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鲜卑依然是晋朝的心腹大患。
因为千百年来饱受游牧民族的侵袭骚扰,所以汉人在蔑视和痛恨这些游牧民族的同时,并未忘记去了解这些蛮夷之属。晋人很清楚,鲜卑族是由许多同床异梦的部落组成的联盟,虽然这个联盟时战时和、时分时聚,但总有出色的首领站出来统筹全局,他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些部落抱成团。为打散这个联盟,幽州刺史卫瓘想到了最节省成本的方法——以夷制夷。
具体实施方案是三十六计之一:反间计。
他买通了与拓跋鲜卑亲近的乌桓族酋长库贤。
乌桓又名乌丸,曹操曾讨伐过这个部族,并斩杀了他们的首领蹋顿(胡语意为“栽跟头”)。前面已经说过,乌桓和鲜卑同样出自东胡,血缘关系比较近,语言风俗大同小异,曹操征讨乌桓之后,乌桓势力衰弱,不得不依附拓跋鲜卑。乌桓酋长库贤,为人奸猾且贪财好利,他作为臣属在拓跋力微身边很是得宠,肆意弄权,是个佞臣。他收了卫瓘的贿赂后,就大张旗鼓地在自己的院子里磨钺斧(一种圆刃大斧),故意引起其他酋长的注意。酋长们果然上钩,便跑来问他为什么磨钺斧。库贤这个人表演天分极高,他声情并茂地说:“可汗说啦,都是你们这些人进谗言,害死太子!所以,他老人家让我磨钺斧,待磨得锃光瓦亮,就把你们的长子都召集起来,咔嚓咔嚓全砍喽!”这些酋长一听都吓坏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纷纷卷铺盖卷儿,带着族众跑路了。卫瓘计策得逞,拓跋鲜卑瞬间四分五裂,实力大大削弱。
拓跋力微先是丧子,后又经受部族离散,不久便在痛苦中离开人世。
接下来的几位继任者,面对的是一个烂摊子,内忧外患不断。而且,这几位酋长在位时间都不长:拓跋力微的儿子拓跋悉鹿在位九年,于忧患中死去;次子拓跋绰在位七年去世;拓跋沙漠汗之子拓跋弗,政治清明,待人宽厚,百姓敬服,但在位仅一年就去世了。
这时,拓跋力微的另外一个儿子拓跋禄官即位,他一上任就把拓跋鲜卑分成三部:他本人直辖东部;拓跋沙漠汗之子拓跋猗迤统中部;拓跋沙漠汗的另一个儿子拓跋猗卢统西部,拓跋鲜卑的都城盛乐就在其治下。
拓跋禄官在历史上戏份并不多,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比较平庸的人,但分析一下他的决策,就可以发现其实他也是有一番深谋远虑的:他将拓跋鲜卑分为三部,让三部向不同方向发展,无论进退都有余地,即便忽遇战乱和灾难,也能将危害降至最低。更重要的是,他慧眼识珠,所任命的两个侄子,也就是拓跋沙漠汗的两个儿子拓跋猗迤和拓跋猗卢,都是极出色的人物。
拓跋猗迤这个人,在外形上最明显的特征是身材魁梧。《魏书》记载他“英杰魁岸,马不能胜”,块头太大,一上马就把马压扁了,所以人家出门不学“高富帅”骑马,人家坐牛车。而且牛也不是普通的牛,是两角之间能容一石(一百二十斤)重物的大牛。出行虽不甚雅观,但这位坐牛车的拓跋猗迤,却完成了骑马的人都不能完成的功业。
晋惠帝元康八年(公元298年),拓跋猗迤率部众穿越漠北,向西行进,对西方诸胡发动攻击。五年下来,归附者有三十多个部族,实力大增。
公元304年,匈奴人刘渊在离石(今山西离石区)自立为汉王,公然反叛晋朝。西晋派军征讨,被委以重任的并州刺史司马腾向拓跋猗迤求援,拓跋猗迤随即率军驰援,在上党和西河两地打得刘渊落花流水,与晋军胜利会师。拓跋猗迤的胜利让晋人再次意识到:拓跋鲜卑是一支潜力股,而且是一支相较而言更容易控制的潜力股。于是,西晋皇帝册封拓跋猗迤为大单于,并赐紫绶金印。一时间,拓跋猗迤成了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大大小小的部落咸来归顺。但在充满阴谋的权力舞台上,拓跋猗迤暴毙而亡,没能笑到最后。他的死对拓跋鲜卑来说,无疑是一记重创。
西晋王朝曾派遣大批汉人到拓跋鲜卑担任各种官职,其中最有名者为担任辅政的卫操。卫操对拓跋猗迤甚为敬重,亲自为拓跋猗迤立碑记功,在碑文中,他代表中原王朝,正式承认拓跋鲜卑是黄帝后裔——中原的炎黄子孙承认拓跋鲜卑与他们同宗同源、同根同种,对于拥有“胡人”名号的拓跋鲜卑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嘉奖。
但须知嘉奖的目的是拉拢。拓跋鲜卑在西晋王朝眼中,是不可多得的香饽饽,是中原王朝制衡北方游牧部落的利器。而拓跋鲜卑的这种地位,对其后来的壮大,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现在再将目光转向拓跋沙漠汗的另一个儿子——拓跋猗卢。
其实,在拓跋猗迤对西方诸部用兵之前,他的兄弟拓跋猗卢,已在当上西部首领的第一年,就将散落在并州的杂胡部落迁到了自己治下的云中、五原、朔方三郡,壮大了实力;又西渡黄河,以迅雷之势击败匈奴、乌桓及其附属部落,威震大漠。而后,拓跋猗卢在杏城(今陕西黄陵西南)以北八十里直到长城夹道立碑,明确了与西晋王朝的国界线。
从拓跋猗卢的举动来看,这时的拓跋鲜卑已对西晋有了极强的戒备之心。明界立碑,是一种对抗,也是一种态度。极有可能的是,拓跋猗卢已怀疑他父亲的死与西晋王朝有关,因为那些参与杀害拓跋沙漠汗的酋长——尤其是库贤,嘴巴估计是不怎么紧的,拓跋沙漠汗的真实死因很容易在草原传开。当然,拓跋猗卢的这一举动,多半也有“恃宠而骄”的成分,他自恃被西晋王朝看重,纵是有些狂悖之举,西晋王朝也不会不给面子。他通过跟西晋叫板的方式,在北方诸胡中树立了威信。
拓跋猗迤死后两年,他的叔叔拓跋禄官也去世了。三个首领死了两个,两部大酋长之位空了出来,硕果仅存的拓跋猗卢悍然宣布东、中、西三部合而为一,他由此成为统一拓跋鲜卑的可汗。
