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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盛极而衰(1 / 1)


孝文帝生前最大的担忧是他的改革成果被破坏,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废掉了反对改革的皇太子元恂,最终将其处死。

元恂死后没多久,孝文帝就立次子元恪为皇太子。

元恪是否能继承父亲的遗志呢?

元恪长得漂亮,是个大帅哥,俊美容貌能加分,元恪就深受其益;而且他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平时端坐就如同一尊神像,让人生畏,有“人君之表”。

但这些,似乎还不足以让他登上皇位。

元恂被废后,孝文帝曾和彭城王元勰谈及元恪,说:“我早就认为这小子有非常之志!”

孝文帝这么说,是因为元恪对汉文化表现出了极大兴趣,这似乎就是在向他的父皇表态:我与废太子元恂不同,我将坚定地支持汉化改革。

这才是孝文帝选择继承人的决定性因素。

孝文帝执政期间殚精竭虑,已为他的继承者打理好一切,除却偏安江左的南朝,还有什么可以让元恪担忧的?只要安安稳稳,不做周厉王、汉桓帝那样的暴君、昏君,再不济也能得到个“守成令主”的称呼吧。

但真实的历史却是:宣武帝一朝,北魏王朝并未更上一层楼,宣武帝甚至没有将孝文帝朝辛苦得来的繁盛局面维持住,除了捍卫汉化改革外,这位帝王并未为他的国家带来新东西。

相反,他生性多疑,摧残宗室,用人不当,宠信外戚,有数位对北魏来说十分重要的藩王惨遭杀害和贬黜,内廷外朝,血光频现,四方边境,硝烟四起。

如日中天的北魏,在宣武帝元恪手中盛极而衰。

为什么是宣武帝?北魏在他手中走下坡路的原因何在?

要弄清楚原因,就必须从元恪的出身说起。

元恪生母名高照容,冀州勃海郡修县人。西晋“永嘉之乱”时,高氏家族躲避战乱,举家北迁至高句丽。孝文帝初年,高氏举家南下归顺北魏,到达龙城镇时,龙城镇将见到了十三岁的少女高照容,惊为天人,遂上奏朝廷,称其才德兼备,姿色艳丽,可以入宫侍奉天子。文明太后遂批准高氏来京。于是,高照容跟着父亲来到平城,冯太后亲自接见后,册封其为贵人。

高贵人很得孝文帝宠爱,两年后生下皇子元恪,随后又生下皇子元怀和公主元瑛,是孝文帝妃嫔中生育孩子较多的一位。后来,孝文帝决议迁都,后宫妃嫔从平城向洛阳转移,高照容却忽然在途中逝世。因事出突然,所以人们多认为这是一场谋杀,并猜测是当时正出家修行的大冯后暗害所致,因大冯后没有生养儿女,离宫前,她曾有意将高照容之子元恪收为养子,二人关系比较紧张。

后来大冯后入宫复宠,登上皇后之位,当时已是太子的元恪对这位嫡母十分孝顺,常去请安,大冯后对他也十分慈爱,俨然一幅母慈子孝的动人场景。大冯后对权力有欲望,并常以冯太后第二自居,她对元恪有慈爱的举动,固然有母性使然的成分,但更多的,恐怕是她将这位准皇帝当成了一颗棋子——想成为第二个冯太后,有一个孝顺听话的儿皇帝是必要条件。

而元恪对大冯后的孝顺多半也是有演戏成分的。高贵人去世的时候,元恪已经懂事。他登上皇位两个月即追谥母亲为“文昭皇后”,又为母亲在洛阳龙门石窟雕刻了举世闻名的《文昭皇后礼佛图》。他爱他的母亲。大冯后飞扬跋扈,孝文帝常年征战在外,元恪生性多疑,谨小慎微,清楚得罪大冯后的下场,而对大冯后的孝顺,多半出于自保。及至大冯后东窗事发,孝文帝将其冷落并最终赐死,没有任何史料记载元恪为大冯后求情。

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十六岁的元恪即位于鲁阳(今河南省鲁山县),成为北魏皇帝。在这位少年天子身上,存在两个与历代北魏帝王的“不同”。

第一,他在京师以外的地方即位。从道武帝到孝文帝,所有帝王皆在当时的都城登基称帝(道武帝在牛川登基,在平城称帝),而元恪遇上非常之事,所以在非常之地登基。

第二,他不是长子(道武帝也不是长子,但他情况比较特殊)。从明元帝拓跋嗣到孝文帝元宏,北魏所有的皇帝都是长子,这符合当时的君位继承制度,所谓长幼有序,由长子继承皇位,名正言顺。而元恪不是长子。

宣武帝的症结就在第二个“不同”上。

不是长子却登基为帝,这在当时是一件足以引起争议的事,历史上发生过很多因长幼无序引发的悲剧,如春秋时期宋国的“五世之祸”。让元恪感到无奈的是,无论如何,废太子元恂都是他的哥哥,史官在记载元恂时也会称其为“孝文长子”,而他是次子,这一点是铁打的事实,无法改变。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改变的:既然无法成为长子,那就成为嫡子!

嫡子,就是正妻(皇后)所生的儿子。

于是,元恪一即位就迫不及待地追谥其母为皇后,高照容从“高贵人”升级为“高皇后”,而皇后的儿子自然就是嫡子了。而且,元恂的生母林氏早已被孝文帝褫夺了“贞皇后”的谥号,追废为庶人,在这一点上,元恪是占优势的。

“元恂虽是长子,却是庶出;我虽是次子,却是嫡出!”这大概就是元恪的逻辑方式。确实聪明。

然而,聪明的背后是内心深处的自卑。而且,这种自卑并非仅仅源于自己的次子身份。其母高照容虽被追谥为皇后,但其母族高氏在北魏的上流社会并没有得到认可,孝文帝承认了世家大族的地位,而高氏显然不是名门。

元恪的叔叔北海王元详曾和高照容的宗族姊妹私通,结果被其生母高椒房一通臭骂:“汝自有妻妾侍婢少盛如花,何忽共许高丽婢奸通……我得高丽,当啖其肉!”——你已妻妾成群,个个貌美如花,为何还要和那高丽贱婢通奸!那贱婢要是落到我手里,我一定将她活剥生吞!

须知,高椒房出身也不高贵,最初只是个宫婢,然而在她眼中,高照容家的女人也不过是区区“高丽婢”,而辱骂高照容的姐妹为高丽婢,其实就是在骂高照容。这恐怕也是当时多数人的看法。汉化的鲜卑人业已产生“我为华夏”的荣誉感,何况高椒房是地道的汉人,高氏几代人生活在高句丽,已严重高句丽化,被轻视为高句丽人也在情理之中。

庶出,次子,生母被唾为高丽婢……元恪产生自卑心理似乎顺理成章。

而且,把元恪放在他的兄弟中间时,就不免显得平庸了。

似乎是孝文帝家教使然,也或许是基因使然,孝文帝诸子都很优秀。三子京兆王元愉、四子清河王元怿、五子广平王元怀、六子汝南王元悦都是风流倜傥、文武兼备的英杰,尤其四子元怿,聪颖拔俗,温雅蕴藉,丰神俊秀,俊美绝伦,他的叔叔彭城王元勰曾称赞他“风神外伟,黄中内润”,史官更是不惜笔墨赞美他“博涉经史,兼综群言,有文才,善谈理,宽仁容裕”,长得帅,有学问,有风度,善交际,放在当下,简直就是男神般的存在。

作为父亲,孝文帝也一直在忽视元恪。元恂很早就成了皇太子,孝文帝几乎将所有精力都倾注在他的身上,毕竟,对皇帝的培养历来从娃娃抓起,而对于其他儿子,孝文帝少有时间过问,二子元恪当然不会受到偏爱。元恂被废,元恪成为太子只在一瞬间,谁都清楚,他并不是按照皇太子的标准教育出来的,从某种角度讲,元恪作为皇帝,不过是个“速成品”。

这一切,都对元恪形成强大压力,他因此而自卑,又因自卑而多疑。这是他的致命弱点,并最终影响到整个北魏帝国。

因为底气不足,宣武帝元恪比历代先帝都更渴望加强手中的皇权。宣武帝一朝,北魏皇权专制达到顶峰,即便道武帝、太武帝时期,皇权也往往为许多势力所掣肘。比如道武帝时,依附拓跋氏的各部族便是一股辖制皇权的势力,而宣武帝一朝,几乎没有势力能对皇权造成束缚,这要归功于元恪的一系列举措。名为“举措”,其实是政变。

孝文帝临终前,为元恪安排了六位辅政大臣,六人分别是:咸阳王元禧、任城王元澄、北海王元详、广阳王元嘉、镇南将军王肃、吏部尚书宋弁。前四位是德高望重的宗室,他们都是孝文帝改革的支持者,王肃和宋弁这两位汉臣也非等闲之辈,王肃出自琅琊王氏,是东晋权臣王导的后人,在孝文帝太和年间由南朝归顺北魏,其谈吐高贵,极富风度,是一时名流;宋弁是孝文帝身边的红人,李冲称赞他有辅佐帝王之才,他初入宫时年纪尚小,孝文帝在朝会间隙向群臣询问治国之道,唯有宋弁对答如流,且声音洪亮,进退有礼,孝文帝对他大加赞赏。

安排这六人,孝文帝可谓用心良苦。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子的亲信未必能成为儿子的亲信。孝文帝没想到,儿子元恪对他选派的六名干将,只有满腹猜忌,没有丝毫信任。而且,他们越是能干,越是德高望重,元恪的猜忌就越严重。

宣武帝元恪已成为偌大的北魏帝国最脆弱的部分。

六辅政难以体会皇帝的苦衷,他们只知道,先皇对他们有充分的信任,在将忠孝视为至高道德的时代,遵从先帝遗愿是大过一切的事。皇帝年少,居于谅暗,作为辅政大臣,他们唯有尽心协力辅佐!于是,他们恭请新君安心服丧,天下大事将由他们兢兢业业地处理。六辅政积极主持朝会,处理奏报,接见使者,商议战事,帝国的诸多决策接连从六人手中发出。当他们心无旁骛地代替新君行使国家权力时,却没觉察皇帝脸上那倏忽而过的不满。甚至是杀机。

景明二年(公元501年)春,元恪率宗室百官在郊外举行礿祭(宗庙祭祀),祭祀完毕,元恪没有回洛阳,而是在附近的行宫休息。群臣也不敢擅自离开。正当群臣疑惑时,忽然一队禁军出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领军于烈简短地宣读了皇帝元恪的旨意:元禧、元嘉等六位辅政大臣即刻去面见皇帝。

于是,六人跟着于烈进入宣武帝元恪所在的宫室。

少年天子威严端坐,见辅政大臣进来,轻描淡写地说:“元恪无知,却荣登大宝,朕罹病期间(委婉说法),全赖诸位悉心辅佐!让诸位劳累,朕心实在难安!即日起,朕决定亲理国事,诸位暂且各归其位,等待朕的安排!”

