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国中斗智斗勇
义字当头朱博殒命
在陈崇的带领下,南阳郡李太守一行五六人走了进来。
李太守年约五旬,身后跟随着五六个随从,见着王莽,满脸堆笑地拱了拱手,谦虚地说道:“久仰新都侯大名!下官姓李,得到朝廷的诏令,要求前来看望君侯。”李太守的态度显得十分恭敬。
“李郡守不必客气。我王莽在此封国居住,当然也要郡守的关照!”王莽客气地寒暄了一番,把李太守请进了侯邸大厅。
宾主双方坐定,又互相介绍起身边的属下。王莽介绍了家丞甄丰和门大夫陈崇,李太守问道:“请问君侯,新都国国相是谁?”
王莽笑道:“实不相瞒,我王莽受封十一年了,一直在朝廷任职,没有到过侯国,侯国的内设官职是刚刚才定下来的,国相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暂时空缺。”
李太守指着身后一人对王莽说道:“君侯,我这位属下名叫孔休,字子泉,宛县人,经学通明,目前在我南阳郡府任门下掾。子泉君精明能干,为人谨慎,熟悉本地风土,是个难得的人才。刚才听君侯说新都国还没有设置国相,特地把子泉君推荐给君侯。”
王莽定睛一看,只见孔休三十来岁,中等个头,其貌不扬,脸上长有一块微瘢,但英华内蕴,眼中不时流露出机智而又内敛的光泽,气质明显与众不同。甄丰正要给王莽使眼色,示意他不要答应下来,不料王莽却对孔休心生好感,走上前去握着孔休的双手,哈哈笑道:“我新都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正需要能干的人才相助,子泉君来得正好!”
孔休微微笑了笑,向王莽施礼说道:“在下早就听说君侯的鼎鼎大名,曾任两朝天子的大司马辅政,品德才能名动京师。今日君侯委身于新都国,让我南阳郡深感荣光。在下能为君侯效劳,是此生的荣幸!”
王莽说道:“好!这新都国国相非你莫属了,希望子泉君助我早日熟悉本地情况,管理好侯国子民。”
李太守对孔休嘱咐说:“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南阳郡的属吏了,一切听从新都侯的安排吧。”王莽当即拜任孔休为国相,并赐给相印。李太守带着随从离开了新都国。
晚上,甄丰来到侯邸的密室,这里和京城府第里的密室一样,已经成为两人秘密商议大事的场所。甄丰问道:“君侯对今天的事有何看法?”
王莽笑道:“南阳郡太守前来慰问,好像是合乎情理的事,难道……”
甄丰冷笑道:“呵呵,咱们刚刚才安顿下来,南阳郡官府就急急忙忙赶来看望,还向君侯推荐属吏担任新都国国相,君侯不觉得有些太突兀了吗?”
王莽听他这么一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对甄丰说道:“不过,我王莽也不是一般的列侯,曾经位居朝廷三公,在朝中也无过失……”
“君侯既无过失,为何退居于侯国?聪明人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了。”甄丰没有说出王莽是被“贬归侯国”之类的话。
王莽也明白了这个道理,说道:“嗯,我刚才是有些大意了。难道这南阳郡李太守是朝廷有意派遣而来?”
甄丰点了点头,分析说道:“岂止是受命于朝廷!君侯当过大司马辅政,应当懂得朝政的掌控。按理说,朝廷是通过郡太守来监督侯国,可是君侯的身份又极为特殊。依在下的愚见,李太守此番到访,很可能是朝廷的授意。”
“朝廷的有意安排?难道又是傅氏那刁妇?”
“反正他就是朝廷的鹰犬。君侯无缘无故被迫离开京师,皇上过去给予的三公丰厚的待遇就完全没有了。朱丞相所上的奏书是要将你罢免为庶人,明眼人都知道是傅太后在背后搞的名堂。如果皇上没有这一念之仁,傅太后的意图就会得逞了。”王莽听了上述分析,不禁有些后怕起来,心想这哀帝手下留了情,应当是看在太皇太后王政君的面子上。
甄丰又道:“可是,君侯在群臣中的声誉这么高,虽然退居于新都国,傅太后也不会放心。从她睚眦必报的个性来看,肯定要天子安排专人随时监视君侯的行动。因此在下以为,这孔休便是南阳郡衙里放出来的眼线。”
王莽大吃一惊,但又不得不承认甄丰说得有道理,因为他如果是傅太后,也会这么做的,于是说道:“我已经任命他为国相了,这怎生是好,怎生是好?……”
甄丰的表情依然十分淡定,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事已如此,君侯也不必为这事焦急了。在下也看了孔休的面相,觉得此人极为聪明,非等闲之辈,并非没有自己的头脑。君侯可向他示以恩义,千方百计与他结交,或许可以为咱们所用。”
“嗯,和他结交,能够交心最好。如果和他不能交心呢?”
