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明洪武四年春天的一个清晨。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升了起来,鲜艳无比。在阳光的照耀下,万物复苏,天地间充满了春的生机。南京暖洋洋的,给人安详柔和之感。紫禁城显得异常的平静,即使战报不断传来,似乎也没有破坏这安宁之气。是呀,紫气东来,一派祥和,这正是帝王之都王气正盛之时。
然而,有一个人,他看似平静,内心却波澜起伏。在紫禁城的御书房里,朱元璋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面,久久沉思不语。
正午时分,太阳火辣辣的,好像已经被钉在那飞翘起的檐角上了,好半天没有移动半步。远远望去,紫禁城厚实的青砖地面上,正升腾起阵阵炙人的热浪。没有丝毫的风,整个紫禁城静悄悄如空无一人。几个太监小心地站在屋外等候着。他们全都摸不透主子此刻的心情,不知道主子是悲还是喜。是啊,昨天才接到成都大捷的喜报,按照常理,主子应该非常高兴。但此刻主子的神情,哪有半分高兴的模样?几个太监实在是摸不透了。摸不透,就不能随便走动,不能随便说话,最好的办法,就只有屏气等待着。
朱元璋已经有一个时辰不言不语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幅巨大地图的西南角。那是一块画满了山峦和沟壑的地方。这天上午,前线八百里加急禀报,四川成都已克,朱元璋非常高兴。但朱元璋不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他已从一般的平民百姓,成了大明天子。既是天子,他要干的当然是大事业,他要真正掌控整个华夏大地。元梁王盘踞昆明,是他实现大一统最后的障碍,这块心病不除,岂能容他高枕无忧?时下,成都已克,剩下的就只有昆明一地了。攻下昆明,整个大明王朝就可以说完美如玉了。
朱元璋清楚,攻克昆明谈何容易。昆明的大元梁王巴扎瓦尔弥,是整个元朝最清醒、最能打仗的王爷之一。除此外,还有精兵数十万,骁将千员,再加之重峦叠嶂,沟壑纵横……朱元璋闭上眼睛,他的头脑里闪现出那种熟悉的场面,只要他的手指往西南一直,就意味着成千上万的将士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大明王朝新建,百废待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当下的上策。然而,众大臣们能够理解他的意图吗?这些文臣武将们,大多被一个接着一个的捷报冲昏了头脑,他们等待的是再立新功,加官晋爵。
朱元璋回过身子,猛地坐在了椅子上,紫檀木的官椅结实非常,也被他壮实身躯碰撞得咯吱咯吱直响。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吐了出来,太凉了。这茶泡了近两个时辰,他不吭气,谁也不敢进来换上热茶。他挺身起来,眉毛一扬,对着门外沉声喝道:“传朕旨意,上朝!”
朱元璋没有估计错,他刚刚在龙椅上坐定,一位大臣就急不可耐地出列,朗声道:“自吾皇登基以来,上合天理,下顺民意,大军到处,所向披靡,四海之内,无不盛赞吾皇的空前伟业。由此可见,我华夏统一指日可待。”
说到此处,这大臣得意地环顾一下四周,众大臣一片欢呼。朱元璋闻此,眉头轻轻一皱。
但那大臣却没有注意到朱元璋的神情,继续道:“放眼我华夏九州,现只有元贼梁王巴扎瓦尔弥残喘于云南昆明。吾皇只要命魏国公亲领一支大军,前往征讨。我大军到处,必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最多三月,云南就回归我大明。那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民同庆,歌舞升平。”
几位大臣闻此,生怕错过了时机,急忙出列附和道:“臣等以为,此言甚妙,恳乞皇上恩准。”
朱元璋听罢,不置可否。满朝的文武官员,他基本上都是熟悉的,但他有些灰心:这满朝的文武官员,就没有一个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吗?他无声地朝刘伯温望去,心内喊道:刘伯温啊刘伯温,难道你也不理解联的心思吗?
其实,细心的刘伯温早就看出了朱元璋的心思,西南大捷,圣上喜则喜也,神情中却有丝丝未尽的满足。刘伯温很钦佩圣上的清醒,他思索片刻,出列奏道:“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可。”
朱元璋急忙问道:“刘爱卿认为不能出兵?”
