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棰辞,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译文
并生的脚趾和歧长的六指,是出于自然本性,却超出了人体所固有。附生的肉瘤,是从形体上长出来的,却超过了自然本性。多方造作仁义来实行,比列于人的五脏,却不是道德的本然。因而并生在脚上的,只是联结着一块无用的肉;歧生在手上的,只是长了一个无用的指头;骈拇枝指地把仁义与五脏相比列而超出了五脏的实情,这种过于邪僻的实行仁义的行为,则是多方地滥用了聪明。
因而纵情视觉的人,会被五色所迷,耽溺文彩,彩色华丽花纹的服饰不就是光耀炫目的吗?离朱就是这类人的代表。纵情听觉的人,会被五声混淆,滥用六律,岂不像金、石、丝、竹和黄钟大吕等的音调吗?师旷就是这类人的代表。多余地实行仁义,高举德行和闭塞本性来沽名钓誉,不是使天下人喧嚷着去奉守不可企及的礼法吗?曾参和史就是这类人的代表。多言善辩的,犹如累瓦、结绳般堆砌词语,穿凿文句,游荡心思于“离坚白”“合同异”的争论上,岂不是疲敝精神求一时的声誉而争执无用的言论吗?杨朱墨翟就是这类人的代表。所以这些都是旁门之道,不是天下的至道正理。
原文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馀,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译文
那些至道正理,不失其性命的实情。故而结合的不为骈连,分枝的不为有余,长的不为多余,短的不为不足。所以野鸭的腿虽然短,接长一截便会痛苦;野鹤的腿虽然长,截断一节便会悲哀。所以原本腿长的不能截断,原本腿短的不必接长,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噫!仁义不是人固有的真情吧!那些仁人为什么如此多忧(去追求)呢?
原文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译文
况且,并生的脚趾,割开它就会哭泣;歧生的手指,咬去它便要哀啼。这两种情况,要么比应有之数多,要么少于应有之数,但其忧患却一样。如今的仁义之人,独坐忧虑世间的祸患;不仁义的人,溃乱生命实情贪图富贵。所以说,仁义不是人固有的真情吧?否则从夏、商、周三代依赖,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喧嚣多事呢?
原文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译文
要待钩、绳、规、矩来加以修正的,是削损了事物的本性;需要绳索胶漆来进行加固的,是侵蚀事物的固然;用礼乐来周旋,用仁义来爱抚,以安慰天下人心的,这违背了事物的本然状态。天下万物各有本然状态。这本然状态就是,曲的不用钩,直的不靠绳,圆的不凭规,方的不需矩,黏合的不用胶漆,捆束的不必绳索。所以天下万物自然生长却不知怎样生长的,各得其所而不知怎样自选的。所以古今的道理一样,不能用外力去亏损(事物的本性)。那么仁义又何必连连不断地像胶漆绳索一样施加在道德之间,使天下人迷惑不解呢!
原文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译文
小的迷惑会使人弄错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改变本性。从哪里知道是这样的呢?自从虞舜拿仁义为号召而搅乱天下,天下人便没有谁不是在为仁义而争相奔走,这岂不是用仁义来改变人原本的真性吗?为此,让我们试着来谈论一下这一问题。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人没有不借助于外物来改变自身本性的。平民百姓为了私利而舍弃生命,士人为了名声而舍弃生命,大夫为了家族的利益而舍弃生命,圣人则为了求取天下人的幸福而舍弃生命。所以这四种人,所从事的事业不同,名声也有各自的称谓,但他们为所求舍弃生命、损害人的本性这一点却是一样的。臧与谷两个人一块儿放羊,都丢失了羊。问臧做什么事情了,臧说是在拿着书简读书;问谷做什么事情了,谷说是在和别人玩投骰子的游戏。这两个人所做的事不一样,却同样丢失了羊。伯夷为了求得贤名而饿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求得私利而死在东陵山上,这两个人死的原因不同,但他们在残害生命、损伤本性方面却是相同的。为什么一定要称赞伯夷而指责盗跖呢!天下的人都在为某种目的而舍弃生命,那些为仁义而死的,世俗之人称他为君子;那些为财货而死的,世俗之人称他为小人。同样是为了某一目的而舍弃生命,有的被称为君子,有的却被叫作小人。倘若就残害生命、损伤本性而言,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又怎么能在他们中间区分君子和小人呢!
原文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译文
况且,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仁义,即使如同曾参和史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美;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甜、酸、苦、辣、咸五味,即使如同俞儿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善;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声,即使如同师旷那样通晓音律,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聪敏;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色,即使如同离朱那样通晓色彩,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视觉敏锐。我所说的完美,绝不是仁义之类的东西,而是各有所得罢了;我所说的完善,绝不是所谓的仁义,而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罢了。我所说的聪敏,不是说能听到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内审自己罢了;我所说的视觉敏锐,不是说能看见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看清自己罢了。不能看清自己而只能看清别人,不能安于自得而向别人索求的人,这就是索求别人之所得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得的人,也就是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的人。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无论盗跖与伯夷,都同样是滞乱邪恶的。我于道德行为很感惭愧,所以于上我不能奉行仁义的节操,于下我不敢从事滞乱邪恶的行径。
原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译文
马的蹄子可以践踏霜雪,皮毛能够抵御风寒,吃草喝水,撂蹶子撒欢,这才是马的真性情。纵使有高台大殿,对马来说也毫无用处。到了伯乐出现,说:“我善于调教马。”于是他给马打烙印,给马剪鬃毛,给马钉铁掌,给马上笼头,再套上络头和绊索,关在槽枥棚厩之间,结果先把马折腾死了十分之二三。还要饿它们,渴它们,让它们驱驰奔跑,让它们行进整齐,步伐一致。前面是马嚼子、马铃铛的困扰,后面有马鞭、马策的威胁,这样一来,马已死去大半了。陶工说:“我会捏制陶土。圆的合于圆规,方的中于矩尺。”木工也说:“我善于削木头。弯木如钩,直木似绳。”那些陶土和木头的本性,难道是要符合规矩和钩绳这些工具的标准吗?然而,世世代代的人都说:“伯乐善于调教马,陶工木匠善于整治粘土和木头。”这也是治理天下者所犯的过错呀。
原文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译文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不是这样。黎民百姓有他们固有不变的本能和天性,他们织布而后穿衣,耕种而后吃饭,这就是人类共有的德行和本能。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浑然一体没有一点儿偏私,这就叫作任其自然。所以在道德昌盛的上古时代,人们的行动总是那么持重自然,人们的目光又是那么专一而无所顾盼。在那个时代,山间没有开凿大大小小的道路,湖泊河流之上也没有舟船和桥梁。人与万物合群而生,住处相互连接,没有分界,禽兽成群结队,草木顺性滋长。因此,人可以牵引禽兽到处漫游,也可爬到树上窥视鸟鹊之巢。
在那至德之世,人与禽兽住在一起,人群与万物浑然不分,哪里知道什么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呢!人与无知之物一样,他的本性就不会离失;人同无欲之物一样,即为他的自然素质;自然素质不变即保持了人的本性。等到世上出了圣人,勉为其难地去倡导所谓仁,竭心尽力地去追求所谓义,于是天下开始出现迷惑与猜疑;放纵无度地追求逸乐的曲章,繁杂琐碎地制定礼仪和法度,于是天下开始分离了。所以,天然的木料不被剖开,谁能做成牺尊之类酒器!白玉不被毁坏,谁能做成珪璋之类玉器!大道不被废弃,哪里用得着仁义呢!自然本性不离失,哪里用得着礼乐呢!五色不相混相间,谁能制出美丽的图案花纹!五声不打乱重组,谁能制出与六律相应的乐曲!毁坏天然木料用以造成器具,是工匠的罪过;毁坏道德以推行仁义,这是圣人的罪过。
原文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译文
马生活在陆地上,吃草饮水,高兴时颈交颈相互摩擦,生气时背对背相互踢撞,马所知晓的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后来把车衡和颈轭加在它身上,把配着月牙形佩饰的辔头戴在它头上,这样一来,马就懂得斜视御者不肯前行,屈曲头颈抵抗马轭的限制,抵撞车子篷幔,狡猾地吐掉口勒,偷偷脱掉缰绳。所以马的机智而形成与人对抗的动作,这完全是伯乐的罪过啊!
上古赫胥氏的时代,百姓安居却不知道做些什么,走动也不知道去哪里,口里含着食物嬉戏,鼓着吃饱的肚子游玩,人们所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圣人出现,矫造礼乐来匡正天下百姓的形象,用仁义做标榜来慰藉天下百姓的心,于是人们便开始千方百计地去寻求智力,争先恐后地去竞逐私利,而不可制止。这也是圣人的罪过啊!
原文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译文
为了防备那些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的小偷,于是就一定会绑紧绳索,加固锁钥,这便是世俗所谓的聪明。谁知江洋大盗一来,却背上柜子、提起箱子、挑着口袋,抬腿就跑,唯恐绳子锁钥不够牢固。那么以前所谓的聪明,不正是为大盗积聚财宝吗?
原文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专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译文
所以让我们试作论述:世俗所谓的智者,有不为大盗积聚财宝的吗?世俗所谓的圣人,有不为大盗守护财宝的吗?怎么知道是这个道理呢?当初齐国城邑相望,鸡鸣狗叫之声相闻,撒网捕鱼之水,耕地种田之野,方圆两千多里。统括四境之内,凡是立宗庙建社稷,治理各级行政区域的措施,何尝不是效法圣人所为呢!但是,一旦田成子杀了齐国君主就窃取了齐国。所窃取的又哪里仅仅是这个国家呢!连同治理这个国家的圣制之法也一起窃取了。因此,田成子虽然有盗贼的名声,其处境却如尧舜一样的安稳,小国不敢指责他,大国不敢讨伐他,擅据齐国。这岂不正是窃取了齐国及其圣制之法,用来守护他的盗贼之身吗?
原文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译文
让我们试作论述:世俗所谓的最聪明的人,有不为大盗积聚财宝的吗?而所谓的最圣明的人,有不为大盗守护财宝的吗?怎么知道是这个道理呢?从前关龙逢被斩首,比干被剖心,苌弘被剖腹,伍子胥抛尸江中而糜烂,以这四个人的贤能尚且不免于杀身之祸。因此,跖的门徒问跖:“强盗也有道可言吗?”跖回答道:“做什么事情没有道呢?推测屋里的财物,就是英明;带头闯入,就是勇敢;最后退出,就是仗义;决策可否动手,就是智慧;分财合理,就是仁义。不具备这五条,而能成为大盗的,天下不会有这种人。”由此看来,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能成其为善,盗跖不得圣人之道就不能行盗下去。而天下善人少而不善的人多,可知圣人对天下来说是利少而害多。所以说,唇亡则齿寒,鲁国的贡酒不醇,赵国的首都就被围,圣人出现,大盗蜂起。打倒圣人,放走盗贼,天下才可能太平无事。
原文
夫谷虚而川竭,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师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鉤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译文
溪水干涸则山谷显得格外空旷,山丘夷平则深潭显得格外充实。圣人死了,那么大盗也就不会再兴起,天下就太平而没有变故了。
圣人不死,大盗也就不会停止。虽然是重用圣人来治理天下,却让盗跖获得最大的好处。给天下人制定斗斛来计量物品的多少,却连同斗斛一道给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秤锤秤杆来计量物品的轻重,却连同秤锤秤杆一道给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符玺来取信于人,却连同符玺一道给盗窃走了;给天下人制定仁义来规范人们的道德和行为,却连同仁义一道给盗窃走了。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那些偷窃腰带环钩之类小东西的人受到刑戮和杀害,而窃夺了整个国家的人却成为诸侯。诸侯的门里就有仁义了,这不就是盗窃了仁义和圣智吗?所以,那些追随大盗,高居诸侯之位,窃夺了仁义以及斗斛、秤具、符玺之利的人,即使有高官厚禄的赏赐也不能劝阻他们,即使有行刑杀戮的威严也不能禁止他们。这些大大有利于盗跖而不能禁止的局面,都是圣人的过错。
因此说:鱼儿不能脱离深潭,治国的利器不能随便拿给人看。那些所谓的圣人,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是不可以用来明示天下的。所以抛弃聪明智巧,大盗才能休止;弃掷玉器毁坏珠宝,小的盗贼就会消失;焚烧符记破毁玺印,百姓就会朴实浑厚;打破斗斛折断秤杆,百姓就会没有争斗;尽毁天下的圣人之法,百姓方才可以参与议论。搅乱六律,毁折各种乐器,并且堵住师旷的耳朵,天下人方能内敛他们的智慧;消除纹饰,离散五彩,粘住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方能内藏他们的明敏;毁坏钩弧和墨线,抛弃圆规和角尺,弄断工倕的手指,天下人方能保有他们原本的智巧。削除曾参、史的忠孝,钳住杨朱、墨翟善辩的嘴巴,摒弃仁义,天下人的德行方能混同而齐一。人人都内藏明慧,天下就不会乱了;人人都内敛聪敏,天下就不会出现忧患;人人都内含智巧,天下就不会出现迷惑;人人都保有原本的秉性,天下就不会出现邪恶。那曾参、史、杨朱、墨翟、师旷、工倕和离朱,都外露并炫耀自己的德行,而且用来迷乱天下之人,这是正法所不取的。
原文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辟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译文
你不知道那盛德的时代吗?从前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在那个时代,人民靠结绳的办法记事,把粗疏的饭菜认作美味,把朴素的衣衫认作美服,把纯厚的风俗认作欢乐,把简陋的居所认作安适,邻近的国家相互观望,鸡狗之声相互听闻,百姓直至老死也互不往来。像这样的时代,就可说是真正的太平治世了。可是当今竟然使人们盼望着说:“某个地方出了圣人。”于是带着干粮归向他,家里抛弃了双亲,外边离开了主上的事业,足迹交接于各国境域,车轮印迹往来交错于千里之外,而这就是统治者追求圣智的过错。
统治者一心追求圣智而不遵从大道,那么天下必定会大乱啊!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弓弩、鸟网、弋箭、机关之类的智巧多了,上空的鸟就要被扰乱了;钩饵、鱼网、竹笼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鱼儿就只会在水里乱游;木栅、兽栏、兔网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野兽就只会在草泽里乱窜;伪骗欺诈、奸黠狡猾、言辞诡曲、坚白之辩、同异之谈等权变多了,那么世俗的人就只会被诡辩所迷惑。所以天下常常大乱,罪过就在于喜好智巧。所以天下人都只知道追求他所不知道的,却不知道探索他所已经知道的;都知道非难他所认为不好的,却不知道否定他认为好的,因此天下才大乱。所以对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辉,对下而言消解了山川的精华,居中而言损毁了四时的交替;就连附生在地上蠕动的小虫,飞在空中的蛾蝶,也没有不丧失本性的。追求智巧扰乱天下,竟然达到如此地步!自夏、商、周三代以来的情况就是这样啊,抛弃那众多淳朴的百姓而喜好那钻营狡诈的谄佞小人,废置那恬淡无为的引导而喜好那碟碟不休的说教,喋喋不休的说教已经搞乱了天下啊!
原文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译文
只听说使天下人自在安然地生活,没听说过要治理天下百姓的。所谓自在,就是怕天下人超出原有的本性;所谓安然,就是怕天下人改变了根本的德性。天下人不超出原有的本性,不改变根本的德性,哪里还需要什么治理天下呢?当初尧治理天下时,使天下人都兴高采烈地乐其本性,这是不安然守静;而桀治理天下时,使天下人都劳累疲病地苦其本性,这是不舒畅欢愉。不守静也罢,不欢愉也罢,都是违背德行的。违背德行而可以长久的,这是天下所没有的事。
人过于欢乐,就偏于阳;过于愤怒,则偏于阴。一旦阴阳失调,就会四时不顺,寒暑失调。这样岂不反过来伤害人的身体吗!使人喜怒无常,居无定所。思考问题丧失根本,做起事来半途而废,于是乎天下人开始狂妄自大,自命不凡,而后便有了盗跖、曾参、史的行为。所以尽天下之物不足以劝善,尽天下之力不足以惩恶,因此,天下之大竟不足以赏罚。从夏、商、周以后,乱哄哄地只把赏罚当成能事,哪里还有功夫安于性命本来的情态呢!
原文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曰:“贵以身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译文
至于喜欢目明,就会沉迷于色彩;爱好耳聪,就会沉迷于声音;讲仁,就是惑乱于德;讲义,就是惑乱于理;提倡礼,便是助长技巧;提倡乐,便是助长淫逸;推崇圣,便会沉溺于技艺;推崇智,便会吹毛求疵。天下人如果能安于性命之情,这八者可有可无;天下人如果不能安于性命之情,这八者就会纠结迂曲、纷乱烦扰而把天下搞乱。可天下人却反而推崇和珍惜它们,可见天下人所受的迷惑真是太过分了。这些人哪里是把它们当成错误而抛弃呢!他们简直是斋戒后去谈论它们,恭敬地去传授它们,手舞足蹈地去供奉它们,我对此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说,君子一旦不得已而君临天下,最好是无为而治。无为之后才能安于性命之情,所以说以看重生命的态度看待天下,才可以让他管理天下,以爱惜生命的心情对待天下,才能够让他治理天下。所以君子如果能够不放纵情欲,不炫耀聪明,安然不动而神灵活现,深沉静默而蕴育惊雷,心有所动而天随人愿,从容无为而万物如尘埃一般自然运动。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去治理天下呢!
原文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
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彊。廉刿彫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噫,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译文
崔瞿问老子说:“不治理天下,怎样使人心向善?”
老子回答:“你必须谨慎,不要扰乱了人心。人心受压抑就消沉,受鼓舞就振奋,心志的消沉和振奋之间,犹如被囚禁、伤杀,柔美的心志表现可以柔化刚强。一个人饱受折磨时,心理上备受磨难,如火烤,如冰冻,水深火热。心绪变化之快,顷刻之间就能来往于四海之外。安定时深沉静默,激动时高悬九天。骄矜自傲而不受约束的,就是人心啊。
“当初,黄帝开始用仁义之说扰乱人心,使得后来的尧、舜奔波得连腿上的汗毛都磨光了。就是为了供养天下人的形体,为了实行仁义而愁劳心思,煞费苦心地建立法令制度,然而还是不能胜任。于是,只得把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把三苗流放到西方的三峗山,把共工也赶到了北方的幽州,就是这样也无法治理好天下。到了后来夏、商、周三代的时候,天下就大乱。下有暴桀、盗跖,上有仁曾、孝史,儒家墨家兴起,于是喜怒互相猜忌,愚智互相欺骗,好坏互相指责,真假互相讥讽,世道也就衰落了。不能同归于大德,人的性命也就被伤害了。天下崇尚心智,百姓就多纠葛。于是君主靠斧铖来制裁,以法律来杀伐,用刑具来处决。天下纷然大乱的根源就是君主扰乱了人心。所以,贤者隐居在高山深谷之中,而国君忧虑于朝廷之上。
“当今之世,身首异处的死人多得相互堆积,身戴刑具的犯人多得相互推挤,受刑被杀的人随处可见,而儒家墨家还踮脚举臂于刑徒之间。唉,真是太过分了!也太不知羞愧和可耻了!我不知道圣智不是刑具的开关,仁义不是枷锁的部件,怎么知道曾参、史不是暴桀、盗跖的先声呢!所以说,断绝圣明,抛弃智巧,天下就会大治了。”
原文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
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哉!”