元恪出其不意,六辅政措手不及。六辅政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元恪会使出这样的招数。六人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各自离去。紧接着,元恪又下达了一道诏书,晋封元叔咸阳王元禧为太保、领太尉,季父北海王元详进大将军、录尚书事。

元恪出其不意地从六位辅政大臣手中夺回了权力,并细心地考虑到咸阳王元禧和北海王元详的特殊身份,对两位叔叔予以升迁。但对元禧和元详来说,得到皇帝重视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相比其他辅政大臣,这两位皇叔死得更早、死得更惨。

元恪还一举将两位汉臣排挤出权力中心,也证明了他对汉族世家的充分不信任。宣武帝虽然维护了孝文帝的汉化改革,但其决策和施政方针已经背离孝文帝的初衷,从一开始,元恪就用行动证明自己并非一个合格的继承者。

然而,他确实打了很漂亮的一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不血刃,得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而对于居于权力中心的皇帝来说,要维护得之不易的权力,就必须做更多工作。

宣武帝登基伊始,有孤立无援之感的他,开始寻找帮手。

六位辅政大臣被排挤出权力中心的同时,一个人却出奇顺利地进入了北魏的朝堂。

他叫高肇,文昭皇后高照容的哥哥,也就是宣武帝元恪的舅舅。

皇帝的舅舅,这身份在中国历史上有个十分敏感的称谓:外戚。

中国历史上,有三种现象因其严重威胁统治而被皇室视为洪水猛兽:宦官干政、外戚专权、藩镇割据。即便雄健如汉王朝,在遭受宦官和外戚的侵蚀时,也只能束手无策并最终坍塌。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拓跋鲜卑从游牧漠北时就对外戚干政深恶痛绝,以至于北魏出现了“子贵母死”这一残忍制度,想以此杜绝外戚势力,但以太子生母的牺牲为代价而进行的努力,其效果却并不明显。

宣武帝在拉拢高肇入伙时,显示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态度,他一上台,就声称思念舅氏,追赠其外祖父为渤海公,外祖母为清河郡君,表兄弟高猛袭渤海公爵位,高肇为平原郡公,高肇之弟高显为澄城郡公。宣武帝封高氏爵位后,在皇家别苑接见高肇、高显兄弟,两位国舅爷因没见过这样的大阵仗,竟然“甚惶惧,举动失仪”,吓得连基本的应答都不能顺利进行,很失态,场面一度尴尬。可宣武帝并未介意。没几日,高肇一家便“富贵赫弈”,成为让北魏权贵不屑又泛酸的暴发户。

冯熙也是外戚,但冯熙在世时,并未有越轨和不法的举动,且常年征战,为北魏立下不少功劳,当然这也和冯太后的政治觉悟有关。

而高肇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高氏“出自夷土”,来自偏僻幽远的高句丽,直到归顺北魏,才真正见识到大国上邦之物华天宝,更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的舅舅!然而,在那个看重出身和名望的时代,高肇纵是高官显爵,在世家大族眼中,也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暴发户。而史书也明确记载了当时人们对高肇的态度:时望轻之。赤裸裸的轻视。每当站在这些世家大族的跟前时,高肇和族人都有一种被剥光衣服立于闹市的羞愧感。

但是,高肇却因此而锻炼出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并未就此退缩,只是埋下头来,在岗位上兢兢业业,丝毫没有怨言,久而久之,这位勤政爱民的北魏公仆竟还得到了人们的赞誉。

而在后来的几年间,高肇的势力将不断扩大,最终成为北魏一大权臣;而他之所以进入朝廷,正是因为宣武帝为对抗宗室而采取的措施,即以外戚打压宗室。在宗室势力逐渐为元恪所消灭时,高肇也成为权力空白的填充剂,所以,从高肇的兴衰就可以看出北魏宗室的境遇——这位高国舅的羽翼愈加丰满,北魏王爷们的处境就愈加糟糕。

第一位遭殃的,是咸阳王元禧。

元禧是孝文帝诸弟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即“元弟”。孝文帝非常看重他,对他关爱有加,封赐给他的食邑为三千户,而其他兄弟只有两千户。

元禧是孝文帝汉化改革的支持者之一,其功劳虽不如任城王元澄,但在孝文帝政治生涯中仍占有重要席位,是难以替代的得力助手。元禧在冀州为官时,有三千人向孝文帝上书,称咸阳王元禧为政以仁,请求将冀州永远封给元禧。尽管孝文帝拒绝了这一请求,但此事足以证明,元禧也很擅长北魏宗室历来擅长的“绥接之术”,并因此在北魏得到不错的政声。

但元禧有个极为致命的缺点。

贪婪。

史书记载,孝文帝作为兄长,很清楚他这位弟弟的缺点,经常劝诫他要有所收敛,不要贪得无厌,并以因贪财而被处死的元郁为反面教材,不可不谓“严重警告”。

但是,元禧当面满口应承,事后却又照旧如故,完全没有将哥哥孝文帝的谆谆告诫放在心上。

而且,元禧不是个内敛的人,性格张扬。孝文帝曾预言说:“终有一天,你是要造反作乱的,但结果肯定会失败,最终只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元禧只是报之一笑,依旧我行我素,没有任何忌讳。孝文帝注重手足情谊,也没有对元禧进行政治处分。

可是,哥哥会包容体谅他,侄子却不会。

宣武帝跟叔叔元禧谈不上什么感情,他眼中的皇叔元禧,不过是个贪得无厌且目无君主的人。他既为宰辅之首,辅政期间却诸多推诿,将政事交由其他五位大臣,整日无所事事,私下里却以首辅之便卖官鬻爵,收受贿赂,财力物力迅速膨胀,穿的是绫罗绸缎,乘的是香车宝马,家中姬妾数十,府上奴婢数千,经营的田产和盐铁生意遍布远近,富可敌国。

宣武帝对元禧的厌恶与日俱增,虽仍然对他多次升迁,但多是没有实权的名誉职务。其实,宣武帝也并未掩饰对元禧的厌恶之情,他的态度一度让元禧感到恐惧不安。元禧的斋帅(即侍卫队长)刘小苟常对他说:“皇帝有杀掉殿下的心思!”以此警诫。元禧听了,满腹忧愁,却又叹气说:“我不辜负皇帝,皇帝又岂会杀我呢?”

元禧在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没有停止聚敛钱财和美色。

宣武帝的态度更加恶劣,经常直斥元禧的不法行径。

宣武帝亲政后,重用他为太子时辅佐他的官员赵修。赵修遂得专宠,每日在皇帝身边侍奉,王公亲贵很难入宫见上皇帝一面。

惊弓之鸟的元禧打算孤注一掷,以赵修隔绝内外为借口,发动政变。

与他同谋的是他的大舅哥李伯尚,二人商议一番,大致决定了政变的日期和地点。

不久,宣武帝驾临小平津(在今河南孟津县东北),元禧等人在城西外宅等待刺杀时机。

敛财,元禧是一等一的好手;政变,他是十足的门外汉。

元禧本来决定时机一到就带兵冲进皇帝营帐,但从一开始,他的团队就陷入分歧之中。参与者中有两个人,分别叫符承祖和薛魏孙,他们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想趁宣武帝在佛塔阴影下睡觉时冲过去杀死他,可将要行动时,符承祖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听说,皇帝是至尊,不能随便杀。杀死皇帝的人会全身生癞。”薛魏孙一听,可能是爱惜自己的皮肤,竟收起刀子,悄悄退去了。

与此同时,如何行刺的讨论还在城西外宅中继续着。问题是,每当他们说出一套方案,总有人站出来反驳,而为了让自己的反驳站住脚,往往会声情并茂地描述失败的严重后果。结果,你一言我一语,对失败后果的详细描述让这些人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感。

元禧发现这些同谋一个个神情沮丧,脸上有恐惧神色,于是,一挥手,豁达地说:“算了!算了!今天就到这儿,大家都散了吧!”

一场性命攸关的政变就这样被取消了。

散了会,元禧带着一群姬妾去他的洪池别墅娱乐,并让斋帅刘小苟去给宣武帝请假,谎称自己是去巡检农田、畜牧等百姓生计。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在符承祖和薛魏孙准备行刺时,宣武帝就已经发现了异样。侍奉宣武帝左右的氐族首领杨集始发现元禧等人秘密集会,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宣武帝。宣武帝杀心顿起。

斋帅刘小苟得了元禧的命令,骑马去见宣武帝,却在半路遇见了宣武帝的禁军。禁军长官怪罪他身着尊贵的红色衣服,违背礼制,抽刀要杀他。

为求自保,刘小苟在惊慌中将主人元禧出卖了:“我有密报!咸阳王要谋反弑君!”

禁军长官惊出一身冷汗,即刻带他去见宣武帝。宣武帝细细询问之后,终于确定叔叔元禧有弑君想法并已付诸行动,于是令禁军去洪池别墅捉拿元禧。

夜色中,杀气腾腾的禁军武士冲进洪池别墅,立刻引起骚动。元禧听到外面的动静,得知事已败露,于是只得带着亲随尹龙虎,从别墅东南角落荒而逃。

主仆二人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谁都不说话。夜如死一般沉寂。

忽然,元禧冲尹龙虎说:“长夜漫漫,闲极无聊,你出个谜语让本王解解闷儿吧!”

中华上下五千年,未见心大如元禧者。

元禧喜欢猜谜语,这一点在北魏人尽皆知,但这个时候提出这种要求,似乎总有些不应景儿。然而尹龙虎很配合,说了一则谜语:眠则同眠,起则同起,贪如豺狼,赃不入己。

元禧贪财好利,远近闻名,所以谜面中的“贪”“赃”等字眼儿,对他来说理应很敏感,但元禧却并不认为这是在讽刺自己,还兴致勃勃地猜答案:“这是眼睛!”尹龙虎摇摇头,说这是筷子。

主仆二人边走边聊,渡过洛水。这时,元禧忽然回头对尹龙虎说:“你若不想和我一块死,我也不勉强。”尹龙虎说:“若能与殿下同生共死,虽死犹生!”

这时的元禧心中,或许会有一丝触动。

不久,宣武帝禁军追上来,将元禧和尹龙虎抓住,关押在华林都亭(皇家别苑)。

当时天气闷热,元禧口渴胸闷,命悬一线,但宣武帝下令不准任何人给他送水喝。直到后来,心存怜悯的侍中崔光实在看不下去,于是玩了个文字游戏,让手下为元禧送了一升牛奶。元禧将奶浆接过去一饮而尽,暂时保住了性命。

但也只是“暂时”而已。

最终,宣武帝对叔叔的判决下达了:赐自尽。

元禧临死,垂头丧气,往日神采荡然无存。几位姐妹前来与他诀别,他在交代后事时,还念念不忘几位貌美姬妾,几位公主听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边哭一边骂他:“你获罪正是因为到处找女人!事到如今,怎么还提这些人!”元禧一听,十分羞愧,一声叹息,以一杯毒酒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对于元禧家中数量庞大的财产,宣武帝将大部分都送给了舅舅高肇和宠臣赵修,其余的分发给内外百官,多者可得到绢帛百余匹,少的也可以得到十匹。绢帛并非寻常物,是可以作为硬通货的珍贵物品,足见元禧对财产的聚敛程度。可他的儿女在他死后,却不得不依靠彭城王元勰的接济过活,实在让人唏嘘。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元禧死后,咸阳王府的婢女作了一首歌,歌词为:“可怜咸阳王,奈何作事误?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踏霜与露。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这支看透人世无常的歌曲一直传唱到了南朝,南朝人一听这支歌曲,也止不住流下眼泪,对咸阳王的遭遇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

第二位遭殃的,是北海王元详。

元详是孝文帝最小的一位弟弟,因为小,所以颇受哥哥的疼爱,孝文帝每每出巡或者出征,都命他随侍左右。一次,孝文帝出行,途经祖父文成皇帝拓跋濬当年射铭之所,孝文帝膂力惊人、弓术了得,一时技痒,命诸兄弟试射远近,元禧等人射出的箭距离孝文帝的箭皆一二十步远(会来事儿),唯独元详的箭能追及孝文帝。孝文帝欣喜宽慰,下令重赏。

孝文帝驾崩后,元详受遗诏为辅政大臣。后来元禧谋反被诛,他忙向宣武帝递交辞呈,却被宣武帝一口回绝,于是仍在朝廷中担任要职,并因天子季父的身份而受到尊重。

可是,很难说这种“倚重”不属于宣武帝“权术”的一部分。元详本人与诸兄弟关系并不和睦,比如他经常在宣武帝面前诋毁元禧和元勰,而元禧的死其实也与他有莫大关系,而且他觊觎彭城王元勰的大司徒之位,为宣武帝所忌惮的元勰被排挤到朝廷中枢之外,就是他在捣鬼。

元详还自恃是宣武帝的叔叔而骄横跋扈,与朝廷臣僚的关系十分紧张,众人多对他心存忌恨;他担任公职期间,假公济私,牟取暴利,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致使朝廷世风日下;他的宅邸规模已经足够宏大、富丽堂皇,可还不满足,为了扩建私宅,竟强行拆毁大片民宅,而且不顾别人哀求,将他人的灵柩扔到街上,过往路人无不嗟叹,一时间民怨沸腾……

