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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大新王莽 下》(19)(1 / 1)


飞蝗入关难民汹涌

舂陵起兵惊天动地

过了一段时间,王莽对赈灾效果仍然放心不下,亲自率领群臣来到地里查看灾情。京城郊外的田野,一群群蝗虫飞到地里,官吏和百姓忙着追打,田里捕捉追打蝗虫的人竟有成千上万,打死的虫子像小丘一样堆放在地头的领赏处。众人领完奖赏后,蝗虫被点火焚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烧焦的腥味。

见天子亲自到田里督阵,官吏和百姓在田中奔跑得更加起劲,捕灭蝗虫的数字不断上升,战果极为喜人。王莽不禁大为开心,以手拊膺,仰天长呼:“小小飞蝗也敢和予对抗,真是自不量力!”

崔发拱手说道:“陛下真是英明……”话音未落,哀章也上前说道:“陛下,这些飞蝗就是东方的邪气带来的,犹如飞蛾投火一般,它们的今天就是那些盗贼的明天!”王莽听了开心得哈哈大笑起来。

“陛下,蝗虫的事情已经有了安排,可是各地因饥荒而涌进关中地区的流民,已经多达数十万人,京城的街市上到处都是要饭的人呀。”张纯奏报说。

王莽听得暗自心惊,因为京城的人口也才几十万人,叹道:“予一心想为天下人谋得幸福,上天为何降下如此众多的天灾人祸?这些难民安排不好,势必会引起京城治安混乱。”他立即下诏:朝廷专门设置“养赡官”,组织皇家粮仓中仅存的粮食,开仓救济灾民。王莽又诏令中黄门宦官王业负责在京城的商肆处购粮,准备熬成稀粥供给涌进京城的难民。

一个多月过去了,宦官王业以低廉的价格强迫市民卖粮给官府,再由官府设置帐篷,向难民施粥,京城常安的治安总算暂时稳定下来,王业因功而被赐给附城爵位。可是,京城里可供出售的粮食越来越少,街面上几乎看不到余粮出售,城里的市民因为买不到粮也闹起了饥荒。王莽把王业召来询问原因,原来王业在收购粮食时把粮价压得很低,市民不想再卖出来了,可是王业又不敢让天子知道内情,于是奏报说道:“陛下,京城是富庶之地,百姓余粮很多,不可能无粮可食。那些挨饿的人都是外地来京的流民。”

王莽将信将疑,说道:“你说京城里百姓有吃的,你就去把他们平时吃的东西弄些来,予要亲眼看看。”王业无奈,来到常安街市,把市井上出售的好米饭和肉羹买了些带入宫中,交给王莽察看。看着一大堆香喷喷的食物,王莽问道:“市民大都吃的是这些吗?”

王业点头回答说:“陛下,常安城中的居民,平时吃的都是这些。”王莽看到实物,相信了王业的话,下诏说:“予遭遇大新历法上‘阳九’之困,‘百六’之会,枯旱霜蝗,饥馑严重,蛮夷侵边,寇贼作乱,百姓流离,予十分伤心。但灾害之气将尽,更需臣民同心。近日有人造谣生乱,散布饥馑已入京城,各级官吏要详加查究,严惩造谣不法之徒。”

诏令一下,常安城中再也无人敢上奏陈述饥荒之事。一些官吏趁机鱼肉百姓,制造冤狱,中饱私囊;有的把灾情隐瞒不报,生怕落得个造谣生事的罪名;有的敢怒而不敢言,朝会上再也听不到有关饥荒的奏报,朝廷内外一片赞颂之声。

到了深秋季节,从关中地区涌入京城的难民越来越多,朝廷的库存所剩无几,市面上再也买不到廉价的粮食。京城各赈灾点中有的粮食被盗,朝廷派遣专使到赈灾点监督管理,使者和地方官员一起监守自盗,把部分粮食窃为己有,难民无粮可吃,十之七八饿死街头。王莽又召集公卿大臣到朝,一起商量对策,他对群臣说道:“飞蝗的灾异已经可以无忧了,只是国库空虚,朝廷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购买救济粮食,未能从根本上解决眼前的饥荒。众卿认为应当如何应对才好?”