同年,反叛晋朝的匈奴人刘渊在左国城(今山西方山县南村)登基称帝,而沉寂多年的白部鲜卑也开始不安分,屡屡侵扰并州。
西晋王朝十分气愤,无奈国势衰微,中央已没有能力组织大量军队抵御外辱,只能让各地诸侯和官员全权代理战备事宜。于是,抵御白部鲜卑的重担就落在了并州刺史刘琨的肩上。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县)人,不但是政治家、军事家,还是文学家和音乐家,据说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与刘皇叔同宗)。西晋朝廷派刘琨出任并州刺史,刘琨遂率千余人从都城洛阳一路辗转,于次年到达已在战乱中成为空城的并州。并州是中原在西北的门户,各种游牧部落盘踞。在这种强敌环伺的情况下,刘琨安抚流民,开垦荒田,发展生产,加强防御,不到一年就让晋阳恢复了生机,成为当时北方硕果仅存的几个抗胡壁垒之一。但白部鲜卑的游牧战术仍让刘琨疲于应对,为了尽快解决胡人的侵扰,刘琨将儿子刘遵送到拓跋鲜卑做质子,请求拓跋猗卢出兵助战。
拓跋猗卢很清楚,白部鲜卑天生反骨,最拿手的把戏就是降了反、反了降。拓跋部和白部芥蒂颇深,算是世仇,拓跋猗卢绝不允许白部强大起来,便同意了刘琨的请求,让侄子拓跋郁律率兵助战。
拓跋郁律是拓跋弗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已久经沙场,他率部与刘琨会师,草原骑兵和中原步兵合并一处,很快就将白部鲜卑击溃。白部鲜卑一路奔逃,拓跋郁律率轻骑兵紧追不舍,穷追猛打。白部鲜卑走投无路,遂向铁弗部首领刘虎求援。刘虎很仗义,拔刀相助,率军截击拓跋郁律。杀得兴起的拓跋郁律面对铁弗部的攻击,镇定自若,将其击败。铁弗部助人不成,反而也加入了逃命的行列。
拓跋郁律大胜而归。刘琨望着大军凯旋而来,激动得热泪盈眶,对拓跋猗卢感激涕零,他趁着一腔热血,对拓跋猗卢提议:“草原来的兄弟,咱俩义结金兰吧!”于是,鲜卑人拓跋猗卢和汉人刘琨结为兄弟。
而西晋朝廷对拓跋部的助战不能不有所表示,晋怀帝对拓跋部的赏赐是:拓跋猗卢上“大单于”尊号,加封代公。
名义上,拓跋猗卢已成为西晋王朝的一位诸侯(公爵)。按照中原的典章制度,被封为公爵的人,可以在自己的领地上建立宗庙社稷,祭祀祖宗天地,这是一个“国”才能拥有的待遇。也就是说,此时的拓跋猗卢,不仅是一个部族首领,还是被中央王朝认可的一国之君。
可拓跋猗卢却嫌弃封地代郡(治所为今河北省蔚县代王城附近)离都城盛乐太远,统御不便,于是找到了大哥刘琨,说:“大哥,你跟皇帝说说,把句注陉(山西代县一狭长的山间通道)以北的数百里土地封给我吧!”
结果西晋方面很爽快地答应了,非但如此,刘琨还将句注陉以南的马邑、阴馆、楼烦、繁畤、崞等五县人口迁入拓跋猗卢的封地,并不辞辛劳地为拓跋猗卢建造了新城邑,不可不谓仁至义尽。但事实真的是兄弟情深吗?未必是。至少,未必全是。
史书记载,拓跋猗卢提出改换封地的要求后,刘琨的反应是“大喜”。这个“大喜”说明,如果把句注陉以北的土地送给拓跋猗卢,对西晋王朝来说,一无害处,二有好处。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现在要清楚一点,当时的西晋朝廷能直接控制的领土很少,山西北部其实已被胡人占领。而句注陉地处今天的代县,靠近蒙古草原,仅在名义上属于西晋,其实是无主之地。西晋对句注陉以北鞭长莫及,拿来送人不痛不痒,这是无害;将这块土地送给关系较为融洽的拓跋鲜卑,就等于雇佣了一个看门人,西晋就不用担心其他游牧民族来捣乱,这是有利。
所以,刘琨大喜。而且,刘琨送给拓跋猗卢的五县人口极有可能以杂胡居多,这些胡人蛮勇无畏,不听话,难治理,有隐患,不如将烫手山芋送人,以得卞庄子刺虎之效。
但话说回来,拓跋猗卢也不是傻子,既然他主动索要这片土地,就说明这对他也是一件有益的事。一者,得到了一片广袤的土地,对漠北部落的制衡会更加游刃有余;二者,对于游牧民族来说,人口越多越好,不管你是杂胡还是汉人,只要投我帐下,就是拓跋鲜卑!
西晋朝廷很满意,拓跋猗卢也很满意——各取所需,两全其美,皆大欢喜。接着,拓跋猗卢又从本部迁来十万户人口,充实新封地,荒凉的代地在他的治理下变得像模像样了。于是,拓跋鲜卑这个流转千年、漂泊不定的游牧民族,终于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代国。虽然此时的代国只具雏形,但聪明好学的拓跋鲜卑很快就发现:与原始部落制度相比,国家制度能加快他们进入文明世界的步伐。
当上了一国之君,志得意满的拓跋猗卢做了一些改革:将盛乐定为北都,将刚得到的平城(今山西大同市)修缮一新,定为南都;又在平城以南百里新建了一座城池以拱卫京师,鲜卑人称之为“新平城”,西晋称之为“小平城”,并让长子拓跋六修坐镇主事。
两年之后,西晋为进一步拉拢拓跋部,又赐拓跋猗卢常山一郡,加封“代王”,代国由公国升格为王国。春风得意的拓跋猗卢仿照中原设置官署,使得代国开始具有中原王朝的政治特点。
但与此同时,拓跋猗卢也渐生骄矜狂悖之心,作风越来越暴虐。初期,他用北方游牧民族的蛮勇剽悍来治国,但到了后期,他开始错误地效仿中原的“法治”,施行严刑峻法,手段残忍。比如,他召集各部会盟,如果哪个部落不小心迟到,便将这个部落全族处死,完全是暴君的做派。在这种高压政策之下,曾发生过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某次会盟,一个小部族迟到了,于是他们干脆也不去拓跋猗卢的宫殿了,直接走向刑场。有人问:“你们去刑场干吗?”这些人老老实实地说:“我们去死啊!”
