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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杂篇(1 / 1)


原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

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译文

老聃的弟子,有个名叫庚桑楚的,独得老聃之道,去北方居住在畏垒山上,他的仆人中有炫耀聪明的被他辞去,他的侍女中有标榜仁义的也被他疏远;糊涂无知的人和他住在一起,随便无礼的人被他使唤。住了三年,畏垒山区获得大丰收。畏垒山区的百姓互相议论说:“庚桑子刚来时,我们感到很惊奇。现在,我们以每日来看他的功绩感到不足,而以三年的岁月来看他的功绩便感到有余。他差不多是圣人吧!你们为什么不一齐尊奉他为神,为他建立祠庙祭拜他呢?”

庚桑子听到这种议论,面朝南方而心中感到十分不快。弟子们觉得很奇怪。庚桑子说:“你们对我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春天阳气勃发而百草生长,时至秋日而果实成熟。春季与秋季,难道无故就能这样吗?这是自然之道在运行呢。我听说,至德之人,寂静地居住在一丈见方的小屋之中,而百姓肆意迷妄地不知要到哪里去。现在畏垒的这些小民们,私下里想把我敬奉于贤人之间,我难道是那种众人注目的人吗!因此,我面对老聃的教诲而感到不安。”

弟子说:“不是这样,深八尺、长一丈六尺的小水沟,大鱼无法转身,而小鱼却回旋自如;六尺、八尺高的小土丘,巨兽无法藏身,而妖狐却很如意。况且尊重贤人,授权能人,推举善行,施与利益,自古尧、舜就是这样,何况畏垒的百姓呢?先生就听他们的吧!”

庚桑子说:“小子们,过来。可以吞车的巨兽,单独离开山林,就不免受到罗网的祸患;可以吞船的大鱼,因潮汐动荡而离水,就会受蝼蚁的伤害。所以鸟兽不厌山高,鱼鳖不厌水深。要全形养性的人,隐身之所,也应是不厌深远的。况且,尧舜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呢?像他们那样分辨贤能善利,如同妄自凿毁垣墙而种植茼蒿一样。选择头发来梳理,数着米粒来煮饭,这样斤斤计较又怎能济世呢?荐举贤能则使人民互相倾轧,任用智者则使人民互相欺诈。这些所为不足以使人民淳厚。人民贪利之心切,于是有子杀父、臣杀君、白日偷盗、正午挖墙之事出现。我告诉你们,大乱的根源,必定起自尧舜,而其流弊将存于千年之后。千年之后,必定有人吃人的事情了!”

原文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

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

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

南荣趎曰:“唯。”

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

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

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

老子曰:“何谓也?”

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

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已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

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

曰:“然则是至乎?”

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译文

南荣趎局促不安,正容端坐说:“像我的年龄已经这样大了,要怎样学习才能达到您所说的那种境界呢?”

庚桑子说:“保全你的身体,护养你的天性,不要让你的思虑为求取私利而奔波劳苦。像这样三年时间,就可以达到我所说的那种境界了。”

南荣趎说:“盲人和普通人的眼睛,从外形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异,而盲人的眼睛却看不见东西;聋子和普通人的耳朵,从外形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而聋子的耳朵却听不见声音;疯狂的人与普通人的样子,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而疯狂人却不能把持自己。形体与形体之间原本是相通的,但对外物的感受却不相同,想相互求得心灵相通却不可得。如今您对我说:‘保全你的身体,护养你的天性,不要使你的思虑为求取私利而奔波劳苦。’我只能勉强听到耳朵里罢了!”

庚桑子说:“我的话已说尽了。土蜂不能孵化出豆叶虫,越鸡不能孵化天鹅蛋,而鲁鸡却能够做到。鸡与鸡,它们的禀赋并没有什么不同,有的能做到,有的不能做到,是因为它们的才能原本就有大有小。现在我的才能就很小,不足以使你受到教化,你为何不到南方去拜见老子呢?”

南荣趎带足干粮,走了七天七夜来到老子的住处。

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儿来的吧?”

南荣趎说:“是的。”

老子说:“跟你一块儿来的人为何如此多呢?”

南荣趎惊恐地回过头来看自己的身后。

老子说:“你不懂我所说的意思吗?”

南荣趎低下头,满脸羞愧之色,仰天叹息:“现在我已忘了应该怎样回答,因而也忘掉了我的提问。”

老子说:“什么意思呢?”

南荣趎说:“不明白道理吧?人们说我愚昧迟钝。明白道理吧?反而给身体带来愁苦。不仁德,就会伤害他人;实行仁德,反而给自己带来愁苦。不讲信义,便会伤害他人;推广信义,又会给自己带来愁苦。这三句话所说的情况,正是我所担忧的事,希望借助庚桑楚的引介而向您请教。”

老子说:“刚才我观察你眉宇之间的神色,借此了解了你的心思。如今你的谈话更证明了我的观察。你失神的样子像是失去了父母,又像是举着竹竿探测深不可测的大海。你确实是一个丧失了真性的人啊,是那么迷惘而又昏昧!你想要返归你的真情与本性却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实在是可怜啊!”

南荣趎请求到弟子的馆舍住下,求取自己所喜好的东西,舍弃自己所厌恶的东西,整整十天愁思苦想后,又去拜见老子。

老子说:“你做了自我反思,为什么还如此郁郁不乐!可见你心中的恶念仍然在不断地流露出来。受到外物的束缚便难免繁杂急促,于是内心必将堵塞不通;内心受到束缚便难免杂乱急促,于是外部感知必定会闭塞不通;外部感知和内心世界都被束缚,即使是道德高尚的人也不能持守,何况是不依于道而放任行事的人呢!”

南荣趎说:“村里的人生了病,村民问候他,生病的人能够说明自己的病情,而能够把自己的病情说清楚的人,就算不上是生了重病。像我这样听闻大道,就好比饮用药物却加重了病情,我只希望能听到养护生命的道理罢了。”

老子说:“养护生命的道理,能够使身体与精神浑然合一吗?能够不丧失真性吗?能够不占卜而知晓吉凶吗?能够安守自己的本分吗?能够不追求已经失去的东西吗?能够舍弃仿效他人而追求自我的完善吗?能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吗?能够心神安宁、无所执着吗?能够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质朴吗?婴儿整天啼哭咽喉却不会哽塞嘶哑,这是因为达到了谐和自然的境界;婴儿整天握着小手而手不卷曲,这是因为符合了婴儿的天性与常态;婴儿整天瞪着小眼睛而不眨眼睛,这是因为婴儿的内心不滞留于外物。出行时不知道去哪里,平日居处不知道做什么,接触外物如同随波逐流,听其自然。这就是养护生命的道理。”

南荣趎:“那么这就是至人的最高境界吗?”

老子回答:“不是的。这只是所谓像冰冻消解那样消除心中症结的本能吧!所谓至德之人,顺从自然之道而求食于地,与天同乐,不因外在的人物利害而扰乱自己,不相互嗔怪,不相互图谋,不参与尘俗的事务,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走了,又心神安宁、无所执着地到来。这就是所说的养护生命的道理。”

南荣趎说:“那么这就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吗?”

老子说:“还没有。我开始就告诉过你:‘能够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质朴吗?’婴儿活动却不知道干什么,行走却不知道去哪里,身形像枯槁的树枝而心境像完全熄灭了的死灰。像这样的人,灾祸不会降临,幸福也不会到来。祸福都不存在,哪里还会有人间的灾祸呢!”

原文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译文

眉宇间安泰镇定的人,就会发出天然的光芒。发出天然光芒的,人各自显其为人,物各自显其为物。注重修养的人,才能恒久保持天性;恒久保持天性,人们就会归附他,上天也会帮助他。人们所归附的,被称为天民;上天辅助的,称之为天子。

学习,要学习那些不能学的东西;实行,要实行那些不能做到的事情;分辨,要分辨那些不能辨别的事物。知道停留于所不知道的境域,便达到了认知的极点。假如有人不是这样,自然的本性就要受到亏损。

原文

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闇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莫邪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译文

具备造化的事物而顺应成形,深敛外在情感而修养心神,谨慎地持守内心以通达外在事物,像这样做而各种灾祸仍然纷至沓来,那就是上天安排的结果,而不是人为所造成,因而不足以扰乱成性,也不可以纳入灵台。灵台,就是有所持守却不知道持守什么,并且无法刻意持守的地方。

不能表现真诚的自我而任情感外发,每次外发却总是不合适宜;习以成性之后而不舍弃,就每每错上加错。在光天化日下做了坏事,人人都会谴责和惩罚他;在昏暗处暗地里做下坏事,鬼神也会谴责和惩罚他。对人能光明清白,对鬼神也能光明清白,这样就能独行于世。

契合内心,行事就不显于名声;契合外物,心思则会求取显用。行事不显名声的人,即使平庸也有光辉;心思在于求取显用的人,只不过是商人而已,人人都能看清他们在踮脚追求外在的东西,还自以为很高大。与外物顺应相通的人,外物必将归附于他;跟外物相互阻隔的人,他们连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么能容纳他人!不能容人的人无法与人亲近,无法与人亲近的人也就为人们所弃。没有比人心更厉害的武器了,即使是名剑莫邪也只能算是下等兵器;没有敌寇比阴阳造化更为巨大,所以任何人都无法逃出天地之间。其实并非阴阳造化伤害人们,而是人们心神自扰不能顺应阴阳造化而使自身受到伤害。

原文

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译文

大道通达于万物。万物有分才有成,有成才有毁。厌恶分离的原因,就在于对分离求取完备;厌恶完备的原因,又在于对完备进一步求取完备。所以心神离散外逐欲情而不能返归,就会徒具形骸而显于鬼形;心神离散外逐欲情而能有所得,这就叫作接近死亡。迷灭本性而徒有外形,也就跟鬼一样。把有形的东西看作是无形,那么内心就会得到安宁。

道的产生没有开始,消失没有踪迹。具有实在的形体却看不见确切的处所,有成长却见不到成长的始末,有所产生却没有孔隙却又实际存在着。具有实在的形体而看不见确切的处所,是因为处在上下四方没有边际的空间中。有成长却见不到成长的始末,是因为处在古往今来没有极限的时间里。存在着生,存在着死,存在着出,存在着入,入与出都没有具体的形迹,这就叫作自然之门。所谓自然之门,就是不存在一个确切的门,万事万物都出自这一自然之门。“有”不可能用“有”来产生“有”,必定要出自“无有”,而“无有”就是一切都没有。圣人就藏身于这样的境界中。

原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

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译文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才智达到很高的境界。什么样的境界呢?有认为宇宙初始是不曾有物的,这种观点是最高明的、最完美的了,不可以再添加什么了。低一等的认为宇宙初始已经存在事物,他们把产生看作是另一种事物的丧失,他们把消失看作是返归自然,而这样的观点已经对事物有了区分。再次一等认为宇宙初始确实不曾有过什么,不久就产出了生物,有生命的东西又很快地死去;他们把虚空看作是头,把生命看作是躯体,把死亡看作是尾脊。谁能明白有、无、死、生原本就是一体,我就与他交结为朋友。以上三种认识虽然各有不同,但却属于一个类别,犹如楚国王族中昭、景二姓以世代为官而著显,甲姓以世代封赏而著显,只不过是姓氏不同罢了。

世上存在的生命,乃是从昏暗中产生出来,生命一旦产生彼与此、是与非就在不停地转移而不易分辨。让我来谈谈转移和分辨,其实这本不足以谈论。即便如此,谈论了也是不可以明了的。比如说,年终时大祭备有牛牲的内脏和四肢,可以分别陈列却又不可以离散整体牛牲。又比如说,游观王室的人看了住人的寝室,还要去厕所看一看。像这些例子全都可以说明彼与此、是与非在不停地转移。

请让我再谈谈是非的转移和不定。这全是因为把生存看作根本,把才智看作老师。于是以这样的观点来驾驭是与非,便果真分辨出次要、主要的区别;于是把自我看作是主体,并且让人把这一点当作神圣的节操,于是又用死来殉偿这一节操。像这样的人,以举用为才智,以晦迹为愚昧,以通达为荣耀,以困厄为羞耻。是非、彼此的不定,是现今人们的认识,这就跟蜩与学鸠共同讥笑大鹏那样,其实是同样的无知。

原文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译文

踩了集市上行人的脚,就要道歉说对不起,兄长踩了弟弟的脚就要怜惜安慰,父母踩了子女的脚就算了。因此说,最好的礼仪就是不分彼此视人如己,最好的道义就是不分物我各得其宜,最高的智慧就是无须谋虑顺其自然,最大的仁爱就是对任何人也不表示亲近,最大的诚信就是无须用贵重的东西作为凭证。

原文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译文

排除意志的干扰,解除心灵的束缚,遗弃道德的牵累,打通大道的阻碍。高贵、富有、尊显、威严、声名、利禄六种情况,全是扰乱意志的因素。容貌、举止、美色、辞理、气调、情意六种情况,全是束缚心灵的因素。憎恶、欲念、欣喜、愤怒、悲哀、欢乐六种情况,全是牵累道德的因素。离去、靠拢、贪取、施与、智虑、技能六种情况,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这四个方面各六种情况不在胸中震荡,内心就会平正,内心平正就会宁静,宁静就会明澈,明澈就会虚空,虚空就能顺其自然,无所作为而又无所不为。大道,是自然之主;生命,是盛德的光华;禀性,是生命的根本。合乎本性的行动,称之为率真的作为;受伪情驱使而行动,称之为失却本性。知识,出自与外物的应接;智慧,出自内心的谋划;具有智慧的人也会有不了解的知识,就像斜着眼睛看,所见必定有限。有所举动却出于不得已叫作德,有所举动却不是为了自我叫作治,追求名声必定适得其反,而讲求实际就会事事顺应。

原文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者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译文

羿精于射中微细之物而拙于不让人们赞誉自己。圣人精于顺应自然而拙于人事。精于顺应自然而又善于周旋人事,只有“全人”能够这样。只有虫豸能够像虫豸一样地生活,只有虫豸能够秉承自然。“全人”厌恶自然,是厌恶人为的自然,更何况用自我的尺度将自然与人事对立起来呢!

一只小雀迎着羿飞来,羿一定会射中它,这是羿的威力;把整个天下当作雀笼,那么鸟雀没有一只能够逃脱。因此商汤用庖厨来笼络伊尹,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来笼络百里奚。所以说,不用其所好来笼络人心而可以成功的,从不曾有过。

砍断了脚的人不图修饰,因为已把毁誉置之度外;服役的囚徒登上高处不存恐惧,因为已经忘掉了生死。对于谦卑的言语不愿做出回报而忘掉了他人,能够忘掉他人的人,就可称作合于自然之理又忘却人道之情的“天人”。所以,敬重他却不感到欣喜,侮辱他却不会愤怒的人,只有混同于自然顺和之气的人才能够这样。发出了怒气但不是有心发怒,那么怒气也就出于不怒;有所作为但不是有心作为,那么作为也就出于无心作为。想要宁静就得平和气息,想要振奋精神就要顺应心志,即使有所作为也须处置适宜,事事顺应不由自主。事事不由自主的做法,就是圣人之道。

原文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

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候大说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韬》#6。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

女商曰:“若是乎?”

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译文

徐无鬼由女商引荐去见魏武侯,武侯慰问他说:“先生一定是疲惫了!隐居山林劳累困苦,所以才肯前来见我。”

徐无鬼说:“我是来慰问你的,你有什么可慰问我的呢!你要是满足嗜好和欲望,增加喜好和憎恶,那么性命的实质就会受到损害;你要是废弃嗜好和欲望,去除喜好和憎恶,那么耳目的享受就会遭受困厄。我正打算来慰问你,你有什么可慰问我的呢!”武侯听了怅然若失,不能应答。

过了一会儿,徐无鬼说:“我来告诉你我的相狗之术。下等品类的狗只求填饱肚子,这是跟野猫一样的德性;中等品类的狗总是凝视上方,意气高远;上等品类的狗总是像忘掉了自身的存在。我的相狗之术,又不如我的相马之术。我观察马的体态,直的部分要合于墨线,弯的部分要合于钩弧,方的部分要合于角尺,圆的部分要合于圆规。这样的马就是国马,不过还比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最好的马具有天生的材质,或缓步似有忧虑,或奔逸神采奕奕,总是像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这样的马能够超越马群,疾如狂风,奔逸绝尘,不知所终。”魏武侯听了高兴地笑了。

徐无鬼走出宫廷,女商问道:“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使国君这样高兴呢?我用来使国君高兴的办法是,横说用《诗》《书》《礼》《乐》,纵说用《金板》《六韬》等兵书兵法。侍奉国君而大有功绩的不可计数,而国君从不曾开口笑过。现在先生究竟用什么办法来取悦国君,使国君如此高兴呢?”

徐无鬼说:“我只是告诉他我的相狗、相马之术罢了。”

女商说:“就是这样吗?”