哀章心计颇多,眼珠儿转了转,献计说道:“陛下,臣记得三年前朝廷下诏征召天下奇人异士,讨伐匈奴,当时有上万人应召。其中一位自称身怀绝技,不必携带斗粮,只靠服食药物就可以保证三军将士不饥。”王莽是知道这位奇人的,前些时候还派遣官员前往山东等地,按照其提供的药方煮粥,赈济当地的灾民,但没有看到回奏,也不清楚实际效果如何。

崔发附和着说道:“陛下,只要把这些奇人的药方交给朝廷普遍推广,再派人教会百姓如何食用,就可以帮助灾民度过饥荒。”朝廷中能够献计献策的就这几个人了,王莽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好把那位奇人“理军”急召入宫,要他再献出一些药物奇方,拯救天下的饥民。

这位理军献出新的祖传秘方,大都是用草木等药材熬粥煲汤充饥的方法,这些秘方本来是用来修炼仙术或辟谷术使用的。王莽派遣一大批大夫、谒者前往各地,按照秘方分别教百姓拾取野草、树木,熬成粥样汤汁,供饥民服食。

王莽又率领群臣前往城里,视察药材充饥法的效果。京城街头,官府搭建了许多赈灾的帐篷,供流民居住,帐篷外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铁锅和大瓮,一些官吏在这里熬制着药粥。大锅中的药粥如同清水一般,热气腾腾的水中漂浮着一些野草和树叶,散发着阵阵的草木味。饥民们排着长队,拎着瓦罐纷纷前来领取,每人只能得到几勺,领到的人就蹲在街上头,狼吞虎咽地吞食起来。对于饥民来说,喝饱了肚子总比饿着要好些。王莽放心了不少,和群臣回到宫中。

几天以后,朝廷得到奏报说,这药粥开始还能充饥,可是到了后来,服食的人面带菜色,浑身无力,有的身体已浮肿起来了。王莽十分沮丧,要公卿大臣再拿出根本性解决办法。大司空王邑建议说道:“陛下,如今飞蝗降临,饥荒甚重,草木药物似不能解决百姓的饥饿,却白白增加了朝廷开支。‘六管’禁令中有一条,就是不允许百姓在山川湖泽采获其利,这个法令只禁止了百姓,却难禁当地豪强官吏、奸猾之徒。如今灾情严重,应当将山川湖泽资源向百姓开放,可解燃眉之急。”

王莽说道:“以前朝廷颁布‘六管’禁令,予的初衷是想要朝廷和老百姓都得到好处,而不是让豪强官吏和奸猾之徒独专其利。如果重新开放山川湖泽的资源,让百姓取食自然,能够解决吃饭的问题,予当然没有异议。”于是立即下诏,说明朝廷已经下令普遍开仓赈灾,仍然担心不足,因此对“六管”制度中有关天下山泽的禁令暂时予以解除,以解决百姓贫困缺粮问题。诏令规定,凡是能够顺应四季时令的山泽渔猎资源,听任百姓前去收获,“勿令出税”,这项政策将维持至地皇三十年不变。诏令最后专门说明:如今土豪大吏、狡猾之民已经专擅其利,普通小民没有获得好处,这并非天子的本意。

这段日子中,王莽深陷于灾民和饥荒问题中,而收到的讨贼军情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纳言大将军严尤讨伐下江兵初获大捷,斩获万余下江兵,并向王莽请求下一步行动。忧的是有密报说,南阳宗室舂陵侯子弟刘縯暗中招兵买马,山东赤眉军越加猖狂,其势力正向青州、豫州蔓延。王莽对汉家宗室的动向极为关注,因为他很清楚现在局势极为不稳,出现了人心思汉的趋势。

国将哀章听说严尤打了胜仗,以为反贼不堪一击,眼下正是邀功的大好时机,于是主动向王莽请缨,说道:“陛下,黄帝为我大新皇祖考,当年曾任命中黄直为大将,击破蚩尤并将其杀死。如今愚臣身为大新国将,居于黄帝时中黄直的地位,因此臣愿去山东平定盗贼。”史书记载,上古时期山东地区有位“铜头铁额”的部落首领名叫蚩尤,率领军队打败了炎帝,称霸天下,黄帝轩辕氏接受炎帝的求援,率众部落与蚩尤的军队大战于涿鹿。当时黄帝任命诸侯中的中黄直为大将,传说双方请出风伯、雨师前来相助,黄帝最终战胜了蚩尤。

王莽对哀章的军事才能有些怀疑,问道:“国将出身儒生,懂得符命和修仙之道,难道还能带兵打仗?”

