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默默摆好了架势,他已经有五年没有使用过这种打法,但仍未生疏。
这是五年前西蒙面对史弹,掩护其他“实验品”而自己断后的架势。
一种拼命的招式。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了,他不想再失去了。
尤本伟面色微变,他明显感受到对方所散发的气息早已完全不同。
但他仍然没做出任何举措。
甚至从刚刚用长刀犁出伤口开始,本伟就没有了什么动作,仅仅是将捏着的匕首反握后站定。
尤本伟不是傻子,他聪明得很。
他只不过是看到了西蒙皮肤中的土黄色部分正在混乱地移动,不、流动。
土黄色的部分防御力被强化过,斩不透,这使他找不出对方的什么弱点了,所以,本伟决定再观望一下,反正现在的局势也是他占优。
不过尤本伟不知道的是,等下他就会后悔这么做了。
西蒙已经冲到了面前,双拳仿佛流转着一种坚硬的辉光,攻势迅猛如雷。
突然地冲脸惊得本伟猝不及防,长刀横于胸前格挡,却未能抵挡住多少攻击。
“砰。”又一拳直击右肺,尤本伟这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侧过一步勉力回斩。
“当!!”锋刃与躯体对撞,发出的竟是金石交击的碰撞声!
在激战之中,尤本伟的生命值开始下滑。
【92.6%】……【83%】……【76.3%】……
【45.4%】!
自己的血条很快就降到了一半以下。
本伟咬了咬牙,左手一抖,匕首径直向对方头部甩去,随后双手握刀,极大力地一刀斩出。“刃?斩!”
他已经估算出对方的防御有多少,所以双手用力的这一斩绝对能砍穿西蒙的皮肉,至于匕首,只是凑数的而已。
但造成的伤害仍然超出了尤本伟的预期!
长长的伤口斜贯西蒙的身躯,不仅如此,连上投的匕首也划伤了对方的眼角——西蒙的左眼已经被鲜血浸泡,完全看不见了。
没想到西蒙完全不在乎自己所受的伤害,一点闪避的想法都没有,几近疯魔。
负伤的西蒙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依旧没有减弱半分,本伟因为格挡而几乎脱力的双手也快支撑不住了。
尤本伟看着对方那显出疯狂目光的独眼,越看越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一只嗜血的猛兽。
“咚!!!”
十秒都不到,无惧的西蒙又挥出30多拳,即使是个铁人,面对这种攻势也应该被摧毁了。
尤本伟当然不是铁人,所以他真的已经脱力,脚下后退了一步,而地板上浸透着宴会的酒液。
平常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摔倒的,但是本伟真的、真的脱力了。
所以他踉跄了一下,重心也偏移了大半。
不过尤本伟还是没摔倒,因为西蒙抓住了他的手臂。
两个人正在死斗,西蒙自然不会扶起他。
对方也没这样的绅士风度,追求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公平。
尤本伟也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他吞了一口水:“完了。”
西蒙用两只手抓住他的小臂,转过身背起本伟,猛地一用力——
过肩摔!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尤本伟挣扎着,想站起,右手一撑地面,本伟怔了怔,又吞了一口水,这次是血水:“完了。”
刀没了,是刚给甩脱的。
匕首早在之前就丢了出去,所以现在,他是名副其实的手无寸铁。
西蒙的拳头又至,回过神的尤本伟赶忙打了个滚,勉强站起。
面前的西蒙皮肤上的土黄已经稳定,但更触目惊心的是蜿蜒的血迹——大多是他自己的。
对方不顾一切地前冲,暴风般的攻势再次来临——多大仇啊这是,本伟抢你老婆啦?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其实是因为西蒙把尤本伟当成了昔日的史弹,他痛恨五年前他的选择。
咳,反正,尤本伟面对这样疯狂的攻击,连赤手空拳格挡都难以做到,更别提他刚刚一摔,右手也已带伤,现在只能垂在一旁。
所以几乎理所当然一般,躲闪不及的本伟左臂又被捉住,愤怒的西蒙故技重施,再一次使用过肩摔!
尤本伟被抓住后,竟还笑了笑,他没吞口水。
“完了。”本伟在半空中如是说道,随后他又加上一句:“这次是你完了——刃?斩!”
过肩摔的动作才做出一半,西蒙就犹如被抽走力气了一般,放开了手,尤本伟也没被摔在地上,而是半空中因惯性转了个圈,安然落下。
随着“扑通”一声,身后的西蒙就轰然倒地。
背后插着一把匕首,伤口的位置,是心脏。
——分割线——
大厅又重回安静。
尤本伟终于找到了角落处的海之牙,拾起之后慢慢走到趴着的西蒙旁边,拖来一只小板凳坐下。
他没拔下匕首,本伟知道,拔出兵刃后,伤口流血只会更甚。
尤本伟随手斟了杯残酒,并未饮下,开口道:“还能说话吧?”
倒下的西蒙过了许久,才闷闷回了一句:“不多了。”
“死之前,你最想知道什么?”
“……”
“行吧,我猜到了,想知道我怎么赢的是吧?之前我表现出的脱力状态是演的,受伤的右手也是演的,实际上是提着从地上捡到的匕首,在你第二个过肩摔的时候,斩你后心处。”
对方没有回答,过了半晌,才悠悠道:“我死得不冤。”
“嗯,还有什么遗言吗?”