徐无鬼说:“你没有听说过越地流亡之人的故事吗?离开都城几天,见到故交旧友便十分高兴;离开都城十天整月,见到在国都中曾经见过的人便大喜过望;等到过了一年,见到好像是同乡的人便欣喜若狂;不就是离开故人越久,思念故人的感情越深吗?流落空旷原野的人,在野草丛生、黄鼠狼出没的小路上,踉踉跄跄停处于空野,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身边说笑呢?很久了,没有人用真诚纯朴的话语在国君身旁谈笑了啊!”

原文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

君曰:“何哉,奚劳寡人?”

曰:“劳君之神与形。”

武侯曰:“何谓邪?”

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

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フ,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译文

徐无鬼拜见魏武侯,武侯说:“先生居住在山林里,吃的是橡栗,食用的是葱韭之类的菜蔬,以此摒弃于我,已经很久了!现在是年老了吗?是为了寻求酒肉之类的美味呢?还是有什么治国的良策要造福于国家吗?”

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不敢奢望能够获得国君的高官厚禄,只是打算来慰问您。”

武侯说:“为什么呢?怎样来慰问我呢?”

徐无鬼说:“慰问您的精神和形体。”

武侯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徐无鬼说:“天地对于人们的养育之功是同样的,身居高位不可以自认为高人一等,身处低下的地位不可以自认为矮人三分。您作为大国的国君,使全国的百姓劳累困苦,以人民的劳苦来满足眼耳口鼻的私欲,弄得自己的心神不得安宁。人的心神喜欢与外物和顺而厌恶为自己求取私利。为个人求取私利,这是一种严重的病,所以我特地前来慰问。只有国君您患有这种病症,为什么呢?”

武侯说:“我希望见到先生已经很久了。我想爱护人民并为了道义而停止战争,这样就可以了吧?”

徐无鬼说:“不可以。所谓爱护人民,正是残害人民的开始;为了道义而停止战争,正是制造战争的祸根;您如果从这些方面来着手治理,恐怕不会取得任何成效。大凡成就了美好的名声,也就有了作恶的工具;您虽然是在推行仁义,却更接近于虚伪和作假啊!有了仁义和形迹必定会出现作伪的形态,有了成功必定会自我夸耀,有了变故也必定会再次挑起战争。您千万不要将庞大的军队像鹤群一样排列在高楼之前,不要陈列步卒骑士于锱坛的宫殿之内,不要包藏贪求之心,不要用智巧去战胜别人,不要用阴谋去打败别人,不要用战争去征服别人。屠杀他人的士卒和百姓,兼并他人的土地,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这样的战争有什么好处?胜利又存在哪里?您不如停止争战,修养心中的诚意,顺应自然的真性而不去搅扰其规律。这样百姓就得以摆脱死亡的威胁,您哪里还用得着什么平息战争呢!”

原文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

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

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译文

黄帝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方明赶车,昌寓陪乘,张若、朋在马前导引,昆阍、滑稽在车后跟随。来到襄城的原野,七位圣人都迷失了方向,而且没有地方可以问路。

正巧遇上一位牧马的少年,便向牧马少年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少年回答:“知道。”

又问:“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吗?”少年回答:“知道。”

黄帝说:“真是奇怪啊,这位少年!不只是知道具茨山,而且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请问怎样治理天下。”

少年说:“治理天下,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又何必多事呢!我小的时候独自在天地之间游玩,碰巧生了头眼眩晕的病,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还是乘坐太阳车去襄城的旷野里游玩。’如今我的病有了一些好转,我又将到天地之外去游玩。至于治理天下,恐怕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我又何必去多事啊!”

黄帝说:“治理天下,固然不是你操心的事。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向你请教怎样治理天下。”少年听了不予回答。

黄帝又问。少年说:“治理天下,跟牧马有什么不同呢!也就是去除害马罢了!”黄帝听了再三叩头拜谢,口称“天师”而返回。

原文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

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易于物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译文

善用智谋的人没有思虑的变换就不快乐,善于言谈的人没有论说的条理就不高兴,善于观察的人没有零碎细小的事物就不高兴,这都是局限于外物的人。

要在世上留名的人立志于朝政,善于治民的人以官职为荣耀,身强有力的人以克服阻难而自豪,勇敢的人奋起除患,拿兵器穿战袍的人乐于作战,隐居的人在意名声,讲求法律的人推广法治,讲究礼教的人注重仪表,崇尚仁义的人注重交际。

农民没有除草耕田等农事就不能安乐,商人没有买卖之事就不能安乐。老百姓有一日要干的事就努力去做,手艺人有器械的技能就声高气壮。

钱财不能积聚,贪心的人就很忧愁;权势不能显赫,自以为是的人就很悲哀。势利之人善变,遇到时机就有所用,不能无所作为。这些都是顺附于时机,不能在变化中主宰外物的人。放纵他们的身心,沉溺于各种外物,终身不能恢复本性,可悲啊!

原文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

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谪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译文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是预先瞄准而误中靶,这样就称他善于射箭,那么全天下都是羿那样善射的人,可以这样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天下本没有共同认可的正确标准,却各以自己认定的标准为正确,那么全天下都是唐尧那样圣明的人,可以这样说吗?”

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到底谁是正确的呢?或者都像是鲁遽那样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得了先生的学问,我能够在冬天生火烧饭,在夏天制出冰块。’鲁遽说:‘这只不过是用阳气来招引出具有阳气的东西,用阴气来招引出具有阴气的东西,不是我所倡导的学问。我把我所主张的道理告诉给你。’于是当众调整好瑟弦,放一张瑟在堂上,放一张瑟在内室,弹奏起这张瑟的宫音而那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和,弹奏那张瑟的角音而这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合,音律相同。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调,五个音不能和谐,弹奏起来,二十五根弦都发出震动,在声调上没有差别,只是以音为主而已。你们恐怕就是像鲁遽那样的人吧?”

惠子说:“如今儒、墨、杨朱、公孙龙,他们正跟我一同辩论,用言辞相互进行指责,用声望相互压制对方,而这未必是我的错误,那么怎会与他们相似呢?”

庄子说:“齐国有个人把自己的儿子放在宋国,让他像残疾人一样守大门,他获得一只小钟唯恐破损而包了又包,捆了又捆,他寻找遗失的儿子却不曾走出村子去寻找,这就像相互辩论的各家!楚国有个人寄居别人家而怒责守门人,半夜无人时走出门来又跟船家打了起来,船还没有靠岸却已经结下了仇怨。”

原文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译文

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坟墓,回头对跟随他的人说:“有位郢人用白灰涂一点儿在他的鼻尖上,像苍蝇的翅膀那样薄,让一位名叫石的工匠把它砍掉。匠石挥动斧头成风,很随意地就砍下来了,白灰没有了而鼻子没受一点伤,郢人站着面不改色。宋元君听说此事,召来匠石说:‘试试为我砍一次看看。’匠石说:‘我曾经能够砍,但是,我的对手死了很久了。’自从先生死后,我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辩论的对象了!”

原文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译文

管仲有病时,桓公向他说:“仲父的病很重了,可以不忌讳地说,如到了病危时,我把国政委任给谁才行呢?”

管仲说:“您要给谁呢?”

桓公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可以。他是为人清廉的善良之士,他不亲近不如自己的人,并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就终身不忘。让他治理国政,对上要违背君主,对下要违逆百姓。他得罪国君,将不会有很长时间了!”

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

回答说:“要不然,就是隰朋可以。他的为人是对上不计较,对下友善,自愧不如黄帝而怜爱不如自己的人。把德施于人就叫作圣,把财施于人就叫作贤。以贤自居而傲视别人,没有能得人心的;以贤而甘居人下,没有不得人心的。他对国政有不过问之处,对家事有不察看之处。要不然,就是隰朋可以。”

原文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博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译文

吴王泛舟于长江。登上猕猴聚居的山岭。猴群看见吴王打猎的队伍,惊惶地四散奔逃,躲进了荆棘丛林的深处。有一只猴子,它从容自得地腾身而起抓住树枝跳来跳去,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吴王用箭射它,它敏捷地接过飞速射来的利箭。吴王下令叫来随从打猎的人一起上前射箭,猴子躲避不及抱树而死。

吴王回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夸耀它的灵巧,自恃它的敏捷而蔑视于我,以致受到这样的惩罚而丧命!要引以为戒啊!唉,不要用傲气对待他人啊!”颜不疑回来后便拜贤士董梧为师,用以去除自己的傲气,弃绝淫乐,辞别显荣,三年之后国人都称赞他。

原文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译文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静静地坐着,然后又仰起头缓缓地吐气。颜成子进屋来看见后说:“先生,您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人的形体固然可以变成枯槁的骸骨一样,心灵难道也可以像死灰一样吗?”

南伯子綦说:“我曾在山林洞穴里居住。正在这个时候,齐太公田禾曾来看望我,因而齐国的民众再三向他表示祝贺。我必定是名声在先,他才能够知道我;我必定是声名显扬,所以他才能找到我。假如我没有名声,他怎么能够知道我呢?假如我不是声名显扬于外,他又怎么能够找到我呢?唉!我悲悯迷乱自我真性的人,又悲悯那些悲悯别人的人,我还悲悯那些悲悯人们的悲悯者,从那以后我便一天天远离人世沉浮而达到心如死灰的境界”。

原文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已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楚王宴请他,孙叔敖拿着酒器站立一旁,市南宜僚把酒洒在地上祝祭,说:“古时候的人啊!在这种情境下一定要讲话。”

孔子说:“我听说有不用言谈的言论,但从不曾说过,在这里说一说。市南宜僚从容不迫地玩弄弹丸,而使两家的危难得以解除,孙叔敖安寝摇扇而卧,使楚国得以免除征战。我孔丘希望有三尺长的嘴而不说话!”

市南宜僚和孙叔敖可以称为不言之道,孔子可以称为不言之辩,所以循道所得归结到一点就是道的原始浑一的状态。言语停留在才智所不知晓的境域,这就是顶点了。大道是混沌同一的,而体悟大道却各不相同;才智所不能通晓的知识,辩言也不能一一列举;名声像儒家、墨家那样,就会招致灾祸。所以,大海不拒绝向东的流水,这是因为大到了极点;圣人包容天地,恩泽施及天下百姓,而百姓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因此生前没有爵禄,死后没有谥号,财物不曾汇聚,名声不曾树立,这才可以称作是伟大的人。狗不因为善于狂吠便是好狗,人不因为善于说话便是贤能,何况是修养道德的人呢?有心求取伟大不足以算是伟大,又何况是修养道德啊!伟大莫过于天地。天地无所求,却是最完备的。伟大而又完备的人,没有追求,没有丧失,没有舍弃,不因外物而改变自己的本性。返归自己的本性就不会有穷尽,遵循亘古不变的规律而不矫饰,这就是伟大的人的真性。

原文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

九方歅曰:“梱也为祥。”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

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

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捆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译文

子綦有八个儿子,排列在子綦身前,叫来九方歅说:“给我八个儿子看看相,谁最有福气。”

九方歅说:“梱最有福气。”

子綦惊喜地说:“何以如此呢?”

九方歅回答:“梱将会跟国君一同饮食而终了一生。”

子綦黯然流泪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到这种绝境呢!”

九方歅说:“跟国君一同饮食,恩泽将普及三族,何况是父母啊!如今先生听了却泣不成声,这是拒绝要降临的福禄。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你做父亲的却没有福分了。”

子綦说:“歅,你怎么会知道,梱真的是有福吗?享尽酒肉,只不过从口鼻进到肚腹里,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从什么地方来?我不曾牧养而羊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不曾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你对此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呢?我和我的儿子所游乐的地方,乃是天地之间。我跟他一道与天同乐,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我不跟他求取建功立业,不跟他思虑图谋,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只和他一道随顺天地的实情而不与外物相互搅扰,我只和他一道顺任自然而不是认为事情适宜才去做。如今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大凡有了怪异的征兆,必定会有怪异的行为,实在是危险啊,并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上天降下的罪过!我因此才泣不成声。”

没过多久梱被派遣到燕国去,强盗在半道上劫持了他,想要保全其身形卖掉又担心他跑掉,不如砍断他的脚容易卖些,于是砍断他的脚卖到齐国,正好齐国的富人渠公买了去给自己看守街门,这样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

原文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

曰:“将逃尧。”

曰:“奚谓邪?”

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译文

啮缺遇见许由,问道:“你准备去哪里呢?”

许由回答:“打算逃避尧。”

啮缺说:“这话怎么说呢?”

许由说:“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的主张,我担心他要被天下人耻笑。后世人与人一定会相互残食啊!百姓,并不难以聚集,给他们爱护就会亲近,给他们好处就会来到,给他们奖励就会勤勉,给他们所厌恶的东西就会离散。爱护和利益出自仁义,无视仁义的少,利用仁义的多。仁义的推行,只会导致没有诚信,而且还会被禽兽一般贪婪的人借用为工具。所以,一个人的裁断与决定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就好像是短暂的一瞥。唐尧知道贤人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他们对天下人的残害,而只有身处贤者之外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原文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

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蹏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已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

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

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译文

有沾沾自喜的人,有偷安自得的人,有劳苦不堪的人。

所谓沾沾自喜的人,只懂得了一家之言,就沾沾自喜地私下里暗自得意,自诩为饱学之士,却不知道从未曾有过丝毫所得,所以称他为沾沾自喜的人。

所谓偷安自得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一样,选择居处稀疏的鬃毛当中,自以为就是广阔的宫殿与园林;居处在后腿和蹄子间弯曲的地方、乳房和腿脚间的夹缝,就认为是安宁的居室和美好的处所,殊不知屠夫一旦挥动双臂布下柴草生起烟火,便跟随猪身一块儿烧焦。这就是依靠环境而安身,又因为环境而毁灭,这就是所说的偷安自得的人。

所谓劳苦不堪的人,就是舜那样的人。羊肉不会爱慕蚂蚁,蚂蚁则喜爱羊肉,因为羊肉有膻腥味。舜有膻腥的行为,百姓都十分喜欢他,所以他多次搬迁居处都聚使之成都邑,到邓的废址就聚合了十万人家。尧听说了舜的贤能,从荒芜的土地上举荐了他,说是希望他能把恩泽布施百姓。舜从荒芜的土地上被举荐出来,年岁逐渐老了,敏捷的听力和视力衰退了,还不能回家休息,这就是所说的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

所以超凡脱俗的神人讨厌众人跟随,众人跟随就不会亲密和睦,不亲密和睦也就不会带来好处。因此没有什么特别的亲密,没有什么格外的疏远,持守德行、温暖和气以顺应天下,这就叫作真人。这就好比蚂蚁不再追慕膻腥,如鱼得水般地悠闲自在,去掉像羊一样的腥膻气味。

用眼睛来看眼睛所应看的东西,用耳朵来听耳朵所应听的声音,用心灵领悟心灵所能领悟的事物。像这样的人,他们内心的平静就像墨线一样正直,他们的行为变化总是处处顺应。古时候的真人,用顺任自然的态度来对待人事,不会用人事来干扰自然。古时候的真人,获得生存就听任生存,失掉生存就听任死亡;获得死亡就听任死亡,失掉死亡就听任生存。

原文

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句践也以甲循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

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译文

药物,乌头也好,桔梗也好,鸡头草也好,猪苓根也好,这几种药在用到时,都可以作为贵重的主药,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勾践率领三千士兵困守于会稽,只有文种能够知道越国复国的办法,也只有文种不知道复国后将要遭受杀戮的祸害。

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只有在夜晚才适宜看视,仙鹤具有修长的双腿,截断就会感到悲哀。

所以说,风儿吹过了河面河水就会有所减损,太阳照射河面河水也会有所减损。假如风与太阳总是盘桓在河的上空,而河水却不曾为之减损,就要靠河水源头不断地流水。所以,水保持住了泥土也就安定下来,影子留住了是因为人体安定下来,事物固守着事物因而相互安定下来。

所以,眼睛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视力就危险了,耳朵一味地追求超人的听力就危险了,心思一味地追求外物就危险了。才能从内心深处显露出来就会危险,危险一旦形成就来不及悔改。灾祸滋生并逐渐地增多与聚集,返归本性就需要修养的功夫,要想获得成功便须持续很久。可是人们却觉得这些很可贵,不是很可悲吗!因此国家败亡、人民受戮从没有中断,这是不知道探讨事情根由的原因。

原文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译文

所以,脚走在地上是很浅的,虽然很浅,却仰赖所不曾践踏的地方而后才可以去到更为博大旷远的地方;人对于各种事物的了解也很少很少,虽然很少,却仰赖所不知道的知识而后才能够知道自然的道理。知道绝对的同一,知道绝对的静止,知道绝对的广博,知道大道的均衡,知道大道的包容,知道大道的取信不妄,知道大道的安定,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限。以绝对的同一加以贯通,以绝对的静止加以化解,以大道的观点加以观察,以天道的均衡加以随顺,以大道的包容加以体现,以大道的诚信加以契合,以大道的安宁加以持守。

极尽中有自然,遵循中有明晓,混沌中有枢要,初始中有彼端。那么,自然的理解好像是没有理解,自然的知晓好像是没有知晓,但这不知之后方才会有真知。深入地追问,不可以有界限,然而又不可以没有界限。万物虽然纷扰杂乱却有它的根本,古今不能相互替换,但是无古无今、无今无古,谁也不能缺少,这能不说是仅只显露其概略吗!何不再深入一步探问这博大玄妙的道理,为什么会迷惑呢?用不迷惑去解除迷惑,再回到不迷惑的境界,这恐怕还是当初的不迷惑。

原文

则阳游于楚,夷节言之于王,王未之见,夷节归。

彭阳见王果曰:“夫子何不谭我于王?”

