为了我大明!”
朱元璋终于完全明白了马烨的所作所为,气得大喝一声:“马烨,朕初闻西南之地称你为‘马阎王’,朕始觉不解。朕现在才明白,你是不拿彝民的生命当回事。朕一再言明,不管汉人彝人,都是我大明臣子,你如此戏弄法度,岂不是毁我江山,乱我华邦?”
马烨一惊,急忙分辩道:“陛下,微臣一片苦心,望陛下明察。”
朱元璋清楚,西南之事,如不当机立断,定会后患无穷,于是立刻下旨道:“来人,将马烨打入死牢,交吏部审理。”
马烨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大呼道:“陛下,臣冤枉啊!”
下午,刘伯温急步来到御书房。
朱元璋正在等着他,见他进来,开口就问:“军师,马烨一案,你如何看?”
刘伯温思考片刻道:“陛下,马烨所奏改土归流,依臣看来,确实是治理西南之地的好办法。但马烨的错误在于,他性子太急了。欲速则不达嘛。现在西南初定,和平安宁是我大明迫切需要的局面,如果动作过激,势必会影响我大明全局。”
“军师说得对。欲速则不达,马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给朕添乱子。”
“作为一员战将,马烨或许是合格的。但作为一名封疆大吏,马烨还欠火候呀。”
朱元璋盯着刘伯温,“依军师看,马烨当不当斩?”
刘伯温跪拜在地,“马烨当不当斩,全凭皇上英明决断,伯温不敢妄加言语。”
朱元璋对刘伯温挥挥手,刘伯温退了下去。
朱元璋沉思起来。他在思考该不该斩马烨,以稳定西南局势。马皇后这时悄声走了进来,跪拜道:“皇上,你真的要斩烨儿?”
朱元璋愤怒道:“你自己说,马烨该不该斩?”
马皇后急了,“可是,烨儿对大明一片忠心啊。”
“朕知道马烨是一位忠臣。但杀一儆百,联不得不斩。”
“陛下,烨儿冤枉啊!”
朱元璋道:“他是冤枉,朕何尝不知?杀一人而换取天下太平,朕不得不这样做。”
就在马皇后为马烨求情之时,刑部侍郎冯文也在审理马烨。
“马烨,你知不知罪?”
马烨把头一昂,“马烨只知有功,不知有罪。”
冯文把桌子一拍,“如此说来,皇上夺去你的官职,倒是错误?”
马烨一怔,“那是皇上被一些小人蒙蔽。马烨相信,皇上一定能看清马烨是个大大的忠臣。”
“你是忠臣?我看你是大大的奸臣!”
“马烨驻守边关,夙兴夜寐,鞠躬尽瘁,问心无愧。试问,你说我是奸臣,有何证据?”
“好,那我就告诉你。你的罪责一,无视法度,杀人如同儿戏。二,你企图逼反彝人,乱我大明。其三……”
“住口!”马烨大喝一声,把衣服拉开,大叫道:“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马烨这一身累累伤痕,哪一处不是为了我大明留下的?”
冯文摇摇头,“你到此地,还那么傲慢无理。看来,我是无法审理马大人了。押回去,择日再审。”
马烨被押了出去。
旁边一官员问道:“冯大人为何不审了?”
冯文无奈道:“你们现在还不清楚吗?此案是一烫手山芋。”
“此话怎讲?”
冯文压低声音道:“你们想想,马烨是马皇后的侄儿,军功甚巨,判死判活都不讨好。”
“大人话中有话呀。”
冯文站了起来,“我若判死,他也不一定死得了,如若今后一翻身,我岂不是罪不容赦?我若判活,焉知皇上是怎么想的。总之啊,马烨的生死,只有皇上才能决定。”
马烨披枷带镣,被带回大牢,在大牢里大骂:“你们这群狗官,睁开狗眼看看,我马烨是忠臣还是奸臣?你们如此冤枉马烨,我死不瞑目!”
第二天,朱元璋刚刚上朝,吏部尚书就奏道:“贵州宣慰使奢香和贵州宣慰同知刘淑珍晋见。”
朱元璋挥挥手道:“宣她二人进殿。”
跟着,众人见奢香手捧血状,赤裸后背,一步一步进殿,刘淑珍跟在后面。众官员见奢香赤裸后背,背上鞭痕累累,大为不解。全场寂静无声。
奢香一步步到了御座前,跪下道:“贵州宣慰使奢香叩见陛下。皇上,奢香冤枉啊!”说完,把血状举过头顶,泪如雨下。
朱元璋抬抬手道:“奢香平身,爱卿有什么冤枉,尽管说来。”
奢香哭道:“贵州都督马烨在贵州强取豪夺,盘剥百姓,奢香不服,与其论理,马烨居然剥去奢香衣服,鞭打奢香后背,尽极羞辱奢香。他意在激起我水西彝民愤怒,发兵攻打都督府,尔后好谎报陛下,消灭我水西彝民。”奢香一字一句,镇定清晰,又转过后背道:“陛下请看奢香后背,尽是马都督鞭打之痕!”