“遗言?呵呵……从几天前开始,我就是已经是一个差不多死了的行尸走肉了,该说的遗言已经说完,你杀了我便是。”
“我是个杀手,有自己的准则,现在你还有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可以‘冷却’,我总不能提前你的死期,而且我也不相信你对自己的死无话可说。”尤本伟冷冷道。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想法。”
“嗯?”
“塑造伟岸的老大形象,然后……”
“在仇家来的时候让他们殿后,自己偷偷溜走?”
“是。”
“但你好像没这么做。”
“我反悔了。”
“为什么?”
“我想到了五年前……我明明是实验品中的老大,却在逃亡时晚来了两分钟……咳咳。”
“慢点说。”
“史弹已经杀了一半的人,我五年来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没犹豫,那我现在的未来,会不会改变一点。”
“所以你就把我当做了史弹?难怪和不要命了一样。如果你想着死前多说点遗言,就给我说得慢一点。”
“所以我最后也没逃……这三年之中……我一直都在当伪君子。”
“……当伪君子当到死,也算是一种真君子。”
“谢谢你安慰我,血舞之影,你很像我的一位友人,但他现在还在光辉前线呢,真想再见他一面。”西蒙吃力地伸出手,想抓住尤本伟,但伸到一半时手臂就失去了知觉。
“你干吗?”本伟皱了皱眉头。
“血舞……之影,答应我……”西蒙的话语已然变得含糊,所剩的生命不多了。
“你随便说,反正我不一定答应。”
“史弹。”
“杀掉他?”
“……是。”
“你什么时候有杀掉史弹的想法的?五年之前?”
“嗯。”
“哦,那我倒要问问你,凭什么?”
“……”
“我没见过这位军团长,他好像也没和我结仇,你觉得我会听一个恶人的意见千里迢迢去绝望教会送死吗?凭、什、么?”
“因为你杀了我。”西蒙的整具身体都已渐渐冰冷,胸口也失去知觉,但这句话却说得很清楚。
“所以?”
“我是个恶人,但史弹更恶。”
“那我就是好人咯,世界上只有黑吃黑,哪会有纯粹而理所当然的正义胜过邪恶。”本伟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落寞的背影,他的心抽了抽,尽力不去想他。“你要是真想让我去杀史弹也可以,但得做个交易。”
尤本伟索性将杯中的残酒倒在地:“把你的家产给我,垄断水源挺有趣的,我先赚他个十年八年,然后再把你的小弟杀掉和你在地下团聚。”
“不。”对方的回答很决绝。
“哦,不杀也行。”
“不能垄断……”
“你在乎这个?都快死了的恶人在乎名声?你开什么玩笑?”
“因为不仁……”
“我也是个恶人,在我面前讲个狗屁仁义!”尤本伟抓住西蒙的脑壳,抬起对着对方的脸怒喊:“你还想不想取史弹性命了?这种选择你做不出?”
“弱者……也有生存的权力。”西蒙的话语中已毫无中气,但奇怪的是,即使对方虚弱到了极点,语气中仍然没有祈求之意。
“我最后问你一次,答不答应?”
“不。”
“……”尤本伟没再说什么,面对如此坚定的目光,他又能说什么呢?
本伟慢慢站起,看向浮动在窗外的夕阳:“看来你不仅是个恶人,还是个蠢货。”
“更糟糕的是,我也是个蠢货。”尤本伟长叹了一声,突然出人意料地开了口道:“行吧,因为你阻止了某个恶人残害弱小关停水资源的行为,所以我就接下你这个委托。”
回答本伟的,只有一声短促的叹息。
此时的西蒙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欣慰地闭上了双眼,门外的嘈杂声已经开始减弱,不,是他的听力在减弱。
西蒙的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在生命的最后,他突然看到了一些东西。
——一位双目炯炯有神的少年正扶着梯子,梯子上是他的村长,村主任握着把锤子,将手中“禄谷”的招牌钉入拱门中。
——少年和她一同躺在草地上,两双眼睛忽地相触,她甜甜地笑了笑,把少年迷住了。
——他收到了她借给自己的一本诗集,少年所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读诗,而是翻到扉页,轻轻读道:“悠月……”
——少年指着正一动不动接受肖像画的村主任一家,跟她说:“长大以后我当爸爸,你当妈妈。”
——火光冲天,披着乌鸦羽毛的人向她拉开了弓弩,少年推开她,自己却中了箭。
——少年和村主任被押在一起,村长将自己的水让给高烧的他村主任,翕动干裂的嘴唇说道:“我只是一个老人,但你却是个英雄,你会成为一个英雄的,你一直都是。”
——暗黄色的针剂注射过后,身穿白大褂的人向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和另一个白大褂说:“这个最适配。”
——少年握住了看守人员,挥向一个小孩的铁棍,对看守者说:“我是老大,要打他想打我。”
——他们偷到了钥匙,但少年的房间在最里面,等他出来时,那个黑袍人已经杀掉了一半的实验体。
——少年又被打倒了一次,这是第三次,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对黑袍人说:“你休想再杀死任何一个人。”
……
没人知道,或者说也没人在乎,西蒙和悠月一样,是禄谷的遗民。
在生命中的最后弥留,西蒙竟然又想起了悠月递给自己的诗集,其中的一首诗,他无端记得很熟悉:
少年,少年。
你仍然青涩如初吗?
在我已经很斑驳的时候
少年,
你依旧纯然不动吗?
在我漂泊了很久之后
少年。
你还相信美好吗?
当我游走在这世道的窄口
少年
你不能老去
不能……
……
西蒙已经停止了心跳,令人疑惑的是,这个无恶不作的人死的时候,嘴角居然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