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

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

曰:“冬则擉鳖于江,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以之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桡焉!

“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注释

a则阳:人名,姓彭名阳,字则阳,以下皆称彭阳。楚:楚国。[2]夷节:人名,楚国大臣。言:介绍。王:楚王。[3]王果:人名,楚国大夫。[4]谭:通“谈”,推荐。[5]公阅休:人名,姓公阅名休,楚国的隐士。[6]擉(chuò):通“戮”,刺。[7]休:休息。樊:樊圃。[8]予宅:我的住处。[9]不能:不能用。[10]不若:不如。[11]知:通“智”。[12]不自许:不以德自许。[13]神:神奇,神化。[14]颠冥:神情颠倒。为颠狂,冥为妄行。意为把富贵看成是什么也没有。[15]非:不能。相助:帮助。[16]消:消除鄙贱吝惜的心意。[17]冻者:受冻的人。假:借助。春:春天的温暖。[18]暍(yē):中暑,伤暑。[19]赦:赦免,宽恕。如虎:像虎一样凶狠。[20]佞人:有口舌才辩的小人。[21]桡(náo):通“挠”,屈,屈服,矫正。[22]化卑:与卑贱同化。[23]物:事物。[24]娱:快乐。[25]人:人事。[26]饮人以和:以中和之道对待人。[27]与人并立:与人相处不用多长时间。[28]父子之宜:父亲与儿子相处相宜。[29]彼其:叠词,即他。归居:隐居。[30]一:一切出于闲暇清虚。,同“闲”。施:为事,施物。[31]远:深远。

译文

则阳到楚国游历,夷节向楚王推荐他,楚王没有接见则阳,夷节只得回家作罢。

则阳见到王果,说:“先生怎么不在楚王面前谈谈我呢?”

王果说:“我不如公阅休。”

则阳问:“公阅休是做什么的呢?”

王果说:“他冬天到江河里刺鳖,夏天到山脚下休息。有人经过而问他,他就说:‘这就是我的住宅。’夷节尚且不能做到,何况是我呢?我又比不上夷节。夷节的为人,缺少德行却有世俗人的智巧,不能约束自己做到清虚恬淡,用他特有的巧妙办法跟人交往与结识,在富贵的圈子里神魂颠倒、内心迷乱,无助于德行的修养,反而有损于德行。受冻的人盼着温暖的春天,中暑的人求助冬天的冷风。楚王的为人,外表高贵而又威严。他对有过错的人,像老虎一样毫不宽恕。不是极有才辩的小人或者德行端正的人,谁能够说服他!

“所以圣人,当他隐居世外时能使家人忘却生活的清苦,他们身世显赫能使王公贵族忘却爵禄而变得谦卑。他们对外物,与之和谐欢娱;他们对别人,乐于沟通而又能保持自己的真性。有时候一句话不说也能用中和之道给人以满足,跟人在一起就能使人受到感化。父亲和儿子都各得其宜,各自安于自己的位置,能以清虚无为的态度对待周围的人。圣人的恬淡想法跟一般人的竞逐心思,相比起来差距是那么远。所以说,要使楚王信服还得等待公阅休啊。”

原文

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閒者也。

译文

圣人通达于人世间的各种纷扰和纠葛,了解调和万物混同一体的状态,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出于自然的本性。为回返真性而有所动作也总是把师法自然作为榜样,人们称呼他为圣人。为智巧和谋略忧虑,所行常不持久,没有间歇,时或中止不能行,将奈它何!

生来就漂亮的人,别人给了他一面镜子,如果不告诉他就不知道自己比别人漂亮。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内心的喜悦不会有所终止,人们对他的好感也不会有所终止,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圣人爱护众人,是因为人们给予了他相应的称号,如果人们不这样称誉他,圣人也不知道自己怜爱他人。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给予人们的爱就不会有所终止,人们安于这样的爱护也不会有所终止,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

祖国与家乡,一看到她就分外喜悦;即使是丘陵草木使她显得面目不清,甚至掩没了十之八九,心里还是十分欣喜。更何况亲身见闻到她的真面目,就像是数丈高台高悬于众人之间让人崇敬仰慕啊!

原文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阖尝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无岁,无内无外。”

译文

冉相氏体察了道的精髓因而能听任外物自然发展,跟外物契合相处没有终始,也显不出时日。时时随外物而变化,而其虚空的心境却丝毫不会改变。何尝舍弃过大道的精髓?有心去效法自然却得不到效法自然的结果,跟外物一道相追逐,对所修的事业又能够怎样呢?圣人心目中从不曾有过天,从不曾有过人,从不曾有过开始,从不曾有过外物,跟随世道一块儿发展变化而没有废止,有所行动也是那么完备因而不会受到败坏。他与外物的契合与融洽又将是怎样的呢?商汤得到他的司御门尹登恒做他的师傅,而他随从师傅学习却从不拘泥于所学;能够随顺而成,为此而察其名迹;对待这样的名迹又无心寻其常法,因而君臣、师徒能各得其所、各安其分。仲尼最后弃绝了谋虑,因此对自然才有所辅助。容成氏说:“摒弃了每一天就不会累积成年,这就像离开内就没有外一样。”

原文

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

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然后抶其背,折其脊。”

季子闻而耻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也,不可听也。”

华子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

君曰:“然则若何?”

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君曰:“噫!其虚言与?”

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

君曰:“无穷。”

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

君曰:“然。”

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

君曰:“无辩。”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

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

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译文

魏莹与田侯牟盟约,田侯牟背弃盟约。魏莹大怒,要派人去刺杀他。

公孙衍将军听了感到这种做法很可耻,说:“君主是万乘大国的国君,而用匹夫的手段去报仇。我请求领兵二十万,为君主攻打他,俘虏他的人民,掠夺他的牛马,使他的国君内心起火而直发于背,然后夺取他的国土。让田忌也逃走,然后鞭打他的后背,折断他的脊骨。”

季子听了公孙衍的说法而感到可耻,说:“建筑十仞高的城墙,城墙已建了十仞高了,然后又破坏它,这是徒役者所苦的事。现在不打仗已经七年了,这是统治的基础。公孙衍是好乱的人,不可听从。”

华子听了而讥笑他们两人,说:“巧言伐齐的人是好乱的人,巧言不伐齐的人也是好乱的人,说‘伐齐与不伐齐是好乱的人’的人,又是好乱的人。”

国君说:“那怎么办呢?”

华子说:“您求大道就行了。”

惠子听说了,引见戴晋人。戴晋人说:“有所谓蜗牛,您知道吗?”

回答说:“知道。”

“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角,叫触氏;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叫蛮氏。时常互相争夺地盘而战,横尸数万,追逐败兵十五日而后返回。”

国君说:“噫!这是虚假的话吗?”

答道:“我请为君主证实它。君主认为四方上下有穷尽吗?”

君主说:“无穷。”

说:“知道游心于无穷,而返于通达的国土,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吗?”

君主说:“是的。”

说:“通达的国土中有魏国,魏国中有梁都,梁都中有君王,君王与蛮氏有区别吗?”

君主说:“没有区别。”

客人辞出,君主怅然,若有所失。

客人走了,惠子进见。君主说:“这位客人是伟大人物,圣人也不足以与他相提并论。”

惠子说:“吹管乐,还有大而长的声音;吹剑环,只有小而短的声音。尧、舜是人所称誉的。在戴晋人面前称道尧、舜,就好比一点小声了。”

原文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

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

子路请往召之。

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已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

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寄宿在蚁丘的卖浆人家。卖浆人家的邻居夫妻奴仆全都登上了屋顶观看孔子的车骑,子路说:“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是干什么呢?”

孔子说:“这些人都是圣人的仆从。这个圣人把自己隐藏在百姓之中,藏身于田园生活。他的声音从世上消失了,他的志向却是伟大的,他嘴里虽然在说着话,心里却好像不曾说过什么,处处与世俗相违背而且内心不屑与世俗为伍。这是隐遁于世俗中的隐士,这个人恐怕就是楚国的市南宜僚吧?”

子路请求前去召他前来。

孔子说:“算了吧!他知道我对他十分了解,又知道我到了楚国,认为我必定会让楚王来召见他,他将把我看成是巧言献媚的人。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会羞于听巧言献媚的人言谈,更何况是亲自见到其人呢!你凭什么认为他还会留在那里呢?”

子路前往察看,市南宜僚的居室已经空无一人了。

原文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予终年厌飧。”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m,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痈,内热溲膏是也。”

译文

长梧地方守护封疆的人对子牢说:“你处理政事不要太鲁莽,治理百姓不要太草率。从前我种庄稼,耕地时粗率马虎,而庄稼就用粗疏马虎的态度来回报我;锄草时轻率马虎,而庄稼也用轻率马虎的态度来回报我。来年我改变了耕作的方式,深耕细种,禾苗繁茂,果实累累,我一整年都有足够的粮食吃。”

庄子听到后说:“如今人们治理自己的形体,修养自己的心神,很多人都像这守护封疆的人所说的情况,逃避自然,背离天性,泯灭真情,丧失精神,以此从众而追逐俗事。所以对待本性真情粗疏鲁莽的人,欲念与邪恶的祸根,就像萑苇蒹葭遮蔽禾黍那样危害人的本性,开始时似乎还可以用来扶养人的形体,逐渐地就拔除了自己的本性;身体上溃下漏,遍布全身,毒疮流脓,内热便浊就是这样。”

原文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

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

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

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

“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译文

柏矩求学于老聃,说:“请求去天下游历。”

老聃说:“算了吧,天下像这里一样。”

柏矩再一次请求,老聃说:“你将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回答说:“从齐国开始。”

到了齐国,看到一个死刑后示众的尸体,便把尸体摆正,解下朝服盖上他,仰天号哭说:“你呀!你呀!天下有大灾,唯独你先遭受了,说什么不要做强盗!不要杀人!荣辱确立,然后可看到忧患之处;财货积聚,然后可看到争夺之处。现在积聚人诟病的,积聚人所争攘的,人的身体穷困而无休止的时候,想不走到这种地步,做得到吗?

“古时为人君主的人,把成功归于人民,把失败归于自己;把正确归于人民,把错误归于自己。所以有一个人损害了他的形体,就退而责备自己。现在就不是这样了。隐藏事物的真相愚弄不懂的人,加大困难归罪不敢做的人,加重任务惩罚不胜任的人,加远路途诛杀走不到的人。人民的智力竭尽了,就用虚伪来对付。每天表现出很多虚伪,士民怎么能不虚伪呢?力不足就行伪,智不足就欺骗,财不足就偷盗。盗窃的行为,应该责备谁呢?”

原文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译文

蘧伯玉活了六十岁而六十年来每年都有所变化,与日俱新,何尝不是开始时认为是对的而后来又转过来认为是错的,不知道现今所认为是对的又不是五十九岁时所认为是错的。万物有其产生却看不见它产生的本根,有其出现却寻不见它出现的门径。人人都尊崇自己才智所了解的知识,却不懂得凭借自己才智所不知道的而后知道的道理,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疑惑吗?罢了!罢了!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这样的错误。这就是所谓你说这样他说那样吗?

原文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也?”

大弢曰:“是因是也。”

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史奉御而进所,搏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

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里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

译文

孔子向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请教:“卫灵公饮酒作乐,不处理国家政务;打猎捕兽,不参与诸侯间的盟会;他死之后为什么还追谥为“灵公”呢?”

大弢说:“这样的谥号就是因为他具有这样的德行。”

伯常骞说:“那时候卫灵公有三个妻子,他们在一个澡盆里洗澡。卫国的贤臣史奉召来到卫灵公的寓所,灵公让人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并使人扶着他。他在生活中是多么散漫,而他对贤人又是如此的尊敬,这就是他死后追谥为灵公的原因。”

狶韦则说:“当年卫灵公死了,占卜问葬说是葬在原墓地不吉利,而葬在沙丘上就能吉利。于是挖掘沙丘数丈,发现有一个石制外棺,洗去泥土一看,上面还刻有一段文字,说:‘不靠子孙,灵公将得此为冢。’灵公被叫作‘灵’看来已经很久了,大弢和伯常骞怎么能够知道呢!”

原文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

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小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能,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

译文

少知向大公调求教:“什么叫作‘丘里’之言?”

大公调说:“所谓‘丘里’,就是聚合群众而形成共同的风气习俗,组合不同的个体就形成混同的整体,离散混同的整体又成为不同的个体。如今指称马的上百个部位却不能指称马的整体,而马是根据前者合并而成,只有集合了马的各个部位并组合成整体才能称之为马。所以说山丘积聚卑小的土石才成就其高,江河汇聚细小的流水才成就其大,伟大的人物并合了众多的意见才成就其公。所以,从外界反映到内心里的东西,自己虽有定见却并不执着己见;由内心里向外表达的东西,即使是正确的也不愿跟他人相违逆。四季具有不同的气候,大自然并没有对某一节令给予特别的恩赐,因此年岁的序列得以形成;各种官吏具有不同的职能,国君没有偏私,因此国家得以治理;文臣武将具有各不相同的才能,国君没有偏爱,因此各自德性完备;万物具有各自的规律,大道对它们也都没有偏爱,因此不去授予名称以示区别。没有称谓因而也就没有作为,没有作为因而也就无所不为。时序有终始,世代有变化。祸福在不停地流转,出现违逆的一面同时也就存在相宜的一面;各自追逐其不同的侧面,有所端正的同时也就有所差误。就拿山泽来比方,生长的各种材质全都有自己的用处;再看看大山,树木与石块盘结在一起。这就叫作‘丘里’的言论。”

原文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

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而号以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

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

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测其所将为。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译文

少知问:“既然如此,那么称之为道,可以吗?”

大公调说:“不可以。现在计算一下物的种数,不止于万,而只限于称作万物,是用数目最多的来称述它。所以,天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阴阳是元气中最大的;而大道却把天地、阴阳贯通。因为它大就用‘道’来称述它是可以的,已经有了‘道’的名称,还能够用什么来与它相提并论呢?假如用这样的观点来寻求区别,就好像狗与马相比,其间的差别也就太大了!”

少知问:“四方之内,六合之中,万物从哪里产生?”

大公调说:“阴阳互相辉映、互相伤害又互相调治,四季互相更替、互相产生又互相衰减。欲念、憎恶、离弃、靠拢,于是像桥梁一样相互连接兴起,雌性、雄性的分开交合,于是相互为常具有。安全与危难相互变易,灾祸与幸福相互产生,疏缓与急骤相互摩擦,聚集离散是以形成。随时序相治理,起落运动相作用。物极则返,终而复始,这都是万物所共有的规律。言语所能致意的,智巧所能达到的,只限于人们所熟悉的少数事物罢了。体察大道的人,不追逐事物的消亡,不探究事物的源起,这就是言语评说所限止的境界。”

少知又问:“季真的‘莫为’观点,接子的‘或使’主张,两家的议论,谁最合乎事物的真情,谁又偏离了客观的规律?”

大公调说:“鸡鸣狗叫,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现象,可是,即使是具有超人的才智,也不能用言语来说明它们能名叫的原因,同样也不能臆断它们将会怎么样。用这样的道理来加以推论和分析,精妙达到了无以伦比,浩大达到了不可限量,事物的产生有所支持,还是事物的产生全出于虚无,两种看法各持一端均不能免于为物所拘滞,因而最终只能是过而不当。‘或使’的主张过于拘泥,‘莫为’的观点过于虚空。有名有实,这就构成物的存在范围。无名无实,事物的存在也就没有界限。可以言谈也可以意会,可是越是言谈距离事物的真性也就越疏远。没有产生的不能禁止其产生,已经死亡的不能阻挡其死亡。死与生并不相距很远,其中的规律却是不易察见。事物的产生有所支使,还是事物的产生全都出于虚无,两者都是因为疑惑而借此生出的偏执之见。我观察事物的原本,事物的过去没有穷尽;我寻找事物的末绪,事物的将来不可限止。没有穷尽又没有限止,是言语无法表达的,这就跟事物具有同一的规律;而‘或使’‘莫为’的主张,用言谈各持一端,又跟事物一样有了外在的终始。道不可以执着于有形,也不可以执着于无象。大道之所以称为‘道’,只不过是借用了‘道’的名称。‘或使’和‘莫为’的主张,各自偏执于事物的一隅,怎么能称述于大道呢?言语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说话也能符合于道;言语不能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说话也都局限于物。道是阐释万物的最高原理,言语和沉默都不足以称述;既不说话也不沉默,评议有极限而大道却是没有极限的。”

原文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木与木相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悬于天地之间,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月固不胜火,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

译文

外在事物不可能有个定准,所以忠良之士关龙逢被斩杀,比干遭杀害,箕子被迫装疯,而谀臣恶来同样不能免于一死,暴君夏桀和殷纣也同样身毁国亡。国君无不希望他的臣子效忠于己,可是竭尽忠心未必能够取得信任。所以伍子胥被赐死而浮尸江上,苌弘被流放西蜀而见杀,西蜀人珍藏他的血液三年后竟化作碧玉。做父母的无不希望子女孝顺,可是竭尽孝心未必能够得到怜爱,所以孝己愁苦而死,曾参悲切一生。木与木相互摩擦就会燃烧,金属跟火相互厮守就会熔化。阴与阳错乱不顺,天与地都会大受惊骇,于是雷声隆隆,雷雨中夹着闪电,甚至烧毁高大的树木。有人忧虑过度陷入利害两端而没有办法逃避,小心翼翼、恐惧不安而又一无所成,心像高悬在天地之间,忧郁沉闷,利害得失在心中碰撞,于是内心烦乱焦躁万分;世俗之人内热如火烧毁了中和之气,清虚淡泊的心境抑制不住内心如火的焦虑,于是便精神颓然而玄理丧失。

原文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译文

庄周家贫困,所以去向监河侯借粮食。监河侯说:“可以,等我得到封地内的税赋,到时借你三百金,可以吗?”

