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呜呼傅氏势衰
丞相刚直宁折不弯
永信宫宫殿内室中,哀帝、傅晏及傅氏族人赶到了这里,傅太后此时已神志不清,进入弥留状态。太医、宫中太仆、少府等官吏以及宦官、宫女们纷纷守候在大殿。
“祖母……祖母……朕来看你了。”哀帝噙着眼泪,站在床前呼唤着。
听到哀帝的声音,傅太后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皇上……你……来啦。”哀帝轻轻握住傅太后的左手。傅太后睁开了眼睛,右手习惯性地伸向了那根黄金裹饰的鸠杖,吃力地说道:“皇上,你要为哀家完成最后的心愿……”
“最后的心愿?祖母还有什么心愿,朕都答应!”哀帝说。
傅太后艰难地说道:“哀家……哀家本来就应当是先帝的皇后……皇后……死了……也要和先帝永结合欢……”几句话说完,就停止了呼吸。
几天以后,永信宫中哀乐阵阵,哀帝和朝廷有关官员到场,傅氏外家族人也都到齐,众人伤心不已。哀帝按照傅太后生前遗愿,诏令皇太太后傅瑶以“孝元傅皇后”的身份,合葬于元帝的渭陵。
丧礼举行得极为隆重,办理完毕后,哀帝没有回到未央宫,而是直奔董贤府第。
董贤见天子面目憔悴,眼圈发黑,赶紧为他更换衣服,又准备了一盆香汤,亲自伺候着天子沐浴上床。君臣二人同榻一席,董贤温婉地说道:“皇上最近操劳太多,就早些休息吧。”
哀帝叹息不已,辗转难眠,说道:“爱卿,你先睡吧,朕心里难受得很。”
“皇太太后驾崩后,最后的名分也得到了,平生的心愿已了,她在天之灵也应当安息了。”董贤安慰着哀帝。
“爱卿,皇太太后生前对朕很呵护,也很严厉。她在世时,朕有些畏惧她,如今她不在了,朕反而有些彷徨无主了。”
“皇太太后对皇上是‘爱之深,责之切’,不过责之太切,反而让皇上无所适从,没有了自我,不知小臣理解得对不对。”董贤宽慰地说道,他忽然想起本月初一的日食之变,又道:“皇上,这日食发生的原因,那些贤良之臣是怎样解释的?”哀帝把众臣的意见转述了一番,说是都在指责本朝外家权势过大,天子亲近小人,以致阴盛而阳损。
董贤心想:孔乡侯身为傅皇后的父亲,如果当了大司马必定会维护傅皇后利益,对董昭仪和董氏家族反而不利。傅晏又和息夫躬这几个人连成了一气,息夫躬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以致群臣对息夫躬侧目而视,畏而远之,也牵连到了自己的声望,于是说道:“皇上,这些贤良之臣的应对分析,有些还是有道理的。记得正月初一那天,刚好是傅氏、丁氏同时拜任为大司马,这已经破了历史先例。至于亲近小人,小臣以为息夫躬、孙宠这几个人确实有些行为不端,尤其是息夫躬这人自视清高,四处告密,在朝中攻击众臣,听说他居然还唆使朝廷发动对匈奴的战争,这可不是小事呀。小臣听说这两个人和孔乡侯平时来往密切,关系非同一般呢。”董贤平时顺从乖巧,很少在背后干政,这次说出的话,哀帝当然要听。
哀帝说道:“朕当初也是为了给爱卿封侯,才采纳了他们的意见,最近他们提出攻打匈奴的主张,朝廷里多数大臣都表示反对。至于提拔孔乡侯当大司马,完全是因为皇太太后病入膏肓,想给她冲冲邪气。既然你不喜欢这几个人,朕找个理由把他们策免就是了。”
“一个三公之位,却由两个不同的外家并列,总有些不妥吧,不然怎么会有日食出现。现在皇太太后的心意已了,孔乡侯不宜再待在大司马辅政的位置上吧!”
