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堪言狀的分裂與墮落之後,中國又重新建立起一個統一的中央政府來。這一個中央,卻以他特殊的姿態出現於歷史。與秦、漢、隋、唐的統一相隨並來的,是中國之富強,而這一個統一卻始終擺脫不掉貧弱的命運。這是宋代統一特殊的新姿態。
北宋凡九主,一百六十七年而亡。
自唐代鎭兵擁立留後,積習相沿,直至五代,造成國擅於將、將擅於兵的局面。宋太祖由陳橋驛兵變,黃袍加身,這是五代兵士擁立皇帝的第四次。唐明宗李嗣源、唐廢帝潞王從珂、周太祖郭威,皆由軍士擁立。由不斷的兵變產生出來的王室,終於覺悟軍人操政之危險,遂有所謂「杯酒釋兵權」的故事。此在太祖即皇帝位之第二年,即建隆二年。
自此節度使把持地方政權之弊遂革。
太祖召諸鎭節度,會於京師,賜第留之,而分命朝廷文臣出守列郡,號「知州軍事」。自此諸節度使並不食本鎭租賦,藩府除授帶都督名銜者,實不行都督事。諸路觀察、採訪、防禦、團練、刺史皆遙領,不親本州務。
而地方長官遂得重用文臣。
五代時不僅諸鎭節度使皆用勳臣武將,即不隸藩鎭之州郡刺史,亦多以軍功為之。至是始革。
繼之置諸州通判。
凡地方軍民政務,均須通判簽議連書,方許行下。通判事得專達,與長吏鈞禮。又令節鎭所領支郡,皆直隸京師。
縣令亦分由朝官兼攝,稱為知縣。
知州、知縣,論名義皆屬臨時差遣,非本職。故宋代州縣守令,皆帶中朝職事官銜。
從此地方官吏,又得均由中央任命。
五代凡曹掾簿尉之齷齪無能,以至昏老不任驅策者,始注縣令。故其時地方政治,惟有刻剝誅求,猥迹萬狀。優諢至多以令長為笑資。宋祖以朝官出知縣事,猶北齊武成時以世胄子弟為縣令,亦一時救弊,非必全出於私天下之心。
各州又置轉運使,處理各地方財政,除諸州度支經費外,悉輸京,毋占留。唐代地方財政有「留州」、「送使」、「上供」之別。從此地方財富亦歸中央。嚴懲贓吏,亦宋開國政治要政之一。
又命諸州縣各選所部兵士,才力武藝殊絕者送都下,有「兵樣」,為挑選標準。先以人,後以木梃為之。補禁旅之闕。稱「禁兵」,為天子之衛軍。其老弱者始留州。此為「廂兵」,屬地方兵,罕教閱,多以給役。五代無政,凡國之役皆調於民,宋悉役廂軍,凡役作工徒營繕,民無與焉。旣不能一時復兵於農,則此亦不失為權道。從此地方兵力亦移歸中央。
吏治、兵權、財賦三項,脫離了地方軍權藩鎭。之分割,而統一到中央來,中國始漸漸有一個像樣的、上軌道的中央政府。
宋太祖憑藉那一個比較像樣的、上軌道的中央政治機構,便可先來平復南方。先荊南,次蜀,次南漢,次南唐,(時貶號「江南」。)漸次敉平。
太祖雖以杯酒釋侍衛諸將兵柄,然其時在外郡以節度掌兵者猶近三十州。乾德中,或因其卒,或因遷徒,或因致仕,漸以文臣代之。然守將之控制西北者類多久任。郭進守西山凡二十年,李漢超守關南凡十七年,董遵誨守通遠凡十四年。其餘十許年、八九年不可悉數。所部筦榷之利悉與之,軍中事許從便宜。邊臣皆富於財,得養募死士。蕃寇每入,多致克捷。以此無西北之虞,得以盡力東南。仁宗至和二年范鎭疏:「恩州自皇祐五年秋至至和元年冬,纔踰一歲。知州者凡七換,河北諸州大率如是。欲望兵馬練習,安可得也?」
南方諸國在經濟上雖比中原為優,而政治情形並不長進。
東晉、南朝,有大批北方士族南渡,故衣冠文物為北方所宗。五代時,南方諸國,僅得唐末進士詩賦遺風,政治上並無傳統可言。
故宋室政治,稍有頭緒,便能將南方諸國逐次收拾。