译文
黄帝做天子十九年后,政令通行天下,听说广成子隐居在空同山上,特地前往拜见他,说:“我听说先生您的境界已经达于至道,冒昧地向您请教至道的精髓。我想用至道的精华,使五谷丰登,以养育万民。我还想调和阴阳,以成就万物,应当如何实施?”
广成子说:“你所问的,是万物的本质;而你想掌管的,却是万物的渣滓。自从你治理天下以来,云气没等积聚就下雨,草木不等发黄便凋零,日月之光越发昏暗。而你这位智巧之人心胸狭窄得很,又哪里配得上谈论至道!”
原文
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
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汝内,闭汝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汝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
译文
黄帝回去之后,放弃治理天下的政事,盖了一间独居的屋子,地上铺着白茅,在里面闲居了三个月以后,又前去请教。
广成子头朝南边躺着,黄帝从下方跪着向前,再次磕头,然后问到:“我听说先生的境界已经达于至道。冒昧地向您请教,如何修身才能活得长久?”广成子顿时起身说到:“你的问题问得好。过来,我告诉你至道。至道的根本,深不可测;至道的极致难以触及。不用看不用听,凝神静默,形体自然正常健康。一定要心静神清,不要让肢体疲劳,不要使精神动荡,这样才可以长生。目不外视,耳不旁听,心不多想,你的精神就能守护你的形体,而形体也就能长生了。把持内心的淡泊,远离外界的纷扰,心智越多越难悟道。我帮你达到大明的境界和至阳的根源;帮你进入窈冥的门径和至阴的根源。天地各司其职,阴阳各居其所;谨慎地守护你的身体,万物将自行健壮成长。我执守大道而处于阴阳调和之境,所以我修身养性一千两百多年了,而形体未曾衰老。”
原文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
广成子曰:“来!余语汝。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汝,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译文
黄帝再次伏地磕头说:“广成子真可谓天人合一了呀!”
广成子说:“过来,我跟你说。至道是没有穷尽的,而人却都认为它有终结;至道是无法测知的,而人却都认为它有极限。获得我的道,上可成皇下可成王;丧失我的道,只能上见光明,下变泥土。现在万物都生于土而归于土,因此,我将离开你,入于无穷之门,遨游于无极之所。我会与日月同放光明,我将与天地永存。迎我而来的,背我而去的,与我都没有任何关系,绝不会为之所动。人都是要死的,而我却可以独存!”
原文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
鸿蒙拊脾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
云将曰:“朕愿有问也。”
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
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
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
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
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
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噫!治人之过也!”
云将曰:“然则吾奈何?”
鸿蒙曰:“噫,毒哉!僊僊乎归矣。”
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噫!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黜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
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译文
云将到东方漫游,经过神木的枝头时,恰好遇上鸿蒙。鸿蒙正拍着大腿蹦跳游玩。云将看见了,立即停下来,恭敬地站好问:“老人家是谁呀?老人家为什么到这里?”
鸿蒙一边继续拍腿跳跃,一边回答:“遨游。”
云将说:“我想请教您一些问题。”
鸿蒙抬起头来看着云将说:“嗯。”
云将说:“气侯不调和,地气不通畅,六气不协调,四季不按时。现在我想融合六气的精华以化育万物,该怎样做呢?”
鸿蒙拍腿跳跃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云将没有得到回答。又过了三年,云将去东方漫游,经过宋国时又碰上了鸿蒙。云将大喜过望,快走上前说:“您忘记我了吗?您忘记我了吗?”再次趴在地上磕头,愿意向鸿蒙请教。
鸿蒙说:“我上下飘浮,无所贪求;随心所欲,无所不往;任意遨游,观察万物的真相。我又知道什么呢?”
云将说:“我原来也很想随心所欲地游荡,然而民众却总是跟着我前往;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君临天下的,现在民众都仿效我,所以想听听您的高见。”
鸿蒙说:“扰乱了自然的常道,违反了万物的本性,上天就不会让你成功;群兽离散,禽鸟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昆虫。唉,这都是治人的过错呀!”
云将说:“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鸿蒙说:“唉!你受的毒太深了,还是轻飘飘地回去吧。”
云将说:“我遇上您太不容易了,希望您千万不吝指教。”
鸿蒙说:“唉!重在养心吧。你只要做到无为,万物自会变化。忘怀你的形体,闭塞你的聪明,物我两忘,与自然元气混为一体,心如止水,神似枯井,木然无知。万物纷纭,各自恢复本性而不自知。混混沌沌,本性就会终身不失。如果有意识地要恢复本性,反而会失去本性。不必追问万物之名,不要窥测万物的情况;万物本来就是自生自灭的。”
云将说:“您赐我大德,教我以静默;由于我亲身求道,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再次磕头至地,起身辞别离去。
原文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倖也,几何侥倖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亲有者,昔之君子;亲无者,天地之友。
译文
世俗之人都喜欢别人跟自己的观点相同而讨厌别人跟自己的观点不同。跟自己观点一致的就喜欢,跟自己观点不一致的就不喜欢。这是内心想要出人头地的缘故。那些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人,何尝又能够真正超出众人呢!随顺众人之意当然能够得到安宁,可是个人的所闻总不如众人的技艺多。希图治理国家的人,必定是贪取夏、商、周三代帝王之利而又看不到这样做的祸害。这样做是把治国成功的希望寄托在侥幸上面,贪求个人的侥幸而不至于丧失国家统治权力的又有多少呢!他们中能够保存国家的,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失国家的,自身一无所成还会留下许多祸患。可悲呀,拥有国家的人却不明白啊!
拥有国家的,就拥有土地人民。拥有土地人民的,不可以受外物所役使;使用外物而不为外物所役使,才能主宰天下万物。明白主宰外物的不是物,岂只是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这样的人已经能往来于天地四方,游乐于整个世界,独自无拘无束地去,又自由自在地来。这样的人就叫作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这样特立独行的人就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贵人了。
至贵之人的教诲,就好像形躯对于身影,传声对于回响一样。有提问就有应答,竭尽自己所能,为天下人的提问做出应答。处于没有声响的境界,活动在变化不定的地方。引领着人们往返于纷扰的世界,从而遨游在无始无终的浩渺之境;或出或进都无须依傍,像跟随太阳那样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容颜、谈吐和身形躯体均和众人一样,大家都是一样也就无所谓自身。无所谓自身,怎会执着于形象!执着于形象,这是过去的君子;体悟着根源,这就跟永恒的天地结成了朋友。
原文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译文
天地虽然大,但运动变化却是均匀的;万物种类虽多,但循性自得的性质却是一样的。天下百姓虽然很多,主政的却是君主。君主治理天下本于德性,而成于自然,所以说,上古的君主治理天下,靠的是无为而治,顺应自然罢了。
从道的观点来看称谓,那么天下君主就名正言顺;从道的观点来看职分,那么君臣各自承担的道义就明确了;从道的观点来看才能,那么天下的官吏都尽职尽力;从道的观点广泛地考察,那么天下万物就应有尽有,无不齐备。所以,通达于天的,是道;通行于地的,是德;周行于万物的,是义;善于治理天下的,是使人们各尽其能,各任其事;能够让才能和技艺充分发挥的,是各种技巧。技巧归属于事务,事务归属于义理,义理归属于德,德归属于听任自然的道,道归属于事物的自然本性。所以说,古时养育万民的君主,没有贪欲而天下富足;无所作为而万物自行变化;深沉静默而百姓安定。《记》中说:“通于大道而万事自然完满,心无欲求而鬼神敬服。”
原文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沈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富贵;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译文
老子说过:“道,是覆盖承载万物的,多么广阔盛大!君子不能不彻底抛弃个人心中的一切私智去效法。以无为的态度处世,就是顺应天道;以无为的方式表达,就是顺应天性;给人以爱或给物以利,就是仁;把不同的万物等同看待,就是大;行为不乖异离奇,就是宽;心中能包容万种差异,就是富。所以说持守德性就是纲纪,成就德行便是立身,遵循大道就是完备,不让外界干扰内心就是完美。君子明白这十个方面,那么就能包容万物心胸宽广,德泽充盈而为万物所归往。如能这样,就像黄金藏在深山,珠宝沉在深渊,不谋财货,不求富贵;就能不因长寿而喜,不因夭折而哀,不因通达而荣耀,不因困穷而感到羞耻,更不会聚敛天下之利而为已有,不以称王天下而觉得地位显赫。显赫就会彰明,万物一体,死和生一样。”
原文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
“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採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译文
老子说过:“道,幽深静默,澄澈清明。金石不得外力,便不能发声。所以金石虽然能发声,但不敲就不会响。天下万物谁能确定它的性质!
“盛德之人,抱朴而行,以通晓事务为羞耻,立身于天道根本而智慧通于神秘莫测的境界,所以他德行广大。他心思所动,是受外物的感应。所以,形体不凭借道就不能生成生命,生命不顺应德就无法彰明。保存形体以尽生性,树立德行,明晓大道,岂不就是盛德吗!浩浩荡荡,忽然而出,勃然而动,万物无不依从!这就是盛德之人。
“大道看上去幽深暗昧,听起来无声无息。昏暗之中,却能看见光亮;无声之中,却能听到和谐之音。所以大道深而又深却能主宰万物,神秘莫测却能显示微妙的作用;所以道与万物相接,虽然虚无却能满足万物的需求,时刻运行变化却能使万物有所归宿。可大可小,可长可短,直至久远。”
原文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译文
黄帝在赤水的北面游览,登上昆仑山向南眺望,返回的时候,丢失了玄珠。派知去找却没有找到,派离朱去找也没有找到,又派喫诟去找,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派象罔去找,结果象罔找到了。黄帝说:“真奇怪呀,象罔怎么可以找到呢?”
原文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
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叡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译文
尧的老师叫许由,许由的老师叫啮缺,啮缺的老师叫王倪,王倪的老师叫被衣。
尧问许由说:“这样啮缺可以做天子吗?我想请王倪来让他做天子。”
许由说:“恐怕天下也就危险了!啮缺的为人,耳聪目明智慧超群,行动办事快捷机敏。他天赋过人,而又用人事来应对天然,他明了该怎样禁止过失,不过他并不知晓过失产生的原因。让他做天子吗?他将借助于人为而抛弃天然,将会以自身为本位来区分人我,将会尊崇才智而急急忙忙地为求知和驭物奔走驰逐,将会被细末的琐事役使,将会被外物拘束,将会环顾四方,目不暇接地跟外物应接,将会应接万物而又奢求处处合宜,将会参与万物的变化而从不曾有什么定准。他怎么能当天子呢?尽管如此,有人群的地方就应该有主事的人,他可以做百姓的长官,却不可以做一国的君主。治是导致乱的起因,是人臣的祸患,是君主祸害的根由。”
原文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
“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
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
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僊;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
封人曰:“退已!”
译文
尧在华地巡视。华地守护封疆的人说:“啊,圣人!请让我为圣人祝愿吧。”
“祝愿圣人长寿。”尧说:“免了吧。”“祝愿圣人富有。”尧说:“免了吧。”“祝愿圣人多男儿。”尧说:“免了吧。”
守护封疆的人说:“寿延、富有和多男儿,这是人们都想得到的。您偏偏不希望得到,这是为什么呢?”
尧说:“多男孩子就多了忧惧,多财物就多出了麻烦,寿命长就会多受些困辱。这三个方面都无助于培养无为的观念和德行,所以我谢绝你对我的祝愿。”
守护封疆的人说:“起初我把您看作圣人呢,如今发现您不过是个君子。苍天让万民降生人间,必定会授给他一定的差事,男孩子多而授给他们的差事也就一定很多,还有什么可忧惧的?富有了就把财物分给众人,有什么麻烦的!圣人随遇而安、居无常处,像待哺雏鸟一样觅食无心,就像鸟儿在空中飞行不留下一点踪迹。天下太平,就跟万物一同昌盛;天下纷乱,就修身养性趋就闲暇。寿延千年而厌恶活在世上,便离开人世而升天成仙;驾驭那朵朵白云,去到天与地交接的地方。寿延、富有、多男孩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多惧都不会降临于我,身体也不会遭殃,那么还会有什么屈辱呢!”
守护封疆的人离开了尧,尧却跟在他的后面,说:“请问要怎样办?”
守护封疆的人说:“您还是回去吧!”
原文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哀,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译文
尧统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禹,伯成子高便辞去诸侯的职位而去从事耕作。夏禹前去拜访他,伯成子高正在地里耕作。夏禹快步上前居于下方,恭敬地站着问伯成子高道:“当年尧统治天下,先生立为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我,可是先生却辞去了诸侯的职位而来从事耕作,我冒昧地问您,这是为什么呢?”
伯成子高说:“当年帝尧统治天下,不需奖励而百姓自然勤勉,不需惩罚而人民自然敬畏。如今你实行赏罚而百姓还是不仁不爱,德行从此衰败,刑罚从此建立,后世之乱也就从此开始了。先生为什么不走开呢?不要耽误我的事情!”于是低下头去耕地而不再理睬。
原文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脩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译文
宇宙源起是“无”,一无所有,也没有称谓;混一的状态就是宇宙的初始,不过混一之时,还远未形成任何形体。万物从混一的状态中产生,这就叫作德;未形成形体时禀受的阴阳之气已经有了区别,不过阴阳的交合却是如此吻合而无缝隙,这就叫作天命;阴气滞留阳气运动而后生成万物,万物生成生命的肌理,这就叫作形体;形体守护精神,各有轨迹与法则,这就叫作本性。善于修身养性就会返归自得,自得的程度达到完美的境界就同于太初之时。同于太初之时,心胸就会无比虚豁,心胸无比虚豁就能包容广大。混同合一之时,说起话来就跟鸟鸣一样无心于是非和爱憎。说话跟鸟一样无别,则与天地融合而共存。混同合一是那么不露踪迹,好像蒙昧又好像是昏暗,这就叫作深奥玄妙的大道,也就如同返回本真而一切归于自然。
原文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译文
孔子向老聃请教:“有人研修和体验大道却好像跟大道相背逆,把不能认可的看作是可以认可的,把不正确的认为是正确的。善于辩论的人说:‘离析石的质坚和色白就好像高悬于天宇那样清楚醒目。’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作圣人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就像聪明的小吏供职时为技艺所拘系、劳苦身躯、担惊受怕一样。善于捕猎的狗被人拘束,猿猴因为行动便捷而被人从山林里捕捉来。孔丘,我告诉你的,都是你没听过而又说不出的道理。凡是具体的人,无知无闻的很多,有形体的人跟没有形体、没有形状的道并存的却完全没有。或是运动或是静止,或是死亡或是生存,或是衰废或是兴盛,这六种情况全都出于自然而不可能探知其所以然。有心于治,是在于人的。忘掉外物,忘掉自然,它的名字就叫作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这就可以说是与自然融为一体。”
原文
将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蜋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将闾葂觑觑然惊曰:“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
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译文
将闾葂拜见季彻说:“鲁国国君对我说:‘请让我接受您的指教。’我一再推辞,可是鲁君却不答应,我已经对他说了,不知道对还是不对,请让我试着说给您听。我对鲁国国君说:‘您必须躬身实行恭敬和节俭,选拔出公正、忠诚的臣子管理政务而没有偏护与私心,这样百姓谁敢不和睦!’”
季彻听了后俯身大笑说:“按你所说的去做,想达到帝王的德业,恐怕就像是螳螂奋起臂膀企图阻挡车轮一样,必定不能胜任。果真这样,那一定会把自己置于高危的境地,朝廷多事,众多事物必将归往,投向那里的人也必然很多。”
将闾葂吃惊地说:“我对于先生的谈话实在感到茫然。不过,还是希望先生谈个大概。”
季彻说:“伟大的圣人治理天下,让民心纵放自由不受拘束,使他们在教化方面各有所成,在陋习方面各有所改,完全消除伤害他人的用心而增进自我教化的思想,好像一切都是本性在驱使他们活动,而人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像这样,难道还用得着尊崇尧舜对人民的教化,低头甘心跟随他吗?圣人是要人民同于天然之德而心境安定啊!”
原文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滑滑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妄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汝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
译文
子贡到南方的楚国游历,返回晋国,路过汉水南岸时,见到一位老者正在园子里劳作,他凿了一条通道下到井底,抱着陶罐装水,出来浇地,非常费力却功效很低。子贡说:“有一种器械,一天可以浇一百畦地,用力少而功效大,老先生您不愿意用吗?”
灌园者抬起头看着他说:“怎么回事?”子贡说:“用木头做成器械,后面重前头轻,提水就像从井里抽水,快得就像水漫溢出来一样,这种机械叫作桔槔。”灌园者面带怒容讥笑说:“听我老师讲,有了机械就一定会有机巧之事,而有了机巧之事就一定会有机巧之心。胸中一旦有了机巧之心,淳朴清白之心就不完备;淳朴清白之心不完备,精神就无法安定;精神不安定的人,必被大道抛弃。我不是不知道,而是为用桔槔感到羞愧。”
子贡满脸羞愧,低头无语。
过了一会儿,灌园者说:“你是干什么的呀?”
子贡说:“孔子的弟子。”
灌园者说:“你不就是那个因多读了几年书就自比圣人,自吹自擂盖过众人,自弹自唱哀歌于天下,卖弄名声的人吗?你的神气就要消散,形体也要毁坏,就快完蛋了!你对自己都不善于修养调理,哪还有工夫去治理天下!你快走开吧,别耽误了我的事情。”
子贡惭愧失色,垂头丧气,走了三十里路,神色才恢复正常。
原文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夫子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混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混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译文
子贡的弟子问:“刚才那个人是做什么的呀?先生为什么见过他之后神色大变,整天都缓不过劲来呢?”
子贡答道:“开始我以为天下只有孔夫子一位圣人,不知道还有像他那样的人。我听孔夫子讲,行事要追求合理,功业要追求成功,费力少而功效高的,便是圣人之道。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坚守大道的人德行才完备,德行完备的人形体才健全,形体健全的人精神才专注完全。精神专注完全,才是圣人之道。寄生世上,与百姓并存而不知道要去哪里,茫昧深沉而至德淳备呀!功利机巧肯定不放在这种人的心上。像这种人,不是他想做的,不会去干;不合他心愿的,不会去做。即使天下人都赞扬他,哪怕赞誉合于他的德行,他也会傲然不理会;哪怕天下人都责备他,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他也一样漠然不理睬!世上的毁誉,对他毫无影响,这就是道德完善的人呀!我只不过是随波逐流之辈罢了。”
回到鲁国,子贡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他是寄托修研混沌氏之道的人呀。只知天道,不知其他;执守内心,不顾外物。见到那心地明净,至于纯素,淡泊无为,返朴归真,体悟真性,执守专一,而逍遥于世俗之中的人,你当然会感到惊异呀!而且,混沌氏之道,我与你怎么能了解呢!”