庄子不高兴了,脸色一变说:“我昨天来时,途中有叫我的声音,我回头看车辙,里面有条鲫鱼。我问它说:‘鲫鱼,你为什么在这里呢?’回答说:‘我是东海的水中之臣。你有斗升的水而救活我吗?’我说:‘可以,我将到南边去游说吴国、越国的国君,引西江之水来迎救你,可以吗?’鲫鱼生气变色说:‘我失去了与我常在一起的水,没有容身的地方,得到斗升的水就可以活。你说这样的话,还不如早点到干鱼市场去找我呢!’”

原文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以干悬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译文

任国公子做了个大鱼钩,系上粗大的黑绳,用五十头牛做钓饵,蹲在会稽山上,把钓竿投向东海,每天都这样钓鱼,整整一年,一条鱼也没钓到。不久大鱼食吞鱼饵,牵着巨大的钓钩,急速沉没海底,又迅急地扬起脊背腾身而起,掀起如山的白浪,海水剧烈震荡,吼声犹如鬼神,震惊千里之外。任公子钓得这样一条大鱼,将它剖开制成鱼干,从浙江以东,到苍梧以北,没有谁不饱食这条鱼的。后世那些浅薄之人和喜好品评议论之士,都大为吃惊而奔走相告。他们举着钓竿细绳,来到山沟小溪旁,守候小鱼上钩,至于想得到大鱼那就很难很难了。修饰浅薄的言辞以求得高显的美名,那就与通晓大道的境界相距太远了,因此说不曾了解过任公子有所大成的志趣,恐怕就不会善于治理天下,其间的差距也很远了。

原文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

“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译文

儒士用诗礼盗墓。大儒士从上向下传话说:“东方亮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小儒士说:“还没解下衣裙,口中有珍珠。《诗》中有一首说:‘青青的麦苗,生在山坡上,生时不施舍人,死后何必含珠。’”

“抓着他的鬓发,按着他的下巴,你用铁锤敲他的面颊,慢慢地撬开他的两颊,不要损伤了口中的珍珠。”

原文

老莱子之弟子出取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

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

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

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非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译文

老莱子的弟子外出打柴,遇上了孔丘,打柴归来告诉老莱子,说:“那里有个人,上身长下身短,脊背微曲而两耳后贴,目光四射,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老莱子说:“这个人是孔丘。快去叫他来见我。”

孔丘来了。老莱子说:“孔丘,去掉你仪态上的矜持和容颜上的机智之态,那就可以成为君子了。”

孔丘听后谦恭地作揖而退,面容顿改而心悸不安地问道:“我所追求的仁义之学可以修进并为世人所用吗?”

老莱子说:“不能忍受一世的伤害而轻视了后世的祸患,你是本来就孤陋蔽塞,还是才智不及呢?布施恩惠以博取欢心并因此自命不凡,这是终身的耻辱,是庸人的行为罢了,这样的人总是用名声来相互招引,用私利来相互勾结。与其称赞唐尧非议夏桀,不如把两种情况都遗忘而且放弃一切称誉。背逆事理与物性定会受到损伤,心性被搅乱就会邪念顿起。圣人顺应事理稳妥行事,因而总是事成功就。你为什么执意推行仁义而且以此自矜呢?”

原文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

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

君曰:“渔者有余且乎?”

左右曰:“有。”

君曰:“令余且会朝。”

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

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

君曰:“献若之龟。”

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g。

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译文

宋元君半夜梦见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在侧门窥视,说:“我来自宰路之渊,我为清江出使到河伯那里去,打鱼人余且捉到了我。”

元君醒来,让人占卜这个梦,说:“这是神龟。”

元君说:“打鱼人有叫余且的吗?”

左右说:“有。”

元君说:“令余且来朝见。”

第二天,余且来朝,元君说:“你捕鱼得到了什么?”

回答说:“我的网得到了一个白龟,它圆五尺。”

元君说:“献上你的龟。”

龟献来,元君想杀它,又想养活它,心里犹豫,占卜它,说:“杀龟的卜卦吉。”于是剖开挖空龟,钻了七十二个孔而没有不应验的。

仲尼说:“神龟能托梦于元君,而不能逃避余且的网;其智慧能钻七十二孔而无不准确,却不能逃避剖肠的祸患。像这样,就是智慧有所困,神有所不能。即便有很高的智慧,也有上万人谋算他。鱼不怕网而怕鹈鹕。去除小智而大智明,去除善而自有善。婴儿生下来没有大师教导也能说话,因为他和会说话的人在一起。”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

惠子曰:“无用。”

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没有用处。”

庄子说:“懂得没有用处方才能够跟他谈论有用。天地不能不说是既广且大了,人所用的只是脚能踩踏的一小块罢了。既然如此,那么只留下脚踩踏的一小块地方而把其余的全都挖掉,一直挖到黄泉,这块立足之地对人来说还有用吗?”

惠子说:“当然没有用处。”

庄子说:“如此说来,没有用处的用处也就很明白了。”

原文

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

“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

“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誸,知出乎争,柴生乎守,官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译文

庄子说:“人若能随心而游,难道不会悠然自得吗?人假如不能随心而游,难道还能悠然自得吗?流荡忘返于外物的心思,顽固不化弃世孤高的行为,唉,恐怕不是真知厚德之人的行为吧!沉溺于世事而不知悔悟,心急如焚地追逐外物而不愿反顾,即使相互间有的为君有的为臣,也只是一时的事情,时世变化后就没有谁会认为自己地位低下了。所以说道德修养极高的人不会有偏执的行为。

“崇尚古代鄙薄当今,这是未能通达事理之人的观点。用儒墨之流的角度来观察当今的世事,谁能不产生偏颇之见呢?只有道德修养极高的人才能够混迹于世而不出现邪偏,顺随于众人之中却不会失却自己的真性。那些学者们的教条不值得学习,要承受真意而不认同他们的观点。

“眼光敏锐叫作明,耳朵灵敏叫作聪,鼻子灵敏叫作膻,口感灵敏叫作甘,心灵透彻叫作智,智慧通透叫作德。大凡道德总不希望有所壅塞,壅塞就会出现梗阻,梗阻而不能排除就会相互践踏,相互残踏各种祸害就会随之而起。物类有知觉靠的是气息,假如气息不盛,那么绝不是自然禀赋的过失。自然的真性贯穿万物,日夜不停,可是人们却反而堵塞自身的孔窍。腹腔有许多空旷之处,内心虚空便能顺应自然而自在游乐。屋里没有空间,婆媳之间就会争吵不休;内心不能游心于自然,那么各种官能就会相互搅扰。森林与山丘之所以适宜人,也是因为人们在这些地方心神舒畅。

“德行的外溢是由于名声,名声的外溢是由于张扬,谋略的产生是由于危急,才智的运用是由于争斗,闭塞的出现是由于执滞,官府事务处理果决是由于顺应了民众。春雨应时而降,草木勃然而生,于是开始整修锄地的农具,而过后草木倒生的仍有过半,但人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原文

静然可以补病,眦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译文

心静可以调养病体,按摩可以延缓衰老,宁定可以平息急躁。虽然如此,乃是劳神劳形的人所要做的,闲逸的人却从不予以过问。圣人用来惊动天下的办法,神人不曾过问;贤人用来惊动时世的办法,圣人不曾过问;君子用来惊动国人的办法,贤人不曾过问;小人用来苟合于一时的办法,君子也不曾过问。

演门有个死了亲人的人,由于善于哀伤毁容而封为官师,他的同乡仿效他也消瘦毁容却死了过半。尧要禅让天下给许由,许由因而逃到山中;商汤想把天下禅让给务光,务光大发脾气;纪他知道了这件事,率领弟子隐居在窾水一带,诸侯纷纷前往慰问,过了三年,申徒狄仰慕其名而投河自溺。

竹笼是用来捕鱼的,捕到鱼后就忘掉了竹笼;兔网是用来捕兔的,捕到兔子后就忘掉了兔网;言语是用来表达思想的,领会了意思就忘掉了言语。我到哪里能找到忘掉言语的人而跟他交谈呢!

原文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言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厄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译文

有寓意的言论占十分之九,借重先贤的言论占十分之七,无心的言论天天讲,合乎自然的边际。

寓言十分之九,借别人来论说。亲生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子做媒。亲生父亲称赞儿子,不如不是他父亲的人的赞美;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别人的过错。和自己意见相同就应和,不和自己相同就反对;同于自己的意见就肯定它,不同于自己的意见就否定它。

重言十分之七,所用的自己的言论,是年长者的言论。年长了,而没有知识见解符合年长者的身份,这不算是年长。做人不能为人之长,就没有做人的道理。做人没有做人的道理,就叫作陈腐的人。

卮言天天讲,合乎自然的边际,因此发挥,因而终年。不说话就齐一,这种齐一与说话不相同,说话与齐一无言也不相同,所以说:要发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发出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即使终身在说,也不一定是说;即使终身不说话,也不一定没有说。可有可的原因,不可有不可的原因,对有对的原因,不对有不对的原因。怎么是对呢?对就在于它对。怎么是不对呢?不对就在于它不对。怎么可以呢?可以就在于它可以。怎么不可以呢?不可以就在于它不可以。事物本来就有对的地方,事物本来就有可以之处;没有事物不对的,没有事物不可以的。不是卮言天天讲,合乎自然,谁能得到这种恒久呢?万物都是种子,以不同的形态相传接,由始自终像一个圆环,没有端倪,这就叫自然的均衡。自然的均衡就是自然的边际。

原文

庄于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译文

庄子对惠子说:“孔子活了六十岁而六十年来与时俱化,当初所肯定的,最终又做了否定,不知道现今所认为是对的,不就是五十九岁时所认为是不对的。”

惠子说:“孔子勤于励志用智学习。”

庄子说:“孔子励志用智的精神已经大为减退,不再妄自多言了。孔子说过:‘禀受才智于自然,回复灵性以全生。发出的声音合于音律,说出的话语合于法度。利与义同时陈列于人们的面前,进而分辨好恶与是非,仅仅只能使人口服罢了。要使人们能够内心诚服,而且不敢违逆,还得确立天下的定规。’算了算了,我还比不上他呢!”

原文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钟而不洎亲,吾心悲。”

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

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鸟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译文

曾子再做官时心境又有变化,说:“我在父母双亲在世时做官,三釜的俸禄而心里很高兴。后来做官,有三千钟的俸禄但不能奉养双亲,我心里很悲伤。”

弟子问孔子说:“像曾参那样,可以说是没有内心受到利禄牵制的过错了吧?”

孔子说:“还是已经悬系了。如果没有悬系,还会有悲伤吗?那些无心利禄的人看三釜、三千钟,就像看鸟雀蚊虻飞过面前一样。”

原文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译文

颜成子游对东郭子綦说:“自从我听了你的话,一年之后就返归质朴,两年之后就顺从世俗,三年豁然贯通,四年与物混同,五年神情自得,六年灵会神悟,七年融于自然,八年就忘却生死,九年之后便达到了玄妙的境界。”

生前驰逐外物恣意妄为,必然要走向死亡,劝诫人们生命的终结,一定有它的原因;而生命的产生却是感于阳气,并没有什么显明的迹象。果真能够这样认识吗?那么生与死何处算是适宜?何处又算是不适宜呢?天有四季节气的变化,地有人们居住区域的划分,我又去哪里追求什么呢?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生命的终归,怎么能说没有命运安排?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生命的起始,又怎么能说存在命运的安排?有时候可以跟外物形成相应的感召,怎么能说没有鬼神主使呢?有时候又不能跟外物形成相应的感召,又怎么能说存在鬼神的驱遣呢?

原文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

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译文

众多影子的暗影向影子说:“你以前是低头,现在是仰头;以前是束发,现在是披发;以前是坐着,现在是站起;以前是行走,现在是停止。为什么呢?”

影子说:“区区小事,何屑于问呢!我有变化而不知为什么这样。我是蝉蜕吗?是蛇皮吗?好像是而又不是。有火光和日光时,我就聚现;阴暗和夜晚时,我就消失了。它们是我所依赖的吗?何况哪有依赖的东西呢!它们来我就随之来,它们去我就随之去,它们运动我就随之运动。运动,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原文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

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是以不敢。今矣,请问其过。”

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译文

阳子居往南到沛地去,正巧老聃到西边的秦地闲游,约好在郊外见面,可是到了梁城方才见到老子。老子在半路上仰天长叹说:“当初我把你看作是可以教诲的人,如今看来你是不可受教的。”

阳子居一句话也没说。到了旅店,阳子居奉上各种盥洗用具,把鞋子脱在门外,跪着上前说道:“刚才弟子正想请教先生,正赶上先生旅途中没有空闲,所以不敢冒然。如今先生闲暇下来,恳请先生指出我的过错。”

老聃说:“你仰头张目傲慢跋扈,你还能够跟谁相处?最洁白的好像总觉得有什么污垢,德行最为高尚的好像总觉得有什么不足之处。”

阳子居听了脸色大变,羞惭不安地说:“弟子由衷地接受先生的教导。”阳子居刚来旅店的时候,店里的客人都得迎来送往,那个旅舍的男主人亲自为他安排坐席,女主人亲手拿着毛巾梳子侍候他盥洗,旅客们见了他都得让出座位,烤火的人见了也就远离炉灶。等到他再次回到旅店的时候,旅店的客人已经无拘无束地跟他争席而坐了。

原文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译文

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来做天子,也是可以的。不过,我正患有隐忧的病症,正打算认真治疗,没有空闲时间来治理天下。”统治天下是地位最高、权力最重的了,却不能因此而妨碍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是其他的事物呢?只有忘却天下而无所作为的人,才可以把统治天下的重任托付给他。

舜让天下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患有隐忧的病症,正打算认真治疗,没有空闲时间来治理天下。”因此,天下应当是最为贵重的大器物了,可是却不能用它来替代生命,这就是有道之人对待天下跟世俗中人不一样的地方。

舜要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身处宇宙之中,冬天穿厚实的皮毛,夏天穿细细的葛布;春天下地耕种,身体能够承受这样的劳作;秋天收割粮食,完全能够满足给养;太阳升起时就下地劳动,太阳下山了就回家休息,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天地之间,心情快活而悠然自得。我何必去统治天下呢!可悲啊,你真不了解我!”因而就没有接受。于是善卷离开了家而隐居深山,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舜要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石户的一位农夫,石户的这位农夫说:“国君的为人实在是尽心尽力了,真是个勤苦劳累的人!”他认为舜的德行还未能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夫妻二人背驮肩扛着家当,带着子女隐居在海上的荒岛,终身没有返回。

原文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歧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译文

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狄人前来攻打,敬献兽皮和布帛狄人不接受,敬献猎犬和马匹狄人也不接受,敬献珠宝和玉器狄人仍不接受,狄人所希望得到的是邠地的土地。大王亶父说:“跟别人的兄长住在一起却杀死他的弟弟,跟别人的父亲住在一起却杀死他的子女,我不忍心这样做。你们都去和狄人勉强居住在一块儿吧!做我的臣民跟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而且我还听说,不要为争夺用以养育百姓的土地而伤害养育的百姓。”于是拿起马鞭离开了邠地。邠地的百姓推着车跟随他,在岐山之下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大王亶父,可以说是最能珍重生命的了。能够珍视生命的人,即使富贵也不会贪恋俸养而伤害身体,即使贫贱同样也不会追逐私利而累害形体。当今世上的人们,居于高官显位的,都非常看重并担忧失去它们,见到利禄就轻率地为之丧失自己的生命,这难道不很糊涂吗?