至太宗時,吳越降附。江南統一,再平北漢,而終於不能打倒契丹,這是宋室惟一主要的弱徵。
太宗兩次親征,均敗歸,其死傳係箭瘡發。石晉開運陽城之戰,耶律德光幾不免,周世宗一舉而下三關,契丹非不可勝。但太宗才弱,又無賢輔耳。周世宗用兵欲先取幽州,則吳蜀不足平。宋則以趙普謀,先南後北為持重。兵力已疲,而貽艱鉅於後人,則太祖之失也。
宋代建國本與漢唐不同。宋由兵士擁戴,而其建國後第一要務,亦即宋室政權惟一生路。卽須裁抑兵權。而所藉以代替武人政治的文治基礎,宋人亦一些沒有。
宋初文臣,出五代南唐之遺,皆猥瑣浮薄,無堪建樹。古者三公坐而論道,唐五代宰相見天子議大政事,亦必命坐賜茶。宋初,周世宗舊臣范質等為相,憚帝英睿,請每事具劄子進呈。由是奏御寖多,始廢坐論之禮,而宰臣見天子亦立談矣。太祖謂宰輔中能循規矩,慎名器,持廉節,無出質右,但欠為世宗一死。質與王溥為世宗顧命大臣,王溥時以擬馮道,蓋皆不為宋祖重視。宋所信賴者惟趙普。然普為相後,宋祖常勸其讀書,乃時時披覽論語。以宋初大臣與唐代相較,所遜遠矣。此宋治之所以不逮於唐也。
北方的強敵,契丹。一時旣無法驅除,而建都開封,尤使宋室處一極不利的形勢下。藩籬盡撤,本根無庇。這一層,宋人未嘗不知。然而客觀的條件,使他們無法改計。
張方平曾論其事,見續資治通鑑長編二百六十九。謂:「今之京師,古所謂陳留,天下四衝八達之地,非如函秦洛宅,形勝足恃。自唐末朱溫受封於梁國而建都,至於石晉割幽薊之地以入契丹,遂與強敵共平原之利。故五代爭奪,其患由乎畿甸無藩籬之限,本根無所庇也。祖宗受命,規模必講,不還周漢之舊而梁氏是因,豈樂而處之,勢有所不獲已者。大體利漕運而贍師旅,依重師而為國也。則是今日之勢,國依兵而立,兵以食為命,食以漕運為本,漕運以河渠為主。」張語止此。張洎亦論汴漕。謂:「漢兵甲在外,惟有南北軍、期門、羽林孤兒,以備天子扈從藩衛之用。唐承隋制,置十二衛府兵,皆農夫也。及罷府兵,始置神武、神策為禁軍,不過三數萬人,亦以備扈從藩衛而已。今天下甲卒數十萬眾,戰馬數十萬匹,並萃京師,比漢唐京邑民庶十倍。」張語止此。太祖末年欲卜都洛陽,曰:「終當居長安,據山河之勝以去冗兵,循周漢故事以安天下。」而晉王即太宗。力請還汴。太祖終不以為然,曰:「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范仲淹又力主於洛陽廣儲蓄,繕宮室,為遷都計,而呂夷簡目為迂闊。其先則畏難因循,其後又偸安苟且,一誤再誤,而宋事終不可為矣。
大河北岸的敵騎,長驅南下,更沒有天然的屏障,三四天卽到黃河邊上,而開封則是豁露在黃河南岸的一個平坦而低窪的所在,所以一到眞宗時,邊事偶一緊張,便發生根本動搖。其時王欽若主遷南京,陳堯叟主遷四川,而並無主遷洛陽、長安者。正見此兩地文化經濟之衰落,至是仍一無恢復也。幸而寇凖主親征,始得有澶淵之盟。然而到底是一個孤注一擲的險計。
此後宋遼遂為兄弟國,宋兄遼弟,遼蕭太后為叔母。宋歲輸遼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自是兩國不交兵一百二十年。
宋都開封,不僅對東北是顯豁呈露,易受威脅。其對西北,亦復鞭長莫及,難於駕馭。於是遼人以外復有西夏。
唐僖宗時,夏州裨將拓拔思敬,本党項族。預破黃巢功,賜姓李氏,拜夏州節度使。三傳軍亂,擁立李仁福,不知於思敬親疏;其後即西夏。然則西夏仍是唐胡籍藩鎭之最後遺孽也。