原文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
曰:“将之大壑。”
曰:“奚为焉?”
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
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
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
“愿闻神人。”
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译文
谆芒将东游大海,在东海之滨恰巧遇上了苑风。苑风问:“您要去哪里?”
谆芒回答说:“要去大海。”
苑风问:“做什么?”
谆芒回答:“大海作为一种物象,百川灌注而不会满,终日酌取也不会干。我将要去那里游览。”
苑风说:“先生难道无意关心百姓吗?希望听听您有关圣人治世的高见。”
谆芒说:“圣人治世嘛,官员施政得当,选拔任用不遗漏有真才实学的人,洞察物情而按需而为。一言一行,任情而为,天下百姓自然归化。举手示意,四方百姓没有不来投奔的,这就是圣人治世。”
“希望再听听有关德人的高见。”
谆芒说:“德人嘛,安居而没有思考,行动而不去谋虑,不评论是非美恶。四海之内人人都得到好处就喜悦,人人都富足就安宁。惆怅的样子像婴儿失去了母亲,茫然的样子像走路时迷失了方向。财用有余却不知道从哪里来,饮食充足也不知道从何处出。这就是德人的风采。”
“希望听听有关神人的高见。”
谆芒说:“至上神人驾乘光明,不见形迹,这是照彻空旷。达到生命的极致,穷尽物情,与天地同乐而不受万事牵累,万物返璞归真,这就是混同玄冥。”
原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译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看武王伐纣的部队。赤张满稽说:“周武王还是比不上有虞氏啊!所以天下便遭遇了这种祸患。”
门无鬼说:“天下太平无事有虞氏才去治理呀!还是天下混乱才去治理呢?”
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无事是人们的心愿,又为什么还要考虑有虞氏的盛德而推举他为国君呢!有虞氏替人治疗头疮,毛发脱落而成秃子方才装上假发,正如有了疾病方才会去求医。孝子操办药物用来调治慈父的疾病,累得面容憔悴,圣人却仍以此为羞。
“盛德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任使能人;国君居于上位如同树颠高枝无心在上而自然居于高位,百姓却像无知无识的野鹿般无所拘束;行为端正却不知道把它看作道义,相互友爱却不知道把它看作仁爱,敦厚老实却不知道把它看作忠诚,办事得当却不知道把它看作信义,无心地活动而又相互支使却不把它看作恩赐。所以行动之后不会留下痕迹,事成之后不会留传后世。”
原文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罪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垂踵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译文
孝子不奉承父母,忠臣不谄媚国君,这是忠臣、孝子尽忠尽孝的极致。凡是父母所说的都加以肯定,父母所做的都加以称赞,那就是世俗之人所说的不肖之子;凡是君王所说的都加以应承,君王所做的都加以奉迎,那就是世俗之人所说的不良之臣。可是人们却不了解,世俗的看法就必定是正确的吗?而世俗之人所谓正确的便把它当作是正确的,世俗人所谓好的便把它当作是好的,却不称他们是谄谀之人。然而,世俗果然比父母更可敬,比君王更可尊吗?有人说你是个谗谄的人,就勃然大怒颜容顿改,说你是个阿谀的人,也定会愤恨填胸面色剧变。可是一辈子谗谄的人,一辈子阿谀的人,又只不过是用巧妙的比喻和华丽的辞藻博取众人的欢心,却始终认不出过错。穿上华美的衣裳,绣制斑斓的纹彩,变动着仪态表情,讨好献媚于举世之人,却不认为那就是谗谄与阿谀。他就是这一类人,跟世俗是非观念相通,却又不把自己看作是普通人,这真是愚昧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大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大迷惑。大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大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三个人在一起行走,其中一个人迷惑,所要去的地方还是可以到达的,因为迷惑的人毕竟要少;三个人中,要是两人迷惑就徒劳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多。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我虽然祈求导向,也不可能对众人有所帮助,这不是可悲吗!
高雅的音乐世俗人不可能欣赏,民间小曲,世俗人听了都会欣然而笑。所以高雅的谈吐不可能留在世俗人的心里,而至理名言也不能从世俗人的口中说出,因为流俗的言谈占了优势。要是两个人迷惑而弄错方向,所要去的地方便不可能到达。如今天下人都大惑不解,我虽然寻求导向,又怎么可能会到达呢!明知不可能到达却要勉强去做,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弃置一旁不予推究。不去寻根究底,还会跟谁一道忧愁?丑陋的人半夜里生下孩子,立即拿过火来照看,惶惶然唯恐生下的孩子像自己一样丑陋。
原文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樽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桀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缙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纆缴,睆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译文
百年的大树,被伐倒剖开后雕刻成精美的酒器,再用青、黄二色彩绘出美丽的花纹,而余下的断木则弃置在山沟里。雕刻成精美酒器的一段木料比起弃置在山沟里的其余木料,当然有美和丑的差别,不过从失去了原有的本性来说却是一样的。夏桀、盗跖与曾参、史,行为和道义上存在着差别,然而他们从失却人所固有的真性来看却也是一样的。大凡丧失真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种颜色扰乱视觉,使得眼睛看不明晰;二是五种乐音扰乱听力,使得耳朵听不真切;三是五种气味薰扰嗅觉,使得鼻腔受激扰;四是五种滋味秽浊味觉,使得味觉丧失;五是取舍的欲念迷乱心神,使得心性驰竞不息、轻浮躁动。这五种情况,都是生命的祸害。可是,杨朱、墨翟竟不停地奋力追求而自以为有所得,不过这却不是我所说的优游自得。得到什么反而为其所困,也可以说是有所得吗?那么斑鸠关于笼中,也可以算是优游自得了。况且取舍于声色的欲念像柴草一样堆满内心,皮帽羽冠、朝板、宽带和长裙捆束于外,内心里充满柴草栅栏,外表上被绳索捆了一层又一层,却瞪着大眼在绳索束缚中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犯反绑着双手,虎豹被关在圈栅、牢笼中,也可以算是优游自得了!
原文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备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则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为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天地正。其魄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译文
天道运行而不停滞,所以万物得以生成;帝王之道运行而不停滞,所以天下百姓都归顺;圣人之道运行而不停滞,所以四海之内都顺服。明白自然天道,通晓圣贤之道,又对帝王之德无所不通的人,任天下人随性自为,不知不觉而处心虚静。圣人心静,不是说静好才静,而是因为万物没有能乱其心神的,所以才静。水静便能照清人的胡须眉毛,水面平得符合水平测定的标准,就为高明的木匠所效法。水静下来尚且明澈,何况是精神。圣人内心清静,可以作为天地万物的镜子。虚静、恬淡、寂漠、无为,是天地的准则和道德的极致。所以,帝王与圣人都安心于此。安心于此就虚无,虚无就充实,充实就是完备。虚无就静止,静止然后才能运动,运动就是得其所宜。静止就无为,无为则百官各负其责。无为就能从容自得,从容自得就会无忧无虑,就能长命百岁。虚静、恬淡、寂漠、无为,是万物之本。明白这个道理而南面为君的,就能成为尧一样的明君;明白这个道理而北面为臣的,就能成为舜一样的贤臣。以此道处上位的,就是帝王天子之德;以此道处下位的,便是布衣君子之道;以此道隐居闲游,山林的隐士就无不佩服;以此道入仕为官,就能功成名就天下一统。清静的是圣人,随天而动的是帝王,无为的受人尊崇。保持淳朴的天性之美,天下就没有可以与他媲美的。
明白天地之德的,就是大根本大本原,便是与天合一。用此来平衡协调天下之事,就是与人合一。与人合一,称为人乐;与天合一,称为天乐。
庄子说:“我的宗师啊!我的宗师啊!调和万物不认为是义,泽及万代不认为是仁,比上古久远不认为长寿,覆盖上天,承载大地,雕刻万物也不称为智巧,这就是天乐。所以说:‘知晓天乐的人,活着的时候顺应自然而运行,死了以后转化为其他物质。静与阴同德,动与阳合流。’所以知晓天乐的人,不怨天,不尤人,不受外物牵累,不怕鬼神责罚。所以说:‘动时如天运转,静时似地安然,其心安定而为天下之王。鬼神不为害,精神不疲劳。其心安定而万物归附。’说的是以虚静推及天地,通达于万物,这就是天乐。所谓天乐,就是以圣人之心来养育善待天下。”
原文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
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
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
尧曰:“然则何如?”
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
尧曰:“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译文
当初,舜问尧说:“天子的用心如何?”
尧说:“我不怠慢孤苦无告的人,不抛弃穷人,悲悯死者,善待孩子,哀怜妇人。这就是我的用心所在。”
舜说:“好虽然好,但不完善。”
尧问:“那么应该怎样呢?”
舜说:“天德运行,自然呈现安宁,日月照耀,四季变换,就像昼夜交替一样有规律,云聚来就降雨一样。”
尧说:“我的做法真是庸人自扰,徒增困扰呀!你是与天道合一,我只是符合人事罢了。”
天与地,自古以来博大无际,为黄帝、尧舜之君共同赞美。所以古代的君主,还要干什么呢?不过像天地一样无为罢了。
原文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
孔子曰:“善。”
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
孔子曰:“要在仁义。”
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
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
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
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
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译文
孔子想把书保藏到西边的周王室去。子路出主意说:“我听说周王室管理文典的史官老聃,已经引退回到家乡隐居,先生想要藏书,不妨试试找他帮帮忙。”
孔子说:“好。”
孔子前往拜见老聃,老聃对孔子的要求不予承诺,孔子于是翻检众多经书反复加以解释。老聃中途打断了孔子的话,说:“你说得太冗繁,希望能够听到要点。”
孔子说:“要旨就在于仁义。”
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
孔子说:“是的。君子如果不仁就不能成长,如果不义就不能立身社会。仁义的确是人的本性,离开了仁义又能干些什么呢?”
老聃说:“再请问,什么叫作仁义?”
孔子说:“中正不偏而且和乐外物,兼爱而且没有偏私,这就是仁义的实质。”
老聃说:“噫,危险啊,你后面所说的这许多话几乎都是浮华虚伪的言辞!兼爱天下,这不是太迂腐了吗!对人无私,其实正是希望获得更多的人对自己的爱。先生你是想让天下的人都不失去养育自身的条件吗?那么,天地原本就有自己的运动规律,日月原本就存在光亮,星辰原本就有各自的序列,禽兽原本就有各自的群体,树木原本就直立于地面。先生你还是仿依自然的状态行事,顺着规律去进取,这就是极好的了。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标榜仁义,这岂不就像是打着鼓去寻找迷失的孩子,鼓声越大跑得越远吗?先生扰乱了人的本性啊!”
原文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
老子漠然不应。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却矣,何故也?”
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
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
译文
士成绮拜见老子,问:“我听说先生是圣人,所以我才不辞远道而来求见您,旅途百日,脚上磨出了厚茧也不敢停歇。可据我现在观察,您并不是圣人。鼠洞边有剩余的粮食,却弃之不顾,这是不仁!生熟食物堆积于前,却还聚敛不止。”
老子听了十分冷淡,没有回答。
士成绮第二天又来见老子,说:“昨天,我冒犯了您,现在我心里有所醒悟,这是什么原因呢?”
老子说:“我自以为已经从智巧神圣的这类人中超脱出来了。先前,你说我是牛就是牛,你说我是马就是马。如果确有其事,别人加上罪名而我不承认,反而会再遭祸殃,我接受别人的称号就长久接受,并非是为了接受而故意接受。”
士成绮在斜后方跟从,避开老子的影子,穿着鞋进了老子的屋里,问道:“如何修身?”
老子说:“你的表情岸然,你的目光专注,你的额头高大宽阔,你的言论专横凶暴,你的举止自命不凡,好像马被拴住而不得不停下,想动又受到约束,发动迅疾如同放箭,明察而精审,自恃智巧而外露骄矜之态,不能相信这就是人的真实本地。边境上也有这种人,名为取巧。”
原文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译文
先生说:“道,从大的方面说它没有穷尽,从小的方面说它没有遗缺,所以说具备于万物之中。广大啊,道没有什么不包容,渊深啊,道不可以探测。推行刑罚德化与仁义,这是精神的枝节末流,不是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谁能判定它!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一旦居于统治天下的位置,责任不是很大吗!可是这却不足以成为他的拖累。天下人争相夺取权柄,但至人却不会随之趋赴,他审慎地不凭借外物而又不为私利所动,深究事物的本原,持守事物的根本,所以忘乎天地,忘怀万物,而精神世界不曾有过困扰。通晓于道,融合于德,辞却仁义,摈弃礼乐,至人的内心也就静定了。”
原文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译文
世人所看重的道载于书,书并没有超越言语,而言语确有可贵之处。言语所可看重的就在于它的意义,而意义又有它的出处。意义的出处,是不可以用言语来表达的,然而世人却因为看重言语而传之于书。世人虽然看重书,我还是认为它不值得看重,因为它所看重的并不是真正珍贵的。所以,用眼睛看而可以看见的,是形和色;用耳朵听而可以听到的,是名和声。可悲啊,世人以为从形、色、名、声上就足以获得事物的实情!假如形、色、名、声实在是不足以获得事物的实质,那么知道的人不说,说的人并不知道,世人又怎么能懂得这个道理呢!
原文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
公曰:“圣人之言也。”
曰:“圣人在乎?”
公曰:“已死矣。”
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译文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砍制车轮,他放下椎和凿走到堂上,问桓公道:“请问,您所读的书讲的是什么呢?”
桓公回答:“是圣人之言。”
轮扁问:“圣人还活着吗?”
桓公回答:“已经死了。”
于是轮扁说:“那么,您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桓公说:“寡人读书,做轮子的人怎么能随便议论!你能说出道理来就算了,说不出来就要处死你。”
轮扁说:“我从我干的活儿中观察到了这个道理。砍制轮子,榫眼砍得宽了就会松滑而安不牢固,砍得紧了就会涩滞而装不进去,不松不紧,手上顺利而能应合于心,这种奥妙虽然嘴里说不出来,却有技巧在里面。可惜我却不能使我儿子明白这奥妙,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掌握这个技巧。所以,我活了七十岁,如今老了还在自己砍轮子。古人与他心中难以言传的妙理一起死了,既然这样,那么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原文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而推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巫咸祒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译文
“天在运行吗?大地静止吗?日月都在争着回到各自的处所吗?谁主宰着这些?谁维系着这些?谁闲居无事推动着它们运行?或者是有机关控制而出于不得已呢?或者是它们运行起来就不能停止呢?云是雨升腾而成的呢,还是雨是云降落形成的?谁在兴云降雨?又是谁闲居无事寻欢作乐而促成这种现象?风从北方吹来,一会儿西,一会儿东,又上升回旋,是谁在呼吸?又是谁闲居无事在扇动?请问这都是什么缘故?”
巫咸祒说:“来吧,我告诉你。天地有六极、五行,帝王顺应它就天下太平,违背它就天下大乱。遵照上天昭示和治国之法行事,使天下太平而道德完备,光辉照临人间,万民拥戴,这就是所说的至高至上的君主。”
原文
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
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
曰:“请问至仁。”
庄子曰:“至仁无亲。”
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
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译文
宋国的太宰荡向庄子请教仁爱的问题。庄子说:“虎和狼也具有仁爱。”
太宰荡说:“怎么说呢?”
庄子说:“虎狼也能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能叫作仁呢?”
太宰荡又问:“请教最高境界的仁。”
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没有亲。”
太宰荡说:“我听说,没有亲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不孝,可以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最高境界的仁实在值得推崇,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你所说的并没有超过孝,而是没有达到孝的境界。向南方走的人到了楚国都城郢,往北便看不到冥山,这是为什么呢?距离冥山越发得远了。所以说:用恭敬的态度来行孝容易,以爱的本心来行孝困难;用爱的本心来行孝容易,用虚静淡泊的态度对待双亲困难;虚静淡泊地对待双亲容易,使双亲也能虚静淡泊地对待自己困难;使双亲虚静淡泊地对待自己容易,能一并虚静淡泊地对待天下人困难;一并虚静淡泊地对待天下之人容易,使天下之人能一并忘却自我困难。蔑视尧舜不足以为德,利益和恩泽施给万世,天下人却没有谁知道,难道需要深深慨叹而大谈仁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被称为美德而劳苦德性的,却是不值得推崇的。所以说:最尊贵的,一国的爵位都可以弃之不顾;最富有的,一国的资财都可以弃之不顾;最显荣的,名声和荣誉都可以弃之不顾。所以,大道是永恒不变的。”
原文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涂郤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心穷乎所欲知,目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无言而心说,此之谓天乐。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惧也。”
译文
北门成向黄帝问道:“您在广漠的原野上演奏《咸池》乐曲,我起初听起来感到惊惧,再听下去就逐渐松缓下来,听到最后却又感到迷惑不解,神情恍惚无知无识,竟然消融在音乐的意境中,不能自主。”
黄帝说:“你恐怕会有那样的感觉吧!我以人事来弹奏,以天理来伴演,以仁义来运行,以自然元气应和。四时相继而起,万物顺序而生;忽盛忽衰,生杀循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声光交流;冬眠的虫豸开始活动,我用雷霆使它们惊起;乐声终结却寻不到结尾,乐声开始却寻不到源头;一会儿消逝一会儿兴起,一会儿偃息一会儿亢进;变化的方式无穷无尽,全不可以有所期待,因此你会感到惊恐不安。
“我又用阴阳的交和来演奏,用日月的光辉来烛照;声调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有规律,却能翻陈出新;乐声盈满坑谷;制约情欲,凝守精神,循任自然。音乐悠扬,节奏明朗。因此连鬼神也能持守幽暗,日月星辰也能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我演奏有时而止,回声却流泛无穷。你想思考它却不能知晓,要观看它却不能看见,要追赶它却总不能赶上;只得茫然地伫立在通达四方而无涯际的大道上,倚着几案吟咏。内心穷竭于所要明了的,目光困窘于一心想要见到的,力气竭尽于一心想要追求的,你早已经赶不上了我啊!形体充盈而内心空明,方才能够随应变化。你随应变化,因此惊恐不安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
“我又演奏起忘情忘我的乐声,并且用自然的节奏来加以调和,因而乐声像是混同驰逐相辅相生,犹如风吹丛林自然成乐却又无有形迹,传播和振动均无外力引曳,幽幽暗暗又好像没有了一点儿声响。乐声启奏于不可探测的地方,滞留于深远幽暗的境界。有时候可以说它消逝,有时候又可以说它兴起;有时候可以说它实在,有时候又可说它虚华。流动不定,绝不固守一调。世人往往迷惑不解,向圣人问询查考。所谓圣,就是通达事理而顺应于自然。自然的枢机没有启张而五官俱全,没有说话却心里喜悦,这就是天乐。所以有焱氏颂扬它说:‘用耳听听不到声音,用眼看看不见形迹,充满于大地,包容了六极。’你想听却无法听到,所以你到最后会迷惑不解。
“这样的乐章,初听时感到惶惶不安,因为恐惧而认为是祸患。我接着又演奏了使人心境松缓的乐曲,因为松缓而渐渐消除恐惧。乐声最后在迷惑不解中终结,因为迷惑不解才会淳和无识,心灵淳和无识就接近大道。到达这种境地,就可以与大道融合相通了。”
原文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
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颜渊曰:“何也?”