元详是个很糟糕的人,比他的二哥元禧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详长得漂亮,是个风流倜傥的高富帅,但也因此喜欢沾花惹草,负下许多风流孽债,他的母亲高氏为此事常常申饬他,他却屡教不改。他不喜欢正妻刘氏,与一位宠妾如胶似漆,后来这位宠妾病故,他如丧考妣,但宠妾一入土,他便将其忘得干干净净,又与其他女子淫乱。元详与当时一位飞鹰走狗的公子哥儿茹皓交好,茹皓的妻子是宣武帝生母文昭皇后的族人。茹皓结婚时,元详去道贺,邂逅了茹皓尚未出阁的小姨子小高。元详借酒乱性,与她一拍即合,私下频繁往来。后来,小高嫁给了安定王元燮,成了尊贵的王妃,但元详依旧与她交往甚密,由两情相悦发展为私通奸淫。好淫而薄情,便是天下人对北海王的印象。

而元详这种典型的堕落型人格,似乎与其母高氏也有着莫大关系。

高氏原为献文帝拓跋弘的椒房,宣武帝即位后封其为北海王太妃,人称高太妃。元详强拆民宅时,百姓自发组织与北海王府相争,高太妃竟亲自上阵,带着家兵部曲殴打百姓。

而在此之前的元禧事件中,宣武帝命人将元禧、元勰、元详三位宗王用防卫严密的大车拉去金墉宫,高太妃以为儿子此次进宫必死无疑,一路乘车哭送,结果后来只有元禧一人被扣押,元详无罪释放。于是,她抱住儿子动情地说:“从今以后,但愿不再富贵显赫!只求母子性命相保,即便是一块扫大街讨生活也心甘情愿!”

然而,元禧死后,元详愈加受重用,宣武帝经常御驾亲临元详宅邸,呼高太妃为“阿母(即祖母)”,并行家礼,对其母子恩宠有加。宣武帝每每离开时,高太妃皆恋恋不舍,必要举酒拜送:“但求官家(即皇帝)千秋万岁,时常光临我母子宅邸才好!”以前那种对权势的恐惧荡然无存。《红楼梦》中有句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用到高太妃身上再合适不过。这样的女人并非合格的母亲,元详的作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北海王元详一贯骄奢淫逸、贪残暴虐,而宣武帝并未加以劝解和制止,这似乎就是所谓的“姑息养奸”吧!

《左传》开卷第一篇就有这样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每每读到这句话,皆顿觉寒风阵阵、毛骨悚然!

很快,国舅爷高肇便自称掌握了元详的罪状,这些罪状包括“贪害公私,淫乱典礼”“驱夺人业,崇侈私第”等条目,而最让人心惊胆战的一条是“与皓等谋为逆乱”——与茹皓等人图谋造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以元详的种种做派,罗织一批罪名并给他戴上一顶谋反的帽子,似乎并非难事。元详与茹皓谋逆是假,通过茹皓与安定王妃淫乱是真,宣武帝多半知道真相,但真相并非他所关心的问题,只要“看上去是谋反”,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将元详予以制裁。

很快,元详被朝廷缉拿,宣武帝专门为他在洛阳东北建造了监狱,派重兵严加看守。

可是,一贯作威作福的元详党羽并未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他的一众家将竟妄想劫狱救人。这群脑回路清奇的家臣给狱中的元详写了一封信,上面详细地记述了劫狱计划和参与人员的姓名。元详正看这封密信时,被一名守卫发现,他冲进牢房,夺走密信,劫狱之事遂泄。宣武帝震怒,立即下诏赐死元详。元详在狱中饮下毒酒,大哭数声,倒地暴亡。

第三位,是京兆王元愉。

元愉是宣武帝的异母弟,雅好文学,喜欢豢养宾客,虽不及战国时代的孟尝君,但也有门人数十;他经常能得到许多珠宝锦帛之类的财物,随手便丢给众宾客;而且,他崇信佛教,自诩为佛寺大檀越功德主,在供养僧众、举行法事和进行布施时挥霍无度,常常让京兆王宫入不敷出;尽管如此,他还经常和广阳王元雍斗富,各种奇珍异宝,动辄焚烧销毁……

穷奢极欲只能依靠大量钱财做支撑,为此,他常贪纵不法,以公谋私,贪污受贿无所不能。最终,他惹怒了哥哥宣武帝。宣武帝召其进宫,杖责五十,并贬黜为冀州刺史。元愉因此心存忌恨。

于皇后是宣武帝的第一位皇后,是赫赫有名的“黑矛将军”于栗的后人,她的伯父就是帮助宣武帝从六辅政手中夺权的领军于烈。宣武帝夺权成功后,于烈将侄女推荐给宣武帝,宣武帝将其充入掖庭,册封为贵人,一度对她十分宠爱。几年后,于氏生下了皇子元昌。

后来,高肇也将自己的侄女高英送进了皇宫。高英一进宫便受到宣武帝的宠爱,二人耳鬓厮磨,全然不顾于皇后的感受。于皇后性情宽厚,不是个善妒的女人,不会争宠,特别在她三岁的儿子元昌夭折后,更是心灰意冷,日渐凋零,而后忽然离奇地在宫中暴亡,当时人们皆传言她死于高氏谋杀。而后,高英被立为皇后。

于皇后被杀,于氏家族对朝政的影响力降低,高肇的势力开始坐大,常代替皇帝行使权力,俨然成为朝廷中枢、内阁首脑。高肇威风日盛,依附他的,顷刻间升官加爵;违背他的,须臾便被治以重罪。北魏群臣和宗室对高氏一族已多有忌惮。

心高气傲的元愉自认有匡扶天下的才能,如今却被贬黜为小小的刺史,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一气之下,起兵造反,杀掉地方官吏,公然宣称:我得到清河王元怿的密信,密信称佞臣高肇已经把皇帝杀害,本王不得不起兵剿贼!然后,元愉在信都(今河北邢台市)以南设下祭坛,自立为大魏皇帝,年号“建平”。

消息传到洛阳,宣武帝派尚书李平征讨。元愉迎战李平,却接连败退,退入城中,闭门不出。在城中,元愉知道事情已无挽回的余地,无望中,带着王妃杨氏和四个儿子率数十骑逃出城去,但很快就被朝廷军队追上,被押送至京师。

途中,元愉表现得泰然自若,饮食如常,一直到了洛阳城郊外时,他才忽然对王妃杨氏说:“皇帝慈悲,必不忍心杀我,可我还有何面目去面圣呀!”说罢痛哭不止,竟气绝身亡,时年二十一岁。于是,在宣武帝和高肇甥舅二人的苦心经营下,又一位宗室在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中丢掉了性命。

第四位,是彭城王元勰。

如果说元禧、元详和元愉的死多少有些“咎由自取”的话,那么彭城王元勰的死,则是一场彻底的冤案。

元勰参与过孝文帝的许多决策,常年跟随哥哥南征北战,兄弟二人的关系在诸兄弟中最为亲密。事实上,孝文帝对元禧和元详等人的关爱,更多是出于一种责任感,是他们的“身份”决定了孝文帝对他们关爱有加。元勰不同,孝文帝对他是纯真的亲情,是兄友弟悌。

元勰才思敏捷,擅长诗赋,南征时,孝文帝让他代笔写露布(军报)。元勰奉命,写就之后传到军中,人们竟都以为是孝文帝御笔,可见孝文帝对元勰的深刻影响,也足见其卓越才华。一次,孝文帝御驾北巡,经过上党郡铜鞮山,忽然看到路旁十几棵高大挺拔的松树,一时诗兴大发,于是效法陈王曹植,边走边作诗,眨眼间,诗作已完成。他命人拿给元勰,说:“朕虽不是七步成诗,但也走得不算远;彭城王也作一首,等走到朕跟前,诗要作成。”元勰得令,便且行且作,二人距离仅十几步远,结果还没走到孝文帝跟前就作成了:“问松林,松林几经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孝文帝大加赞赏,这首诗也成为北朝诗歌中难得的佳作。

元勰温文尔雅,待人宽厚,在朝廷中的人望远远高过其他宗室,当时就有“贤王”的美誉,与元禧和元详形成强烈对比。孝文帝认为弟弟元勰才德俱佳,堪当大任,便让他做元氏皇族的宗师,掌管宗室事务。

尽管享有诸多殊荣,元勰却并未骄矜狂悖,依旧谨慎小心地为官处世。孝文帝病重,他日夜守护,侍奉汤药,心中充满忧愁。当时正值出征,他在帐中落泪,却在人前强颜欢笑,以稳军心。病重的孝文帝还提出效仿汉武帝托孤于霍光的典故,让他担任元恪的辅政大臣。

难能可贵的是,拥有显赫名声的元勰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政治头脑,他了解朝廷的阴暗面,知道权力角逐的可怕。当孝文帝提出让他担任辅政大臣时,他沉痛地推辞说:“一介布衣尚知为知己者死,何况臣弟已对先皇在天之灵起誓,怎敢不竭尽全力侍奉皇兄!但臣弟身处高位,受陛下宠爱已久,日后新帝登基,必有功高震主之忌!陛下若疼爱臣弟,请下赐善始善终之美,让臣退避灾祸!”

孝文帝思考元勰的话许久,虽觉可惜,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并手书一封给皇太子元恪,信中说:“你六叔元勰,品行高洁如白云松竹。我自幼与他关系甚密,兄弟间相互提携,感情甚笃。他常常请求辞官,但朕为长兄,不忍让胞弟远离,因此没有答应。但今后你不能再委屈他于朝政倥偬之中。朕百年之后,可听任其辞官请去,遂其谦冲退让之性,切不可再发生成王猜忌圣人周公之事。你是孝子,不可违背我的敕命。”此外,孝文帝还给了元勰一道遗诏,大致内容是诸王和百官可以凭此诏听从元勰号令讨伐叛逆,这一诏书说明孝文帝将元勰看作最信赖的人。

虽然孝文帝尽力为元勰铺好了退路,但别人对他的猜疑一直没有停息,而且这猜疑还多来自宗室内部。

孝文帝驾崩于征途,为防止生乱,元勰秘不发丧,并奉遗诏让人去请皇太子元恪南下,一直到了鲁阳,与元恪会合,元勰才将皇帝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元禧怀疑元勰迟迟秘不发丧是有谋反之心,一见到他便不阴不阳地说:“六弟啊六弟,你不但辛勤劳苦,所作所为还危险至极呢!”言外之意是元勰有谋反嫌疑。

大行皇帝尸骨未寒,自家兄弟便相互猜忌,元勰气不过,狠狠回应道:“兄长你年纪高、见识广,所以能看出危险;而弟弟我握蛇骑虎,情势危急,并不知艰难!”元勰不卑不亢,字字铿锵,回击了元禧,表明了心志。但元禧并不自省,自此,二人关系更加恶劣。

元勰的势力和人望,已远远超过了宣武帝的承受能力。高肇与宣武帝关系密切,自然能觉察出皇帝对元勰的态度,而且他本身就对元勰颇有怨言。这时高氏一族势力已遍天下,高肇和高皇后分别控制了前朝和后宫,高氏的野心正不断膨胀。高肇为将元勰置于死地,到处搜罗证据,向宣武帝证明元勰曾与元愉一同密谋造反。最终,宣武帝决定对元勰痛下杀手。

永平元年(公元508年)九月,宣武帝传召高阳王元雍、彭城王元勰、清河王元怿、广阳王元嘉及高肇等入宫。当时,元勰的王妃李氏正在生产,元勰以此作为推辞,但宣武帝执意不许,坚持要其入宫。元勰无奈,只好舍下妻子入宫。在皇宫中,宣武帝设下宴席招待众人,估计席间气氛还很融洽,君臣喝得酩酊大醉。酒宴过后,宣武帝令他们在宫中过夜。

元勰醉醺醺地回到为自己安排的寝宫,刚要闭门休息,门却被禁军推开,为首的元珍(宗室远支)将毒酒推到了元勰的面前。元勰见状,一下子明白了,静静地说:“让我见天子一面,方死而无憾。”元珍蛮横地说:“天子岂可再见!”说罢,以手中刀环(直刀刀柄有环)磕碰元勰,催促他饮下毒酒。元勰又说:“如此赴死,本王冤枉!”禁军武士再次以刀环催促。元勰无奈,将毒酒端起,一饮而尽。

次日清晨,元勰的尸体被禁军简单地用棉被加以缠裹,送到彭城王府,称其为醉酒而死。彭城王妃李氏是孝文帝重臣李冲之女,性情刚烈,不顾产后身体虚弱,厉声诅咒:“高肇滥杀忠良,苍天有眼,贼人必不得好死!”

