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珍妮问我：“妹妹，我的故事一点也不动人，并且很无趣，都是些无奈与眼泪，你真的愿意听吗？”
我说：“姐姐，我们老师讲过：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我愿意听你的故事，如果你把我讲哭了，我就抱着你痛哭一场。”
她望着午夜的星空，开始讲述她的人生经历。
“好吧，我的人生就像现在这午夜一样，漆黑一片，该从何说起呢？就从我出生的时候说起吧，我是我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们唯一的一个孩子，因为生我，我的母亲丧失了生育能力，我爷爷得知这个情况之后气的直咳嗽，说我这个丫头片子害的他老吴家断子绝孙了，所以不许我姓吴，我只能随母姓，姓沈，我妈妈在童话书上给我找了个洋名字，叫珍妮……我爷爷一看见我就生气，我出生不到一年，他就被气死了，这就是我的原罪，原罪就是不是你的错，你却要背负的罪孽，我的出生就是一个罪孽，如果出生可以选择 ，我绝不会选择来人间……”
沈珍妮那晚一直讲了两个多小时， 我把她的话梳理了一遍，终于理清了她的人生轨迹。
五岁要上中班的时候，沈珍妮的父亲，也就是吴助查出了心脏病，借了很多钱治病。
家里刚卖完粮食，债主就上门要债，吴助把卖粮食的钱都还了债还不够，为 了让债主息怒，他拿出一个西瓜请债主吃 ，当他去叫自己女儿来吃西瓜的时候，沈珍妮抬起头，怒气冲冲的问他：“我的学费呢？”吴助木然，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因为家里变故，沈珍妮两个月没去上幼儿园了，她天天缠着自己亲爹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去上学，吴助总是安慰她说，卖了粮食有了钱你就能去上学了。
现在，卖粮食的钱都用来还债了，一分也没剩下。
沈珍妮天天闹着要上学，直到有一天，吴助烦了，就冲着她吼：“你想上学，有本事自己挣钱去啊。”
结果出人意料，她真自己挣钱去了。
从此，五岁的沈珍妮每天拿着破麻袋走很远，去几公里外的垃圾堆捡破烂，然后拿到废品回收站卖掉，从此沈珍妮小朋友过上了这个月上幼儿园，下个月捡破烂，下下个月上幼儿园，下下下个月再捡破烂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幼儿园毕业。
上了小学以后，这种生活模式不行了，沈珍妮的母亲让她去外婆家要点生活费，她去了之后，外婆是很不耐烦的。
外婆从口袋里掏出八毛零钱，一把扬在台阶上，她卑微地弯下腰，低下头，一张一张捡起，强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
沈珍妮回忆当时的感觉时说：“八毛零钱在地上捡起，那种沉重的感觉，就好像捡起了一座泰山 ，我把钱一张一张叠好，就跟要饭的没什么区别，我的外婆讨厌我父亲三番五次向她借钱，更讨厌我害得我母亲丧失生儿子的能力，让她在婆家抬不起头来，我这童年过得，真的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沈珍妮弯腰捡起那八毛钱，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从此，她的脚再也没有踏进过外婆家的大门，她和外婆偶尔在大街上遇见，也依然没有打过一声招呼，说过一句话。
后来外婆去世，沈珍妮不得不去参加葬礼，她看着墙上的遗像，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引得那些哭丧的人都看他，吴助赶紧捂住她的嘴，并训斥了她，她竟乐得在地上打起滚来，随后，她被赶出了灵堂。
在接下来很长时间内，沈珍妮心情大好，笑口常开。
她其实也明白，老太婆死了，吴助心里肯定也高兴，因为老太婆很多很多次都拒绝借给他钱，还催他还以前借的钱，一见面就骂他是废物，一点钱都挣不到，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让他一点男人的尊严都没有。
一年级开学第一周要住校，学校食堂的饭早餐三毛一份，午餐和晚餐都是七毛一份，别的小朋友来宿舍的时候都带着零食水果，只有沈珍妮带着两饭盒泡菜和一书包馒头，没出三天，馒头就硬邦邦的，并逐渐开始发霉 。
班主任盘芳了解了她的情况决定借钱给她，她不肯要，因为怕还不起，盘芳老师明白她的心思之后笑着说：“你只要在二十年之内还清就可以了。”她感激的点点头，记住了这句话。盘芳老师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她说：“这是你这学期的学费，知识就是力量，努力学习才能变得富有。”
她后来在很多人身上发现这句话并不完全对。
用不着去捡瓶子的沈珍妮买了很多书，科学、哲学、、故事、百科知识……什么书都有，四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说话文绉绉的了。小学生好奇的问题多，她的那些同学一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就会来问他。她就算不懂也会连吹带编，娓娓道来，一时间，他成了全校的偶像。
五年级的时候，盘芳不当沈珍妮的班主任了，但是仍然继续资助她，盘芳两个月后要调到别的学校，临走之前给了沈珍妮一张银行卡，并告诉她，“我会定期往银行卡里打钱，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希望你平安幸福。”
望着老师离去的背影，沈珍妮想起这几年本市的很多名胜古迹和旅游景点都是这位老师带着自己去的，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让同学们写作文，题目是我去过的旅游景点，她的作文本上交的时候却是一片空白，语文老师问的时候她一句话都不说，后来语文老师叫来了盘芳，盘芳轻声细语地问她：“珍妮，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平时作业交的最快，考试成绩总是在前十，你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写作文吗?”
