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一方山水,成就了王炽,而王炽也使云南变得更加绚丽多姿。五十岁以后,王炽逐渐地把产业交给两个儿子打理,他自己则更加热衷于公益,兴修水利、搭桥建路、捐建学府、资助医疗等,到处都有他的身影。他曾说过,要做陶朱公一样的商人,敛财聚财,不为名利所累。而今他做到了,看到他所帮助的人露出微笑,看到贫困的学子们露出对未来的希冀,他觉得这一生圆满了!
现在最让王炽头疼的便是法国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滇越铁路一事,方苏雅这些天一直没见踪影,据他说路线基本上定了,如果这条铁路最终真的掌握在了法国人手里,云南这里大好的资源,以及尚未完全打开的市场,将如数落入洋人之手。他们的火车便会如同战舰,堂而皇之地驶入,肆无忌惮地攫取,那会是一个怎样令人痛心的场景?
路权相当于一个地方的经济大权,是经济的大动脉,一个国家的尊严,同时对生意人来说也是一条黄金输送带,王炽做梦都想将其夺过来。可是,铁路并非盐业和矿务,它的投入、对技术的要求更高、更严苛,你具备这些条件吗?即便是都具备了,面对洋人成立的铁路合资公司,你区区一个商号是斗不过的。
李晓茹端着杯茶走过来,放在王炽的面前,朝着他笑了一笑:“生意做得越大,苦恼的事便越多,你愿听听我的想法吗?”
王炽起身,扶她坐下。这许多年来,李晓茹跟着他忙里忙外,福没享着,倒是受了不少的累,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老几岁,一根根白发看上去刺眼得很。“你是我王四的贤内助,自然要听你的想法。”
李晓茹嫣然一笑:“这个国家,越来越乱,进来的洋人也越来越多,那些当官的都管不过来,你一个生意人,又如何能理得清楚?没错,造铁路是国事,也是生意,可这铁路咱们一口吃不下,人才、技术、资金都不具备,在样样都不具备的情况下,你想要去抢,岂非痴心妄想吗?”
“痴心妄想。”王炽苦笑一声,“此话倒是说得准确!我去见见岑大人,看他如何说法。”
李晓茹起身道:“听说岑大人身体抱恙,你就顺便拎些东西去探望一下。”
王炽称好,叫下人准备了几样礼品,便往总督府而去。到了那里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儿,及至大堂内,见其子岑春煊愁眉苦脸地在那里坐着,他长得很像岑毓英年轻时候,脸型圆圆的,略有些胖,目光转动间,总觉得另有心计,不敢使人亲近。每次见到他时,王炽便会想起初次见到岑毓英时的情形。不过此子的性子与其父大相径庭,年少气盛,颇有些纨绔子弟的作风,前些年在京城游历,常常打仗滋事,与瑞澄、劳子乔并称“京城三恶”,影响恶劣。岑毓英见状不妙,将其召回昆明,给他捐了个官,这才稍微安定了些。
见到王炽,岑春煊上来以晚辈之礼参见。王炽问道:“你父亲呢?”
岑春煊叹道:“父亲身体不好,怕是没几天了,这会儿正在里面与母亲说话呢。”
王炽大吃一惊,此前他听说岑毓英抱恙,也曾来看望过几次,每次都笑着与他说,老来病缠身,哪个能逃得了,无妨。王炽自己也上了年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也没怎么放心上,听了岑春煊一说,有一瞬间王炽的心仿佛被抽空了。多年的老友,一起患难与共的兄弟,一个一个地先后谢世,岑大人也要走了吗?
正自发呆,岑毓英的妻子走出来道:“王大掌柜,颜卿[1]听到你的声音了,让你进去说话。”转眼间,又朝岑春煊道,“你也进去吧。”岑春煊应了一声,跟在王炽背后入内。
岑毓英坐在床头,带着一丝笑意,只是脸色不太好看,因此那一抹笑看上去十分的勉强。
“老兄弟……”岑毓英轻唤一声,“不瞒你说,我快不行了,今日你即便不来,我也得差人去叫你过来。”
王炽走到床前坐下,道:“大人有何吩咐?”
岑毓英摇摇头道:“还记得那一年杜文秀兵围昆明,你我初次相见的情形吗?那时我便与你说,我痴长你几岁,就以兄长自居了。敢情你我并非一路人,你一直不曾改口,我也就不好说什么,如今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你还不肯改口吗?”
王炽心里一酸:“岑兄……”
岑毓英由衷地露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你在忧心什么,为兄劝你一句,建铁路咱们拼不过洋人,法国在印度支那联邦[2]成立了滇越铁路公司,承包商包括意大利、希腊、比利时、德意志等十余个国家。朝廷对此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听之任之,那么以你之能力,又如何能斗得过那么多国家呢?”
王炽点了点头,心头隐隐作痛,方苏雅曾与他说过,这一战他毫无胜算,看来果然不虚!
“尽人事听天命吧!”岑毓英伸出手拍了拍王炽的手背,“我还有一事相托,望兄弟成全。”
王炽道:“岑兄只管说。”
岑毓英瞟了眼站在一旁的岑春煊,眉头一动,道:“我这逆子,颇是不让人省心。我走之后,望你代为管教,我也不求他能成大器,只要不惹事,安安分分的便心满意足了。”
王炽听这话,颇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想安慰他几句,叫他莫要多想,但再看看其脸色,明显已是病入膏肓之状,便点头答应下来。
“过来,跪下!”岑毓英低声呵斥一声,叫岑春煊在王炽面前落跪,“从今往后,你务必听王叔叔之言,好生做人。”
岑春煊当然知道父亲是在交代后事,一时悲中从来,含泪道:“孩儿记下了!”
王炽见岑春煊虽顽劣了些,禀性却是不坏,因此叫岑毓英只管放心,他一定会尽心尽力,不使他走入歧途。
从总督府出来后,王炽彻底绝望了,看来滇越铁路的路权注定了要落在洋人之手。
七日之后,岑毓英去世,王炽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到此消息时,依然不免老泪纵横,伤心不已。一同打拼过来的老兄弟们一个个走了,他也年迈了,属于他们的时代即将过去,那么下一个时代会是怎样的,他的儿侄一辈,能撑得起这个飘零的乱世吗?
响亮的鞭炮和铜锣声响彻昆明城,岑毓英的棺木出了城,一直往西南而去,遵照他生前遗嘱,运往广西桂林府,归葬故里。昆明城的百姓自发地前来相送,与这位一心为民、气节如虹的父母官道别,因他的存在,云南百姓在洋人面前能抬得起头来,寻回了尊严,那么就让他有尊严地离开吧!及至出了城门,行至桥边时,百姓在石桥的两头跪了一地,以子侄之礼,为其送行!