不知彭城王妃是否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宣武帝默认甚至授意之下才完成的。

然而,看似不可一世的高肇,却又与曹操、乙浑等权臣有极大不同:他和他的家族,权力并未大过皇帝,宣武帝不是高肇的傀儡和代言人。相反,高肇一直被宣武帝提溜着,他不过是宣武帝身边的一条恶犬,指哪打哪,指谁咬谁,他的权力都是宣武帝所授予,而他所做的一切,也多是宣武帝所授意。宣武帝元恪才是几起杀人案的凶手。

北魏宗室的势力在宣武帝和外戚高氏联合打压下严重衰弱,他们没有能力再对宣武帝的统治构成威胁,而生性敏感的宣武帝在巩固自身统治的道路上,并非仅仅采用了打压宗室这一种方法,除此之外,他还通过另外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战争。

对南方的战争。

宣武帝发动对南朝的战争时,是有足够的底气向世人宣称战争的必要性的——统一中华,这是先君高祖孝文皇帝毕生的宏愿!

当时的南朝正陷于动荡之中。齐明帝萧鸾的长子身有残疾,难当大任,其次子萧宝卷得以继承皇位。说起来,萧宝卷和宣武帝简直就是政治双胞胎,他也废杀辅政大臣,排挤宗室,以此加强手中皇权,统治手段拙劣而残暴,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

陈显达是南齐名将,萧宝卷即位后,他任江州刺史,但不久他就听说新皇帝萧宝卷屡屡诛杀大臣,又获悉他不久将派兵攻打江州……忧惧之下,陈显达于永元元年(公元499年)十一月在浔阳(今江西九江市西南)起兵,例数萧宝卷罪恶,公然反叛萧齐朝廷。萧宝卷随即让后军将军胡松、骁骑将军李叔献共领水军,据守梁山(今安徽和县南长江西岸),左卫将军左兴盛督率前锋军,驻扎杜姥宅(宫城南掖门外),以护军将军崔慧景为统帅,征讨陈显达。

陈显达领军自浔阳出发,于采石(今安徽当涂县西北)击败胡松部,攻向建康城,萧齐朝廷震动。十三日,陈显达到达新林(今江苏南京市西南),左兴盛率诸军抵御陈显达军。是夜,陈显达一面沿秦淮河布置灯火,一面暗中遣军渡秦淮河北上,袭击宫城。十四日,陈显达率军数千登上落星冈(南京市长江南岸),建康守军纷纷逃窜,萧宝卷命禁军紧闭宫门,设守防卫;陈显达乘势率精兵数百进击,战于西州(今江苏南京市西),却因萧齐禁军顽强抵抗而战败,退走时被刺中,落马身亡,时年七十二岁。

皇帝的昏庸残暴让萧齐群臣人心浮动,另一大将裴叔业因萧宝卷不断诛杀大臣而惊惧,陈显达反齐时,他曾暗中提供援助。陈显达死后,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萧宝卷对他的猜忌。不久后,裴叔业的宗族子弟都逃离了建康,并致信裴叔业,称萧宝卷已拿定主意,要诛杀裴氏一族。裴叔业愈加忧惧,忙遣亲信奔赴襄阳,向雍州刺史萧衍求计,并说出了自己想投靠北魏做个“河南公”的打算。

萧衍是萧齐宗室,其父是齐高帝萧道成的堂兄弟,和裴叔业关系很好,但他对裴叔业归顺北魏的想法持反对态度,劝他三思而行。裴叔业难以决断,于是采取了一种看似两头兼顾、实则十分危险的方法:一方面让儿子入建康为人质,另一方面又派人到北魏豫州刺史薛真度那里询问归降之事。

薛真度作为北魏人,自然满心支持裴叔业归降,于是,他对裴叔业一通威逼利诱:“若等到事情紧迫时再来归降,恐怕,赏赐就不那么丰厚了呀!”

于是就出现了这么坑儿子的一幕:裴叔业刚将儿子送到建康城,就忽然举寿阳(今山西寿阳县)投降了北魏。宣武帝派彭城王元勰、车骑将军王肃等率步骑十万赴寿阳接应裴叔业,但大军还未渡过淮河,忧惧交加的裴叔业即病死,魏军成功占据寿阳,南豫州至此落入北魏囊中。

萧宝卷为夺回寿阳,不断派军北上。但是,因其暴政不断,萧齐早已人心离散,率水军攻打寿阳的平西将军崔慧景反叛,反过来围攻建康,虽未成功,但严重削弱了萧齐国力。萧齐朝廷仍不断增兵淮南,与北魏鏖战。但与此同时,萧宝卷本人却还在国内大起宫殿,奢靡浪费,百姓怨怒,军心溃散,内忧外困中,眼见一场亡国之难就要来临。

萧衍盘踞雍州,和其他臣僚一样,他也被萧宝卷视为不得不除的大患。萧宝卷数次派人暗杀,却均未得逞。不久,萧宝卷杀萧衍的兄长萧懿,萧衍见大势已到,遂召集部下,商议要废掉萧宝卷。众人一致赞同。萧衍立即大举征兵,很快招募到甲士千人、马上千匹、战船三千艘,同时秘密联合宗室南康王萧宝融,共同起事。

公元501年,继陈显达和崔慧景之后,萧衍在襄阳起兵,大军兵临建康城下,很快攻下外城,将萧齐宫城团团围住。

值此危急之际,萧齐朝廷内部仍争斗不休。朝中有人向萧宝卷进言称:“陛下并无过失,事到如今完全是文臣武将的过错,应大开杀戒,予以警示!”征虏将军王珍国悲愤异常,派心腹送给萧宝卷一面明镜,以示心迹。但萧宝卷依旧醉生梦死,荒殆国政,王珍国见皇帝无可救药,心一横,联合其他大臣闯宫,杀死了仍在温柔乡中风流快活的萧宝卷,然后出城将其头颅交给了萧衍。

萧衍进入建康后,拥立萧宝融为帝,此即齐和帝,萧衍升任大司马,掌军国大事,还享有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殊荣,俨然又一个曹操。

但与曹操不同的是,萧衍并未将称帝之事延宕至子孙,仅仅一年之后,他便逼迫齐和帝禅位给自己,萧齐灭亡,南梁建立。

北魏这边,宣武帝在将宗室整治得差不多时,正逢良机,遂趁南朝政权更迭之际,加紧攻势。北魏占据寿阳之后,尽得地利,于景明四年(公元503年)攻进淮河流域,疲于应对的南梁将防线撤退至荆州,而魏军则继续攻营拔寨,直逼南梁重镇——钟离(今安徽凤阳县)。

钟离位于淮水南岸,是南梁的北境重镇,北魏大军先扫清了驻扎钟离北部的南梁军队,然后于公元504年攻打钟离。但因淮水暴涨,钟离被大水淹没,北方士兵多有不适者,只好无功而返。

萧衍胸有韬略,是个出色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他清楚,北魏不会停止对南朝的进攻。于是改变了南朝的一贯作风,转守为攻,决意北伐,与北魏进行一场决战,并期望夺回被北魏占领的众多失地。

此次北伐,事关南朝衣冠的生死存亡,萧衍不得不慎重待之,而北魏业已攻克诸多重镇,士气正盛,绝不会轻易将夺得的城池拱手相让。这一切都注定接下来的交锋将是一场大战。

萧衍制定的北伐计划周详,由东至西依次展开攻势:张惠绍攻宿预,韦睿攻合肥,昌义之攻大梁,王茂攻河南城。四座城中,最为坚固者是合肥,攻打合肥的将领,是日后闻名天下的韦睿。

韦睿,字怀文,南朝士族子弟。祖父韦玄素有高洁之名,对仕途利禄不感兴趣,虽有才识却隐居南山,过着清幽逍遥的生活;其父曾任刘宋宁远长史,伯父任刘宋末光禄勋。父祖两代人对韦睿影响深远,韦睿既不消极避世,又对相互倾轧的官场保持警惕。乱世之中,他以明达睿智对待残酷的权力争夺,借此得以在三朝任职而安然无恙。南梁建立,萧衍任韦睿为廷尉,封都梁子(爵),后迁豫州刺史,兼领历阳太守。

史书载,韦睿“有旷世之度……虽临阵交锋,常缓服乘舆,执竹如意以麾进止……为梁世名将,余人莫及”。韦睿精通翰墨,有儒将风度,即便亲临战场,他也身着宽大舒适的休闲风格的汉服,手持竹如意号令军队,十分有范儿,南梁将领无出其右者。

所以,萧衍将最难攻克的合肥交给了韦睿。

通向合肥的道路上,尚有北魏的小岘城(今安徽含山县北)屹立,韦睿部将王超宗、冯道根前往攻打,久战不胜,韦睿便亲至前线巡视。守城北魏将士自恃骁勇,出数百人背城列阵。韦睿此次前来,只为巡视,所以手下兵士只着轻装,并未准备与魏军交锋,但当看到城墙上的情形时,韦睿却当即下令攻城。众将士一听,吓了一大跳。

韦睿气定神闲地说:“小岘城中有两千人马,足可自保,这次无故开城列阵在野,不过是自恃骁勇,如果能挫其锐气,必能乘机拔城。”

但是,将士们仍迟疑不前,刚才还温文尔雅的韦睿忽然厉声呵斥:“朝廷授我符节,不是为了装饰!我韦某人的军法,诸位难道不知道吗!——进攻!”诸将遂对魏军发起进攻。结果,魏军猝不及防,落败。小岘城落入南梁之手。

而后,韦睿继续北上,陈兵合肥城下。

合肥城池高大,是座举世闻名的坚固堡垒,其周围是绵延四百里的巢湖,水田和湿地间有无数条河川水路,是一座天然的水上要塞,而若能夺取合肥,西可直进寿阳,北可威慑洛阳。虽然难攻,但韦睿志在必得。

韦睿观察地形后,想到了春秋末年晋国智伯和韩氏、魏氏攻打赵氏时所说的一句话:汾水可以灌平阳,绛水可以灌安邑!他便定下“堰淝水”的战术,命令将士在淝水上游构筑堤坝,将大水引入,让合肥周围形成一片人工湖泊,合肥城彻底与外界隔离,成为一座孤岛。

北魏士兵善于陆战,而南朝将士精通水战,北魏中山王元英听到韦睿这样用兵,又得知南梁水师正在陆续逼向合肥,长叹一声,知道合肥已经难保。

韦睿军攻城,北魏守军殊死抵抗。

就在韦睿进攻合肥外廓东西二城时,宣武帝派来的魏将杨灵胤率援军忽从后方杀来。此时,韦睿军只有两万人,与北魏相比实力悬殊,但韦睿竟仰仗地利和出色指挥,击败了杨灵胤的先锋部队。

杨灵胤见识到了韦睿的厉害,不敢轻举妄动。观察地形后,他发现,堤坝是合肥战场上的要害,只要堤坝被毁,大水退去,他就能和城中守军成呼应之势,韦睿军则顷刻可退。然而,问题是,韦睿早已在堤坝上建造了坚固的营寨,想要攻下大堤,困难重重。杨灵胤硬起头皮,集中兵力,再次攻到堤坝之下。