“如若马上举兵南征,不利者有三。”刘伯温说完扫视着大臣们。
满朝大臣,相互望着,最后齐把眼光盯住朱元璋。朱元璋略微思索,问道:“有何不利?说来听听。”
刘伯温道:“中原、湖南、四川虽然平定,但安抚民心、剿灭残匪尚需时日。北方,我大军虽克大都,然元燕王残部尚存,如若将大军调走,恐残贼突生事变,无疑釜底抽薪,此其不利者一。梁王巴扎瓦尔弥久居云南,熟悉地理,而我大军且多为中原人士,不悉山地,不服水土,劳师以袭远,事倍功半,恐难作为,此其不利者二。如若征讨云南,只能取道黔地,然黔地崎岖险峻不亚于蜀道,荒山野岭瘴气弥漫,乃不毛之地,当年诸葛武侯也深陷其中。现该地彝民头领水西宣慰使霭翠虽归附我朝,如若无充分准备而强行取道,必然会引起彝民反叛,陷我大军于缠绕之中,久久不能自拔也。此其不利者三也。望皇上权衡利弊,三思而行。”
朱元璋轻轻点了点头,心想,军师果然与众不同。
朱元璋还未开口,最先出列的那位大臣按捺不住了,他板着脸道:“伯温兄此言差矣,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想那彝民,虽然剽悍,但终究不过南蛮,乌合之众,岂能和我大军对抗。”
刘伯温有些气恼。这位大臣姓黄,原先地位也不怎么样,只是在攻占湖南时,他出了一计,被圣上采用,立了大功,便被圣上破格提拔,如今说话就有些狂妄了。但刘伯温清楚,他的这种想法代表了许多大臣,因此只能耐心说服。刘伯温继续道:“休要小看这些彝民,据悉,霭翠属下民众数百万,更有雄兵二十余万,如果不加以安抚,只动以武力,我南疆焉能安宁?想当年一代名臣诸葛孔明,为了南疆平定,尚要亲临不毛之地,七擒七纵孟获。其中利害,望吾皇三思。”
那位大臣急了,正想开口反驳,朱元璋说话了:“刘爱卿此言极是。而今,我大明王朝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朝廷、百姓的财力俱困。如若此时南征,犹如大病之身勉强重负,万万不可。譬如初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摇其根。所以,联决定,对云南贵州之南疆,以威慑安抚为本。具体就是,先安云南屏障水西、水东,扎稳脚跟,取以逸待劳之势,而后伺机攻占云南。”
众大臣闻此,虽说还不能完全理解朱元璋的意图,但谁也不敢再有他言,就是刚才那位姓黄的大臣,此刻也缄口不语了,他们一起跪下,齐声道:“吾皇英明!”
朱元璋环顾一下众大臣,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大将傅友德身上。
傅友德当然知道轻重,急忙出列,“皇上,臣愿为皇上分忧。”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朕封你为镇南大将军,再带三万人马,进驻贵阳。贵阳所有驻军统一归你节制。记住,你驻兵贵阳,只是为了对巴扎瓦尔弥起威慑作用,千万不可随意动兵。尤其是对水西的彝族首领霭翠,更不可动之武力,以免被元残部利用。”
傅友德道上前一步,拱手正想说话。
朱元璋用手势止住傅友德,语气更加严厉,“到贵阳后,你马上派出信使,前往昆明,劝说巴扎瓦尔弥投降。”
傅友德一怔,“陛下,朝廷已经先后派了三名信使,全被他们杀了。”
“再派。”朱元璋不假思索。
傅友德感到诧异。他实在不明白圣上的意图,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他侧头望了望刘伯温,希望得到答案。
刘伯温还未说话,那黄姓大臣又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不可再派信使。三派信使,已给足了梁王面子,其不知体面下台,竟然敢斩我大明信使,辱我朝廷神威。况梁王统辖的元军残部,已成惊弓之鸟,我大军到处定可剿灭。”
刘伯温听罢,心想这家伙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如此明了的事理居然不知!他知道自己必须再奏,必须把这种幼稚的想法压制住,否则后果非常严重。刘伯温顾不得礼仪了,大步上前道:“不可,杀人三千自损八百,我军如贸然进击,则欲速而不达。西南险峻,易守难攻,不宜大军交战。我军虽强大,却难以聚集重兵给其致命一击。如勉强为之,是为勉强胜之,也是为杀人三千自损三千。这是下下之策。兵法曰,穷寇莫追,攻心为上。此为上计,皇上英明,正用此计。”说完他目视朱元璋。他想只有皇上能真正压制住这一帮人。
刘伯温求助的目光掠过来,朱元璋马上意识到,此事不能再议,他必须决断。他一生中有无数次这样的决断。这些决断看似武断,似乎是违背了大多数人的意见,其实不然。大多数人的意见往往是平庸的,当然这些平庸的意见可以听听,但干大事者最忌讳的就是在众说纷纭中无法决断。以他的雄才大略,他当然知道,武断过之则必失偏颇,是莽撞和无知,而当断不断则必为其所害,这是他在实践中印证了的。是呀,称得上雄才大略,除了我朱元璋,就是这个刘伯温了。一旦决断,必得掷地有声。朱元璋显出不容置疑的神色,手一挥,“此事朕决心已定,不再议。朕四派信使,并非给梁王面子,他还不够资格。朕是给天下人面子,久战民疲呀。”
“皇上英明。他敢再斩我信使,必失天下人心。此举可能再牺牲我朝几名忠心之臣,而牺牲数人可免数十万人征战之苦,再则能使天下百姓知我皇仁德之心。这种牺牲是有价值的。”刘伯温一边说一边环视众大臣,他估计不会有人再奏什么了。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是呀!朕以为,梁王并不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待时机成熟不难灭之。现当务之急是民心。民稳则天下稳,天下稳则梁王无立身之地矣。”
此时,众大臣全都明白了圣上的意图,一齐跪拜高呼:“吾皇英明。”
次日清晨,傅友德便带着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挥师南下。
大军才刚刚出城,便见几匹马飞奔而来,傅友德一看,是刘伯温等人。