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桔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美,而不知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译文
孔子向西到卫国游说,颜渊问师金说:“您认为先生这次出行会怎么样呢?”
师金说:“可惜呀!你的先生将陷入困境!”
颜渊问:“为什么?”
师金说:“刍狗在没有摆上祭台之前,用筐子装起来,再用绣巾盖好,巫师们斋戒之后才用它来奉神。等到祭祀完之后,行人踩着它的头和背,拾草的人捡走它拿去烧火做饭罢了。如果将它再取来装回筐里,用绣巾盖上,游乐居处在它的下方,这种人即使不做噩梦,也会一再被鬼神惊吓。如今你的先生也拿着先王已经用过的刍狗,聚集弟子游乐居处于其下。所以在宋国遭遇砍树的屈辱,被卫国禁止入境,受困于宋、周,这难道不是那样的噩梦吗?在陈国、蔡国被围困,七天没有吃热饭,几乎丢了性命,这难道不是被鬼神惊吓?
“走水路莫过于乘船,走陆路莫过于坐车。船能在水中前行,但是想把它推到陆上行走,那么一辈子也走不了多远。古和今不就像水和陆吗?周朝和鲁国不就像船和车吗?现在,试图把周朝的做法实行于鲁国,就像是要把船推到陆地上,劳累却没有功效,自身肯定还要遭殃。他不懂只有不拘泥于一个固定方向,才能从容应付事物的无穷变化。
“而且你难道没见过桔槔吗?拉它它就低下来,放开手它就抬上去。桔槔,是由人牵引的,而不是牵引人的,所以或俯或仰都不会得罪人。所以三皇五帝的礼仪法度,不贵于古今相同而贵于能使天下太平。所以三皇五帝的礼仪法度,就如同山楂、梨、橘、柚,味道虽然不同,却都很可口。
“所以礼仪法度,是顺应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如今给猴子穿上周公的礼服,它一定嘴咬手扯,全部脱光才痛快。观察古今的不同,就像猴子不同于周公一样。西施心口疼,在邻里间皱着眉头行走,邻居中一个丑女人见到后觉得很美,回去也捧着胸口对邻居皱起眉头。邻居的富人看了,紧闭屋门而不肯出来,穷人看了,带着妻子孩子远远跑开。这个丑女人只知道皱眉美,却不知道皱眉为什么美。可惜呀,你的老师将陷于困境了!”
原文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
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译文
孔子活了五十一岁还没有领悟大道,于是往南到沛地拜见老聃。
老聃说:“你来了吗?我听说你是北方的贤者,你恐怕已经领悟了大道吧?”
孔子说:“还未能得到。”
老子说:“你是怎样寻求大道的呢?”
孔子说:“我在规范、名数方面寻求大道,用了五年的时间还未得到。”
老子说:“你又怎样寻求大道呢?”
孔子说:“我又从阴阳的变化来寻求,十二年了还是未能得到。”
老子说:“会是这样的。假使道可以用来进献,那么人臣没有谁不会向国君进献的;假使道可以用来奉送,那么人子没有谁不会向自己的双亲奉送的;假使道可以传告他人,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告诉给兄弟;假使道可以给予人,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给予子孙。然而不可以这样做的原因,没有别的,内心不能自持因而大道不能停留,对外不能印证则大道不能推行而已。从内心发出的东西,倘若不能为外者所接受,圣人也就不会有所传教;从外部进入内心的东西,倘若心中无所领悟而不能自持,圣人也就不会有所怜惜。名声,乃是人人都可使用的器物,不可过多猎取。仁义,乃是前代帝王的馆舍,可以住上一宿而不可以久居,形迹昭彰必然会生出许多责难。
“古代道德修养高的至人,假道于仁,托足于义而游乐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境域,生活于粗疏简单、无奢无华的境地,立身于从不施与的园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便是无为;粗疏简单、无奢无华,就易于生存;从不施与,就不会使自己受损,也无裨益于他人。古代称这种情况叫作神采真实的遨游。
“把贪图财富看作正道的人,不会让出利禄;把追求显赫看作正道的人,不会让出名声;迷恋权势的人,不会授人权柄。掌握了利禄、名声和权势便唯恐丧失而整日战栗不安,而放弃上述东西又会悲苦不堪,而且心中全无一点鉴识,眼睛只盯住自己无休止追逐的东西。从自然的道理来看,这样的人只能算是被刑戮的人。怨恨、恩惠、获取、施与、谏诤、教化、生存、杀戮,这八种做法全是用来端正他人的工具,只有遵循自然的变化而无所阻塞滞留的人才能够运用它。所以说,自正的人,才能正人。如果心里认为不是这样,那么心灵的门户就永远不可能打开。”
原文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揭仁义,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
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使民心竞,孕妇十月而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僭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亦可耻乎,其无耻也?”
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译文
孔子拜见老聃谈论仁义。老聃说:“播扬的糠屑进入眼睛,天地四方看来便颠倒了;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皮肤,就会通宵不能入睡。仁义给人的毒害就更为惨痛乃至令人昏愦糊涂,对人的祸乱没有什么比仁义更为厉害。你应该让天下人不要丧失淳厚质朴,你也可顺化而行,执德而立了,又何必那么卖力地去宣扬仁义,好像是敲着鼓去寻找迷失的孩子呢?天鹅不需要天天沐浴而毛色自然洁白,乌鸦不需要每天用黑色颜料渍染而毛色自然乌黑。乌鸦的黑和白鹤的白都是出于本然,不值得分辨谁优谁劣;名声和荣誉那样的外在东西,更不足以播散张扬。泉水干涸了,鱼儿相互依偎在陆地上,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儿湿气,靠唾沫来相互得到一点儿润湿,倒不如将过去江湖里的生活彻底忘怀!”
孔子拜见老聃回来,整整三天不讲话。弟子问道:“先生见到老聃,对他做了什么规劝吗?”
孔子说:“我直到如今才见到了真正的龙!龙,合在一起便成为一个整体,分散开来又成为华美的文采,乘驾云气而养息于阴阳之间,我大张着口久久不能合拢,我又哪能对老聃做出规劝呢!”
子贡说:“这样说,那么人难道有像尸体一样安稳不动而又像龙一样神情飞扬地显现,像疾雷一样震响而又像深渊那样沉寂,一旦发生和运动就犹如天地运动变化的情况吗?我也能见到他并亲自加以体察吗?”于是借助孔子的名义前去拜见老聃。
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轻声地应答说:“我年岁老迈,你将用什么来告诫我呢?”
子贡说:“远古时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各不相同,然而却都有好的名声,唯独先生您不认为他们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
老聃说:“年轻人,你稍稍近前些!你凭什么说他们各自有所不同?”
子贡回答:“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禹用力治水而汤用力征伐,文王顺从商纣不敢有所背逆,武王背逆商纣而不顺服,所以说各不相同。”
老聃说:“年轻人,你再稍微靠前些!我对你说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事。黄帝治理天下,使人民心地淳厚保持本真,有人死了亲人并不哭泣,人们也不会加以非议。尧治理天下,使百姓相亲,有人为了亲近亲人亲疏有别,人们同样也不会非议。虞舜治理天下,使百姓心存竞争,怀孕的妇女十个月生下孩子,孩子生下五个月就张口学话,不等到成儿童就开始识人问事,于是开始有夭折短命的人。夏禹治理天下,使百姓心怀变诈,人人存有机变之心因而动刀动枪成了理所当然之事,认为杀死盗贼不算杀人,原来是为了同伙的私利却说是为了天下。所以天下大受惊扰,儒家、墨家都纷纷而起。他们初始时也还有伦有理,可是时至今日却变成这样,还有什么可言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叫作治理,而扰乱人性真情没有什么比他们更严重的了。三皇的心智,对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明,对下而言违背了山川的精粹,就中而言毁坏了四时的运行。他们的心智比蛇蝎之尾还毒,就连小小的兽类,也不可能使本性真情获得安宁,却还自以为是圣人,不是很可耻吗,他们是这样无耻啊!”
子贡听了惊惶不定,心神不安地站着。
原文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译文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修《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经书,自认为很久很久了,熟悉了旧时的各种典章制度,以此求见七十二个国君,论述先王(治世)的方略和彰明周公、召公的政绩,可是一个国君也没有取用我的主张。实在难啊!是人难以规劝,还是大道难以彰明呢?”
老子说:“幸运啊,你不曾遇到过治世的国君!六经,乃是先王留下的陈旧遗迹,哪里是先王遗迹的本原呢!如今你所谈论的东西,就好像是足迹。足迹是鞋踩出来的,然而足迹难道就是鞋吗!白相互而视,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便相诱而孕;虫,雄的在上方鸣叫,雌的在下方相应而诱发生子;同类生物,雌雄相吸,不待交合而生子。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光不会停留,大道不会壅塞。假如真正得道,无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受到阻遏;而失道的人,无论去到哪里都行不通。”
孔子三月闭门不出,再次见老聃说:“我终于懂得了。乌鸦喜鹊在巢里交尾孵化,鱼儿借助水里的泡沫生育,蜜蜂自化而生,生下弟弟,哥哥就常常啼哭。很长时间了,我没有能跟万物的自然变化相识为友,不能跟自然的变化相识为友,又怎么能教化他人!”
老子听了后说:“好。孔丘得道了!”
原文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译文
磨砺心志崇尚修养,超脱尘世不同流俗,谈吐不凡,抱怨怀才不遇而讥评世事无道,算是孤高卓群罢了,这样做乃是避居山谷的隐士,是愤世嫉俗的人,正是那些洁身自好、宁可以身殉志的人所一心追求的。宣扬仁爱、道义、忠贞、信实和恭敬、节俭、辞让、谦逊,算是注重修身罢了。这样做乃是意欲平定治理天下的人,是对人施以教化的人,正是那些游说各国而后退居讲学的人所一心追求的。宣扬大功,树立大名,用礼仪来划分君臣的秩序,并以此端正和维护上下各别的地位,算是投身治理天下罢了,这样做乃是身居朝廷的人,尊崇国君强大国家的人,正是那些醉心于建立功业、开拓疆土的人所一心追求的。走向山林湖泽,处身闲暇旷达,垂钩钓鱼来消遣时光,算是无为自在罢了,这样做乃是闲游江湖的人,是逃避世事的人,正是那些闲暇无事的人所一心追求的。嘘唏呼吸,吐却胸中浊气吸纳清新空气,像黑熊攀缘引体,像鸟儿展翅飞翔,算是善于延年益寿罢了,这样做乃是舒活经络气血的人,善于养身的人,正是像彭祖那样寿延长久的人所一心追求的。
若不需磨砺心志而自然高洁,不需倡导仁义而自然修身,不需追求功名而天下自然得到治理,不需避居江湖而心境自然闲暇,不需舒活经络气血而自然寿延长久,没有什么不忘于身外,而又没有什么不据于自身,宁寂淡然而且心智从不滞留一方,而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汇聚在他的周围。这才是像天地一样的永恒之道,这才是圣人无为的无尚之德。
原文
故曰,夫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质也。故圣人休焉,休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
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曰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惔,乃合天德。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心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译文
所以说,恬淡寂漠,虚无无为,这是天地的准则和道德的本质。所以说,圣人总是停留在这一境域中,停留在这一境域就安然无难,安然无难就会恬淡。安然恬淡,那么忧患就无法侵入,邪气就无法侵袭,所以就能道德完善而精神充沛。
所以说,圣人活着就顺应自然而行,死去便像万物一样幻化而去。他静时与阴气一样宁寂,动时与阳气一同波动。不会成为幸福的先兆,也不会成为灾祸的开始,有所感发才有所应和,受到逼迫才有所行动,不得已才兴起。抛弃智巧和世故,遵循天理。所以没有天灾,不受外物牵累,无人非议,没有鬼神谴责。活着时就像浮萍,死了的时候像在休息。不思考,不谋划。光亮但不耀眼,信实却不期求。熟睡无梦,醒来无忧,精神纯粹,魂魄不劳。虚无恬淡,才合乎自然本性。
所以说,悲伤与欢乐,是德的邪僻;欢喜与愤怒,是道的过错;喜好和厌恶,是心的过失。因而,心中不存忧乐,是德的最高境界;持守纯一不变,是静的最高境界;不与外物相抵触,是虚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交接,是淡的最高境界;不与外物相违逆,是粹的最高境界。
所以说,形体劳而不止则疲惫不堪,精神使用过度就会心劳神倦。水的本性,没有杂物就清澈,不动则平静;但是郁塞而不流通,也不会清澈,这是自然本质的反映。所以说,纯粹而不驳杂,虚静专一而不改变,恬淡无为,行动顺应自然,这是养神之道。
原文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轻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译文
今有吴越地方出产的宝剑,用匣子秘藏起来,不敢轻意使用,因为是最为珍贵的。精神可以通达四方,没有什么地方不可到达,上接近苍天,下遍及大地,化育万物,却又不可能捕捉到它的踪迹,它的功用如同天帝。
纯粹素朴的道,就是持守精神;持守精神而不失却本真,就跟精神融合为一;浑一就使精智畅通无碍,也就合于自然之理。俗语有这样的说法:“普通人看重利益,廉洁的人看重名声,贤能的人崇尚志向,圣哲的人重视素朴的精神。”所以,素就是说没有什么与它混杂,纯就是说自然赋予的东西没有亏损。能够体察纯和素,就可叫他“真人”。
原文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偏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译文
用世俗之学修治性情,想要复归本性;靠世俗之念规范欲望,想要明达事理,这真是蒙昧之民。
古时修道的人,是用恬淡涵养智慧;虽有大智却不凭智慧行事,这就叫以智慧涵养恬淡。智慧与恬淡相互调治,就可形成中和顺理之性。各人能自我端正又能收敛自己的德性,德性就不会外露,德性外露,那么就必然会失去其本性。
原文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淳散朴,离道以为,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
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译文
古代的人,处于混沌茫昧之中,与世相处而能淡漠无为。那时,阴阳调和宁静,鬼神不搅扰生活,气候变化与季节相应,万物不受伤害,生命不会夭折,人虽有智慧,却无处可用,这就是最纯粹的时代。那时,人们无所作为而一切都合于自然。
及至道德衰落,到燧人氏、伏羲氏时就开始治理天下了,所以只能顺从人心而不能与天道合一了。德性又衰落,到神农氏、黄帝开始治理天下时,只能安定天下而不能顺从民心了。德性更衰落,到唐尧、虞舜来治理天下时,开始兴起教化之风,扰乱、破坏了淳朴之心,背离道而作为,危害德而行事,这样一来,舍弃了天性而听从心智。彼此以私心窥测对方,然而仍然无法安定天下,只好用文采来粉饰,以广博来增益。文采破坏质朴,博学沉溺心灵,这样以后,人们开始迷惑动乱,而无法返回本性,恢复自然的本初了。
由此来看,世运丧失了大道,大道也就丧失了世运。两者相互丧失,明道之人还凭什么复兴世运呢,世运又如何复兴大道呢!道无法复兴世运,世运也无法复兴道,圣人虽然不退居山林之中,他们的道德也自行隐匿了。
这种隐匿,本不是有意的。古代所谓的隐士,不是藏起来不见人,不是闭口不说话,不是隐其智慧而不外露,而是世运与天道大相背离呀。当世运与天道合一而盛行时,圣人当然返归于至一之道而了无痕迹;当世运不济而天下困顿时,圣人就会保持宁静至极之性来等待时机。这就是保全自身的方法。
原文
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译文
古代善于保全自身的人,不用辩解来文饰智慧,不用智巧使天下人困窘,也不用心智困扰心性。独立自处而返归自然的本性,又何必要有所作为呢!道不是世俗之行,德不是世俗之见。世俗之见危害德,世俗之行危害道。所以说:端正自身就可以了。保全内在纯朴的心性就是得志。
古时所说的得志,不是指获得高官厚禄,而是指得到无以复加的快乐而已。现在所说的得志,就是指得到高官厚禄。高位在身,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偶然得到的外物,暂寄于此的。暂时得来的东西,来时无法阻挡,离时不可挽留。因而,能够不为高位而放纵心志,不为穷困而趋炎附势,富也好穷也罢,其间快意相同,自然也就无忧无虑了。现在暂寄的东西一旦失去就闷闷不乐。这样看来,虽然看上去很快乐,但内心未尝不是心慌意乱的。所以说,因追求外物而丧失自我,为附和世俗而丧失本性的,就叫作本末倒置的人。
原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译文
秋汛按时而至,千百条河流注入黄河,水面之宽阔,两岸和洲渚之间放眼望去,看不清对岸的牛马。于是,河伯沾沾自喜,以为天下的壮美之景都在自己这儿了。河伯顺流东下,到了渤海,往东望去,看不见水的边际。于是,河伯才改变了沾沾自喜的表情,望着汪洋大海对海神若感叹说:“俗话说‘听到许多道理之后,就以为没有人能比得上了’的人,就是说的我呀。而且,我曾经听说有贬低孔子的学识,轻视伯夷的义举的人,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看到您这样浩瀚无边,我如果不是来到您这里,可真危险了。我将会被明道之人永久地耻笑。”
海神若说:“井底之蛙无法跟它谈论大海,因为受到狭小的井底的局限;只生活在夏天的虫子不可以和它谈论冰雪,因为受到生存时间的限制;孤陋寡闻的人不能和他谈论大道,因为他被所受的教育束缚了。现在你摆脱了河道的约束,见到了大海,于是认识了自己的不足,这就可以和你谈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流,没有比海更大的了,万条江河归流其内,没有休止却不会满溢;从尾闾泄走,无休无止却不见减少。春天、秋天都没有变化,旱灾、涝灾也不会有所察觉,它大大超过了江河的水量,无法估量和计算。然而,我从未因此而自夸的原因,是因为大海寄形于天地之间,禀受了阴阳之气,我在天地之间,好比是大山中的小石头、小树木,正觉得自己很渺小,哪里会自认为很多呢?估计大海在天地之间,不就像蚁穴在大湖旁边吗?估计中国在四海之内,不就像米粒在粮仓中吗?物的种类数以万计,人不过是万物之一而已;人们聚集在九州,谷物所生之地,舟车所通之处,个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员而已。人与万物相比,不就像毫毛生在马身上一样渺小吗?五帝所禅让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贤才所操劳的,全在这里了。伯夷辞让它是为了取得好名声,孔丘谈论它是为了显示博学,这就是他们的自满和骄傲,不就像你之前在河水暴涨时的自夸吗?”
原文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贫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译文
河伯说:“那么我以天地为大,以毫末为小,可以吗?”