看到这一幕,王炽仰首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岑兄,你没白来人间走一遭,百姓记住了你,历史记住了你,你所有经历的苦难,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抵达桂林府后,朝廷的圣旨也到了,追赠岑毓英为太子太傅,赐谥号“襄勤”,其子岑春煊以五品京堂候补。
岑毓英故去后,王炽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常常觉得凄凉空虚,没个可以说知心话、商议局势之人,因此经常去找唐炯说话,生怕他们之间也没多少机会可以叙话了一般。
这一日,王炽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突见得二子王尧图进来道:“父亲,个旧矿区出事了。”
王炽闻言,心头微微一震,坐直了身子。王尧图道:“方苏雅从外地勘察线路回昆明时,路上遭遇伏击,据说参与伏击的大部分是个旧的矿工。”
“哼!”王炽从鼻孔里哼的一声,“百姓对此事不满,我早有耳闻,是该给他些颜色看看了。”
王尧图此时业已成年,虽没有其兄长王宏图稳重,但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也成熟了许多,剑眉一扬,道:“父亲的意思是听之任之,由着矿工闹去吗?”
王炽抬起头,严肃地道:“何以叫闹?这是百姓的诉求无法满足,利益遭遇威胁时做出的正当的反抗。我们不能明帮,也要暗助他们,你吩咐硐主,起义矿工的工钱照发,不得克扣。”
王尧图应好:“孩儿这就去办。”
王炽的这一行为,大大刺激了矿工反抗洋人的信心和激情,在方苏雅派人去矿区抓捕伏击之人时,矿工们再次联合起来,用简陋的工具,生生把洋枪队逼了回去,一鼓作气,烧了法国的关税司。当日,个旧官府被迫出兵制止,却不想照样遭遇了伏击,死伤十余人。
王炽听到此消息后,这才感到事情并非他想得那么简单,这帮人在打击洋人的同时,把出面去制止的官兵也当作了敌人,这是要造反啊!
“领头的是哪个?”
王尧图答道:“叫周云祥,本省建水人,此前就曾得罪过官府,这才逃至矿区。平时为人比较仗义,颇有些豪侠之风,振臂一呼,大伙儿都听他的,竟是啸聚了两千余人。”
“好家伙!”王炽脸色微微一沉,问道,“矿务局有何反应?”
“沈屈已经赶过去了,临行时通知了矿务公司,大哥怕出事,也一道去了。”王尧图道,“大哥让我来通知父亲一声。”
王炽点头道:“宏图行事越发的稳当了。”
父子俩正说话间,下人来报说方苏雅来访。王炽微微一笑,道:“领他进来吧。”
王尧图吃惊地道:“他会不会向我们发难?”
“发难是必然的。”王炽的脸上端着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不过方苏雅与其他的洋人不一样,即便是发难也是坦然透明的。”
说话间,方苏雅走了进来,看了眼王尧图,笑道:“这位是公子吗?气宇轩昂,一脸的正气,恭喜王大掌柜后继有人啊!”
王炽带着王尧图迎将上去,相互见了礼,落座后奉上茶水,这才说道:“领事大人今日来见我,只怕是为矿区的事吧?”
方苏雅摸了摸嘴上自认为十分漂亮的八字须,苦笑道:“此事王大掌柜在暗中支持了吧?”
王炽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的。”
方苏雅皱了皱眉,道:“你觉得如此做能否阻止法国修建铁路?”
“不能,咱们之间的这场较量,领事大人赢定了。”王炽坦然道,“但是当老百姓的诉求不能满足时,总需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他们闹这一场其实是正常的,不闹才不可理解。”
方苏雅哈哈一笑:“这一次您可能料错了形势。”
王炽讶然道:“请领事大人指教。”
方苏雅端起茶,笑吟吟地道:“王大掌柜可听说过义和拳、大刀会吗?”
王炽愣了一下,“略有耳闻,乃是近些年才发展起来的起义军。”
“那可不是普通的起义军。”方苏雅摸着胡子道,“他们大喊扶清灭洋,口呼刀枪不入,我很尊重中国神秘的功夫,但是再厉害的功夫,也敌不过枪炮。可惜的是朝廷对这些起义者听之任之,由其发展,这无疑是官方默许了杀洋灭洋行为。矿区的周云祥敢闹事,且闹得如此之大,其胆气便是来自朝廷对起义的默许。可您想过吗,这是在玩火。”
王炽沉默了,从眼下的局面来看,他同情朝廷,感佩那些起义的热血志士,国家无力与洋人抗衡,百姓自发组织灭洋,莫非有错吗,还要去镇压他们的义举吗?可是从国际形势来看,诚如方苏雅所说,这是在玩火,西方列强一直虎视眈眈,如果他们在中国的利益受到了损害,会否恼羞成怒,联合起来把矛头指向中国?
“感谢领事大人的警告,王炽如雷贯耳。”王炽抬起头,真诚地道,“然而,国内国际形势,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王炽一介商人,如之奈何?”
说话间,同庆丰昆明掌柜俞献廷走进来,递了张纸给王炽。王炽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
这是一份从重庆发来的电报,上书:英、法、美、俄将于天津海域联合军演,京城危矣,我先上京,听候指示。落款是李耀庭。
“怎么了?”方苏雅看着王炽问。王炽把电报递了过去,方苏雅拿过来,看了一眼,“看来是义和拳已然闹到京津一带,列国示威,是要朝廷镇压他们,保障列国在中国的利益。我都还没得到消息,你却先收到了,效率之快,令我惊讶。”
王炽叹了口气,心中百味杂陈:“领事大人,今日怕是不能招待你喝酒了,咱们改日再约。”
方苏雅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起身告辞。待方苏雅走后,王炽的脸色一沉,“马上给你李伯伯发电报,若京城有变,天顺祥要保障出城逃难的百姓。”
王尧图吃了一惊:“父亲……”他本是想说,我们是生意人,如何保障京城那么多的百姓?全城那么多人,如何满足他们的需求?
“我们的国家又要大乱了。国难当头,尽己之力,听天之命吧。”王炽道,“在洋人面前,国内同胞,一脉相承,都是兄弟姐妹,怎能见死不救?”
“孩儿明白了。”王尧图道,“我这就去给李伯伯发电报。”
走到门口时,恰好撞见于怀清走进来,王尧图行了一个礼,又急着往外走。于怀清看了眼他的背影,心道:“这二小子着急忙慌地做什么?”
于怀清已是六十出头,一头的苍发,他年轻时本就好酒,上了年纪后越发厉害,一天三顿,餐餐不落,因此生活稳定了后,非但未见他发福,反而更加消瘦了,走稍远的地方便需要借助拐杖。
王炽见他拄着根拐杖一摇一晃地进来,忙出去扶他,于怀清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自个儿小心些就是了。”肩头一晃,挣脱王炽的手。
王炽笑了声,没再坚持,入了座,于怀清开口便问道:“矿区出了事,你做何处置?”
“沈屈和宏图已经赶过去了,不必担心。我是在想这个事。”王炽从桌上拿过那份电报,递给于怀清。
于怀清眯着眼看了会儿,眼睛一亮:“这是笔大生意啊!”