面对强大攻势,南梁将士再一次动摇,诸将劝说韦睿撤退。韦睿大怒,呵斥众人说:“身为一军之将,须效死疆场,只可前进,不能后退!”说罢,令人取来伞扇麾幢,坚立在堤坝上,向魏、梁两军将士显示了誓死不撤的决心。梁军士气大振,冲到堤下与五万魏军鏖战。

杨灵胤也算得上是一时名将,但遇到韦睿,也只能甘拜下风。魏军很快就吃不消,稍一撤退,南梁军就急忙将被拆毁的堤坝修补完好。堤坝依然坚固。

杨灵胤的援军与合肥城中的魏军虽招手可见,但双方之间却隔着一片汪洋,近在咫尺却实为远在天涯,互相帮不上一点忙,北魏将士十分气馁。

而且,韦睿的攻势才刚刚展开。

通往合肥的水路逐渐畅通,南梁舟舰部队陆续到达,水师军容浩大,其最大舰船在水位猛涨后竟能与合肥城墙持平。乘水势汹涌,韦睿下令猛攻。南梁舰队遂在水上对魏军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攻伐,长弓劲弩,万箭齐发,北魏将士再也无心恋战,在哭声中眼睁睁看着南梁水师攻入合肥城。

合肥落入南梁之手。

伴随着此战传扬开来的,是韦睿这位儒将的显赫声名,北魏人皆称这位乘白轿、穿儒服、以竹如意指挥军队的韦睿为“韦虎”,可见对其敬畏之心。

战况开始对北魏不利。此时,南梁将领张惠绍克宿预,昌义之克大梁,王茂克河南城……南梁大军随之一丢萎靡,士气大振。

南梁北伐紧锣密鼓,萧衍已有吞并天下之志。

公元507年,萧衍命其弟临川王萧宏为统帅,大举进攻北魏。然而不用多久,事实就能证明一个问题:萧衍启用萧宏,是一大败笔。

萧宏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根本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军事历练,虽手握重兵,却每日在洛口(今安徽青洛河入淮河之地)笙歌艳舞,以各种借口拖延进攻。

此时北魏的军事统帅元英,也是宗室,他是景穆太子拓跋晃的孙子。元英英姿勃发,深谙兵法谋略,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领。与萧宏的夜夜笙歌不同,元英一到前线,即开始细心观察敌军情况,随后,从容不迫地展开反攻。

反攻第一步是收复刚刚失陷的河南城。河南城在一百里之外,元英要求一夜赶到,次日务必将其收复。很明显,这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

而当时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似乎,只有杨大眼。

杨大眼是仇池部落首领杨难当的孙子,因眼睛大如车轮(时人夸张),故被称为杨大眼。杨大眼是一员猛将,直比关、张。

镇守河南城的王茂率军三万严阵以待,为防魏军进攻,设置了三道防线,准备以逸待劳。

杨大眼率铁骑飞速赶往河南城,很快便以狂飙之势冲开王茂三道防线。王茂败退。河南城落入魏军之手。随后,杨大眼又沿淮河东进,与元英会合,攻下刚刚失去的宿预。北魏开始占据上风。

河南城和宿预的得而复失,并未让梁军统帅萧宏感到一丝紧张,他一如既往地喝酒唱歌玩女人。

而北魏大军已经逼到洛口。

魏将奚康生劝元英主动进军,但元英说:“萧宏虽然愚蠢,可他的手下却有韦睿这样的良将,不可轻敌;岛夷将帅不合,不用我们动手,不久,他们必然自溃。”于是,两军进入了相持阶段。

九月末的一个晚上,洛口忽降暴雨,南梁军营骚动,萧宏从梦中惊醒,误以为敌军来袭,吓得屁滚尿流,慌乱中带着几个随从策马逃逸。梁军将士忽然不见了主帅,顿时崩溃,数万大军作鸟兽散,丢盔弃甲自相践踏。元英听到动静,即刻下令追杀,一直杀到马头城(今湖北公安县西北)。马头城戍主朱思远弃城逃逸,南梁四十余将被俘,五万余人被杀。

马头城的陷落让钟离城直接袒露在北魏大军面前。钟离对南梁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据点,然梁武帝因梁军受挫而不敢贸然出击,只能对钟离城进行加固,令守将昌义之加强战备,以备魏军进攻。

十一月,萧衍又以曹景宗为统帅,都督诸军二十万,北上救援钟离。

次年正月,元英与杨大眼率数十万大军攻钟离。钟离在淮水南岸。为了方便通行,元英在淮水上架设栅桥,渡河后占据了南岸,而后对钟离发动进攻;杨大眼则在北岸随时接应,并保障后方粮道畅通。

当时,南梁的援军尚未赶到,钟离城仅有三千人,守将昌义之督率梁军将士奋力抵抗。南梁军早已加深加宽了钟离城堑(护城河沟),元英便让魏军一铲一铲将城堑填平,然后用飞楼(攻城器械)撞击城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钟离城守军采取了一个安全系数最高的应对方式:每当城墙损坏一点,即进行修补。魏军拆墙,梁军砌墙,双方忙得不亦乐乎。

元英知道城中人少,而南梁大军正在前来救援,不敢懈怠,下令加快攻城速度,魏军昼夜苦战,轮番上阵,前赴后继,无一人撤退。

梁将昌义之是神射手,每当城墙上有不敌的地方,他便亲自前往救援,百发百中。守将的举动极大鼓舞了守城将士,与魏军一日大战数十回合,魏军被杀者数以万计,堆积的尸体几乎能与城墙持平。

魏军决然不退,梁军誓死奋战。

二月,宣武帝以淮南地区湿热、不宜久战为由,让元英退兵。元英无功,心有不甘,于是上表声称:钟离必克!请陛下宽延时日!而后,竟抗命继续攻打钟离。宣武帝亦心存侥幸,便派心腹范绍前往钟离,与元英商议战事。

范绍见钟离城池坚固,劝元英退兵。元英不从。

不久,前来增援的曹景宗和韦睿会合,抵达钟离。因不敢与善于骑兵作战的魏军在陆地短兵相接,韦睿将南梁部队驻扎在邵阳洲。邵阳洲是淮水中央的沙洲。当夜,韦睿率众悄悄在邵阳洲筑造土城,城前掘长堑、树鹿角。最近的地方,距离岸上的魏军仅百余步。而一直到了拂晓时分,借着微弱天光,钟离城下的魏军才冷不丁地发现邵阳洲上高大的南梁军寨。元英吓出一身冷汗。

曹景宗派人潜入水中,给钟离城中的梁军送信。钟离守军得知援军已至,士气高涨,一片欢呼。

淮水北岸的杨大眼也发现了邵阳洲上的梁军军寨,便率万余骑发起一次迅猛的进攻。

然而,骑兵在这种战场上并不占优势,淮水之上虽架有栅桥,却无法让骑兵顺畅通过,发不起冲锋。韦睿将战车和辎重车连接成墙,大军躲在其后,两千弓弩手齐射,北魏骑兵损失惨重,杨大眼右臂中箭,败退。与此同时,淮水南岸的元英也对邵阳洲发起进攻,但均被曹景宗和韦睿的车弩搭配击退。夜间,元英又令士兵突袭钟离城,却不见任何进展,而且损失惨重。

事到如今,进退维谷,骑虎难下,元英叫苦不迭。

萧衍知道即将迎来多雨季节,便预先让曹景宗装备了与魏军所建栅桥同样高的战舰,准备等水涨船高时进行火攻。

一个月后,淮水暴涨,韦睿即刻派出大小舰船,船中载柴草膏油,火船借着风势,很快就将魏军的栅桥焚毁殆尽,梁军士气大振,喊杀之声震耳欲聋。栅桥的作用是连通淮水南北两岸,而现在栅桥被毁,北魏士兵自感孤立无援,顿时大溃,不顾号令,四散奔逃,溺死、被杀者十万余人。元英侥幸逃脱,单骑逃入梁城(今河南省方城县东)。北岸的杨大眼见状,也只好烧掉军营,下令撤退,不料梁军乘胜追来,又被斩杀五万余人。

梁军大获全胜。这也是南北朝时期南朝少有的一次大胜。

而本想饮马长江的宣武帝,所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在长江饮饮马而已。北魏军队损失严重,冯太后和孝文帝经过不懈努力而得来的强盛局面,就这样被一场战争毁灭殆尽。根据本章之前的叙述,想必读者已经知道,在战败后的日子里,宣武帝仍未吸取教训,还在不停地犯错误:重用外戚,迫害宗室。他的接连失误,因其皇权的高度集中而未凸显出来,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儿子将不得不硬着头皮为父亲的过失埋单。

延昌四年(公元515年),宣武帝和大多数北魏皇帝一样,正值壮年生命就走到尽头,时年三十三岁。宣武帝的死,标志着一个略显荒唐的时代的终结。北魏自建国以来,一直在走上坡路,至孝文帝时国力已达鼎盛。不可否认,孝文帝的改革步伐稍快,以致北魏有些地方出现难以支应的问题;而如果他能继续执政,则大有可能将对这些出现的问题予以修正。

作为他的继承者,宣武帝若想要成为一位合格的帝王,则需将父亲遗留下来的问题逐一解决,但他却将所有精力放在内斗和战争上,北魏因他而由盛转衰。

而且,这种衰弱是有惯性的。

宣武帝的继承者是次子元诩,即孝明帝,他即位时不过是个五岁的娃娃。小皇帝的母亲胡充华在宣武帝驾崩当晚,即拥戴元诩登上皇位,并立即召高阳王元雍和任城王元澄入宫,让他们统领百官,处理政务。一切井井有条,充分显示了这位女性的过人之处。

胡氏出身世家大族,是司徒胡国珍的女儿,入宫前出家为尼,幼年受过良好教育,对佛经典籍融会贯通,擅长讲道。宣武帝崇信佛教,常召集僧尼入宫讲经说法,胡氏便在其中,并因姿容秀丽而声名鹊起。后来,宣武帝听闻大名,便召见她,一看果然是个美人坯子,一夜夫妻后,封其为世妇,胡氏正式成为后宫中的一员。

因有“子贵母死”这一血淋淋的制度压在头顶,北魏的后宫妃嫔都不愿意生儿子,一旦不幸怀孕,她们便祈祷不要生儿子,甚至有人在怀孕后千方百计地将胎儿打掉。胡世妇却说:“怎能因畏惧一人之死,而让皇家绝嗣!”及至她怀孕在身,与她亲近的妃嫔宫女都劝她赶紧想办法,唯恐诞下皇子,她却不为所动,还常常向神佛发誓:若我能诞下皇长子,身死不辞!