为了来见傅友德,刘伯温在家里考虑了很久。刘伯温知道,在众多的武将之中,傅友德算是比较清醒的,不然,圣上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但刘伯温心里还是存在一种担心,生怕傅友德不能完全领会圣上的意图。西南边陲,事关全局,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全国性的灾难,因此,他还是来了。刘伯温高喊一声:“傅将军慢行,伯温有一句话。”
傅友德双手一拱,谦恭道:“末将愿听军师指教。”
刘伯温下马,走至傅友德面前,语重心长道:“傅将军此去贵阳,我大明的西南疆域就全托付给你了。”
傅友德微微一笑,“军师言重了。以末将看来,那巴扎瓦尔弥虽说拥兵十万,但却已处我大明数十万雄师的包围之中,梁王残部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友德此行,定能不负圣上重望。”
“傅将军,万万不可如此轻敌。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刘伯温摇摇头,“巴扎瓦尔弥虽说只有十万残军,但如果他们策动了蜀、黔及云南的彝民,让那百万彝民成为他们的第一道防线,那后果就可怕了。尤其是贵州宣慰使霭翠,不是简单人物啊。”
傅友德闻此,轻敌情绪马上消失。他想了想道:“军师提醒得对。友德此行,一定牢记军师的教诲,不负圣望。”
望着远去的队伍,刘伯温心里有些失落。他本想请命同往的,但圣上一定不允。正因为他估计到了结局,所以话到了喉咙,又硬生生咽到肚子里去了。是呀!飞鸟将尽,良弓该藏了。他早想学越范蠡、汉张良,在主上大功告成时归隐,但是历史没那么容易重复。说简单点,一是他身边没有一个西施那样的人,可让他像范蠡一样假西施之美,让主子放心。二是他不知何去何从才能够善始善终。朱元璋非常人也,其雄才大略非一般帝王可比。自己稍有不慎,就有杀身之祸。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刘伯温比谁都懂。昨日,他想学蜀姜维驻外屯军避险。与傅友德同驻贵阳,当然是避险的良策。可是他的这个良策,在朱元璋那里,就可能成了臭招。因为你刘伯温一出招,朱元璋就知道你刘伯温想干什么。就如朱元璋一出手,刘伯温也知道他朱元璋想干什么一样。在他俩之间,到了这种境界就没有什么招了。唯一的招就是等待。时间和历史怎样选择,怎样书写结局,在他和朱元璋之间,是无法挣脱的。这个无法挣脱的前提是,朱元璋是个雄才大略的英雄。
云贵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是他向往的地方,目前他不能去,但总有一天他是要去的。
刘伯温说到的霭翠,此刻正在西南的大山深处围猎。阵阵牛角,响彻乌蒙高原上。一队剽悍的彝民正骑马紧追一头野猪。领头的霭翠,大约四旬,虎背熊腰,浓眉大眼,手持一柄钢叉,俯身在马背上面,紧跟在野猪后面。
这是一头硕大的野猪,从头至尾,长约六尺,重约四百斤。那野猪被追至一岩壁下,岩壁高约百丈,野猪见无去路,突然掉转头,张开满嘴的长牙,一个前跃,朝霭翠撞去。
后面的彝民一阵惊呼:“君长小心!”
只见霭翠将身子一歪,避过野猪的猛扑,随后飞身下马,等那野猪刚刚掉头,奋力将手中钢叉狠狠朝前一送,钢叉从头至柄,没人野猪的腹腔之中。那野猪一声嚎叫,凭空跃起半丈,往旁边一撞,将一棵碗口粗的枫树拦腰撞断,然后倒地,翻滚了十几圈,跟着一声哀鸣,倏然死去。
身后的彝军见此,莫不面面相觑。片刻,众人一齐跪地,高呼:“君长万岁!”
霭翠哈哈大笑,对身后的三弟莫里道:“三弟,今日围猎,大哥的身手还过得去吧?”
“大哥勇武不减当年,是我彝家福气呀。”莫里兴奋地说道。
霭翠又是一阵大笑。
霭翠带着手下,担起那些猎来的飞禽走兽,走出密林,骑马向大方城奔去。这一队人马刚刚行进到一山坳处,即见一茅棚外有一老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霭翠见状,眉头一皱,急忙控住马头,下马走至老妪面前,问道:“老人家,你为何如此伤心?”
老妪抬起头,看了看霭翠,半天没有说话,眼泪似乎早就哭干了。
老妪身旁一位彝民道:“她,她的女儿被人抢走了。”
霭翠一听大怒,愤然道:“反了!老人家你告诉我,是谁抢走你的女儿?”
老妪仍然没有说话,霭翠转向那彝民道:“你清楚吗?是谁?”
彝民有些紧张,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回答。
霭翠道:“知道就说!”
彝民小声道:“是,是二爷!”
霭翠大怒,手中马鞭一挥,将一杆树枝打断。
霭翠飞身上马,大喝一声:“回去!”
霭翠马不停蹄,几十里地飞驰而归。他怒气冲冲来到了二弟格宗的家中。格宗此时正坐在躺椅上喝茶,一见霭翠进来,急忙起身招呼:“大哥,你打猎回来了?”
霭翠并不回答,径直走到椅子上坐下,盯着格宗,久久不语。
格宗被他盯得有些不安,小心问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二弟,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吗?”霭翠目光严厉,脸色铁青。
“处境?”格宗见大哥这样,心早有点虚了。他不知大哥想说什么。想了一阵回答道:“我们有什么处境啊?”
霭翠猛地站起,激动地指着窗外道:“现在,我们水西北面有大明的军队压境,南面有大元的十几万虎狼之师,我们水西,今后不管和谁作战,都会是一场灾难,一场大灾难。”
“那有什么?河水再猛,冲不走地上的石头;刀斧再利,砍不光山上的大树。他们军队再多,杀得光我们水西的百万之众吗?”格宗不以为然。
霭翠气极,大声道:“你说得对,他们是杀不光我们彝民。可不管怎么说,它总是一场灾难,是一场大伤我们水西元气的灾难呀。”
“如果是灾难,想躲也躲不过去。”格宗有些无奈地说。
“不对,只要我们所有的彝民心拧在一起,我们就能躲过这场灾难。你说是不是?”霭翠手戳格宗的额头,“你是我水西的二爷,这像二爷说的话吗?”