海神若说:“不可以。事物在量上是没有穷尽的,在时间上也是没有止境的,得与失没有不变的常规,事物的终结和起始没有定因。所以具有大智慧的人明察远近,小的不以为少,大的也不以为多,是因为知道事物的量是无穷的;求证于古今之事,因而对遥远的事不感到纳闷,对就近的事也不强求,因为知道时间是没有止境的;洞察盈亏规律,所以得到了也不欢喜,失去也不难过,因为知道得失是变化无常的;明白生命大路,所以生于世间而不喜悦,死去了也不认为是灾祸,因为知道终了和起始不会一成不变。估计人所知道的东西,不如他不知道的东西多;他活在世上的时间,比不上他不在世上的时间多;以其有限的智力、短暂的生命去穷尽无限的境域,所以会陷入迷惑混乱而终无所得。这样看来,又怎能知道毫毛之末就足以确定为最细微的限度呢?天地就足以包括最大的领域呢?”
河伯问:“世间的议论者都说‘最细微的东西没有形体,最大的东西无法确定范围’,这是真的吗?”
海神若说:“从小的方面看大的方面看不全面,从大的方面看小的方面看不分明。精,是小中之小。垺,是大中之大;因而大小各有不同的方便,这是情势如此。所谓的精与粗,是就有形之物而言的;至于小到无形,不能用数字划分;大到没边,无法用数字穷尽。可以谈论的,是粗重的物体;只可意会的,是精微的物体;而言语无法论及,意识不能察觉的,就不限于精粗的范围了。
“因而明道之人的行为,无意害人,也不夸耀仁义恩惠;举动不为谋利,也不小看门童;不争货物财富,也不有意推辞谦让;行事不求人,不赞扬自食其力,也不鄙视贪污;行为与世俗不同,也不标新立异;从俗随众,却不指责谄媚;世上的高官厚禄不足以让他去追求,世上的刑罚耻辱也不足以使他感到羞辱;明白是非是不能划分界限的,小大没有划分的标准。我听说:‘得道之人不求功名于世,大德之人一无所得,至人忘却自我。’这就是把一切区分和对立都缩小到了极致的境界呀!”
原文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译文
河伯说:“或在万物之外,或在万物之内,从哪里区别它们的贵贱?又从哪里区分它们的大小呢?”
海神若说:“用道来观察,万物就没有贵贱之分。从万物自身看,万物都自以为贵而轻贱他物。从世俗观念来看,贵与贱由他人决定。说起事物之间的差别,就事物大的方面来看,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大的;而就其小的方面来看,那么万物也就没有什么不是小的。明白天地虽大,跟更大的事物相比就像米粒一样小;毫毛之末虽小,跟更小的事物相比则像山丘一样大,这样就能看清万物之间的差别了。说起事物的功效,从有效的方面来看,那么万物就没有无效的;从无效的方面来看,那么万物也就没有有效的。知道了东与西的方向虽然截然相反,二者却不可或缺的道理,那么万物的功用和地位就可以确定了。从趋向来看,顺着肯定的理由而肯定,那么万物没有不对的;顺着否定的理由而否定,那么万物就没有不错的。明白了尧和桀的自以为是和互相指责,那么不同的趣向和操守就看得很清楚了。
“当初尧舜禅让而称帝,燕王哙和燕相子之禅让却几乎亡国;商汤周武以武力相争而称王,白公胜用武力争权却灭亡。由此看来,争夺与禅让的礼制,唐尧和夏桀的做法,好与坏是因时而异的,不能看作是一成不变的。粗木可以冲撞城门,却不能用来堵耗子洞,这是说不同的器物有不同的作用。骐骥和骅骝日行千里,抓老鼠却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这是说它们的技能不同。猫头鹰夜里捉跳蚤,能明察秋毫,白天出来即使睁大眼睛却连山丘都看不见,这是说性能的不同。所以说,怎么能只取法对的而抛弃错的,师法治理的而抛弃动乱的呢?这是因为不明白天地之理与万物之情。这就好比只师法天而放弃地,只效法阴而放弃阳,这样做行不通是很明显的。然而却仍有人对此不停地鼓吹,这如果不是愚蠢,就是说谎了。帝王禅让的方式不同,三代继承的方式也不同。不合时宜、违背世俗,就是篡夺者;而合乎时代、顺应世俗的,就是明义之人。河伯,你还是别说了吧,你怎么懂得贵贱的分野、小大的区别呢。”
原文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乎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ホ。”
河伯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译文
河伯问:“那么我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我对事物的推辞接受取舍,到底该怎么办?”
海神若说:“从道的角度观察,是无所谓贵贱的,因为贵贱是互相转化的;不要拘束你的心志,否则会与大道相抵触。无所谓多少,多少是互相变换的;不要固执你的行为,否则会与大道不一致。庄重威严得如同国君一样,对谁都没有过多的恩德;悠闲自在得好似受祭的土神,对谁都没有偏心的保佑;像天地四方般广阔而无边无际。包容万物,又有谁受到特殊的照顾庇护?这就叫没有偏向。万物原本是齐一的,哪个短,哪个长呢?大道无始无终,万物有死有生,其生成不足凭依。时而空虚,时而盈满,不能固守不变的形态。年岁不能留存,时间不可停止,消亡生息,盈满空虚,终而复始。这就是说大道的方向,讲万物的事理。万物的生息,快如马奔,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变化,没有一刻光阴不在推移。做什么?不做什么?万物本来是会自行变化的。”
河伯问:“那么道又有什么可贵之处呢?”
海神若说:“明道的人肯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肯定明了权变,明了权变的人不会让外物伤害自己。有最高道德的人,火不能烧他,水不能淹他,严寒酷暑无法损伤他,凶禽猛兽也不能伤害他。这不是说至德之人迫近它们而能不受伤害,而是说他能明察安危之情,安于福祸,谨慎地对待进退去留,所以就没有能加害他的。所以说,天性蕴藏于内心,人事表现于外在行动,而道德体现在天性上。知道天性与人为,就能以天性为根本,而处于自得的地位,或进或退,随时屈伸,返归道的中心而谈出了道的极致。”
河伯问:“什么是天性?什么是人为?”
海神若回答:“牛马生下来有四只脚,这就是天性;套马笼头,穿牛鼻子,这就是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破坏天性,不要用造作妨害天命,不要患得患失以求取功名,谨守天命而不失,就叫作返归真性。”
原文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译文
一只脚的夔羡慕多足的蚿,蚿羡慕蛇,蛇羡慕风,风羡慕眼,眼羡慕心。
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着走,再也没有比我更简单的了,现在您使用一万只脚,怎么走法呢?”
蚿说:“不是这个理。您没见过打喷嚏的人吗?喷出的唾沫大的如珠子,小的像雾气,乱喷下来的数也数不清。现在我行动只是出于天生的机能而已,而不知道为什么能这样。”
蚿对蛇说:“我用许多脚运动而不如您没有脚,这是为什么呢?”
蛇说:“各自用天生的机能而运动,怎么可以变换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呢!”
蛇对风说:“我运用我的脊背和肋部爬行,是有形可见的;现在您呼呼地从北海吹起,呼呼地刮到南海,却好像是无形的,这是为什么呢?”
风回答说:“是啊。我呼呼地从北海刮到南海。然而用手指,用脚踏,都能胜过我。虽然如此,刮断大树,吹倒大屋的,却只有我能做到,所以不能在许多小的方面取胜的,却反而能在大的方面取胜。能够取得大胜的,只有圣人才能办到。”
原文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帀,而弦歌不惙。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之时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之时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译文
孔子周游到宋、卫、郢国之间的匡地,被宋国人团团包围,但他还是不停地弹琴吟唱。子路进见老师说:“先生您为什么还这样快乐呢?”
孔子说:“过来,我告诉你原因。我忌讳困穷已经很久了,可仍然无人任用我,这就是命该如此;我追求通达也很久了,可照样潦倒,这就是时运不济。处在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不得志的人,不是靠他们的智慧得志;处在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得志的人,也不是他们的才智不足。一切都是时势造成的。在水中行走而不躲避蛟龙,是渔夫的勇敢。在陆上行走而不躲避犀牛老虎,是猎人的勇敢。在刀光剑影中视死如归,是烈士的勇敢。知道困穷是由于命运,通达需等待时机,临危而不惧,是圣人的勇敢。仲由,你安心待着吧,我的命运是由上天决定的。”
没多久,带兵的人进来,道歉说:“以为是阳虎呢,所以把你们包围了。现在知道弄错了,请允许我表示歉意而退兵。”
原文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矣。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视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フ,规规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ホ,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マ,是犹使蚊虻负山,商蚷驰河也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ム,是非坎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译文
公孙龙问魏公子牟:“我年轻时学习先王之道,长大后明白仁义的行为;能把事物的相同相异混为一谈,能把白石头的坚硬与洁白一分为二;把不对的说成对的,把不可以的说成可以的;困窘百家的才智,而使善辩者理屈词穷。我自认为已经极其通达明理了。现在我听了庄子的言论,深感茫然与惊异。不知是我的口才不如他呢,还是我的知识不如他?我现在都不知道从何谈起了,请问这是什么缘故?”
公子牟靠着几案一声长叹,仰天大笑说:“你难道没听说过浅井之蛙的故事吗?它对东海之鳖说:‘我快乐极了!在井栏边跳上跳下,在井壁缝里休息;浮在水上,水托着我的胳肢窝和腮帮子,跳到泥里,泥没过我的脚丫子和脚面,回头看看周围的小虫子、小螃蟹和小蝌蚪,谁也比不上我。而且独占了一坑水,盘据了一口井,这也是快乐的最高境界了。您为什么不时常到井里来光顾一下呢?’东海之鳖的左脚还没有进去,右腿就被绊住了。于是迟疑地退了出来,便告诉井蛙大海的情况:‘千里的长远,不足以形容海的大;八千尺的高度,不足以穷尽海的深。大禹时十年九涝,而海水不见多;商汤时八年七旱,而海水也不向后退。它不因时间的长短而推移,不为雨水的多少而升降,这便是东海的大乐趣。’井蛙听了这话,目瞪口呆,茫然若失。
“如果智力达不到明白是非的境界,就想了解庄子的言论,这就如同让蚂蚁背山,让商蚷过河一样,必定无法胜任。再说智力不能够论述玄妙言论而只自足于口舌之辩的一时胜利,这不是和浅井之蛙一般的见识吗?况且庄子的学识上天入地,不分南北,四通八达,深不可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妙幽昧,归于无所不通。你却只会鼠目寸光地从常理考察,还想和庄子辩论,这简直就是用竹管看天,以锥子指地一样,不是显得太渺了吗?你赶快走吧!难道你就没听说过寿陵少年邯郸学步的故事吗?不但没有学会邯郸人走路的样子,连自己原来的走法也丢掉了,只好爬着回去。现在你要是还不快走,将忘却你原来的本事,失去你的学业了。”
公孙龙听了不禁张口结舌,灰溜溜地逃走了。
原文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塗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塗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塗中。”
译文
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威王派了两位大夫先行转达要他担任楚相的意思,说:“愿意把楚国交给您管理!”
庄子手持钓竿,头也不回,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楚王把它装在竹箱子里,蒙上巾被,而藏在太庙明堂里。对这只龟来说,是宁可死后留下龟骨而被人珍贵呢,还是宁可活着在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呢?”
两位大夫说:“当然愿意活着拖着尾巴爬行泥中。”
庄子说:“你们请回吧!我也将拖着尾巴在泥中爬行。”
原文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梁国而吓我邪?”
译文
惠子在魏国为相,庄子前去拜访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这次来,是想代替您做宰相。”于是惠子很害怕,在都城中搜捕庄子,整整三天三夜。
庄子前去见惠子,对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叫作鹓,您知道吗?这种鸟从南海出发,而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不肯在上面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肯吃,不是甘美的泉水不喝。在这时,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见鹓飞过,连忙抬起头来看着鹓,喊:‘吓!’现在您也想用您的魏国来吓唬我吗?”
原文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译文
庄子与惠子在濠水桥上游玩。庄子说:“白鱼悠闲自在地游水,这是鱼儿的乐趣呀。”
惠子说:“您不是鱼,哪知道鱼的乐趣呢?”庄子说:“您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乐趣?”
惠子说:“我不是您,当然不知道您的想法;您原本也不是鱼,所以您也不知道鱼的乐趣,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庄子说:“还是让我们从开头的话题说起吧。您所说‘您(在)哪儿知道鱼的乐趣’这句话,就是已经知道我晓得鱼的乐趣才问我的,(我告诉您吧,)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鱼的乐趣的呀。”
原文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译文
天下到底有没有至极的快乐?有没有可以保全生命的方法?现在应当做什么,以什么为依据?回避什么?安于什么?怎样趋就?怎样舍弃?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天下人所崇尚的,是富有、尊贵、长寿、善名;所喜欢的,是身体安逸、山珍海味、华美服饰、娇艳容貌、悦耳音乐;而所卑贱的,是贫穷下贱、短命恶名;所痛苦的,是身体不得安逸,吃不着山珍海味,穿不上华美服饰,看不到娇艳容貌,听不见悦耳音乐。如果得不到这些,就会大为忧虑恐惧,这对养生来说,也太愚蠢了!
富有之人,身体劳苦,拼命工作,多积财富却不能尽情享用,这对养生来说,不也太外行了!高贵之人,夜以继日,权衡利弊,这对养生来说也太疏忽了!人一出生,与忧并存。长寿的人昏昏沉沉,长期忧愁而不死去,这是何等痛苦呀!这对养生来说,真是离得太远了!烈士被天下人赞扬,却无法保全自己的生命。我真的不知道这种善到底是真的善呢,还是真的不善?如果以为是善,却不能够保全自己的生命;以为不善,却足以使他人存活。俗语说:“忠言进谏如不听从,闭口不言而不强争。”当初伍子胥因为强谏而遭杀戮,但是不谏争,他又不会成名。到底是有善还是没有呢?
现在世俗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的快乐,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快乐呢,还是根本不快乐?我观察世俗的快乐,所有的人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好像身不由己似的,却都异口同声地说是快乐,而我却不知道这些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到底有没有快乐呢?我以为无为才是真正的快乐,而世俗却知道是极大的痛苦。所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无乐,最高的荣誉就是无誉。”
天下的是是非非实在是没法确定的。即便如此,无为却可以定是非。寻求极乐,保全生命,唯有无为差不多可以达到目的。请让我尝试着分析一下:天因无为而清明,地因无为而安宁,天地无为相结合,万物由此而化生。恍恍惚惚,不知从何产生!恍恍惚惚,没有迹象可寻!万物繁多,都是出自无为。所以说:天地虽然无为,而实际上无所不为也,而世俗之人,又有谁能够达到无为的境界呢!
原文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译文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往吊唁,庄子却一边分开双腿像簸箕一样坐着,一边敲打着瓦缶唱歌。
惠子说:“你跟死去的妻子生活了一辈子,生儿育女直至衰老而死,人死了不伤心哭泣也就算了,又敲着瓦缶唱起歌来,这岂不太过分了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她刚死之时,我怎么能不感慨伤心呢?然而仔细考察,她原本就不曾出生,不只是不曾出生,而且本来就不曾具有形体;不只是不曾具有形体,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元气。夹杂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变化而有了元气,元气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变化又回到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死去的那个人将安安稳稳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围着她啼哭,我认为这样做不能通达天命,所以也就停止了哭泣。”
原文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
支离叔曰:“子恶之乎?”
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译文
支离叔和滑介叔在冥伯的山丘上和昆仑的旷野里游乐观赏,那里曾是黄帝休息的地方。忽然间,滑介叔的左肘上长出了一个瘤子,他感到十分吃惊并且厌恶这东西。
支离叔说:“你讨厌这东西吗?”
滑介叔说:“没有,我怎么会讨厌它!生命的形体,不过是借助外物凑合而成;一切假借他物而生成的东西,就像是灰土微粒一时间的聚合和积累。人的死与生也就犹如白天与黑夜交替运行一样。况且我跟你一道观察事物的变化,如今这变化来到了我身上,我又怎么会讨厌它呢!”
原文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
庄子曰:“然。”
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
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译文
庄子到楚国去,途中见到一个骷髅,枯骨突露呈现出原形,庄子用马鞭从侧旁敲了敲,问道:“先生是贪求生命、失却真理,因而成了这样呢?抑或是遇上了亡国的大事,遭受刀斧的砍杀,因而成了这样呢?抑或有了不好的行为,担心给父母、妻儿子女留下耻辱,羞愧而死成了这样呢?抑或是遭受寒冷与饥饿的灾祸而成了这样呢?抑或是享尽天年而死去成了这样呢?”
庄子说罢,拿过骷髅,当作枕头睡去。到了半夜,骷髅给庄子显梦说:“你先前谈话的样子真像一个善于辩论的人。看你所说的那些话,全属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没有上述的忧患了。你愿意听听人死后的快乐吗?”
庄子说:“好。”
骷髅说:“人一旦死了,在上没有国君的统治,在下没有官吏的管辖;也没有四季的操劳,从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长久看作是时令的流逝,即使南面为王的快乐,也不可能超过。”
庄子不相信,说:“我让主管生命的神来恢复你的形体,为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归还你的父母、妻子儿女、左右邻里和朋友故交,你愿意这样吗?”
骷髅皱眉蹙额,深感忧虑地说:“我怎么能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原文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
“且女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o,随行列而止,委虵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译文
颜渊东去齐国,孔子面有忧色。子贡离开座位,问道:“学生请问老师,颜渊东去齐国,老师您面有忧色,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你问得很好。当初管仲有句话,我认为说得很好,他说:‘小袋子不能装大东西,短绳子汲不了深井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命运各有所定,形体各有所宜,不能够随意增加或减少。我担心颜渊向齐侯谈论黄帝与尧舜之道,又推崇燧人氏、神农氏的主张。齐侯听了就会反思自己,而无法做到,做不到就会产生疑惑,而使人疑惑就可能被置于死地。
“况且,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从前有一只海鸟停留在鲁都郊外,鲁侯把它迎进庙堂,设酒宴招待,并演奏《九韶》之乐助兴,备太牢之膳为食。海鸟却眼花缭乱,忧愁悲伤,不敢吃一块肉,不敢饮一杯酒,三天就死了。这是用养人的方法养鸟,不是以养鸟的方法养鸟。用养鸟的方法养鸟,就应该让鸟栖息在深林里,漫游在原野中,浮沉于江湖之上,捕食小鱼小虾,结队飞行,自由自在地生活。鸟类最讨厌听到人的声音,为什么还要对它大声喧闹不止呢!那些《咸池》《九韶》一类的乐曲,演奏在旷野之上,鸟听了高飞,兽听了远走,鱼听了潜入水底,而众人听了,就会围上来观赏。鱼在水里就能生存,人在水里却要淹死。人与鱼秉性各异,好恶也就不同。所以古代圣人不认为众人的才能都是一样的,也就不让众人承担相同的事务。名义要与实际相符,义理讲求适宜,这就叫条理畅达而保持福分。”
原文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
译文
列子外出游玩,在道旁吃东西,看见一个上百年的死人的头骨,便拔掉周围的蓬草指着骷髅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是不曾死,也不曾生的道理。你果真忧愁吗?我又果真快乐吗?”