沈珍妮耷拉着脑袋，用蚊子哼哼的声音答到：“我——什么景点也——没去过……”
望着老师的车缓缓驶出校门，几年不掉泪的她鼻子一酸，大喊了一声“谢谢，你是我碰见过最好的天使老师。”。
发小学毕业证那天，沈珍妮想算一下盘老师总共资助了自己多少钱，却发现大大小小的账目自己已经算不清了。她对着空气说：“我今年十三岁，我会在二十九岁之前把欠盘老师的债全部还清的，不仅如此，我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十倍返还。”
上了初中之后，家里情况好些了，欠的债都还清了，还有了一点存款，她打电话告诉老师不用资助自己了，并把那张银行卡寄还给了盘芳老师，老师嘱咐她要继续好好学习，长大后要出人头地。
她安然的度过了初一初二和初三的上学期，初三中考前夕，她妈妈查出了恶性肿瘤，家里再次债台高筑，陷入拮据。
当她问自己妈妈为什么不再继续用化疗药物的时候，她妈妈说“折腾了几个月， 积蓄空了，用不起了，现在别人一看咱家又落魄了，都躲的远远的，就怕咱又借钱。”
她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思……
上高中第一个星期，沈珍妮在军训教官的口令里踢正步的时候，她的母亲去世了。
她回到家，愤怒的发现自己母亲葬礼都没办，就匆忙火化入土了。
吴助用商量的语气说：“给你妈治病欠了一万多，咱家发不起丧了，所以就没办葬礼……我也是受了不小刺激，感觉心脏老是难受。要不你 ……”
“给我一天一夜，我要考虑。”她打断吴助的话。
考虑了一天一夜后，沈珍妮对吴助说：“我听你的。”
沈珍妮遵从吴助的意思不再上学了，而是每天去村外的工厂打工。
一开始去工厂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懂，既不会组装零件也不会操纵机器，整天犯错误，她发现自己在这里想哭都找不到地方，就连厕所都有不定时巡视的领导，她一天挨好几顿骂，一星期被罚六七回款，而且那些懂技术的工人把骂她当成一种乐趣，还故意不好好教她，却把搬运东西的重活甩给她一个女孩子。
没人教自己，她就在一旁静静的观察别人的操作，看了整整半个月，才大体明白怎么操作机器和组装零件。
沈珍妮随工厂的所有工人排队去领工资的时候，她的工资条上写着负58元，发工资的那个老会计扶了扶眼镜说：“孩子，你来这第一个月啥都不会干，所以工资只有100，但是你车间主任给你的罚款标准是按1000元工资标准罚的。你这个月罚款总共是158元，你的工资全部扣除都不够。我看你干起活来也不是不尽心，到头来却要倒贴钱，这厂领导真是的，唉，我看你还是走吧，在这里呆着也是受欺负，刚才你车间主任还嘱咐我呢，让我要求你把58块钱罚款补上。”
“如果我不交剩下的那58元罚款会怎么样？”
“会从你下个月工资里扣，加倍的扣！”
“明白了”
沈珍妮回到家，告诉吴助自己在工厂遭遇的种种不公，吴助听完长叹了一口气 说：“别去工厂了，回去上学吧，但是你只能靠自己挣钱交学费了，我供不起你了。”
沈珍妮又回学校了，她在学校呆了整整半学期，既不想家也不回家，她在学校外面的饺子馆找了个兼职，周六周日和每天中午晚上工作，每个月能挣400块钱，1997年的400块钱。
面馆老板许诺她可以每天免费吃饺子，这令她非常开心。有时候面馆中午非常忙，她好不容易忙到最后十分钟，吃几口饭就匆匆回教室完成中午作业。
半学期后，她攒了1000多块钱，逛夜市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双棉鞋，一条新裤子和一件绿色军大衣，因为快过冬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作业一堆一堆，试卷一套一套，老师们口中整天是大学大学，前途前途，她压烦了。
有一天上晚自习，外面下起了大雪，她和自己的朋友陈宛若一起走到教室外的走廊，看着漫天雪花悄然落地，17岁的她把自己从小到大的轨迹给陈宛若阐述了一遍，然后迷惘了。
陈宛若说：“你是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不知道自己这种困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对吗？我送给你一个句话：不遗余力的去追逐长久的，真正的快乐。”