王炽瞟了他一眼,把如何让王尧图发电报的事说了。于怀清“唔”的一声,“家国飘零,兄弟不忘报恩,实属难得,但这笔生意咱们也不可不做。”
“先生有何想法?”
“京城富人多,一旦生乱,他们必定是要转移财产,有些贵重的大件物品,不便搬动,只好变卖,如果我们能把他们搬不走的收购了,也是为百姓行方便。”于怀清兴奋地道,“依不才之见,单是让李兄弟去京城,人手不够,还得派些人过去。你我已不比当年,走不动了,不妨让小辈去历练一下,见见世面。”
王炽沉吟片晌,道:“先生说的是,待矿区的事一了,就让他们赴京罢了。”
是日中午,于怀清留在王府吃饭,李晓茹取笑他道:“在家里没得好饭吃,今日这餐须好生吃饱一些了。”
于怀清失笑道:“李大小姐还是这副脾性,喜欢捉弄人。不过可能要让李大小姐失望了,自打上了年纪后,她打不动了,我也跑不动了,闹了半辈子,如今倒是安生了。”
经于怀清如此一说,李晓茹也不由得看了眼王炽,心想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以前相互顶嘴吵架,现在家里静得很,反倒是缺了些什么一般。
正自吃饭间,王宏图突然赶了进来,王炽一看他的脸色,放下筷子,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宏图浓眉一蹙,道:“周云祥率众攻破了个旧城。”
“混账东西!”王炽勃然大怒,顺手将碗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一骑快马往北而去,尽管寒风刮在脸上,疼得厉害,但他依然咬紧了牙关,微低着头,催马前往。
父亲亡故后,岑春煊想明白了,这个家的顶梁柱走了,那么他便是全家的希望和依靠,既然托父亲余荫,那么就得秉承父亲之志,去完成他未来得及做的事情。家国不幸,列强示威,这天下便该是他们年轻人去打了。
在走之前,他给王炽去了封书信,大意是蒙父之荫,承父之志,入京勤王,义不容辞,叔父莫念。王炽收到这封书信时,京城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由赞叹道:“好小子,果然是将门无犬子!”
周云祥攻占个旧城后,唐炯派兵围剿,法国方面也从越南调兵增援,两方攻击下,周云祥战败身亡,本是在列强环伺下起义,令人敬佩,只可惜后来变了质,趁乱占城为王,落得个身首异处。
了结了矿区事务后,王炽指派王宏图、王尧图兄弟俩赴京,全力协助李耀庭。两人均已成年,正想着要像父辈当年一般,去外面闯荡一番,欣然答应,当日便收拾了行李,前往京城。
临行之时,李晓茹不免殷殷叮嘱,说洋人凶狠,凡事须小心。王炽却道:“当年你的胆子可比我大得多了,缘何儿子出去了,却这般不放心?”
李晓茹瞪了他一眼,“那还不是跟着你乱闯的?”
兄弟俩哈哈大笑,说道:“孩儿已长大成人,万望父亲母亲安心便是。”
却说李耀庭一家三口沿重庆而上,顺道去了趟那拉青桐的天津老家,李耀庭发迹后,此处就给了天顺祥天津分号的人暂时住着,有人住着,屋子有了人气,就不会败落。那拉青桐进去的时候,见果然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甚是欣慰,回头朝丈夫笑了一笑。
李耀庭明白她的意思,亦报以一笑,岁月如梭,当年发生的事已随尘烟而去,然当年的景物依旧,心中便有了依托。
“外公家真大!”李湛阳在院里走了一圈回来后道,“当年爹娘就是在这里相识的吗?”
李耀庭点了点头道:“当年英国入侵,从大沽口长驱直入,许多百姓都遭了难,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的国家依旧没有改变,在天津海域示威的还是英国人!”
那拉青桐看了眼丈夫,战战兢兢地道:“这一次天津城还会再遭劫难吗?”
李耀庭秀眉一扬,抬起手扶了扶所戴的圆形眼镜,眼里透着抹忧郁之色,“不好说,要看局势如何发展。”
是年年底,李耀庭在天津简单过了个年。1900年的年初,义和拳已改名叫义和团,教团发展迅速,几乎随处可见他们在街上练拳的情景。这些人是否能抵抗列强的入侵,老百姓不得而知,事实上朝廷心中也没底,因此一直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如此一来,彻底把洋人惹怒了,刚过完年,一声炮响,打破了僵局,驱散了过年的气氛。英、法、美、俄四国在天津海域开始了军事演习,目的很明确,如若再不镇压义和团,他们将代为剿灭。
李耀庭身穿一袭灰色长褂,外罩件坎肩,戴一副圆形眼镜,大步走出院子,目光转动间,于儒雅中带着抹英气。他骨子里虽是书生,可又有过人的胆识,面对危局,未见慌乱,回头朝李湛阳道:“随我去趟大沽口。”上了马车急驱而行。
大沽口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年在广州误打误撞,随红帮头领凌二炮北上天津,在这里跟英军大干了一场。旧地重游,站在这片土地上,面对的依然是洋人的威胁,这使得李耀庭的热血陡然沸腾起来。弱者受人欺,这个国家是软弱了些,可国家与个人一样,再软弱的人也有尊严,当一个人的尊严遭遇严重挑衅之时,义和团、大刀会将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尽管他们暂时还缺乏统一的管理和有效的组织能力,但他们的出现至少表明了一件事,中国人心中的民族意识已然被洋人的大炮打醒了。
大沽口守将名叫罗荣光,湖南乾城[3]人,曾在曾国藩手下当过把总,后入淮军,赴上海洋枪队任总兵。此人体形高大,身强力壮,早年在老家时,以种田当木匠为生,因被母亲随口说了句没出息,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就当了兵。自光绪二年驻守天津至今,是年已然六十七岁,年纪虽大了,火气却不见小,李耀庭在营帐门口听候召见时,便听到他粗着嗓门儿在训示部下,“看黄毛鬼那臭架势,估计离开战不远了,老子先跟你们打好招呼,真打起来时,哪个认怂了,老子不管他是谁,定斩不饶。如果哪个看见老子怂了,你们也只管来砍老子就是,听到了没有?”
底下将领齐声呼喝,士气颇旺。李耀庭也是带过兵的,他明白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兵,罗荣光手下的士兵决计差不了。
须臾,里面的将领陆续从帐里出来,李耀庭被召了进去,父子俩低头拱手见礼。罗荣光听他报了名讳,问道:“你一个生意人,来我军营作甚?”