格宗见大哥这样,有点害怕了,连连点头:“大哥说得对。”
霭翠道:“那我问你,我们水西的百万彝民,如何能团在一起?”
格宗面现窘迫,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这……”
“一片树叶遮不住太阳,一条小沟掀不起大浪。”霭翠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要想把这百万彝民连在一起,就要善待我们的百姓,就要把他们当成我们的兄弟姐妹。”
“大哥,我明白了。”
霭翠严厉说道:“你不明白。你要是明白,怎么会去强抢民女呢?”
“大哥,我,我错了。”格宗低下了头。
霭翠一挥手,“知错就好。马上把人送回去!”
格宗涨红了脸,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霭翠还想说点什么时,三弟莫里急匆匆进来了。“大哥,大明的信使来了。”
霭翠一听,有些紧张,急忙问道:“大明信使?来我们这里干什么?”
莫里道:“他是取道我们水西去昆明。”
霭翠点头道:“如此说来,又是敦促梁王投降的。”
格宗急忙问:“大哥,迎不迎?”
霭翠思考片刻道:“不迎。”
格宗有些不解地望着霭翠道:“前三次信使过境,大哥都五十里相迎,为何这次不迎?”
霭翠停顿片刻,“如若迎他是死,不迎他也是死,迎他何用?”
莫里问道:“大哥认为梁王会第四次杀大明信使?”
霭翠鼻孔哼了一声,“杀三次和杀四次有区别吗?”
格宗点点头道:“梁王残暴,信使必死。大哥,兄弟有一事不明,大明兵强马壮,势力如日中天,为何三番五次派使臣招降,明知不降非要招之?”
霭翠拍了拍格宗的肩,“这正是大明皇帝的高明之处。梁王还想恢复大元江山,是自不量力了。”
大明使臣焦光,水东宣慰使宋钦,骑马立于乌江边。山风烈烈,将那些士卒手中的旌旗卷得簌簌作响。站在高处,就感觉到对岸的千仞绝壁似乎就耸峙在眼前。奔腾桀骜的乌江,好像永不服输似的,一次又一次地卷起凶猛的浪头,冲击着这千仞绝壁,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粉碎,退了回来……
宋钦一路上没有任何话。才半年的时间,他已经三次迎送大明的信使。但每一次迎送都是诀别。宋钦记得,前三位信使,都是雄壮威武之人,一路上慷慨悲歌,令人肃然起敬,也令人潸然泪下。可这次,这个焦光,却完全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宋钦暗自摇头,心想:“如此文弱书生,去那虎狼群中,梁王就是不杀,只怕也会被吓得半死。”
宋钦心想无论如何也该说点什么呀,便双手一拱,对焦光道:“过了乌江便是水西,再无大河阻隔,愿圣使一路顺风,不辱使命。回来时,下官定当在此迎候,为圣使摆酒接风。”
焦光淡淡一笑。从接到让他出任信使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是刘伯温的同乡,在家乡时就已才识远播,刘伯温闻之并试其才,认为他是可造之才,于是推荐到朝廷为国效力。焦光自从跟刘伯温出山后,逐渐显示了他的才干,也越发获得了刘伯温的赏识。这一次,朱元璋选派信使,刘伯温首推他。
焦光接到出任信使的通知后,先是一惊,继而淡淡一笑,对刘伯温道:“父母在,本不该就死。为人子,不能报父母养育之恩,是人之大不孝;为人臣,不能为国赴死,是人之大不忠。家事,国事,国事为大,学生双亲,今后就请老师多多关照了。”
焦光似乎淡定了生死,此刻,他平静对宋钦道:“不辱使命,我做得到。回来却是不可能的了。”
“圣使何出此言?”宋钦明知故问。
焦光微露一丝苦笑,目光扫视了一遍眼前的群山,继而叹道:“真想高唱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我心志。”
“愿听圣使壮烈情怀。”宋钦微微欠身,以示礼节,眼睛里却闪出一丝嘲讽。宋钦以为这个文弱书生也会像前几个使臣一样,做一番英雄赴死状。
“想唱又唱不出口啊。”焦光面对着汹涌澎湃的乌江长叹一声。
“这又为何?”宋钦感到怪异。
焦光平静地说:“荆轲面对的是千古一帝秦王,而我面对的却是一个自不量力的梁王。面对这样一个人,他真不配什么豪情壮语。为了大明,我甘愿静悄悄地死去。”
宋钦闻罢,嘲讽的目光一下子消逝了。他满面肃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焦光笑道:“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宋钦庄严大呼:“送圣使登船。”
众士兵接呼:“送圣使登船。”
焦光双手一拱,带领几个随从从容登船。
宋钦等人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站在岸边,目送大船渐渐远去。
宋钦对部众叹道:“大明的五品使臣焦光,是何等的人才。大明必兴,大元必亡呀!”
一个部下道:“对岸没有水西宣慰使大旗,好像是大总管果瓦的旗帜。”
另一部下道:“怪了,前三次,水西君长霭翠老爷都亲自迎接,为何这次不接?”
宋钦听罢,脸色一变,呵斥部下道:“水西宣慰使是你等能议论的吗?闭嘴!”
其实宋钦也不解,为什么霭翠这次不迎接圣使?无论是第几次,都是圣使。既是圣使,便不可失礼。
霭翠是个睿智的人,按常理他不会这样做的。霭翠在玩什么花招呢?