次日,哀帝下诏,以日食之变为由,罢免了傅晏的官职,收缴其大司马印绶,令其回到自己的府第。看到天子罢免傅晏的诏令,御史大夫贾延对王嘉说道:“难道天子有了省悟,居然把国丈给策免了。”
王嘉也觉得诧异,说道:“当初,息夫躬等人和孔乡侯串通一气,巧佞文辞,想依附董贤而得到侯位,平白制造出东平王大冤案。现在天子诏令大赦天下,要求推荐贤良、方正、直谏之士,正好可以为梁相等人上奏平反。”
贾延说道:“可以先上奏弹劾息夫躬等人,如果天子采纳了咱们的意见,再为梁相等人申冤不迟。”两人商量再三,联名上了个奏书,奏书中列举息夫躬、孙宠等人罪过,请求朝廷予以弹劾。奏书呈递上去,哀帝果然采纳,下诏称:南阳太守、方阳侯孙宠“素无廉洁之声,而有酷恶之资,毒流百姓”;左曹、光禄大夫、宜陵侯息夫躬“虚造欺诈之策,欲以误导朝廷”。两人为求名利,皆交游贵戚,趋炎附势于权门,故此免除息夫躬、孙宠官职,遣归自己的侯国。哀帝是担心息夫躬等人知道董贤“立功”的秘密太多,会对董贤不利,而且董贤也提到过不喜欢这两人,于是将孙宠和息夫躬二人免官,但仍保留了他们的爵位。
朝廷在官位上又做了调整,罢免了数十位侍中近臣、诸曹官吏、宫中黄门郎的官职,其中基本上都是傅氏外家的子弟,傅太后原先的亲信也被罢免,朝廷重要官职中清除了傅氏外家的势力。
息夫躬等人被逐出京城,群臣欢呼载道。王嘉心中甚感欣慰,觉得哀帝还能听取直谏,便借着推荐贤才的机会又上了一个秘密封事,向哀帝推荐梁相等人,封文称:
梁相计谋深沉,鞫谭颇通雅文,宗伯凤通晓经书,圣明君主应当收集下臣功劳,免除其罪过。以上三人,臣窃为朝廷感到惋惜。
封事呈递上去后,哀帝这一次的反应却有所不同,他感到王嘉最终是想为东平王刘云翻案,这将涉及董贤侯位的正当性,于是暗自动了替换丞相的心思。
自从推荐贤良、方正、直谏之士的诏令颁布后,朝廷收到的推荐奏书中,前些时候有周护和宋崇的上奏应对,就连杜邺的应对中也认为天子对王莽有失误之处,最近又收到谏大夫杨宣的奏书,劝哀帝把王莽召回京师,专门照顾年迈的太皇太后王政君,以彰显天子的厚德。哀帝把张纯等侍中找来询问,说道:“最近,几十上百份的奏书都称赞新都侯的德行,说是他在侯国中大义灭亲,是否有这回事?”
“陛下,最近南阳郡太守孙宠被罢免,新任太守传来的消息也证实了确有此事,说是新都侯的二公子无故杀死一名老奴,王莽严加斥责,逼令其自杀了。”
“朕也对奴婢深为同情,曾推出限田限奴的诏令,可惜王公贵戚执行不力。”哀帝对王莽的行为也很赞赏,此时傅太后已经驾崩,而大臣杨宣在前些时候的奏文中提到太皇太后王政君年已七旬,曾对哀帝有恩,并且敕令王氏诸侯外家主动退出朝政,不与傅氏和丁氏相争,曲阳侯王根有恩于哀帝,此时已经薨亡而侯国罢除,哀帝动了仁念,下诏征召新都侯王莽、平阿侯王仁回到京师,伺候太皇太后。平阿侯王仁是由于藏匿赵昭仪的族人亲属,当年和王莽一起被遣归侯国。
诏令很快从驿站飞传到了新都侯国,对王莽来说,命运的转折和幸福来得竟如此突然,让他热血沸腾,心中涌起了万丈豪情,这几年的花前月下、风流缠绵,全被这一纸诏令冲得一干二净。“天生我才,必有大用,我王莽怎能避世于此,永远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凡人!”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满面春风地对甄丰、孔休等人说道:“自从三年前离开京师,我王莽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众人纷纷向王莽道贺。陈崇说道:“君侯,可喜可贺!我等也远离京城多时了,也盼着回去呢。”
“君侯,皇太太后离开人世,傅氏家族必然势衰,朝廷中也没有阻拦君侯的关键人物了,天子不过是顺势而为”,只有甄丰显得很冷静,又道:“现在,天子只是准允君侯返回京师伺奉太皇太后,因此还不是弹冠相庆的时候。”
一番话让王莽冷静下来,说道:“嗯,长伯兄说得有理,看来我们回到京城,还得小心为上呀!”
“君侯,回到京城也应步步小心谨慎。朝中傅氏势力虽然衰竭,可是丁明仍是大司马辅政,丁氏外家还在朝中,更不能忘了朝廷中摆着一位天下最大的宠臣,董氏族人的势力必将崛起于朝廷中。”甄丰说。
“驸马都尉、侍中董贤……天子重用幸臣,这天下怎么治理得好?”王莽说。他转而对国相孔休吩咐道:“国相,我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到侯国了。新都侯国就拜托你好好打理了。”
孔休拱手说道:“在下早就看出君侯非等闲之辈,区区新都侯国这么小的泥塘,怎么可能容得下巨大的龙蛇呀!请君侯放心吧,在下一定好好管理侯国。说不定哪天君侯有了闲情雅兴,还会回来走走呢。”
“人生多磨砺,蹉跎增见识。这几年的光阴,我王莽经历了人生最大的蹉跎和磨砺,新都侯国也成为我永生难忘的地方!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再回来看看的。”王莽回京心切,立即安排孔休留任新都国相,甄丰、陈崇随自己的全家老小一起回京。说话间,一阵温情的呼唤传了过来:“侯爷……”,“阿爹……”,这是王莽熟悉的声音。他转过身去,看到增秩、怀能和开明等爱婢带着二男二女走了过来。
增秩等美婢已经听到了消息,眼中泪水涟涟,十分不舍地说道:“侯爷,你要离开侯国了?”