“如果孔休始终不肯交心,还是忠顺于朝廷,咱们随时可以找个理由将他除去就是了,这并非难事。只是没有了孔休,朝廷又会派来新的眼线,因此在下以为最好是把此人争取过来。”
王莽对甄丰的建议十分认同,说道:“我见孔休是个聪明人,完全可以试试。与人结交,攻心为上,以德服之。我王莽什么人没有见过,最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怕他不聪明。我就不信他不会忠顺于咱们!”
甄丰叹了口气,说道:“君侯要面对的是傅太后和朝廷,这个战场上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暗含杀机,让人步步惊心。咱们处于弱者的地位,又是公开的靶子,傅太后随时可以找到诛除的理由,稍不留神,就会是冯太后的下场,其结果不堪设想。君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凡事要把本心隐忍起来,在外人面前虚与委蛇,不露真相。”
王莽感激地握着甄丰的双手,在他眼中,甄丰的智慧比得上千军万马。在这危难时机,他太需要这位老友的智慧了。
京城长安郊外的永信宫中,傅太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坐在花丛中品着香茗,欣赏着宫中初秋的美景,心情大好。最近,天子收回了改元易号的诏令,“建平”年号改了回来,皇帝的称号也恢复了,还有什么漏刻也恢复了以一百刻度为一昼夜的计算方式,傅太后对这些统统都不在意。回想起短短一两年间,自己举手投足之间就换了三公大臣,又争得了“帝太太后”的尊号,成为天下名副其实的至尊女人,傅太后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少府,你过来,哀家要你打听的消息,怎么还没有回复?”朝廷为永信宫设置了少府、太仆等属官,专门伺候傅太后。
少府走了过来,叩首说道:“启禀帝太太后,小臣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新都侯全家人都已经离开了京城,府第已经空空如也,大门锁得紧紧的。”
傅太后皱了皱眉头,有些愠怒地说道:“为何不把他那个府第给查封收缴朝廷?”
“新都侯只是被遣归侯国,仍然保留了列侯的爵位,府第仍然是他的。”
“真是岂有此理!丞相的奏书写得清清楚楚,要罢免他为庶人,皇上怎么会如此仁慈,居然纵虎归山。你去把傅侍中召来!”少府唯唯诺诺,赶紧去传令傅迁。傅迁平时在未央宫,到永信宫还有一段距离,傅太后在等待的时间里,想起最近一次皇室众嫔妃们在上林皇苑聚会的情况,太皇太后王政君和皇太后赵飞燕都来赴会,王政君手上拄了一根名贵的鸠杖,极为抢眼,当时傅太后心里就羡慕不已。傅太后又把永信宫太仆官叫来,问道:“太仆,上次聚会时,王政君那老太婆也来了,手上拄着一根很贵重的鸠杖,是个什么来头?”自从住进了永信宫,她在外人面前不再尊称王政君为太皇太后,而是直接称其为“老太婆”,但在皇家聚会中,那根鸠杖还是让她低了一头。
太仆说道:“帝太太后,那根鸠杖由蛮越之地进贡的红木制成,极为名贵。”鸠杖又称王杖,传说斑鸠为不噎之鸟,把斑鸠的形状刻在杖头的扶手处,可以让老人吃东西时防噎。朝廷常常为老人颁赐鸠杖,以彰显尊老养老之风,鸠杖就成了大汉长者身份的象征。