沈珍妮低声轻语着：“我快乐过吗，好像快乐过，在小学的时候挺快乐的，因为碰见好人了，初中也还行，因为家里安稳了，现在好像一点也不快乐，我好像好久都没体会过快乐的感觉了。”
陈宛若安慰她说：“你以后一定还会碰见更多好人，还会有安稳日子过，放心，生活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哭了。
第二天，沈珍妮回了趟家，发现几个月不见，自己父亲的头发全愁白了，并且面容憔悴，走路都非常不稳了，此时她很不孝地想到了朱自清《背影》里的一句话：恐大去之期不远矣。
“前几天我在街上又发了一次病，自从你妈走后，我这身体……唉——”
沈珍妮看到自己父亲这个样子，用村委里的电话向学校请了长假，准备在家照顾亲爹。照顾亲爹归照顾亲爹，但这个家庭不能没有收入，于是她买了十几只小羊羔，上午放羊，下午回家给吴助熬药，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学习，窗外狂风呼啸，似乎在怒斥生活的不公，她有时候学到半夜一两点，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吴助便迈着沉重的脚步过来把她叫醒，嘱咐她到床上去睡。
几个月后，沈珍妮卖羊挣了八百多块，买了几个小菜回家和父亲庆祝。
吴助十分欣慰地说：“孩子，你终于长大了，但是你还要继续努力，我知道像你这种孩子都有梦想，你从小我就看出来了，你早晚有一天会像鸟一样飞到更远的地方，不可能像我一样一辈子只窝囊在这个小村庄里，我以前还能打打工挣挣钱，后来看门，当泥瓦匠，种地，现在我想去看门人家都不要我了，就怕我突然心脏病发作，死在人家那里，你从幼儿园开始就靠自己了，我这当爹的心里不是滋味啊，下辈子如果还能是一家人，我一定要好好补偿你。你几个月不回来，我知道你怨我，大不了下辈子你当妈我当儿子，我好好孝敬你。”
沈珍妮听了这话，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又过了两个月，吴助告诉沈珍妮，自己把院子卖掉了，把欠的钱都还清了，还余下一万多块钱。沈珍妮听完愤慨不已，大吼道：“你把房子卖了我们住哪啊？”
“姑娘，我心里清楚，自己没几天活头了，我已经亏欠你很多了，我不想把债都留给你。”
“问题是我们住哪啊？”
“你要自己去寻找住处了！”
自——己——去——找——住——处。
她气的摔起了锅碗瓢盆。
“从小我没说过怨你的话，今天我想问问你，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吗？你让我到哪去啊？你把院子卖了，你他妈让我睡大街去啊。”
吴助沉默了。
第二天，沈珍妮照常去放羊，第三天照常照常去放羊，第四天……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她心烦意乱，没和吴助说一句话，一个星期后，她干脆把还没长大的羊全卖了，收羊的问她为什么不放羊了的时候，他说“家都没了，羊都没处圈了，卖了钱都不知道往哪拿了，还放什么羊啊。”
收羊的问她年纪轻轻的以后准备怎么活？
她愤愤地说：“大不了就不活了，活不下去还能死呢，没有活路，还有死路呢。”
收羊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着羊群走了。
她坐在家门外石头上，心里想着，“自己的父亲病成这个样子，自己有什么不能原谅呢？他活着就非常非常好了，如果他不在了自己就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了。他这个样子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留下一个破院子和一堆外债，另一个是什么都不留下，而他的选择是什么都不留下。算了算了，跟自己亲爹生什么气，大不了就要饭去呗。”
沈珍妮走进院子里，喊了一声“爸”，没有回应，她走进屋里，看到吴助躺在床上，便走到床边，又喊了一声“爸”。吴助睁开眼睛，显得十分欢喜“你原谅爸爸了？”
“是的，原谅了。”
“好孩子，买这个院子的人下周四过来接管，我要给你说的话都在厨房案板下。对了，现在是几点。”
“早上八点了。”
“今天几月几号”
“1月15号”