宋钦能当水东宣慰使,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他判断霭翠不会失礼是正确的,只不过霭翠确实玩了一点花招。
霭翠决定在乌江西岸迎接圣使后,就立刻派出了探子,看宋钦怎样对待这第四个送死的圣使。当探子回报说水东宋钦亲自送圣使焦光渡江时,他大叫一声,“好呀!水东、水西不一样。好呀!”
格宗听大哥叫好,对这个“好”颇为不解。喃喃自语道:“好?好什么好?”
霭翠见二弟格宗有些发呆,便推了他一把,“快,大摆酒席,我要用最高的礼节接待圣使。”
格宗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有点傻傻地看着霭翠,欲言又止。
霭翠看格宗的傻样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什么也别问,赶紧去安排。”
格宗不知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他一直都信服大哥。大哥要他怎么办,他就怎么办。他原想在酒席间看大哥如何表现,可直到酒宴散了,他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他更没想到的是,大哥霭翠还要执意送圣使五十里。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他不明白大哥为何这样,只好跟了去。
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霭翠和格宗带着部众送别了焦光。格宗终于有机会向他大哥要求解惑了,于是问道:“大哥,我不明白,为何不迎他五十里而送他五十里?”
霭翠看了格宗一眼,冷冷道:“如果你去送死,你记忆最深的是恋恋不舍送你的人还是热热闹闹迎你的人?”
格宗沉思片刻,“迎和送虽不一样,但他既是去死,迎和送的区别便没有意义。大哥不是说焦光必死无疑吗?”
霭翠道:“不,这是你说的。我只问你,杀三次和杀四次有什么区别?”
格宗道:“梁王残暴,要杀是没有区别的。”
霭翠道:“要杀,对于死者来说结果是一样的,但杀三次和四次是有区别的。再说还要看被杀者是谁。你想,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梁王却杀了三次信使,说明他残暴不仁,也可说他有勇无谋。如果他四次杀使,那还可以说明一点,他身边有一群有勇无谋之人,那他的灭亡自然就不远了。”
格宗道:“大明还真不缺怕死之臣。”
霭翠道:“只有这个信使是真不怕。四次信使你都见过,从他们的言行中就知道。”
格宗道:“何以见得?”
霭翠道:“第一个信使,他不知自己会死。所以他对我们骄气十足。除了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习惯,还有明强元弱的原因。第二、第三个信使,与我们相别都慷慨激昂,他们深知去与不去都是死,不如壮烈一点。这第四个信使就不同了,言谈举止之中显得轻松自如,好像就是去走一走而已。此人比那些慷慨激昂之士更加令人敬畏。大明有这样的人,必将兴旺。此人必有生机。”
格宗道:“要是梁王真杀了他呢?”
霭翠道:“正是他所求。”
格宗道:“他的生机何在?”
霭翠道:“就在他如此大无畏地求死。”
格宗道:“第二、第三个信使也是去死,为何没有生机?”
霭翠道:“一是时间不同,二是次数不同,三是人不同。慷慨之士不畏死,但不是这种大无畏。”
格宗:“什么是大无畏?”
霭翠:“慨然求死的确是无畏的,但求死未必要慷慨激昂。像他这样平静地去求死,就是大无畏。二弟,从我执掌祖业以来,大风大浪经历了不少,不怕死的人见得多了,但你见过这种不畏死的人吗?”
格宗道:“大哥,还有一事我不明白。水东宋老爷与大哥同样是送,为何大哥说水东水西不一样呢?”
霭翠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非常响亮,振动山谷。格宗被感染了,也笑了起来。
兄弟俩笑毕,霭翠拍了拍格宗的肩道:“当然不一样,现在你不明白,不要紧,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格宗摇摇头。
人一旦拥有了大无畏的精神,哪怕一个文人,他表现出来的胆略是超乎寻常的,就是一个武将也未必有这样的从容和大胆。
大帐之内,梁王巴扎瓦尔弥坐在正堂帅位上。下面站着文臣武将。
焦光神色从容地从文武大臣中走过,到了梁王面前,双手一拱。
“还不跪下!”巴扎瓦尔弥的儿子巴根恼怒地呵斥。
焦光横了巴根一眼,“我上跪天,下跪地,跪吾大明天子,跪我高堂父母。在这里为何下跪?”说完脸转向梁王,“我乃天子信使焦光,梁王不出迎已经失礼,还敢让一武夫在这大堂之上发狂?”
巴根气极,出列道:“父王,斩了他!”
巴扎瓦尔弥冷冷看了焦光一眼,并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巴根大叫:“来人,将他拉出去斩了。”
焦光哈哈大笑,不等武士到来,便迎着跑来的武士走去。
巴扎瓦尔弥急忙喝道:“慢,把信留下。”
焦光站定,却并不回头,“不看也罢,不看也罢。”
巴扎瓦尔弥向巴根挥手。巴根冲上去,从焦光手里抢过信袋,转身急步递给巴扎瓦尔弥。焦光被武士押了出去。
巴扎瓦尔弥打开信袋,展开信件,一看,惊住了。他略微思索,急切地向巴根喊道:“王儿,快,叫刀下留人。”
巴根迟疑了一下,朝门外大喊:“刀下留人。”
门口武士接着大声喊道:“刀下留人。”
一个想死的人没死成,一个可杀的人没杀掉,这种事发生了,对于大元梁王来讲毕竟不是好事。梁王的处境不好过呀,于是只好召集部下研究对策,但商量了大半天,说的无非都是些马匹不足、军粮所余不多等老问题,没有一个文臣武将谈到大明信使的问题,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一旦被提出来,就会涉及杀还是不杀,也就会涉及他们最不愿想又最想早知道的问题:是战还是降?