李耀庭道:“安邦救国,匹夫有责,李某虽是一介商人,然报国之心时刻不敢忘却,将军若用得着李某的地方,只管说来。”
罗荣光正眼打量了他一下,饶有兴趣地看着李耀庭道:“战事临近,一般的商人都卷铺盖走人了,唯恐避之不及,你却主动上来援军,端的是十分少见,我猜想你绝非一般的商人。”
“早年李某也曾带兵打过仗。”李耀庭道,“当年僧格林沁将军驻守大沽口时,李某也曾和英军打过一场。”
“果然如此!”罗荣光是个直性子,听了这话,上来拱了拱手,“不瞒你说,我军缺粮缺弹药,如若能助我补充粮草弹药,感激不尽。”
“李某料到了将军定是缺这些,事前备了一些。”李耀庭道,“今日傍晚之前,便给将军送到。”
罗荣光眼睛一亮:“多谢了!”
从军营出来,在城郊遇到一支人马,李耀庭打眼一望,领头的那少年将军圆脸粗眉,与岑毓英颇有几分相似,不就是岑春煊吗?其旁边一人,骑着匹高头大马,虎目浓眉,眼睛扫视之间,目光炯炯,煞有气势,正是马如龙之子马跃虎。这两位少年人都秉承父亲之志,上京助战,在半途不期而遇,便一道赶来了天津。
李耀庭乍见故人之子,又惊又喜,连忙迎将上去。马、岑二人下了马来,以晚辈之礼相见。
李耀庭看了眼他们身后的人马,约千人左右,情知是各自父亲的旧部,便问道:“你等这是要去往何处?”
岑春煊道:“黄毛鬼在海上耀武扬威,我俩打算去大沽口援战。”
李耀庭闻言,愣了一下。他刚才在大沽口看得分明,罗荣光缺的何止是粮草弹药,他更缺的是人,这时候有人愿意加入助战,从情理上讲,自然是好的,可面对故人之子,李耀庭的心不免泛起了狂澜。
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国难当头,凡有志之士,自当勇往直前,与敌人展开血战,即便是败了,牺牲了,至少也能唤起更多的热血男儿,保家卫国。可人都是有私心的,李耀庭一生从未曾忘过报国,然当他面对故人之子,面对洋人的重型枪炮时,他犹豫了。大沽口的防御在洋人面前其实不堪一击,一旦开战,这些年轻人必是有去无回,他狠得下心让他们去送死吗?
权衡再三,李耀庭开口道:“大沽口是去往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现有罗荣光将军镇守,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当务之急,你等是要把守京师的门户,一旦京城里的洋人有所异动,也好及时策应。”
马跃虎道:“洋人已经入京了吗?”
李耀庭道:“有一支千人的谈判团,带着精良的装备,已于前两日去了京城。城内有义和团及戍卫京师的亲兵,倒是不怕,然城外却是空虚的,你们不妨去廊坊一带布防,可教洋人进不去也出不来。”
岑春煊不知李耀庭是有意支开他们,只觉得他说得有理,果然带着马跃虎率军去了。此时的李耀庭决计想不到,洋人突破大沽口之后,廊坊会成为两军的主战场。
那支所谓的千人谈判团,主要任务是保护在京的洋人,然而这支装备精良的洋军在京城街头出现之后,更发激起了义和团愤慨之情,打砸教堂、焚烧洋行之事更为频繁,导致局面空前紧张。城内的老百姓都知道战争可能真的要来了,一些富庶人家已然做好了逃难的准备。
直到数日后,一道消息传来,彻底压垮了城内百姓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举城出走。同时也点燃了中外之战的导火索。
6月初,各国驻京公使见局面越来越乱,清政府对义和团的态度始终摇摆不定,因此共同决定调一支大部队入京,以控制局面。电文发至天津海域的联军指挥舰后,于当日便派遣英国远东舰队司令西摩尔,率两千余名联军,从塘沽上岸,赶往天津租界,再从天津上火车,去往京师。
这个消息在京城传开后,老百姓就彻底慌了,拖家带口出城往外地避难。是时,王宏图、王尧图兄弟早已在三个月之前进入京城,并且准备停当,宣布同庆丰无限量收购老百姓带不走的贵重物品。天顺祥北京分部也响应王炽号召,李耀庭到京后,配合同庆丰,大量收购贵重物品。
此时,在所有人都惶惶然逃难之时,王炽反其道而行,这个举动对百姓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本来人走之后,那些带不走的东西,定然会落入他人之手,如今可以带着同庆丰的银票,轻装出行,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拉着马车,纷纷前去变卖。
只三日时间,同庆丰、天顺祥所收购的物品便堆积如山,亏的是他们准备充分,不然的话,无论如何也堆放不下。
三日时间,足够使西摩尔所率的联军部队从天津赶到北京了,让中外各国意外的是,这支装备精良的部队,从天津租界上了火车后,就失去了联系。
慈禧太后意识到事情可能还有转机,一面下令镇压义和团,一面下旨让总理衙门去与各国公使谈判,以期事情能够和平解决。
各国政要可能已然预料到西摩尔遇到了麻烦,但他们决计想不到西摩尔遭遇了怎样的麻烦。
此时,位于廊坊一带,共有三支军队,一支是岑春煊所率的岑毓英、马如龙旧部,一支是负责京津铁路防务的聂士成部,另一支则是义和团,他们加起来总共才两千人,与西摩尔在兵力上旗鼓相当,但在装备上却有天壤之别,一旦交战,毫无胜算可言。
接到西摩尔率军而来的消息时,义和团及聂士成想要蛮干,不管后果如何,先拼了再说。岑春煊却阻止了他们,道:“正面与他们交战,并无胜算,咱们既然要打,就得打他个漂亮仗。”
聂士成问道:“你有何良策?”
岑春煊反问道:“这里可有炸药?”
聂士成道:“卑职只是负责铁路防务事宜,手中没有这些东西。”
岑春煊道了声可惜,又凝神冥思起来。马跃虎似乎看透了他的意图,粗眉一动,道:“没炸药也能把他搞个天翻地覆。”
岑春煊眼睛一亮:“马兄弟快些说来!”
马跃虎道:“就在这铁轨上做些手脚,容易得紧!”
岑春煊哈哈大笑道:“马兄弟这招妙也!”当下叫聂士成取工具来,在铁轨的左右两边各截了一段下来,给它们绑上两条粗绳,然后再把截下来的铁轨虚接上,到时候敌军的火车一来,只需将虚接的两段铁轨拉掉,火车必翻无疑。
想到敌军翻车的情景,众人都很是高兴,派两人去前方瞭望,其余人则喝酒去了。
是日傍晚,太阳尚未完全下山,西边彩霞满天,听得瞭望的人说,火车来了,岑春煊低喝一声,命令各部去铁轨附近埋伏好。
没过多久,一辆火车冒着浓浓的黑烟,轰鸣着往这边驶来。马跃虎握着铁拳,虎目里精光乱射:“这一回管叫你有来无回!”