“臣近来无事,除了协助方士为皇上钻研神仙术,还一直潜心修习呼风唤雨之术。如今山东的盗贼十分猖獗,臣以为一定是当地聚集了邪风秽气,才让天下不得安宁。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平时修习的驱邪镇妖的方术也许还派得上用场呢。”

王莽对哀章的勇气十分嘉许,说道:“国将如能协助剿灭盗贼,予定当重重赏赐。你先前往东方地区,和太师王匡的大军会合,一鼓作气,荡平草寇!但你走后,这修炼神仙和解说符命的大事……”

“陛下,臣就要前往洛阳,有些事情一定要告诉皇上。方士苏乐入宫已有十多年了,一直在不懈地努力种植嘉禾,他的弟子遍布各地,可以选一些能干的弟子请入宫中为皇上效劳。至于前些时候郎官阳成修曾献过符命,可是他目前正在外地挑选天下淑女,暂时不能到京。”王莽想起了采选嫔妃的事,点了点头。哀章又道:“臣另外推荐几位年轻有为的术士,其中一位叫作西门昭君,涿郡人,精通阴阳五行,尤其擅长男女房中术,用于阴阳合体修炼长生不老术,等天下淑女征集到朝,陛下从中选出一位国母和众嫔妃,让昭君帮助皇上修炼仙术。另一位对符命很有研究,他可以为皇上解说图谶符命。”哀章向王莽推荐的符命术士名叫王喜,王莽立即封王喜为衍功侯,在朝中专门解说符命图谶。

为剿灭各地越来越猖狂的盗贼,王莽紧急部署了一番:诏令国将哀章驰往东部地区,与太师王匡会合;派遣大将军阳浚驻守天下粮仓“敖仓”,这敖仓位于河南郡荥阳县敖山(今河南省郑州市西北邙山),一直是朝廷最重要的粮仓;派遣大司徒王寻带领十余万军队屯驻东都洛阳,镇守城中新建的皇宫“南宫”;诏令大司马董忠驻扎在京郊的北军中垒大营,负责训练守卫京城军队的骑射。朝廷中的三公事务,全部交由大司空王邑兼理。

军事部署妥当,王莽想起前左将军公孙禄在朝会上所说的一大堆“疯话”,有些听起来还有些道理,于是又把公孙禄单独召入宫中,只让侍中张纯在场,询问应对方略。

寿成室王路堂,公孙禄拄着鸠杖颤巍巍地来到大殿,摇着满头白发,高声说道:“陛下,臣又来了,臣所说的话不讨人喜欢,可是句句是真,总比陛下身边的阿谀迎奉的奸臣有用。”

“予也是敬佩老将军的勇气,因此想听听将军对天下大势的高见。”王莽笑着说道,显然没有动怒。

“如今天灾人祸不断,飞蝗从东边袭来,庄稼颗粒无收,百姓迫于饥荒,流离失所,路上到处都看得到遗尸,天下已有溃乱反叛的趋势。陛下如再不痛下决心,采取重大举措,恐怕臣也无计可施了!”

王莽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自信,谦恭地问道:“依将军之见,予应当采取哪些措施呢?”

公孙禄叹道:“陛下,说来也许已经有些晚了,但臣还是不得不说。当前的危局看似天灾引起的饥荒造成的,实际上是由改变朝政制度所致。不知陛下是否允许臣直言……”

“今天无其他大臣,将军只管直言吧。”王莽对改制的热情已经淡了许多,眼下一心只想如何平定盗贼,稳定局势。

“陛下即天子位后,听信小人之言,托古改制,实施井田制,禁止奴婢买卖,施行‘六管’禁令,就连百姓开发山川湖泽,也要收税。”

王莽叹道:“唉,予当初实行这些新制,是认为汉家制度已经衰败不堪,因此造成了昏乱的世道,于是想建立超越前代的新制,谋福于百姓,做一番宏大事业。而这些新制颁布后,下面的官吏执行不力,或者是执行时走了样,有些奸猾刁民也和地方官员互相勾结,结果还是没有让庶民百姓得到好处。”

公孙禄又批评恢复井田制和限奴限田的举措,说道:“陛下,臣已经是风烛残年,因此敢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以为井田制是几百上千年前的制度,恢复起来谈何容易!有谁愿意把自己的田产送出来分给平民呢?就限奴制而言,全国的王公贵族、富豪人家蓄养奴婢成风,把奴婢视为自己私产,如果加以限制,并且禁止买卖奴婢,会引发富豪的不满,这些人必然会迁怒于朝廷,加入反叛的盗贼当中。”

王莽辩解说道:“将军,予年轻时的理想你是知道的。那时候,予最仰慕的就是西周的制度,因为周公创建的圣制让朝廷延续了八百年,整整八百年呀……大新建立以后,予当然想有所作为,有下臣提出实行井田制的建议,就顺势而为地采纳了。至于限制奴婢、禁止奴婢买卖,这也是予的理想追求。孔圣人提倡尊重人的性命,试想那些奴婢难道他们不是人吗?汉时许多王侯大富人家蓄养的奴婢成百上千,这些奴婢的命运十分悲惨,常常像牲口一样被杀,世人却司空见惯,真是不公!当年在新都国时,予膝下的次子王获无缘无故地杀死了家奴,他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甘愿去自杀都不愿向一个奴婢认个错……”公孙禄没有争辩,王莽情绪有些激动,眼睛也有些湿润了,张纯赶紧给他递来一张手巾。王莽擦了擦眼睛,缓了缓神又道:“将军,现在井田制早已不再实行,钱制和‘六管’制度也做了调整,限制奴婢的禁令也收了回来……天下人既然难以理解予的心思,予就听从君的劝告,不再坚持下去,暂且把这些制度全部收回便是。”