傅太后扬了扬手中的鸠杖,说道:“哀家这根鸠杖是桃木的,你去叫宫中的工匠另外制作一根,要和王老太婆的一模一样,雕工要更精美,杖身要用黄金来装饰。下次参加皇家嫔妃聚会,哀家要用新的鸠杖。”太仆说了声“遵命”,便躬身退了下去。
“侄儿向帝太太后请安……”一个时辰以后,宫中的花园外,传来傅迁的声音。傅太后心中一乐,她很喜欢自己这个乖巧的堂侄。跟在傅迁身后的,是丞相朱博、御史大夫赵玄和孔乡侯傅晏等人,他们一起前来探望傅太后。众人向傅太后叩首行过礼,傅太后笑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都来看望哀家了。”
“帝太太后,我们都是定时来看望您老人家的。秋天来临,要注意加衣保暖。”傅晏知道傅太后害怕风寒。
“哀家想过问一下新都侯的事,皇上没有罢免他的爵位,也没有收缴他的印绶,总有一天皇上会后悔的。”
傅迁说道:“帝太太后,那是皇上仁慈,顾及太皇太后的感受吧。”
“哼,别提那王氏老太婆了,哀家听不得。”傅太后噘了噘嘴,转身又对朱博说道:“丞相,听说王氏外家子弟还有许多人在朝廷中任职,新都侯在朝中声望仍然很高,皇上很不放心呀。不知他回到侯国后,又会搞出什么名堂来。”
朱博说道:“帝太太后,丞相府已经通知了南阳郡的官员,负责监督新都国的动静。”
赵玄也拱手说道:“帝太太后就放心吧,南阳郡李太守要定时向朝廷汇报新都国的情况,并且还把一位心腹安插到了新都国,当了国相呢。”
“嗯,哀家这就放心了。新都国的情况一定要掌握,稍有违背朝制的举动都要严办!”朱博和赵玄恭敬地聆听着教诲,傅迁说道:“帝太太后,新都侯的一举一动,侄儿都会随时向您奏报的。”
傅太后说道:“很好,你们就照哀家的吩咐去做吧。”众人说了一会闲话,傅太后又把话题转到了另外两个记恨的人身上:“现在朝政无忧,但哀家心中还有记挂的事呢。”众人问是什么事,傅太后问道:“傅喜现在情况如何?”
赵玄说道:“高武侯傅喜也回到了自己的侯邑。”
“不是哀家和他过不去,而是这人明明是哀家的亲侄,却再三阻挠为外家上尊号的事,真是吃里爬外的家伙。皇上为何总是心怀仁慈,还为他们保留了侯爵之位。”她想起司隶孙宝,又道:“前些时候有个叫孙宝的臣子,想为中山国冯贱人翻案,结果被关进了监狱,皇上也是凭着一念之仁,不仅把他从狱中放了出来,而且还恢复了司隶校尉官职。”
傅晏说道:“皇上年少,心地仁慈善良……”
傅太后对傅晏说道:“哀家当年推荐你去担任大司马辅政,结果何武那老儿却把傅喜推了上去,两人沆瀣一气,以后说不定还会威胁到朝政呢。”
傅晏瞧了朱博一眼,说道:“既然帝太太后有旨,就请丞相再次出面上个奏,请皇上把傅喜的爵位给罢免了吧,以免留下后患。”朱博心中有些犹豫,上次劾奏罢除王莽新都侯爵位时,就让他感到很内疚,而且天子还是保留了王莽的爵位,只将其遣归新都国,现在又要他上奏罢免傅喜的爵位,这怎么能行。傅晏察言观色,感到朱博有些不乐意,于是说道:“帝太太后待咱们恩重如山,丞相重情重义,一定不会辜负帝太太后的心意!”
傅太后也不想逼得太紧,笑道:“丞相定有窒碍之处,哀家也不强人所难,你们下去见机行事吧……不过,哀家也是为天子着想,希望朝政顺畅无忧。”傅太后把傅晏和傅迁两人留了下来,让朱博和赵玄先行离开了永信宫。
傅太后说道:“孔乡侯,看来丞相和御史大夫似乎面有难色,不愿意再上奏罢免傅喜的爵位。你可否直接奏请皇上?”