眼见得火车距断轨处越来越近,无论如何也刹不住车了,马跃虎大喝一声:“拉!”铁轨两边埋伏的人咬牙切齿地用力一拉,两截铁轨被拉出几丈远。
“跑啊!”马跃虎又是一声大喊,带着众人往坡上飞奔。
驾驶火车之人敢情是看到前面的情况了,紧急制动,想要刹住车,快速转动中的车轮陡然停住,在惯性的作用下,车轮与铁轨摩擦出大片的火花,尖啸着往前移动,至铁轨的缺口处时,轰隆一声巨响,车头一弯,冲出铁轨,庞大的火车轰然倒塌!
车上叫声一片,前面几截车厢内不断有人被甩出来。岑春煊激动得满脸通红:“给老子打,往死里打!”
前面的车厢冲出铁轨,与山体相撞后,最后几截车厢虽受了些震动,好在依旧完好,洋兵惊慌之下,纷纷往车下跑。这时,噼里啪啦的枪声响起,下车的洋兵都成了枪靶子,成批地往地上倒。
马跃虎打到兴奋处,霍地起身,率众往下冲去。他颇有其父马如龙之风,打起仗来热血上涌,异常神勇,把枪一扔,挥着刀就上去了。岑春煊、聂士成及一帮义和团成员见状,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跟了出去。
洋兵尚未从翻车的惊吓中回过神儿来,又遭遇袭击,顿时乱作一团,任由西摩尔怎生指挥,亦无济于事,两千余联军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消息传到京城,城内的义和团正遭受着官兵和洋兵的双重阻截,两头受气,听到廊坊大捷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举涌向东交民巷,要把各国驻京使节都杀了,逼朝廷下决心与洋人开战。
驻京使节接到消息,在清兵的保护下匆忙离开。使节被迫驱离,廊坊杀了英国远东舰队司令以及两千余名各国联军,战争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慈禧太后再次召开御前会议,此时,主战派的声音压过了主和派,慈禧太后于此日下令停止镇压义和团,把部分团民收编入军。这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与其让洋人在京城横冲直撞,不如与义和团联合,与洋人较量一番。
一场战争已然无可避免,6月16日晚上10点,联军向大沽口的清军下了最后通牒,要求清军在次日凌晨两点之前退出大沽口,否则将用武力夺取!
罗荣光握着拳头,脸色铁青,大喊道:“老子要是退一步,就跟你姓!”命令三军做好战前准备,并且让所有将领签下生死状,说这场仗不是为朝廷打的,也不是为了背后的百姓,而是为了尊严而战,在对方的恫吓下便灰溜溜遁走,实非男人所为,更非当兵的男人所为,洋人要想冲进来,除非从老子的尸体上踩过去!
各将领都知道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退,能退往何处去,京城吗?在洋人的铁蹄下哪里还有一片净土?横竖是死,不如死得壮烈些,混他个青史留名!
当晚,众将签下生死状,指挥各自的部队,准备死战。
午夜12点50分,许是洋人感觉到了对岸的清兵死战之决心,也不想浪费时间干耗了,提前开炮,轰轰数声巨响,大口径的重型炮弹吐着火舌,擦亮了天津海域,罗荣光下令还击,炮火连天,震彻天际,中外之战正式爆发。
二十二艘军舰轮番向大沽口开炮,在大口径重炮的轰炸下,清军及所在炮台损失严重,一小时后,清军弹药库被炸毁,三小时后,清军弹尽械绝,联军舰队开始向岸边登陆。罗荣光知道生命的最后时刻到了,抓起刀大喊一声:“弟兄们,随老子杀上去!”他一马当先,不退反进,冲出炮台去,与洋人展开肉搏。六个小时后,罗荣光所率的清兵,全军阵亡!
大沽口沦陷后,联军开始涌向天津城,与天津城的军民展开激战。与此同时,八国列强为了各自的利益,陆续增兵,一个月后,天津沦陷。8月4日,联军沿运河北上京师。他们在路过廊坊时,这才知道西摩尔军队已全部阵亡,大怒之下,声言必报此血仇。是时,岑春煊、马跃虎已入京勤王,只留下聂士成和一部分义和团成员,自非联军敌手,稍战即溃。
北京告急,留在京城的官员和百姓均是人心惶惶,王氏兄弟守着同庆丰的大批贵重物品,一时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便来找李耀庭商议。李耀庭担心联军入城后,会洗劫京城,万一被洋人抢了去,亏损可就大了,然问题是这么多东西,一时间要往何处藏呢?
李湛阳道:“东西太多,藏是藏不住的,不如运出城去。”
王宏图道:“运往何处?”
李湛阳道:“联军的目标是北京,对北京外围可能并无多大兴趣,最好是往北边的荒芜之地运,可保无虞。”
王尧图笑道:“这主意好!”
“宣化府有同庆丰的一个分号,就运往那边的仓库。”王宏图道,“李叔叔觉得如何?”
李耀庭点头道:“事不宜迟,即刻召集同庆丰、天顺祥一切可调动的人手,再雇一支马帮,务必要在洋人入京之前,把货物运出去。”
三日后,收购上来的货物已然全部运出城去,李耀庭不由得松了口气。回头看妻子时,见她锁着眉头,以为是触景生情,又想起了当年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便问道:“你是怎么了?”
那拉青桐道:“都到这把年纪了,当年那事,早已在我心中渐渐淡忘,我只是担心岑春煊、马跃虎那两个孩子,小小年纪,敢于和凶残的洋人作战,委实是好孩子,可万一有所不测,却如何向故人交代?”
李耀庭闻言,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当日在天津撺掇他们去廊坊一带之事,现如今城郊已为洋人占领,他们俩究竟怎么样了?
王宏图道:“北京分号的掌柜识得当地的达官贵人,要不小侄托他去打听一下?”
李耀庭叹道:“如今兵荒马乱,谁会留意那一小股人马,打听也是徒然,只能听天由命,等候他们的消息了。”
次日,就在李耀庭为他们担心时,岑春煊竟找上门来了。李耀庭乍见这圆头圆脸的小子,喜极而泣,“好小子,总算见到你了!”
那拉青桐问道:“廊坊一带,已为洋人占领,你是如何逃出来的,马跃虎又去了何处?”
岑春煊道:“我们把西摩尔的部队歼灭之后,就来了京城,并未遭遇联军主力。如今我们在宫里防卫,马兄弟尚留在宫中。今日小侄此行,实乃有要事向李叔叔商议。”
李耀庭道:“只管说便是。”
岑春煊道:“联军兵临城下,南方的勤王之军,只是拖延,不肯入京,两广总督李鸿章也并没率军北上,一味让朝廷和谈。然而北京的局面已非朝廷所能控制,义和团与洋人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太后觉得联军入城不过是早晚的事,因此,她已做好了离京的打算。”
众人闻言,均是吃惊不小,太后、皇上带着大小臣子离京,也就是意味着要把大好的京师拱手交予洋人,这天下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洋人的天下,大清真的要亡国了吗?一股末日的威胁和恐惧瞬间袭上大家的心头,俱皆脸色大变。
李耀庭沉吟片晌,道:“那么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的意思是,希望王叔叔再帮朝廷一把,在御驾离京之后,沿途代为照应。”
李耀庭听明白了,太后、皇上虽是仓皇离京,但也不能失了体面,没了皇家的威严,因此希望同庆丰能出资提供一路上的开销花费。
李耀庭突然觉得这十分可笑,转念一想,似乎又觉得是有必要的,一国之尊,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尊严,岂能惶惶如丧家之犬乎?当下朝岑春煊道:“你等着,我马上给王兄弟发电。”
这一日,王炽收到李耀庭的电报后,痛心疾首,迭声叹气:“国破家亡,莫非真的要国破家亡了吗?”