原文
种有几,得水则为?b,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译文
物类千变万化,源起于微细状态的“几”,有了水的滋养便会逐步相继而生,处于陆地和水面的交接处就形成青苔,生长在山陵高地就成了车前草,车前草获得粪土的滋养长成乌足,乌足的根变化成土蚕,乌足的叶子变化成蝴蝶。蝴蝶很快又变化成为虫,生活在灶下,那样子就像是蜕皮,它的名字叫作鸲掇。鸲掇一千天以后变化成为鸟,它的名字叫作乾余骨。乾余骨的唾沫长出虫子斯弥,斯弥又生出蠛蠓。颐辂从蠛蠓中形成,黄从九猷中长出,蠓子则产生于萤火虫。羊奚草跟不长笋的老竹相结合,老竹又生出青宁虫,青宁虫生出赤虫,赤虫生出马,马生出人,而人又返归造化之初的混沌中。万物都产生于自然的造化,又全都回返自然的造化。
原文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译文
明白养生情理的人,不追求生命所不必要的东西;通达性命实情的人,不追求命运所无可奈何的事。保养形体必须先有物质保证,不过物资绰绰有余却保养不了身体的人也是有的;保存生命必须不脱离形体,然而形体虽未脱离而生命却死亡了的人也是有的。生命来临不能推却,生命离去也无法阻留。可悲呀!世上的人以为保养好身体就足以保全性命,然而只保养身体确实不足以保全性命,那么世人养性保命的方法也就不值得去干了。但是,即使不值得干却又不得不干的原因,是因为它们实在是不可避免的!
要想免除养形的劳累,最好是摒弃世俗的一切。摒弃一切就没有牵累,没有牵累就会心性纯正平和,心性纯正平和就会和形体一起获得新生,获得新生也就接近了免除养形劳累的境界了。世事为什么值得抛弃?人生为什么值得忘怀?抛弃世事则形体不劳累,忘怀人生则精神不消耗。形体健全,精神复元,就能与天道合为一体。天地是万物的父母,天地阴阳结合就生成万物的形体,天地消散则回归到宇宙之本初。形体与精神不亏损,就叫能与天地一起变化推移。精益求精,反过来能辅助天道。
原文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形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译文
列子问关尹说:“道德修养臻于完善的至人潜行水中却不会感到窒塞,跳入火中却不会感到灼热,行走于万物之上也不会感到恐惧。请问为什么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关尹回答说:“这是持守纯和之气的缘故,并不是智巧、果敢所能做到的。坐下,我告诉给你,大凡具有面貌、形象、声音、颜色的东西,都是人,那么人与人之间又为什么差异很大,区别甚多?同样是具有形色的东西,有些人怎能超在他人前面呢?而至人能达到不显露形色而留足于无所变化的境界,懂得这个道理而且深明内中的奥秘,他物又怎么能控制或阻遏住他呢!至人要处在本能所为的限度内,藏身于无端无绪的混沌中,游乐于万物或灭或生的变化环境里,本性专一不二,元气保全涵养,德行相融相合,从而使自身与自然相通。像这样的人,他的禀性持守保全,他的精神没有亏损,外物又从什么地方侵入呢!
“醉酒的人坠落车下,虽然满身是伤却没有死去。他的骨骼关节跟别人一样而受到的伤害却跟别人不同,是因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乘坐在车子上也没有感觉,即使坠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惊、惧全都不能进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伤害却完全没有惧怕之感。那个人从醉酒中获得保全完整的心态尚且能够如此忘却外物,何况从自然之道中忘却外物而保全完整心态的人呢?圣人藏身于自然,所以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
“复仇的人并不会去折断曾经伤害过他的宝剑,即使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会怨恨那偶然飘来无心地伤害到他的瓦片,这样一来天下也就太平安宁。没有攻城野战的祸乱,没有残杀戮割的刑罚,全因为遵循了这个道理。不要开启人为的思想与智巧,而要开发自然的真性,开发了自然的真性则随遇而安,获得生存,开启人为的思想与智巧,就会处处使生命受到残害。不要厌恶自然的禀赋,也不忽视人为的才智,人们也就几近纯真无伪了!”
原文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译文
孔子前往楚国,经过一片树林,见到一位驼背老人从树上粘蝉,就像从地上拾取东西一样轻而易举。
孔子问:“您真灵巧呀,有什么窍门吗?”
老人回答:“当然有。我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在竹竿梢上可以垒两个丸子而不落地,粘蝉的时候,失手就很少了;垒三个丸子不掉,失手不过十分之一;垒五个丸子不掉,粘蝉就像从地上捡一样容易了。当粘蝉时,我立定身体,像树桩一样纹丝不动;我举起胳膊,像枯树枝一样。虽然天地广大,万物繁多,我却只看见蝉的翅膀。我头也不回,目不斜视,不因任何事物转移我对蝉翅膀的注意力,为什么会粘不到蝉!”
孔子回过头来对弟子们说:“心不二用,精神凝聚专一,就是说的驼背老人呀!”
原文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o。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经在觞深渊渡河,摆渡人驾船的技巧实在神妙。我问他:‘驾船可以学习吗?’摆渡人说:‘可以的。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驾船。假如是善于潜水的人,即使他不曾见到船也会熟练地驾船。’我进而问他怎样学习驾船而他却不再回答我。请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回答说:“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驾船,这是因为他忘了对水的恐惧。至于那善于潜水的人不曾见到过船也能熟练地驾驶船,是因为在他眼里深渊就像是陆地上的小丘,其看待船翻犹如车子倒退一样。船的覆没和车的倒退以及各种景象展现在他眼前,也不能扰乱他的内心,他到哪里不从容自得!用瓦器作为赌注的人心地坦然而格外技高,用金属带钩作为赌注的人而心存疑惧,用黄金作为赌注的人则头脑发昏内心迷乱。各种赌注碰巧得胜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而有所顾惜,便重视外物。大凡对外物看得过重的人,其内心就笨拙。”
原文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
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
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
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谓也?”
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塗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袵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彫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译文
田开之拜见周威公。周威公说:“我听说祝肾在学习养生,你跟祝肾交游,从他那儿听到过什么呢?”
田开之说:“我只不过拿起扫帚来打扫门庭,又能从先生那里听到什么!”
周威公说:“先生不必谦虚,我希望能听到这方面的道理。”
田开之说:“听先生说:‘善于养生的人,就像是牧羊似的,看到落后的便用鞭子赶一赶。’”
周威公问:“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田开之说:“鲁国有个叫单豹的,山居而饮水,不跟任何人争利,活了七十岁还有婴儿一样的面容,不幸遇上了饿虎,饿虎扑杀并吃掉了他。另有一个叫张毅的,大户小家,没有不往来的,活到四十岁便患内热病而死去。单豹注重内心世界的修养,可是老虎却吞食了他的身体,张毅注重身体的调养,可是疾病攻入体内,这两个人,都不能弥补自己的不足。”
孔子说:“不要进入荒山野岭把自己深藏起来,也不要投进世俗而使自己处处显露,要像槁木一样站立在两者中间。倘若以上三种情况都能做到,可称至人。要是路有劫贼行人怯畏,十个行人有一个人被杀害,那么父子兄弟便会相互提醒戒备,必定要使随行的徒众多起来方敢外出,这不是很聪明吗!人自取祸患的,还是男女之事、口腹之欲,却不知道警戒,这实在是过错!”
主持宗庙祭祀的官吏穿好礼服戴上礼帽来到猪圈边,对着栅栏里的猪说:“你为什么要怕死呢?我将喂养你三个月,用十天为你上戒,用三天为你作斋,铺垫上白茅,然后把你的肩胛和臀部放在雕有花纹的祭器上,你愿意这样吗?”为猪打算,就不如吃糠咽糟而关在猪圈里;为自己打算,就希望活在世上有高贵荣华的地位,死后则能盛装在绘有文彩的柩车上和棺椁中。为猪打算就会舍弃白茅、彫俎之类的东西,为自己打算却想求取这些东西,这和猪有什么不同呢?”
原文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
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
桓公曰:“然则有鬼乎?”
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
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
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
桓公冁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译文
齐桓公在野泽中打猎,管仲替他驾车,桓公见到了鬼。桓公拉住管仲的手说:“仲父,你见到了什么?”管仲回答:“我没有见到什么。”
桓公打猎回来,受惊吓而生了病,好几天都不出门。齐国有个士人叫皇告敖的对齐桓公说:“您是自己伤害了自己,鬼怎么能伤害您呢!身体内部郁结着气,精魂就会离散而不返归于身,对来自外界的骚扰也就缺乏足够的精神力量。郁结着的气上通而不能下达,就会使人易怒;下达而不能上通,就会使人健忘;不上通又不下达,郁结内心而不离散,那就会生病。”
桓公说:“那么有鬼吗?”
告敖回答:“有。水中污泥里有叫履的鬼,灶里有叫髻的鬼。门户内的各种烦攘,是雷霆之鬼待的地方;东北的墙下,有名叫倍阿鲑的鬼在跳跃;西北方的墙下,有名叫泆阳的鬼住在那里。水里有水鬼罔象,丘陵里有山鬼峷,大山里有山鬼夔,郊野里有野鬼彷徨,草泽里还有一种名叫委蛇的鬼。”
桓公接着问:“请问,委蛇的形状怎么样?”
告敖回答:“委蛇,身躯大如车轮,长如车辕,身紫而头红。这种鬼,最怕听到雷车的声音,一听见就两手捧着头站着。见到了他的人恐怕也就成了霸主了。”
桓公听了后开怀大笑,说:“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鬼。”于是整理好衣帽跟皇告敖坐着谈话,不到一天时间病也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原文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
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虚?而恃气。”
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
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
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见者反走矣。”
译文
纪渻子为齐宣王训练斗鸡。
十天以后宣王来问:“鸡训练好了吗?”纪渻子回答:“没有,眼下还色厉内荏,自恃意气。”
十天后又问,回答说:“还没有,对其他鸡的声响和影子还有反应。”
十天后再问,回答说:“仍没有,还整日怒目而视,气焰嚣张。”
十天后再来问,回答说:“差不多了,虽然听见别的鸡叫,却已毫无反应,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木鸡,它的德性已经完善了。其他的鸡见了不敢应战,掉头就跑了。”
原文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
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译文
孔子在吕梁观赏,瀑布高悬二三十丈,冲刷而起的激流和水花远达四十里,鼋、鼍、鱼、鳖都不敢在这一带游水。只见一个壮年男子游在水中,还以为是有痛苦想寻死的,便派弟子顺着水流去拯救他。忽见那壮年男子游出数百步远而后露出水面,披着头发吟歌游到岸下。
孔子紧跟在他身后问他,说:“我还以为你是鬼,仔细观察你却是个人。请问,游水也有什么特别的门道吗?”
那人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我起初是故常,长大是习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我跟水里的漩涡一块儿下到水底,又跟向上的涌流一道游出水面,顺着水势而不做任何违拗。这就是我游水的方法。”
孔子说:“什么叫作‘起初是故常,长大是习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呢?”
那人又回答:“我出生于山地就安于山地的生活,这就叫作故常;长大了又生活在水边就安于水边的生活,这就叫作习性;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这样生活着,这就叫作自然。”
原文
梓庆削木为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
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曰,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与!”
译文
梓庆能削刻木头做,做成以后,看见的人无不惊叹好像是鬼神的功夫。鲁侯见到便问他,说:“你用什么办法做成的呢?”
梓庆回答道:“我是个做工的人,会有什么特别高明的技术!虽说如此,我还是有一种本事。我准备做时,从不敢随便耗费精神,必定斋戒来静养心思。斋戒三天,不再怀有庆贺、赏赐、获取爵位和俸禄的思想;斋戒五天,不再心存非议、夸誉、技巧或笨拙的杂念;斋戒七天,已不为外物所动,仿佛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和形体。正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已不存在见君主之念,智巧专一,而外界的扰乱全都消失。然后我便进入山林,观察各种木料的质地;选择好外形与体态最与相合的,这时业已形成的的形象便呈现于我的眼前,然后动手加工制作;不是这样我就不做。这就是用我木工的纯真本性融合木料的自然天性,制成的器物疑为神鬼功夫的原因,恐怕也就出于这一点吧!”
原文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之钩百而反。
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
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
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译文
东野稷因为善于驾车而得见鲁庄公,他驾车时进退能够在一条直线上,左右转弯形成规整的弧形。庄公认为画圆也不过如此,于是要他转上一百圈后再回来。
颜阖遇上了这件事,入内会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一定会疲困的。”庄公默不作声。
不多久,东野稷果然马疲困而回。庄公便问颜阖:“你怎么知道的?”
颜阖回答说:“东野稷的马力气已经用尽,可是还要它转圈奔走,所以说必定会疲困的。”
工倕随手画来就胜过用圆规与矩尺画出的,手指跟随事物一道变化而不需用心留意,所以他心灵深处专一凝聚而不曾受过拘束。忘掉了脚,便是鞋子的舒适;忘掉了腰,便是带子的舒适;忘掉是非,便是内心的安适;不改变内心的持守,不顺从外物的影响,便是遇事的安适。本性常适而从未有过不适,也就是忘掉了安适的安适。
原文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脩,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脩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
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
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王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而处,则安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译文
有个名叫孙休的人,直接叩门求见扁庆子,惊诧地问道:“我安居乡里没人说过道德修养差,面临危难也没有人说过不勇敢;然而我的田地里却从未遇上过好年成,为国家出力也未遇上圣明的国君,被乡里所摈弃,受地方官放逐,而我对上天有什么罪过呢?我怎么会遇上如此的命运?”
扁子说:“你不曾听说过那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事迹吗?忘却自己的肝胆,也遗弃了自己的耳目,无心地纵放于世俗尘垢之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不求建树的环境中,这就叫作有所作为而不自恃,做万物之长又不支配万物。如今你把自己打扮得很有才干用以惊吓众人,用修养自己的办法来突出他人的污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就像举着太阳和月亮走路。你得以保全你的身躯,具备了九窍,没有中道上夭折于聋、瞎、跛、瘸而处于寻常人的行列,也真是万幸了,又有什么闲暇抱怨上天呢!你还是走吧!”
孙休走出屋子,扁子回到房里。不多一会儿,扁子仰天长叹,弟子问道:“先生为什么长叹呢?”
扁子说:“刚才孙休进来,我把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德行告诉给他,我真担心他会吃惊以至迷惑更深。”
弟子说:“不是这样。孙休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吗?先生所说的话是错误的吗?错误的本来就不可能迷惑正确的。孙休所说的话是错误的吗?先生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吗?他本来就因迷惑而来请教,又有什么过错呀!”
扁子说:“不是这样的。从前有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鲁国国君很喜欢它,用‘太牢’来宴请它,奏‘九韶’乐来让它快乐,海鸟竟忧愁悲伤,眼花缭乱,不敢吃喝。这叫作按自己的生活习性来养鸟。假若是按鸟的习性来养鸟,就应当让它栖息于幽深的树林,浮游于大江大湖,让它吃泥鳅和小鱼,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原野而已。如今的孙休,乃是管窥之见、孤陋寡闻的人,我告诉给他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德行,就好像用马车来托载小老鼠,用钟鼓的乐声来取悦小雀一样。他又怎么会不感到吃惊啊!”
原文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
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译文
庄子在山中行走,看到一棵大树枝叶茂盛,伐木的人却停在树边而不去砍伐。问其原因,回答说:“没有地方可用。”庄子说:“这棵树以不成材而得以享其天年。”
庄子从山中走出,借宿于友人家中。友人很高兴,叫童仆杀鹅款待客人。童仆请示:“一只鹅会叫,一只鹅不会叫,请问杀哪只?”主人说:“杀不会叫的。”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昨天山里的大树,以不成材而得以享其天年;现在主人家的鹅,却以不成材而丧命。请问先生您将如何做人呢?”
庄子笑着说:“我庄周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实际上似是而非,所以仍不免会受牵累。若是顺应道德随意漫游就不一样了,既无称誉也无诋毁,时而如龙腾达,时而似蛇潜藏,随时变化,而不固守一端。或上或下,以顺应自然为原则,游心于虚无飘渺的混沌之境。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主宰,怎么还会受牵累呢!这是神农、黄帝处世的法则。至于万物的情理、人类的习俗就不一样了。有聚合就有离散,有成功就有毁坏,有刚正就有挫伤,有尊贵就有非议,有作为就有损亏,贤能遭暗算,不肖被欺侮,怎么可能尽如人意呢!可悲呀!弟子们记住,只有道德才是唯一应当归向的!”
原文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
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脩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
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
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译文
市南宜僚拜见鲁侯,鲁侯正面带忧色。市南宜僚说:“您面呈忧色,为什么呢?”
鲁侯说:“我学习先王治国的办法,承继先君的事业;我敬仰鬼神尊重贤能,身体力行,没有片刻懈怠,可是仍不能免除祸患,我因为这个缘故而忧虑。”
市南宜僚说:“您消除忧患的办法太浅薄了!皮毛丰厚的大狐和斑斑花纹的豹子,栖息于深山老林,潜伏于岩穴山洞,这是静心;夜里行动,白天居息,这是警惕;即使饥渴也隐形潜踪,还要远离各种足迹到江湖上觅求食物,这又是审慎。然而还是不能免于罗网和机关的灾祸。这两种动物有什么罪过呢?是它们自身的皮毛给它们带来灾祸啊!如今的鲁国不就是为鲁君您带来灾祸的皮毛吗?我希望您能剖空身形舍弃皮毛,荡涤心智摈除欲念,进而逍遥于没有人迹的地方。遥远的南方有个城邑,名字叫作建德之国。那里的人民纯厚而又质朴,很少有私欲;知道耕作而不知道储备,给与别人从不希图酬报;不明白义的归宿,不懂得礼的去向;随心所欲任意而为,竟能各自行于大道;他们生时自得而乐,他们死时安然而葬。我希望国君您也能舍去国政捐弃世俗,从而跟大道相辅而行。”
鲁侯说:“那里道路遥远而又艰险,又有江河山岭阻隔,我没有可用的船和车,怎么办呢?”
市南宜僚说:“国君只要不以势傲人,不贪恋权位,便可以此作为您的车子。”
鲁侯说:“那里道路幽暗遥远而又无人居住,我跟谁为伴呢?我没有米粮,无外求食,怎么能够到达那里呢?”