宣武帝早年曾有一子,名为元昌,但三岁便夭折了,此后一直没有儿子。后来,胡世妇得偿所愿,生下皇子元诩,宣武帝大喜过望,晋封其为充华,又千挑万选为儿子请来保母,小心翼翼地养在别宫,就连嫡母高皇后和生母胡充华都难得见上一面。

元诩三岁即被册封为皇太子,这时,高肇等人站出来称,应按制度将胡充华处死。这一举动名为尊重传统制度,实则是想让高皇后坐享其成,达到控制储君即未来皇帝的目的。从这里就能看出子贵母死制的弊端:即使皇太子的生母依制被赐死,也有皇太子的嫡母即皇后这一大威胁存在。

或许宣武帝已看出了这一制度的不合理,也或许实在喜欢胡充华,于是,竟然霸气地宣布废除子贵母死制。胡充华得以活命。

高氏将于皇后及其家族扳倒,却并未成为最终胜利者,事实的发展出乎他们意料:宣武帝竟然废除了子贵母死制,胡充华活了下来!既然可以子贵母死,那也可以母以子贵。宣武帝一死,胡充华便牢牢将儿子握在手中,并巧妙地利用宗室对高氏的忌恨,拉拢宗室重臣,一面尊高皇后为皇太后,一面又以皇帝名义将自己尊为皇太妃。

宣武帝驾崩前,高肇正在征伐西南方的蜀国,等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高肇耳中,国舅爷既悲且惧,悲的是外甥皇帝的死,惧的是朝廷众臣将对自己不利。他朝夕哭泣,以至于形容枯槁,羸弱憔悴,赶到洛阳附近,夜宿于驿亭,家人前来迎接,他拒不相见;次日,一到洛阳城之下便号啕痛哭,来到停放梓宫的太极殿时,更是悲痛欲绝。

当时,被委以重任的高阳王元雍在皇宫西柏堂总揽国事,得知高肇入宫,便和众臣商议,准备诛杀高肇,于是安排武士十数人,埋伏在舍人省下。

高肇哭完宣武帝,从灵堂退出。清河王元怿、任城王元澄等宗室看到他,个个窃窃私语,而且拿不友好的眼神瞪他。惴惴不安的高肇走进舍人省,埋伏的武士一拥而出,将其乱刀砍死。元雍遂下皇帝诏书,称奸臣高肇畏罪自杀。一直到黄昏,胆战心惊的高家人才将高肇的尸体从西侧门拉出。

高肇死后仅一个月,皇太后高英便被胡太妃排挤出皇宫,被迫到瑶光寺出家为尼。不久,胡太妃晋升为皇太后。

高皇后在瑶光寺孤苦冷清,已没有能力翻盘,但胡太后并未就此放过她。三年后,一次月食现象让北魏人惊慌不已,国人纷纷传闻“国母当亡”。胡太后对这种谶纬之说深信不疑,于是让高英做了自己的替罪羊,派人将其杀害以应谶语。高皇后的死,标志着被宣武帝捧起来的高氏集团土崩瓦解。

胡氏在被尊为皇太后的同一月,群臣上表,称皇帝年幼,尚不能亲政,请太后临朝。于是,胡太后正式效法冯太后临朝称制,令曰“诏”,自称为“朕”,除了没有皇帝尊号,一切礼仪规格与皇帝本人无异。

北魏一朝,最为特殊的两位太后,就是冯太后和胡太后。

论及文艺才华,胡太后并不逊色于文明太后。胡太后笃信佛教,讲经能力已达专业水平,而且文学素养很高,诗词文章信手而成,《中国文艺词典》便将她列为北朝女诗人。其代表作《杨白华词》乍一看朴实无华,细读却不难发现字里行间蕴藏着奔放热烈的情感,堪称北朝诗歌代表;胡氏还擅长射箭,曾在鸡头山箭射发簪,一发即中;她身体素质极好,去嵩山祭祀,妃嫔宫人都已累到不行,她却早早地爬到山顶傲视群雄。

胡太后喜欢运动,因而崇尚健康体魄,她曾下令打开府库,让官员宦官和宫女搬运府库中的锦帛,约定能搬多少便赏赐多少。章武王元融和陈留公李崇过于贪婪,各自背负满满一大摞,结果力不能胜,还没走两步便跌倒在院中,李崇伤了腰,元融扭了脚,时人作歌嘲讽道:“陈留、章武,伤腰折股!贪人败类,秽我明主!”胡太后见状,不但不给二人一点赏赐,还对他们大加嘲讽。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胡太后俏皮和促狭的一面。

这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女人,也难怪宣武帝元恪要对她另眼相看。

而且,从胡氏冒死为宣武帝生下儿子这件事上来看,这个女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其性格刚烈,意志坚强,与冯太后有共通之处。

临朝听政之初,她便表现出寻常女子身上难得见到的杀伐决断,每日都要批阅臣僚呈上的奏章,从中央到地方的大小事务,皆由她过目,逢重大案件则亲自审理决断,她还定期考核地方官员,赏功罚过,朝纲肃整,令群臣叹服。

如果胡太后是第二位文明太后,那么北魏帝国的命运将截然不同。此时的北魏正需要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伤口。但很不幸,胡太后并非冯太后,她身上有很多性格和冯太后相似,但有一点却全然不同:冯太后对权势没有过分的欲望,胡太后却贪婪无度。当胡太后手中的权力稳固后,其天性中的弱点便逐渐凸显。

所谓“饱暖思淫欲”,胡太后青年守寡,且她本就是个感情热烈的女性,对于人间情爱有着强烈追求,于是,耐不住深宫寂寞的她,大肆招徕男宠充实“后宫”。最初,她和北魏名将杨大眼之子杨白花私通,但杨白花深知与太后私通的利害,前有李弈为鉴,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家破人亡。于是,他不堪骚扰,南下投奔南梁。胡太后对这位年轻有为的男子思念不已,还作诗以为纪念。

而杨白花离开不久,胡太后的眼睛就又盯上了一位天下闻名的美男子——清河王元怿。

元怿是孝文帝第四子,聪颖拔俗,丰神俊秀,而且博涉经史,口才极佳,在北魏是男神一般的存在。孝文帝对他十分宠爱,他的叔父彭城王元勰更是这样赞美他:“此儿风神外伟,黄中内润,若天假之年,比《二南》矣!”意思是:这小子风度翩翩,气质高雅,高洁品行和不世才华蕴藉于内,假以时日,定能直追周公和召公啊!

而元怿也以行动证明,他并未辜负父亲和叔叔对他寄予的厚望。宣武帝朝高肇专权,朝廷内外无不畏惧其淫威,而元怿却当面指责高肇是篡汉的王莽,并数次劝谏宣武帝对高肇不要委以重任,明知宣武帝重用舅舅高氏,还逆流而上,足见其远见和气魄。孝明帝元诩登基后,北魏佛教在宣武帝和胡太后的共同努力下已达高峰。有一僧人名叫惠怜,声称自己有神水,可治百病,每日接待来访病患达千人,一时声名鹊起。笃信佛教的胡太后便令惠怜在城南治病救人,并大行赏赐;而元怿一眼便识破了这假僧的伎俩,上表称惠怜迷惑人心,并援引东汉末年黄巾军首领张角之事为戒,请求杜绝此事在国家肆虐,胡太后阅后,随即冷落了惠怜。

面容秀美,才华横溢,不畏强权,直言敢谏,既是谦谦君子,又是国家名人,这样的风流人物,自然海内人望,到哪里都有一大堆追随的目光。元怿在朝廷内外名声极佳,无论高低贵贱胡汉男女,都愿意和他往来。

胡太后也是元怿的粉丝。

胡太后将目光锁定在这位小叔子身上已久,并以元怿“德先具瞻”为由,将朝政委任给他,付以周公、霍光之事。元怿对皇室忠心耿耿,自然责无旁贷,但入宫不久就发现,贵为皇太后的嫂子看他的目光与看别人不同。不久,胡太后便发动猛烈攻势。虽然元怿对叔嫂乱伦、君臣悖逆大为抵触,但在当时男女之事本就水到渠成,兼之胡太后不断挑拨、诱惑、威逼,一来二去,二人便睡到一张床上。及至后来,元怿更是很少回王府,与胡太后同进同出,形同夫妻,叔嫂丑闻天下人尽知。北魏国人对元怿的仰慕爱戴之情深厚,听说这个,都嗟叹不已,觉得可惜。

元怿既刚正不阿,得罪人就是情理之中的事,而在他所有得罪的人中,有一人将会把他推上绝路。这个人叫元叉。

元叉也是北魏宗室,是道武帝第三子拓跋熙的后人。元叉的妻子是胡太后的妹妹,借此关系,元叉得以接连升迁,并最终出任领军将军,掌管皇宫禁卫。元叉自恃有胡太后这大姨姐撑腰,骄横异常,目无法纪,做了一些法理不容的事;而元怿身为辅政大臣,不徇私情,每每依法予以处置。元叉不痛快,对元怿积怨很深,遂唆使人诬告元怿谋反,并动用自己的职权将其囚禁,又昭告朝廷百官,要审讯元怿。然而,北魏群臣大都跟元怿交好,于是,都站出来力保元怿清白。元叉一见事情不成,只好将元怿释放。

正光元年(公元520年),元叉又和宦官刘腾勾结,忽然发动政变,劫持孝明帝元诩,又将胡太后囚禁于后宫。控制了皇帝和太后,元叉基本上就控制了朝廷。而后,他又让人抓捕元怿,把他关押在门下省,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成功让元怿认了罪,然后“依法”将其杀害。

元怿的死震惊朝廷内外,人们皆“含悲丧气”,悲痛难抑,那些仰慕元怿的胡人,更是以本民族的风俗——用刀割破脸颊——缅怀这位贤王。

元叉又逼迫胡太后交出皇帝印玺,然后颁布诏书,宣布胡太后逊位,归政于孝明帝。事后,元叉将胡太后囚禁于北宫,重兵看守。

胡太后被元叉囚禁后,其忠实爪牙胡僧静和张车渠开始积极设法营救,他们纠集数十人去刺杀元叉,但事情未成,反被元叉制服,胡僧静被流放,张车渠被杀。

元叉夺权成功,霸占皇宫,沉溺酒色,经常偷偷让人从宫外招揽美女,让人把她们藏到一种很大的食盒中,带进宫内,肆意淫乱。趋炎附势之徒也常以酒色之事取悦于他,深为时人所不齿。一时间,政局混乱,不满情绪沸反盈天。

一次,孝明帝在西林园朝见胡太后并宴请群臣,君臣尽兴,宴席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这时,元叉酒劲上窜,忽然站到胡太后面前说:“臣听外间传言,太后想杀死臣!”胡太后掩饰住自己的惊慌,说:“我并无此话,外面的谣言岂可轻信?”元叉见胡太后神色自若,不像心怀不轨,于是戒心大减。

其实,元叉不过是个莽夫,真正厉害的是他的老伙计——刘腾。刘腾,字青龙,平原(今山东平原县)人,幼时因罪被阉,入宫做了宦官,初为小黄门。刘腾和大部分宦官一样,没受过什么文化教育,仅仅会写自己的名字而已,但他工于心计,善于逢迎拍马,因此,很快由小黄门升为中黄门,后来参与了孝明帝即位之事,对胡太后母子有功,胡太后感念其忠心,对他多加封赏,成为心腹。元叉因此与刘腾交好,他的很多作为,其实都是刘腾的手笔。可刘腾身体不好,常年患病,元叉控制朝政后两年,刘腾病情发作,死了。

刘腾的死,让元叉暴露了弱点,失去左膀右臂的他就像是无头苍蝇,在波谲云诡的政局中乱飞乱撞。

孝明帝元诩一天天长大,再也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元叉的恣意专权让他越来越不满,而且,毕竟母子情深,他同情母亲胡太后,并因此越发忌恨元叉。

正光五年(公元524年)秋,一天,胡太后忽然请来孝明帝和群臣,动情地对他们说:“如今我母子分离,还留我在宫中何用?不如放我离开皇宫,让我出家为尼!我心已死,当永绝于人间,就让我去嵩高闲居寺修行吧!——先帝啊!您真是圣明啊!当初修建此寺,正为我今日出家之用啊!”

说罢,胡太后从袖中抽出刀子就要落发。孝明帝元诩和群臣见状,吓得连连叩头,一边哭一边劝解。最终,在孝明帝苦苦哀求下,胡太后才放下了刀。不日,元叉就得知了胡太后的举动,他以为这个女人真的心灰意冷了,还特地去找孝明帝,说了些类似于“以后太后闹着要出家你就让她出家不必管她”之类的话。

孝明帝看着嚣张跋扈的元叉,已忍无可忍。

几日后,孝明帝与胡太后秘密商议对策,决意除掉元叉。元叉爪牙遍及宫廷内外,稍有不慎就可能打草惊蛇,母子二人极为谨慎。孝明帝阳奉阴违,一面秘密谋划政变,一面又做出信任元叉的样子,经常请他定夺国家大事。元叉不知自己已经进入圈套,一切如常。

高阳王元雍入宫觐见孝明帝,孝明帝以探视为名,带他去见胡太后。在胡太后宫中,元雍悄悄说:“臣不担心天下诸贼,唯一担心的便是元叉!元叉执掌皇宫禁卫,其父又在京西手握百万雄兵,其弟为都督,统御三齐(大致相当于今山东省)之众。元叉无心谋反便罢,一旦谋反,朝廷必不能抗!”