傅晏苦笑着说:“侄儿只是列侯身份,没在朝中任职,不便劝说天子。”
傅太后气恨地说:“哼,要不是傅喜挡了你的道,你早就成为朝廷的辅政了,哪里还有丁氏的分儿!”她见傅晏叹了叹气,没有吱声,又道:“这傅喜吃里爬外,处处为外姓人说话,你还是去想个法子把他的侯位奏免了吧!”傅晏仍然没有表态,傅太后笑道:“你不必担心,我这当姑姑的总是想着咱傅家的人,早晚要让你辅佐皇上的。”
傅晏听到这话才眉开眼笑起来,傅太后继续说:“你也不必出头露面,只让丞相出面说话不就行了。哀家知道你和朱博的友情非同一般。”
傅晏说道:“这事丞相确实有些畏难,侄儿只有再去试一试。”
“朱博这人义字当头,知道报恩,前几次他的表现还可以,已经为咱们上了不少的奏。咱们也给了他丞相大位。他既然搭上了咱们这条大船,就必须讲义气,继续为傅氏外家说话,否则这条船一旦倾覆,他也无葬身之地。”
傅迁说道:“是呀,朝臣们已经把丞相划分到咱们傅氏外家一伙的人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当晚,傅晏来到丞相府第拜见朱博,把傅太后的意思再次相告。朱博说道:“帝太太后的旨意,我朱博是明白的。只是罢黜高武侯傅喜的爵位,难度相当的大。皇上对傅喜印象很好,过去一直十分信任他。上次我已奏请过免除其官职,皇上只答应不让他担任大司马辅政,还保留了爵位。”
“孔圣人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丞相你义薄云天,是当今天下第一义士,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呀!”傅晏恭敬地说。
朱博被夸赞得有些兴奋,拍了拍胸膛,说道:“我朱博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其实,帝太太后今天的意思,是为丞相着想,她担心傅喜带动一批大臣和本朝外家作对,也和你过不去,更会给天子造成困惑。”傅晏赶紧把话题转到傅喜身上。
朱博说道:“好吧,既然帝太太后的心意坚定,我就再努力一下吧。”
傅晏大喜,竖着大拇指说道:“丞相果然是当今侠义之士,我大汉王朝两百年来,没有一个丞相能够像你这样侠肝义胆!”
“帝太太后的恩情我朱博没齿难忘!丞相这官位不要也罢,想当年我扔掉官服,为搭救好友陈咸舍身入狱,也没有害怕过什么。”
“有帝太太后撑腰,皇上也不会怎么样吧。何况,丞相是为朝政顺畅着想,毫无半点私心呀!”
傅晏终于说服了朱博,离开了丞相府第。
次日,朱博找到御史大夫赵玄商议此事,说道:“老兄,帝太太后执意要罢免高武侯傅喜的侯爵,我看也只有再给天子上个奏吧。”
赵玄说道:“帝太太后的旨意,你我当然要听,可是皇上对高武侯的印象一直很好,这事过去也早有了定夺,如果再次提出,皇上会不会认为我们在和他过不去呢?”
“我也有所顾忌,可是不知道帝太太后为何这么坚持,昨晚孔乡侯又特地来找过我,我已将这事答应下来。只要是我朱博的朋友,哪怕是匹夫相求,我朱博都可以为他而死,何况是至尊的朋友相求呢!这事如果遇到麻烦,我朱博也只有以死相报了。”
赵玄见朱博决心很大,说道:“帝太太后对我也有恩义,既然丞相你答应了此事,我也义不容辞呀,咱们就联名上奏吧。不过……这次上奏最好不要只奏免傅喜一人,以免引起天子的猜疑。”朱博也觉得应当再奏免一人,两人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一人,此人便是前大司空、汜乡侯何武。何武为三朝元老,成帝朝时就当了大司空,倡导朝政改革,成帝听从建议,把丞相、大司马、御史大夫改为丞相、大司马和大司空,削弱了丞相的权力,形成了三公互相制衡、受命于天子的格局。哀帝即位后,何武和师丹等一起倡导新政,朝廷推行了限田限奴等一系列措施,很受哀帝重视,可是何武曾经反对傅晏当大司马而推举了傅喜,由此得罪了傅太后,非得让哀帝罢免了何武,但为他保留了侯爵身份,此时何武正赋闲于琅邪郡不其县的汜乡侯国。两人商议妥当,一起具名向天子呈递了一份文字简短的奏书。
未央宫,前殿侧旁的内室里,哀帝仍然躺在御床上,精神还是那样委顿。刚刚了结了夏贺良一案,处理了解光、李寻等人,收回了改元易号的诏令,两三个月以来的折腾着实让他身心俱疲,痿疾依旧。
朱博和赵玄奏请免去傅喜、何武侯位的奏书就放在案上,上面写道:
傅喜、何武以前在位,皆无益于治。虽已退免,爵士之封,非所当得也。请皆免为庶人。
看了奏文,哀帝心中确实有些生气。今年以来,这两人一直就在上奏言事,师丹、孔光、傅喜等朝廷三公,都一个个被他们上奏弹劾了,现在就连已经失去官位的人也不肯放过,这背后一定是傅太后在操纵。哀帝一念至此,对侍中张纯说道:“张侍中,你说丞相和御史大夫两人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和傅喜、何武有深仇大恨吗?”