市南宜僚说:“减少您的耗费,节制您的欲念,虽然没有粮食也是充足的。您渡过江河浮游大海,一眼望去看不到涯岸,越向前行便越发不知道它的穷尽。送行的人都从河岸边回去,您从此就远离尘世之患了!所以说统治他人的人必定受劳累,受制于别人的人必定会忧心。所以唐尧从不役使他人,也从不受制于人。我希望能减除您的劳累,除去您的忧患,而独自跟大道一同遨游于太虚之境。并合两条船来渡河,突然有条空船碰撞过来,即使心地最偏狭、性子最火急的人也不会发怒;倘若有一个人在那条船上,那就会人人大呼:‘撑开,后退。’呼喊一次没有回应,呼喊第二次也没有回应,于是喊第三次,那就必定会骂声不绝。刚才不发脾气而现在发起怒来,那是因为刚才船是空的而今却有人在船上。一个人倘能听任外物、处世无心而自由自在地遨游于世,又有谁能够伤害他呢!”
原文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
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
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彫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塗者乎!”
译文
北宫奢替卫灵公征集捐款铸造钟器,在外城门设下祭坛,三个月就造好了钟并编组在上下两层钟架上。
王子庆忌见到这种情况便向他问道:“您是用了什么方法啊,这么快就完工了?”
北宫奢说:“精诚专一而又顺其自然,除此之外没有好的办法。我曾听说:‘既然已细细雕刻细细琢磨,就又要返归事物的本真。’我无知无识不加分辨,淡漠无心而又呆滞;人们聚集而来我却茫然不识,只是送走去的人,迎接来的人;来的人不禁止,去的人不挽留;不愿捐献的任他自去,不赞助我的随他自便,依照各自的情况而竭尽力量,所以早晚征集捐款而民力丝毫不受损伤,更何况有大道的人呢?”
原文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
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
“子恶死乎?”曰:“然。”
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j:‘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译文
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两国之间,七天七夜不能生火做饭吃。
大公任前去看望他,说:“先生快要饿死了吧!”
孔子说:“是的。”
大公任又问:“先生怕死吗?”
孔子回答:“是的。”
大公任说:“我来谈谈不死的方法。东海里生活着一种鸟,它的名字叫意怠。意怠作为一种鸟啊,飞得很慢,好像不能飞行似的;它们总是要有其他鸟引领而飞,栖息时又都跟别的鸟挤在一起;前进时不敢飞在最前面,后退时不敢落在最后面;吃食时不敢先动嘴,总是吃别的鸟所剩下的。所以它们在鸟群中从不受排斥,人们也终究不会去伤害它,因此能够免除祸患。长得很直的树木总是先被砍伐,甘甜的井水总是先枯竭。先生用心装扮得很有才干惊醒愚顽,注重修养以便彰明别人的浊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就像是举着太阳和月亮走路,所以总不能免除灾祸。从前我听有大成的人说过:‘自吹自擂的人不会成就功业;功业成就了而不知退隐的人必定会毁败,名声彰显而不知韬光隐晦的必定会遭到损伤。’谁能够摈弃功名而还原成普通人一样!大道广为流传而不显山露水;德行出众而不求声名。纯朴而又平常,好似无所顾虑;削除形迹捐弃权势,不求取功名。因此不责求于人,别人也不会责求于我。道德修养极高的人不求闻名于世,您为什么偏偏喜好名声呢?”
孔子说:“说得实在好啊!”于是辞别朋友故交,离开众多弟子,逃到山泽旷野;穿着粗布衣服,吃柞树和栗树的果实;进入兽群而兽不乱群,进入鸟群而鸟不乱行。连鸟兽都不讨厌他,何况是人呢!
原文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
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
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乃命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译文
孔子问子桑雽道:“我两次被鲁国驱逐,在宋国受到伐树的惊辱,在卫国被禁止居留,在宋、周之地穷愁潦倒,在陈国和蔡国间受到围困。我遭逢这么多的灾祸,亲朋故交越发疏远了,弟子友人更加离散了,这是为什么呢?”
子桑雽回答说:“先生难道没有听说过假国之人逃亡的故事吗?林回舍弃了价值千金的璧玉,背着婴儿就跑。有人议论:‘他是为了钱财吗?初生婴儿的价值太少了;他是为了怕拖累吗?初生婴儿的拖累太多了。舍弃价值千金的璧玉,背着婴儿就跑,这是为了什么呢?’林回说:‘价值千金的璧玉与我是以利益相合,而孩子与我则是以天性相连。’以利益相合的,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伤害时就会相互抛弃;以天性相连的,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伤害时就会相互包容。相互收容与相互抛弃差别也就太远了。而且君子的交情淡得像清水一样,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样;君子淡泊却心地亲近,小人甘甜却容易断绝。大凡没有缘故结合的,也就没有缘故而离散了。
孔子说:“我会由衷地听取您的指教!”于是慢慢地离去,闲放自得地走了回来,终止了学业,丢弃了书简,弟子无须行揖拜的礼节,可是他们对老师的敬爱反而更加深厚了。
有一天,桑雽又说:“舜将死的时候,告诉禹说:‘你要警惕啊!行动不如随缘,情感不如率真。随缘就不会背离,率真就不会劳苦;不背离不劳苦,那么也就不需要用纹饰来修整举止,当然也就不必有求于外物了。’”
原文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译文
庄子穿着带补丁的粗布衣,扎好腰带,系紧鞋子去拜访魏惠王。魏惠王问:“先生为什么如此困顿?”
庄子回答:“这是贫穷而不是困顿。士有道德而不得实施,是困顿;衣破鞋烂,是贫穷而不是困顿,这就是所谓的生不逢时。君王难道没有见过善于腾跃的猿猴吗?当它们活动于高大的楠、梓、豫、樟树之间时,在树枝间牵引腾跃,称王称霸,善射如后羿、蓬蒙连斜眼看它们一眼都不能。可当它们一旦处于多刺的柘、棘、枳、枸之类的灌木丛中,只好谨慎行动,左顾右盼,提心吊胆了,并不是此时由于过度紧张而使筋骨不柔软,而是因为所处的环境不利,不足以施展它的本领了。现在处于主上昏庸、宰臣乱国的世道而想不困顿,怎么可能呢?这就是由忠臣比干被剖心所证明的真理呀!”
原文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犂然有当于人之心。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
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何谓无受人益难?”
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
“何谓无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译文
孔子受困于陈国、蔡国之间,整整七天不能生火做饭吃,左手拿着木杖,右手敲击枯枝,而且还唱起了神农时代的歌谣,有了敲击的声响却没有符合五音的音阶,敲木声和咏歌声悠然地使人心里感到舒适。
颜回恭敬地在一旁侍立,掉过脸去偷偷地看了看。孔子真担心他把自己的道德看得过于高远而至于夸大,因为爱戴自己而过度悲伤,便说:“颜回,不受自然的损害容易,不接受他人的利禄则较困难。没有哪个起点不同时又是终点的,人与自然原本也是同一的。至于现在唱歌的人又是谁呢?”
颜回说:“我冒昧地请教什么叫作不受自然的损害容易?”
孔子说:“饥饿、干渴、严寒、酷暑、穷困的束缚使人事事不能通达,这是天地的运行,万物的变迁,说的是要随着天地、万物一块儿变化呀!做臣子的,不敢违拗国君的旨意,做臣子的道理尚且如此,何况是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自然呢!”
颜回又问:“什么叫作不接受他人的利禄则较困难呢?”
孔子说:“初被任用办什么事都觉得顺利,爵位和俸禄一齐到来没有穷尽,外物带来的好处,本不属于自己,只不过是我的机遇得到这些外物罢了!君子不会做劫盗,贤人也不会去偷窃,我又为何要追求这些非己之物呢?所以说,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鸟,看见不适宜居住的地方,绝不投出第二次目光,即使掉落了食物,也会舍弃不顾而飞走。燕子很害怕人,却进入到人的生活圈子,不过只是将它们的巢穴暂寄于人的房舍罢了。”
颜回又问:“什么叫作没有什么起点不同时又是终点的?”
孔子说:“变化无穷的万物不可能知道是谁替代了谁而谁又为谁所替代,这怎么能知道它们的终了?又怎么能知道它们的开始?顺其自然的变化就是了。”
颜回又问:“什么叫作人与自然原本也是同一的呢?”
孔子说:“人类的出现,是由于自然;自然的出现,也是由于自然。人不可能支配天道,也是人固有的天性所决定的,只有圣人能安然地随着自然而变化!”
原文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
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译文
庄子到雕陵的栗园里游玩,看见一只奇异的鹊从南边飞来,翅膀展开有七尺长,眼睛的直径有一寸宽,碰到庄周的额头之后,落在栗树林里。庄周说:“这是什么鸟呀!翅膀很大却不飞走,眼睛很大却看不见人。”便提起衣裳,快步靠上前去拿着弹弓,等待机会射它。这时却看到一只蝉正躲在浓荫下而忘了自身的危险,一只螳螂正举起前臂准备搏杀它,只想到捕蝉却忘了自身的危险。那只怪鹊见有利可图,也忘记了自身的危险。庄周见此不由得吃了一惊,说:“唉!真是万物相互牵累,福祸相互招致呀!”于是扔下弹弓转身就跑,看栗园人的人追赶着把他骂了一顿。
庄子回去以后,三天不出门。弟子蔺且因而询问:“先生为什么最近不爱出门了?”
庄子回答:“我原本虚静而守形,却因外物而忘却了自身的危险;只能看到他人逐利忘形的危险,自己却不免同样糊涂。而且,我听先生说过:‘入乡就要随俗。’现在我游雕陵而忘了自身,怪鸟碰了我的头;在栗林中游逛而忘记了真性,看栗林的人还把我骂了一顿。所以我闭门不出了。”
原文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心,安往而不爱哉!”
译文
杨朱到宋国去,寄宿在旅店里。店主人有两个妾,一个漂亮,一个丑陋。丑陋的尊贵而漂亮的低贱。杨朱问其中的缘故,店主人说:“漂亮的自以为漂亮,我不晓得她有什么漂亮;丑陋的自以为丑陋,我也不知道她哪儿丑陋。”
杨朱说:“弟子们记住,行为贤良而抛弃自以为贤的念头的人,哪里会不受爱戴呢!”
原文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
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
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
子方曰:“东郭顺子。”
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身边,再三地称赞谿工。
文侯说:“谿工是您的老师吗?”
子方回答:“不是,是我的邻居。他论道恰当有理,所以我称赞他。”
文侯问:“那么您没有老师吗?”
子方回答:“有呀。”
问:“那么您的老师是谁呢?”
子方回答:“是东郭顺子。”
文侯问:“那么您为什么没有称赞过他呢?”
子方回答:“我的老师为人纯真,与常人容貌相同,心灵却像上天一样虚静,随缘而保持真性,心性清净而包容万物。对于无道之人,他只是端正自己的仪容使其感悟,消除其邪念,我哪里有资格称赞他呀!”
田子方走了以后,魏文侯若有所失,一整天都没有说话。后来,才把站在近旁的侍臣召至面前说:“德性完美的君子真是高远呀!当初,我以为圣智者的言论和仁义者的行为就是最高尚的了。现在我听说了子方老师的所作所为以后,身体懒散而不想动弹,嘴巴像被钳住一样不想说话。我过去所学的东西就像土偶人一样粗陋啊,魏国可真是我的大拖累呀!”
原文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
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
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译文
温伯雪子到齐国去,途中在鲁国歇宿。鲁国有人请求拜会他,温伯雪子说:“不行。我听说中原国家的读书人,明了礼义却不了解人心,我不想见他们。”
到了齐国,返回途中又在鲁国歇足,那个人又请求会见。温伯雪子说:“先前要求会见我,如今又要求会见我,那个人一定是有什么可以打动我的。”
温伯雪子于是出来接见了客人,可是回到屋里叹息不已。第二天再次会见客人,回到屋里又再次叹息不已。他的仆从问道:“您每次会见这个客人,必定回到屋里就叹息不已,这是为什么呢?”
温伯雪子说:“我原先就告诉过你‘中原国家的人,明了礼义却不了解人心’,前几天会见我的那个人,进退全都那么循规蹈矩,动容犹如龙虎,他劝告我时那样子就像是个儿子,他开导我时那样子又像是个父亲,因此我总是叹息不已。”
孔子见到温伯雪子时却一言不发。子路问:“先生想会见温伯雪子已经很久了,可是见到了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呢?”
孔子说:“像他那样的人,目光方才投出,大道就已经在那里存留,也就无须再用言语了。”
原文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
仲尼曰:“回,何谓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首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郊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
“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译文
颜渊向孔子问道:“先生缓步我也缓步,先生快走我也快走,先生奔跑我也奔跑;若先生脚不沾地迅疾飞奔,学生只能干瞪着眼落在后面了!”
孔子说:“颜回,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颜回说:“先生行走,我也跟着行走;先生说话,我也跟着说话;先生快步,我也跟着快步;先生辩论,我也跟着辩论;先生奔跑,我也跟着奔跑;先生谈论大道,我也跟着谈论大道;等到先生快步如飞、脚不沾地迅速奔跑,而学生干瞪着眼落在后面,是说先生不说什么却能够取信于大家,不偏私却能使情意传遍周围所有的人,不居高位、不获权势却能让人民像滔滔流水那样涌聚于身前,而我却不懂得先生为什么能够这样。”
孔子说:“唉,这怎么能够不加审察呢!没有比心灵的僵死更悲哀的了,而人的躯体死亡还是次一等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而隐没于最西端,万物没有什么不遵循这一方向,有头有脚的人,期待着太阳的运行而获取成功,太阳升起便劳作,太阳隐没便休息。万物全都是这样,等候太阳的隐没而逐步消亡,仰赖太阳的升起而逐步生长。我一旦禀受大自然赋予我的形体,就不会变化成其他形体而等待最终的衰亡,随应外物的变化而相应有所行动,日夜不停从不会有过间歇,而不知道变化发展的终结所在;是那么温和而又自然地铸就了现在的形体,我知道命运的安排不可能预先窥测,所以我只是每天随着变化而变化。
“我一直与你过从甚密,而你却不能了解这个道理,能不悲哀吗?你大概只是看到了我那些显著的方面。其实它们全都已经逝去,可是你却不停追寻,就好像它们还存在一样,这就像是在空市上寻求马匹一样。我对你形象的思存很快就会遗忘,你对我的形象的思存也会很快成为过去。既然如此,你还忧患什么呢!即使忘掉了旧有的我,而我仍会有不被遗忘的东西存在”。
原文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
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塗,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译文
孔子拜见老聃,老聃刚洗了头,正披散着头发等待吹干,那凝神寂志、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木头人一样。孔子在门下屏蔽之处等候他。不一会儿见到老聃,说:“是孔丘眼花了吗,抑或真是这样的呢?刚才先生的身形体态一动不动的真像是枯槁的树桩,好像遗忘了外物、脱离于人世而独立自存一样。”
老聃说:“我是处心遨游于混沌鸿濛宇宙初始的境域。”
孔子问:“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老聃说:“你心中困惑而不能理解,嘴巴封闭而不能谈论,还是让我为你说个大概吧。最为阴冷的阴气是那么肃肃寒冷,最为灼热的阳气是那么赫赫炎热;肃肃的阴气出自苍天,赫赫的阳气发自大地;阴阳二气相互交通融合因而产生万物,有时候还会成为万物的纲纪却不会显现出具体的形体。消逝生长,满盈虚空了,时而晦暗时而显明,一天天地改变一月月地演化,每天都有所作为,却不能看到它造就万物、推演变化的功绩。生长有它萌发的初始阶段,死亡也有它消退败亡的归向,但是开始和终了相互循环,没有开端也没有谁能够知道它们变化的穷尽。倘若不是这样,那么谁又能是万物的本源!”
孔子说:“请问游心于宇宙之初、万物之始的情况。”
老聃回答:“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是‘至美’‘至乐’了,体察到‘至美’也就是遨游于‘至乐’,这就叫作‘至人’。”
孔子说:“我希望能听到达此境界的方法。”
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担忧更换生活的草泽,水生的虫豸不害怕改变生活的水域,这是因为只进行了小小的变化而没有失去惯常的生活环境。这样喜怒哀乐的各种情绪就不会进入到内心。天下的万物都有共通性。了解它们的共通性而同等看待,那么人的四肢以及众多的躯体都将视如尘垢,而死亡、生存终结、开始也将像昼夜更替一样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扰乱它,更何况那些得失祸福的分际呢!舍弃得失祸福之类附属于己的东西就像丢弃泥土一样,懂得自身远比这些附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为珍贵,珍贵在于我自身而不因外在变化而丧失。况且宇宙间的千变万化从来就没有过终极,又有什么值得忧患的呢!已经通晓大道的人便能明白这个道理。”
孔子说:“先生的德行合于天地,却仍然需要借助于至理真言来修养心性,古时候的君子,又有谁能够超过呢?”
老聃说:“不是这样的。水激涌而出,不借助于人力方才自然。道德修养高尚的人对于德行,无须加以培养而万物也不会脱离他的影响,就像天自然的高,地自然的厚,太阳与月亮自然光明,又哪里用得着修饰呢!”
孔子从老聃那儿走出,把见到老聃的情况告诉给了颜回,说:“我对于大道,就好像瓮中的小飞虫对于瓮外的广阔天地一样啊!不是老聃的启迪揭开了我的蒙昧,我还真不知道天地的大全呀。”
原文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
庄子曰:“鲁少儒。”
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译文
庄子拜见鲁哀公。鲁哀公说:“鲁国多儒士,很少有信仰先生道学的人。”
庄子说:“鲁国的儒士很少。”
鲁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士的服装,怎么能说儒士很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儒士戴圆帽的,知晓天时;穿着方鞋的,熟悉地形;佩带用五色丝绳系着玉玦的,遇事能决断。君子身怀那种学问和本事的,不一定要穿儒士的服装;穿上儒士服装的人,不一定具有相应的学问和本事。您如果认为一定不是这样,何不在国中号令:‘没有儒士的学问和本事而又穿着儒士服装的人,定处以死罪。’”
于是哀公号令五天,鲁国国中差不多没有再敢穿儒士服装的人了,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士服装站立于朝门之外。鲁哀公立即召他进来以国事征询他的意见,无论多么复杂的问题都能做出回答。
庄子说:“鲁国这么大而儒者只有一人,怎么能说是很多呢?”
原文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译文
百里奚从不把爵位和俸禄放在心上,所以饲养牛时将牛喂得很肥,使秦穆公忘记了他地位的卑贱,而把国事交给他。有虞氏从不把死生放在心上,所以能够打动人心。
原文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槃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译文
宋元公打算画几幅画,众多画师都赶来了,接受了旨意便在一旁恭敬地拱手站着;舔着笔,调着墨,站在门外的还有半数人。有一位画师后到,神态自然,一点也不慌急,接受了旨意也不恭候站立,随即回到馆舍。宋元公派人去看,这个画师已经解开了衣襟、裸露身子、叉腿而坐。宋元公说:“好呀,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原文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人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
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
文王曰:“然则卜之。”
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出,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螤斛不敢入于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螤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
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
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译文
文王在臧地游览,看见一位老人在水边垂钓,手里虽然握着鱼竿,心思却不在钓鱼上,不是手拿钓竿而有心钓鱼,只是钓竿常在手上而已。
文王一心要起用他并把朝政委托给他,可是又担心大臣和宗族放心不下;打算就此作罢,却又不忍心天下的百姓得不到荫庇。于是大清早便召来诸大夫嘱咐说:“昨晚我梦见了一位非常贤良的人,他黑黑的面孔长长的胡须,骑着一匹杂色马,四只马蹄半侧是红的,他对我大声呼喊说:‘把你的朝政托付给那位臧地的老人,这样你的百姓也就差不多解除痛苦啦!’”