王莽笑道:“天子召我入京伺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我只能带夫人和她的儿女回京……”
怀能说道:“侯爷,你不要我们了……”开明抱着女儿王捷,偷偷在孩子身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王捷大哭起来。王莽连忙过去抱着王捷亲了一口,安慰众婢说道:“怎么可能不要你们呢?你们为侯国做了这么大的贡献,这些孩子也都是我王氏的骨肉。放心吧,你们少安毋躁,暂时就住在侯国。将来时机成熟了,我会接你们进京的。”说罢,他抱着增秩生的儿子王匡狠狠亲了一口,虎须扎得王匡哭叫起来。王莽开心得哈哈大笑,又吩咐说道:“你们要好好养育几个孩子,遇到什么事情可以找孔休解决。”
公元前2年二月,阳光明媚,到处是青青的麦苗,王莽的心情和这春光一样美好,他带着家眷和随行人员,乘坐轺车往长安进发。临行前,他没有忘记把《王氏谱牒自本》带上,并装在自己乘坐的车中。
十余辆轺车一路向西,经过武关险隘时,王莽对甄丰感慨地说道:“呵,几年前,我王莽由此出关前往南阳,惶惶如丧家之犬。今天再次路过武关,心情完全不一样了。我王莽几经风雨,终于重返长安了!”经武关,过潼关,便进入了关中平原。王莽归心似箭,本来四五天的路程,只花了三天左右就抵达了京城。一行人乘着夜色,悄悄地驶进了京城长安。
走在京城的大街上,王莽掀开车窗,望着繁华、喧嚣的都市,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心中感慨万千。几年侯国乡野的生活犹如梦境一般,显得既清晰又模糊。
车马在朱红的府第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他原来居住的府第,尘封了几年时间,此时府中早已打扫干净。堂弟王舜、王邑和长乐宫的长御已经在厅中等候他的到来,长御带来了太皇太后王政君的问候。
次日一大早,长乐宫前殿,王莽前来看望太皇太后王政君,他也很想念自己的母亲李渠,自从他离开京城,母亲就一直在长乐宫陪伴王太后。
见到王莽,王太后喜极而泣,哽咽着说道:“贤侄,上天保佑我王氏外家!要不是傅瑶那老太婆作了鬼,咱们今生都难以相见呀!”王太后比起两三年前略显苍老了一些,宫中的生活虽然富贵却很孤寂。
王莽躬身说道:“姑姑贵体可好?这几年侄儿无日不想念姑姑和母亲,可是没有办法伺候您老人家呀!”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他习惯称王太后为“姑姑”。
王太后幽幽地说道:“这几年朝臣们几乎不敢来看望哀家,平时就是你母亲陪着哀家,王舜、王邑、王闳几位侄子也常来陪陪我们。”
王莽向母亲李渠请了安。李夫人说道:“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平时太后一直在念叨着你呀。”
“贤侄,你是咱们王家唯一的希望了。当年的王氏诸侯子弟不成体统,大都没有什么出息,有的贪赃枉法,有的骄奢淫逸,有的不思进取,更多的是不学无术,碌碌无为,眼看着一个个被排挤出朝廷,唉……”
“侄儿如今能够回到京城,全靠太皇太后的恩德!”王莽仔细询问了太后的身体状况,又把傅太后千刀万剐地诅咒了一通。
王太后说道:“贤侄呀,你好不容易才被准许回到京师,就不要在外面四处活动了。哀家看这朝政极为昏乱,幸臣吃香,佞臣当道,董贤加上董昭仪,将来董氏的势力一定会很大。天子朝令夕改,心性难以捉摸,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静观为主吧。”
李夫人也道:“孩子,你就听你姑姑的话,专心伺候你姑姑,平时待在家中,免得惹出麻烦来。”
王莽答应下来,说道:“侄儿一定听从姑姑的告诫,好好伺候姑姑和母亲。”其实,他心中自有打算,但表面上点头同意王太后的建议。
回到府中,王莽和甄丰商议了一番,决定按照王太后的旨意,密切关注天子和董贤的举动,静观朝政的变化。同时暗地里联络王舜、王邑等王氏诸侯子弟,私下拜访昔日旧友,恢复和朝臣的情谊。
王莽本来就是朝廷的风云人物,回京一事在群臣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加上傅太后驾崩、傅氏失势,原先和王氏外家疏淡的关系渐渐密切起来。王莽大义灭亲的事更是被传为美谈,就连太皇太后王政君也对王莽的德行赞不绝口,对前来看望的王氏子弟说道:“你们要像新都侯那样,一举一动都要做出表率,为咱们王家的未来着想才是。”
孔乡侯府第,傅晏被策免了大司马官职,在家郁郁寡欢,更为傅皇后的前程担忧,他听说桓谭的名气,一再邀请桓谭前来做客。桓谭以前推托了好几次,这次见傅晏失势,只好叫上扬雄作陪,而扬雄本来不肯阿附皇亲贵戚,这次只是陪同好友而已。
孔乡侯的府第很大,后面的花园里摆上了丰盛的酒席,俳优裸着上半身,诙谐地说唱着不知名的俳优歌谣,傅晏不停地劝着酒。酒至三巡,桓谭说道:“承蒙孔乡侯盛情邀请,让我等品尝到天下美酒。”
“现在,我傅晏除了有钱有酒,就什么也没有了……”傅晏抚了抚长须,神情忧郁。宾主喝了一会,傅晏又道:“君山君和子云君都是当今名士,是我心中极为仰慕的儒者。以前多次想请教君山君,都没有机会,今天为何肯来府上一叙?”