“陛下,朱博和傅、何二人并无仇隙,只是赵玄似与他们有过节,当年为上尊号的事,曾经受到前大司空何武的阻拦。”张纯温和地说道。
“前大司马、高武侯傅喜为人厚道,性格温和,执政公正。前大司空、汜乡侯何武也是三朝元老,群臣中人缘很好。这两人已经赋闲在家,为何总是有人要和他们过不去呢?”哀帝对傅太后的再三威逼已经很反感了。
张纯说道:“两人在朝中口碑都很好,朝廷中许多儒林名士,都是何武引荐的,他在朝臣中声望很高呢。如果再罢免两人的爵位,恐怕会引起群臣的不满。”哀帝知道本朝的“楚国两龚”龚胜和龚舍、“沛郡二唐”唐林和唐尊,以及鲍宣等人,都是何武发现的贤才,并力荐到朝廷中做了谏官。哀帝虽然畏惮傅太后,但更在乎众臣的意见,于是叫张纯传令尚书官,把御史大夫赵玄召来问话。
赵玄来到未央宫时,哀帝先已来到前殿,坐在御座上。在众臣的眼中,天子是温和文雅的,但也不太爱说话,常常面无表情。赵玄叩首礼毕,抬头看到的天子,仍然是沉默神情,而且还有些久病无力的感觉。
“你和丞相的奏书,朕已经看过了……”听着这话,赵玄有些紧张。哀帝有些愠怒地说道:“朕问你,高武侯和你有何大仇?汜乡侯和你有何大恨?他们曾经身居朝廷三公大位,现在赋闲于家乡,又没有什么过失,你们为何非要置二人于死地不可!”自从丁氏外家子弟封侯赐官后,哀帝对朱博、赵玄等人就不太客气了,总觉得他们背着自己,事事听从于他人。
天子的话中似有一种斥责,赵玄嗫嚅着不敢吭声,手心已经攥出了汗水。哀帝又道:“汜乡侯何武是以所谓没有供养后母的事情而被奏免的,朝政事务上并无过失。傅喜同样没有什么过失,却被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奏罢免。记得你曾经提议为太后上尊号的事,受到过他们的阻拦,这次难道是你御史大夫想以公报私?”
“陛下,臣怎么敢妄作主张、挟私报复呀……”
“哼,不是你妄作主张,又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弹劾前三公大臣呢?”
“不是臣……而是……”赵玄紧张万分,又不敢贸然说出傅太后、傅晏的名字。
“如果不是你拿的主意,定是和丞相一起在背后搞怪!你如从实招来,朕免你死罪;你如不从实招来,朕就把丞相召来询问。”哀帝的语气咄咄逼人。
赵玄大惊,知道天子动了真怒,只得供出了实情,说道:“陛下息怒,臣和丞相都不敢擅作主张,这几次上奏都是帝太太后的旨意,还有孔乡侯的意思。”说罢,把经过大致述说了一遍。
哀帝早就料到是傅太后所为,但一直不知道她在背后插手这么深,听了详情后勃然大怒,心想,正好借机打压一下傅氏外家的气势,以扶持丁氏外家,于是说道:“丞相和御史大夫身为三公重臣,朕要问你:你们到底是朝廷的三公,还是本朝外家的三公?”赵玄不敢作声,哀帝又道:“你和丞相多次上奏,挟持朝廷打击其他大臣,该当何罪?朕也受够了,再也不能容忍这类事发生!”立即诏令朝廷立案严查,由左将军彭宣负责,会同众臣负责处理此案。
彭宣,字子佩,号玉徵,行君一,淮阳郡阳夏县人,是前朝帝师张禹的得意大弟子。彭宣精通易经,学识渊博,任朝廷的经学博士,曾当过东平国太傅。张禹向成帝推荐彭宣时,称他“通经明理,学识渊博,为人诚实,可参之政事”,先后任右扶风、廷尉、太原太守、大司农、光禄勋、右将军,哀帝即位后被调任为左将军。彭宣为人谦虚谨慎,质朴诚实,做事讲究规矩,有章有法,和师兄弟戴参放纵的个性完全不同。彭宣对傅太后的行为本来就看不惯,于是手持天子诏令立案严查,传讯了丞相朱博、御史大夫赵玄、孔乡侯傅晏等人。查案结束后,彭宣等大臣向哀帝上奏弹劾说:
朱博身为丞相,赵玄身为上卿,傅晏系皇帝外亲受封,位享特进,三人均为股肱大臣,为天子所信任,却不思竭诚奉公,当好群臣表率。傅喜、何武过去已蒙恩诏决,几经赦免,三人都知此事,朱博仍不守正道,有损于皇恩,结交贵戚,违背天子心意,倾乱朝政,谀下骗上;赵玄知道朱博所为属于非法,却曲意附从;傅晏与朱博私议免除傅喜侯位。朱博属“不忠不道”之罪,赵玄属“大不敬”之罪,傅晏属“失礼不敬”之罪。
弹劾的奏书送达哀帝,因涉及傅太后、国丈傅晏等人,哀帝感觉事关重大,把大司马丁明召来商议,说道:“将军,此案事关傅氏外家,朕本来不想过于追究,但太后暗自串通丞相和御史大夫,干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让朕如何向群臣交代?”