诸位大夫惊恐不安地说:“这个显梦的人就是君王的父亲!”
文王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还是占卜问这件事吧。”
诸位大夫说:“这是先君的命令,君王还是不必多虑,又哪里用得着再行占卜呢!”
于是文王便迎来了这位臧地老人并且把朝政委托给他。典章法规不更改,政令一篇也未发。三年以后,文王在国内遍访考察,见到各地的地方势力集团全都纷纷离散,各级长官不再建立夸耀自己的功德,不同的度量衡不再能进入国境使用。地方势力集团全都纷纷离散,也就是政令通达上下同心;各级长官不再树立夸耀个人的功德,也就是政务相当、劳绩统一;不同的度量衡不再进入国境使用,诸侯也就不会生出异心。
文王于是把臧地老人拜为老师,以臣下的礼节恭敬地向他问道:“这样的政事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地老人默默地不做回应,漫漫然不作答,早上还行使政令而夜晚他就逃跑了,从那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
颜渊向孔子问道:“文王难道还未能达到圣人的境界吗?为什么还要假托于梦呢?”
孔子说:“别作声,你不要再说!文王已经做得很完善了,你怎么能随意评论和指责他呢?他也只不过是短时间内顺应众情罢了。”
原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译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的本领,他拉满弓弦,又放置一杯水在手肘上,发出第一支箭,箭还未至靶的紧接着又搭上了一支箭,刚射出第二支箭而另一支箭又搭上了弓弦。在这个时候,列御寇真像是一动也不动的木偶。
伯昏无人看后说:“这只是有心射箭的射法,还不是无心射箭的射法。我想跟你登上高山,脚踏危石,面对百丈的深渊,那时你还能射箭吗?”
于是伯昏无人便登上高山,脚踏危石,身临百丈深渊,然后再背转身来慢慢往悬崖退步,直到部分脚掌悬空,这才拱手恭请列御寇跟上来射箭。列御寇伏在地上,吓得汗水直流到脚后跟。
伯昏无人说:“一个修养高尚的至人,上能窥测青天,下能潜入黄泉,精神自由奔放达于宇宙八方,神情始终不会改变。如今你胆战心惊,眼花恐惧,想要射中靶就不可能了!”
原文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即以与人,己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译文
肩吾问孙叔敖:“您三次任楚令尹而不炫耀,三次去职而面无忧色。我开始听说时怀疑您怎么会这样,现在看到您呼吸轻松,表情自在,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呢!我认为凡事要来就无法推却,要去也无法阻止。我以为得与失都是身外之物,所以不必忧愁而已。我又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呢!而且我也不知道这些得与失是因为令尹的职位呢,还是由于我个人的原因?如果是因为令尹的职位呢?那么与我无关;如果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呢,又与令尹的职位无关。我只顾踌躇满志,四望自得,哪有工夫在乎别人以为我是尊贵还是卑贱呢!”
孔子听了说:“古代的真人,智者无法说服他,美色不会使他淫乱,强盗不能使他屈服,帝王也难以使他亲服。死生也算得关系重大了,却不能使他有所改变,何况爵位利禄呢!像这样的人,他的精神穿越大山而无障碍,潜入深渊也不会沾湿衣裳,处于贫贱而安之若素,德充天地,哪怕全部给予别人,自己反而更加充实。”
楚王与凡国之君同坐,没过一会儿,楚王手下的人几次来说“凡国已经灭亡了”。凡国之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丧失我的存在。如果凡国灭亡不足以丧失我的存在,那么楚国的存在也不足以以存在为存在。由此看来,凡国未曾灭亡而楚国也未曾存在。”
原文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
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
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译文
知向北游历到玄水,登上隐弅的山丘,刚好碰到无为谓。知对无为谓说:“我想问问你,如何思索、如何考虑才会懂得道?怎样居处、怎样行事才能持守道?从什么途径、用什么方法才可获得道?”可是,一直问了三遍,无为谓也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认为需要回答。
知得不到回答,返回到白水的南边,登上狐阕的山丘,又看见了狂屈。知问他那三个问题,狂屈说:“唉!我知道,这就告诉你。”正想说而半途中忘了要说的话。
知得不到回答,返回帝宫。遇到黄帝又问那三个问题,黄帝说:“不思索、不考虑才会懂得道,无所处身无所作为才能持守道,不需任何途径和方法便可获得道。”
知问黄帝说:“我和你知道这些,无为谓和狂屈不知道这些,那么哪个是对的呢?”
黄帝说:“那个无为谓真合于道,狂屈近似于道,我和你始终与道相距很远。知道者不说,说的不知道,所以圣人实行不言的教化。道不能有心地获得,德不能有心地达到。仁可以有意识地去做,义是可以损弃的,礼是可以互相欺骗的。所以说:‘失去道以后才有德,失去德以后才讲仁,失去仁以后才行义,失去义以后才施礼。所谓礼,只不过是道的华丽外表和祸乱的开端。’所以说:‘修道的人要天天减损贪欲,损而又损,直至无为的境界,无为之后就能无所不为了。’现在只知追求外物了,再想返朴归真,不也太难了吗!轻易做到这一点的,大概只有圣人才行了!
“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开始,谁知道其间的规律!人生的开始,是气的聚汇;气聚则生,气散则死。如果生死互相延续,我又有什么可担忧的!所以,万物原本是一般无二的。觉得美的便认为是神奇,觉得丑的便视为腐朽。腐朽又可以转化为神奇,神奇也可以转化为腐朽。所以说:‘贯通天下万物的只是一气而已。’所以圣人看重同一。”
知对黄帝说:“我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我,不是不回答我,而是不认为需要回答;我问狂屈,狂屈想告诉我半途又不告诉我了,不是不告诉我,而是想告诉半途又忘记要说什么了;现在我问你,你知道,为什么还说与道相去甚远呢?”
黄帝说:“无为谓是真正合于道的,因为他不认为需要回答;狂屈近似于道,因为他忘记了想说的道;我和你终究距道甚远,因为认为知道了道。”
狂屈听到后,认为黄帝懂得了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理。
原文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合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译文
天地具有伟大的美德却不言语,四时运行具有显明的规律却不评议,万物的变化具有现成的定规却不说话。圣哲之人,探究天地伟大的美德而通晓万物生长的道理,所以至人顺应自然无所作为,大圣也不会妄加行动,这是说取法于天地的缘故。
大道神明精妙,参与宇宙万物的各种变化,万物或死、或生、或方、或圆,却没有谁知晓变化的根本,万物蓬勃生长,自古以来就自行存在。六合算是十分巨大的,却始终不能超出道的范围;秋天的毫毛算是最小的,也得仰赖于道才能成就其细小的形体。宇宙万物无时不在发生变化,始终保持着变化的新姿;阴阳与四季不停地运行,各有自身的序列。大道是那么混沌昧暗,仿佛并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生机盛旺、神妙莫测却又不留下具体的形象,万物被它养育却一点也未觉察。这就称作本根,可以用它来观察自然之道了。
原文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
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译文
啮缺向被衣请教道,被衣说:“你得端正你的形体,集中你的视线,自然的和气便会到来;收敛你的心智,集中你的思虑,精神就会来你这里停留。德将为你而显得美好,大道将居处于你的心中。你纯真无邪的样子就像初生的小牛犊而不去探求外在的事物!”
被衣话还没说完,啮缺便已睡着。被衣见了十分高兴,唱着歌儿离去,说:“身形静定犹如枯骸,内心沉静犹如死灰,朴实的心思返归本真,而且并不因为这个缘故而有所矜持,蒙蒙昧昧,没有心计而不能与之共谋。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原文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译文
舜向丞请教说:“道可以获得而保有吗?”
丞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据有,又怎么能获得并占有大道呢?”
舜说:“我的身体不是由我所有,那谁拥有我的身体呢?”
丞说:“是天地赋予了你形体;降生人世并非你所据有,这是天地给予的和顺之气凝积而成;性命也不是你所据有,这也是天地把和顺之气凝聚于你;即使是你的子孙也不是你所据有的,而是天地所给予你的蜕变之形。所以,行走不知去哪里,居处不知持守什么,饮食不知什么滋味。行走、居处和饮食都不过是天地之间气的运动而已,又怎么可以获得并保有呢!”
原文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
“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若山,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译文
孔子对老聃说:“今天安居闲暇,我冒昧地向你请教至道。”
老聃说:“你先得斋戒静心,再疏通你的心灵,清洗你的精神,除去你的才智!大道,真是深奥神妙难以言表啊!不过我将为你说个大概。
“明亮的东西产生于昏暗,有形体的东西产生于无形,精神产生于道,形质产生于精微之气,万物全都凭借形体而诞生。所以,具有九窍的动物是胎生的,具有八窍的动物是卵生的。它的来临没有踪迹,它的离去没有边界,不知从哪儿进出,在哪儿停留,通向广阔无垠的四面八方。遵循天道的人,四肢强健,思虑通达,耳目灵敏,不劳思不费神,顺应外物不拘定规。天不得道便不会高远,地不得道便不会广大,太阳和月亮不得道便不会运行,万物不得道便不会昌盛,这就是道!
“再说博读经典的人不一定懂得真正的道理,善于辩论的人不一定就格外聪明,圣人因而断然割弃上述种种做法。至于增多了却不像是有所增加,减少了却不像是有所减少,那便是圣人所要持守的东西。道渊深似海,高大如山,周而复始地循环运行,运载容纳万物而没有穷尽。然而,世俗君子所谈论的大道,当然不会与它相左。万物全都从它那里获取生命的资助,而且从不匮乏,这就是道啊!
“国中有人,不偏于阴也不偏于阳,处在天地的中间,只不过姑且具备了人的形体罢了,而人终将返归他的本原。从道的观点来看,人的诞生,乃是气的聚合。虽然有长寿与短命之分,但相差又有多少呢?人的一生,说起来只不过是顷刻之间而已。又哪里用得着区分唐尧和夏桀的是非呢!果树和瓜类各不相同却有共同的生长规律,人们的次第关系即使难以划分,也还可以用年龄大小相互为序。圣人遇上这些事从不违拗,事过境迁也不会滞留。调和而顺应,这就是德;无心却适应,这就是道。而德与道便是帝业兴盛的凭借,王侯兴起的规律。
“人生于天地之间,就像白马掠过空隙,瞬间而过罢了。万物自然而然地,全都蓬勃而生;自然而然地,全都顺应变化而死。业已变化而生长于世间,又变化而死离人世。兔死狐悲,人伤其亲。可是人的死亡,也只是解脱了自然的捆束,毁坏了自然的拘束,纷纷扰扰地,魂魄必将消逝,于是身形也将随之而去,这就是最终归向宗本啊!从无形到有形,又从有形到无形,这是人们所共同了解的,却不是体察大道的人所追求的,只是人们所共同谈论的。体悟大道的人就不会去议论,议论的人就没有真正体悟大道。显明昭露地寻找不会真正有所体察,宏辞巧辩不如闭口不言。道不可能通过传言而听到,听闻不如塞耳不听,这就叫真正懂得了玄妙之道。”
原文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
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
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豨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
“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译文
东郭子问庄子说:“所谓的道,到底在什么地方?”
庄子说:“道是无所不在的。”
东郭子说:“必须指出具体在什么地方才可以。”
庄子说:“道在蝼蛄、蚂蚁里。”
问:“怎么会在这么卑下的地方呢?”
庄子又说:“道在杂草中。”
东郭子说:“怎么更卑下了呢?”
庄子再说:“道在砖头、瓦块上。”
东郭子说:“怎么越来越卑下呢?”
庄子干脆说:“道在屎尿里。”
东郭子不再说话了。庄子这才说:“先生所问的,本来就没有接触道的本质。管理市场的官员问下属踩猪脚以判断肥瘦的窍门,回答是越往腿下部踩越真实。你不可将道绝对化,所有的物都不可能脱离道。大道如此,阐述道的言论也一样。‘周’‘遍’‘咸’三个词,名异而意思相同,指的都是同一的概念。
“试着共同遨游于虚无的境界,将你自己的言论混同于大道的言论中,就不会有穷尽之时!试着共同无所作为!恬淡而清静啊!漠然而清虚啊!调和而闲逸啊!我的心志空寂,无所不往而不知要到哪里,来来去去而不知哪里是终点,我已经来来往往而不知何处是终结;自由放任,虽有大智之人进入其中,也不能得知大道的止境。主宰万物的道与万物没有分界,而物与物之间的分界,只是叫作物界而已。由无际的道转为有际的物,又从有际的物复归于无际的道。所谓的盈满、空虚、衰败、消杀,是道使万物盈满空虚而自身并不盈满空虚,是道使万物衰败消杀而自身并不衰败消杀,是道使万物有本有末而自身无本无末,是道使万物积聚消散而道本身不会积聚消散。”
原文
妸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妸荷甘日中奓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拥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
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
无穷曰:“吾不知。”
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
曰:“有。”
曰:“其数若何?”
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
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
于是泰清中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
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译文
妸荷甘和神农一同在老龙吉处学习。神农大白天靠着几案、关着门睡觉,中午时分,妸荷甘推门而入说:“老龙吉死了!”神农抱着拐杖站起身来,“啪”的一声丢下拐杖而笑起来,说:“老龙吉知道我见识短浅心志不专,所以丢下了我而死去。完了,先生没有用至道的言论来启发教导我就死去了啊!”
弇吊知道了这件事,说:“体悟大道的人,天下一切有道德修养的人都将归附于他。如今老龙吉对于道,连秋毫之末的万分之一也未能得到,尚且懂得深藏至言而死去,又何况真正体悟大道的人呢!大道看上去没有形体,听起来没有声音,人们对于所谈论的道,称它是昏昧而又晦暗的,所以用来加以谈论的道,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道。”
这时泰清向无穷请教:“你知晓道吗?”
无穷回答:“我不知晓。”
又问无为。无为回答说:“我知晓道。”
泰清又问:“你知晓道,道也有名数吗?”
无为说:“有。”
泰清说:“道的名数怎么样呢?”
无为说:“我知道道可以处于尊贵,也可以处于卑贱;可以聚合,也可以离散,这就是我所了解的道的名数。”
泰清用上述谈话去请教无始,说:“像这样,那么无穷的不知晓和无为的知晓,谁对谁错呢?”
无始说:“不知晓是深奥玄妙,知晓是浮泛浅薄;不知晓处于深奥玄妙之道的范围内,知晓却刚好与道相背。”
于是泰清仰起头来有所醒悟而叹息,说:“不知晓就是真正的知晓啊!知晓就是真正的不知晓啊!有谁懂得不知晓就是知晓呢?”
无始说:“道不可能听到,听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能看见,看见了就不是道;道不可以言传,言传的就不是道。要懂得有形之物之所以具有形体正是因为产生于无形的道啊!因此大道不可以称述。”
无始又说:“有人询问大道便随口回答的,乃是不知晓道。就是询问大道的人,也不曾了解过道。道无可询问,问了也无从回答。无可询问却一定要问,这是在询问空洞无形的东西;无从回答却勉强回答,这是没有内容的。内心无所得却回答空洞无形的提问,像这样,对外不能观察广阔的宇宙,对内不能了解自身的本原,所以不能越过那有形的昆仑,也不能遨游于清虚宁寂的太虚之境。”
原文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
无有弗应也。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译文
光曜问无有:“先生您是存在呢?还是不存在呢?”
无有不吭声。光曜得不到回答,便仔细地观察它的形状和容貌,它是那么深远那么空虚,整天看它看不见,整天听它听不到,整天捕捉它却摸不着。
光曜说:“这是最高的境界啊,谁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呢!我能够做到‘无’,却未能达到‘无无’,等到做到了‘无’却仍然是基于‘有’,从哪儿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啊!”
原文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
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译文
大司马家有个锻制钩带的老人,年纪虽然已经八十,却一点也不会出现差误。大司马说:“您是技艺高超呢,还是有道呀?”
锻制钩带的老人说:“我遵循着道。我二十岁时就喜好锻制钩带,其他外在的事物都看不见,不是钩带就不会引起我的关注。锻制钩带这是得用心专一的事,借助这一工作便不再分散自己的用心,而锻制出的钩带就会得以长期使用,更何况对于那些无可用心之事啊!能够这样,外物有什么能不为所用呢?”
原文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犹今也。”
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
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译文
冉求向孔子请教:“天地产生以前的情况可以知道吗?”
孔子说:“可以,古时候就像今天一样。”
冉求心有所悟,不想再问,便退出屋来,第二天再次见到孔子,说:“昨天我问:‘天地产生以前的情况可以知道吗?’先生回答说:‘可以,古时候就像今天一样。’昨天我心里还很明白,今天就糊涂了,请问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昨天你心里明白,是因为心神先有所领悟;今天你糊涂了,是因为又拘滞于具体形象而有所疑问啦!没有古就没有今,没有开始就没有终结。不曾有子孙而存在子孙,可以吗?”
冉求不能回答。孔子说:“算了,不必再回答了!不会为了生而使死者复生,不会为了死而使生者死去。人的死和生相互有所依赖吗?其实全存在于一个整体。有先于天地而产生的东西吗?化生万物的道不是物象。万物的产生不可能先于道,由道而有了天地万物。有了天地万物之后,这才连续不断繁衍生息。圣人对于人的怜爱始终没有终结,也就是取法于万物的生生相续。”
原文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听先生说过:‘不要有所送,也不要有所迎。’请问它的道理。”
孔子说:“古时候的人,外表适应环境变化但内心世界却持守凝寂,现在的人,内心游移而外表不变。随应外物变化的人,必定内心纯一凝寂而不离散游移。对变化与不变化都能安然听任,安闲自得地跟外在环境相顺应,必定会与外物一道变化而不会有所偏移。狶韦氏的苑囿,黄帝的果林,虞舜的宫室,商汤、周武王的房舍,都是他们养心任物的好处所。那些称君子的人,如儒家、墨家之流,以是非好坏来相互诋毁,何况现时的人呢!圣人与外物相处却不损伤外物。不伤害外物的人,外物也不会伤害他。正因为无所伤害,因而能够与他人自然相送或相迎。山林啊!旷野啊!这都使我感到无限欢乐啊!可是欢乐还未消逝,悲哀又接着到来。悲哀与欢乐的到来,我无法阻挡,悲哀与欢乐的离去,我也不可能制止。可悲啊!世上的人们只不过是外物临时栖息的旅舍罢了!人们知道遇上了什么却不知道遇不上什么,能够做自身能力所及的事却不能做自身能力所不及的事。不知道与不能够,本来就是人们所不可回避的。一定要避开自己所不能避开的事,难道不可悲吗!最好的言论是什么也没说,最好的行动是什么也没做,要想把每个人所知道的各种认识全都等同起来,那就实在是浅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