桓谭笑道:“孔乡侯的美意早已知悉,可是小弟位不过黄门郎,平时不修边幅,只喜欢读书弹琴,也无意于朝政,更不喜欢结交贵人。不过,孔乡侯时运不佳,官职被免,小弟已经没有了顾虑,因此应邀前来一聚。”
“君山君真是高人呀!我傅晏有权势之时不肯见我,我傅晏失掉权势时却应邀而来,真让我感动!”
俳优的说唱,美酒的品尝,扬雄非常喜欢,他喝得兴起,在旁说道:“我等读书之人,不慕权贵,只交情趣相投的朋友。孔乡侯面带忧虑,心中定有难言之处,不妨说出来让我等听听。”
“唉,不瞒两位高人,我傅晏身为国丈,宾客众多,以前门庭若市,可是大都是些利益之交,利在人在,利尽人去,没有一个是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如今皇太太后她老人家刚刚驾崩,我就被免了大司马辅政的官职,平时的好友一下子就消失了,再也不出现了。唉,这权势来之何速,去之也何速呀!”傅晏说得伤感不已。
桓谭心生同情,说道:“君侯,在我等眼中,权势如青烟,富贵如浮云。孔乡侯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该拥有的都拥有了,何必再纠结于这些得与失,而应当放平心态,看淡些为好。”
“这世上的凡人,谁不喜欢功名利禄。不过,正如君山君所说,我傅晏侯位有了,大司马辅政的滋味也尝过了,我只是放不下皇后呀!”说着,傅晏流下了伤感的眼泪,“眼下驸马都尉成为天子的大红人,董昭仪也受到宠幸,皇后身居冷宫,我是心疼我那可怜的女儿,你们是当今高人,真心希望能够为我指点迷津。”
桓谭和扬雄明白了傅晏的心思,劝起酒来。宾主又喝了一会儿,扬雄说道:“孔乡侯以前深交之人,有的成了丞相,有的如愿以偿得到了提拔,可是这些人都心术不正,走的是邪路,用的是偏方,都看中的是傅太后的威权,并不是真正想帮你的忙。”
桓谭问道:“孔乡侯是否真的愿意听我等的建议?”
“那是当然!以前我交友不慎,如朱博、息夫躬之类,以致步步都是险招,看似取得一些进展,最后总是陷入绝境。我傅晏真心聆听教诲。”
桓谭进一步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就小弟所见,傅太后驾崩后,傅皇后的位置已经难保……”
“此话怎讲?”傅晏大吃一惊,连忙问道。
“这在历史上是有先例的。过去汉武帝打算改立卫子夫为皇后,暗中寻找陈皇后的过失,后来终于找到了陈皇后的过失,因此失掉了皇后贵位,卫子夫竟然如愿以偿被改立为皇后。如今董贤得到了天子的至爱,而董昭仪也受到很大的宠幸,一旦出现当年卫氏之变,能不忧虑吗?”
傅晏听了恍然大悟,说道:“君山君真是高人呀,可是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刑罚不能加之于无罪,邪枉不能胜过正人君子。士人以才智让君主重用,女人以媚术求得君主的欢爱。小弟认为,皇后年纪尚轻,要想改变当前的局面十分艰难,让太医太巫求神诅咒的事情千万不能去做,更不能为了求得子嗣而去寻找奇药方技,只要做到这两条,就不会留下被他人暗算的把柄。”
“君山君所言极是!我这就立即告诫皇后,必须要加以提防。”
“这还只是从皇后的角度必须采取的防范之策,但这还不够,孔乡君还应从国丈的角度来加以防范。”傅晏听得频频点头,桓谭又道:“孔乡侯身为国丈而得到朝臣的尊重,平时宾客盈门,许多宾客必然会借用你的权势来谋取私利,最终会招致朝臣的讥讽和非议,就像息夫躬之流给你带来的困惑一样,这些都将造成不利于皇后的结果。愚以为,孔乡侯应当从现在开始,谨慎结交宾客,远离过去的门徒,务必要坚持廉洁不贪,做到诚实而谨慎,为人厚道而朴实,这就是君子修养身心、端正家风的避祸之道。”
傅晏躬身下拜,感激地说道:“今日听君子一言,胜读百年之书。我傅晏过去有眼无珠,交了些小人佞徒。以后一定按照君山君的话去做,以保晚节。”
桓谭笑道:“今天品尝了孔乡侯美酒,怎能不以真言相报。哈哈哈哈。”说罢,从后背取出宝琴,置于几案上,一曲《高山流水》回荡在空中。扬雄对桓谭说道:“我已聆听《高山流水》多次了,每次都有新的感受,看来君山兄的琴艺又有精进。我平时不问朝事,每天研究学问,写成了一部拙文。”说罢,从随身的袋中取出厚厚一部书稿,递给桓谭览阅。
桓谭展开一看,封面上用汉隶写着两个字“太玄”,共有三卷,包括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十九赞,内容极为深奥。开篇序文写道:
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阴阳,以一阳乘一统,万物资形。方州部家,三位疏成。陈其九九,以为数生,赞上群纲,乃综乎名。八十一首,岁事咸贞。
“恭贺子云君大作成功,晚生深感敬佩!此书含义深奥,非一般人能够读懂呀!”