公孙禄似乎也被王莽的话有所触动,说道:“陛下,臣并不是想对陛下的改制有所非议,而是感到这些新制没有切合实际。试想秦汉两百多年来,积下了无数的弊端,朝廷一声令下便想在一夜之间全部革除,岂非易事!就拿限制奴婢的法令来说,是不允许民间过多蓄奴,可是本朝法令极为苛严,因为蓄奴而触犯法令的人远远超过了大汉,按照大新的法令,更多的人又沦为了官奴,命运同样十分悲惨。”

“托古改革,不过是从西周圣制中寻找依据。”

“臣以为,制度的革新必须要切合现实,何必处处都要回到古代的制度。国师刘歆专门组织一班儒师为从文献中寻找依据,弄出来的东西让人哭笑不得。”

王莽为刘歆争辩说道:“国师只是提供了古籍中的依据,具体的制度改革,他并没有参与。有些制度只是操之过急罢了,其实还是很好的……”

“天下大事怎能操之过急?只宜循序渐进。泱泱大国,治理起来谈何容易?逆水行舟,舵手把弯子转得太急,大船就会经不起风浪,最终会倾覆于大海。”

王莽听得垂头丧气,叹道:“罢了罢了,前几年谁要是敢说这些话,予一定不会让他活命,现在天下溃乱……唉,也有一些大臣曾经劝予,说本朝制度提早实行了一百年,天下世俗之人难以适应。可是,予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予还有几个六十年?一百年光阴太久,予想只争朝夕……”说罢,王莽的眼眶又一次湿润起来。

公孙禄忽然觉得天子有些可怜,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因为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他本来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此时对朝廷的积怨也化解了许多。君臣二人默默无言地待了半晌,张纯递过来一杯水,劝道:“陛下忙了一天了,也该休息了。”

秋风萧瑟,把常安的落叶卷得漫天飞舞。看着公孙禄拄着鸠杖,颤巍巍地走出大殿,王莽的心情也如同那秋叶一般,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其实,公孙禄批评的各种改革新政,基本上都已陆续收回。最主要的几个新政中,井田制已经废除了,禁止买卖奴婢的限令也名存实亡,“六管”禁令也放开了,允许百姓在山川湖泽采获食物,所获资源免征税收。他做出每一项废止新政的决定,都为形势所迫,而且在诏令或告示中都要说明自己的本意是想让天下的百姓得到好处。

越来越多的奏报不断传入朝廷,各方反贼的规模已经非同以往,经常是率领数万人马攻取城邑,不少二千石以下的官吏被杀死。太师王匡等将领出击征讨,带回来的消息也让人失望,甚至啼笑皆非。大司徒王寻率兵从京城出发时,先是驻扎在京郊西边的霸昌厩,竟然把天子赐给的黄金斧钺给丢失了。他手下有位士官名叫房扬,平时就是个轻狂耿直之人,为丢失齐钺的事打了一卦,得到的结果是“巽卦”,自己又根据经书分析了一番,在军中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对王寻说道:“大司徒,在下查了周易,出征前丢失黄金斧钺,正是应了经书巽卦上所说‘丧其齐斧’的异兆!”他坚决要求辞去军职。

王寻把房扬所占的结果奏报了王莽,王莽大怒,认为此人扰乱军心,立即诏令王寻将其处死。

“难道是天下溃败了吗?我王莽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他想起了公孙禄的谏言,又联想起过去甄丰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当时甄丰一直对建立大新另持看法,认为西周制度已经不合时宜。年轻时就拥有的梦想正一步步化为乌有,对于革新朝政的失败,王莽已经是无可奈何。

有时候,喝了一些美酒之后,王莽就要在侍中张纯面前吐露一下苦衷:“为了这些梦想,我王莽日夜操劳,头发都熬白了大半!为了这些梦想,我王莽清心寡欲,牺牲了无数美好的时光!为了这些梦想,我王莽不惜痛失了儿孙,几乎成了孤家寡人……”他每次说到这些,就感到揪心的疼痛。

张纯爱莫能助,也只有温和地笑一笑。“张侍中,你凭着良心说,到底是我王莽有负于天下人,还是天下人有负于我王莽?”王莽喝得有些微醺了,一直在自己的思维轨道上滑行,以为自己是无愧于世人。