朱元璋看罢,摇头道:“马烨甚是无理。赐奢香夫人锦袍一件。”
太监拿来锦袍,给奢香披上。
奢香继续道:“皇上,马烨借口修演兵场,要贵州百姓人均交一两银子,要我们水西交百万两银子。奢香不服,与他论理道,贵阳已有演兵场,就是要修,也用不了数百万两银子。马烨就说奢香抗命,命人剥去奢香衣裳,鞭笞侮辱奢香。”
朱元璋有些吃惊,“人均一两?马烨要修什么演兵场?”
奢香从身上取出一纸公文,“皇上,这就是马都督催要我们水西征缴银两的公文,请皇上过目。”
太监递上公文,朱元璋一看大怒,“马烨如此行事,罪不容赦!”稍停,朱元璋又问道:“奢香,如此看来,你并没有发兵攻打都督府?”
奢香再拜道:“陛下,奢香虽是一介女流,但奢香明白,我大明需要安稳,只要奢香一发兵,就会中马烨的诡计。我想皇上不希望我西南动乱,奢香以及我百万彝民也不希望动乱。故此,奢香宁受奇耻大辱,也未发一兵一卒。”
文武百官听罢,个个点头。朱元璋听罢叹道:“奢香夫人,你为我大明基业,甘愿忍受这奇耻大辱,实在难得呀。”朱元璋环视百官,大声道:“我大明王朝刚建立不久,正需要各地官员勤勉执政,清廉为官。可马烨屡屡作恶多端,不但豪取强夺,压榨百姓,更可恨的是,居然谎报军情,妄图挑起事端,破坏我大明王朝的和平。幸好,奢香顾大局,识大体,不然,我西南边陲的局面将不可收拾。马烨已是罪恶累牍,不惩不足以服天下。”
众人一齐跪拜:“吾皇英明!”
朱元璋抬了抬手道:“联今日要大摆酒宴,为奢香夫人压惊!”
奢香跪叩喊道:“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晚上,朱元璋在皇宫大摆酒宴,为奢香压惊。
朱元璋和马皇后上坐,并特许奢香夫人坐在他身旁。
朱元璋对群臣道:“今日早朝之事,众爱卿已经看到,奢香夫人为我大明基业,甘受奇耻大辱,此等大仁大义之举,实为百官楷模。联赐酒一杯。”
奢香接过太监端来的酒,一饮而尽,而后道:“皇上如此赞誉,奢香愧不敢当。”
朱元璋又问道:“奢香,朕为你除去马烨,你当何以为报?”
奢香跪拜道:“奢香及水西将世世代代忠于大明。”
朱元璋手一指奢香,“尔乃贵州宣慰使,忠于朝廷是你的本分。”
奢香再次跪拜道:“奢香将继续开辟九驿,使川、黔、滇驿道连成一体。”
朱元璋大喜道:“爱卿平身,遍观我华夏历朝历代,西南边陲的安宁,历来最为朝廷关切,而今我朝有了奢香夫人这一良臣,胜过雄兵十万也!”
群臣三呼万岁。在“万岁”声中,奢香又跪了下去。
朱元璋有些吃惊地问道:“爱卿还有何话要说?”
奢香抬起头道:“马烨虽然罪大恶极,但他若能知罪认罪,奢香愿为他求情,求皇上饶他一命。”
朱元璋叹道:“爱卿真是仁义之人,但马烨罪孽深重,如若不斩,朕将无颜以对天下。”
内阁大学士焦光遵旨匆匆来到御书房,朱元璋正在等他。
焦光进来跪拜,“皇上。”
朱元璋叹了一口气,“平身吧。”
焦光疑虑地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缓缓道:“朕叫你来,只有一事。你去死牢,替联看看马烨。”
焦光点点头道:“微臣明白。”
朱元璋抬了抬手道:“你告诉他……算了,你自己斟酌吧。”
一个时辰后,焦光来到死牢。
马烨一见焦光,有些激动地说道:“焦大人,你们总算有人来了。”
焦光加重语气道:“是皇上要焦光替他来看望大人的。”
马烨急切问道:“皇上?皇上圣旨为什么不来?”
焦光轻叹一口气。
看着焦光的神情,马烨立刻激动起来,“你去禀告皇上,我马烨是为了大明,问心无愧。马烨的一片赤胆忠心,可鉴日月,可慰忠臣,可列师表,可垂青史!”
焦光依旧无言,双眼直视马烨。
马烨明白了一切,大声道:“我马烨的这片忠心还不能被皇上理解,我马烨冤屈似海啊!”
焦光叹了一口气,“皇上说,知道你是忠臣。”说完丢下马烨,从死牢离去。
马烨望着焦光的背影,良久,突然狂笑不已。笑声中,他泪流满面……
奢香回到水西后,果不食其言,开通了九驿,兴办学堂,开创了水西、水东安定团结的局面。公元1396年,奢香因操劳过度,病逝于贵州宣慰使任上,年仅三十八岁。朱元璋颁发诏书,浩封奢香为“顺德夫人”,称“奢香胜过十万雄兵”。
陇弟奉诏,回水西主政。为表彰水西霭翠家族维护国家统一的功绩,朱元璋特赐陇弟姓“安”,以示西南边陲世代安宁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