但另外一个小部族却没这么实诚,他们见拓跋猗卢昏庸暴虐,便毅然离开了拓跋鲜卑,在茫茫草原上驰骋翱翔,终有一日,他们也将壮大强盛,成为拓跋鲜卑的劲敌——柔然。这是后话。
生活在这种暴政之下,国民对拓跋猗卢心生怨恨是必然的。
在继承人问题上,晚年的拓跋猗卢也犯了一系列错误,给代国带来重创。他的长子拓跋六修,虽然脾气比较暴躁,但总体来说,是个比较有才干的年轻人,常年坐镇新平城,守卫南都,擅长与杂胡打交道,作战经验丰富。当时的人们都认为,拓跋六修是最合适的代王继承人。
然而拓跋猗卢延续了鲜卑人偏爱幼子的传统,对小儿子拓跋比延无比宠爱,有心废掉长子,改立幼子为太子。自从生出这种心思,拓跋猗卢的所作所为,无不显露出一个溺爱孩子的家长所能表现的各种愚蠢。拓跋猗卢似乎不懂,在帝王之家,长幼嫡庶牵涉到国家命运,如不谨慎对待,很可能因小失大,带来不必要的灾祸。
拓跋六修坐镇新平城不久,拓跋猗卢便废黜了其母的正妻地位;当他得知拓跋六修有一匹日行五百里的宝马后,又伸手索要,然后转送给幼子拓跋比延;拓跋六修进宫朝见,他又命拓跋六修向弟弟拓跋比延行跪拜礼……如此种种,让身为长子的拓跋六修受尽羞辱。
而使矛盾彻底爆发的,是一次“误拜”事件。一次,拓跋猗卢让拓跋比延乘坐自己的轿辇,以王爵的规格出行。拓跋六修远远看到轿辇,误以为是父亲出行,便在道旁行跪拜大礼。当轿辇近前,他才赫然发现来人是弟弟拓跋比延,顿时羞愤难当,一怒之下回到新平城。拓跋猗卢一听长子不辞而别,十分生气,下令让拓跋六修回京谢罪。拓跋六修忍无可忍,当着使者的面撕毁了父亲的信件,大声痛斥父亲的行径,然后在新平城广储粮草,坚壁清野,大备军武,做好了与父亲开战的准备。
拓跋猗卢不容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对于长子拓跋六修的公然挑衅,他无法容忍,盛怒之中挥师南下,直逼新平城。
骄傲的人大都闭目塞听,拓跋猗卢显然也如此。他没有想到,长子拓跋六修在坐镇新平城的几年间,已历练成一位杰出的将领。拓跋六修的羽翼已经丰满,他不再是雏鸟,而是翱翔天际的苍鹰!拓跋猗卢直到率军抵达新平城时,才意识到:新平城军民对他这位王并无敬意,相反,他们拥护拓跋六修,同仇敌忾,一副誓死捍卫少主荣誉的模样。拓跋猗卢下令攻城。新平城守军士气如虹,不但击溃了他的进攻,还组织了大规模的反攻,导致拓跋猗卢战败。父亲的战败并没有平息拓跋六修的怒气,他在乱军中俘虏了弟弟拓跋比延,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弟弟身上,最终将其杀害。
拓跋猗卢乔装后逃到民间,却被一个地位低贱的妇人给认了出来,民众将他绑缚后交给拓跋六修。拓跋六修清楚,此时此刻,如果父亲不死,那么将来死的一定是自己。于是,拓跋六修处决了父亲拓跋猗卢。
动乱的消息很快传开,守卫边疆的拓跋猗迤之子拓跋普根听闻消息,立即率军赶赴新平城,对拓跋六修发动突袭。拓跋六修不敌,战败被杀。
转瞬之间,父子三人命丧黄泉,而拓跋六修这位颇有才干的年轻人,也不得不在死后背上弑君杀父的恶名。可是,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真的是这位“不肖子”吗?
刚刚渐入佳境的代国,因为拓跋猗卢的一意孤行而遭受重创,陷入一连串的内乱之中。一个刚刚兴起的王国,面临着巨大的困境。
国不可一日无君。鲜卑人也明白这个道理,战胜的拓跋普根登上王位,成了新一任代王。说来可笑,拓跋猗卢一心要立幼子,结果却惹恼了长子,便宜了侄子。
权力的舞台上是不缺少野心家的。就在此时,一个草原上的女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对权力的渴望,从幕后走到了台前。她就是拓跋猗迤的妻子、拓跋普根的母亲——惟氏。
草原上的女子,每日所见,无外乎大漠长空、走马飞鹰,所以性格也比较粗犷。据说惟氏为人“猛忌”——凶恶且好猜忌。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代国的命运都将掌握在这个女人手里。
拓跋普根即位仅一个月,便暴毙身亡。不当国王时活得好好的,并且还能出师告捷,一登上王位就暴毙,实在惹人怀疑。而后,拓跋普根刚出生的儿子,即惟氏的孙子,被惟氏扶上王位,但没多久便夭折了。这同样值得玩味。
不出意料,惟氏开始临朝称制,彻底掌控了代国大权。
权力的舞台上永远不缺少演员。拓跋氏人才济济,众多宗室子弟当中,有一人对惟氏的专权不能容忍。
——拓跋郁律。
拓跋郁律,前面已经提过,他是拓跋沙漠汗之孙、拓跋弗之子,曾受叔叔拓跋猗卢之命,协助西晋击败白部鲜卑和铁弗部落——这是位久经历练的青年将领。他不甘心忍受惟氏的发号施令,更不能容忍这个女人左右拓跋氏的王朝命脉!
