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殿里,只剩下郭贵妃和她的亡夫李纯,曾经的结发夫妻,如今阴阳两隔。
郭贵妃抚摩着李纯的脸颊,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了李纯的脸上,当初举案齐眉,怎就落到了今天这幅田地。
郭贵妃喃喃自语,如泣如诉:“陛下,当年臣妾嫁与你看重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地位。臣妾诚心待你一辈子,你却像防贼一样防了臣妾一辈子,臣妾将心都捧给了你,为何就换不来你的真心?咱们的孩子恒儿,满朝文武都交口称赞,唯独你对他一直不满意。可他是你和臣妾的亲生骨肉啊,你怎么就那么疏远他呢?”
一抬眼,郭贵妃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年华已然逝去,白发也间或出现,三十年的陪伴让她心累,每天都在跌宕起伏中生活,尤其是最近这一个月。
一个月前,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秘密求见郭贵妃。郭贵妃一看来人,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此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皇帝患病时前来,一切似乎已经很明了。
梁守谦小心翼翼,低眉顺眼:“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望贵妃娘娘身体安康。”
“中尉大人有心了,本宫在此谢过。”
“贵妃娘娘,奴才听说最近吐突承璀暗中有所行动,奴才想提醒娘娘,要早作提防啊。”
“本宫身在深宫,这些事自不当过问,吐突承璀如有图谋不轨,自有圣上过问。”
“看来娘娘还是信不过奴才,奴才此来便是为了告诉贵妃娘娘,奴才愿为娘娘和太子殿下执鞭坠蹬,谁要是跟太子殿下过不去,就是跟奴才过不去。”
“哦,如此,本宫便代太子谢过中尉大人了。”
“贵妃娘娘言重了,能为贵妃娘娘效力是奴才的福分。”
“中尉大人,本宫一介女流,不宜过问太多,中尉大人可以自处。本宫这里正好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太子舅舅郭钊,有劳中尉大人帮本宫跑一趟。”
梁守谦点头会意,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足够了。
一个月后,便迎来了石破天惊的那一晚,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元和十五年闰正月三日,郭贵妃的儿子李恒于太极殿登基即位,为父亲奉上庙号:宪宗。尊母亲郭贵妃为太后,郭贵妃在夫君那里没得到的,在儿子这里彻彻底底地得到了。
于新皇帝李恒而言,多年太子终于熬成皇帝;于老皇帝李纯而言,还有太多太多不舍,还有太多太多的大业没有完成,真想向天再借五百年,即使五百年不成,哪怕有五年也好,再多五年,大唐王朝的命运可能会大不同。
宫城里一处深院,刚刚获封光王的李怡与母妃郑氏相对而坐。
11岁的李怡看了一眼窗外,低声对母亲:“母妃,皇兄此番大肆封王,有何用心?”郑氏轻叹一声:“还不是想堵上你们的嘴,让你们都安心做你们的平安王爷。”
“母妃,孩儿这些天一直在想父皇驾崩前后的事情,总觉得事情大有蹊跷。”郑氏脸上一紧,赶紧抬头看窗外,压低声音:“这种事岂能乱讲,小心有人大做文章。”
“母妃放心,孩儿事先已经安排侍女在外照应,此刻不会有外人偷听。孩儿思前想后,总是想不明白,即便父皇染病,断不至于这么快就驾崩,莫非有人对父皇……”李怡冲郑氏做了个“杀”的手势。
郑氏连忙制止:“怡儿,有些事你心里明白就行了,断不可跟外人提及。娘一直让你对外装傻,娘知道你装得很累,可在这皇宫之内,险恶之地,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不然随时就有生命之虞。你仔细想想,你除了有一个光头的空头衔,还有什么?怡儿,你一定要记住,凡事三思而后行,忍字当先,娘教给你的就只有三个字,忍,忍,忍。”
李怡点点头:“孩儿明白母妃的苦心,只是孩儿真的不忍心父皇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驾崩。依孩儿所见,太后和皇兄恐怕知道驾崩的真相,而且很有可能……”
郑氏摇了摇头:“怡儿,你父皇驾崩的真相恐怕朝中一些大臣也能猜得到,只是新皇已经登基,贵妃也成了太后,大局已定了,再说也没有意义了。”
李怡握紧拳头,咬牙发狠:“可惜我现在只是一个光杆王爷,他日我若觅得机会,定为父皇讨回公道。”
郑氏看着李怡,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爱怜:“怡儿,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心知肚明即可。娘做过太后的侍女,知道她的手段,要在她的眼皮底下生存,需要低调再低调,你一定要忍,忍常人不能忍,你一定要熬,用时间把他们熬垮。”
李怡明白母妃的苦心:“母妃,你为什么那么能忍能熬?”