扬雄解释说:“这本书是受到吾师严君平的启发,取名《太玄》,又称为《太玄经》,是仿《周易》和《周易大传》的体例,以《老子》的学说为最高标准,撷取《周易》文字,阐释阴阳五行之说,讨论天地万物的形成和变化。”说着,他把书中绘制的一幅图画详细解说了一番。
“这将是传之后世的伟大著作!”桓谭又对傅晏说道:“世人所追求的功名利禄都是些过眼烟云,而像《太玄》这样的作品才会永远传承下去!”
傅晏拱手说道:“惭愧惭愧,我等是站在污泥浊水中的凡夫俗子,怎敢和子云君的高尚境界相比呀!”
宾客举樽,同饮尽欢。傅晏听从桓谭教诲,从此以后远离过去的宾客,又告诉居住在后宫的傅皇后要谨言慎行,防范被董贤暗算。董贤后来果然唆使太医令真钦搜寻傅皇后的罪过,还把高武侯傅喜关到狱中审讯,没有得到结果才放了出来。幸好有了桓谭的提醒,傅晏在哀帝朝才保得晚节,女儿傅皇后也没有被董贤抓到过失,这些后话,略过不表。
未央宫宣室殿,丞相王嘉受召来到这里,哀帝取出一份诏书稿说道:“丞相,皇太太后生前曾经嘱咐朕,要给一些侯王赐予封户。现在皇太太后已经驾崩,太皇太后按照其生前的遗愿,特地向丞相和御史大夫下诏,你让尚书官准备颁示诏书吧。”大汉的侯爵之位,一般只有最高等次的列侯才被赐予封邑和封户。王嘉听说是哀帝借傅太后生前遗愿、又以王太后名义撰写的诏稿,便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上面列出赐予的对象是董贤和傅氏几个外家诸侯,具体为:为董贤增封二千户封户,同时向孔乡侯傅晏、汝昌侯傅商、阳新侯郑业等赐予封户。王嘉大吃一惊,心想:其他三人都是皇室外戚,而董贤既非外戚又无功劳,不久前才得到了列侯贵位,又想为他增加封户,并且数量还超过了一般的列侯,天子怎能这样糊涂!当着天子的面,王嘉不便作声,带着诏稿离开了宣室殿。
“国之田土,怎能私自授予幸臣?天子如此糊涂,为政如此不公,必会招致天下人的唾骂!”回到丞相府第,王嘉有些生气地念叨着,再次把御史大夫贾延请来商量,说道:“我已下定决心阻止为董贤封侯的事。”
自从重新启用孔光为光禄大夫之后,贾延渐渐受到哀帝冷落,不再参与重大决策。贾延说道:“公仲兄,上次咱们联名弹劾息夫躬、孙宠,天子采纳了,可是这次的对象不一样。董贤是天子的大红人,其受宠的程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此这次上奏要冒很大的风险,我却无法和公仲兄联名具奏,请丞相言辞慎重些为好。”
“我已经忍受了很久了,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天子出现重大失误,我身为丞相而不加以劝谏,就是对天子的不忠,对国家社稷的失职。”王嘉当天就奋笔疾书,写了一道秘密封事,同时把封侯的诏稿封好,立即呈递给天子。
哀帝安排完朝事,早早地从皇宫北门直接抵达董贤府第。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大多数时间都由董贤伺候着养病。哀帝见到董贤,笑道:“爱卿,朕刚才已经做了安排,很快就会让你得到列侯的封邑。”
董贤感激地说道:“皇上,小臣已经得到了高安侯的爵位……”
哀帝说道:“那只是列侯的爵位,可是还没有封户呢。封户的数量多少,代表着尊荣的大小,而且可以让子孙后代永远继承下去。”董贤听得开心,扶着哀帝进入后花园中的内室,使出了浑身解数,尽心伺候着天子。两人正在兴头上,侍中张纯在门外紧急传报说:“陛下,有丞相的奏书送达。”
听说是丞相呈递的文件,哀帝以为必是刚才那份诏稿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开心地从床上起身,董贤迅即为天子穿上衣装。“张侍中,把丞相的奏书带进来吧。”张纯小心地走进了内室,把一个密封的袋子交给哀帝。哀帝拆开一看,里面有一份奏文,原先那份诏稿原封不动地被封还,哀帝心中极为震怒,说道:“哼,丞相竟敢封还天子和太皇太后的诏稿,这分明是欺君的行为,大汉开国两百年来从未出现过这种事!”哀帝又打开封事一看,是王嘉直接劝谏天子及太皇太后王政君,封文言辞激烈,开头就说:君王代天赐爵,应当极为慎重,将田土“裂地而封,不得其宜”,会让众臣和百姓不服,也会撼动天地阴阳,让天子的疾病加重。接着话锋一转,直指董贤:
高安侯董贤,佞幸之臣,陛下倾赐爵位以贵之,殚尽货财以富之,损贬至尊以宠之,君主威望已损黜,国库府藏已枯竭,仍唯恐不足。国财皆民力所为,昔日孝文皇帝欲起露台,看重百金之费,克己不作。如今为董贤散尽公赋以施私惠,一家至受千金,往古以来贵臣未尝有此,流言传闻四方,皆同怨之。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臣常为之寒心。
“好一个‘千人所指,无病而死’,竟敢用这句话来诅咒朕的爱卿,哼!”哀帝再往下看,是说近日地震引发山崩地动,日食出现于正月、朔望、初一同一个时间点上,这都是阴盛侵阳的上天警戒。过去董贤已经两度受封,傅晏、傅商也是再度赐予封户,郑业则是因傅太后私情而横加求赐,“恩已过厚,董贤仍求索放纵,不知满足,甚伤尊尊之礼义,不可以示天下,为害痛矣!”最后又称:
陛下寝疾久不平,继嗣未立,宜思正万事,顺天人之心,以求福晁,奈何轻身肆意,不念高祖之勤苦垂立制度欲传之于无穷哉!《孝经》曰:“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臣谨封上诏书,不敢拆阅,并非爱死而不守法,而唯恐天下人知道,故不敢自劾。愚臣戆直,数次冒犯陛下,唯请陛下省察。
哀帝看罢,气得“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反了反了,丞相竟敢把诏稿封还于朕,还如此指责朕!”董贤大惊失色,一边为哀帝抚胸捶背,一边呼叫侍从前来护理。过了半晌,哀帝才缓过气来,怔怔地望着空中,喃喃说道:“还是祖母教导得好,天子怎能被臣下所制!”