眞宗時,西夏已陷靈州。其時李繼遷卒,子德明立。至仁宗,西夏驟強,德明卒,子元昊立。邊患遂盛。范仲淹、韓琦以中朝名臣到陝西主持兵事,結果還是以和議了事。陝西用兵只五、六年。宋歲賜西夏銀、綺、絹、茶共二十五萬五千。
從對夏的示弱,又引起遼人的欺凌。富弼使遼,重固和議,歲增銀、絹各十萬。契丹主欲於誓書用「獻」字,宋以「納」字許之。遼史云用「貢」字,不可信。
宋代對外旣如此不振,而內部又終年鬧窮。而且愈鬧愈兇,幾於窮得不可支持。
以中國已往歷史而論,只要國家走上統一的路,以廣土眾民供養一個中央政府,除非窮奢極慾,絕不至於患貧。宋室之患貧,則因有幾個特殊的原因:
第一還是由於養兵。
(一)宋代之冗兵
無論秦、漢、晉、隋、唐,每一度新政府創建,在天下平一之後,必隨著有一個兵隊的復員。只有宋代因事態特殊,唐末藩鎭的積重難返,外寇的逼處堂奧,兵隊不僅不能復員,而且更逐次增加。
太祖開國時 二十萬。
太祖開寶時 三十七萬八千。內禁兵十九萬三千。
太宗至道時 六十六萬六千。內禁兵三十五萬八千。
眞宗天禧時 九十一萬二千。內禁兵四十三萬一千。
仁宗慶曆時 一百二十五萬九千。內禁兵八十二萬六千。
英宗治平時 一百十六萬二千。內禁兵六十六萬三千。
以上祇是一個約略的計數。
陳襄云:「藝祖時有兵十二萬。張方平則云:不足十五萬。眞宗時,三十餘萬。曾公亮云:三十八萬。張方平云:咸平中五十餘萬。揮塵錄:咸平後增至六十萬。乾興中眞宗末年。始及八十餘萬。慶曆時,一百餘萬。」揮塵錄:皇祐初兵一百四十萬。
要之可以見宋代兵額之遞增。直到仁宗時,先後百年,而全國兵額增至七、八倍以上。
軍隊大半來自招募。並有營伍子弟聽從本軍,及有罪配隸等,然以招募為主要來源。其他尚有鄉兵,由土人在所團立。應募者非遊手無籍,卽負罪亡命。又往往因歲凶募饑民,遂使長大壯健者遊惰,而留耕者胥老弱。如是久之,農村生產力日漸減削。
且募兵終身在營伍,自二十以上至衰老,其間四十餘年,實際可用者至多不過二十年。廩之終身,實際卽是一卒有二十年向公家無用而仰食。孫洙謂:「謂之兵而不知戰,給漕挽、服工役、繕河防、供寢廟、養國馬,乃至疲老而坐食者,皆兵也。」如此的軍隊,最易流於驕惰。宋兵制以廂軍伉健者升禁衛,然衛士入宿,卽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給糧不自荷而雇人荷之。
太祖因怕兵卒驕惰,故定禁兵分番戍宋郡縣。然三歲一遷,卽無異一出征。故雖在平時,而軍費時時等於征討。
那時的軍隊,沿著五代積習,月廩歲給外,還有各項額外的賞賜。尤著者為三年一次的郊賚。
郊祀竭府庫犒賞軍卒,其事起於唐。肅、代以後,國用不給,乃不得不廢祀。舊五代史梁太祖開平三年,唐莊宗同光二年,周太祖顯德元年,皆有祀天大赦頒賞之記載。宋承積弊,不能蕩滌,遂以三年一次為定例。南郊執仗兵士一萬七千四百餘人。
宋室的郊費,亦逐步增漲。
太宗至道時 五百餘萬緡。以金、銀、綾、綺、絁、紬平直賜給。
眞宗景德時 七百萬緡。又東封八百餘萬。
仁宗皇祐時 一千二百萬緡。
英宗治平時 一千三百萬緡。
其他復雜賜稠叠。
每歲寒食、端午、冬至,有特支。戍邊,每季加給銀、鞋。環慶緣邊艱於爨給者,有薪水錢。苦寒,或賜絮襦袴。戍嶺南者,增月奉。自川廣戍還者,別予裝錢。川廣遞鋪卒,或給時服、錢、履。