李晓茹见他这副样子,忙过来相问是何事,王炽遂将电报递了过去。李晓茹一看,脸色大变:“你打算如何做?”
王炽听着外面树上知了聒噪,心烦意乱:“你觉得应如何做?”
李晓茹想了想,道:“不管这个国家如何,我们都是她的子民,也不管她如何贫困软弱,我们都是靠她发家的,不仁不义之事,做不得。”
王炽点了点头:“电告李兄弟,倘若朝廷真到了那一步,沿途同庆丰分号代为支应朝廷用度,不计多寡,满足太后、皇上开销所需。”
李晓茹称好,挪步时又回头道:“于先生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前两日去看他时,已是卧床难起,你抽时间去看看他吧。”
王炽被知了吵得正自心烦,起身道:“现在就去。”
到了兴文公当,伙计见了,连忙要出来见礼,王炽摆摆手,示意免了,径往里走,到了院里,只听得姚大寡妇念叨:“你这酸秀才啊,我本是一个寡妇,决意孤独终老,你偏生要来勾搭,不教我安生。与你厮守了半辈子,也想过生个瓜娃子,好歹有个后,你倒好,越老越不正经,日日酗酒,把身子搞坏了,不但没给我留个种,还想要抛下我,让我再次守寡,你个冤家啊……”
王炽在院子里静静地听着,百感交集,抬起头眯着昏花的眼睛,望向天空,一轮红日已然偏西,挂在山头像一颗摇摇欲坠的火球,尽管曾经在天空中耀眼过,用它炙热的光普照过这片大地,可终归是难免随时都要坠落山头的命运。
这是命,是万物存亡的法则,天地之间,芸芸众生,俱皆难逃!
王炽眯了眯眼睛,于怀清跟着他走南闯北,历经千难万险,是他的军师,他的魂。他今日所创造的一切,都有于怀清的一份功劳,如果他走了,那么也就意味着他王炽的魂,也要丢了。
王炽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厢房,于怀清一生洒脱自在,不拘泥于世俗,在功成名就前跟着他奔波,事业有成后秉性未移,喝酒交友为乐,经营生意为本,倒是把家庭忽略了,行将就木之时,依然未有子嗣,也怪不得姚大寡妇埋怨。
王炽走进去之时,姚大寡妇依旧坐在床头念叨着,于怀清则只是静静地听话,未曾说一句话。见王炽入内,于怀清这才打断姚大寡妇道:“王兄弟来了,你也别念叨了,快给兄弟沏茶。”
王炽忙道:“我不渴,嫂子莫忙。”说话间,在床头坐下,看着于怀清形容枯槁的样子,一声长叹,“先生,你将毕生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我王四,可有后悔?”
于怀清微微一笑:“记得你我初次相见的情形吗?”
“自然是记得的。”王炽道,“在重庆府的大牢里,得见先生,这才有了王四之今日。”
于怀清摇头道:“是不才遇见了你,才有今日啊。想当初不才屡试不第,一时心中抑郁,把那些当官的骂了,招来牢狱之灾,上天有眼,教不才遇见了兄弟,不然的话,哪天要是死了,只怕也是饿死于街头,如何能这般的盖着描龙绣凤之被褥,躺在这镂花雕玉的床上?不才这一生能跟着兄弟你走到今日,死了也无悔了。”
王炽闻言,呼吸急促起来,渐渐地眼圈也红了,眼里闪着泪花:“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即便不曾遇见王四,早晚也会出人头地。如今倒好,一天到晚地操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诚如嫂子所言,也没留下个种,在你俩面前尽孝。”
“那还不是怪他自己!”姚大寡妇抹了把泪水,“就这些天,人都不能下床了,他非是还要饮酒。”
“怪我,怪我!”于怀清忙道,“怪我这人实在忒是固执。”
王炽惊道:“你到现在还没断酒吗?”
“这辈子都没断过,活到尽头了,还要断了它,却是哪门子道理?”
王炽见他说这句话时,眼里依然闪烁着玩世不恭的神色,不由得嘴角一撇,露出抹微笑来。是啊,洒脱了一辈子,何必要在行将入土之时,反而受到拘束呢,这是哪门子道理?
五日后,于怀清驾鹤西归,临死前还是醉醺醺的,走得倒是没有任何痛苦,就像是沉沉地睡过去了一般,很是安详。
先生一路走好!王炽看着于怀清的尸体,在心中默默地喊了一声,从那一日起,他的魂就真的丢了,东西总是丢三落四,任何事情总要有人提醒时,方才想得起来。李晓茹知道他伤心,也没怪他,只默默地替他打理同庆丰。
王炽看着李晓茹忙碌的样子,心中暗自庆幸,亏得是讨了她做老婆,里里外外由她撑着,他放心得很。
话休絮烦,且说岑春煊接到王炽的电报后,得知其会全力支持太后和皇上撤离,便入宫禀与慈禧太后知晓。慈禧太后闻言,好歹在万般无奈之时有了保障,心里也就少了一重担忧,眼下八国联军向北京挺进,她知道和谈的可能性已然十分渺茫,便颁发了一份《宣战诏书》,动员朝中大臣,以及京城的热血志士,齐心协力,共同抗敌。
然而事情并没有往慈禧太后有利的方向发展,清军在津京之间布了两道防线,派遣的是当时装备最为精良的武卫军,由直隶总督裕禄亲自坐镇。8月5日凌晨,日本军队率先开炮,随后各国军队跟进,清军全线败退,裕禄含恨自尽。
此一战过后,八国联军便如摧枯拉朽一般逼向北京。8月14日凌晨,俄国的一枚大炮射向北京城墙,三千年来从未有过之危机,在皇城的上空骤然形成!
为了捍卫紫禁城,尽管清军做了最为顽强地抵抗,可大势已去,当日晚上9点,联军攻破城门,涌入京师。
1900年8月15日凌晨,慈禧太后带着皇帝以及大臣,匆匆地离了京城,往西逃窜。联军入城后,下令特许抢劫三日,天子脚下,就这样变成了地狱。
亏的是同庆丰、天顺祥分号在此之前,把全部的贵重物品转移了,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大家聚集于一处,躲在屋子里,连大门都不敢迈出去。然尽管如此,那拉青桐依旧吓得面无人色。
几十年前,大沽口一声炮响后,天津变成了地狱,虽说随着年龄的增加,那件事给她留下的伤早已愈合,岁月甚至把她的伤疤抹平了。可是,当她看到洋人在京城烧杀掳掠的时候,她的旧伤被无情地挑开,再次滴出血来。
李耀庭一把拥住她,“不要怕,不要怕!”