拓跋郁律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他得到了一个十分强大的帮手。因惟氏一直亲近羯族人建立的后赵政权,所以西晋对她心存忌惮,怕她和羯族人联合后势力增强,便策动拓跋部的老臣,让他们拥护拓跋郁律登上王位。
拓跋郁律一即位,就遭到了铁弗部的报复,铁弗部不断地骚扰代国边境,但是拓跋郁律反应迅速,将其击败。
初战告捷之后,拓跋郁律享受着胜利带来的荣耀,乘势向西、东两方进行攻掠。鲜卑轻骑风卷残云,首先击败西边的乌孙(中亚地区古国),尽占其地,而后又战胜东边的勿吉(游牧于今吉林省),划定疆界。几年征战让拓跋部的领土横亘北方草原,号称“士马精强,雄于北方”“控弦上马将百万”,声势浩大。
拓跋郁律看着一望无际的牧场上奔跑着的肥美牛羊,心满意足地笑了。历来穷兵黩武的统治者都很难看到战争的副作用,拓跋郁律想不到,发动战争是要付出代价的。在国力疲弱时劳师远征,只能暂时达到“以攻为守”的目的,实则已经埋下祸根。被征服的部落不会熄灭反叛之心,他们时刻等待着,一旦机会来临,就会奋不顾身地冲出樊篱,为自由而战。多年以后,历史将会证明这一点。
骄傲似乎是拓跋家族的遗传病。很快,拓跋郁律也犯了和他叔父一样的毛病,心生狂妄。
早在三十年前,西晋就开始了一场惊天巨变,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专权,诛杀重臣,排挤宗王,迫害储君,把国家弄得一团糟。为争夺西晋的至高权力,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八位宗王,彼此交战,十六年不休,此即“八王之乱”。中原一蹶不振。先前臣服西晋的胡人开始大举南下,西晋朝廷无力对抗,被迫南迁,在建康(今南京)建立东晋,汉人的统治中心随之南移。
拓跋郁律见群雄逐鹿,又想到自己战功赫赫,也有了入主中原的念头,遂得意扬扬地说了句:“今中原无主,天其资我乎?”——如今中原没了皇帝,难道是上苍在帮我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拓跋郁律将目光瞄准中原时,他自己业已成为别人的猎物。
拓跋郁律忘记了,在代国的权力舞台上,并非只有他一个演员。惟氏见拓跋郁律骄横跋扈,担心他会加害自己和儿子,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精心策划了一场政变,杀害了拓跋郁律。
这次政变是一场冲击波,连带着被杀的还有效忠于拓跋郁律的十几个部族首领。死掉一个拓跋郁律,导致拓跋部群龙无首;而死掉十几个部族首领,导致代国境内的附属部族几乎分崩离析。可想而知,代国会乱到什么地步。
但居于庙堂之高的惟氏却放心了,她扬扬得意地立自己的儿子拓跋贺傉为代王,然后以太后的身份临朝。为了对抗代国内部的敌对势力,她迁都东木根山下,并和后赵政权积极通好。
拓跋贺傉即位四年后亲政,但亲政仅一年就暴毙了。
惟氏又立幼子拓跋纥那为代王。
反复无常是这些游牧部落的通病,一直与代国通好的后赵忽然翻脸,侵入代国境内。惟氏见后赵来势汹汹,慌忙带着儿子,裹挟大臣,迁都大宁(今内蒙古赤峰市)。曾经兵强马壮、威震漠北的拓跋氏,此时却过着颠沛流离的困苦生活,其窘迫之态让人扼腕。
拓跋郁律被惟氏害死后,其长子拓跋翳槐逃到了贺兰部,贺兰部首领贺兰蔼头是他的舅舅。贺兰部是匈奴的一支,后来归附拓跋鲜卑(当在拓跋力微迁入匈奴故地之时),贺兰氏和拓跋氏是世代姻亲。
在这里,有必要费些笔墨解释一下游牧民族的构成情况。拿最典型的匈奴来说,起初它不过是一个小部落,内部成员间血缘关系比较亲近,类似于一个氏族。在游牧过程中,他们不断征服其他部族,规模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些被征服的部族,有的与他们同宗同源,有的则是完全不同的人种,而游牧民族的价值观是崇拜强者,所以他们也乐得给自己冠以“匈奴”名号来狐假虎威。因此,所谓“匈奴族”,其实是许多不同部族的联盟。后来匈奴被汉朝击垮,失去了往日雄风,“匈奴”这一旗号没有了往日的号召力,于是这个联盟的大小部族开始自谋生路,恢复了各自的本名,比如宇文部、独孤部和铁弗部。
鲜卑族的情形大体也是如此:鲜卑首领檀石槐在东汉初年统一鲜卑各部,一时称雄漠北,檀石槐一死,鲜卑立即分裂。后来崛起的蒙古族也一样:小小的蒙兀室韦(即蒙古部)征服并统一了室韦诸部和一些突厥化的游牧民族,形成了蒙古族,元朝灭亡后,蒙古族退居草原,很快又分裂为土默特部、准格尔部、乌珠穆沁部……
如果鲜卑足够强大,那么贺兰部的匈奴人也乐意去做“鲜卑人”。
惟氏为绝后患,与贺兰部交涉,逼贺兰蔼头交出拓跋翳槐。面对盛气凌人的惟氏,贺兰蔼头却表示:“要我交出外甥,没门儿!”惟氏大怒,要攻打贺兰部,可又忌惮贺兰蔼头的实力,于是请来个帮手:宇文部。
面对迫不及待发动战争的惟氏,宇文部酋长心里犯了嘀咕。宇文部和贺兰部一样,也是归附拓跋鲜卑的匈奴部族。惟氏联合宇文部,正是看中其民风剽悍、作战勇猛。可宇文部很清楚,这是一场没有战功也没有战利品的战争,更何况这是得罪人的事,他们不想为了惟氏母子跟贺兰部翻脸。所以,宇文部作战时并不英勇,估计还有拖后腿的嫌疑。最终,惟氏只能气愤而无奈地看着拓跋部兵败如山倒。
不久之后,雄赳赳气昂昂的贺兰部开始反攻拓跋部,惟氏和拓跋纥那逃离大宁,跑到宇文部寻求庇护。贺兰蔼头随即拥立外甥拓跋翳槐登上代国的王位。
这一年,时不时地骚扰代国的后赵国主石勒,一见代国有了新国主,便向拓跋翳槐遣使求和,提出双方互换质子,永结同好。面对石勒递来的橄榄枝,拓跋翳槐满心欢喜地想要接受,可这时他环顾左右,却不由得犯了难:没有儿子怎么办?
这时,大臣们提醒道:“大王,您不是还有兄弟嘛!”
拓跋翳槐点头,但随即又愁上心头:我兄弟有许多,中用的没几个。与一国结盟,质子人选极为重要,因为他要扮演和平大使兼卧底的双重角色,一定要心思缜密,足智多谋,能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这时,一个名叫拓跋什翼犍的弟弟进入他的视线。
拓跋翳槐愁容舒展。就是他了!他若做质子,定不辱使命!