原文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译文

越人先后杀掉自己的三代国君,王子搜对此十分忧患,逃到丹穴里去。越国没有了君主,到处找寻王子搜都没能找到,便追踪来到洞穴。王子搜不肯出洞,越人便点燃艾草用烟薰,还为他准备了国王的乘舆。王子搜拉过登车的绳索,仰天大呼说:“国君之位啊,国君之位啊,就是不能够放过我啊!”王子搜并不是讨厌做国君,而是憎恶做了国君难免会招来杀身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说是不以国君之位而伤害自己生命的了,这正是越人一心想要让他做国君的原因。

原文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又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之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译文

韩国和魏国相互争夺侵占土地。子华子拜见昭僖侯,昭僖侯正面带忧色。子华子说:“如今让天下所有人都来到您面前写下誓约,誓约写道:‘左手抓取东西那么右手就砍掉,右手抓取东西那么左手就砍掉,不过抓取东西的人一定会拥有天下。’君侯会抓取吗?”

昭僖侯说:“我是不会去抓取的。”

子华子说:“很好!这样说来,两只手臂比天下更为重要,而身体又比两只手臂重要。韩国比起整个天下轻微多了,如今两国所争夺的土地,比起韩国来又轻微得多。您又何苦愁坏身体、损害生命而担忧得不到土地呢!”昭僖侯说:“好啊!劝导我的人很多,却不曾听到过如此高明的言论。”子华子可以称得上是懂得轻重了。

原文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至币,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译文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得道之人,派人带着币帛先去致意。颜阖居住在穷巷中,穿着粗麻布的衣服自己喂牛。鲁国国君的使者到了,颜阖亲自接待他。使者说:“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说:“这就是颜阖的家。”使者送上币帛,颜阖回答说:“恐怕听错了而给你带来罪过,不如再审核一下鲁君的命令。”使者返还,反复审核,再来找他,就找不到了。所以像颜阖这样的人,真是厌恶富贵。

所以说,道的本质用来修身,它的残余用来治理国家,它的无用的土渣可以用来治理天下。由此看来,帝王的功业是圣人的余事,并不是用来完身养生的。现在世俗的君子,多是危害身体抛弃生命为物欲牺牲,岂不是可悲吗?

凡是圣人的行为,必定察看他所追求的目的以及他所以这样做的原因。现在假如有人在这里,用随侯之宝珠弹射千仞高的雀鸟,世上的人必定嘲笑他,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所用的贵重而所得到的轻贱。生命,岂止像随侯的宝珠那样贵重呢!

原文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

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译文

列子生活贫困,面容常有饥色。有人对郑国的相国子阳说起这件事:“列御寇,是一位有道的人,住在你的国家却如此贫困,你恐怕不是很重视人才吧?”子阳立即派官吏送给列子粮食。列子见到派来的官吏,再三辞谢不接受子阳的赐予。

官吏离去后,列子走进屋里,列子的妻子埋怨他,拍着胸脯伤心地说:“我听说作为有道的人的妻子儿女,都能够享受安逸快乐,可是如今我们却面有饥色。郑相子阳过问此事并赠送食物给先生,可是先生却不接受,难道是命里注定要忍饥挨饿吗!”

列子笑着对她说:“郑相子阳自己并不了解我,而是听别人说才赠送我粮食的,等到他要加罪于我时,也会听信别人的话,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后来,百姓果然发难而杀死了子阳。

原文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

王曰:“强之!”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

王曰:“见之!”

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

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译文

楚昭王失去国土,屠羊说跟着昭王出逃。昭王返国,要奖赏跟从的人,赏到屠羊说时,屠羊说说:“大王失去国土,我失去了宰羊的工作。大国回国,我也回来宰羊。我的爵禄已经恢复了,又有什么可奖赏的呢?”

昭王说:“强令赏他!”

屠羊说说:“大王失去国土,不是我的罪过,所以不敢甘心受诛杀;大王回国,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不敢承当奖赏。”

昭王说:“让他来见我!”

屠羊说:“楚国的法律,一定要有重赏大功而后才能见国王,现在我的智慧不足以保存国家,勇敢不足以杀死敌寇。吴国的军队侵入郢都,我畏惧危难而逃避敌寇,并不是有意跟随大王。现在大王要废法毁约而召见我,这不是我要传闻于天下的事。”

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身处卑贱之位而讲述的道理非常高明,你替我提拔他到三卿之位。”

屠羊说说:“三卿之位,我知道它比宰羊的买卖高贵;万钟的俸禄,我知道它比宰羊的得利丰厚。然而我岂能贪图爵禄而使我的国君有随意行赏的名声呢?我不敢当,愿意返回我宰羊的地方。”于是没有接受。

原文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

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履,杖藜而应门。

子贡曰:“嘻!先生何病?”

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

子贡逡巡而有愧色。

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译文

原宪住在鲁国,家居方丈小屋,盖着新割下的青草;蓬草编成的门四处透光,折断桑条作为门轴,用破瓮做窗隔出两个居室,再将粗布衣堵在破瓮口上;屋子上漏下湿,而原宪却端端正正地坐着弹琴唱歌。

子贡驾着高头大马,穿着青红色的内衣,外罩素雅的大褂,巷子容不下高大华贵的马车,前去看望原宪。原宪戴着破旧的帽子穿着破了后跟的鞋,拄着藜杖应声开门。

子贡说:“哎呀!先生得了什么病吗?”

原宪回答:“我听说,没有财物叫作贫,学习了却不能付诸实践叫作病。如今我原宪,是贫困,而不是生病。”

子贡听了进退不得,面有羞愧之色。

原宪又笑着说:“观望世俗而行事,结党营私而交结朋友,勤奋学习用以求取别人的夸赞,教导他人是为了炫耀自己,用仁义作为奸恶勾当的掩饰,讲求高车大马的华贵装饰,这样的事情我是不愿去做的。”

原文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译文

曾子居住在卫国,用乱麻充做絮里的袍子没有外罩,破破烂烂,满脸浮肿,手和脚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他三天没有生火做饭,十年没有添制新衣,整理帽子帽带就会断掉,提起衣襟臂肘就会外露,穿着麻鞋而后跟裂开。他还拖拉着旧鞋吟咏《商颂》,声音洪亮充满天地,就像金石乐器发出的声响。天子不能把他当作臣仆,诸侯不能跟他结交为友。所以,修养心志的人能够忘却形体,调养身形的人能够忘却利禄,得道的人能够忘却机心智巧。

原文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

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孔子揪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译文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你过来!你家境贫寒处境卑微,为什么不出去做官呢?”

颜回回答说:“我不愿做官,城郭之外我有五十亩地,足以供给我稠粥;城郭之内我有十亩地,足够用来种麻养蚕;弹琴足以使我欢娱,学习先生所教给的道理足以使我快乐。因此我不愿做官。”

孔子听了神色改变,说:“好啊,颜回的心愿!我听说:‘知道满足的人不会因为利禄而使自己受到牵累,真正安闲自得的人遭受损失也不会忧郁焦虑,注意内心修养的人没有官职也不会因此惭愧。’我诵读这样的话已经很久了,如今在你身上才算真正看到了它,这是我的收获啊。”

原文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译文

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我虽身居江湖之上,心思却时常留在朝廷里,怎么办呢?”

瞻子说:“重视生命。重视生命的存在就会看轻名利。”

中山公子牟说:“虽然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总是不能克制自己。”

瞻子说:“不能克制自己就听任其自然,这样你的心神会不厌恶吗?不能克制自己而又要勉强管束自己,这就叫作双重损伤。心神受到双重损伤的人,就不能长寿了。”

魏牟,是万乘大国的公子,他隐居在山洞中,比起平民百姓来这就难为得多了;虽然未能达到体悟大道的境界,也可说是有了体悟大道的心意了。

原文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犹弦歌于室。颜回择菜于外,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

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乎共首。

译文

孔子在陈、蔡之间遭受困厄,七天不能生火做饭,野菜汤里没有一粒米,脸色疲惫不堪,可是还在屋里不停地弹琴唱歌。颜回在室外择菜,子路和子贡相互谈论:“先生两次被赶出鲁国,在卫国遭受禁止居留的污辱,在宋国受到砍掉大树的羞辱,在商、周之地弄得走投无路,如今在陈、蔡之间又陷入困厄,图谋杀害先生的没有治罪,凌辱先生的没有禁绝,可是先生还不停地弹琴吟唱,乐声不断,君子没有羞辱之心竟达到这样的地步吗?”

颜回没有应声,进入内室告诉了孔子。孔子推开琴长叹说:“子路和子贡,真是见识浅薄的小人。叫他们进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子路和子贡来到屋里。子路说:“像现在这样的处境真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

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通达于道叫作贯通,不能通达于道叫作穷困。如今我信守仁义之道而遭逢乱世带来的祸患,怎么能说成是穷困呢!所以说,善于反省就不会不通达于道,面临危难就不会丧失德行,严寒到来,霜雪降临,这才真正看到了松柏仍是那么郁郁葱葱。陈、蔡之间的困厄,对于我来说正是幸事啊!”

孔子说完安详地拿过琴来弹奏,随着琴声继续唱歌,子路兴奋而又勇武地拿着盾牌跳起舞来。子贡说:“我真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

古时候得道的人,在困厄的环境里也能快乐,在通达的情况下也能快乐。心境快乐的原因不在于困厄与通达,大道存于心中,那么困厄与通达就像是寒与暑、风与雨那样有规律地变化了。所以,许由能够自娱于颍水的岸边,而共伯则悠然自得地生活在丘首山上。

原文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

译文

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舜的为人真奇怪啊,原本在历山从事农耕却要结识唐尧并且接受禅让!不仅如此,又想要用那样的丑行来玷污我。我真是为见到他而感到羞辱。”于是跳入清泠之渊而死。

商汤打算讨伐夏桀,跟卞随商量这件事,卞随说:“这不是我的事。”商汤问:“谁可以呢?”卞随回答:“我不知道。”商汤又拿这件事跟瞀光商量,瞀光说:“这不是我的事。”商汤问:“谁可以呢?”瞀光回答:“我不知道。”商汤说:“伊尹怎么样?”瞀光说:“伊尹这个人毅力坚强而且能够忍受耻辱,至于其他方面我就不知道了。”商汤于是跟伊尹商量讨伐夏桀的事,打败桀之后,商汤又想把天下让给卞随。卞随推辞说:“君主讨伐夏桀曾经跟我商量,必定是把我看做凶残的人;战胜桀之后想要禅让天下给我,必定是把我看作贪婪的人。我生活在天下大乱的年代,而且不明大道的人两次用他的丑行玷污我,我不能忍受屡次的搅扰。”于是跳入椆水而死。

商汤又打算禅让给瞀光,说:“智慧的人谋取天下,勇武的人加以完成,仁德的人居于君位,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先生怎么不即位呢?”瞀光推辞说:“废除国君,不合于道义;征战杀伐,不合于仁爱;别人冒着危难,我却坐享其利,不合于廉洁。我听说,不合乎道义的人,不能接受他赐予的利禄;不合乎大道的社会,不能踏上那样的土地。何况是把我尊称为君呢!我不忍长久地见到这种情况。”于是背着石块沉入庐水而死。

原文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暗w,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译文

过去周朝兴起的时候,孤竹国有两位贤人,名叫伯夷和叔齐。两人商量说:“听说西方有个人,好像是有道的人,我们前去看看。”他们来到岐山的南面,周武王知道了,派他的弟弟姬旦前去拜见,并且跟他们誓盟,说:“加赐二等俸禄,授予一等官职。”然后用牲血涂在盟书上埋入祭坛下面。

伯夷、叔齐二人相视而笑说:“咦,真是奇怪啊!这不是我们所谈论的道啊。从前神农氏治理天下,按时祭祀竭尽虔诚而不祈求赐福;他对百姓,忠实诚信尽心治理而不向他们索取。乐于参与政事就让他们参与政事,乐于从事治理就让他们从事治理,不以别人的失败而显为自己的成功,不因别人地位卑下而显示自己的高贵,不因遭逢机遇而图谋私利。如今周人看见殷商朝政混乱就急速夺取统治天下的权力,崇尚谋略收买人心,依靠武力保持威势,宰牲结盟作为信誓,宣扬德行取悦众人,凭借征战求取私利,这是用推动祸乱的办法替代已有的暴政。我听说上古时候的贤士,遭逢治世不回避责任,遇上乱世不苟且偷生。如今天下昏暗,周人这样的做法说明德行已经衰败,与其跟周人一起而使自身受到污辱,不如逃离他们保持品行的高洁。”两人向北来到了首阳山,最后饿死在那里。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他们对富贵,即使有机会得到,也绝不会去获取。高尚的气节,不同流俗的行为,自适自乐,而不追逐于世事,这就是二位贤士的节操。

原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不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拒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

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

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嗔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糜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以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

“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茫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于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译文

孔子和柳下季结为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叫盗跖,盗跖的随从士卒有九千人,横行天下,侵害诸侯,穿室破户,赶走人家的牛马,夺取人家的妇女,贪得而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祀祖先。所经过的地方,大国守护城池,小国躲入城堡,万民受苦。

孔子对柳下季说:“做人父亲的,一定能教导他的儿子;做人兄长的,一定能教育他的弟弟。如果父亲不能教导他的儿子,兄长不能教育他的弟弟,那么父子兄弟的亲属关系就没有尊贵了。现在先生是当世的有才之士,弟弟是盗跖,是天下的祸害,而你不能教育他,我私下为先生羞愧。我请求替先生去说服他。”

柳下季说:“先生说‘做人父亲的一定能教导他的儿子,做人兄长的一定能教育他的弟弟’。如果儿子不听父亲的教导,弟弟不接受兄长的教育,虽然现在有先生这样的辩才,又能拿他怎么样呢?而且跖的为人是心血如泉涌一样的旺盛,心意如暴风一样的难测,强悍足以抗拒敌人,善辩足以掩饰过错,顺从他的心意就高兴,违背他的心意就发怒,容易用语言侮辱人。先生一定不要去。”

孔子不听,让颜回驾车,子贡陪乘,去见盗跖。

盗跖正在泰山的南面休整士卒,细切人肝而食。孔子下车走上前,见了通报的人说:“鲁国人孔丘,听说将军义气高尚,恭敬地前来拜见。”

通报的人进去通报。盗跖听到此事大怒,眼睛像发光的星星,头发直立顶着了帽子,说:“此人不是鲁国的狡猾虚伪之人孔丘吗?替我告诉他:‘你编造言语,假称文、武,头戴装饰得像树枝一样的帽子,腰缠死牛胁皮做的皮带,整天说一些荒谬的话,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专生是非,以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天下的读书人不务正业,假作孝弟,而侥幸得到封侯富贵。你的罪恶极大极重,快回去吧!不然,我将用你的肝增加我的午餐。’”

孔子再次通报说:“我有幸认识柳下季,希望能到帐幕中拜见。”通报者再次通报。盗跖说:“让他到前面来!”

孔子快步前行,离开席位退步而走,再次拜见盗跖。盗跖大怒,伸开双脚,握剑瞪眼,声音像哺乳的母虎,说:“孔丘到前面来,你所说的话,顺从我的心意就活,违背我的心意就死。”

孔子说:“我听说,大凡天下人都有三种美德:生就魁梧高大,容貌漂亮无双,无论老幼贵贱见到他都十分喜欢,这是上等的德行;智慧能够包罗天地,能力足以分辨各种事物,这是中等的德行;勇武、强悍、果决、勇敢,能够聚合众人统率士兵,这是下等的德行。大凡人们有此一种德行,便足以南面称王了。如今将军同时具备了上述三种美德,你高大魁梧身长八尺二寸,面容和双眼熠熠有光,嘴唇鲜红犹如朱砂,牙齿犹如排列的贝珠,声音洪亮好似黄钟,然而名字却叫盗跖,我私下为将军感到羞耻而不可取。将军如果有意听从我的劝告,我将南边出使吴国、越国,北边出使齐国、鲁国,东边出使宋国、卫国,西边出使晋国、楚国,为将军建造数百里的大城,设立数十万户人家的封邑,尊将军为诸侯,跟天下各国除旧布新,停战休兵,收养兄弟,供祭祖先。这才是圣人贤士的作为,也是天下人的心愿。”

盗跖大怒说:“孔丘上前来!凡是可以用利禄来规劝、用言语来谏正的人,都只能称作愚昧浅陋的顺民。如今我身材高大魁梧,面目英俊漂亮,人人见了都喜欢,这是我的父母给我留下的德性。孔丘你即使不当面吹捧我,我难道不知道吗?而且我听说,喜好当面夸奖别人的人,也喜好背地里诋毁别人。如今你把建造大城、汇聚众多百姓的意图告诉给我,这是用利禄来诱惑我,而且是用对待顺民的态度来对待我,怎么可以长久呢!城池最大的,莫过于整个天下。尧舜拥有天下,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与周武王立为天子,可是后代却遭灭绝,这不是因为他们贪求占有天下的缘故吗?