“我不怕。”那拉青桐看了眼丈夫,用眼神告诉他,她真的没有害怕,只是恐慌,只是为京城的百姓感到担忧。这三天之内,会有多少家庭破裂,又会有多少女人被洋人蹂躏?
看着妻子的神色,李耀庭秀眉一动,咬了咬嘴唇,用低沉的声音道:“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将这帮畜生赶出中国去,会将今天所遭受的耻辱,以及被践踏的尊严统统要回来。如果这个愿望没有在我们身上实现,我们还有儿子,这帮张牙舞爪的魔鬼,一定会被赶出中国!”
李湛阳走到父母身边,握住母亲冷凉的手,郑重地向着她点了点头。王宏图、王尧图兄弟也隐约听说过一些关于那拉青桐的遭遇,受此氛围影响,也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为这个国家的振兴而不懈努力。
这一刻的誓言和决心,永远铭刻在了这些人的心底,北京的浩劫过后,他们纷纷投入到了抵制和反抗洋人的大潮中去。民国元年,李氏父子为孙文及其同盟会,做出了巨大贡献,此乃后话,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慈禧太后离开京城后,一路往西南而逃。王炽果然兑现诺言,圣驾过处,各地同庆丰分号慷慨相助,逃亡路上,并未使太后和皇上受到丝毫的委屈和冷待。
慈禧太后也念及王炽的好,闲暇之余,总说王炽实乃朝廷之栋梁。然而,接下来慈禧太后的举止,却让王炽感到彻骨的心寒。
慈禧太后心中很清楚,洋人用武力拿下了清廷之国都,不向他们服软是决计不行的,于是在逃亡途中,用光绪帝的名义发了一道《罪己诏》,呈递给联军。
所谓的罪己诏,一般用于朝廷发生重大变故,或天灾人祸、政局动荡之时,此时当政者发布罪己之诏,有稳定民心,号召民众与朝廷同甘共苦之作用。而慈禧太后的这一道《罪己诏》,却是名不符实,其一,光绪帝不过是个傀儡,所有的决策都是出自太后之手,当此国家危亡之际,光绪帝罪从何来?其二,在《罪己诏》里,慈禧太后更多的是谴责义和团,以及引起这场战争的诸多有功之臣,杀侵略者的反而有罪,岂非咄咄怪事?
联军收到这份诏书后,自然是不依的,光说有罪不行,得把有罪之人全部处决了,方可解心头之恨,特别指出了杀害西摩尔、克林德[4]的元凶,必须交由联军处置,不然的话,联军将挥师南下,剑取祸首。
所谓的祸首,自然指的是慈禧本人,为了阻止联军南下,慈禧太后只能交出朝中的有功之臣,并下令大力清剿义和团。
马跃虎、岑春煊两人一路从京城护驾至西安,就在慈禧太后身边,听得太后在清查打杀洋人的功臣,两人都是吃惊不小。然而作为亲自参与了此次事件的朝廷官员,他们同时也非常明白,局面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若非杀身成仁,就要亡国了,既如此,就用这副皮囊,救万民于水火吧!
马、岑两人,均存此心,一道去见太后。慈禧太后看了眼这一对年轻人,大叹道:“马如龙、岑毓英为朝廷恪尽职守,鞠躬尽瘁,皆是难得的良才,哀家也是有良心的,你等父子两代,忠于朝廷,哀家记在心里了。你俩商量一下,只其中一人赴京也就是了。”
慈禧太后网开一面,也算是为忠良留后了,可是这一去,乃是去送性命的,非同小可,慈禧太后并未直接下旨,由他们自行抉择。
岑春煊只略微犹豫了一下,岂料马跃虎便大声道:“当日毁铁轨之计是奴才提出来的,西摩尔也是奴才所杀,既然非要有一人赴京送死,当由奴才前去!”
面对生死抉择,面对马跃虎慷慨赴死的决心,岑春煊立时热血沸腾,红了眼眶,“马兄弟,廊坊一战,是我下的命令,与你何干啊!”
马跃虎却不与他争辩,粗眉一扬,只说道:“家中尚有老母,若蒙兄弟代为尽孝,死而无憾了!”
在马跃虎被押送京师的当天,岑春煊羞愤难当,总觉得两个人干下的事,让马跃虎一人承担,忒是不道德,情急之下,给王炽发了电报,希望太后能看在王炽一路支援朝廷的分儿上,网开一面,留马跃虎一条性命。
王炽接到电报后,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浑身发抖,李晓茹见他这副状态,委实吓坏了:“你这是怎么了?”
王炽颤抖地抬起手,两眼通红:“救他,不惜一切……留他性命!”
李晓茹从没见王炽如此慌张过,从他手里拿过电报来一看,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险些昏厥。他们一起经过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一起为了理想拼尽了全力,在为这个国家和民族付出了世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后,何以临了连子孙都难以善终?
一连串的泪水划落在李晓茹业已苍老的脸庞,岁月褪尽了她的青春和激情,可一起携手共进的情谊却是任谁都无法抹去的,她抬起头看向王炽,哽咽道:“该如何救他?”
是啊,该如何救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如何才能留他性命?王炽强行使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起了身,蓦地大喊道:“来人,给西安发电报,若能留得马跃虎性命,王四愿以死相谢!”
王炽觉得,自己垂垂老矣,若能以一条老命,换得后辈周全,便是赚了。然而慈禧太后心里却如明镜一般,王炽固然对朝廷有功,可在洋人眼里,即便是他死了,亦不足以泄愤,又有何用呢?因此,给王炽回了电报,说是国难当头,热血男儿,为国效忠,功在千秋云云,婉言拒绝了其要求。
王炽收到回复,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仰天悲呼:“马兄弟,王四有罪,未能实现你临终所托,罪该万死啊……”呼声未歇,突觉胸口发闷,热血上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昏死过去。
席茂之、孔孝纲兄弟闻讯赶来,看到王炽的样子时,俱皆悲痛不已。两个时辰后,经过大夫的诊治,王炽幽幽醒转,见到席、孔二人时,有气无力地说道:“两位哥哥,电告北京的李兄弟,让他代为收尸,运回长沙。”
席茂之忙道:“王兄弟只管放心休养,这些事我们自会办妥。”为使王炽心安,席茂之当日便亲自给李耀庭发了电报。
事情并没有按照预期的发展,八国与朝廷就惩治祸党和赔款问题一直未能达成一致,在这段时间里,对王炽及同庆丰所有人员来说都是煎熬的,等着故人之子死期的来临,漫说是王炽这染病之躯,纵然是常人亦是难以承受,因此王炽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同庆丰上下忙作一团,想尽各种办法想让王炽康复起来,奈何哀莫过于心死,在送别那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后,他已无法承担与后辈的诀别,彻底崩溃了。
1901年9月7日,《辛丑条约》签署,随后不久生效并执行。这一天的北京城毫无年味可言,到处都弥漫着哀伤和悲痛的气氛。
一百二十余名爱国志士,在洋人的刀枪下被执行死刑,那一颗颗被砍下的头颅,一声声临刑前的呐喊,仿若警钟,在所有国人的心头敲响!