郑氏轻声说道:“以前母妃没有跟你讲过,今天就跟你说个实情吧。一开始娘并没有进宫,而是被镇海节度使李锜纳为小妾。有人给娘相过面,说娘面相尊贵,能生下贵人,娘是不信的,但李锜却信。他本属李唐宗室,又当上了镇海节度使,再加上有人说娘尊贵,他就有点想入非非,以区区镇海之地,就想席卷天下。朝廷很快派兵平叛,李锜兵败身死,娘也被罚没入宫。管事的宦官看娘还算机灵,就安排娘去侍奉贵妃娘娘,这一侍奉就是几年。在贵妃娘娘身边,娘学到了很多,也见识了贵妃娘娘的手段,在她面前,必须小心翼翼,不能让她挑出一点儿毛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元和四年,你父皇宠幸了我,十月怀胎后,我就生下了你。为娘还是跟你沾光,才有了个名分,品级也很低,只是个御女。这次又沾你的光,你获封光王,我也成了太妃。怡儿,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些年来,如果娘不忍不熬,能活到现在吗?”
李怡看到郑氏的眼泪从脸颊滑落,忙不迭拿出手绢为母亲拭泪:“母妃放心,孩儿一定谨记母妃教诲、孩儿发誓,一定保护好母妃,一定让母妃将来也能享尽荣华富贵。”
“怡儿,只要你平安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宫城回廊上,几个宫女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诗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的诗真是太美了,真想见见他本人长什么样子。”
“哦,是吗?朕也想见见这个元稹!”
宫女们回头一看,皇帝李恒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们身后,赶忙下跪:“陛下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李恒如沐春风,一脸笑意,“你们也喜欢元稹的诗?”
“回陛下,奴婢也喜欢元稹的诗,尤其这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真是意境优美,耐人回味。”
李恒依旧挂着笑:“哦,你一宫女,用词倒是讲究,看来也没少读诗书。”
宫女壮着胆子回道:“陛下过誉了,奴婢只是粗通文墨。”
李恒意味深长地看了宫女一眼:“哦,不错。”
李恒转身离去,几个宫女手指着回话宫女,一脸调皮的坏笑。
李恒偏头向身边的宦官:“朕身为太子时就喜欢元稹的诗,很想见他一面,不知他现在何处?”
宦官回应道:“回陛下,元稹现在担任膳部员外郎。”
“哦,如此大才,担任膳部员外郎,岂不是大材小用?”
李恒欣赏元稹的消息很快传递了出去,宦官崔潭峻迅速作出了反应。原来,崔潭峻与元稹是旧相识,早在元和年间,两人就在江陵相识,当时元稹担任江陵士曹,崔潭峻担任监军宦官,由于同是从京城到江陵为官,两人不知不觉就成了至交。现在皇帝欣赏元稹的消息传出,崔潭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崔潭峻用心整理了一百余首元稹的诗篇,这些诗或许就是元稹翻身的制胜法宝。
诗篇送到了李恒面前,李恒翻看着诗篇,赞不绝口:“果然是不世出的大诗人,妙,确实是妙!”
李恒叫过身边的宦官:“传旨,任命元稹为祠部郎中兼知制诰。”
大诗人元稹接到圣旨时已经41岁了,此前已经宦游20年。在这20年里他先后三次被贬,一贬江陵,二贬通州,三贬同州,经历了宦海浮沉,尝尽了人间冷暖,受尽了宦官的殴打,剪不断的是对亡妻的思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正是他写给亡妻的最长情告白,生生不息,代代相传,道是风流最痴情,越是长情,越是永久。
突然的升迁改变了元稹的人生际遇,然而,却改变不了高官们对元稹的冷眼,毕竟元稹长期官阶偏低,在高官的眼中,他还是个不入流的角色。
元稹不以为意,活自己的,为自己活,不为别人的眼光活。
这天,文武百官一起到中书省吃西瓜,元稹也在吃瓜的行列。长期在中枢为官的中书舍人武儒衡冷眼看了看元稹,恰巧有一只苍蝇嗡嗡地落到了一块瓜上,武儒衡一边挥舞扇子驱赶苍蝇,一边振振有词:“你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到这个地方来?”
指桑骂槐,赶着苍蝇骂着元稹,众人都听得出弦外之音,武儒衡心里很明白,元稹心里也很明白,这就是官场,没有和风细雨,有的只是针尖麦芒。
元稹正妄自菲薄之际,旁边走上两位官员,拿起瓜站在元稹旁边吃了起来,边吃边安慰元稹:“他那个人就那样,别跟他一般见识。”
元稹感激地看了看两人,一个是翰林学士李绅,另一个是翰林学士李德裕。
从此时起,元稹、李绅、李德裕被捆绑上一辆战车,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高峰还是低谷,他们都一起走过。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说说而已,在官场上,你不站队也得站队,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