據英宗時治平二年。統計,禁兵數約七十萬,一夫錢糧賜予歲不下五十千,則七十萬人有三千五百萬緡之費。廂軍數約五十萬,一夫錢糧賜予歲不下三十千,則五十萬人有一千五百萬緡之費。廂禁軍共費五千萬,而此時天下所入財用,大約只有緡錢六千餘萬。養兵費占了全部歲入之六分五。神宗時陳襄上疏。又孫洙云:「總戶口歲入,以百萬之兵計之,每十戶而資一廂兵,十畝而給一散卒。」至於戍卒,則歲費一卒達二萬。
尹洙息戍在神宗時。云:「西北涇原、邠寧、秦鳳、鄜延四帥戍卒十餘萬,一卒歲給無慮二萬。平騎卒與冗卒,較其中總廩給之數,恩賞不在焉;以十萬較之,歲用二十億。自靈武罷兵,計費六百餘億。」
所以王安石要大聲疾呼的說,倘不能理兵稍復古制,則中國無富強之理也。
神宗君臣雖力主省兵,然熙寧禁軍籍尚五十六萬八千六百八十八人,元豐又至六十一萬二千二百四十三人。蔡京用事,兵弊益滋。軍士逃竄死亡,闕而不補,悉取闕額封椿為上供之需。又闕額不以實,上下共為姦利。靖康之難,種師道將兵入援,止得萬五千人。京師衛士,亦僅三萬。宋竭國力養兵,而結果未得一兵之用。
(二)宋代之冗吏
為宋代財用之蠹者,第一是冗兵,第二則是冗吏。
收復北方失地,此乃宋王室歷世相傳的一個家訓。
太祖始平僭亂,收其府庫,別藏之封椿庫,國用之餘悉入焉。嘗曰:「俟滿五百餘萬緡,當向契丹贖燕薊。」又曰:「北人若敢犯邊,我以二十匹絹購其一人首,料其精兵不過十萬,我用絹二百萬匹,其人盡矣。」太宗兩次親征,均失敗歸來。眞宗以下用歲幣買和,與太祖設封椿庫意義相差過遠,自為宋王室所不能忍。
但是不能再讓軍人操握政權,亦是宋王室歷世相傳更不放棄的另一個家訓。
宋室旣不能蕩平北寇,自然不能作消兵之想,而同時又不讓軍人操握政權,故宋王室的第三個歷世相傳的家訓,厥為優待士大夫,永遠讓文人壓在武人的頭上。
宋祖謂趙普曰:「五代方鎭殘虐,民受其禍。朕今用儒臣,分治大藩,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十之一也。」又太祖有誓約,藏之太廟,云「不殺大臣及言事官」。徽宗被虜於金,尚以此事命使臣反告高宗。
宋代進士一登第卽釋褐,待遇遠較唐代為優。
唐進士及第,未得即登仕牒,尚須再試於吏部。進士由禮部主試。有屢試屢黜者。其中格人,僅補畿赤丞尉。不中格者,或例赴選曹之集,或應地方官辟署。俟外效有著,再正式轉入仕途。宋則一登第即釋褐。
而登科名額,亦遠較唐代為多。
隋唐初設進士,歲取不過三十人。咸亨、上元中增至七、八十,尋復故。開成中連歲取四十人。又復舊制。進士以外,明經中科者亦不過百人。在宋太祖開國時,進士登科寥寥,歲無十數。其時進士甲科亦不過授司寇,或幕職官,至太宗時,親御便殿臨試貢士,博於采拔,待以不次。太平興國二年時以郡縣缺官。賜進士諸科五百人遽令釋褐。或授京朝官,或倅大郡,或即授直館。進士中第多至七百人,後遂為例。
應進士試者,太平興國八年多至萬二百六十人,淳化二年至萬七千三百人。見曾鞏文集。進士應試已遍及全國,遂定三年一試之制。
唐雖以進士、明經二科取士,然其時貴族門第勢力尚未全消,又地方長官亦得自辟署,仕進路廣,不專科第。又閩嶺黔峽,士人殊鮮。兩河之外,復為寇境。故禮闈可以歲開。宋則貴族門第已滅,地方官亦不能自辟署,用人之權集於中央。社會文教之風更普遍,踰劍度嶺者,往返需時,故禮部試不能歲開。
以後進士御試,又例不黜落。
以前殿試皆有黜落,有累經省試取中,而擯斥於殿試者。相傳張元以落第積忿降元昊,為中國患。宋室始囚張之家屬,未幾復縱之。於是羣臣建議歸咎於殿試。仁宗嘉祐二年,遂詔進士與殿試者皆不黜落。