“况且我还听说,古时候禽兽多而人少,于是人们都在树上筑巢而居躲避野兽,白天拾取橡子,晚上住在树上,所以称他们叫作有巢氏之民。古时候人们不知道穿衣,夏天多多存积柴草,冬天就烧火取暖,所以称他们叫作懂得生存的人。到了神农时代,闲居是多么安静舒适,行动是多么舒缓自得,人们只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跟野兽生活在一起,自己耕地吃饭,自己织布穿衣,没有伤害别人的心思,这就是道德的极盛时代。然而到了黄帝就不再具备这样的德行,跟蚩尤在涿鹿的郊野上争战,流血百里。尧舜称帝设置群臣,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杀死了纣王。从此以后,世上总是依仗强权欺凌弱小,依仗势众侵害寡少。商汤、武王以来,就都是祸害人民的人了。

“如今你修习文王、武王的治国之道,掌握天下的舆论,想用你的主张教化后世子孙,穿着宽衣博带的服装,说话与行动矫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的诸侯,想用这样的办法求取高官厚禄,要说大盗再没有比你大的了。天下为什么不叫你为‘盗丘’,反而称我是‘盗跖’呢?你用甜言蜜语说服了子路让他死心塌地地跟随你,使子路去掉了勇武的高冠,解除了长长的佩剑,受教于你的门下,天下人都说孔子能够制止暴力禁绝不轨。可是后来,子路想要杀掉篡逆的卫君却不能成功,而且还在卫国东门被剁成了肉酱,你让子路被剁成肉酱,对上无法保身,对下无法做人,这就是你那套说教的失败。你不是自称有才智的学士、圣哲吗?却两次被逐出鲁国,在卫国被人铲平足迹,在齐国走投无路,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受围困,不能容身于天下,你的那套主张有什么可贵之处呢?

“世上所尊崇的,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保全德行,而征战于涿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唐尧不慈爱,虞舜不孝顺,大禹半身不遂,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出兵征讨商纣,以上这六个人,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细评论起来,都是因为追求功利丧失真性而强迫自己违反了性情,他们的做法乃是极为可耻的。

“世人所称道的贤士,就如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让了孤竹国的君位,却饿死在首阳山,尸体都未能埋葬。鲍焦行为矫饰,非议世事,竟抱着树木而死去。申徒狄多次进谏不被采纳,背着石块投河而死,尸体被鱼鳖吃掉。介子推算是最忠诚的了,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返国后却背弃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逃走隐居山林,也抱着树木焚烧而死。尾生跟一位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没有如期赴约,河水来到尾生却不离去,竟抱着桥柱而淹死。以上这六个人,跟分尸的狗、飘在河面的猪以及拿着瓢到处乞讨的乞丐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重视名节轻生赴死,不顾念身体和寿命的人。

“世人所称道的忠臣,没有超过王子比干和伍子胥的了。伍子胥被抛尸江中,比干被剖心而死,这两个人,世人都称作忠臣,然而最终被天下人讥笑。从以上看来,伍子胥、比干之流,都是不值得推崇的。

“你孔丘来说服我,假如告诉我关于鬼神的事,那我不知道;假如告诉我人世间的事,不过如此而已,都是我所听说过的事。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人之常情:眼睛想要看到色彩,耳朵想要听到声音,嘴巴想要品尝滋味,志气想要充分满足。人生在世高寿为一百岁,中寿为八十岁,低寿为六十岁,除掉疾病、死丧、忧患的岁月,其中开口欢笑的时光,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罢了。天与地是无穷尽的,人的死亡却是有时限的,拿有时限的生命托付给无穷尽的天地,迅速地消逝就像是骏马良驹从缝隙中骤然驰过一样。凡是不能够使自己心境获得愉快而保养寿命的人,都不能算是通晓常理的人。

“孔丘你所说的,全都是我想要废弃的,你赶快离开这里滚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那套主张,狂妄急切,全都是巧诈虚伪的东西,不可能用来保全真性,有什么好谈论的呢!”

孔子再三拜谢快步离去,走出帐门登上车子,拿在手里的缰绳三次脱手,眼睛失神模糊不清,脸色犹如死灰,低垂着头靠在车前的横木上,颓丧地不能喘气。回到鲁国东门外,正巧遇上柳下季。柳下季说:“近来多日不见,看你的车马好像外出过的样子,恐怕是前去见到盗跖了吧?”孔子仰天长叹道:“是的。”柳下季说:“盗跖是不是像先前我所说的那样违背了你的意愿呢?”孔子说:“正是这样。我此举就像没有生病而自行针灸一样,急匆匆地跑去撩拨虎头、抚弄虎须,几乎不免被虎口吞掉啊!”

原文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

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適,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

“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自埋,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译文

子张问满苟得:“为什么不修养仁义的德行呢?没有德行就不能取信于人,不能取信于人就不会得到任用,不能得到任用就不会得到利禄。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仁义才是最要紧的。假如抛弃名利,只在内心反思,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不能一天不修仁义啊!”

满苟得说:“没有羞耻的人才会富有,善于吹捧的人才会显贵。大凡获得名利最大的,几乎全在于无耻而多言。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无耻多言才是最要紧的。假如弃置名利,只在内心反思,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就只有保持他的天性了啊!”

子张说:“当年桀与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如今对地位卑贱的奴仆说,你的品行如同桀纣,那么他们定会惭愧不已,产生不服气的想法,这是因为桀纣的行为连地位卑贱的人也瞧不起。仲尼和墨翟穷困到跟贫民一样,如今对官居宰相地位的人说,你的品行如同仲尼和墨翟,那么他一定会改变容色谦恭地说自己比不上,这是因为士大夫确实有可贵的品行。所以说,权势如天子,未必就尊贵;穷困为贫民,未必就卑贱。尊贵与卑贱的区别,取决于德行的美丑。”

满苟得说:“小的盗贼被拘捕,大的强盗却成了诸侯,只要在诸侯的门内,就有了所谓仁义。当年齐桓公小白杀了兄长、娶了嫂嫂而管仲却做了他的臣子,田成子常杀了齐简公自立为国君而孔子却接受了他赠与的钱币。谈论起来总认为桓公、田常之流的行为卑下,做起来又总去做这些卑下的事情,这就是说言语和行动在胸中相互矛盾和斗争,岂不是与情理极不相合吗!所以古书上说过:谁坏谁好?成功的居于尊上之位,失败的沦为卑下之人。”

子张说:“你不修养仁义的德行,将会使亲疏没有伦常,贵贱没有准则,长幼失去序列。这样一来五伦和六位,又拿什么加以区别呢?”

满苟得说:“尧杀了亲生的长子,舜流放了同母的兄弟,亲疏之间还有伦常可言吗?商汤放逐夏桀,武王杀死商纣,贵贱之间还有准则可言吗?王季被立为长子,周公杀了哥哥,长幼之间还有序列可言吗?儒家伪善的言辞,墨家兼爱的主张,‘五纪’和‘六位’的序列关系还能有区别吗?

“而且你心里所想的在于名,我心里所想的为了利。名与利的实情,不合于理,也不明于道。我曾经跟你在无约面前争论不休:‘小人为财而死,君子为名献身。他们变换真情、更改本性的原因有所不同,而舍弃该做的事而为不该寻求的东西而丧命却是一样的。’所以说,不要去做小人,要反过来追寻天性;不要去做君子,要顺从自然的规律。或曲或直,顺其自然;观察四方,顺随四时变化而消长。是是非非,牢牢掌握循环变化的中枢;独自顺遂你的心意,跟随大道往返进退。不要执着于你的德行,不要成就于你所说的仁义,那将会丧失你的天性。不要为了富有而劳苦奔波,不要为了成功而不惜献身,那将会舍弃自然的真性。

“比干被剖心,子胥被挖眼,这是忠的祸害;直躬证实父亲偷羊,尾生被水淹死,这是信的祸患;鲍焦抱树而死,申生宁可投河自沉,这是廉的毒害;孔子不能为母送终,匡子发誓不见父亲,这是义的过失。这些现象都是上代的传闻、后代的话题,认为士大夫要言论正直,并用行为去实践,所以他们才会遭到灾殃,遭受如此的祸患。”

原文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懽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犹病长厄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坂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译文

无足问知和说:“人们没有谁不想树立名声并获取利禄的。如果他富有,人们就归附他,归附他就自以为卑下,以自己为卑下就会尊崇富有者。受到卑下者的尊崇,就是人们用来延长寿命、安养身体、心情快乐的办法。如今你竟然没有这种欲念,是才智不够呢?还是有念头而力量达不到呢?还是故意推行正道而念念不忘呢?”

知和说:“如今有这么一个兴名就利的人,就认为跟自己是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而且认为是超越了世俗的人了;其实这样的人内心里全无主见,用这样的办法去看待古今和是非的不同,只能是混同流俗和世事。舍弃了贵重的生命,离开了崇高的大道,而追求他一心想要的东西。这样去延长寿命、安养身体、追求快乐,不是跟大道相去甚远吗!悲伤的痛苦,愉快的安适,不能从形体上显现出来;惊慌的恐惧,欢欣的喜悦,不能从内心流露出来。只知道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去做,所以尊贵如同天子,富裕占有天下,却始终不能免于忧患。”

无足说:“富贵对人们来说,无所不利,享尽天下的好处并拥有最大的权势,这是道德极高尚的人不能得到的,也是贤达的人不能达到的;挟持他人的勇力用以显示自己的威势,掌握他人的智谋用以表露自己的明察,凭借他人的德行用以赢得贤良的声誉,虽然没有掌握过国家,却像君父一样威严。而且声色、滋味、权势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不用学习就自然喜欢,不用模仿身体就能习惯。欲念、厌恶、回避、俯就,本来就不需要教导,这是人的本性。天下人即使都认为我的看法不对,谁又能摆脱这一切呢?”

知和说:“智者做事总是依从百姓的需求,不去违反民众的意愿,所以,知足就不会争斗,无所作为因而也就没有探求。不知足所以不断贪求,四处争夺却不自认为是贪婪;有剩余所以处处辞让,舍弃天下却不自认为清廉。清廉与贪婪的实质,并不是因为迫于外力,而应该转回头来察看内心是否有度。身处天子之位却不用显贵傲视他人,富裕到拥有天下却不用财富戏弄他人。权衡它的后患,考虑事情的反面,认为有害于本性,所以拒绝而不接受,并不是要用它来求取名声与荣耀。尧与舜做帝王而和睦团结,并非行仁政于天下,而是不想因为追求美好而损害生命;善卷与许由能够得到帝王之位却辞让不受,并不是虚情假意地谢绝推辞,而是不想因为治理天下危害自己的生命。这些人都能趋利避害,因而人们称誉他们是贤人。这是有意避害的心念,并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无足说:“如果一定要固守名声,劳苦身体而谢绝美食,俭约奉养以维持生命,那么这也只是长期病困而不死罢了。”

知和说:“均平就是幸福,有余便是祸害,事物都是这样的,而财富更是如此。如今的富人,耳朵要听钟鼓管籥的乐声,嘴巴要尝牛羊美酒的美味,以刺激他的情意,遗忘他的事业,可以说是迷乱极了。沉溺于愤懑的盛气之中,像背着重物爬行在山坡上一样,可以说是痛苦极了;贪求财物而招惹怨恨,贪求权势而耗尽心力,安静闲居就沉溺于嗜欲,身体充盈就盛气凌人,可以说是患病了。为了贪图富有追求私利,获取的财物堆得像高墙还不知足,而且越是贪婪就越无法放弃,可以说是羞辱极了。财物囤积却没有用处,念念不忘又不愿割舍,满腹的忧心烦恼,企求增加永无休止,可以说是忧愁极了。在家中总担忧窃贼的偷窃,在外面总害怕寇盗的伤害,在家楼窗紧闭严防,在外不敢独自行走,可以说是畏惧极了。以上这六种情况,是天下最大的祸害,大家都遗忘掉而不知明察,等到祸患来临,想要倾家荡产保全性命,只求一天的安宁也不可能。所以,从名声来说看不见,从利益来说得不到,使心意和身体受到困扰而竭力争夺名利,岂不是迷惑吗!”

原文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

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

左右曰:“庄子当能。”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

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

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

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

庄子曰:“诺。周善为剑。”

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王乃说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

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

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

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

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

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

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

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フ。”

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ホ。”

庄子曰:“望之久矣!”

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

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

王曰:“愿闻三剑。”

曰:“有天子之剑,有诸侯之剑,有庶人之剑。”

王曰:“天子之剑何如?”

曰:“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恒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

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

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

王曰:“庶人之剑何如?”

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

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

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译文

从前,赵文王喜好剑术,剑士聚集在他门下为客的有三千多人,日夜在文王面前相互击剑,一年死伤一百多人。文王依然喜好而不厌恶。这样过了三年,国势衰败。各国诸侯开始图谋攻取赵国。

太子悝感到很忧虑,便召集他的左右幕僚说:“谁能说服文王让他停止剑士的活动,就赐他千金。”

左右的人说:“庄子可以。”

于是太子派人以千金奉送庄子。庄子不接受,和使者一起去见太子,说:“太子对我有什么指教,赐给我千金?”

太子说:“听说先生圣明,谨奉千金送给先生的随从。先生不接受,我还怎么敢说呢?”

庄子说:“听说太子想让我做的是要断绝文王的喜好。如我向上劝说文王而违逆了文王的心意,向下又有负太子的委任,于是身受刑罚而死去,我还怎么用这千金呢?假使我对上说服了文王,向下符合太子的心意了,我向赵国要求什么而得不到呢?”

太子说:“好吧。我们文王所见的人,只有剑士。”

庄子说:“行,我善于用剑。”

太子说:“但是我们大王所见的剑士,都是头发蓬乱,鬓毛突出,低垂帽子,冠缨粗而乱,衣服后身短,瞪着眼睛而用语言互相责难,这样,大王就高兴。现在先生一定要穿着儒服去拜见文王,事情必然不顺当。”

庄子说:“请制作剑士的服装。”用三天的时间制作了剑士的服装,就去拜见太子。太子便和庄子一起去见文王。文王拔出剑来等待他。

庄子进殿门不急步走,见文王也不拜。文王说:“你要用什么指教我,让太子先向我介绍。”

庄子说:“我听说大王喜欢剑术,所以以剑来拜见大王。”

文王说:“你的剑术如何制服对手呢?”

答说:“我的剑术,十步杀一人,千里无阻挡。”

文王非常高兴地说:“天下无敌了。”

庄子说:“用剑术的方法是,先示人以空虚,给人可乘之机。发动在后,抢先击倒。希望试一试。”

文王说:“先生休息一下,到馆舍等候,让我安排剑术比赛后请先生。”

于是文王让剑士较量了七天,死伤六十多人,选出五六人,让他们捧剑在宫殿下,于是去召庄子。文王说:“今天请与剑士对剑。”

庄子说:“期待很久了。”

文王说:“先生所使用的剑,长短如何?”

庄子说:“我用的这些剑都可以。然而我有三种剑,任大王选用。请先说然后再比剑。”

文王说:“愿意听听这三种剑。”

庄子说:“有天子的剑,有诸侯的剑,有庶人的剑。”

文王说:“天子之剑是怎么样的?”

庄子说:“天子之剑,以燕谿的石城山做剑尖,以齐国的泰山做剑刃,以晋国和卫国做剑脊,以周王畿和宋国做剑环,以韩国和魏国做剑柄;用中原以外的四境来包扎,用四季来围裹,用渤海来缠绕,用恒山来做系带;靠五行来统驭,靠刑律和德教来论断;遵循阴阳的变化而进退,遵循春秋的时令而持延,遵循秋冬的到来而运行。这种剑,向前直刺一无阻挡,高高举起无物在上,按剑向下所向披靡,挥动起来旁若无物,向上割裂浮云,向下斩断地纪。这种剑一旦使用,可以匡正诸侯,使天下人全都归服。这就是天子之剑。”

赵文王听了茫然若失,说:“诸侯之剑怎么样?”

庄子说:“诸侯之剑,以智勇之士做剑尖,以清廉之士做剑刃,以贤良之士做剑脊,以忠诚圣明之士做剑环,以豪杰之士做剑柄。这种剑,向前直刺也一无阻挡,高高举起也无物在上,按剑向下也所向披靡,挥动起来也旁若无物;对上效法于天而顺应日月星辰,对下取法于地而顺应四时序列,居中则顺和民意而安定四方。这种剑一旦使用,就好像雷霆震撼四境之内,没有不归服而听从国君号令的。这就是诸侯之剑。”

文王说:“庶人之剑怎么样?”

庄子说:“庶人的剑,头发蓬乱而鬓毛突出,帽子低垂,冠缨粗而乱,衣服后身短,瞪着眼睛而用言语互相责难,在人面前互相攻击,上断人头,下断肝肺。这种庶人的剑,和斗鸡没有不同,性命绝于一旦,对国事无任何用处。现在大王拥有天子的地位而喜好庶人的剑术,我私下为大王鄙薄它。”

于是文王引庄子上殿,负责膳食的人端来饭菜,文王绕了三个圈。庄子说:“大王您安静坐下定住气息,关于剑术的事情我已上奏完了!”

于是文王三个月没出宫门,剑士们都在他们的住处自杀了。

原文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

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

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

客曰:“孔氏者何治也?”

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

又问曰:“有土之君与?”

子贡曰:“非也。”

“侯王之佐与?”