“陛下,不要想这么多了,臣所见过的天子之中,您是最为勤政的。”张纯知道汉成帝执政时的情景,那是一个纵情纵淫的天子;他也经历过哀帝朝,哀帝曾经想奋发有为,实施新政,可是没过多久就变成了昏乱君主;他更经历过平帝朝,当时平帝年幼无法亲政。相比之下,王莽确实是一个勤奋的天子,经常通宵达旦地处理奏章和政务。

借着酒劲,王莽继续发问:“张侍中,你再说说,难道我王莽不该谋得天子大位,仍然让那些屁事不懂、拖着鼻涕的婴幼小儿来当天子,让衰落的世道继续腐烂下去?唉……为什么新政没有发挥作用,给天下人带来幸福?为什么予毕生的辛劳不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真是令人伤心啊……”他有太多的“为什么”郁积在心中,当着群臣的面却又不能表露出来,他甚至想把天子大位让给有能力的大臣。

牢骚归牢骚,纵有千般不开心,万般的委屈,眼下还是要面对天下危局。寿成室王路堂,朝会照例举行,王莽当着群臣的面,正式宣布了自己的决定:罢除井田制、限奴制及六管制的部分禁令,向平民百姓开放山泽湖海的各种资源,总之,凡是不利于平民百姓的改革政令全部收回。

天子宣布完毕,群臣有些诧异,不一会儿又议论纷纷,多数大臣知道革新朝政的结果几乎没有一项是成功的。国师刘歆站在群臣当中没有说话,心里暗想: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现在再改弦易辙,恢复大汉的制度,恐怕已经为时已晚。掌乐大夫桓谭站在他的身边,也为王莽的决定感到惊讶,他知道一定是形势已经很危险了,不然凭着天子极为固执的个性,怎么也不可能往后退缩。自从好友扬雄去世以后,桓谭也不太关心朝事了,平时埋头在写一本名叫《新论》的书,立志要把身边发生的各种乱事汇集成书,让后人得到启发。

大司空王邑已在朝中兼理三公之事,拱手建议说道:“陛下的决定极为重要,一定会对稳定局势起到关键的作用。臣认为应当把陛下的决定立即告示天下,让老百姓都明白陛下的本意。建议朝廷派遣风俗大夫分巡全国各地,把天子的令谕遍告天下,就像当年的风俗使者一样。”

王莽赞同王邑的建议,从儒生中挑选出司国宪等十来人,任命为朝廷的风俗大夫。

司国宪等人临行前,被召到寿成室王路堂,王莽勉励了众使者一番,说道:“当年风俗使者出使全国各地,向天下官吏和百姓宣传朝廷的德政,为大新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想起了当年的风俗使者陈崇等人,那时的局势和现在完全是天壤之别,不觉有些黯然神伤,但很快又振作起精神,说道:“你们一定要向天下百姓解释清楚当年予坚持革新旧制的苦心。”说到这里,王莽的声音有些哽咽,变得沙哑起来。这么多年来,他毕生追求的理想和抱负一步步地变成现实,又一步步化为了美丽的泡影,井田制、钱制、限奴制、六管制、官制、区划制、俸禄制、爵位制……尤其是平抑物价的种种措施,都是他年轻时和甄丰等人详细讨论过若干次的,他原来以为这些措施会终结衰落的大汉,迎来一个圣明又兴盛的朝代,可是……

“臣等一定遵旨,把陛下的决定告示天下。”司国宪说。

王莽望着大殿发着呆,司国宪等十余位风俗使者站在殿下,一直不敢离开。侍中张纯在旁边提醒说道:“陛下,风俗使者一定能把您的至诚心意告诉世人的。”

司国宪等人跪伏于地,向王莽叩首说道:“陛下请放心吧,臣等一定不辜负您的心愿,让世人归心于大新。”王莽挥了挥手,让风俗使者离开大殿。

这时已是十一月。当晚,夜空清朗,星光闪烁。无论是朝廷的星占之士还是民间的高人,都在观察星宿的变化。午夜子时,一颗光芒四射的彗星出现在了张宿天区,拖着长长的尾巴向东南方向缓缓而行。张宿为中国古代二十八星宿之一,即南方七宿中的第五宿。彗星是有名的灾星,平民百姓更是视为“扫帚星”,相信它的出现意味着世间流年不利,厄运和灾难将会降临。

彗星异兆的出现,已经被朝廷太史令、候官以及星相术士观察到了,并把异兆立即奏报给了王莽。王莽深感不安,因为东南方向正是荆楚之地,那里就是王况谶书中预言即将发生兵事的地方,于是诏令太史令等星相术士密切关注彗星的行踪。