李耀庭留了那拉青桐在屋里,带着李湛阳、王氏兄弟去了刑场,他们看见马跃虎被反剪着双手跪在地上,又浓又粗的眉毛紧紧地拧着,年轻的脸上颇有当年马如龙的执拗和不屈的英雄气概,面对死亡,脸上未曾呈现丝毫的畏惧,只有不屈和愤慨。
“砰、砰、砰”枪声响起,所跪之人一个个倒下,马跃虎在最后时刻,陡然喊道:“黄毛鬼,总有一天让你们血债血偿!”
马跃虎倒在了地上,李耀庭只觉胸口发闷,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滴落。马兄弟,你父子二人,两代英雄,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为了这个国家和民族,你们抛头颅洒热血,不惜以身赴义,国家会记住你们,百姓会记住你们,他们不会让你们的鲜血白流!
是日午后,李耀庭把马跃虎的尸体抢了回来,带着妻子亲自押送回湘。留了李湛阳及王氏兄弟,让他们继续在京城善后。
到了长沙后,李耀庭拉着那拉青桐,跪在马如龙墓前请罪,曾小雪则站在一边不停地抹眼泪,丈夫没了,儿子也没了,她的天彻底地崩塌了。
王炽接到李耀庭从长沙发来的电报时,已病得不能起床,却依然挣扎着说是要去长沙。李晓茹、席茂之等人好劝歹劝,这才把他留了下来,说是无论如何也要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行动身。
人的意志很多时候能够主宰身体,为了能尽快成行,王炽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三月之后,已然能下床行走了,便催着李晓茹、席茂之、孔孝纲等人动身,众人应好,商量好于次日启程。
刚刚商议完毕,便接到从朝廷传来的圣旨,王炽不知是何事,连忙率了众人出来接旨。
原来,《辛丑条约》签署后,慈禧太后、光绪帝领着众臣返回了京城,因念及王炽功绩,一日在朝堂上说起此事,想起李鸿章生前曾对王炽称赞道:“此人乐善好施,累捐巨款,犹如朝廷之国库也!”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道:“无王炽之助,国体何存啊!”下旨诰封三代一品封典,允许在紫禁城骑马,并召王炽入京面圣。
这样的封赏于商人而言,是绝无仅有的,王炽之封赏以及声望,远超于其同时代的巨商胡雪岩!
可惜的是,对此时的王炽来说,那些虚名犹如粪土,加上急着要去长沙,哪有心思进京面圣,便以身体抱恙为由,婉拒了太后的好意。次日一早,如期动身,去了长沙。
从昆明到长沙路途遥远,且随行之人都是年迈老朽,加上天气越来越热,更是走不快,足足一月有余,方才抵达,甫入长沙,便即接到噩耗,曾小雪郁郁而终,已于七日前仙逝!
李耀庭、那拉青桐在安葬了马跃虎后,得知曾小雪状况不佳,便留了下来,陪她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王炽唏嘘不已,颤颤巍巍地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马兄弟,事已至此,即便王四磕破了头,亦是难赎其罪,你我兄弟肝胆相照,大概你也不稀罕我磕的这几个响头。罢了罢了,我也年迈,来日无多,等到了那边相聚,你我再做兄弟,到时候你要打要骂,随意便是!”
了却了这一桩心愿,王炽与李耀庭告辞,一南一北继续维持这个商业帝国。北京事了后,王氏兄弟从京师回滇,向父亲禀报此行的收获,在联军入京前,同庆丰、天顺祥大量收购官民带不走的贵重物品,局势稳定后,再将那批货物抛售,由于收购时价钱较低,而售出时又以高价抛出,获利颇丰。
王炽静静地听着,听兄弟俩说完后,缓缓地道:“货物本无价,因时局而异。记得,行商亦可行善,不相冲突,此正是人需我予,人弃我取之道也。”
兄弟俩心悦诚服,道:“谨听父亲教诲,儿自当牢记!”
自打从长沙回滇后,不知是长途劳累,还是了却了心事后,再无牵挂,王炽的身体一落千丈。1903年,听闻法国在昆明成立了铁路公司,滇越铁路动工在即,气得拍着床板道:“我这一生,虽也坎坷,在生意上却是无往而不利,唯独对方苏雅无可奈何,滇越铁路的路权,只怕我无法将其据为己有了!”
王炽情知自己大限将至,便将长子王宏图唤到床前,叮嘱道:“为父生平,有两件憾事:一是未能救得马跃虎,使之死于洋人的枪口之下;二是无法夺取滇越铁路之路权,一条没有主权的大动脉横穿昆明,始终是个隐患。你且牢记,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将它买过来,使之成为真正属于我们的铁路。”
王宏图听得出来,父亲这是在交代后事,连忙垂手恭立,郑重地道:“父亲放心,儿一定把它从洋人手里抢回来,使之成为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铁路!”
同年12月25日,王炽病故于同庆丰总部,享年六十八岁。其遗体被运回弥勒乡十八寨,叶落归根。
也就是在王炽逝世的这一年,滇越铁路破土动工,历时七年,动用二三十万劳工,每天出工者三到六万人不等,日夜不断,开山凿岭。至铁路建成后,死亡民工逾万,被后人称之为死亡铁路。
王宏图秉承父志,经营同庆丰,于光绪三十二年、宣统元年连任昆明商务总局总理,创办昆明耀龙电灯公司、昆明自来水公司等现代化企业,并成功购得滇越铁路路权,完成了父亲的夙愿。
李晓茹在王炽去世五年后,亦离开人世,与王炽合葬于十八寨。
李耀庭痛恨洋人,也怨恨清廷的无能。清末民初,他大力发展现代工业,以此抵制洋货,将两个儿子李湛阳、李龢阳送往日本留学。长子回国后参与同盟会参加革命,次子李龢阳在日本结识孙文,后为孙文在上海发动的“肇和号巡洋舰”起义筹集经费……父子两代人,为辛亥革命以及中华民族的复兴,做出了巨大贡献。
民国元年(1912年),李耀庭病逝于重庆宜园[5],享年七十六岁。
[1]岑毓英字颜卿。
[2]印度支那联邦:法国在东南亚殖民地的称呼,为联邦制,地域包括老挝、越南和柬埔寨。
[3]乾城:今湖南吉首。
[4]克林德:德国驻京使节,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前被神机营章京恩海所杀。
[5]今改礼园。