狀元及第,更為士人無上光榮。
太宗臨軒放牓,三五名以前,皆出貳郡符,遷擢榮速。陳堯叟、王曾初中第,即登朝領太史職。此後狀元及第者,不十餘年皆望柄用。每殿廷臚傳第一,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雖皇帝亦為注視。自崇政殿出東華門,傳呼甚寵,觀者擁塞通衢。
竟至有人說:「狀元及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出彊寇,凱歌勞旋,獻捷太廟,其榮無以加。」儒林公議引尹洙語,不知確否。然即非尹洙語,必其時有人作此語、存此想也。仁宗朝進士前三名,凡三十九人,不至公輔者僅五人。
宋代如此優獎進士,無非想轉移社會風氣,把當時積習相沿驕兵悍卒的世界,漸漸再換成一個文治的局面。
宋代旣立意要造成一個文治的局面,故一面放寬了進士的出路,一面又提高文官的待遇。處處要禮貌文官,使他不致對武職相形見絀。
五代以來,藩鎭節度使諸武臣,非重祿厚賜不足饜其欲。宋旣積重難返,又深懲武人跋扈之病,意望提獎文吏,退抑武臣。旣以高官厚祿奪武臣之權,自不得不以高官厚祿慰文吏之心。
宋室優待官員的第一見端,卽是官俸之逐步增添。
眞宗咸平四年楊億上疏,極論當時吏俸之薄。謂:「左右僕射乃百僚之師長,月俸所入,不及軍中千夫之帥,豈稽古之意?」其後乃逐有增益。茲舉宰相、樞密使言之,有正俸,錢月三百千。使相、節度使月四百千。有祿粟,月一百石。使相月二百石,節度使一百五十石。有職錢,有從人衣糧,七十人。使相、節度使百人。又有冬春服,各綾二十疋、絹三十疋、冬棉一百斤。此外復有茶酒廚料、薪蒿炭鹽、飼馬芻粟、米麵羊口各項。此等盡是陋規,蓋大半沿自五代而不能革。至外官有公用錢,自二萬貫以下。有職田,四十頃以下。有茶湯錢,無職田者如使臣之屬,給之。又有添給。外任官不得挈家屬赴任者,許分添給錢贍家。
當時稱「恩逮於百官,惟恐不足;財取於萬民,不留其餘」。可以想見宋朝優待官吏之情態。
官吏俸祿既厚,而又有祠祿,為退職之恩禮。
眞宗置玉淸昭應宮使,以王旦為之。後旦以病致仕,命以太尉領玉淸昭應宮使,給宰相半俸。祠祿自此始。其後日漸增多。宋朝優禮士大夫,極少貶斥,誅戮更屬絕無。王安石乃以祠祿處異己,著令宮觀無限員數,又聽從便居住。要之為吃閒俸而已。
又時有額外恩賞。
此蓋亦始於武臣。如雷有終平蜀,特給廉鎭公用錢歲二千貫。旣歿,宿負千萬,官為償之。戴興為定國軍節度使,賜銀萬兩,歲加給錢千萬。王漢忠出知襄州,常俸外增歲給錢二百萬。自此波及文臣,若李符、為三司使,賜銀三千兩。李沆、宋湜、王化基、初入為右補闕,各賜錢三百萬。湜知制誥,又賜銀五百兩,錢五十萬。楊徽之、遷侍御使,賜錢三十萬。魏廷武、為轉運使,賜錢五十萬。宋摶為國子博士,賜錢三十萬。等,而宰執大臣更不得不優渥。故李沆病,賜銀五千兩,王旦、馮拯、王欽若之卒,皆賜銀五千兩。仁宗崩,遺賜大臣各直百餘萬。司馬光率同列上言辭賞,不許。
復有恩蔭。兵卒武人旣三年得一次郊賚,自然文臣不應向隅,於是每逢郊天,卽推恩封蔭。文臣仍得郊賜。故事宰臣樞密使銀帛四千疋兩,執政官三千,三司使千,此下遞減有差。慶曆二年,節冗費,執政以上各減一千,三司使減三百,餘亦遞減,遂為定制。
曹彬卒,官其親族、門客、親校十餘人。李繼隆卒,官其子,又錄其門下二十餘人。雷有終卒,官其子八人。則加蔭亦從武臣始。