丁明说道:“陛下,这一两年来,朝廷三公被劾奏罢免了不少,前大司空何武、师丹,前大司马王莽、傅喜,前丞相孔光等股肱大臣,都一个个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群臣颇有不满,议论纷纷,陛下的新政也一直无法推行。如果再这样下去,必将会伤及大汉的元气,对陛下的身体也没有好处呀。”
“唉,朝廷中就只有将军你可以信赖了,幸好咱们丁氏外家的人成为辅政,否则朕就像个傀儡,被祖母操控了一切。可是,祖母对朕有养育之恩,而孔乡侯又是皇后的父亲,朕该怎么处理才好?”
“陛下,臣和丁氏外家族人甘愿为你分忧,为朝廷效力!傅氏外家的人干预朝政,已经影响到陛下的威望和尊严,臣以为陛下暂时可以不表态,而把这事下给廷尉,召集众臣来议论这三人的罪过,到时候该怎么罚罪,帝太太后也无话可说。”
“将军的建议很好,朕就让臣子们来商议吧。”哀帝诏请谒者传召朱博、赵玄、傅晏到廷尉官衙接受审讯。
几天以后,朝会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在朝的将军,中二千石、二千石官员,各类大夫、博士和议郎等一起,共五六十人到朝,共议此案。涉案的丞相朱博、御史大夫赵玄、孔乡侯傅晏不能到场。廷尉当众公布了审案记录。彭宣起身解释说道:“丞相朱博执旁门左道,有损于皇上恩德,攀结取信于贵戚,背叛君主,打击大臣,倾乱政治,附下罔上,因此触犯了为臣‘不忠不道’之罪。御史大夫赵玄明明知道朱博的上奏违反了朝廷律例,却违背义理而去附和,因此属于‘大不敬’罪。孔乡侯傅晏和朱博私下商议罢免傅喜爵位,因此属于‘失礼不敬’之罪。”“不忠不道”就是大臣犯了不忠于天子、大逆不道的恶行,“大不敬”也属对君主不尊敬的大罪,而“失礼不敬”比起“不忠不道”“大不敬”罪行要轻得多。
案情公布出来,群臣感到惊讶,虽然都知道朝廷乱象横生、三公不断更换的原因,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傅氏干预得这么严重。过去,何武、傅晏在朝廷的人缘很好,尤其是龚胜等一批谏官更是议论纷纷,其中有四十四位大臣的意见一致,推举右将军蟜望为代表,站出来对哀帝说道:“臣等四十四人都认为:可以按彭宣等人的意见来定罪。”
光禄大夫龚胜抱着笏板走了出来,对哀帝叩首说道:“臣等代表十四位参与朝议者的看法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请说来听听。”哀帝说道。
“按照《春秋》之义,大臣以奸猾对待君主,经常要处以刑罚,春秋时期已经有过这样的历史教训,《春秋》中已经记载了下来。因此本朝出现的案子,涉案的三人都属于‘不忠不道’之罪。”龚胜等人认为傅晏是罪过的起因,“失礼不敬”的罪名太轻,并解释说道:“傅晏传递外家旨意,扰乱朝政,唆使大臣欺罔皇上,制造阴谋,为最大的乱源,应当和朱博、赵玄同罪,都属于不忠不道之罪。”
哀帝听罢,心想:傅晏是朕的国丈,怎好处以大罪呢?他让群臣退朝,只留下廷尉和彭宣两人商议。哀帝说道:“朕知道三人同罪的道理,可是傅晏又是皇后的父亲,他也是执行帝太太后的旨意,不便严办吧。”
廷尉说道:“傅晏虽然在背后传递太后的话,但没有直接上奏,可以从轻发落。”
彭宣拱手说道:“臣也认为赵玄已经自首,不宜处以死罪。”
最后,哀帝综合群臣的意见,下诏免去赵玄的死罪三等,全家发配边郡;削减傅晏的封户四分之一,以示惩处。朝廷派遣谒者持节召请丞相朱博到廷尉狱中,接受审讯。
丞相府第,朱博坐在厅中喝着闷酒。酒还是傅晏从皇宫中取出来的美酒,身边却没有一个客人相陪,只有那美妇为他斟酒。前几天,他已经被廷尉传讯过了,他万万没想到上奏的事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结局。朝廷中,群臣都在盛传他和赵玄勾结外戚谋取了三公大位,这本来是不传之秘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顿时被传得沸沸扬扬,成了天大的丑闻,叫他朱博情何以堪!