拓跋翳槐将弟弟拓跋什翼犍送到后赵都城襄国(今河北邢台市),拓跋部暂时解除了来自羯族后赵的威胁。
但与此同时,舅舅贺兰蔼头却开始不安分了。不安分的原因无非就是恃功生傲。他的逻辑很简单:“若没有我贺兰蔼头,哪有你拓跋翳槐的王位!”而一旦有了这个心思,贺兰蔼头就开始对外甥表现出各种不恭了。
这时的拓跋鲜卑在中原影响下,已具有非常强烈的王权等级观念。拓跋翳槐对舅舅的不臣之举非常不满,为树立权威,他命人传讯贺兰蔼头,等贺兰蔼头一进宫殿,他就将其绑了一刀毙命。
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中原地区,不过就是统治阶级内部的家务事而已。可这是在游牧部落,这里的大部分人还保持着一贯的游牧传统,他们的思维无不有着深深的游牧民族的烙印——大家都是放羊的,你学什么汉人的“飞鸟尽,良弓藏”!拓跋翳槐的所作所为让国人怨声载道,他们纷纷抛弃了拓跋翳槐,转而迎立逃亡在外的拓跋纥那。
这时,身在后赵的拓跋什翼犍开始起作用了。走投无路的拓跋翳槐在后赵国主石虎的帮助下迁都大宁,并驱逐了刚复位的拓跋纥那,将他赶到了慕容部。
慕容部,东部鲜卑之一,与拓跋部互不统属,其势力范围在拓跋部以东,实力强大,与拓跋部既相互猜忌又相互拉拢,既是生死仇敌又是至密姻亲。拓跋翳槐清楚,慕容部实力雄厚,而且其酋长向来桀骜,如向慕容部索要拓跋纥那,他们一定不从,于是索性不理会,任其生死。
拓跋翳槐再次登上王位,将都城迁到盛乐,但因盛乐年久破败,又在东南十里建造新城盛乐。可是,拓跋翳槐住进新都城仅仅一年就去世了。
临终前,他给大臣和各部酋长留下一句话:“若立什翼犍,社稷可安!”
拓跋翳槐看好的兄弟拓跋什翼犍,到底是什么人?他真能力挽狂澜,挽救危如累卵的代国吗?
有意思的是,拓跋什翼犍最初为国家效力,是以做人质的方式——这一点和他的祖父拓跋沙漠汗倒是颇为相似。
拓跋翳槐死亡的消息传到后赵国都邺城,拓跋什翼犍听到消息,来不及悲痛就急忙回国奔丧。通常情况下,帝王家的丧事,不仅仅是件丧事那么简单。有着敏锐政治嗅觉的拓跋什翼犍已嗅出了异样的气息。
自拓跋翳槐去世后,盛乐城上空仿佛阴云密布,弥漫着浓浓杀气。人们把目光投向了拓跋翳槐的顾命大臣——梁盖。
拓跋翳槐临终前曾授意梁盖:务必将王位传给拓跋什翼犍。但此时的梁盖却多了一层顾虑:拓跋什翼犍远在千里之外,赶回盛乐城需要很长时间,而王位一日未决,国内就一日不安,须知拓跋氏还有许多宗亲,一个个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代王之位!
因害怕宗室作乱,梁盖决定违背先君遗命,就近另立新君。
但是,人选呢?
当时拓跋氏有许多宗室子弟,审视之后,他认为有条件即位的人有两个:拓跋屈和拓跋孤。二人都是拓跋翳槐的弟弟,但性格迥异:拓跋屈为人奸诈凶狠,拓跋孤却有仁爱之心。似乎仁君更能保证大臣们的安全,于是梁盖决意拥立拓跋孤。为永绝后患,在拥立拓跋孤前,他发动了一场政变,杀死了拓跋屈。
但拓跋孤却坚辞不受,表示要遵从拓跋翳槐的遗愿,立拓跋什翼犍为王。他不顾梁盖苦劝,亲自去迎接拓跋什翼犍,走到繁畤(今山西繁峙县)附近时,遇到了行色匆匆的拓跋什翼犍。兄弟二人抱头痛哭。
在拓跋孤的拥戴下,拓跋什翼犍在繁畤北即位称王。
这一年,拓跋什翼犍十九岁。如按照中原汉人的风俗,男子二十岁弱冠才算成年,那么此时的他还是一个未成年人。但是,这个未成年的国王很快就显露出一个出色政治家的特质。
即位后第二年,拓跋什翼犍就在其叔公拓跋猗卢制定的官僚体系上加以改革,设置了一套更为高效的汉化官僚体系,任命了一批汉人官吏,又大力整顿了附属部落。几年的苦心经营让代国井然有序,很快便以一种强邦形象昭然立于北方草原,东到秽貊(今朝鲜半岛北部),西到破落那(今中亚费尔干盆地),南距阴山,北至漠北,无不归顺。
代国雄风重振。
拓跋什翼犍有心仿照中原王朝建造更为高大的都城。他左看右看都觉得代国都城规模太小,看上去不够雄伟不说,还不足以抵挡敌人进攻。建造一座更雄伟的大城,似乎迫在眉睫。
城市是文明的标志。纵观世界文明史,伟大文明必有伟大城池:古埃及有孟斐斯,古希腊有雅典,古代中国有长安……而且在一般情况下,城市规模越大,文明程度就越高,城市内的居民生活也就越稳定。而当时的拓跋鲜卑仍以放牧为主业,虽有城池,但数量极少,而且多半狭小低矮。拓跋什翼犍有建造高大城池的想法,说明他已意识到城市与经济、军事乃至文明之间的关联性,这在当时的北方草原,无疑是一种先进的思想。
他召集诸部首领商议,但商议了许久,还是悬而未果。这时,他的生母王太后劝说道:“我们的祖先以迁徙射猎起家,如今又是多事之秋,若是劳民伤财建造起高大城池,一旦外敌入侵,我们连跑都没法跑!”
其实从王太后的话中可以听出来,在以她为代表的一批草原贵族的身上,游牧民族的固有观念根深蒂固:敌人来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草原那么大,处处是我家,思想有多远,咱就跑多远……在他们的意识里,躲在盒子一样的城池里是不安全的,唯有广袤草原才是最安全的家!
拓跋什翼犍明白了,之所以商议许久还悬而未决,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和他的母亲一样,有这种“以草原为退路”的想法。而他的“以高墙作屏障,以城池为据点”的思想,显然很难被他们接受——他面对的是一群因循守旧的游牧者。
改革,谈何容易!