侍中张纯见哀帝怒气冲天,在旁劝道:“陛下息怒,丞相的言辞是激烈了一点,小臣以为也是在为汉室着想。”
“什么叫‘千人所指,无病而死’?如此诅咒,朕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陛下,这是民间的俚语,也有的说成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陛下刚刚下了求贤诏,似乎应当容忍丞相刚直之言。”
“朕已经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二十多天前,丞相还想为东平王一案翻案,为梁相等三人鸣冤叫屈,分明是冲着驸马都尉你来的。”
董贤心中有些害怕,小声问道:“皇上,丞相如此仇视小臣,以后小臣该怎么办呀?”
“陛下,封还诏书和这封事所言,不便在公卿大臣中公开议论……”
“朕就是宠幸了爱臣,有什么看不惯的,还偏偏发出这么多闲言碎语。朕就只追究他为东平王翻案的事!来人,把尚书官和廷尉召来,朕今天必须要拿丞相是问!”哀帝愤怒已极,立即传召王嘉入宫,到尚书衙门接受询问。
哀帝穿戴整齐,乘坐朱辇回到未央宫。这尚书机构也在未央宫中,王嘉很快赶到未央宫,见哀帝坐在那里,脸色铁青,知道是因所上封事和封还诏稿而得罪了天子,于是躬身行了个臣子礼,没有说话。哀帝对王嘉不再客气,把梁相的事拿出来严厉斥责说:“君侯,朕要问你:梁相等人曾经因在位不尽忠诚,在外阿附宗室诸侯,对朝廷怀有二心,违背了当臣子之义,而你现在却称赞梁相等人为人才,想为他们除罪。君侯因道德高尚而位居三公,以统揽方略、明辨善恶为职守,明明知道梁相等人罪恶昭著,却又称赞梁相等人,竟还说什么为朝廷感到惋惜,这已经构成互相勾结,与朕作对的罪过。”
王嘉欲言又止,很想争辩一番,又觉得当着尚书官员不太妥当,只得沉默无语。
哀帝那张俊脸变得冷漠无情,说道:“君侯身为大臣,随随便便就上封事,迷乱国政,诬罔犯上,都是由君侯你带的头,这样下去将会导致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王嘉听到这里,心知天子是为董贤要下重手,再辩解也没有用,于是把丞相冠帽摘下,匍匐在地,向哀帝叩首谢罪。哀帝又道:“君侯身为三公重臣,朕只得把这事下给朝廷,让公卿大臣一起商议讨论,看群臣怎么议定。”哀帝的心中,已经打算让孔光取代王嘉。
次日,未央宫前殿,尚书官通知公卿大臣、将军、经学博士、谏官等一二十人参加朝议。御史大夫贾延已经形同虚设,没能参加朝议,光禄大夫孔光成为处理本案的领头人,事先他已经得到了天子的旨意,和左将军公孙禄、右将军王安、光禄勋马宫、光禄大夫龚胜等取得了一致意见,一起给王嘉定了个“迷国、罔上、不道”之罪,上奏弹劾王嘉,并请求和廷尉一起处理本案。孔光奏请朝廷派遣谒者,传召王嘉到廷尉的狱中接受审问。
过了几天,哀帝颁下制书,命令朝廷的大司马票骑将军、御史大夫、中二千石、二千石、诸大夫、经学博士、议郎一起到朝,议定处置办法。这次朝议的规模更大,参会人数多达六十余人。众臣大都不知道王嘉因为何事冒犯了天子,只以为他是因推荐梁相的事。多数大臣认为王嘉抗旨不对,其中包括卫尉在内的五十位大臣赞同孔光等人奏请的意见。永信宫少府等十人认为:“圣王断狱,必当先根据他人的原意定罪,探究本意来确立情节,这样犯死罪的人也不会抱恨终身,活下来的人也不会衔冤。英明的君主对大臣用刑很慎重,大臣有病,圣王应经常探视;大臣去世,圣王应亲自前往凭吊。圣王和大臣的关系,应当是依靠大臣辅佐的关系,进之以礼,退之以义。王嘉推荐梁相虽然有过错,但让丞相结发受械,裸身就笞,对国家和宗庙并无益处。现在正是春月,寒气数降,朝廷应向天下人示以宽和之意。”
光禄大夫龚胜觉得王嘉的事有些蹊跷,在朝中发表意见说,如果王嘉有过失,只是在于他天性偏颇,举荐的多是贪残之吏,任丞相时阴阳不和,诸事并废。而推荐梁相等人,属于小过,构不成大的过错,不应处以死罪,只是王嘉所推荐梁相一事和以前的态度前后矛盾,不能胜任丞相之职,应当削夺其爵位和封户。龚胜的话音刚落,就得到几位谏臣的赞同。群臣争论激烈,直到日落时分都没有拿出一致意见。
第二天早晨,朝议继续进行,群臣各执己见,仍然难以统一。左将军公孙禄是朝会的主持人之一,心中有些着急,他认为龚胜喜欢标新立异,从中生事,于是责问道:“君宾君的发言没有什么根据,大家意见也都不一致。现在要奏报天子,你说该怎样上报意见?”
