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枝从衙门出来后,心情格外复杂,主要就是因为这桩事。
赵大娘和周氏都说她有心事,其实倒也没说错。
现下,见宋玉枝神色不大好,一众伤兵互相使了个眼色。
有人劝慰道:“教头夫人,您不必为我们不平。”
“我们这种人,身无长物,家无余粮,说难听点就是烂命一条。霍大人能帮我们争取到后半辈子的倚仗,自也满足了。”
“没错。我爹去得早,我娘寡妇人家靠着到处给人做工,把我们拉扯大,没少受人白眼。我哥到现在还没银钱娶媳妇呢。我娘原想着把我妹妹换嫁出去。现在好了,朝廷给一份,霍大人再另外给一份。两份加起来,肯定够我哥娶妻了,我妹妹也能去寻个自己心仪的夫婿……”
“不止呢。大伙儿别忘了,除开抚恤银之外,还有功名呢。从今往后,我们可都是于国有功之人,再没人敢把我们小看了去,也算是扬眉吐气一回!”
“不用去滚钉板,告御状咯!我听说滚过钉板,身上会跟莲蓬似的,喝下肚的水都会漏出来!”
一众伤兵极尽所能地活跃着气氛,连屋里那些个伤势严重、尚且下不来炕的,都努力加入了话题。
情势比人强,尤其是活在底层的平头百姓。
平头百姓身如蚍蜉,去撼动身负从龙之功,又即将成为皇亲国戚的“大树”,无异于天方夜谭。
哪怕他们不怕死。可他们还有家人、族人要顾。不能为了“公道”两个字,搭上阖家、甚至阖族的性命。
于是只能调整心态,安慰宋玉枝的同时,也安慰自己——这样已经很好了!该知足啦!
宋玉枝并不见怪。
抬眼稍微一端详他们的神色,发现他们很多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宋玉枝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被大石块压住一般,压得她喘不上气。
“你们……你们晚间想用什么?我一会儿做来。”
宋玉枝强行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吃酸菜馅的饺子好不好?家里面粉多,还有好些酸菜。”
一众伤兵自然应好。
“教头夫人做啥都好吃,熬的白粥都比别人的好喝。”
“教头夫人随便做,调好馅料之后就拿过来,我们自己包。没得让您累着。”
“教头夫人做啥都成!就是别忘了记账哈,我们不吃白食!”
宋玉枝应过,快步转身回到小院里。
小院里静悄悄的,周氏和赵大娘还未回,宋知远写好了书信,出去寄信了。
宋玉枝刚准备往里进,后脚小石头追了过来。
宋玉枝以为他是心急过来帮忙,就道:“你们教头还睡着。你不用帮我,几百个饺子而已。我忙得过来。”
忙起来了,没工夫去胡思乱想了,心也就能定下来了。
“不是。我是有话想同您说。”
小石头出声之后,宋玉枝才发现他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
宋玉枝不想吵到沈遇,原样把院门关上。
“教头夫人,兄弟们有家人、族人要看顾。我没有!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没有任何亲眷。我不想就这样算了!”
小石头抹了把脸。
“如果我算了。死去的那些兄弟算啥?教头受的伤又算啥?我不想退,也不能退!我要去京城!姓方的势大,霍大人都没法子,我知道我现在告到哪里去都不管用。可我才十三岁,我起码还有二三十年可活。我可以等。等到姓方的势弱,等到姓方的犯下别的大错,若我等不到,还有我的儿子,我的孙子……”
小少年嗓音压得极低,呼吸急促,涨红的面孔依旧稚嫩,宛如一张绷紧的弓。
宋玉枝心中动容,看向小院东屋的方向,道:“小石头,你怎么知道他受伤了?”
“我猜的。”小石头的情绪平复了一些,“教头不是惫懒的人。过去在军中,他都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那个。我们私下里还调笑,说教头好似铁打的人,不需要休息一般。他现在白日里都在睡,比屋里那几个下不来炕的人,睡得还多。”
“因我年岁最小,教头和其他兄弟都对我很是照顾,不然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凭啥现在还能四肢健全地活着?这份恩情,我无论如何都是要报答的。这事我只和教头夫人您一人说了。等领到银钱,我就动身去往京城了。到时候教头问起,还请您帮我遮掩一二……”
说完,小石头躬身下去,对着宋玉枝作揖,决绝地转身而去。
宋玉枝忽然伸手把他拉住。
小石头只当宋玉枝要劝自己,正要说自己主意已定。
却听宋玉枝轻叹道:“倒是我不如你通透。”
小石头说的没错。
现在没有可能告倒那方镇将,可来日呢?
来日局势瞬息万变,就好像年前这天下还是大楚,如今已成了大乾一般。
谁能说那姓方的能得势一辈子?!
只要心怀坚持,总归能等到一个申冤鸣不平的机会。
“我不是要劝你改变心意。只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道去往京城?”
*
晚些时候,家里其他人先后回了来。
宋玉枝正坐在堂屋里,不紧不慢地包饺子。眉间的郁郁之气一扫而空。
周氏他们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终归是乐见其成的,便也不多问什么,去洗了手来,同宋玉枝坐到一处,说着自己任务的完成进度,一边帮着包饺子。
第一锅白白胖胖的饺子出锅的时候,正好沈遇也醒了。
赵大娘装了一大盆,送去隔壁,周氏接着煮第二锅,宋知远端着小碗,陪着亲娘,在灶房里吃饺子。
宋玉枝并不很饿,就端了一盘送进东屋。
沈遇才刚洗漱过,正在收拾。
宋玉枝扫了隐隐有些发红、刷牙用的柳枝一眼,只作不觉地笑道:“快回炕上吧。得亏咱娘不在家,不然她见了,指定又要骂你。”
“我又不是断胳膊、断腿,哪里就需要成日躺着了?”
说归说,沈遇还是乖觉地坐回了炕上,询问道:“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