也许,时机还不成熟吧!拓跋什翼犍虽感到可惜,但也只能作罢。
为了在强敌环伺的环境中求存,拓跋什翼犍非常注意团结四周部族,尤其是慕容部。慕容部族骁勇剽悍,而今他们建立了燕国(即“前燕”),声威日盛。“事大主义”虽不光彩,但收效甚好。拓跋什翼犍主动加强与前燕之间的关系,于公元339年向前燕求婚,燕王慕容皝以其妹和亲;几年后,慕容夫人去世,拓跋什翼犍又娶了慕容皝的女儿。两个部族之间的联盟似乎已经牢不可破。
然而,拓跋什翼犍又很清楚,依附强者并非长久之计,要立于不败之地,终究要靠自己奋发图强,而这又需要更多优秀的人才。因此,选贤任能是拓跋什翼犍一直十分注意的大事。
一个叫燕凤的人进入了他的视野。
燕凤是代郡人,自幼喜欢读书,学识渊博,对于阴阳之术、谶纬之学特别有研究。这门学问玄之又玄,十分高深,一般人是不懂的,极少数人只能懂个皮毛,而燕凤竟“精通”此道,所以名气很大。拓跋什翼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人,于是心向往之,恭敬地派人去请他出山。可是,燕凤无意仕途,面对盛情邀请,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拓跋什翼犍却决计不会放弃这个人才——既然派去的人不能打动燕凤,那么,我就亲自去吧!于是,拓跋什翼犍亲自出动了。
刘备三顾茅庐,身后跟着两个人;拓跋什翼犍恭请燕凤,身后跟着一支军队。
为得到燕凤,拓跋什翼犍竟亲率大军,团团包围了燕凤所在的代郡。他站在城墙下喊话:“燕凤先生若不跟孤走,孤就要屠城啦!”城内的人一听,都吓坏了,急忙找到燕凤,把他交给拓跋什翼犍。拓跋什翼犍以上宾之礼待之,毕恭毕敬,就像小学生遇到了老先生。
见到身为国主的拓跋什翼犍如此谦逊有礼,原本恼怒的燕凤被这个游牧民族的首领感动了。虽然拓跋什翼犍是游牧漠北的夷狄之属,但他礼贤下士的行为即便是中原汉人也未必能做到。燕凤遂答应效力。拓跋什翼犍大喜,拜燕凤为左长史,让他执掌国事,并任命他为太子拓跋寔的经学老师。
后来的事情证明,燕凤身上确实具备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操守和美德,他不负所托,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以犬马之劳报拓跋氏知遇之恩。燕凤之于拓跋什翼犍,好比姜尚之于周文王、萧何之于汉高祖、孔明之于刘备。拓跋什翼犍以他的真诚,为自己和拓跋鲜卑换来了一位忠勇之臣。
临危受命的拓跋什翼犍,不负其兄长所托,用自己的政治和军事才华,将一个历经战乱、满目疮痍的代国治理得井然有序。更重要的是,他为拓跋鲜卑这个命运多舛的部族积蓄了至关重要的实力,这种实力就好比狗熊身上的脂肪,当危机来临时,可以成为度过漫漫寒冬的保障。
拓跋什翼犍执掌代国后期,北方虽强胡林立,但羯族的后赵王国、慕容鲜卑的前燕王国均和代国有结盟关系,这两个同盟关系虽非坚若磐石,但还不至于出大乱子,所以威胁不大。最让代国拓跋氏头痛的,是铁弗部。
铁弗部族是匈奴的一支,其酋长是南匈奴左贤王的后代。有意思的是,“铁弗”一词的含义与“拓跋”刚好相反,意为“匈奴父,鲜卑母”,可见铁弗部也是鲜卑和匈奴通婚的产物。但事实上,这支部族还混杂了乌桓族、汉族等其他民族的血统。
因汉朝曾与匈奴和亲,所以这些匈奴人高调地标榜自己是大汉皇室血统,以大汉天子的外甥自居,并取舅氏姓氏“刘”作为自己姓氏。铁弗首领刘虎(本名乌路孤),是个极不安分的人,拓跋猗卢和拓跋郁律都跟他交过手,每次都让他大败而逃。因为几次三番在拓跋部的手里栽跟头,所以他对拓跋部恨得咬牙切齿。
拓跋什翼犍即位第四年,刘虎率众攻进代国,肆无忌惮地劫掠。代国在他眼中,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粮仓和酒库。
刘虎以为,他将像以往一样,得到极为丰厚的回报,可让他想不到的是,这次劫掠,将让他永远不会忘记,也将永远不愿想起。
当得到铁弗部入侵的消息之后,拓跋什翼犍立即部署兵马,而后急行军追击刘虎。铁弗部带着劫掠来的胜利果实,高唱草原上的凯歌,喝着甘甜美酒,吃着肥美鲜肉,正扬扬得意,忽听背后杀声震天。
拓跋什翼犍率领代国大军追来了。
铁弗部仓皇应战,却接连失利。刘虎想撤退,但很快他就绝望地发现,自己被包围了。刘虎这时才明白,这次抢劫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拓跋什翼犍望着铁弗部因慌乱而摇摆的战旗,冷笑。
刘虎没有来得及享用他刚刚抢来的战利品,而且他永远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拓跋什翼犍果断地杀死了这个豺狗一样让人厌烦的匈奴人。
铁弗部兵士哭丧着脸回到大本营,在无奈中拥立刘虎的儿子刘务桓为首领。
刘务桓与其父不同,既没有刘虎的野心,也没有刘虎的胆量,面对拓跋什翼犍的虎狼之师,根本不敢提杀父之仇。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凭铁弗部的实力,跟代国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主动向拓跋部递出橄榄枝。
这时的拓跋什翼犍已有了进图中原的野心。此时的中国北方,胡人国家遍地开花,他看到氐族、羯族、匈奴族一个个粉墨登场,为问鼎中原而厉兵秣马,他也不由得雄心渐起:那里!也应是我拓跋氏的土地!
但建功立业的远大理想并未蒙蔽他的心智,他审视自身,知道仅凭代国当前的实力,难与其他强胡争锋,而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休养生息、蓄存实力。战争,能免则免。所以,面对刘务桓的示好与求和,他痛快地答应了,而且还将女儿嫁给了刘务桓。两部结为姻亲,铁弗部成为代国的附庸。
在今后的十五年之中,拓跋什翼犍一门心思地经营代国,学习汉人农耕,农田数量大大增加,原始而落后的游牧加劫掠的经济体制得到改变,代国开始由游牧社会向农耕社会转变。代国人也尝到了农耕文明的甜头——北方胡人陷入乱战时,拓跋鲜卑却在大漠上悄然成长。
可拓跋什翼犍辛辛苦苦创造的大好局面,最终还是被铁弗部毁灭殆尽。
毕恭毕敬侍奉拓跋氏十五年的刘务桓去世,铁弗部按照兄终弟及的传统,立其弟刘阏陋头为酋长。
刘阏陋头和他的大哥性格迥异,他很像父亲刘虎,是个狂躁的不安分子。他不想屈居人下,更何况拓跋什翼犍还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于是一心想翻身的刘阏陋头开始秘密谋反,想要脱离拓跋部的控制。
有野心的人,未必有与之相匹配的城府。刘阏陋头实在不是干大事的料,他的谋反之心让拓跋什翼犍看得清清楚楚。拓跋什翼犍不想发动战争,但有办法挑起别人的战争。
当时,铁弗部的宗室子弟都在拓跋部为官为将(实为质子),老老少少一共十二人,他们都是刘阏陋头的叔伯兄弟。拓跋什翼犍将他们召来,说了些“辛苦了、受累了”之类的话,而后话锋一转,说:“你们回家去吧!”