巴根早就想说他的主张了,可父王的眼神一直阻止着他。他知道父王是想通过这次召见,先看看大家的意见。说是商量对策,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呢?谁都不知道梁王的真实想法,谁敢先说呢?尤其是在大元风雨飘摇之时,稍有不慎,必引来杀身之祸。梁王是何等的人物,他几乎是大元残存的最后精英,其智谋韬略当然非其部下所能及。
梁王道:“明贼贼心不死,最近又派信使来。对于这件事,大家都有什么看法?”
巴根率先出列道:“儿臣觉得,大明立足未稳,拿我们没有办法。儿臣恳请父王速斩来使,以明我朝决心。”
巴扎瓦尔弥没有说话,瞪了一眼巴根。巴根还不成熟。沉默片刻,他看了一眼左边的武将们。站在首位的武将不得不开口了。“陛下,依臣看,事情没这么简单。就目前的形势看,明贼要想进攻我们,时机还不成熟,或者说,他们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臣认为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这个武将不同意巴根的看法,看来非等闲之辈。“你还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巴扎瓦尔弥若有所思。
“其一,明贼的军队虽说有百万,但他们现在的战线太长。在北方,在西北,他们的大量人马还在与我大元作战,因此,他们现在不可能投入更多的军队来进攻昆明。”
巴扎瓦尔弥点点头。
“其二,明贼要想进攻我们云南,必然要取道水西。而水西的彝人很难和他们一条心。若明贼要强取水西的话,那水西的百万彝人是不会轻易就范的,可能还没到昆明,明贼就实力大损了,到时我军再击之,明贼将溃不成军。”
巴扎瓦尔弥听后,点点头道:“对,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些彝人,他们可是昆明的一道坚固屏障。可是我们也得加紧练兵,储备军粮,以防明贼突然进犯。”
巴扎瓦尔弥站了起来,“从现在起,我们所有的人马,都要做好作战的准备。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挑起彝人和明贼的战争,只要他们双方打起来,我们就可以以逸待劳,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
巴根听到父王这样说,有点急了。他认为,只有四杀信使,才能更显与大明作战到底的决心。而今天谈了半天,就没有一个决断。他一急就往前跨了一步,正想说什么,耳边就响起了父王的声音:“王儿,你带那书生,见识见识咱大元武士。”
巴根还能说什么?只好照父王的吩咐去做。既然暂时杀不了信使焦光,让这个狂人见识一下大元的勇士也好,可以杀杀这人的狂气。巴根这样一想,气也就顺多了,所以行进在他威武的队伍中,他不时斜眼观察使臣焦光。
大明信使焦光何等人物?只见他在枪林刀丛中从容地走着,面不改色,一脸傲气。
巴根看着两旁威武雄壮的队伍自豪地对焦光说:“我大元勇士真是天下英雄。”
焦光并不答话,依然昂首挺胸,面露不屑。
巴根怒不可遏,厉声道:“你不怕我将你碎尸万段?”
焦光笑道:“那你还等什么?”
巴根横眼盯着焦光不放。过了很久,无奈地拱手,“好,敬你一个不怕死!”
巴根手一挥,几个武士翻身上马,来回奔驰,枪刺刀砍,甚是勇猛。巴根得意地说:“这里没有怕死的。不过,仅仅不怕死不是英雄。这些勇士跟我身经百战,做到不怕死容易,做到杀不死才是真英雄!”
焦光头一歪,“是呀,不怕死未必是壮士。可我是杀得死的人,你这个勇士为何杀不死我呀!”
巴根脸色发青,竟一时无语。但又不甘就这样败下阵来,冷笑道:“你的大明既然无敌,就该放马过来一决雌雄。派你前来却是为何?”
焦光傲然道:“救你等性命。”
巴根被彻底激怒了,一拳将焦光打倒在地。焦光倔强地从地上挺起身来,整了整衣衫,“杀人痛快,打一个文士非好汉所为。”
巴根气呼呼地拔出剑来,转而又将剑收回,拂袖而去。
焦光追赶着巴根大呼:“我乃杀得死之人,是杀得死之人!”
巴根本想杀杀焦光的狂气,却反而被焦光羞辱了一番,于是气冲冲地来找他的父王巴扎瓦尔弥。
巴扎瓦尔弥正坐在书桌前,面对一张空无一字的宣纸,陷入沉思。
巴根进门就迫不及待道:“父王,明贼信使焦光太狂妄,太狂妄!他出言不逊,狂妄至极,为何不杀了他?”
巴扎瓦尔弥摇摇头,叹道:“杀他容易,但失了民心,我们的处境就难了。”
巴根道:“这,儿臣也就不解了。前三次杀明贼信使,父王为何不顾虑?”
巴扎瓦尔弥道:“明军势大,我军势弱,惧战之将不是没有呀。杀了来使,表明了父王与明贼势不两立的决心,也断绝了将士的他意。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父王不得已连杀三使是为了稳定军心呀。”
巴根道:“现军心已稳,士气恢复,杀了这狂使也无关紧要。”
巴扎瓦尔弥道:“不可,我们现在需要民心。军心以杀而稳,民心正好反之。”
巴根道:“父王多虑了,儿臣以为,目前我境内臣民对父王并无二心。”
巴扎瓦尔弥道:“吾儿不可目光短浅。你想,如果天下百姓都诚心归了大明,我等要杀进中原,重整我大元河山就太难了。”
巴根道:“是,父王,儿臣明白了。”
巴扎瓦尔弥道:“明白就好!巴根啊,要知道,如今我们要想恢复大元,是难上加难的事情。所以,我们干的每一件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巴根道:“父王,您放心,儿臣一定跟着父王,卧薪尝胆,重建我大元。”
巴扎瓦尔弥道:“好,你去吧,我也该好好休息一夜了。”
巴根跪拜请安后,退走了几步又走上前来,“父王,儿臣有一事不明。”
巴扎瓦尔弥道:“说。”
巴根道:“前日,父王已准奏杀了信使焦光,为何父王看了信后就不杀了?儿臣想知道,那封信到底写了些什么?”