龚胜已是六十六岁高龄,有些心高气盛,抚着胡须冷言冷语地说道:“左将军如果认为我的议论不当,可以把我也一起劾奏上去。”朝会的气氛有些僵持。
博士夏侯常想讨好天子,起身走到龚胜面前说道:“君宾君既然这么说了,咱们就应当把他的这些话一起奏报上去。”龚胜是何等傲气的人物,本来就看不起这些等闲之辈,他一掌把夏侯常推开,呵斥说道:“去!去!去!你夏侯常算个什么人物,有什么资格和老夫说话!”三人又推推搡搡地闹了起来,群臣见状不对,都上来劝架,朝议一片混乱。
最后,众臣的意见都呈报了上去,哀帝还是采纳了孔光等人的意见,结果王嘉因推荐梁相等人不当,以“不道”之罪论处,朝廷派遣谒者传召王嘉到廷尉狱中接受审问。
二月丙戌这天,天气连阴不雨,云层遮蔽着太阳,长安的天空忽然生出一道白虹直挂天际,似有郁结之气聚集,愁云惨雾笼罩着关中平原。
丞相府第,王嘉在大厅中正襟危坐,丞相府上的掾史和主簿等官吏都守候在正堂。王嘉已经预感到大难临头,可是刚直的性格让他不愿意低下那颗高贵的头颅。门外传来车马声,丞相掾史传报说:“丞相,朝廷派出的谒者驾到!”
“该来的还是来了……”王嘉整了整衣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谒者手持天子赐予的符节,向王嘉宣读天子诏书,称王嘉犯了“不道”之罪,立即到廷尉狱中受审。按照汉制,丞相是朝廷三公之首,地位最为尊贵,远高于廷尉。以往的丞相有罪,如被要求到廷尉治罪,往往都以自杀来保全自己的尊严。丞相府上的掾史当然知道天子是要王嘉自裁,站在一边伤心流泪不已。王嘉却重新坐在椅上,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谒者见王嘉没有动静,便取出随身带来的鸩药,和掾史一起把药和入酒中,又走到王嘉面前。
谒者把鸩酒递给王嘉,王嘉仍然不理不睬,纹丝不动。丞相主簿见王嘉不愿喝下毒酒,劝道:“君侯,且听在下一言:大汉开国以来,没有哪一位将军、丞相愿意去对簿公堂而为自己陈述冤情的。根据以往的惯例,君侯应当自己引决,以免受辱。”说罢,泪如雨下,跪于地上,双手把鸩酒举过头顶,递给王嘉。
王嘉心知自己因直言而蒙罪,但没有料到哀帝会为了董贤而下狠手,他想把封事的真相告诉群臣,让其他人继续劝谏天子,于是说道:“主簿请起,也听老夫一言:人生百岁,谁无一死?大丈夫不能苟且偷生,也不能命如蝼蚁,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我已决定前往廷尉狱中,向朝廷说清内情。”说罢,仍然昂首端坐,不肯饮下鸩药。
谒者见丞相不肯饮下鸩药,也不敢动身回朝,只得跪坐在丞相府第门前。王嘉的夫人和儿子王崇闻声来到厅堂,围在王嘉的身边,纷纷涕泣不已。
丞相主簿见局面僵持不下,再次走上前去,把鸩酒呈给王嘉。王嘉拂袖一拨,那鸩酒已被掀翻在地,鲜红的酒液浸于地上,冒出难闻的异味。王嘉对左右官员和亲属说道:“我王嘉有幸得以位列三公,奉职负责国事,即使有死罪也应当在都市中伏刑,让民众都来接受教育。我王嘉为堂堂大汉丞相,岂能和小儿、女子之流相比,怎么可以贪生怕死饮药自杀呢?”说罢,他整理了一下衣装,从容走出府第。
王嘉刚刚走出府门,就看到谒者手持天子符节跪在府门前,于是再次伏身下拜接受天子诏令,准备跟随谒者前往廷尉官衙。谒者以为丞相会自杀,没有准备车驾,说道:“君侯如果要到廷尉,我等是乘坐普通官吏的小车而来,没有准备丞相的华车。”
王嘉也不多说,取下丞相的法冠,吩咐主簿把丞相官印和新甫侯印绶取来,径直登上小车。丞相府的掾史和主簿等官吏以及儿子王崇等亲属都纷纷跪于车前,悲泣着为王嘉送行,他们知道这是一场生离死别。王嘉站在小车上,掀去车盖,把自己散乱的头发暴露出来,跟随谒者向未央宫进发。一路上,王嘉心如止水,目光直视前方,引来成千上万市民前来围观。
小车进入皇宫,很快就驶到了廷尉官衙,王嘉把丞相官印和新甫侯印绶缴上,狱吏们冲上前去,把王嘉来了个五花大绑,立即关押入狱。
未央宫中,哀帝接到廷尉的奏报,说是王嘉没有自绝,而是坐着谒者的小车到达廷尉官衙,已经被关押入狱。哀帝怒不可遏,说道:“这老头儿已属‘不道’死罪,竟然还敢招摇过市,分明就想败坏朕的声誉。”于是诏令朝中的将军以及五位二千石大臣一起审理王嘉。
监狱的审讯室,几个狱吏把王嘉押送到这里,廷尉、将军和五位中二千石大臣很快到场。王嘉和这些大臣平时交往较多,关系密切,此时都板着脸,端坐于堂上。廷尉的狱吏恶声问道:“君侯见了诏书,还不知罪?”