于是乎,十二个宗族子侄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铁弗部。
正如拓跋什翼犍所预期的那样,这十二个人一回到家就开始找刘阏陋头的麻烦。内斗开始了。结果,刘阏陋头的反叛还没成功,就被十二个宗室子侄闹得晕头转向,情急之下,他跑到拓跋什翼犍那里,痛哭流涕,说自己犯了错罪该万死而现在愿意诚心归降……
拓跋什翼犍看了看可笑的刘阏陋头,宽恕了他。
但内乱生起来,平息下去却没那么容易,铁弗部众都背叛了刘阏陋头。在铁弗宗室内乱中,有一个人踩着宗亲兄弟的脑袋崛起了。他叫刘悉勿祈,是刘务桓的儿子,刘阏陋头的侄子,铁弗部众推他为新一任酋长。
刘阏陋头哭笑不得,也没脸向拓跋什翼犍求援,于是带着自己的人马向西逃窜——反正,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流浪就是生活。可时值寒冬,别的游牧者都躲在厚厚的帐篷内,围着暖暖的篝火,吃着香喷喷的羊肉,喝着热腾腾的马奶,唱着动人的歌谣……刘阏陋头苦哈哈地行走于天寒地冻之中,实在是垂头丧气。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黄河边。
黄河已结冰,刘阏陋头看了看宽阔的冰面,下令所有人马踩冰过河。也不知是天气不够冷,还是他们走得过于有节奏(共振效应),走到一半时,冰面忽然裂开,大批人马跌落水中,天气严寒,其情状不可不谓凄惨。幸存者以及未渡河者的士气彻底随冰冷的黄河水而去,也顾不得许多,拔腿就往回跑,归顺了新主刘悉勿祈。
但霉运缠身的刘阏陋头却没死(身体素质好),后来,他厚着脸皮来到拓跋什翼犍面前求收留。拓跋什翼犍顾念旧情,恩准他继续留在代国。然后,这个倒霉的人就消失在了史籍当中——可笑一出场就张牙舞爪,到头来也不过是个“打酱油的”。
第二年,那个踩着宗亲脑袋上位的刘悉勿祈忽然死掉了。
之前在说到惟氏乱权时,好几位拓跋宗室一登上王位就暴毙,很让人费解,也不能不让人产生怀疑。而现在,铁弗部也发生了这样的事,刘悉勿祈当上酋长不到一年就离奇死去,我们很难不去怀疑他的后继者。
这个人是刘悉勿祈的弟弟,名叫刘卫辰。
从刘卫辰开始,铁弗部族走上了一条与以往不同的道路。
刘卫辰比他的父亲和叔叔要聪明得多,他明白一个道理:如果实力不够强大,那么就不要反叛;若想生存下去,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是依附强者。当时,在他面前有两个强者:代王拓跋什翼犍和大秦天王苻坚。
匈奴、鲜卑、羯、氐、羌等胡人部族在中原建立王国后,往往不敢僭称“皇帝”,而是普遍采用“天王”的称呼。史界认为,“天王”稍逊于“皇帝”,它反映的问题是:胡族王国带有浓重的部落联盟色彩,其统治者达不到中原皇帝那样的集权力度,因此采用了一种在部落分权和中央集权之间的平衡策略。
苻坚——大家对这个人应该并不陌生,此人身上衍生出了三个有名的成语:投鞭断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苻坚是氐族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胡人,在他手中崛起的前秦王国是当时中国北方最强大的政权。
刘卫辰给自己买了双重保险,一面派儿子去朝觐拓跋什翼犍,一面又暗中和苻坚通信示好。
拓跋什翼犍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于是答应不追究铁弗部的过错;而苻坚也急需拉拢更多势力稳固后方,遂接受了刘卫辰的橄榄枝,封其为左贤王。刘卫辰巧妙而小心地往来于两巨头之间,虽然辛苦,得到的回报却极其丰富。
但铁弗部的首领似乎全都继承了草原部族反复无常的性格特点,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刘卫辰反叛苻坚,进攻前秦的城邑。苻坚派大将军邓羌征讨。刘卫辰不是邓羌的对手,落败,被邓羌俘虏,送到苻坚面前。
然而,苻坚对这个背叛自己的人,采取了极为宽大的处理方式,不但没有治刘卫辰的罪,还封其为夏阳公。于是,感恩戴德的刘卫辰捶胸顿足,表示一定会永远效忠大秦天王。
消息传到代国,拓跋什翼犍大怒:你爷爷给我捣乱,你叔叔给我捣乱,你也给我捣乱,难道我拓跋氏是让你们耍着玩的吗!拓跋什翼犍立即出兵征讨铁弗部。
刘卫辰的居所在朔方,拓跋什翼犍要攻打朔方,必须渡过黄河。但其时虽已入冬,天气却并不寒冷,黄河没有封冻,而代国无船,难以过河。
刘卫辰自恃有黄河天险,坚信代国人除非长翅膀才能打过来,于是高枕无忧。但他低估了代国人的智慧。
很快,拓跋什翼犍陈兵黄河之滨。拓跋什翼犍看了看黄河水面散落的浮冰,听着潺潺水声,没有枉自嗟叹,立刻派士兵就地取材,收割岸边的芦苇,编成根根草绳,再扔到河中以阻挡流动的冰块,分散的冰块因此而集结;他又把大量芦苇铺在冰面上,晚上气温骤降,冰块和芦苇便牢牢地冻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坚固的浮桥。代军顺利渡过黄河。
代国人兵临城下,睡梦中的刘卫辰面对天降奇兵,措手不及,连夜率一众兵马西逃,而朔方军营中大部分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地就被拓跋什翼犍给收编了。
刘卫辰灰溜溜地逃到苻坚那里求助。苻坚好言宽慰一番,护送他回到大本营朔方,并派遣人马戍卫。然后,他充满杀机的眼睛望向了代国。
在铁弗部的摇摆之间,前秦和代国——当时北方的两个强邦——他们之间的矛盾日渐白热化。苻坚确信:铁弗刘卫辰微不足道,拓跋鲜卑才是自己的心腹大敌!