巴扎瓦尔弥指了指桌上的那张白宣纸,苦笑道:“一张白宣。”
巴根惊讶道:“一张白宣?”
巴扎瓦尔弥道:“对,空无一字。”
巴根怀疑地望着巴扎瓦尔弥,“空无一字?朱元璋是什么意思?”
巴扎瓦尔弥道:“什么意思,你还不懂?朱元璋派人来,就是送来让我杀的。”
梁王府因为焦光的到来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与其说是梁王府乱了,还不如说是梁王心乱了。梁王的心一乱,下面的大臣、将军们会更乱。梁王深深知道这种利害。他几次想痛下决心,杀了信使焦光以振军心,可总是在脱口而出的一刹那间,那个决心一下子在喉咙口被他活生生哽咽进了肚子里。焦光杀不得,杀了必失天下民心,这个道理,朱元璋明白,焦光明白,难道我巴扎瓦尔弥不明白吗?军心要振,民心又不能失。何去何从真是难下手呀!留着焦光又特别打眼,上上下下都看见大明信使活在昆明城里。只要焦光还在昆明城,就说明他梁王束手无策。是死是活总有个决断吧!这就是时局。这个时局严峻地告诉他:当断须断,不断则会自乱。
严峻的局势也考验着水西大地。就在霭翠和格宗送信使焦光人滇的当天,霭翠在宣慰府召集了水西的高层会议。信使焦光人滇是死是活,对于水西来讲,不知是祸是福。天下大事就是这样的,不到那一刻是难见分晓的。在乱世中立足,要的就是智慧,霭翠当然是个智者,他明白仅凭匹夫之勇是远远不够的。要想在这混乱而动荡的局势中保住水西的安宁,他必须十分小心地应对。
水西的重要人物都到齐了:大管家果瓦,二爷格宗,三爷莫里,以及水西四十八个部落的土司。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霭翠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今天把大家请来,是因为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会危及我们水西的前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请大家来,我们商议商议,如何应对。”霭翠顿了顿继续道:“大明的信使焦光已去了云南。大家知道他是去云南干什么吗?他的使命是叫元梁王巴扎瓦尔弥投降的。”
下面又议论起来,显得有些吵闹。
霭翠见大家七嘴八舌,说不到要领上,有些急了。他用手势压制住吵闹声,大声道:“大家不要以为这件事与我们无关,就不以为然。大家想一想,依照梁王巴扎瓦尔弥的脾气,他会投降吗?他肯定不会。他不投降,明军就肯定要攻打他。明军要进攻昆明,他们的十数万军队就只有一条路,必然要经过我们水西地面。因此,我就担心明军会不会借口南征,乘势攻打我们?”
格宗接声道:“依我看,不管是元兵也好,明军也罢,统统都是我们彝家的敌人。要想从我们彝家的地盘过路,我们一律不答应。”
霭翠听格宗这样说,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莫里拉了拉格宗的衣袖,“二哥,事情没那么简单吧,万一他们要硬取呢?”
格宗手搭着剑鞘说:“硬取?他得问问我们手中的刀剑答不答应!”
霭翠白了格宗一眼道:“糊涂!你就知道逞匹夫之勇。”
格宗有些不服道:“大哥,难道我们怕了他们不成?”
霭翠看他一眼,不想再和他多言。
霭翠望了望身边的大管家。自从会议开始,大管家果瓦就一直没有说话。霭翠笑道:“果瓦,你是我们彝家的智者,谈谈你的看法。”
果瓦笑了笑。其实,他知道霭翠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和主意。此刻叫他说出来,无非是想借他的口说服那些不明事理的土目们。在许多土目的心目中,果瓦永远是彝家最有办法的智者。
果瓦想了想,慢慢道来:“要依小人看,这件事情确实有点难呢。元军和明军,都有数十万军队,不管我们得罪了哪一方,都会给我们水西带来灾难,而我们又恰巧夹在他们之间。”
“是啊,是啊。大管家说得有道理。”土目老望马上附和道。
“有道理有什么用?关键是得有办法对付他们。”土目孟昆斜着眼对着老望说。他俩可是一对冤家,只要一相见必吵架。
果瓦当然了解他们,不过此时没心情应付他俩。他迅速和霭翠交流了一下眼光,笑道:“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沟坎,仔细一想,明军现在还不会对我们怎么样。而元军呢,就更不敢攻击我们,因为他们不会过多地树敌。所以说,我们水西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原则,依我看,我们的原则是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不亲热。不偏不倚,保持中立。”
霭翠点头道:“对,这样最好。”
众土目一见君长霭翠都认定了,便马上附和道:“还是果瓦的办法多呀。”
霭翠见目的已达到,收场道:“所以,我们大家今后要特别注意,不要随便和任何一方发生冲突。尤其要注意的是元军,和明军相比,他们的力量要弱一些,这样他们就很有可能故意调唆我们和明军交战。到时我们吃了大亏,而他们就会占便宜。”
在霭翠说话的时候,土目那珠一直深情地望着他。而这一切都被在她身旁的格宗看见,格宗脸上有一股酸气。