胡太后一听,急忙说:“元郎若对朝廷忠心耿耿,何不为皇家除掉元叉!”

元雍随即下拜,发誓效忠皇室,除掉元叉。

可是,皇宫中遍布元叉爪牙,三人的谈话辗转传到了他的耳中。元叉感到不安,自从刘腾死后,他也发现自己在朝中作为越来越不顺利,发现人们看他的眼神不那么友善,于是,他主动向孝明帝请求革除自己的职务。元叉的请求一经提出,孝明帝和胡太后便立即顺势剥夺了他的军权,并宽言抚慰。

见皇帝和太后没有杀自己的意思,元叉很快又开始跋扈起来。这一次,胡太后和孝明帝非常轻松地就抓住了他的把柄,将其逐出宫门,贬为庶民。不久,复仇心切的胡太后又下诏将其赐死,元叉势力遂瓦解,胡太后重新登上了阔别数年的最高权力舞台。

胡太后是个崇拜物质的女人,几年孤苦冷清的囚禁生活让她吃尽苦头,而如今离开牢笼,她便如母狼一般开始疯狂弥补过往的“损失”,又为自己找了三个男宠:郑俨、李神轨和徐纥。胡氏与男宠们荒淫无度,对男宠们分外慷慨大度,让他们个个位居高官,左右朝政,肆意弄权,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北魏国内乌烟瘴气,政务一团乱麻,局势如履薄冰……

胡太后的作为让北魏帝国雪上加霜。

之所以说“雪上加霜”,是因为此前元叉控制北魏朝政时,帝国的北方已经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北魏立国之初,草创了北镇制度,并用了几十年时间对其进行逐步完善,北镇自东而西分别为怀荒(今河北张北县)、柔玄(今内蒙古兴和县西北)、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武川(今内蒙古武川县西)、怀朔(今内蒙古固阳县西南)和沃野(今内蒙古五原县东北),称为“六镇”。孝文帝后期又在怀荒镇以东增置了御夷镇,所以实为七镇。各镇不设州郡,其民称“镇民”,民族构成有鲜卑、汉、氐、山胡、高车等族;首领称“镇将”,主要由代北鲜卑贵族、汉族强宗和胡族酋帅担任。

北镇设立的初衷是抵御北方柔然,后来,随着北魏逐渐统一中国北方,许多游牧民族被纳入北魏统治范围,所以,北镇也担负着牵制这些内属游牧民族的职责。北魏以武立国,民风尚武,而英勇的北镇将士担负着拱卫京师之责,理所当然地被北魏人视为“国之肺腑”,地位显赫。

但是,简单地将北镇视为抵御胡人的军事堡垒也并不完全正确,因为北魏崇尚武力,六镇固然能“防御”,但同时也在担任“进攻”的责任——六镇既是长城,更是军营。拓跋鲜卑是游牧民族,因此北魏统治者的很多行为方式带有明显的游牧烙印,六镇之于北魏,恰如“四角”之于匈奴。所谓“四角”,即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这四个机构如众星拱月,保护着匈奴王庭,是匈奴大单于的重要防卫。北镇的设立是自然而然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应对举措,也是北魏建国初期所必需的为政举措。

拓跋鲜卑初建代国,以盛乐为北都,以平城为南都,代人往来其间,保持着逐水草而居的生存方式,畜牧业仍是主业,此时的代国士兵,与其说是军人,倒不如说是牧民。其实,对游牧民族来说,两者大可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因为无论作为军人还是牧民,他们最迫切的需要就是获得更多、更肥美的草原。

但上帝没有偏爱拓跋鲜卑,鲜卑人强大的同时,柔然人也在开始强大,而且其他胡人如高车、敕勒也在草原上奔走往来。草原的面积是固定的,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口却在日益膨胀,僧多粥少的局面让拓跋鲜卑只能走上征战的道路,驱逐柔然并争夺草原资源。代北的拓跋鲜卑常年与柔然征战,尚武习气代代相传,很多家族借此而形成军功贵族,而在北魏国家机器的健全过程中,这种为争夺水草而战的“牧民”渐渐发生了变化,他们开始向职业军人转变,原来单纯地“为生存而战”也开始掺杂一些“为国家而战”的政治因素。

如果说前秦、后秦、前燕等前期进入中原的民族所发动的战争是为了土地,那么北魏与草原民族的征战则是赤裸裸的财富掠夺。公元391年,拓跋珪从铁弗部获牛羊二十万、战马三十万,得到这些战利品后,北魏“渐增国用”,可见掠夺的财富对北魏经济的作用之大;公元400年,道武帝破高车诸部,获马匹三十五万、牛羊一百六十万,拓跋珪将这批牲畜驱赶至平城,筑起一座牧场纳之;太武帝拓跋焘时期,北魏群臣主张征讨柔然的主要理由就是“收其畜产,足以富国”,八个字已说明战争的动机就是财富。

北魏的国家机构虽在逐步健全,但一直到太和年间北魏才确立了俸禄制,在此之前,北魏将士获得财物的主要方式便是这种战争掠夺,即战争所得财物并非全部收归国有,更多物资被作为薪饷分发给参战将士。因为北方草原富足,所以这种获益是丰厚的。崔浩曾在给太武帝的上书中说:“经常在北方参战的将士获得牛羊、珍宝和美女甚多,以至于南部边镇的将士心生艳羡,也都急于进攻南朝以便劫掠财物。”北镇镇民既得到了“国之肺腑”的美誉,又得到了数不尽的金钱和美女,小日子舒坦的很,其情形和清朝的八旗子弟很是相似。

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北魏在中国所扮演的角色在不断变化,而与之一同变化的则是六镇的地位。对于中国历史来说,这种变化是具有“进步性”的,而对于北魏来说,这种变化让它难以承受。

首先,在太和十一年(公元487年),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开始了一场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柔然汗国在亚洲草原立国共一百年,在过去的五十年中,它和北魏是一对劲敌,而从这一年开始,它的战略重心开始向西转移。引发这一巨变的是敕勒部族。

敕勒,即北魏人口中的“高车”,它长时期处于柔然统治之下,是柔然汗国的种族奴隶。但就在这年,敕勒人在他们的首领阿伏至罗的带领下,举十余万户西迁,并在车师前部西北建立了高车汗国。敕勒人的这一举动不但无视了柔然在草原上的权威,更是扼断了柔然与西域、中亚之间的贸易通道,柔然从此开始了对高车的征讨,以至于无暇顾及北魏。从这一年到北魏灭亡的七十年间,只有三次进入北魏国境侵掠的记录。

与此同时,同为柔然种族奴隶的突厥部族也在悄然崛起,而它的崛起同样伴随着征战挞伐。中原有中原的战争,草原有草原的博弈,因北方草原“内战”不休,游牧部落无暇南下,北魏的北部边疆开始变得宁静祥和。——只是,这种宁静祥和的背后,是可怕的暗潮在涌动。

其次,经过太和改制,北魏已转型为农业国,居于洛阳的统治者对草原资源的需求不再迫切,他们更为关心的是“三农”问题:农田、农民、农业。这时的鲜卑贵族,对于骑马放牧已没有太大兴趣。

再次,北魏从孝文帝开始,将所有的政治理想寄托在“统一中国”上,平定南朝便成为北魏对外战争的重中之重。与之前的中原王朝一样,北魏并无意将统治触角延伸至无法耕种的北方草原,所以,北镇逐渐失去了“进攻”的作用,他们更多的用处是牵制内属游牧部族的叛乱。可是,这种工作并无油水可捞。因为这里的诸民族常年饱受贫穷困扰,气候不好的时候,最基本的三餐都是问题,所以,经常发生动乱,但这种小规模叛乱难以引起朝廷重视,对北方六镇的忽视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以上是北镇地位下降的主要原因,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六镇已由“国之肺腑”沦为可有可无的附属。北镇镇民越来越受冷落,物质和精神上的巨大落差让他们难以承受,开始产生逆反心理。

北镇镇民身为武人,无时无刻不渴望重拾战士的荣耀,而就在眼看复出无望时,孝文帝又给了他们致命一击:迁都洛阳、汉化改革,让洛阳贵族和代北鲜卑贵族产生明显的高下差异,洛阳贵族所得利益远远高于代北武人。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代北武人发出不满呼声自在情理之中。汉化改革后,曾发生了一件具有代表性的事件:鲜卑族出身的洛阳羽林军对进京的代北鲜卑武士横加侮辱,结果引起了一场不小的斗殴事件。代北武人对朝廷的抗议已初露端倪,而一旦遇到合适的契机,这种逆反心理便会砰然爆发。

北魏正光四年(公元523年),中国北方大旱,塞外塞内缺草少粮,饥贫交迫的柔然向北魏请粮未果,于是出兵怀荒镇强行劫掠。怀荒镇本来就陷于饥荒,如此一来灾情更甚,身负御敌重任的怀荒镇民强烈要求开仓放粮,但镇将于景却武断地加以拒绝。

前有柔然大患,后有饿杀之虞,横竖是死,于是,怀荒镇民蜂拥而起,杀掉镇将于景,将府库中的粮食劫掠一空。

暴动就像是瘟疫,很快由怀荒镇传染开来。

三月,匈奴王族后裔破六韩拔陵煽动沃野镇民起义,饱受镇将和代北强宗压榨的镇民大举爆发,一呼百应,攻杀沃野镇将,破六韩拔陵趁势自立。

四月,高平镇胡族酋长胡琛闻风而动,率众反叛,杀镇将,自称高平王,与沃野镇叛军遥相呼应。

六月,秦州人莫折大提占据秦州城,自称秦王,反叛朝廷,莫折大提死后其子莫折念生代立,自立为帝。

七月,凉州胡族酋帅于菩提和呼延雄刺杀凉州刺史,据城反叛。

十月,营州人刘安定和就德兴诛杀刺史李仲遵,据城反叛,刘安定被城人王恶儿所杀,就德兴便向东逃窜,自号燕王,继续叛乱。

十二月,汾州正平、平阳两地胡人反叛。

次年正月,徐州刺史元法僧占据徐州城,自称宋王,叛离北魏。

……

北镇暴乱伊始,北魏朝廷便开始派遣大军征剿,但因将帅乏人,军队出战不利,接连战败,数位官员和宗室为此而受到严惩。

为将此起彼伏的叛乱镇压下去,走投无路的北魏朝廷最终拿出一个看上去更为可行的方案:请柔然出兵平乱。——六镇设立的初衷是防御柔然,现在却要柔然来帮助朝廷镇压六镇叛乱,对北魏来说,实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局面。

此时的柔然,因王室内乱频繁而需要北魏朝廷支持,所以,也乐得作顺水人情,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瓌遂自东向西对武川至沃野一线出兵,与北魏朝廷诸路大军合力夹击北镇叛军,大败破六韩拔陵,北镇叛军随之军心瓦解,叛军势力得到控制。

如雷阵雨一般的六镇暴动暂时告一段落,但混乱的局势并未就此平息,各地胡族的大小叛乱依旧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史载“时四方多事,诸蛮复反”,北魏朝廷疲于应对。正光五年(公元524年),朝廷下诏“诸州镇军元非犯配者,悉免为编民,改镇为州,依旧立称”。此诏颁布意味着六镇镇民的军籍、军户被剥夺,从自由民转变为依附于政府的“府户”,地位与中原地区的“佃户”基本等同。

而后,朝廷将六镇流民分散开来,发配到其他州郡,让其自行就食,以期达到瓦解叛军势力的效果。但六镇镇民因被剥夺军籍失去自由而心怀不满,暴动死灰复燃,战火很快就蔓延到广大的黄河以北地区,作为六镇之乱的延伸,河北起义继续侵蚀着北魏的躯体。

孝昌元年(公元525年)八月,柔玄镇民杜洛周率领流徙的北镇镇民在上谷(今北京市延庆区)反叛,叛乱再次如瘟疫一般传播开来。次年正月,五原人鲜于修礼在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叛乱。两股叛军势如洪水,疯狂的六镇镇民进入河北后,大肆抢掠粮食,驱赶、杀戮当地汉人,强行霸占民宅,致使冻饿死者十之六七,叛军所过之处一片焦土。