蔭子蔭孫,乃至於蔭期親,蔭大功親,甚至蔭及異姓親,乃至門客。總之是朝廷恩意,沒有子孫近親,便只有鬻賣朝恩,把異姓及門客來充數。金安節疏:「致仕遺表恩澤,不宜奏異姓親,使得高貲為市。」甚至甫蒞位卽得蔭。故范仲淹請在職滿三年始得蔭。甫蔭卽給俸,故閻日新疏,請自二十以上始給。甫蔭卽服章。故李會奏云:「尚從竹馬之遊,已造荷囊之列。」孫沔亦云:「未離繈褓,已結搢紳。」甚至未應娶妻,已得任子。亦李會語。
一歲郊天,任子可得四千人。十年之後,卽須萬二千員。趙思誠疏。
任學士以上官經二十年,卽一家兄弟子孫可出京官二十人,仍接次陞朝。范仲淹疏。
此種優待條件,亦是逐步成立。
誕節之恩,起於至道。郊禋之恩,起於祥符。致仕之恩,濫於明道。遺表之恩,繁於眞宗。又嘉祐推恩數十人,治平二百人,熙寧六年乃至四、五百人。政和六年,郊恩奏補一千四百六十人。又按:唐制郊祀行慶止進勳階,五代肆赦例遷官秩,宋亦因之。眞宗後以有諫者而罷,遂定三年磨勘法,則依然是朝三暮四也。
在此情形下,不免官吏日多,俸給日繁。
眞宗景德時 官一萬餘員。
仁宗皇祐時 官二萬餘員。張方平奏(樂全集卷二十五):「臣向在翰林,見本院天聖中具員,兩制、兩省官不及三十員,今五十餘員。近領御史中丞,見本臺天聖中京朝官班薄,不及二千員,今二千七百餘員。先領三班院,見本院景祐中使臣不及四千員,今六千餘員。」此奏約在仁宗慶曆七年。
英宗治平時 總二萬四千員。內并幕職州縣官三千三百餘員。
以吏員冗祿言,
眞宗時 九千七百八十五萬。
仁宗時 一萬二千萬。
英宗時 視皇祐增十之三。元祐時一倍皇佑,四倍景德。
文武兩班,均如此受朝廷優待,皇帝的宗室,照例亦不應向隅。故宗室吏員受祿者,
眞宗天禧時 九千七百八十五員。
仁宗寶元時 一萬五千四百四十三員。
所以當時是冗官冗兵的世界。冗官耗於上,冗兵耗於下,財政竭蹶,理無倖免。雖國家竭力設法增進歲入,到底追不上歲出的飛快激增。
將仁、英兩朝與太宗時相比,歲入加了六倍。太宗時猶餘大半,而仁、英時反鬧不夠。財政趨勢如此,再不加以挽回,如何得了。
按:此據宋史。朝野雜記所記有異,蓋本鄭湜劄子。謂:「國朝混一之初,天下歲入緡錢千六百餘萬,太宗皇帝以為極盛,兩倍唐室矣。天禧之末,所入增至二千六百五十餘萬緡。嘉祐間,又增至三千六百八十餘萬緡。其後月增歲廣,至熙、豐間,合苗、役、稅、易等錢,所入乃至六千餘萬。元祐之初,除其苛急,歲入尚四千八百餘萬。」晁說之元符三年應詔上疏,謂:「宋賦、役幾十倍於漢。」林勳政本書則謂:「宋二稅之數視唐增七倍。」宋之疆土民庶遠不如漢唐,而國家稅入遠過之,此其所以愈貧而愈弱矣。
茲再舉景德與慶曆兩朝幾種商稅之比數以見一斑。此據張方平樂全集。又見朝野雜記。
茲再將景德、慶曆全部稅收作一簡比如下表。據包拯奏議。
包拯云:「天下稅籍有常,今則歲入倍多者,祖宗世輸稅只納本色,自後每從折變之故。」
宋朝之所以積貧難療,大體如上述。
宋朝竭力想抑制武人,然而卻根本不能去兵。宋朝又竭力想提高文治,然而亦根本不能對文吏有一種教育與培養。結果雖有兵隊而不能用。兵隊愈不能用,則愈感兵隊之少而兵隊反日增。文臣雖極端優待,而亦得不到文臣之效力。結果文臣氣勢日高,太阿倒持,文臣一樣像驕兵悍卒般,只來朘吸國家的精血。
這是宋室在仁宗以前的內部情形。加上北方的遼,西方的夏,兩面逼桚,內外交攻,一個太太平平的統一政府,正如犯上了肺癆,雖無大病,卻日就死路,這是宋朝的一個絕症。
宋代政制,大體上沿襲唐規,而亦另自有他的弱點。
第一是中央集權過甚,地方事業無可建設。