而此时,拓跋什翼犍也将目光投向了这个兵强马壮的前秦,投向了不可一世的大秦天王苻坚。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贸然出击是愚蠢的行为,拓跋什翼犍知道,拥有精兵百万的苻坚不是靠吹牛来雄霸北方的。
苻坚到底有多强?拓跋什翼犍决定试探一下。于是,德高望重的燕凤作为代国使者,出使前秦,意在打探虚实。
燕凤一路留心,很快就到了前秦都城长安,见到了苻坚。苻坚在少年时期饱读诗书,自负是个读书人,听说燕凤这个大学者来了,就亲自接见,二人之间有一段十分精彩的对话。
苻坚最初见到燕凤,在一点必要的礼节性客套之后,他问:“你们代王是怎样一个人?”
燕凤高声回答:“代王宽厚仁爱,谋略高远,乃是一代雄主,常有吞并天下之志!”
苻坚听了不以为然:“你们这些北人,既无坚固甲胄,也无锋利兵器,敌弱则进,敌强则退——试问,这又怎能兼并天下呢?”
燕凤说:“我代国勇士剽悍强壮,上马时可手持多样兵刃,奔跑如飞;我们代王雄俊过人,一统北国大漠;代国精兵百万,号令整齐划一,作战时没有粮草辎重拖累,却能从敌人那里获得各种财货,所以我们代国能百战百胜。而你们南国却被战争拖得疲敝不堪!——孰优孰劣,可见分晓!”
苻坚见燕凤不卑不亢,一谈一笑神采飞扬,言语中多了几分恭敬:“请问先生,贵国如今有多少人马?”
燕凤的声音铿锵有力:“精锐士卒数十万!战马以百万计!”
苻坚笑笑说:“先生所说的兵士人数还差不多,战马嘛……似乎有些夸大其词了!”
燕凤信誓旦旦:“我们的云中川从东山到西河长达二百里,从北山到南山一百多里,每逢初秋时节,马匹聚集,云中川塞得满满的,按此推算,说是百万还是少了呢!”
苻坚见燕凤临阵不乱,谈吐从容,对他十分敬重,奉送了许多礼物。燕凤的人格魅力赢得了苻坚的尊重,而这种尊重,对后来代国的存亡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燕凤回到代国后,拓跋什翼犍却没了动静,原因很简单:经燕凤之口描述的前秦,似乎不可战胜!前秦民殷国富,上下一心,士卒百万,战马精良,代国根本没有胜算。燕凤刚刚踏入前秦国境,就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与苻坚对话时,机智地夸大了代国的实力,表现得不卑不亢,而其目的正是迷惑和震慑苻坚。
此时的代国虽然也统御着众多部族,但与前秦相比,只能算二流国家。正因为是“二流”国家,所以好对付,前秦可以放心对其用兵;又因为其“入流”,所以存在威胁,前秦苻坚必定除之而后快。
燕凤是聪明人,可惜他的障眼法并未奏效,因为苻坚也够聪明,他对代国有足够的了解,他已拿定主意,攻打代国。
这时,刘卫辰勇敢地站出来对苻坚说:“陛下,我在代国生活多年,对那片土地甚为熟悉,我愿为陛下带路,让大秦铁骑荡平代国!”
苻坚看着这条凶猛的恶犬,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做向导,引大将苻洛、朱彤、邓羌等率领的二十万大军,攻入代国。
而此刻的代国内部正值多事之秋。首先,西部首领谋反,拓跋什翼犍虽将其镇压下去,但在这次征讨过程中他的眼睛受了重伤;其次,代国大将长孙斤行刺,“拔刃向御座”,太子拓跋寔以身抵挡,被刺中肋部,长孙斤被杀,而拓跋寔亦因伤势过重而去世。就在拓跋寔为父亲挡刀后的两个月,他的夫人贺兰氏生下一个儿子。拓跋什翼犍多少从这个新生儿身上得到一些慰藉,他很疼爱这个孩子,为其取名拓跋什翼珪,史书通常称为“拓跋珪”。
十一月,前秦大军攻进代国,声势慑人。内忧外患中,拓跋什翼犍硬着头皮面对前秦百万精兵。拓跋什翼犍先是派白部、独孤部迎战,战败;前秦大军抵达盛乐城附近,拓跋什翼犍又派独孤部的刘库仁率十万骑出击,在盛乐西南石子岭与前秦大军激战,又败;前秦大军进逼国都,盛乐城危在旦夕,拓跋什翼犍病情加重,无奈中带着部众向阴山方向逃逸。这时,几代先人穷兵黩武的副作用开始显现了。之前被拓跋鲜卑征服的高车部落忽然反叛,从四面对拓跋什翼犍进行包抄,沙尘滚滚之中,到处都是敌人的身影。拓跋什翼犍只好转而向漠南撤退。
狼烟四起,代国赤地千里。
当初,拓跋孤让位给拓跋什翼犍后,拓跋什翼犍慷慨地分国一半,让这位弟弟和自己平起平坐。拓跋孤死后,其子拓跋斤继位,但此人不是做首领的料,屡屡失职,常被拓跋什翼犍处罚,最终被收回土地。拓跋斤怀恨在心。代国战败于前秦,给拓跋斤提供了绝佳的机会,他将目标锁定在拓跋什翼犍庶长子拓跋寔君身上。
拓跋斤对拓跋寔君说:“代王将立慕容氏(前燕慕容皝之女)所生的儿子即位,害怕你作乱,想除掉你。他归来后,必让其他儿子身着戎装,夜持兵刃,包围你的宅邸,伺机夺你性命!我心有不忍,所以特来相告。”
当时的情况是,前秦军正驻扎在附近的君津,拓跋什翼犍担心秦军夜袭,所以派他的几个王子均在夜间巡视。拓跋寔君听信了谗言,晚上出去一看,果然看见这些兄弟戎装带刀,惊惧之下,竟率众把他们全杀了,而后又冲进拓跋什翼犍的寝宫,将其诛杀。
不久,代国盛乐城被前秦军攻破,苻坚俘获拓跋寔君,读过许多圣贤书的前秦天王,对弑君杀父的行为很是反感,在长安将拓跋寔君车裂。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代国将迎来什么样的命运。经历了一连串的战争和动乱,失去了一大批精英,拓跋鲜卑战战兢兢,等待着决定他们命运的人——苻坚——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