“知道了，你可一定好好的，你走吧，我睡会。”吴助说完又沉沉睡去了。
这一睡，他再没有醒来。
……
沈珍妮办完吴助的死亡证明，请来村里管白事的人，那些人先把吴助的遗体送到火葬场火化完毕，凑钱给他买了一个骨灰盒，然后在他家庄稼地里刨了一个坑，将这个可怜的人埋葬了，吴助的一生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沈珍妮在厨房柜子顶上取下了一张纸，那张纸上是吴助潦草的字迹：
女儿，请原谅爸爸把这个院子卖掉了，幻想一下我如果没有卖房子，我死后，你白天去放羊，晚上回来一个人孤独。隔一段时间卖几只羊，挣几百块钱，和我一样窝囊在村庄里，过着穷苦又枯燥的日子，暗无天日，还要替你死去父母偿还两三万的债，这种生活你愿意吗？你还年轻，路还长，我卖了院子，你就只能去外面闯，就算我赌一下吧，你要么成为乞丐，要么有很成功的人生，也许你会经历许许多多很难的事情，但我始终相信我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闺女是最棒的。我给你留下了一万四千块钱，就在你的书包里，这些钱是我卖完房子还完债的全部剩余，我该下地狱去了，孩子再见，罪人吴助。
沈珍妮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买的四百多本书堆到了院子里，一把火付之一炬，她从小到大的精神大厦也化为灰烟，烈火燃起的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随后，沈珍妮回到学校勤工俭学，完成了她自己的高中学业。寒暑假来临，别的同学都兴高采烈的回家，她只能出去打工，除此之外别无去处。在高考完毕那天她和自己的同班同学聚会，喝了很多酒，她坐上回家的公交车，迷迷糊糊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吴沟村，当她回到了自己家原来的地址，发现自己家房子已经被推倒，变成了一堆废墟。
她摊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嘟囔着“爸爸，妈……我毕业了，你们去哪里了？我好像很久没看见你们了，虽然你们从小没怎么管过我，但是，但是我想你们了，不怕你们责备我，我找了个男朋友，他非要我周六陪他出去玩，可是当时我周六要出去打工，我又要攒学费住宿费，又要挣吃饭钱，我连续三个星期六没陪他出去玩，他就和我分手了，后来找了一个每周都陪他出去玩的人。我很喜欢他，可我没办法，我很爱他，可我没空陪他……”哭完了，她躺在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随后的日子，沈珍妮就一直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直到现在。
沈珍妮自述的经历让我的眼里闪出了点点泪光，她讲的时候脸色却出奇的平静，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很空洞，好像麻木了一般， 连一开始的泪光也没有了， 我多希望她能肆无忌惮的放声痛哭一场，然后我会轻轻抱住她，拍拍着她的后背，对她说一句：“姐姐乖，姐姐不哭。以后妹妹疼你。”
沈珍妮感慨：“命运这东西啊，真是的，跌宕起来就跟唱歌的高低音一样，一起一伏的，恶毒起来，就跟蛇一样，不咬死你绝不罢休。”
唉，命运这玩意，不是三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
因为日升月落，所以命运啊，它起伏若歌。
因为悲欢离合，所以命运啊，它恶毒似蛇。
因为人还活着，所以命运啊，它效河不歇。
因为生老病死，所以命运啊，它渐灭熄火。
因为年华短暂，所以命运啊，它流殇留褶。
因为渺小如蚁，所以命运啊，它难测如渊。
因为人生不甘，所以命运啊，它百转飞旋。
因为美好难留，所以命运啊，它花开再落。
因为留恨经年，所以命运啊，它软弱如棉。
因为逆风扬帆，所以命运啊，它坚硬如山。
因为望月追忆，所以命运啊，它曾飞若鹰。
因为弦崩琴烂，所以命运啊，它跌落云端。
因为活在瞬间，所以命运啊，它得珍惜缠缠绵绵日子里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