宋之地方行政分三級,曰「路」,相當於唐代之「道」。曰「府、州、軍、監」,相當於唐代之「州、府」。曰「縣」。
至道三年,分天下為十五路。仁宗初,為十八路。下府、州、軍、監三百二十二,縣一千二百六十二。熙寧二年,又析為二十三路。京府四,次府十,州二百四十二,軍二十七,監四,縣一千一百三十五。
外官分「親民」與「釐務」兩種。親民官皆由京朝官差遣,不設正官。而釐務官則專治一事,直屬中央。如此則全部官吏幾乎在性質或名義上,盡是為中央服務,而沒有正式特設的地方官。葉適謂:「文臣知州事,使名若不正,義若不久者,以輕其權。」諸路分設帥、漕、憲、倉四司,謂之「監司官」。有缺一二不併置者,亦有兼他使事務者。
帥 安撫使。 掌一路之兵民,領軍旅禁令賞罰肅淸。
漕 轉運使。 掌一路之財賦,領登耗上供經費儲積。
憲 提弄按察使。 掌一路之司法,領獄訟曲直囚徒詳覆。
倉 提舉常平使。 掌一路之救恤,領常平義倉水利斂散。
此謂之「部使」。唐之州、縣,其上臨之者不過一使;漢之州牧,則並不預事,僅司考察。唐貞觀時,亦專任刺史、縣令,數年一遣大臣,以六條巡行,而吏治日蒸。開元末,始增置按察諸司,而官吏轉失職。宋有四監司,則州縣更難奉承展布。然宋代如寇凖知巴東縣、蘇頌知江寧縣、范純仁為襄邑令、周敦頤知南昌縣、王安石為鄞令、程頤為晉城令,地方親民官尚多大賢,亦得躋高位,與後世尚不同。而四司中尤要者為轉運使,務令地方金榖財貨全集中央,而地方政事的性質,似乎只在為中央聚斂。
漢刺史以六條察郡國,不主金榖財貨事。唐中葉亂後,亟於兵食,計臣始兼轉運諸筦榷之名,而諸路置巡院官,掌賦調之式,委輸之藏,然並不揔州郡吏民之政事。其揔者則有按察、採訪、黜陟之使。宋則外權之重惟轉運,一道百城,號令千里。官吏之黜陟、財賦之弛斂、恩澤之流壅、民政之慘舒,郡縣觀聽其風棱,國朝倚辦乎外務。提眾職之綱轄,實方面之師表。顧名思義,以轉運司為一路長官,豈非專於為中央務聚斂乎?
宋代的政制,旣已盡取之於民,不使社會有藏富;又監輸之於中央,不使地方有留財;而中央尚以厚積鬧窮。宜乎靖康蒙難,心臟受病,而四肢便如癱瘓不可復起。
此層可與唐安史亂時相比較,便知宋政之失。又王安石新政,尚注意於挹地方注中央,可知荊公不知先務也。
第二是宋代的諫官制度,又使大權揔集的中央,其自身亦有掉轉不靈之苦。
諫官始秦漢。
秦諫議大夫無定員,多至數十人,屬郞中令。兩漢屬光祿勛。
隋唐屬門下省、中書省,有給事中、諫議大夫、拾遺、補闕、司諫、正言等。為宰相僚屬。諫官所以糾繩天子,非糾繩宰相。故宰相用舍聽於天子,諫官予奪聽之宰相,天子得失聽之諫官。
按:此意猶稍存漢代宰相得兼統內朝之遺風。太宗詔宰相入內平章大計,諫官得隨入與聞。肅宗詔諫官論陳政事,不必先知宰相。則唐之崇諫官可知。
諫官與御史,雖俱為言責之臣,然其職各異。諫官掌獻替以正人主,御史掌糾察以繩百寮。
唐重諫官而薄御史。中丞溫造道遇左補闕李虞,恚不避,捕從者笞辱。左拾遺舒元褒等建言:「故事供奉官惟宰相外無屈避。遺補雖卑,侍臣也。中丞雖高,法吏也。」乃詔臺官、供奉官共道路聽先後,行相值則揖。
至宋代三省制廢,
宋中書置禁中,稱政事堂,與樞密為兩府。尚書、門下在外,不復與朝廷議論。咸平四年楊億疏:「尚書但吏部銓選,秩曹詳覆,自餘租庸筦榷由別使總領,尺籍伍符非本司校定,事有所分,政非自出,周之六官,於是廢矣。」是尚書之權至宋大削,而其端皆起於唐。
