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一众伤兵不再回避,宋玉枝便让小石头去隔壁把宋知远给喊了过来。
那些家书几乎都是宋知远重新誊写润色的,后来一家子离开魏宅的密室,也是宋知远负责归置和整理。
听说姐姐要那些家书,宋知远把装家书的包袱交给小石头,后脚他自己也拿着笔墨跟了过来——
毕竟一众民兵都是做最坏打算,以交代遗书的口吻,给家里留下的只言片语。
现在这些已经回城的伤兵,好歹是有命回来了,那么肯定得在家书里添上几句。好歹报个平安,免得让家人再跟着悬心担忧。
一事不劳二主,一众民兵大多都没读过书,这份差事自然得他来。
他跟过来之后,小石头还是跟先前阻拦宋玉枝一样,示意宋知远留在屋外。
宋知远同样表示不碍事,“我姐姐能去的地方,我也一样能去。石头哥别把我当小孩子看。”
说着话,宋知远已然跨进了堂屋,来到了宋玉枝身边,把笔墨放到了桌上。
一众伤兵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的神色,见姐弟二人如出一辙地只有惊讶,没有嫌弃和害怕,这才放下心来,重新聚到桌前。
小石头把包袱展开,露出里头一大沓家书。
每封家书都用硬挺洒金的信封装着,上头还分别写着众人的姓名和住址,保存的还特别妥当得宜,别说什么损毁,就是一个折角、一条压痕都没有。
不少人看的挪不开眼,心思敏感些的,甚至还红了眼睛,背过身用袖子擦起泪来。
宋知远不明所以地看向自家姐姐,用眼神询问这是咋了?
宋玉枝微微摇头,让他不必多问。
还能是咋了呢?
不过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在军镇上得到的一直是不公平的待遇。
这一封封家书告诉他们,原来他们的付出是有人瞧得见的,他们是值得被好好对待的!
还有一层,宋玉枝估计他们是想起一起上阵,却没命回来的战友了。
小石头也是背过身擦泪的一员,抹过了脸,他先开口道:“小公子,我的家书不用改,只劳烦你给我添上一句报平安的……”
不等小石头说完,宋知远已经飞快地从一堆家书里,找到了属于小石头的那封。
小石头只认一个“石”字,当下就愕然道:“我还没说我住哪里,叫啥呢!小公子,你咋找到的?”
宋知远小胸脯一挺,理所当然道:“石头哥,你来我家当过散工,又是头一个在我姐姐那里留口信的。我当然记得你,不止记得你的名字和住址,我还记得你这家书里,写了你把银钱都藏在……”
小石头连忙作揖求饶道:“我算是见识到小公子的聪慧和才智了。就是你别再说下去了,不然大伙都知道我那银钱的去向了!我往后还得往那儿藏钱呢!”
宋知远说也成,"但是石头哥你别喊我‘小公子’了,喊得我怪不自在的。你还跟以前一样,喊我名字。这样我才帮你保守秘密。”
小石头一边擦着额头冒出来的细汗,一边连连应允。
众人看着小石头的怪样哈哈笑起来,凝重伤感的氛围一扫而空。
后头宋知远接着帮众人修改家书的内容,宋玉枝在旁边无事可做,随意同他们攀谈了几句。
攀谈之下,宋玉枝才知道这一旬的日子里,一众民兵经历了什么——
他们护送完军眷,回到军镇的当天,就被那方镇将调往前线。
姓方的依旧不把他们的性命当回事,并不给他们发正经的铠甲和兵器,还让他们身着藤甲,手执木枪上阵杀敌。
那时候大楚可不是以多战少了,而成了以少战多、毫无优势的那方。
即便连副将按着北戎先锋官的口供,提前洞察了军机,设下了埋伏,打头阵又无行军经验的民兵依旧伤亡惨重。
到了楚军退回军镇的时候,五百民兵十不存一,侥幸活下来的,也都成了宋玉枝看到的这副惨烈模样。
“先前教头为了我们,已经同那姓方的起过好几次争执,为此还受了数十下军棍。后头眼看着我们整个民兵营都要覆灭,教头才不得不兵行险招混入敌营,用那‘擒贼先擒王’的法子……”
先前宋玉枝已经知晓,有一名楚将铤而走险,于夜间斩杀了北戎主将一名,副将数名。
当时她就隐隐猜到那正是沈遇的手笔。
但现下真听到是沈遇所为,宋玉枝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他捏了把冷汗。
“教头怎么逃出升天的,我们不知道。总之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日之后,就是教头夫人今日见到的那副模样。可恨那姓方的,甚至连一天半天的时间,都不给教头休整歇息,突然就说命令他带着我们这些伤患入城安置!”
“那姓方的浑把人当傻子!谁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不就是怕咱教头的风头盖过他去?他想独揽军功罢了!”
“那姓方的打错算盘了,只要咱们不死,一定给咱教头,跟那些不明不白死了的兄弟讨个公道!”
“我们先去禀告霍大人,霍大人管不了,我们就进京去告御状!戏文里说新皇登基的时候,最需要招揽人心。新皇帝肯定不会不管这种不平事!”
一众伤兵越说越愤慨,个个都咬紧牙关,握着拳头,恨不能生啖其肉。
但也有人比较冷静,出声阻止道:“兄弟们听我一句,不是我要泼你们冷水,而是京城在哪里,咱们谁知道呢?咱们甚至都没出过丰州城,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怕是还没弄清楚京城的城门朝哪开,就死在半道上了。”
“对,戏文里还说告御状要敲登闻鼓,滚钉板,挨上几十杖,才能见到皇帝呢……咱们就剩下半条命了,就算有命去了京城,也没命活到那会儿吧。”
堂屋内的气氛慢慢地又凝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