那彗星向东南方面缓缓运行,一天,两天……到了第五天的晚上,彗星忽然隐没不见。这五天当中,太史令宗宣每天都要向王莽汇报彗星的动向,向天子解释说道:“陛下,星相的异动预示着将有兵事发生。”

“予愿闻其详。”王莽要他做出具体分析。

宗宣说道:“这颗彗星极为明亮,彗尾格外耀眼,和以前的完全不一样了。这是说明大地汇聚着恶气,预示朝廷内外都会有兵事发生。”王莽有些纳闷,心想:这兵事发生在朝外,也就罢了,怎会朝内也会发生?宗宣继续解释说道:“彗星也称为‘孛星’,‘孛’与‘兵’的发音相谐,‘孛星’的出现,当然是对朝廷有所伤害。”

崔发见王莽的脸色极为难看,连忙拱手说道:“陛下,‘孛’有扫除的意思,因此民间又把它称为‘扫把星’,臣认为还有一层意思,这就是表示朝廷将要除去恶秽而开启新政,臣相信朝廷一定会有新气象出现,并非凶兆呢。”

宗宣对崔发的解释大为不满,冷笑着说:“说符侯的分析是想误导皇上吗?臣精研星宿灾异,相信比说符侯清楚得多。陛下,孛星最早出现于天区中的张宿,张宿对应的人间地理位置应当是周地;孛星后来往东南行去,那里便是翼宿、轸宿的分界,翼、轸宿对应的人间地理位置应当为楚地,这是再明白不过了。”

“哦,太史令得出的结论,这彗星的出现预示着周、楚之地将会发生兵祸?”王莽知道这周地即是周朝的故都洛阳,位于河南郡,而楚地就是荆楚之地,包括洛阳以南的南阳郡,自己原来受封的新都国也在那一带。

崔发还想继续争辩,王莽挥手阻止说道:“说符侯不要再争了,予已经知道原因了。”他让大司空王邑密切关注东都洛阳以及东南荆楚方向的局势,随时把军情奏报上来。这两个地区奏报上来的军情确实让王莽坐卧不安,因为出现了汉家宗室的动向。军情奏报说:南阳郡界的汉家宗室率领数千人马造反,竟然打出了汉军的旗号,攻占棘阳城,进逼南阳郡治宛县,为首的人物正是前舂陵国宗室族裔刘縯和刘秀兄弟。

南阳郡位于荆楚之地,此时正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变化。

立秋这天,南阳郡治宛城正是郡中都试的日子,该郡的前队大夫(郡太守)、县令等地方官员云集在最大的校兵场上,数千郡兵排列整齐,接受官员的检阅。李通和刘秀按照事前密谋的约定,按时起兵造反,计划劫持前队大夫甄阜以及属正梁丘赐,以此号令官军。可是,官军势力强大,义军的谋划没有成功,很快就败退出城。

距离南阳郡百余里左右的新野县,该县往西不到五十里路程便是王莽的新都国。也就在都试这天,刘秀的姐夫邓晨在新野县聚众起兵。而在不远处的舂陵乡,刘縯聚众七八千人同时起义,打出了“汉军”的旗号,刘縯自称大汉“柱天都部大将军”,在南阳众多义军中声势最大。刘縯平时仗义疏财,广交英雄豪杰,响应的大都是年轻人。舂陵乡的百姓除了跟随刘縯起义以外,其余的因害怕官军打来,大都逃走他乡躲藏起来。

第二天,刘秀穿着绛红衣袍,头戴将军头盔,盔顶立着一只鲜红的缨结,英姿飒爽地出现在舂陵乡,他和李通带领一群宾客从宛县撤出,退回到了舂陵乡。舂陵乡的父老乡亲大吃一惊,呼喊着说道:“你们瞧瞧,就连平时谨慎厚道的刘文叔也起兵了!”刘秀,字文叔,为人谨慎,仁厚诚实,在当地宗族中很有人缘,逃走的乡亲听说后,又纷纷跑了回来。汉朝舂陵侯刘敞的弟弟名叫刘宪,刘宪生子刘嘉,字孝孙,也带着儿子和族亲赶来投奔义军。刘嘉性格谨慎,仁爱友善,其父刘宪很早就去世了,刘嘉曾被刘秀的父亲刘钦收养,待他如亲子一般。后来刘嘉和刘縯、刘秀等几兄妹一起又被刘良收养,和刘秀等人情同手足。刘縯曾经和刘嘉一起到京城学习《尚书》《春秋》等经书。