子贡曰:“非也”。

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译文

孔子到缁帷林中游览,坐在杏坛上休息。弟子在一旁读书,孔子边弹琴边吟诗。曲子奏到一半,有位打鱼的老者,走下船来,胡子眉毛已经全白了,披着头发,挥着袖子,从水边的平地往上走,一直走到高的地方才停下来,左手扶着膝盖,右手撑住面颊,听孔子弹琴。曲子奏完,老者就招呼子贡和子路两个人一齐过来对话。

渔夫指着孔子问:“他是干什么的?”子路回答:“是鲁国的君子。”又问孔子的姓氏。子路说:“姓孔氏。”

渔夫又问:“孔氏从事什么职业?”

子路没有回答,子贡说:“孔氏心性守忠信,亲自行仁义,修饰礼乐,规范人伦,对上忠于当世的君主,对下教化天下的平民,而利在于全天下。这就是孔氏所从事的职业。”

渔夫又问:“是有领土的国君吗?”

子贡说:“不是。”

“是诸侯的臣子吗?”

子贡说:“不是。”

渔夫便笑着回头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仁倒是够仁的了,恐怕难免要身心受苦了。苦其心志劳其形体,而危害自身的真性。唉,距道也太远了呀。”

原文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

客曰:“子将何求?”

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

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

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处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3,选人伦,以化齐民,不亦泰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捴;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译文

子贡回来,报告孔子。孔子推开琴站起来说:“他大概是圣人吧!”于是走下杏坛去找他,到了水边,渔夫正要把船划走,回过头来看见孔子,就转过身来站着。孔子后退几步,行了礼又走上前去。

渔夫说:“先生有什么事相求?”

孔子说:“刚才,先生刚说了个开头就离开了,我不够聪明,不懂您讲的道理,我私下在此恭候您,希望有幸聆听您的教诲,以便最终得到您的帮助!”

渔夫说:“噢,您还真的非常好学呀!”

孔子又一次行礼后起身说:“我年少时就努力学习,直到今天,已经六十九岁了,没有能够听到过至理的教诲,怎么敢不虚心请教!”

渔父说:“同类相互汇聚,同声相互应和,这本是自然的道理。请让我说明我的看法,从而分析你所从事的活动。你所从事的活动,是世俗的事务。天子、诸侯、大夫、庶民,这四种人能够摆正各自的位置,也就是社会治理的美好境界,四者倘若偏离了自己的位置,社会就会产生大动乱。官吏处理好各自的职能,人民安排好各自的事情,这就不会出现混乱和侵扰。所以,田地荒芜居室破漏,衣服和食物不充足,赋税不能按时缴纳,妻妾不能和睦,老少失去尊卑的序列,这是普通百姓的忧虑。能力不能胜任职守,本职的工作不能办好,行为不清白,属下玩忽怠惰,功业和美名全不具备,爵位和俸禄不能保持,这是大夫的忧虑。朝廷上没有忠臣,都城的采邑混乱,工艺技术不精巧,敬献的贡品不好,朝觐时落在后面而失去伦次,不能顺和天子的心意,这是诸侯的忧虑。阴阳不和谐,寒暑变化不合时令,以致伤害万物的生长;诸侯暴乱,随意侵扰征战,以致残害百姓;礼乐不合节度,财物穷尽匮乏,人伦关系未能整顿,百姓淫乱,这是天子的忧虑。如今你上无君侯执政的地位而下无大臣掌管事务的官职,却擅自修治礼乐,排定人伦关系,从而教化百姓,不是太多事了吗!

“而且人有八种毛病,事有四种祸患,不可不明察。不是自己职分以内的事还要去做,叫作摠;无人理睬还要进言相劝,叫作佞;迎合对方顺导话意,叫作谄;不辨是非巴结奉承,叫作谀;喜欢背地说人坏话,叫作谗;离间故交挑拨亲友,叫作贼;奸诈虚伪败坏他人,叫作慝;不分善恶美丑,好坏兼容而脸色随应相适,暗中攫取私利,叫作险。有这八种毛病的人,外能迷乱他人,内则伤害自身,因而有道德修养的人不和他们交往,圣明的君主不以他们为臣。所谓四患:喜欢管理国家大事,随意变更常规常态,用以钓取功名,这称作贪得无厌;自恃聪明而专行独断,侵害他人而刚愎自用,这称作利欲熏心;有错不改,听到劝说却越错越多,称作执拗不化;跟自己意见相同的就认可,跟自己不同的即使是好的也认为不好,这称作自负矜夸。这就是四种祸患。能够清除八种毛病,不再推行四种祸患,才可以教育。”

原文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

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

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フ,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

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注释

a愀(qiǎo)然:形容神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的样子。[2]逐:驱逐。[3]离:通“罹”,遭。四谤:指上文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谤,诽谤,毁辱。[4]难悟:难觉悟。一本作“难语”,难与言,亦通。[5]畏影:畏惧自己的影子。恶迹:厌恶自己的足迹。去:脱离、摆脱。走:跑。[6]数(shuò):屡次,频繁。[7]疾:快,急。[8]处阴:在阴暗无光的地方。休影:止影,没有影子。[9]处静:处在静止不动的状态。息迹:灭绝足迹,没有足迹。[10]际:界际,分际。[11]适:调适、调和。受与:取舍。度:分寸,适度。[12]理:调理,疏导。[13]和:调和。节:节度,分寸。[14]几:几乎。不免:不免于祸患。[15]谨:谨慎。修:修养。而:你。身:身心。[16]理:伦理。[17]适:顺。[18]之:则。[19]无:通“毋”。一:一种。迹:途径。[20]以:用。[21]选:挑选。具:酒具。[22]无问:不讲究。礼:礼数。[23]所为:人为地制定出来的。[24]受于天:出自天性。[25]易:改变。[26]法天:效法自然。贵真:看重真诚。[27]反此:与此相反。[28]恤:忧。人:人事。[29]禄禄:同“碌碌”,平庸貌。受变于俗:受世俗影响而改变。[30]蚤:通“早”。湛(dān):通“耽”,沉溺。人伪:世俗的礼乐。[31]天幸:天赐幸运。[32]不羞:不以为羞耻。比之:当作。服役:弟子。身:亲身。[33]与往:一同前往。[34]咎(jiù):祸害。[35]去:离开。[36]刺船:撑船。[37]延缘苇间:顺着芦苇丛慢慢划走。延,慢行。缘,沿着。

译文

孔子神色愧变叹息,再次行礼后站起来说:“我在鲁国两次受到冷遇,在卫国被要求不许入境,在宋国遭受砍掉讲学遮阴之树的羞辱,又被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失,为何遭到这样四次打击呢?”

渔父悲悯地改变面容说:“你实在是难于醒悟啊!有人害怕自己的身影、厌恶自己的足迹,想要避离而逃跑,举步越频繁足迹就越多,跑得越快而影子却总不离身,自以为还跑得慢,于是加速奔跑不止,终于用尽力气而死。不懂得停留在阴暗处影子自然就会消失,停留在静止状态足迹就不复存在,这实在是太愚蠢了!你能够推究仁义的道理,考察事物同异的区别,观察动静的变化,掌握取舍的分寸,疏通好恶的情感,调谐喜怒的节度,却几乎不能免于灾祸。谨慎地修养你的身心,保持你的真性,使物与人各归自然,就没有什么拘累了。如今你不修养自身反而求责他人,这不也是追求外物吗?”

孔子凄凉地问:“请问什么是真呢?”

渔夫说:“真就是精诚所至。不精不诚,不能使人感动。所以勉强哭泣的人,虽然有悲痛却不哀伤;假装发怒的人,虽然严厉却无威严;假装亲切的人,虽然发笑却不和蔼。真正的悲痛没有哭声而哀伤,真正的愤怒虽不发作而威严,真正的亲切不带笑容却和蔼。真性在于内心,表情流露外表,因此才贵重真情。将真情用于人伦,侍奉父母则孝顺,服务君王则忠贞,饮酒则欢乐,服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业为主,饮酒以欢乐为主,服丧以悲哀为主,事亲以安顺为主。达到目的就是完美,并无一定的方式;对父母要顺从,不在乎用什么方法;饮酒要欢乐,不必挑剔酒器;服丧要悲哀,不讲究什么礼数。礼节,是世俗人为制定的;而真情却是受之于上天的,自然是不可能改变的。所以圣人效法天道贵重真性,而不拘泥于世俗。愚笨的人与此正好相反。不知效法天道而体恤人事,不知贵重真性而平庸地深受世俗影响,所以很不知足。可惜呀,先生过早地沉溺于人为的礼俗之中而听说大道却太晚了!”

孔子又一次叩拜行礼起身说:“现在我有幸遇上先生,真是天赐幸运。先生不以为耻还肯把我当作学生而亲身开导我。请问您住在哪里,请允许我拜您为师而最终学得大道。”

渔夫说:“我听说过,可以同行的,与他一起达到至妙的大道;不可以同行的,不会懂得大道。谨慎地不要教授他,自身才会平安无事。先生还是好自为之吧,我要离开你了,我要离开你了!”于是把船撑开,顺着芦苇丛慢慢地划走了。

原文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

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傲之容。今渔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人何以得此乎?”

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仪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译文

颜渊掉转车头,子路递过登车的绳索,孔子看着渔父离去的方向头也不回,直到水波平定,听不见桨声方才登上车子。

子路靠着车子问道:“我侍奉先生很久了,不曾看见先生对人如此谦恭尊敬。大国的诸侯,小国的国君,见到先生历来都是平等相待,先生还免不了流露出傲慢的神情。如今渔父手拿船桨对面而站,先生却像石磬一样弯腰鞠躬,听了渔父的话一再行礼后再做回答,恐怕是太过分了吧?弟子们都怪先生了,一个打渔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呢?”

孔子伏身在车前的横木上叹息说:“你实在是难以教化啊!你沉湎于礼义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粗野卑下的心态至今未能除去。走近点,我告诉你!大凡遇到长辈而不恭敬,就是失礼;见到贤人而不尊重,就是不仁。他若不是一个道德修养臻于完善的人,就不能使人自感谦卑低下,对人谦恭卑下却不精诚,必然不能保持本真,所以长期伤害自己。可惜啊!人如果不仁,祸害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而你却偏偏就有这一毛病。况且大道是万物产生的根源,万物失去了道就会死亡,获得了道便会生存。做事违逆道就失败,顺应道就能成功。所以大道之所在,圣人尊崇它。如今渔父对于大道可以说是体悟了,我怎么能不尊敬他呢?”

原文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

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

曰:“吾惊焉。”

曰:“恶乎惊?”

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

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

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无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

伯昏督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已,人将保女矣!”

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

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才,又无谓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译文

列御寇到齐国去,中途又返回来,遇上伯昏瞀人。

伯昏瞀人问道:“为什么刚去又返回来呢?”

列御寇说:“我感到惊惶不安。”

伯昏瞀人问:“什么原因使你惊惶不安?”

列御寇说:“我曾在十家浆铺饮浆,却有五家事先就给我送来。”

伯昏瞀人说:“像这样的事,你怎么会惊惶不安呢?”

列御寇说:“内心至诚却未能从流俗中解脱出来,外表就会有所流露而呈现出神采,以此镇服人心,使人尊重自己胜过尊重年老的人,必然会招致祸患。那些卖浆的人只不过是做些饮食买卖,没有多少赢利,他们的利润是很微薄的,能够得到的权势也是微不足道的,可是还如此地对待我,何况那大国的国君呢?亲身操劳于国家而才智耗尽于政事,他们定会把重任托付给我并检验我的功绩。我正因如此才惊惶不已。”

伯昏瞀人说:“你的观察与分析实在是很好啊!你安静等着吧,人们一定会归附于你了!”

没有多久,伯昏瞀人前去看望列御寇,看见门外摆满了鞋子。伯昏瞀人面朝北方站着,竖着拐杖撑住下巴。站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接待宾客的人告诉了列御寇,列御寇提着鞋子,光着脚就跑了出来,赶到门口说:“先生已经来了,竟不说一句批评指教的话吗?”

伯昏瞀人说:“算了算了,我本来就告诉你说人们将会归附于你,果真都在归附你了。不是你能使人归附你,而是你不能使人不归附你,你何必因为这种事而感到愉快并表现得与众不同呢!必定是内心有所感动方才会动摇你的本性,这又是无谓的事情。跟你交游的人又没有谁能提醒告诫你,他们的细巧言辞全是毒害人的;没有谁觉醒和省悟,怎么能彼此提高成熟呢!灵巧的人多劳累而聪慧的人多忧患,没有能耐的人也就没有什么追求,填饱肚子就自由自在地遨游,像没有缆索漂在水中的船一样,这才是心境空虚而自由遨游的人。”

原文

郑人缓也,呻吟于裘氏之地。祇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

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译文

郑国有个名叫缓的人,在裘氏地方读书,只用了三年就成了儒生,像河水一样润泽着广远的地方,恩惠施及三族,并且使他的弟弟成为墨家的学人。儒家、墨家不能相容而相互争辩,缓的父亲则站在弟弟一边。过了十年缓愤而自杀,他的父亲梦见他说:“让你的小儿子成为墨者的是我,怎么不看看我的坟墓,我已变成楸树和柏树而结出了果实!”

造物者所给予人们的,不会赋予人才智和能力,而是赋予人们自然本性。缓的弟弟具备了墨家的禀赋因而能使他成为墨家学人。缓总是自认为与众不同才这样轻侮他的父亲,就跟齐人自以为挖井有功而与饮水的人拉扯扭打一样,如今社会上的人差不多都是像缓这样贪天之功以为己力的人。自以为是,在有德行的人看来是不明智的,更何况是有道的人啊!古时候人们认为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是违背自然规律并要受到刑戮的。

圣哲的人安于自然天性,却不适应人为;普通人习惯于人为,却不安于自然天性。

原文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至人天而不人。”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

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

译文

庄子说:“认识道容易,默不作声而成道却很困难。了解了道却不妄加谈论,这是通往自然的境界;了解了道却信口谈论,就走向了人为的尘世。古时候的人,体察自然而不追求人为。”

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的技术,耗尽了千金的家产,三年后学成技术却没有机会施展这样的技巧。

圣哲的人把必然的事视为不必然,所以总是没有争论;普通人却把不必然的事视为必然,因而总是争论不休。顺从于纷争,所以行为有贪求。面对纷争,倚仗于它到头来就会一无所得。

世俗人的聪明做法,离不开应酬交际,在浅薄的事情上耗费精神,一心想着兼济天下疏导万物,以达到空虚同一的境界。像这样的人,早已被浩瀚的宇宙所迷惑,身形劳累却并不了解道的真谛。那些道德修养极高的人,让精神回归到鸿蒙初开的原始状态,甘愿休眠在没有任何有形事物的世界。像水流一样随顺无形,自然而然地流淌在清虚空寂的境域。可悲啊!列子把心思用在琐事上,却一点也不懂得还有非常宁静的境界。

原文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译文

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为宋王出使秦国。去的时候,得到了几辆车;秦王很喜欢他,又给了他一百辆车。返回宋国后,去见庄子,说:“住在穷街陋巷,穷得靠织草鞋为生,饿得脖子干瘪,面黄肌瘦,这是我所干不了的;一见面就能使大国之君醒悟而使跟随的车子多达一百辆,这是我所擅长的。”

庄子说:“秦王有病叫医生,除脓去疮的赏车一辆,舔痔疮的赏车五辆,所治的患处越卑下,赏的车越多,先生您大概就是治的痔疮吧,为什么能得这么多车呢?您还是赶快走开吧!”

原文

鲁哀公乎问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

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

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

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译文

鲁哀公向颜阖问道:“我想任命仲尼为辅相,国家可以得救吗?”

颜阖说:“危险了,实在是危险啊!仲尼喜欢粉饰装扮,追求和讲习虚伪的言辞,把枝节看作是要旨,矫饰性情夸示民众,既不明智,也不诚信;内心受这样的做法指使,并主宰着精神,又怎么能够管理好人民!仲尼果真适合于你吗,他真的能够安养人民吗?那就一定要误人了。现今让人民背离质朴学习伪诈,这不是用来教示民众的办法,为后世子孙着想,不如早早放弃上述打算。孔丘是很难治理好国家的。”

施与别人恩惠却总忘不了回报,这就不是天然的无私赐予。施恩图报的行为商人都瞧不起,即使有什么事情必须与他交往,内心也是瞧不起的。

施加皮肉之刑的,不外乎是金属或木质的刑具;给内心世界带来惩罚的,则是自身的烦乱和行动的过失。小人受到皮肉之刑,是用刑具加以拷问;小人内心受到惩罚,则是阴气阳气郁积所造成的侵害。能够免于内外刑辱的,只有真人才可做到。

原文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釬。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译文

孔子说:“人心的险恶超过山川,想了解人比了解天还困难。天还有春夏秋冬昼夜的周期,人却容貌深厚而情感深藏。所以有的看上去谦虚老实,骨子里骄傲自满;有的虽然内秀,外表却其貌不扬;有的外表固执保守,内心却通达晓理;有的外表坚强,而内心却软弱不堪;有的看似和顺,实则凶悍。所以追求正义时如饥似渴,抛弃正义也唯恐不及。因此君子把人派到远方去办事而观察其忠贞;放在身边做事以考验他的恭敬;交给烦杂事务检验他的能力;突然提问检察他的学识;紧急相约看他能否守信;管理财物证明是否廉洁;告之危险判断他的气节;喝醉酒时注意他的仪态;男女杂处察明是否好色。经过这几条考察,就完全可以掌握谁是不肖之徒了。”

原文

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者,一命而吕钜,再命而于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凶德有五,中德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为者也。

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达。智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译文

正考父首次被任命为士便逢人躬着背,第二次被任命为大夫便深深地弯着腰,第三次被任命为卿便谦恭地俯下身子,总是让开大道顺着墙根快步急走,态度如此谦下谁还敢干出不轨之事!如果是凡夫俗子,首次任命为士就会傲慢矜持,再次被任命为大夫就会在车上手舞足蹈,第三次被任命为卿就要直呼叔伯的名字了,谁能成为唐尧、许由那样谦让的人呢?