諫議、司諫等官在門下、中書者亦廢,遂有諫院。別置諫院在天禧時。乃脫離宰相而獨立。仁宗慶曆初,詔除諫官,毋得用見任輔臣所薦之人。
當時稱「臺諫」,幾於並為一職。權勢氣力,乃與宰相等。
時稱任用諫官、御史,必取天下第一流。非學術才行俱備,為一世所高者,莫在此位。而當者曾不十年,徑登臺輔。又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
世譏仁宗世宰相但奉行臺諫風旨。見蘇軾上神宗書。
諫官旣以言為職,不能無言,時又以言為尚,則日求所以言者,但可言卽言之。而言諫之對象,則已轉為宰相而非天子。
宰相欲有作為,勢必招諫官之指摘與攻擊。
於是諫垣與政府不相下,宰執與臺諫為敵壘,廷臣水火,迄於徽、欽。靖康元年,詔宰執毋得薦舉臺諫,當出親擢,立為定制。南宋後臺諫遂不振,緣向來太惡習也。
又文臣好議論,朝暮更張,常為政事之大害。卽以財政一端論之,後世史臣固已力言其弊矣。
宋史食貨志謂:「大國制用,如巨商理財,不求近效而貴遠利。宋臣於一事之行,初議不審,行未幾,即區區然較得失,尋議廢格。後之所議未有瘉於前,其後又復訾之如前。上之為君莫之適從,下之為民無自信守。因革紛紜,是非貿亂,而事弊日益以甚。」此論宋代好議論之病極切,要亦與諫官制度有關係。
其三尤要者,為宋代相權之低落。宋代政制,雖存唐人三省體制,而實際絕不同。宋初宰相,與樞密對稱「兩府」,亦曰「兩地」。而宰相遂不獲預聞兵事。
樞密一職,起唐代宗後,僅如漢之中書謁者令。雖時稱其權任侔宰相,然特以宦者任之,非朝廷正職。五代更用士人,權位眞埒宰相。宋因之,分文事任宰相,武事任樞密。故太宗命曹彬取幽州,而宰相李昉等不知。其伐遼,一日六召樞密院計議,而中書不預聞。宰相之失職可知。
又財務歸之三司,亦非宰相所得預。
三司者,為戶部司、鹽鐵司、度支使司。亦由唐代、德以來,兵寇頻仍,經費竭蹶,故每以宰相兼判度支、鹽、鐵。宋初猶襲其遺制,其後則三司駸駸脫離相權而獨立。宋史職官志謂:「天下財賦,內廷諸司,中外筦庫,悉隸三司」是也。其後王荊公為相,創立制置三司條例司,以整頓全國之財政,司馬溫公議其非,謂:「三司使掌天下財,不才可黜,不得使兩府侵其事。」
宰相之權,兵財以外,莫大於官人進賢,而宋相於此權亦絀。
宋史蘇紳奏:「太宗皇帝始用趙普,議置考課院以分中書之權,今審官是也。」涑水紀聞亦云:「太宗患中書權太重,置審官院、審刑院。至淳化三年置三班院,考殿最,自後多命近臣主之。」
又宰相坐論之禮,亦自宋而廢。
舊制,宰相早朝上殿命坐,有大事則議,常從容賜茶而退。自餘號令除拜、刑賞廢置,事無巨細,並熟狀,擬定進入,由禁中印畫,降出奉行。自唐歷五代不改。宋初,范質、王溥、魏仁溥在相位,引嫌具劄子面取進止,啜茶之禮尋廢,執政皆立而奏事。相體失其尊嚴,異乎古制矣。
故宋代雖稱中央集權,而其權實不在宰相。人主雖猜忌相臣,加以裁抑,亦不能如明代之直廢相臣,集大權於一身。則宋制乃適成其為一種弱徵,雖遇大有為之君臣如神宗、王安石者,乃亦束手而莫如何矣。
故就王室而論,雖若唐不如宋。宋無女禍,無宦寺弄權。然唐承北朝方興之氣,宋踵五代已壞之局。唐初天下文教已盛,規模早立。故漸弛漸圮,乃以奢縱敗度。宋建天下,垢汚方濃,蕩滌難淨。雖漸展漸朗,而終止於以牽補度日。
待到治平無事百年之久,而慶曆、熙寧之間,乃有人起來要想從新改造,這自然是更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