北魏朝廷派河间王元琛、长孙承业率军征讨,二人不敌,奔逃回朝廷。

八月,鲜于修礼被部将元洪业所杀,元洪业欲向朝廷请降,却被另一名叛军将领葛荣杀害。葛荣独领叛军,于九月在博野白牛逻(今河北博野县)大败广阳王元深和章武王元融,并将元融杀死于阵中,而后建立政权,国号为“齐”,自立为帝,不久又擒杀宗室元渊。次年春,葛荣攻陷殷州;北魏朝廷以源子邕为冀州刺史,率兵讨伐葛荣。十二月,葛荣在阳平(今山东莘县)东北漳水曲大败魏军。

叛军中实力最强的葛荣节节胜利,燕、幽、冀、定、瀛、殷、沧等七州之地很快被他收入囊中,并最终与杜洛周势力发生矛盾,葛荣杀杜洛周吞其部众,人数暴增,号称百万,势不可当。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北魏朝廷却发生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插曲:胡太后与情夫合谋,鸩杀了儿子孝明帝。孝明帝的母亲与男宠肆无忌惮地淫乱宫闱,这是脆弱的少年天子难以承受之屈辱,而且已经长大的元诩也不甘再做傀儡皇帝,便秘密传召正在镇压叛军的代北豪强尔朱荣率军相助。密诏却落到胡太后手中。胡太后大怒,其情夫郑俨担心孝明帝掌权后自己将有杀身之祸,便挑拨胡太后除掉元诩。胡太后既难抑爱欲,又畏惧罪罚,最后竟然以一杯毒酒将孝明帝鸩杀。孝明帝膝下无子,胡太后开创性地将元诩尚在襁褓中的幼女抱到前朝,诈称其为皇子,立之为帝,希望借此继续执掌朝政。可纸包不住火,小皇帝的女儿身被识破,无奈的胡太后只好宣布女帝退位,再从宗室中挑选继任者。她看中了京兆王元愉时年三岁的孙子元钊,立为幼主。

当此国难,朝廷竟发生这种人伦惨剧,真是不能不寒了北魏人的心!

河北地区的汉族百姓不堪凌虐,对葛荣叛军发出反对之声。因叛军以鲜卑人居多,所以六镇与朝廷的矛盾,很快演变成为汉族和鲜卑族的民族矛盾。由于时刻要面对朝廷军队的围剿和汉族百姓的游击,葛荣便拼命拉拢河北汉族豪强,让他们提供粮草辎重。但这些汉族豪强并不甘心向葛荣俯首,只不过为了自保而不得已暂时为葛荣提供帮助,而一旦朝廷派来劝降使者,他们便背叛了葛荣。葛荣知道北魏朝廷尚有威信力,于是决定尽快灭掉坐镇朝廷的拓跋氏,于是挥师进逼北魏重镇邺城,希冀拿下邺城,然后兵锋直指洛阳。

暴乱之初,走投无路的北魏朝廷已将目光投向各大地方豪强,并以各种政治嘉奖为筹码——想封侯拜相吗?想扬名立万吗?来吧,为朝廷效力吧!不管你是汉人、鲜卑人,抑或是氐人、高车人……只要能击败叛军,就不愁封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朝廷檄文一经发出,一时间,诸路豪杰并起,纷纷加入平定叛乱的阵营。其中的佼佼者,便是出身代北的尔朱荣。

尔朱荣,字天宝,北秀容(今山西朔州市)人,契胡部落酋长。契胡族族源众说纷纭,有人说它是羯族别部,也有人说它就是山胡族(步落稽),但可以肯定的是,尔朱家族世代居住于各种胡人中间,远离中原,族风尚武,其先祖曾居于尔朱川,便以居住地为氏,此即尔朱氏由来。

尔朱氏是酋长家族,世代统领部落,道武帝时便被北魏朝廷拉拢,尔朱荣高祖名尔朱羽健,曾率领契胡武士一千七百人跟随道武帝平定晋阳,立下战功,被拜为散骑常侍,并受封地三百里。

到尔朱荣的父亲尔朱新兴任酋长时,尔朱家族已富贵异常,史载其“家世豪擅,财货丰赢”,拥有牛羊驼马无数,朝廷每逢征讨,尔朱新兴便主动奉献战马和粮草,大力支持,孝文帝对其很是欣赏。尔朱新兴善于交际,与朝中权贵打得火热,他每到洛阳,洛阳权贵便赠之以珍宝,他则大方地回赠良马,捞足了政治资本,接连升迁,并被授为秀容第一领民酋长。孝明帝时,尔朱新兴自感年老力衰,便请求朝廷将爵位传给儿子尔朱荣,朝廷予以批准,尔朱荣便接替了父亲的职务和爵位。

尔朱荣身处诸胡混居之地,很可能混有其他血统,因而他的皮肤异常洁白,英姿俊秀。他从小就聪明过人,又很好地继承了游牧民族崇尚军武的传统,善于射箭,每次设围打猎,都制定军令,其部众惧其威严,皆不敢违令,这显示出他杰出的军事领导才能。

早在六镇之乱刚刚爆发时,负责镇守晋阳的尔朱荣便抓住时机,散家资,募勇士,与叛军作战;后来又主动请缨东征鲜于修礼,因而被朝廷拜为征东将军、右卫将军、假车骑将军、都督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诸军事、大都督……名目繁多的官衔充分暴露了朝廷病急乱投医的恐惧心理。尔朱荣的嗅觉非常敏锐,朝廷的空虚和怯懦被他察觉,在平定叛乱的过程中,他也像平定黄巾军的曹操一样,趁机扩充实力,赢得了相当的威望,成为镇压河北暴乱的主力军。

尔朱荣的军事才能在历史上有目共睹。但凡出色的军事家,总有以少胜多的战绩,尔朱荣身为杰出军事家,自然少不了这样的经典战例。

葛荣叛军眼看要打到邺城,尔朱荣亲率七千精骑东出滏口关截击。葛荣军号称百万,这个说法不可信,但几十万还是有的,而且他们接连大捷,劲头正盛。尔朱荣却敢以区区七千骑兵主动进攻,时人皆以为必败,而朝廷群臣多坚持各路勤王军汇集后再作总攻,所以,对尔朱荣的擅自进攻充满不满和怀疑。

但这些人哪里知道,尔朱荣看似冒险的行径,却源于他对敌人的认识,以及那份常人难以企及的自信。

葛荣出身怀朔,其手下亲信和部将都是怀朔镇民,尔朱荣让其部将高欢到葛荣军中策反。高欢不负所托,竟成功说服葛荣麾下七员大将率一万人马投奔了尔朱荣。

似乎葛荣也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离去,在听说孤军深入的尔朱荣已越过太行山时,他傲慢地对部将说:“我最怕的就是他小子躲在山中不出来,只要他出来就都好办了!这仗不用打,你们每人准备一根绳子,他们一来,把他们绑起来就是了!”言罢,葛荣令叛军摆出绵延数十里的鹤翼阵待战。

鹤翼阵是中国古代军事家常用的阵型,就像向前伸展开的鹤翼,呈“V”字形,这种阵法最擅长将敌人包围并予以全歼。既然是“包围”,那么前提必须是兵力多于敌方。如此看来,葛荣用这种阵型,算得上中规中矩,并无错误。

但葛荣有个大问题:轻敌。

而且,这种轻敌已经扩散到他的每一个士兵心里,因为节节胜利,他们并未将敌人放在眼中,他们仍在谈笑,轻松得就像度假,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绵延数十里的阵线出现了许多间隙——他们的鹤翼阵并非一道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这里,就是尔朱荣的突破口。

战争的血腥残酷之处,便是鼓励杀人,杀敌越多军功越盛,而明确杀人数量的方式是报首级,也就是砍人头。可是,尔朱荣深知自己兵少,如果在作战时都去割人头势必影响战况,于是,他只给骑兵配备一根短棒,明确下令:不许斩首报功,只许以棒子击敌要害!

在尔朱荣行动之前,葛荣先按捺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发动了进攻,数十万叛军漫山遍野,枪矛如林,人踩马踏,飞尘遮天蔽日,以地动山摇之势向尔朱荣压来。

尔朱荣将军队主力埋伏于山谷,又派骑兵往来奔跑,马蹄声惊动山中走兽、林中飞鸟,又腾起团团黄沙,其直接作用便是迷惑了敌军,让葛荣搞不清楚尔朱荣到底有多少兵马。

叛军忽听“隆隆”之声,只见前方遮天蔽日的黄沙,黄沙之中传出摄人心魄的喊杀声!尔朱荣驱马在前,挥舞短棒直冲葛荣军最薄弱的间隙,在骑兵猛烈冲击下,叛军的鹤翼阵被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尔朱荣并未止步,而是继续带着七千骑兵向前冲,直奔葛荣本阵!

同时,尔朱荣让一支骑兵迂回到葛荣中军背后,形成夹击之势,迅猛的骑兵很快冲散了葛荣中军。葛荣被擒。叛军知统帅已经被擒,不再抵抗,纷纷缴械投降。折腾掉北魏王朝半条命的暴乱,在尔朱荣的漂亮奇袭中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然而,北魏并未就此歇一口气。

长久以来,史学界持这样一种说法:魏亡之祸,成于六镇;轻薄六镇,实自太和。这一说法将六镇之乱视为北魏灭亡的诱因,又将六镇之乱归咎于冯太后和孝文帝的太和改制(主要是汉化改革)。综合笔者前面所述,可以看出这种说法确实有失偏颇,是一种流于表面的误读。

假如没有太和改制,那北魏就仍是一个半游牧半农耕的国家,经济落后,就需要以战争和劫掠来维持生存需求。但国家不等同于部落,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没有马上得天下还能马上治天下的道理,以战争讨生活的行为是饮鸩止渴,军事强大如亚历山大帝国、蒙古帝国,无不是昙花一现,穷兵黩武只能将北魏拖进衰亡的旋涡。太和改制来得及时且正确。因为,北魏不仅需要强盛的经济和军事,还需要繁荣的文化,只有在文化上达到一定高度,北朝才有资本在将来统一中国。

太和以后,北方局势趋于平和,北魏因而得以将注意力转向南朝,所以六镇地位不再那么重要;而六镇遭受冷落,或可视为北朝将统一中国的一个征兆。遗憾的是,孝文帝英年早逝,而其后继者又资质平庸。宣武帝、孝明帝和胡太后非但不能守成,还因热衷权术而内斗不止,最终造成朝中无人的局面。

北魏历代帝王都经历过各种农民起义,却为何只有六镇之乱成为北魏难以承受之重?一个原因是:六镇镇民是职业军人,长期与柔然及其他胡人交手,作战勇猛,其战斗力绝非之前那些饱受饥饿的农民所能比。另一个原因是:北魏朝廷将帅乏人,没有杰出将领出来力挽狂澜。柔然和南朝都很强大,但他们却不能将北魏推上绝路,这就证明,真正给北魏带来重创的并非六镇之乱,而是北魏将帅乏人的局面——这是宣武帝和胡太后热衷于内斗的恶果。

宣武帝即位之初,朝廷中尚且人才济济,出将入相者不乏其人。但宣武帝却接连杀害股肱之臣,导致北魏人才凋零,那个动辄几十万大军出征的帝国,已在他的手中消失了。胡太后宠信奸佞,北魏精英再次遭受打击,致使兵变和暴乱发生时,朝中无人可用。孝文帝做了他应该做的,且政绩斐然,宣武帝和胡太后这对夫妻却做了很多不该做的,消耗了北魏历代先皇积攒的实力——他们才是北魏衰亡的罪魁祸首。

但在经历这些磨难后,备受冷落的代北贵族却意外地开始扬眉吐气。这群以武立身、以武存身的边区贵族很快就浴火重生,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在中国历史长河中大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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