霭翠觉得今天的会太有必要了,他的四十八个部落首领,多是好打好杀,又彪悍异常的人,不给他们讲清时局,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霭翠自二十岁执掌水西四十八个部落,至今已二十余年。二十多年来,霭翠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总算保住了水西部落的平安。
大明朱元璋起兵以后,就带领着兵马和大元厮杀不断。霭翠先是觉得,那战场距离他们水西太远,他们应该没事。可大元势力逐渐败落,眼下,整个中原大地都归顺了朱元璋。放眼整个华夏,大元控制的地方已经屈指可数了。而盘踞昆明的元梁王巴扎瓦尔弥,自然就成了朱元璋的主攻目标。水西也因此将被无情地卷入到这最后的战争中。
果瓦说得不错,大元和大明,他们哪一边都得罪不起。果瓦虽说水西要保持中立,但真正保持中立谈何容易?所以,这些天来霭翠一直不痛快。但这种不痛快他绝不会在众人面前暴露。也只有到了晚上,他才独自坐在屋里喝着闷酒,盘算着水西的未来。
门吱呀响了一声,那珠幽灵一般飘了进来。
显然,那珠是精心打扮过自己的。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将浓密的黑发挽成一团盘在头上,使得她光滑洁白的脖子闪出玉石般的光泽。裙腰很紧,显出她的腰更小,胸脯更高,娇美身材更加夺人眼目。那珠静静地在霭翠对面坐下,用那双忧郁深沉的眼光盯着霭翠,一言不发。
霭翠在心里长叹一声。他和那珠的纠葛,整个水西都知道。水西人都知道那珠喜欢君长霭翠。可是,霭翠是有婚约的。正是因为这婚约的束缚,霭翠从不敢对那珠有半分默许。但那珠不管,照样我行我素。
霭翠不敢对那珠有过分举动,除却他们两家是世交外,那珠更是四十八个部落中最大部落的土目。霭翠此刻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只好端起酒杯,一口喝干。
那珠见霭翠也不说话,只好幽幽道:“大哥,这样喝闷酒,是会伤身子的。”
霭翠苦笑一声,还是没有说话。
那珠环视了一下霭翠的房间,轻声道:“大哥,你真的该有夫人了。有了夫人,你就不会这样了。”
“快了。”霭翠一扬头又喝了一杯酒。
“你还是想着那个奢香?”那珠美丽而温柔的大眼闪出一丝怨气。
“那是十五年前定下的。我们彝家人,说出的话,就要兑现。”霭翠只顾喝酒,并没有看到那珠的变化。
“我就不明白,我那珠哪一点比不过奢香?你为什么不要我?”那珠从霭翠手中夺下酒杯。
霭翠无奈地说:“那珠妹子,你是我们水西最美丽的女人,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只是,我不是自由身子,我不能食言啊!”
那珠顿时无语,她哇的一声哭了,伏在桌子上抽泣不已。
霭翠房间外面,此刻正有一人伏在窗外。听见那珠的哭声后,愤愤站起走开了。此人原来正是二爷格宗。
这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人世间的感情是不是都这样:你喜欢的人,可能永远不能与你相爱;而你不喜欢的人,偏偏又喜欢你。霭翠和格宗对于那珠来讲就是这样。
格宗一路灰头土脸的回到家中。一个丫鬟见他进屋,急忙讨好道:“二爷,您回来了。”
格宗飞起一脚,踢向那丫鬟:“滚,给老子滚远点!”
那丫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但也不敢哭出来,只是悄悄地抹眼泪。其他的人见格宗如此,个个都静气屏声,生怕招惹格宗。
格宗在躺椅上坐下,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那珠的身影,满耳全是那珠的哭声。格宗已经有三个老婆了,按照规矩,他还可以再娶。可是,不管哪个老婆,他认为都赶不上那珠。那珠是格宗得不到而又最想得到的人,看来人们说的得不到的东西最美,这话是有道理的。格宗甚至行房事也常忍不住口里喊着那珠的名字。三个夫人也只有认命,她们还能干什么?但格宗在三位夫人的温情中,不但没有消除对那珠的渴望,相反,这种情感却越发强烈。
去年,格宗借口有事去了那珠的庄园。下人们见是二爷进屋,谁都不敢阻挡。格宗进了房间后,那珠并不在。格宗正要离开,听见了内屋传出水声。他急忙悄悄沿门缝望去。这一望,差点使他灵魂出窍。那珠正赤条条坐在木盆里沐浴。按说,格宗的三个老婆也都长得不错,但和那珠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格中顿时脸红脖子粗,本想多看一会儿,又怕那珠发现。如果发现了,那珠非当场砍了他不可。于是他只好退走,跑回了家。当天晚上,格宗一夜未眠,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闪现出那珠绝美的身躯。他发誓,一定要讨得那珠做老婆。可是,这一年来,无论他怎样耍手段,那珠从不正眼看他一眼。
格宗想不通,他堂堂的水西二爷,相貌魁梧,力大无穷,不知有多少女人想巴结他。可这个那珠就是不拿他当盘菜。而更令他寒心的是,那珠发疯一般喜欢他大哥,这就更令格宗感到强烈的不平衡。当然,他的这些想法是不敢表露出来的,正因为如此,他的痛苦也就更甚。
格宗叹了口气,提起酒壶,朝嘴中狂灌,这是他解愁的唯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