王嘉自从封还了天子为董贤封侯的诏令以后,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进了监狱后一直茶饭不思,坚持认为自己没有过错。王嘉心想,这些官员平时在丞相面前唯唯诺诺,此时却成了陌生的大爷,于是沉声说道:“你们这些查办案情的人都听好了,办案应当以事实真相为准。梁相从处理东平王案中发现了疑点,当初我并不是认为东平王刘云罪不该死,而是建议让公卿大臣一起来商议处理,以示对汉家宗室案件的慎重。我始终认为梁相等三人都是称职的好官,我心中是为了国家而惋惜贤才,对他们三人并无私爱。”
“哼,你这是什么口气,难道还不明白你已犯了大罪吗,还以为是丞相老爷呀?你现在既不是丞相,也不是侯爷了。”廷尉生气地说道。王嘉怒目而视,也不说话。廷尉又道:“这么说来,你认为自己是没有罪过了。可是,你总还有负于国家的地方吧,否则怎会无缘无故被关进监狱?”王嘉想把反对为董贤封侯赐邑的事说出来,又觉得这个场合有所不妥。廷尉见王嘉不肯认罪,立即唤来几个狱吏,说道:“这个犯人桀骜不驯,死不服罪,你们快去给我惩治一下。”狱吏知道进入廷尉审讯的人,不是犯了大罪就是死罪,便一拥而上,揪住王嘉的头发,然后用脚一踹,可怜这鲠直的大汉丞相,扑通一声被迫跪于堂中。
王嘉遭受如此羞辱,仰天长叹道:“你们说我有罪,我王嘉确实有罪!”
“到底犯了什么罪,从实招来!”
“我有幸位居丞相,却未能引进贤才,黜退小人,有负于家国,这就是罪过!我就是死了也有余责!”说罢,已经是老泪纵横。
廷尉以为有了线索,追问道:“你说的贤才是谁?不肖的小人又是谁?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嘉说道:“贤才,就是前丞相孔光、前大司马何武这些重臣,他们没有得到提拔。恶人,就是董贤父子,他们奸佞偏邪,祸乱朝政,而我却不能把他们黜退。我的罪过应当被处死,死无所恨啊!”他不知道此时孔光已重新受到重用,并顺从哀帝旨意定了他死罪。
陪审的几位大臣听得耸容不已,都不敢吱声。廷尉冷笑着说:“哼,你知不知道,这次议定你的罪过,就是孔光带的头,多数大臣都赞同他的意见。”
“大汉王朝建立以来,官职以丞相为重。成帝朝以来,丞相却连连受诛,无一幸免。丞相是天子的股肱重臣,股肱一旦被折断,大汉江山也难支撑。江山社稷如果不稳,国家必将处于动乱之中,你等狱中小吏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廷尉怒道:“大胆囚徒!临死还这么猖狂,真是不可理喻!”
“为人一世,不知是非曲直,只会行权执法,不过是一个可怜的走狗而已!老夫不和你们这些走狗说话!”说罢,任凭狱吏拷问,不再言语。
廷尉审问不出结果,命令狱吏严刑拷打,百般折磨,王嘉始终不再说话。可是他心中那口冤气难以平息,甚至想到了去死,开始不食不喝。
王嘉在狱中绝食多日,体力早已不支,躺在狱中的地上奄奄一息。狱吏们想要审出结果,不敢让王嘉就这样死去,每天强迫灌下粥或汤水。二十多天后,已是阳春三月,王嘉已进入虚脱状态,狱吏照常送来了粥,往他的嘴里灌食。王嘉咬紧了牙齿,勉强挣扎着拒绝进食。狱吏劝道:“你这么固执有什么用呢?你说驸马都尉是小人,是佞臣,他还不是被赏赐了两千户封邑。”
“天将亡大汉呀!”王嘉得知董贤仍然被赐予了封户,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了一声,郁积的冤气在胸中翻滚,一口鲜血从嘴中喷出,顿时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