刘縯听说纳言大将军严尤在南郡击败了下江兵,绿林军中的另外两支部队新市兵和平林兵已转移到了南阳郡,并驻扎在舂陵乡附近,于是派遣刘嘉前去邀请这两支绿林军一起攻打宛县。新市兵首领为新市人王匡和王凤,因聚众于荆州江夏郡新市(今湖北京山东北)起义而得名。平林兵则以陈牧、廖湛为首领,在平林(今湖北随县东北)聚众千余人响应新市兵起义,故称“平林兵”。这两支义军战斗力强悍,尤其是新市兵曾大败太师王匡和荆州牧的两万官军,可是都属于草莽英雄,难改烧杀奸淫的陋习。此时下江兵由王常、成丹率领西入荆州的南郡,新市兵由王匡、王凤、马武率领和分支朱鲔、张卬等北入豫州的南阳郡。

刘嘉口才出众,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王匡、王凤与舂陵乡宗室合作,并议定共同攻打南阳郡治宛县。刘縯率领舂陵乡起义的汉军向宛县进发,刚刚走出几十里路,便在湖阳县长聚和唐子乡与赶来的新市兵、平林兵会师。众军人数多达数万,士气大振,攻占长聚,直捣唐子乡。到达新野县又和邓晨的义军会合,众军一起攻拔新野县,杀死新野县尉,继续北行。此时湖阳县尉率兵前来讨伐,被义军诱杀。义军一路高歌猛进,新市兵、平林兵平时做惯了盗贼,到处抢夺财物并想据为己有,和汉军因财物分配不均而产生了矛盾,想和汉军决裂,准备反过来攻打刘氏宗室率领的汉军。刘秀见人心不齐,军心不稳,从中好言相劝,把自己宗族分得的财物收集起来,送给其他各路人马。新市兵、平林兵得到安抚后,这才欢天喜地地表示愿意和汉军一起攻打棘阳。

汉军已多达数万,与新市兵首领朱鲔、平林兵首领陈牧带领的军队打到棘阳城(今河南省南阳市新野境内)。城内守兵寥寥无几,义军一鼓作气攻下棘阳,这里距离郡治宛县仅有数十里了。此时军情奏报也震动朝廷,汉家宗室的汉军和绿林军合流,王莽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众军稍做休整,从棘阳出发北行数里,到达了小长安聚,和大新的前队大夫甄阜、属正梁丘赐率领的十万官军相遇。甄阜是“新朝四甄”之一,甄丰、甄邯、甄寻都已经不在,朝廷中甄氏名中只剩下他一人。甄阜是武将出身,曾经担任过副校尉,和中郎将王骏等人一起出使匈奴,收缴单于旧玺有功,后来被任命为前队大夫,相当于南阳郡太守。双方展开激战,直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凌晨时分,官军越来越多,汉军寡不敌众,死伤惨重。正在这时,天上降下密密浓雾,而且越来越浓,几乎看不到对面的敌人,义军将士大惊,急忙鸣鼓退兵。官军乘机鸣响冲锋的号角金鼓,只听得一阵呐喊,浓雾中钻出无数的官军,各路义军仓促不及,大败而逃。汉军众将的家属大多走失,刘秀单骑向后奔逃,路上遇到妹妹刘伯姬,刘秀急忙将她扶上马来,两人共骑一马夺路狂奔。

刘秀等人一直败退到棘阳城内,把城门高高吊起。汉军死伤惨重,除了刘秀和刘伯姬保全性命外,姐姐刘元和弟弟刘仲都死于乱兵,刘氏宗族数十人赴难,刘縯不禁潸然泪下,和刘秀一起安慰姐夫邓晨。不久又接到消息,新野县宰把邓晨的住宅掘为污池,将邓家的祖坟也焚烧了,刘秀与邓晨恨得咬牙切齿。

京城寿成室王路堂,官军在小长安聚大获全胜的捷报传来,众臣纷纷向天子道贺。崔发对王莽说道:“陛下,依微臣之见,星相中即使预示着荆楚之地要发生战争,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只要朝廷尽遣精兵猛将,各地盗贼将不堪一击。”多数大臣应声附和,认为只要战事一起,盗贼立即会土崩瓦解。

王莽长长地吐了口气,诏令甄阜、梁丘赐乘胜追击,继续扫灭余贼,一定要拿到反贼刘縯的人头。等群臣离开大殿,侍中张纯对王莽说道:“陛下,左队大夫逯并推荐了一位儒生,名叫郅恽,说此人能够解释星相、历数。”逯并原为汉朝的将作大匠,当过横野将军、著武将军、大司马,先后被封为蒙乡侯、同风侯,平时喜欢和儒者交往。郅恽就是其身边的智者,当时也仰观星相,察觉有异,对朋友们说道:“如今土星、木星、火星都运行到了翼、轸之域,这里对应九州的荆楚之地,为大汉的分野,去而复来,这预示着大汉必将再次接受天命,福佑有德的刘氏宗室。如果哪位宗室能够顺应天命,振臂举义,必成大功。”众友人听后感到惊讶。郅恽又以星相有异为由,向逯并进言,认为智者顺应天命而得到昌盛,愚者不敬畏天命而走向灭亡,希望逯并重视星相的变化。逯并想召请他到手下任职,郅恽认为自己有丞相的才能,不愿当个小吏,没有接受任用。