“美人儿,我对不住你呀!”朱博喝了一大樽酒,喃喃地说道。
美妇也知道夫君有了大难,却用欢颜掩饰住心中的烦愁,笑道:“侯爷,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这一路走来,功名利禄,你什么都得到了,也没有遗憾了。妾的一生也没有遗憾了……”那笑容中透着一丝悲哀。
“是呀,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不过,让我朱博想不通的是,这一生义字当头,急人所难,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最终却落下个不忠不义不臣的恶名……这是为什么呢?”
美妇又为他斟上一樽酒,泪珠儿已沁出了眼眶,心痛地说道:“这满朝文武大臣,有谁比得过侯爷义薄云天呀!大汉两百年来,唯有侯爷你才称得上侠义丞相,妾以你为荣。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的,侯爷一定要想得开呀……”
“美人儿,你说得好,说得好!‘侠义丞相’,我朱博是当今的侠义丞相,哈哈哈哈……”一大樽美酒一饮而尽,他已经是半酣的状态,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朱博回忆起四个月前被拜任为丞相时,大殿中传出的神秘怪声,不禁叹道:“我朱博受命于丞相大任时,曾听到如钟磬一般的怪声,在宫中的大殿中回荡,那些大臣说是鼓妖示警之声,为不祥之兆!现在当了丞相才几个月时间,就将成为阶下囚,这人生的富贵来之何易,去之何速!”他又想到在成帝朝任地方官吏时,驰骋官场,何其风光,如今攀附于傅氏外家,却落得个无颜见人。
“难道我朱博为宦一生,成也义气,败也义气?”他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头脑中一片空白,不禁四顾茫然。
“朝廷的谒者驾到……”府第大门外,传来侍卫的传报声。
“你们……让谒者进来吧。”谒者手持天子的符节,带着一群皇宫卫兵径直走进了大厅,说道:“阳乡侯听旨……”朱博挥了挥手,示意谒者宣读。谒者见朱博已经半醉,大声说道:“丞相朱博、御史大夫赵玄和孔乡侯傅晏都犯了大罪,皇上下诏免去赵玄的死罪三等,全家发配边郡;削减傅晏的封户四分之一,以示惩处。现请阳乡侯到廷尉狱中接受处治。”
“哈哈哈哈,你等着,我换件衣服就跟你们走……”说罢,那美妇扶着朱博走进了内室。
谒者一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朱博出来,正想撞进内室问个明白,忽闻一阵哀哭声从内室传出。众人急忙冲了进去,只见朱博已经七窍流血,倒在地上,那美妇正扑在他的身上嘤嘤地哀泣着。
谒者有些吃惊,正想上去查看一番,谁知那美妇从朱博身上猛地抽出一把随身佩带的短剑,朝自己的颈上一抹,顿时血溅白壁,也当场身亡。这美妇正是当年王莽赠给朱博的爱婢,她陪着朱博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谒者对美妇肃然起敬,叹道:“殉节的义女呀!”用一张丝巾轻轻盖在美妇的脸上。
朱博的死讯传报朝廷,也让哀帝想起了“鼓妖”之事,叹道:“当时扬雄和李寻都说鼓妖为不祥之兆,受任者不出一年将遇大祸,结果才短短四个月就命赴黄泉。”
朱博自杀,没有子嗣,阳乡侯国自然就罢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