最大的祸害莫过于有意培养德行而且有心眼,等到有了心眼就会以意度事主观臆断,而主观臆断必定会导致失败。招惹凶祸的官能有心、耳、眼、舌、鼻五种,内心的谋虑则是祸害之首。什么叫作内心谋虑的祸害呢?所谓内心谋虑的祸害,是指自以为是而诋毁自己所不赞同的事情。

困厄窘迫源于以下八个方面的自恃与矜持,顺利通达基于以下三种情况的必然发展,危害产生于以下六个聚集点。貌美、长须、高大、魁梧、健壮、艳丽、勇武、果敢,这八种优点远远胜过他人,于是依恃傲人必然导致困厄窘迫。因循顺应、俯仰随人、困厄怯弱而又态度谦下,三种情况都能遇事通达。自恃聪明炫耀于外,勇猛躁动必多怨恨,倡导仁义必多责难。通晓生命实情的人心胸开阔,通晓真知的人内心虚空豁达,通晓天地之道的人随顺自然,通晓寿命短暂之理的人能随遇而安。

原文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

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粉夫!”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译文

有个人拜见宋王,宋王赐给他十辆车,他用这得来的十辆车向庄子炫耀。

庄子说:“河边有一个因家穷而靠织芦苇为生的人,他的儿子潜入深渊,得到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珠。父亲对儿子说:‘拿石头来把珍珠砸碎!这颗价值连城的宝珠,肯定是在九重深渊的黑龙的下巴上。你能够得到它,一定是碰上黑龙睡着了。假如黑龙醒着,你恐怕连骨头渣都剩不下了!’如今宋国灾难深重,不止于九重深渊;而宋王的凶残,更甚于黑龙。您能够得到车子,肯定是他在睡觉;假如宋王醒着,您肯定粉身碎骨了!”

有人聘请庄子担任楚相,庄子答复来使说:“您见过祭祀用的牛吗?披着绣花织物,吃着草料大豆。可是等到牵入太庙当祭品时,即使想做一头无人喂养的小牛犊,还能办得到吗!”

原文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

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译文

庄子快要死了,他的弟子们打算厚葬他。庄子说:“我把天地当作棺材,把太阳和月亮当作连璧,把星星当作珍珠,把天下万物当作送葬品。我的葬礼难道还不够完备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弟子们说:“我们怕乌鸦和老鹰把您吃了。”

庄子说:“露在地上被乌鸦和老鹰吃,埋在土里被蝼蛄和蚂蚁吃,从乌鸦和老鹰嘴里夺下来给蝼蛄和蚂蚁,为什么这么偏心呢!”

把不公平当作是公平,这种公平其实并不公平;以没有应验的当作可信的,这种可信无法令人相信。自以为聪明的人,被外物指使,神人则可以顺应自然并得到验证。聪明人赶不上神人已经很久了,而愚蠢的人死守着自己的偏见,溺于人事,其功业都是建立在表面的,不也太可悲了吗!

原文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译文

天下搞具体学术的人很多,都认为自己的学识是无以复加的!而古代所说的道术,究竟在哪里?回答是:“无所不在。”问:“天从何处降临?地由何方产生?”回答是:“圣贤所出,王道所成,都来源于道。”

与道同在,叫作天人合一;道术精纯者,称为神人;道术纯真者,称为至人。以天为主宰,以德为根本,以道为门径,能够预示变化者,称为圣人,以仁德为恩惠,以忠义对民众,以礼仪教百姓,用音乐调和人的性情,和风细雨,慈爱仁义,叫作君子;以法度为本分,以职称为标志,以比较为验证,以考核为判断,等级像一二三四那样分明,百官按级排列,以劳作为常理,以衣食为主旨,繁衍生息,积蓄储备,关心老弱孤寡,使他们各有所养,这是百姓的常理。

古代的圣人是最完备的了!具备至高之德,以天地为准则,养育万物,调和天下,恩泽百姓,明白道德根本,维系具体措施,上下四方通达,一年四季顺畅,无论何事,其作用无所不在。古代道术明白体现为根本与具体措施的,旧时法令和传下来的史籍多有记载;体现在《诗》《书》《礼》《乐》中的,邹鲁之地的学者、做官的人多能明白。《诗》言志,《书》载事,《礼》讲行为,《乐》陶性情,《易》论阴阳,《春秋》阐名分。这些度数散布于天下而设立于中原的,诸子百家时常引述称诵。

天下大乱,圣贤之士不明原因,道德规范无法一致,天下各派大多各执一端,自以为是。就像耳目鼻口,各有知觉,却不能相通。又像各种技艺一样,皆有所长,时有所用。即便如此,但既不完备,又不全面,仍是孤陋寡闻之人。割裂天地的完美,离析万物的常理,肢解古人完美的道理。绝少有人能够具备天地的全美,相称于神明的包容。因此,内圣外王之道,幽暗不明,抑郁不发,而天下之人各自为所欲为,自说自话。可悲啊!诸子百家各行其道而不迷途知返,肯定无法与大道相合!后世的学者,不幸不能看到天地的纯真与古代圣人的全貌,道术将会被天下所肢解割裂。

原文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

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フ!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译文

不以奢侈教育后世,不浪费万物,不炫耀礼法,用规矩勉励自己以应付当世之急务,古代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墨翟、禽滑厘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欢它。实行泛爱、兼利太过分了,非乐、节用也太过分了。作《非乐》篇,讲《节用》篇,活时不作乐,死时无丧服。墨子泛爱一切人,使一切人都得到利益而反对侵略战争,他教人不怨怒;他又好学而博闻,主张大不异的尚同,也不求与先王相同,主张毁弃古代的礼乐。

黄帝时有《咸池》,尧时有《大章》,舜时有《大诏》,禹时有《大夏》,汤时有《大濩》,文王时有《辟雍》的乐章,武王、周公时作《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不同的制度,上下有不同的等次,天子的棺椁七层,诸侯五层,大夫三层,士两层。现今墨子唯独主张生时不作乐,死时无丧服,桐木棺材只有三寸厚而无外椁,作为效法的样式。用这种主张教人,恐怕不是爱人;用这种主张自行其事,当然也不是爱护自己。即便如此,也并不影响墨子的学说。然而,应当唱歌时却反对唱歌,应当哭泣时却反对哭泣,应当奏乐时却反对奏乐,这样果真合乎人的感情吗?人活着时勤劳,死后却薄葬,他的学说太苛刻了;使人忧伤,使人悲哀,他的主张难以实行,恐怕这种主张不可以成为圣人之道,违反天下人的心愿,天下人不堪忍受。虽然墨子能独自实行,然而他能让天下人都实行吗!背离于天下的人,这种做法离开王道也太远了。

墨子宣扬说:“过去大禹堵塞洪水,疏通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沟无数。禹亲自拿着盛土的器具和掘土的工具,汇合天下的河流入海。累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暴雨淋身,疾风梳发,安定了万国。禹是个大圣人,他身体为民劳苦到如此地步。”所以使后代的墨者,多用粗布做衣服,穿着木屐草鞋,日夜不息,以吃苦辛劳为准则,还说:“不能如此,就不是大禹之道,不能把他称为墨者。”

墨者相里勤的弟子,五侯的门徒,南方的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一派,都诵读《墨经》,然而却相互背离、相互矛盾而各不相同,相互指责对方是“别墨”;以坚白同异的辩论相互诽谤非议,用奇偶不合的言论相互应对;把巨子当作圣人,都愿意为他而死,希望成为他的后世继承人,但他们的纷争今还没有结果。

墨翟、禽滑厘的心意是好的,但他们的作为却是错的。这使得后代的墨者必定要刻苦自励,搞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以此相互争进罢了。这样做实在是乱天下有余,而治天下不足。虽然这样,但墨子还是真想把天下治理好的人,即使求之不得,累得形容憔悴枯槁也不放弃自己的主张,真是一位治国的贤能之士啊!

原文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苛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译文

不为世俗所牵累,不以外物来掩饰,不苛求别人,不违逆众志,希望天下安稳宁静以保全人民的性命,别人和自己的奉养都知足就够了,以这种观点纯洁内心,古时的道术有属这方面的。宋钘、尹文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欢它。制作像华山上下均平那样的帽子来表明平等,应接万物以除去成见为开端;称道内心的包容,称之为内心的行为,以柔和态度合乎他人的欢心,用来调和海内,请求以此作为建立学说的指导思想。受欺侮不以为是耻辱,以解救人民的争斗,禁绝互相攻伐,停止战事用兵,平息社会战乱。以此周游天下,上劝君主下劝臣民,虽然天下的人不采取,还要说个不停而不舍弃其主张。所以说,上上下下的人都表示厌烦但仍然请求会见。

然而,他们为别人做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说:“辞不得当还要必置,有五升米的饭就够了。”宋、尹二位先生不能吃饱,弟子们也处在饥饿中,仍不忘天下人。他们日日夜夜不知道休止。他们说:“我们必须得活命呀!”多么高大的救世之士啊!他们还说:“君子不用不合理的观点明察万物,不使自身受外物的役使。”认为对天下没有益处的,不如停止不做。他们把禁止攻伐停止战争作为对外的活动,以减少情欲作为内心的修养。他们学说的小大精粗及其所述所行就是这样而已。

原文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偏,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落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

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译文

公正而不偏党,平易而无偏私,随和而无主见,随物而趋不起二意,不虑过去,不谋未来,对事物没有好恶的选择,参与事物的变化活动,古代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彭蒙、田骈、慎到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好它。以齐同万物为首要,说:“天能覆盖万物而不能承载万物,地能承载万物而不能覆盖万物,大道能包容万物而不能分辨万物。”他们认识到万物都有它可以的地方,也有它不可以的地方,所以说:“选择就不能周全,教化就不能备至,顺着大道就不会有所遗漏了。”

所以慎到主张抛弃知识和主观成见,而因顺于不得已的事,任其自然,而作为他的道理,说:“知道其实是无知,要失鄙薄知识,然后完全毁掉它。”随便顺从情势,无所专任而讥笑天下的尚贤风气,放任解脱不修德行而非难天下的大圣;顺遂旋转无棱无角,顺从事物婉曲相应变化;舍弃是与非,或可免于拖累。不用智巧谋虑,不知什么是前后,就能巍然独立不动。推动而后前进,拖曳而后前往,像飘风的往还,像羽毛的旋转,像磨石的转动,保全自己而不受非难,动静适度而没有过失,从未曾有什么罪责。这是什么原因呢?没有智慧的东西,也就不会因标榜自己而招致忧患,没有使用智慧的拖累,动静就离不开自然之理,因此终身没有毁誉。所以说:“达到像没有智虑的东西那样罢了,用不着圣贤,那土块自有自己的规律。”豪杰们都讥笑他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能实行的,而是死人的道理,只会受到人们的责怪。”

田骈也是这样,求学于彭蒙,学得不言之教。彭蒙说:“古代得道之人,达到无所谓是非的境界。他们的学说,好像风迅速刮过一样,哪还用得着说什么呢?”经常违反人的意愿,不为人欣赏,仍然不免于无棱无角、随物顺从。他们所宣扬的道并非是道,而所肯定的东西也不免于错误。彭蒙、田骈、慎到不明白大道。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知道一些道的概要的。

原文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译文

以德为精微,以万物为粗鄙,以积蓄为不足,恬然无心只与大道共处。古代的道术有这些内涵。关尹、老子对其十分赞赏。主张树立常无常有的观点,以道为主宰,以软弱谦下为表现形式,以空虚不毁伤万物为实质。

关尹说:“在自己主观上不囿于定见,有形的物体自然而然显现出来。运动如水流,静止如明镜,反应如回声。忽然如无形,寂然如清虚。相同则合谐,有得便有失。未尝争先,自甘于后。”

老子说:“明知雄强,却守雌弱,成为天下的沟壑;明知清白,甘守屈辱,成为天下的山谷。”别人都争先,自己却甘愿落后,这就是所说的“承受天下的垢辱”;别人都讲实际,自己却甘愿虚无。不储藏就是有余,多如岿然之山。其立身行事,舒缓而无耗损,无所作为而讥笑机巧。别人都求福禄,自己却委曲求全,这就是所说的“苟且免于祸害”。以深藏为根本,以隐约为纲纪。这就是所说的“坚硬的易于毁坏,锐利的就会受挫”。经常宽容待物,从不损害他人,可以说到达了最高境界。

关尹和老子,是古代博大的真人啊!

原文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睨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译文

道的本体静漠无形,变化无常,死死生生,与天地并存,与神明同往。茫茫然不知何去,匆匆然不知何往,包罗万物,而道本身却是无须归宿的,古代的道术有这方面的内涵。庄子对此很赞赏。以深远而难于捉摸的学说,荒诞夸张的言论,不着边际的语言,时常恣意放肆却不片面,不执偏见。他认为天下太深沉污浊,不可以用庄重的言语讲述,所以用无心的语言,不拘常理地随意漫谈,以人所信服的话语使人信以为真,以寄寓他人的言论来广泛地阐发,独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从不傲视万物,不纠缠于是非,与世俗和睦相处。他的书虽然言辞瑰丽奇伟却随和不让人感到受伤害。他的语言虽变化多端却奇异可观。他的内心充实,而一发不可收拾,上与大道同游,下与超脱生死、无始无终的人为友。他的道,博大通达,深邃广阔;他的德,调和而上合天意。即便如此,在顺应变化和解释万物方面,道理其实是没有止境的,始终不离大道的根本,在茫昧恍惚之中,永远无法穷尽其中的奥妙。

原文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碾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有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译文

惠施的学问渊博,他著的书要五辆车才装得下,他的那一套道理乌七八糟的,多有不当。他分析事物的性质,说什么:“大到没有外部的无限大,叫作大一;小到没有内部的无限小,叫作小一。没有厚度,无法重叠,却可以大至千里。天和地一般低,山与泽同样平。太阳刚刚正中就开始偏斜,万物刚刚出生就走向死亡。大部分相同而小部分不同,叫作‘小同异’;万物全都相同又全都不同,叫作‘大同异’。南方既没有穷尽却又有穷尽。今天到越国去,而从越国的角度则是昨天从外地前来。连环是可以解开的。我知道天下的中央,在燕国的北面、越国的南方。泛爱世间万物,天地原为一体。”

惠施认为这些是大道理,炫耀于天下而引导辩者,天下好辩之士都乐于和他辩论。蛋有毛,鸡三只脚,郢都包有天下之大,犬可以是羊,马下蛋,蛤蟆有尾巴,火不热,山有嘴,车轮不碾地,眼睛看不见东西,事物与概念不相称,两者完全相称的过程是永远没有止境的,乌龟比蛇长,矩尺不方,圆规不能画圆,卯眼围不住榫头,飞鸟的影子不曾移动,箭头疾飞却有不动不停的时刻,狗不是犬,黄马和骊牛是三码事,白狗是黑的,孤马驹没有过母马,一尺长的鞭杆,每天截掉一半,永远也截不完。好辩之士用这类诡辩与惠施相互辩论,一辈也辩不完。

桓团、公孙龙这些好辩之徒,蒙蔽人心,改变人意,能够使人口服,却无法使人心服,这就是好辩之士的局限。惠施成天靠他的智慧与人争辩,专门和天下的好辩之士一起制造奇谈怪论,这就是他们的根本。然而惠施的口才,自以为天下无比,说什么:“天地能比我更伟大吗?”

惠施虽有雄辩之才却无道术。南方有位怪人黄缭,问天为什么不掉下来,地为什么不陷下去,问所以刮风下雨打雷的原因。惠施竟不推辞地接受提问,不加考虑地回应对答,遍及万物地解说,滔滔不绝,无止无休,还认为不够,又增加了奇谈怪论。把违反人之常情的道理作为真实,只想辩胜他人而取得名声,因此,不合于众人。忽视了道理的修养只重视外物的分析,他走的是一条斜门歪道。从天地之道来看惠施的才能,只不过是雕虫小技,劳而无功罢了。对万物没有什么用处,充当一家之言还可以,进一步说他尊崇大道,也还凑合!但是惠施不能自安于此,分散心思于万物而乐此不疲,最终以善辩成名。可惜呀!惠施的才能,放荡恣肆而不得其道,追逐万物而迷途不返,这是以声音追逐回响,用形体追赶影子。本末倒置,实在是可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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