王莽听说郅恽能解说灾异,立即召请入宫。郅恽,字君章,汝南郡西平人,十二岁时母亲去世,尽心为母亲服丧礼,长大后学习《韩诗》《严氏春秋》,尤其通晓天文历数。郅恽走进大殿,王莽见他面目清瘦,几绺胡须飘于胸前,有些像甄丰当年的神态,不由得心生好感。

郅恽参见礼毕,说道:“陛下,在下一介布衣,夜观天象,也见到了异兆,有几句话想呈给陛下。”

王莽说道:“予知道君章君身怀大才,因此破例召见。有什么话但请直说无妨。”

“臣听说天地重视其人,珍惜其物,因此北斗运行,垂示日月,蕴含太极元气,合而为一。”郅恽解说了一番天相,又道:“智者只要顺应上天的旨意就会成就德业,愚者逆天行道而得到害处,神圣的东西自有天命,不可以让没有天命者获取。”

王莽听得有些迷茫不解,说道:“君章君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星辰出现了异动,是上天垂示惩戒的预兆,想使陛下幡然醒悟,要陛下回归臣位,这样才能转祸为福。”

王莽大怒,斥责说道:“一派胡言!予之所以得到大位,是上天传授下来的,天命使然,你竟敢劝予退位!”

郅恽面无表情,顿首继续说道:“陛下息怒,请听在下把话说完……如今上天的旨意已经很明显了,陛下应当顺应时运的盛衰,取之于天,还之以天,这样才可以称为‘知天命’。如果不早早图谋,必然会陷于被动。当年尧、舜二帝并没有等上天有所显示,自己就把天下禅让给他人。陛下何必贪图天降祥瑞而自专其位呢?上天好比是陛下的严父,下臣好比是陛下的孝子。严父的教诲不可以废止,孝子的劝谏也不可以拒绝。在下言尽于此,请陛下三思。”

王莽即天子位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让他让位的话,心中怒不可遏,喝道:“你这人胆大妄为,大逆不道!”命令虎贲卫士把郅恽收押入狱。

虎贲卫士冲了过来,把郅恽捆绑起来。郅恽被押出大殿时,高声叫道:“陛下,务必请三思而行呀,否则灾祸很快就会降临到王氏宗族的身上!”

“赶紧把这疯子押出去……诛死……”王莽气得暴跳如雷,须发皆立。

卫士押着郅恽刚刚离开,侍中张纯连忙说道:“陛下,君章君只是根据天象星变而进言,陛下不必动怒。”王莽想起郅恽引述的经学谶说似乎有根有据,对自己有些触动,心想:如今天下大乱,难道自己真的该禅让天子位吗?于是对张纯说道:“予就暂时不处决这个疯子,先关起来再说吧。”

几天后,王莽怒气稍减,派遣宦官前往监狱,劝郅恽向天子认个错,就可以放出来。宦官到狱中劝说了一番,郅恽坚决不肯认错。宦官只好说道:“你如果向天子说明自己是精神恍惚,当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天子一定会念你是个人才,也许会饶你不死。”

郅恽怒目而视,骂道:“我所陈述的是上天的圣意,并非疯子和狂人所能够编造出来的。”郅恽被关了起来,后来遇到大赦才被放出。

听了郅恽的话,王莽的心情更加烦躁,想起自己当年改制的本意,如今竟然没有人能够理解,不禁“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张纯大惊,连忙将天子扶到御座上,又为他抚按胸口。过了好一阵子,王莽才缓过气来,说道:“罢了,罢了!予成了违背天意的千古罪人,看来予要永远背上这千古罪人的骂名了!”

张纯温语劝道:“陛下并没有什么过错,想当年如果不革新朝政,天下还乱得更快呢。”王莽伤心地点了点头,他开始认真考虑禅让的事了。

张纯见天子渐渐平静下来,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陛下,据南阳郡府奏报,当地反贼中有一个首领人物名叫李通,其父是宫中的宗卿师李守。”王莽的脑海中浮现出李守睿智而又瘦长的模样,叹道:“平时予对宗卿师十分信赖,想不到他也要背叛予呀。现在他人在何处,还不快快把他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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